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禦前爭鋒,從上午一直延續到月上中天。抬出去一個屎尿失禁的藩王和兩具屍體,洗刷宮殿的水一盆盆由紅轉清,被緊急傳召的人足有一支衛兵小隊,從大理寺卿到剛剛從冤案中被釋放的布衣,陛下似乎鐵了心,要將此案一追到底。
然而案情未能越辨越明,反而因為麒王和淮王各自不斷加入的證據、證人,而顯得愈發撲朔迷離。依照麒王的說法,淮王是主謀,該下獄;可淮王證明自己隻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小廣陵王蠱惑拉下水,他在走私案中拿到的利益,甚至連小廣陵王所得的十二分之一都沒有,輕罪,可罰可免。
雙方各執一詞,似乎都極有道理,而案件的關鍵——小廣陵王,在被抬出去之後忽發高燒、口吐白沫,幾近神誌不清。
兩王在殿上爭執得□□味四起,麒王徹底撕破臉皮,指著淮王的鼻子冷笑:“賊喊捉賊!”
不歡而散。
自始至終,皇帝都沒有表態,最後以身體疲乏為由,結束了這場沒有結果的審判。
但也並非全無結果——
淮王被禁足了。
這似乎是一個信號。起碼司馬萌自己是如此認為,他是有什麼嘚瑟就要抖落出來的性子,和京中狐朋狗友聚會,對自己的遇襲經曆、破案過程一番濃墨重彩描繪,七分吹成十分,好似真的“出息”了。
距離中秋還有三日,京裡照例張燈結彩,往年的賞月好去處更是要提前預定位置,連街邊小道也被商戶早早占了。
聽說今年陛下準備將散落各地的皇親們都召回京中過節,有的距離遠,趕不及中秋佳節,陛下開恩,道可以等,等人齊了,再一同歡聚。
有幸被陛下點名的大約有二三十人,包括幾名就藩的皇子,這些人有的在京中有住處,有的則無,要禮部臨時安排,還得符合此人的身份地位,這些人大概還會攜家眷家仆,必定是浩浩蕩蕩的大隊伍。
帝都百姓自然高興。能一口氣見到這麼多平日見不著的貴人,是可以吹好久的難得談資,這些貴人要吃喝拉撒,又是一大筆開支,能賺他們好多錢。
於是,今年帝都的中秋,四處都裝飾得比往年更漂
亮。
可惜的是,今年來的商隊少了。據說是為了保衛即將入京的貴人安全,沒有通過審查的商隊都不許入城,這導致許多為了假日專程來賺一波的商人,或在城門外的集市臨時交易,或乾脆在城外擺攤,各地方言,還有高鼻深目的異域人種,各色貨物,奇珍異寶,琳琅滿目。百姓紛紛湧出城,於是更多的小販跟著出城賣吃的喝的,一個從河北道來的中年人在郊外支起一家賣燒雞肉、燒雞飯、燒雞卷餅的小攤,生意火爆。
人都去了城外,城內顯得格外整潔、清淨。
走近了感受這個節點的鎬京,便能感覺出,這種烈火烹油般的熱鬨中,隱約透出一絲詭異的平靜。
在這個時間點,很奇怪的,連最喜歡出去玩鬨的麒王,也突然不出門,隻在家裡逗小王妃、馴金雕玩了。
三日轉瞬即逝,大抵是旨意來得太急,隻有離京不遠的幾位皇親來了,有的攜家眷,有的竟然是孑然一身,隻帶了一隊衛兵和幾名仆人,用“時間趕”來作為托詞,似乎也說得過去。
既然是中秋團圓夜,皇家人當然要一塊吃頓熱熱鬨鬨的飯,各種歌舞雜耍,令人眼花繚亂,時不時有人捧場喝彩,見到許久未見的親戚,聊起當年的事,皇帝也顯得極高興的樣子,被禁足的淮王也得恩赦在今日出席,一副父慈子孝的場景。
麒王卻是始終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誰都欠了他的錢。隻有太子妃夏氏抱著新生兒來席間亮相的時候,他給禮金的時候顯得最為真心實意。
吃了一半,他便攜妻離席,那個空出來的就在太子的位置旁邊,時時刻刻提醒眾人,那案子的事,還沒完。
司馬萌牽著梁寶的手在宮裡閒逛,今夜有雲,一輪圓月時不時被浮動的雲彩遮住真容,不由得讓他想到如今暗流湧動的局麵。
他其實還可以做點什麼。比如讓崔心難去治一治那個據說失心瘋了的小廣陵王,看看他到底是被下了毒,還是真的瘋了;再比如想辦法竊得淮王和心腹之間的對話,順藤摸瓜查出其他東西來,又或者……辦法是很多的,可是司馬萌忽然覺得累,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了。
他像是說給梁寶,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這片園子我最熟了,以前我愛逃課,被徐相抓住,他罰我在這裡跑步,你知道我當時跑了多少圈嗎?”
他和梁寶說自己小時候的故事,說他和徐之山是怎麼認識的,說他以前有多怕太子,有多喜歡粘著淮王……梁寶忽閃忽閃著眼睛,聽得認真,哪怕她窩在司馬萌懷裡犯困,也努力睜眼,非要聽完不可。
司馬萌幼時那麼皮,故事多得很,哪是一個晚上就能聽完的。
“我喜歡聽,”梁寶兩隻手臂掛在他脖子上,困得眼泛淚花,一雙大眼睛霧蒙蒙的,問他,“萌萌,為什麼你有這麼這麼多小時候的故事,而我卻沒有呢?”
她無意識晃了晃腦袋,似乎很疑惑:“我好像,隻有最近幾年的事情記得清楚,再往前,我的小時候是怎麼樣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萌萌,我是不是很奇怪?”
司馬萌將她的腦袋按在懷裡,親了親她的額頭:“記不起來就彆想了,人都是向前看的。記得那麼多舊事,除了像我這樣沒事拿出來叨逼叨逼,還有什麼用?”
從小在父皇膝下長大,司馬萌對於皇帝的心意有本能的敏.感。那道旨意出來,他便猜到父皇心軟了,不願意手足相殘,於是決意換個方式處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