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詛咒1.0誕生於2009年12月8日。
這是金融危機的第二年,人們本來以為危機已快要結束了,沒想到隻是開始,所以社會處於一種焦躁的情緒中,每個人都需要發泄,並積極創造發泄的方式,詛咒的誕生也許與這種氛圍有關。詛咒的作者是一個女孩兒,18歲至28歲之間,關於她後來的IT考古學家們能知道的就這麼多。詛咒的對象是一個男孩兒,20歲,他的情況卻都記載的很清楚,他叫撒碧,在太原工業大學上大四。他和那女孩兒之間發生的事兒沒什麼特彆的,也就是少男少女之間每天都在發生的那些個事兒,後來有上千個版本,這裡麵可能有一個版本是真實的,但人們不知道是哪一個。反正他們之間的事情都結束後,那女孩兒對那男孩兒是恨透了,於是編寫了詛咒1.0。
女孩兒是個編程高手,真的不知道她是怎樣學來的這個本事。在這個IT從業者人數急劇膨脹的年代,真正精通係統底層編程的人卻並未增加,因為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太方便了,沒必要像苦力似的一行行編代碼,大部分都可以用工具直接生成。即使像女孩兒要做的編寫病毒這樣的活計也是一樣,有眾多的功能強大的黑客工具,所謂編寫病毒不過是把幾個現成模塊組裝起來就行,或更簡單,對單個模塊修改一下即可。在詛咒之前大規模流行的最後一個病毒熊貓燒香就是這麼弄出來的。但這個女孩兒卻是從頭做起,沒有借助任何工具,自己一行一行地寫代碼,像用勤勞的農家女用原始的織布機把綿線一根一根織成布。想像她伏在電腦前咬牙切齒敲鍵盤的樣子,我們不由想起海涅的《西裡西亞織工》中兩句詩:老德意誌,我們在織你的屍布,我們織!我們織!!
詛咒1.0是曆史上在傳播方麵最成功的計算機病毒,它成功的主要原因在兩個方麵。首先,詛咒不對感染者進行任何破壞(其實其它的病毒大部分也沒有破壞企圖,所造成的破壞是由於其低劣的傳播或表現技術的所至,詛咒在避免傳播中的副作用方麵做的很完善);它的表現也很克製,在大部分被感染的電腦上都沒有任何表現,隻有當係統條件組合符合某一條件時(大約占總感染數的十分之一),才進行表現,且每台機隻表現一次。具體的表現方式為:在被感染的電腦上彈出一個顯示:
撒碧去死吧!!!!!!!!!
如果點擊這個顯示,就會出現關於撒碧更進一步的信息,告訴你這個被詛咒者是中國山西省太原市太原工業大學××係××專業××班××宿舍樓××寢室。如果不點擊,這個顯示將在三秒鐘內消失,且永不在這台電腦上重新出現,因為被記憶的有硬件信息,所以即使重裝係統後也一樣。
詛咒1.0成功傳播的第二個原因在於係統擬態技術,這倒不是女孩兒的發明,但這項技術被她熟練地用到了極致。係統擬態就是把病毒代碼的很多部分做成與係統代碼相同,且采用與係統進程類似的行為方式,殺毒軟件在殺滅該病毒時,極有可能把係統也破壞掉,最後不得不使其投鼠忌器。其實,瑞星、NORTON等都曾盯上過詛咒1.0,但發現惹上越來越多的麻煩,甚至發生過比NORTON在2007年誤刪WINDOWS XP係統文件更惡劣的後果,加上詛咒1.0在傳播中沒出現任何破壞行為,且所占係統資源也微不足道,就先後把它從病毒特征庫中刪掉了。
詛咒誕生之日,正是寫科幻的劉慈欣第264次因公來太原之時,儘管這是他最討厭的一座城市,每次來時還都要逛街,都是到柳巷的一個小店去為他那老掉牙的ZIPPO打火機買一瓶專用汽油,這是目前極少數不能從Taobao或Ebay郵購的東西。前兩天剛下過雪,像每次下雪一樣,這時的雪地被壓成了黑乎乎的冰,他摔了一跤,屁股的疼讓他忘了在進火車站時把那一小瓶汽油從旅行包中拿出來裝到衣袋中,結果過安檢時被查了出來,沒收後又罰款200元。
他更討厭這座城市了。
詛咒1.0流傳下去,五年,十年,它仍然在日益擴展的網絡世界靜悄悄地繁衍生息。
這期間,金融危機過去了,繁榮再次到來。隨著石油資源的漸漸枯竭,煤炭在世界能源中的比重迅速增加,地下的黑金為山西帶來滾滾財源,使其成為亞洲的阿拉伯,省會太原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迪拜。這是一個具有煤老板性格的城市,過去窮怕了,即使在本世紀初仍處於貧寒的日子裡,也是下麵穿露屁股的破褲子,上身著名牌西裝,在下崗工人成天堵大街的情況下建起國內最豪華的歌廳和洗浴中心。現在成了真正的暴發戶,更是在歇斯底裡的狂笑中窮奢極侈,迎澤大街兩旁的超高建築群令上海浦東相形見拙,而這條除長安街外全國最寬直的大街則成了終日難見陽光的深穀。有錢和沒錢的人懷著夢想和欲望擁入這座城市,立刻忘記了自己是誰和想要什麼,隻是跌入繁華喧鬨的旋渦旋轉著,一年轉三百六十五圈。
這天,第397次來太原的劉慈欣又到柳巷去買汽油,忽見街上有一位飄逸帥哥,他的長發中那一縷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先寫科幻後寫奇幻再後來科奇都寫的潘大角。被太原的繁榮所吸引,大角拋棄上海移居太原。大劉和大角當初分彆處於科幻的硬軟兩頭兒,此時相見不亦樂乎。在一家頭腦店(頭腦是本地的一種傳統美食)酒酣耳熱之時,劉慈欣眉飛色舞地說出了自己下一步的宏偉創作計劃:計劃寫一部十卷300萬字的科幻史詩,描寫200個文明的2000次毀滅和多次因真空衰變而發生的宇宙格式化,最後以整個已知宇宙漏入一個抽水馬桶般的超級黑洞結束。大角很受感染,認為兩人有合作的可能:同一個史詩構思,劉慈欣寫硬的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麵向男讀者;大角寫軟的不能再軟的奇幻版,麵向MM們。大劉大角一拍即合,立刻拋棄一切俗務投身創作。
在詛咒1.0十歲生日時,它的未日也快到了。VISTA以後,微軟實在難以找到對操作係統頻繁升級的理由,這多少延長了詛咒1.0的壽命,但操作係統就像暴發戶的老婆,升級總是不可避免的,詛咒1.0代碼的兼容性越來越差,很快就將沉入網絡海洋的底部,成為死亡的沙子銷聲匿跡。但正在這時,誕生了一門新的學科:IT考古學。按說網絡世界的曆史還不到半個世紀,沒什麼古可考,仍然有很多懷舊的人熱衷此道。IT考古主要是發掘那些仍活在網絡世界某些犄角旮旯的東西,比如十年來都沒有點擊過但仍能點開的網頁,二十年沒有人光顧但仍能注冊發貼的BBS等等,這些虛擬古董中,來自“遠古”的病毒是IT考古學家們最熱衷尋找的,如果能找到一個十多年前誕生的仍在網上活著的病毒,就有在天池中發現恐龍一般的感覺。
詛咒1.0被發現了,發現者把病毒的全部代碼升級到新的操作係統下,這樣就能保證它再存活十年。這人並沒有張揚,也許這是為了他(她)所珍愛的這件古董更順利地存活下去。這就是詛咒2.0。人們把十年前詛咒1.0的創造者叫詛咒始祖,把這個IT考古學家叫詛咒升級者。
詛咒2.0在網上出現的那一刻,在太原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垃圾桶旁,大劉和大角正裡爭搶剛從桶中翻找到的半袋方便麵。他們臥薪嘗膽五六年,各自寫出兩部300萬字的十卷本科幻和奇幻史詩,書名分彆為《三千體》和《九萬洲》。兩人對這兩部巨作充滿信心,但找不到出版者,於是一起變賣了包括房子在內的全部家產並預支了所有退休金自費出版,最後,《三千體》和《九萬洲》的銷量是分彆是15本和27本,總數42,科幻迷都知道這是個吉利的數字。在太原舉行的同樣是自費的隆重簽售儀式後,兩人就開始了流浪生涯。
太原是一個最適合流浪的城市,在這個窮奢極侈的大都市裡,垃圾桶裡的食品是取之不儘的,最次也能找到幾粒被丟棄的工作丸(見後文)。住的地方也問題不大,太原模仿迪拜,在每一個公交候車亭裡都裝上了冷暖空調。如果暫時厭倦街頭,還可以去救助站呆幾天,那裡不僅有吃有住,太原久已繁榮的性服務業還響應政府的號召,把每周日定為對弱勢群體的性援助日,救助站就是那些來自紅燈區的自願者們開展活動的地方之一。在城市各階層幸福指數調查中,盲流乞丐位列榜首,所以大劉和大角都後悔沒有早些投入這種生活。
兩人最愜意的時候是科幻大王編輯部每周一次的請客,一般都是去唐都這樣的高級地方。太原的科幻大王雜誌深得科幻的精髓,知道這種文學體裁的靈魂就是神奇感和疏離感,而現在高技術幻想已經沒有這種感覺了,技術奇跡是最平淡不過的事兒,每天都在發生;倒是低技術具有神奇和疏離感,於是他們創立了幻想未來低技術時代的反浪潮科幻,取得巨大成功,迎來了世界科幻的第二個黃金時代。為了彰顯反浪潮科幻的理念,科幻大王編輯部拒絕一切電腦和網絡,隻接收手寫稿件,用鉛字排版印刷,還用每匹相當於一輛寶馬車的價格買回幾十匹蒙古馬,並在編輯部旁建設豪華的馬廄,雜誌社人員出行一律騎著絕對沒有上網的駿馬,城市某處如果聽到得得的清脆馬蹄聲,那就是SFK的人來了。他們常請劉慈欣和大角吃飯,除了他們以前寫過科幻外,還因為雖然他們現在寫的科幻已經很不科幻了,但他們本人按照反浪潮科幻的理念卻是十分科幻的,因為他們上不起網,也很低技術。
SFK、大劉和大角都不知道,他們的這個共同的特點將救他們的命。
詛咒2.0又流傳了7年,這時,一個後來被稱為詛咒武裝者的女人發現了它。她仔細研究了詛咒2.0的代碼,即使經過升級,她仍能感受到17年前詛咒始祖的仇恨和怨念,她與始祖有著相同的經曆,也處於每天像牙痛般咒恨某個男人的階段,但她覺得那個17年前的女孩兒即可憐又可笑:這麼做有何意義?真能動那個臭男人撒碧一根汗毛嗎?這就像百年前的怨女們在寫了名字的小布人兒上紮針的愚蠢遊戲一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結果隻是使自己更鬱悶。還是讓姐姐來幫幫你吧(正常情況下詛咒始祖應該活著,但詛咒武裝者肯定要叫她阿姨了。)
17年後的今天已經完全是一個新時代了,這時,世界上的一切都落網了。這麼說是因為,在17年前網絡上的東西隻有電腦,但今天的網絡就像一棵超級聖誕樹,這世界上的幾乎所有東西都掛在上麵閃閃發光。以家庭為例,家裡所有通電的東西都聯上了網並受其控製,甚至連指甲刀和開瓶器也不例外,前者可通過剪下來的指甲判斷你是否缺鈣並通過短信或EMAIL告知,後者可判斷酒是否真品並發中獎通知,而對於過度酗酒者,則間隔很長時間才能開一次瓶……在這種情況下,通過詛咒病毒直接操縱硬件世界成為可能。
詛咒武裝者給詛咒2.0增加了一個功能:如果撒碧坐出租車,就撞死他!
其實對於這個時代的一個AI編程高手來說,這點並不難做到。現在的汽車已經全部無人駕駛,網絡就是駕馭員,乘客上出租車時要刷卡,這時新的詛咒就可通過信用卡識彆他的身份。隻要上了車並被識彆,殺他的方法多不勝數,最簡單的就是徑直撞向路邊的建築物,或從橋上開下去。但詛咒武裝者想了想,並不願簡單地撞死撒碧,而是為他選擇了一個更為浪漫的死法,完全配得上他對17年前的那個妹妹做的事(其實詛咒武裝者和彆人一樣,根本不知道撒碧對始祖做錯了什麼,也可能錯根本不在這男孩兒。)經她升級的詛咒在得知目標上車後,就不理會他設定的目的地,瘋狂猛開,從太原一直開到張家口,現在,那裡再向前已經是一片沙漠了,車就停在沙漠深處,並切斷與外界的一切通訊聯係(這時詛咒已經駐留車內電腦,不需網絡了)。這輛出租車被發現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偶爾有人或車靠近,它就立刻躲到沙漠的另一處。無論過去多長時間,車門從內部是絕對打不開的。這樣,如果在冬天,撒碧將被凍死;如果在夏天,撒碧將被熱死;如果在春秋,撒碧將被渴死餓死。
就這樣,詛咒3.0誕生了,這是真正的詛咒。
詛咒武裝者是一名AI藝術家,這也是一族新新人類,他們通過操縱網絡做出一些沒有實際意義但具有美感(當然這個時代的美感與十幾年前不是一回事了)的行為藝術,比如讓全城的汽車同時鳴笛並奏出某種旋律、讓大酒店的亮燈窗口組成某個圖形等等。詛咒3.0就是一件這樣的作品,不管其是否真能實現其功能,它本身就構成了一件卓越的藝術品,因而在第2026年上海現代藝術雙年展上得到好評,雖然因其人身傷害內容被警方宣布為非法,但仍在網上進一步流傳開來,眾多的AI藝術家加入了對這一作品的集體創作,詛咒3.0飛快進化,越來越多的功能被添加進來:
如果撒碧在家,煤氣熏死他!這也比較容易,因為每家的廚房都由網絡控製,這樣戶主們就可以在外麵遙控廚房做飯,這當然包括打開煤氣的功能,而詛咒3.0當然可以使房間裡的有害氣體報警器失效。
如果撒碧在家,放火燒死他!很容易,包括煤氣在內,家裡有很多可以點火的東西,如魔絲發膠什麼的,都聯在網上(可通過網絡由專業發型師做頭發),火焰報警器和滅火器當然也可以失效。
如果撒碧洗澡,放開水燙死他!如上,很容易。
如果撒碧去醫院看病,開藥毒死他!這個稍有些複雜,給目標開特定的藥是很容易的,因為現在醫院的藥房全部是自動取藥,且藥庫係統都聯網,關鍵是藥品的包裝問題,撒碧不是SB,要讓他拿到藥後願意吃才行,要做到這點,詛咒3.0需要追溯到製藥廠的生產包裝和銷售環節,要有一盒表裡不一的藥隻賣給目標,真的有些複雜,但能做到,而且對於AI藝術來說,越複雜,作品的觀賞價值就越高。
如果撒碧坐飛機,摔死他!這不容易,比出租車操作難多了,因為被詛咒的隻有撒碧一人,詛咒3.0不能殺死其他人,而撒碧大概沒有專機,所以摔死他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這樣:目標所乘的飛機艙內突然在高空失壓(用開艙門或彆的什麼辦法),這時,在所有乘客都戴上的氧氣麵罩中,隻有撒碧的麵罩中沒有氧氣。
如果撒碧吃飯,噎死他!這個看似荒唐,其實十分簡單。現代社會的超快節奏催生了超快餐食品,就是一粒小小的藥丸,名稱叫工作丸。工作丸密度很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顆子彈頭,服下去後會在胃中膨化,類似於以前的壓縮餅乾。關鍵在生產過程中,工作丸的膨化速度是可以控製的,詛咒3.0可以用與開藥類似的方式在生產過程中做手腳,生產出一粒超快速膨化的工作丸,再控製銷售過程專賣給撒碧,他在進工作餐時,喝水把工作丸送下去,結果小丸在嗓子眼就膨化了。
……
但詛咒3.0從來沒有找到目標,也沒有殺死過任何人。早在詛咒1.0誕生時,撒碧受到了不小的騷擾,還有媒體記者因此采訪過他,使他不得不改了名,甚至連姓也改了。姓撒的人本來就很少,加上這個名字不雅的諧音,在這個城市裡麵沒有重名。同時,病毒中記錄的撒碧的工作單位和住址仍在他十幾年前所上的大學,使得定位他更不可能。詛咒曾經擁有了進入公安廳電腦追溯目標改名記錄的功能,但沒有成功。所以在以後的4年中,詛咒3.0仍然隻是一件AI藝術品。
但詛咒通配者出現了,他們是大劉和大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