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西白馬寺。
靜室禪房內,一位緇衣尼師端出了臘八粥來,擱在高腳四方胡桌上。
她生得一張灰布素衣也掩不住的俊美濃顏,黝黑鳳眸滿含悲憫地,望著桌前渾渾噩噩、舉足無措的小姑娘,笑道:
“無憂兒快吃,吃飽了好離去。明兒就是孝瓘的生辰臘八,你也不想他的生辰變忌日吧?”
那年元無憂流落在白馬寺外,蘭陵王正在搜查失蹤的風陵王。世人眼裡的風陵王是個男娃,她便豁出了姑娘家的羞臊讓他驗身,謊稱是突厥公主,這才被蘭陵王安置給落發在此的生母般若尼師。
卻在給她更衣時,尼師發現了那枚自己從柔然帶來的、親手送出給兒子的北珠。
從未謀麵的高四哥生母,便認出了這位兒媳。
般若尼師昔年也曾追隨華胥可汗、西魏女帝,自然知道她家獨苗女兒的閨名,可兩國戰況焦灼之下,她知道兒媳出現在此必會攪動風雲,便送出一張兒子的儺麵,攆元無憂離去。
可是這次的飯桌上,不止多了個靛藍色蠟染裙渾身苗銀的鬨鬨,連高長恭都提前來了。
這張四方胡桌足有三尺長寬,元無憂對麵坐了位身穿絳紅色軍服,披黃銅甲胄的年輕將軍。此時他在黑如流墨的高馬尾辮上,栓了兩簇蓬鬆絨白的狼尾,俊美英挺的嫩臉上鳳眸黝黑,爍爍逼人。
他不知坐在那裡多久了,也不找他娘要碗粥,隻盯著她看。
當般若尼師喚她“無憂兒”時,元無憂下意識就想反駁,因為高長恭一出現必然是真人入幻。
可下一刻,男子便橫了她一眼,冷聲道:
“不要反駁我娘。”
元無憂心道我也不敢啊,在你沒出現之前那個幻境,她一反駁,這位尼師就露個血盆大口,拿血淚給她盛了一碗粥,掐她脖子要往裡灌。
她自己在此時,都改變不了過去,更彆說這次多了個湊熱鬨的鬨鬨,和高長恭的真身了。
坐在她身側的鬨鬨一聽,隻閒來一捋掛滿鈴鐺的眉簾兒,笑吟吟道:“蘭陵王好大的威風夫綱,你這媳婦兒還沒過門,就得受婆婆管製?”
高孝瓘劍眉一抬,俊臉凝霜意,不卑不亢道,“她身為突厥公主,便要與北周和親,彆說她早有婚約,即便沒有,本王也不會娶媳婦兒。”
這句被他娘般若尼師聽見了,又是一句罵:
“臭小子,什麼不娶媳婦兒?等著媳婦兒娶你呢啊?”
眼瞧著般若尼師又端來一鍋參茸粥,喊她“無憂兒”,她點頭應著,但衝高長恭使眼色,
“小憨,你相信幻境嗎?我不是什麼公主…”
高長恭那張幾年前的嫩臉,經屋裡熱氣一熏,愈發像剛出爐的糯米糕。
他下頜一點,又瞥了眼鬨鬨,“一瞧她在此,我便知道了,一遇見這家夥準沒好事兒。”
鬨鬨一攤手:“你可彆沾邊賴啊,果真是與其反省自己,不如怨恨彆人。”
與當年強行塞給她儺麵,盯著她喝碗粥又給順後門送出去不同,這次尼師放下那鍋東西便走了,但高長恭和鬨鬨都能出現在此,與她同桌喝粥,她也顧不上這些細枝末節的出入了。
隻留元無憂端過粥來,打算填飽肚子,雖然當年尼師二次端的鍋裡是月牙餛飩,但眼下也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