李徽心中一動,笑道:“謝兄此言何意?”
謝玄微笑道:“賢弟,此番我重掌北府軍,你認為我將駐軍何處?”
李徽沉吟道:“那要看謝兄和司馬道子如何協調了。我的建議是,駐軍京口或者姑塾,拱衛京城,同時也可鉗製周邊。”
謝玄嗬嗬笑道:“姑塾和京口確實不錯。隻恐司馬道子不肯。那會被他視為威脅。你覺得我要求駐守江州如何?”
李徽皺眉道:“謝兄,江州麵臨荊州和豫州的壓力,明知司馬道子和楊佺期殷仲堪他們會有衝突,卻要去江州,豈非將自己置身於衝突之地?除非謝兄本就希望參與其中,否則我不推薦。”
謝玄嗬嗬笑道:“賢弟所言極是,我若駐軍江州,豈不是成了司馬道子的擋箭牌了。然則我可駐軍何處呢?”
李徽道:“淮南之地或可。江北曆陽、梁郡,或者再往北,駐守淮北之地。”
謝玄搖頭道:“那些都不是什麼好地方。水陸交通不便,又是陌生之地,根基不厚。我北府軍兵士大多為彭城廣陵之兵,恐難以外駐。我答應了他們,要帶他們會老家的。”
李徽眉頭皺起,他已經明白了謝玄的意思了。
“賢弟,你我之間,曆經波折,幾番起伏。我承認,為兄當初對你頗為偏激,幾番斷義之舉傷了你我的感情。過去一年,我守喪於此,常常反思之前種種,覺得自己行事頗為不當,心中愧疚不已。此番和你重逢,我心中甚為歡喜。今日我鄭重向賢弟告罪,並希望你我能重修於好。不談阿姐和你之間的事情,隻論你我交情。當年你我結義為兄弟,乃是此生我最高興的一件事。今日你若不棄,你我重新結拜。我們和以前一樣,同心同德,肝膽相照,依舊結為兄弟之誼。你覺得如何?”謝玄看著李徽,雙眸閃閃,充滿了期待。
李徽心中火熱,情緒翻騰。和謝玄之間後來發生的事情,一直是李徽心中的塊壘。難得謝玄能夠說出這些話來,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殊為不易之事。他要和自己三度結拜,這當然是自己希望的事情。
一瞬間,李徽幾乎便要衝口而出答應。但話到嘴邊,卻被李徽生生的咽了下去。
“謝兄,你我之間,早已是兄弟,倒也不必再結拜了。在我心中,從未將你當做外人,一直拿你當兄長看待。以前種種,卻也不用再提了。”李徽輕聲說道。
謝玄微微點頭,輕歎一聲道:“明白了,我明白了。”
謝玄低頭喝茶,李徽端坐不動,氣氛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顯得尷尬無比。
在謝玄這一生中,從來都是彆人來同他結交,倒是從未遭受過這樣的時刻。李徽婉轉的回絕,讓他感到頗為窘迫。
李徽心中也頗為難受。曾幾何時,兩人之間關係單純,推心置腹,沒有任何的瑕疵。自己也曾將謝玄當做一生的摯友,謝玄對自己也很好,沒有看輕自己。可是,現如今,這種情義已經出現了雜質和裂痕。
今日謝玄之所以提出重新結拜,是有著他的目的的。而自己不能答應他的條件,所以隻能拒絕。李徽最不能忍受的是,當結拜成為了一種條件和手段,那麼這種結拜便染上了利益交換的味道,失去了意義。
謝玄的目的很明顯,他想要拿回廣陵和彭城,所以他選擇以結拜為條件。或者說,他要以結拜兄弟的情感作為綁架自己的手段,這是李徽絕不能接受的。
謝玄喝了口茶,看向窗外迷茫的夜色。靜夜之中,尚有最後的秋蟲在掙紮鳴叫。謝玄的肩膀和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弘度,我的兄弟們想回廣陵和彭城,你能否……如他們所願?”謝玄沉聲開口道。
雖然很難啟齒,但他還是要說。廣陵和彭城是北府軍最佳駐軍之地,是北府軍建軍發源之地,是如魚得水之所。他希望能夠重新回到那裡。
他確實想用重新結拜後的義兄的身份來要求李徽這麼做,他了解李徽,在那種情況下他不會拒絕。但李徽既無結拜之心,自己也隻能硬著頭皮開口了。
說出這句話來時,謝玄自己也感覺到過分,但他還是有所期待。
李徽很希望謝玄不要繼續談及此事,不要捅破那層窗戶紙。所以聽到謝玄詢問時,李徽的眉頭緊緊蹙起。
“謝兄,我非駁你顏麵。但這件事,恕我不能答應。對不住了,謝兄。”李徽咬緊牙關
回答道。
謝玄臉色難看之極,俊美的臉上籠罩著一團黑色的霧氣。
“嗬嗬,好。我也知道強人所難。你出兵就是為了廣陵和彭城,興許還有京口。入口的肥肉,怎麼可能吐出來。我早該知道如此,我這是自取其辱了。”謝玄冷笑道。
李徽道:“謝兄,我個人而言,自然會毫不猶豫。但是,徐州非我一人之徐州,上上下下軍民數百萬,生死安危,職責重大。我所做的一切,隻有一個目的,便是要保證徐州軍民的生命和財產,讓他們安居樂享,不受外擾。如今天下大亂,我徐州所在之地更是南北要塞之所,四戰之地。要保證徐州的安全,我必須要保證側翼安全。廣陵彭城彌補了側翼的安全,更可令我有極大的回旋餘地,兵馬糧食通衢南北,迅速調度的重要路線,輻射西北方向十幾座城池和廣大地盤。所以,我不能讓出那裡。為了徐州,我做不到。我向你道歉,但我不能。”
謝玄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他的手撫在隱隱作痛胸口,皺著眉頭看著窗外。
良久的沉默之後,謝玄緩緩道:“理由充足,無可厚非。有些話,我很不願意說出口。我北府軍需要立足之地,廣陵彭城是最佳之所。你不肯讓,我自然可以理解,但是我怕北府軍將士們不能理解。我怕他們會做出什麼不可約束的事情來,屆時怕是不好收拾。”
李徽萬萬沒想到,謝玄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他這是在威脅自己。
“謝兄,你是了解我的。我希望謝兄能夠約束手下,不要做出過激之事。謝兄,時候不早了,明日我便要回淮陰了,這便告退了。謝兄也請早些歇息。”
李徽站起身來,拱手行禮。
謝玄轉過頭來,雙目閃閃看著李徽道:“弘度,你可否告訴我,你到底要乾什麼?你經營徐州,已成氣候。你以為可以左右逢源,仗著兵強馬壯,四處侵吞,乘亂攫取利益,不惜得罪他人。你可知道,你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你認為朝廷會放過你麼?司馬道子會放過你嗎?未來清算之時,你打算怎麼應對?我知你頗有自信,但你真以為能夠無敵於天下麼?你我聯手,可左右局勢,扭轉大晉格局,你難道一點不為將來考慮麼?”
李徽沉聲道:“謝兄,我正是為了將來考慮,才會如此積極的經營。我的原則很簡單,我想掌握自己的命運,不為他人左右。不管他是誰,若想要對我予取予奪,威脅我徐州軍民的安全,威脅我李徽和身邊親朋的安全,我都將給予毫不猶豫的痛擊。至於能否無敵於天下,我卻並沒有這般考慮。我隻知道,就算我力量弱小,也不會仰人鼻息,任人宰割。誰也休想威脅我,誰也休想左右我。我不答應,我十萬東府軍不答應,我徐州三百八十萬軍民不答應。我所仰仗的是民心,那才是勝利之本。除了這些,什麼都靠不住。”
謝玄緩緩點頭,冷聲道:“很好。弘度,今日我也推心置腹的和你說幾句。有些話,是該說清楚了。你是了解我謝氏的。四叔和我是怎樣的人,我們的心中是怎樣的想法,你都是知道的。你該清楚,四叔在世之時,維護的便是大晉的社稷,維護的便是大晉的秩序。當年桓溫如何?四叔不惜全力遏製桓氏,令其不敢有異動。我謝氏當權之時,也從無半點野心。忠於朝廷,各守其序,這便是謝氏維護的。四叔去了,我當踐行其誌,也必不容一些事情發生。倘若有一天,有人想要改變這一切,那便是我謝玄之敵。我希望,那個人不是你。”
李徽嗬嗬而笑,拱手道:“受教了,謝兄,我可以退下了嗎?”
謝玄怔怔的看著李徽,銳利的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輕聲道:“弘度,你我久彆重逢,本不該說這些話的,我也有些酒醉了,頗有些約束不住自己。我並非教訓你,隻是和你說心裡話。你明日便要回徐州了是麼?阿姐和弘兒也跟你一起走是麼?很好,理當如此。哎,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阿姐和你的事……已然如此,便也罷了。你好好待他們母子,阿姐跟著你,我……我也是放心的。哎,人生有太多的煩惱,我以前渾然不知,隻是宴飲歡樂,不知憂愁。但現在,目之所及,皆為煩憂,了無樂趣可言。我多想回到以前,在京城宴飲之時,多麼無憂無慮的時光。弘度,你呢?”
李徽沉聲道:“人生本就是一條艱難的路程,我也追憶過望,希望能回到過去。可是你我都回不去了。既然如此,往前看吧。前路迷茫,但我們手裡有刀,可披荊斬棘。心中有希望,可堅韌前行。這便是人生的使命。你要問意義,意義便是:活下去,走下去,保護好身邊人,保護好能夠保護之人。”
謝玄緩緩點頭。李徽微一拱手,緩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