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伊依一行三人乘一艘遊艇在南太平洋上做吟詩航行,他們的目的地是南極,如果幾天後能順利地到達那裡,他們將鑽出地殼去看詩雲。
今天,天空和海水都很清徹,對於做詩來說,世界顯得太透明了。抬頭望去,平時難得一見的美洲大陸清晰地出現在天空中,在東半球構成的覆蓋世界的巨大穹頂上,大陸好像是牆皮脫落的區域……
哦,現在人類生活在地球裡麵,更準確地說,人類生活在汽球裡麵,哦,地球已變成了汽球。地球被掏空了,隻剩下厚約一百公裡的一層薄殼,但大陸和海洋還原封不動地存在著,隻不過都跑到裡麵了,球殼的裡麵。大氣層也還存在,也跑到球殼裡麵了,所以地球變成了汽球,一個內壁貼著海洋和大陸的汽球。空心地球仍在自轉,但自轉的意義與以前已大不相同:它產生重力,構成薄薄地殼的那點質量產生的引力是微不足道的,地球重力現在主要由自轉的離心力來產生了。但這樣的重力在世界各個區域是不均勻的:赤道上最強,約為1.5個原地球重力,隨著緯度增高,重力也漸漸減小,兩極地區的重力為零。現在吟詩遊艇航行的緯度正好是原地球的標準重力,但很難令伊依找到已經消失的實心地球上舊世界的感覺。
空心地球的球心懸浮著一個小太陽,現在正以正午的陽光照耀著世界。這個太陽的光度在二十四小時內不停地變化,由最亮漸變至熄滅,給空心地球裡麵帶來晝夜更替。在適當的夜裡,它還會發出月亮的冷光,但隻是從一點發出的,看不到圓月。
遊艇上的三人中有兩個其實不是人,他們中的一個是一頭名叫大牙的恐龍,它高達十米的身軀一移動,遊艇就跟著搖晃傾斜,這令站在船頭的呤詩者很煩。呤詩者是一個乾瘦老頭兒,同樣雪白的長發和胡須混在一起飄動,他身著唐朝的寬大古裝,仙風道骨,仿佛是在海天之間揮灑寫就的一個狂草字。
這就是新世界的創造者,偉大的——李白。
禮物
事情是從十年前開始的,當時,吞食帝國剛剛完成了對太陽係長達兩個世紀的掠奪,來自遠古的恐龍駕駛著那個直徑五萬公裡的環形世界飛離太陽,航向天鵝座方向。吞食帝國還帶走了被恐龍掠去當做小家禽飼養的十二億人類。但就在接近土星軌道時,環形世界突然開始減速,最後竟沿原軌道返回,重新駛向太陽係內層空間。
在吞食帝國開始它的返程後的一個大環星期,使者大牙乘它那艘如古老鍋爐般的飛船飛離大環,它的衣袋中裝著一個叫伊依的人類。
“你是一件禮物!”大牙對伊依說,眼睛看著舷窗外黑暗的太空,它那粗放的嗓音震得衣袋中的伊依渾身發麻。
“送給誰?”伊依在衣袋中仰頭大聲問,他能從袋口看到恐龍的下齶,像是一大塊懸崖頂上突出的岩石。
“送給神!神來到了太陽係,這就是帝國返回的原因。”
“是真的神嗎?”
“它們掌握了不可思議的技術,已經純能化,並且能在瞬間從銀河係的一端躍遷到另一端,這不就是神了。如果我們能得到那些超級技術的百分之一,吞食帝國的前景就很光明了。我們正在完成一個偉大的使命,你要學會討神喜歡!”
“為什麼選中了我,我的肉質是很次的。”伊依說,他三十多歲,與吞食帝國精心飼養的那些肌膚白嫩的人類相比,他的外貌很有些蒼桑感。
“神不吃蟲蟲,隻是收集,我聽飼養員說你很特彆,你好像還有很多學生?”
“我是一名詩人,現在在飼養場的家禽人中教授人類的古典文學。”伊依很吃力地念出了“詩”、“文學”這類在吞食語中很生僻的詞。
“無用又無聊的學問,你那裡的飼養員默許你授課,是因為其中的一些內容在精神上有助於改善蟲蟲們的肉質……我觀察過,你自視清高目空一切,對於一個被飼養的小家禽來說,這應該是很有趣的。”
“詩人都是這樣!”伊依在衣袋中站直,雖然知道大牙看不見,還是驕傲地昂起頭。
“你的先輩參加過地球保衛戰嗎?”
伊依搖搖頭:“我在那個時代的先輩也是詩人。”
“一種最無用的蟲蟲,在當時的地球上也十分稀少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對外部世界的變化並不在意。”
“沒出息……嗬,我們快到了。”
聽到大牙的話,伊依把頭從衣袋中伸出來,透過寬大的舷窗向外看,看到了飛船前方那兩個發出白光的物體,那是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個正方形平麵和一個球體,當飛船移動到與平麵齊平時,它在星空的背景上短暫地消失了一下,這說明它幾乎沒有厚度;那個完美的球體懸浮在平麵正上方,兩者都發出柔和的白光,表麵均勻得看不出任何特征。這兩個東西仿佛是從計算機圖庫中取出的兩個元素,是這紛亂的宇宙中兩個簡明而抽象的概念。
“神呢?”伊依問。
“就是這兩個幾何體啊,神喜歡簡潔。”
距離拉近,伊依發現平麵有足球場大小,飛船在向平麵上降落,它的發動機噴出的火流首先接觸到平麵,仿佛隻是接觸到一個幻影,沒有在上麵留下任何痕跡,但伊依感到了重力和飛船接觸平麵時的震動,說明它不是幻影。大牙顯然以前已經來過這裡,沒有猶豫就拉開艙門走了出去,伊依看到他同時打開了氣密過渡艙的兩道艙門,心一下抽緊了,但他並沒有聽到艙內空氣湧出時的呼嘯聲,當大牙走出艙門後,衣袋中的伊依嗅到了清新的空氣,伸出外麵的臉上感到了習習的涼風……這是人和恐龍都無法理解的超級技術,它溫柔和漫不經心的展示震撖了伊依,與人類第一次見到吞食者時相比,這震撖更加深入靈魂。他抬頭望望,以燦爛的銀河為背景,球體懸浮在他們上方。
“使者,這次你又給我帶來了什麼小禮物?”神問,他說的是吞食語,聲音不高,仿佛從無限遠處的太空深淵中傳來,讓伊依第一次感覺到這種粗陋的恐龍語言聽起來很悅耳。
大牙把一支爪子伸進衣袋,抓出伊依放到平麵上,伊依的腳底感到了平麵的彈性,大牙說:“尊敬的神,得知您喜歡收集各個星係的小生物,我帶來了這個很有趣的小東西:地球人類。”
“我隻喜歡完美的小生物,你把這麼肮臟的蟲子拿來乾什麼?”神說,球體和平麵發出的白光微微地閃動了兩下,可能是表示厭惡。
“您知道這種蟲蟲?!”大牙驚奇地抬起頭。
“隻是聽這個旋臂的一些航行者提到過,不是太了解。在這種蟲子不算長的進化史中,這些航行者曾頻繁地光顧地球,這種生物的思想之猥瑣、行為之低劣、其曆史之混亂和肮臟,都很讓他們惡心,以至於直到地球世界毀滅之前,也沒有一個航行者屑於同它們建立聯係……快把它扔掉。”
大牙抓起伊依,轉動著碩大的腦袋看看可往哪兒扔,“垃圾焚化口在你後麵。”神說,大牙一轉身,看到身後的平麵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圓口,裡麵閃著藍幽幽的光……
“你不要這樣說!人類建立了偉大的文明!!”伊依用吞食語聲嘶力竭地大喊。
球體和平麵的白光又顫動了兩次,神冷笑了兩聲:“文明?使者,告訴這個蟲子什麼是文明。”
大牙把伊依舉到眼前,伊依甚至聽到了恐龍的兩個大眼球轉動時骨碌碌的聲音:“蟲蟲,在這個宇宙中,對一個種族文明程度的統一度量是這個種族所進入的空間的維度,隻有進入六維以上空間的種族才具備加入文明大家庭的起碼條件,我們尊敬的神的一族已能夠進入十一維空間。吞食帝國已能在實驗室中小規模地進入四維空間,隻能算是銀河係中一個未開化的原始群落,而你們,在神的眼裡也就是雜草和青苔一類的。”
“快扔了,臟死了。”神不耐煩催促道。
大牙說完,舉著伊依向垃圾焚化口走去,伊依拚命掙紮,從衣服中掉出了許多白色的紙片。當那些紙片漂蕩著下落時,從球體中射出一條極細的光線,當那束光線射到其中一張紙上時,它便在半空中懸住了,光線飛快地在上麵掃描了一遍。
“唷,等等,這是什麼東西?”
大牙把伊依懸在焚化口上方,扭頭看著球體。
“那是……是我的學生們的作業!”伊依在恐龍的巨掌中吃力地掙紮著說。
“這種方形的符號很有趣,它們組成的小矩陣也很好玩兒。”神說,從球體中射出的光束又飛快地掃描了已落在平麵上的另外幾張紙。
“那是漢……漢字,這些是用漢字寫的古詩!”
“詩?”神驚奇地問,收回了光束,“使者,你應該懂一些這種蟲子的文字吧?”
“當然,尊敬的神,在吞食帝國吃掉地球前,我在它們的世界生活了很長時間。”大牙把伊依放到焚化口旁邊的平麵上,彎腰拾起一張紙,舉到眼前吃力地辯認著上麵的小字:“它的大意是……”
“算了吧,你會曲解它的!”伊依揮手製止大牙說下去。
“為什麼?”神很感興趣地問。
“因為這是一種隻能用古漢語表達的藝術,即使翻譯成人類的其它語言,也就失去了大部分內涵和魅力,變成另一種東西了。”
“使者,你的計算機中有這種語言的數據庫嗎?還有有關地球曆史的一切知識,好的,給我傳過來吧,就用我們上次見麵時建立的那個信道。”
大牙急忙返回飛船上,在艙內的電腦上鼓搗了一陣兒,嘴裡嘟囔著:“古漢語部分沒有,還要從帝國的網絡上傳過來,可能有些時滯。”伊依從敞開的艙門中看到,恐龍的大眼球中映射著電腦屏幕上變幻的彩光。當大牙從飛船上走出來時,神已經能用標準的漢語讀出一張紙上的中國古詩了:
“白日依山儘,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您學得真快!”伊依驚歎道。
神沒有理他,隻是沉默著。
大牙解釋說:“它的意思是:恒星已在行星的山後麵落下,一條叫黃河的河流向著大海的方向流去,哦,這河和海都是由那種由一個氧原子和兩個氫原子構成的化合物組成,要想看得更遠,就應該在建築物上登得更高些。”
神仍然沉默著。
“尊敬的神,你不久前曾君臨吞食帝國,那裡的景色與寫這首詩的蟲蟲的世界十分相似,有山有河也有海,所以……”
“所以我明白詩的意思,”神說,球體突然移動到大牙頭頂上,伊依感覺它就像一支盯著大牙看的沒有眸子的大眼睛,“但,你,沒有感覺到些什麼?”
大牙茫然地搖搖頭。
“我是說,隱含在這個簡潔的方塊符號矩陣的表麵含義後麵的一些東西?”
大牙顯得更茫然了,於是神又吟誦了一首古詩: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蒼然而涕下。”
大牙趕緊殷勤地解釋道:“這首詩的意思是:向前看,看不到在遙遠過去曾經在這顆行星上生活過的蟲蟲;向後看,看不到未來將要在這行星上生活的蟲蟲;於是感到時空太廣大了,於是哭了。”
神沉默。
“嗬,哭是地球蟲蟲表達悲哀的一種方式,這時它們的視覺器官……”
“你仍沒感覺到什麼?”神打斷了大牙的話問,球體又向下降了一些,幾乎貼到大牙的鼻子上。
大牙這次堅定地搖搖頭:“尊敬的神,我想裡麵沒有什麼的,一首很簡單小詩。”
接下來,神又連續吟誦了幾首古詩,都很簡短,且屬於題材空靈超脫的一類,有李白的《下江陵》、《靜夜思》和《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柳宗元的《江雪》、崔顥的《黃鶴樓》、孟浩然的《春曉》等。
大牙說:“在吞食帝國,有許多長達百萬行的史詩,尊敬的神,我願意把它們全部獻給您!相比之下,人類蟲蟲的詩是這麼短小簡單,就像他們的技術……”
球體忽地從大牙頭頂飄開去,在半空中沿著隨意的曲線飄行著:“使者,我知道你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回答一個問題:吞食帝國已經存在了八千萬年,為什麼其技術仍徘徊在原子時代?我現在有答案了。”
大牙熱切地望著球體說:“尊敬的神,這個答案對我們很重要!!求您……”
“尊敬的神,”伊依舉起一隻手大聲說,“我也有一個問題,不知能不能問?!”
大牙惱怒地瞪著伊依,像要把他一口吃了似的,但神說:“我仍然討厭地球蟲子,但那些小矩陣為你贏得了這個權利。”
“藝術在宇宙中普遍存在嗎?”
球體在空中微微顫動,似乎在點頭:“是的,我就是一名宇宙藝術的收集和研究者,我穿行於星雲間,接觸過眾多文明的各種藝術,它們大多是龐雜而晦澀的體係,用如此少的符號,在如此小巧的矩陣中涵含著如此豐富的感覺層次和含義分支,而且這種表達還要在嚴酷得有些變態的詩律和音韻的約束下進行,這,我確實是第一次見到……使者,現在可以把這蟲子扔了。”
大牙再次把伊依抓在爪子裡:“對,該扔了它,尊敬的神,吞食帝國中心網絡中存貯的人類文化資料是相當豐富的,現在您的記憶中已經擁有了所有資料,而這個蟲蟲,大概就記得那麼幾首小詩。”說著,它拿著伊依向焚化口走去。“把這些紙片也扔了。”神說,大牙又趕緊返身去用另一支爪子收拾紙片,這時伊依在大爪中高喊:
“神啊,把這些寫著人類古詩的紙片留做紀念吧!您收集到了一種不可超越的藝術,向宇宙中傳播它吧!”
“等等,”神再次製止了大牙,伊依已經懸到了焚化口上方,他感到了下麵藍色火焰的熱力。球體飄過來,在距伊依的額頭幾厘米處懸定,他同剛才的大牙一樣受到了那隻沒有眸子的巨眼的逼視。
“不可超越?”
“哈哈哈……”大牙舉著伊依大笑起來,“這個可憐的蟲蟲居然在偉大的神麵前說這樣的話,滑稽!人類還剩下什麼?你們失去了地球上的一切,即便能帶走的科學知識也忘得差不多了,有一次在晚餐桌上,我在吃一個人之前問它:地球保衛戰爭中的人類的***是用什麼做的?他說是原子做的!”
“哈哈哈哈……”神也讓大牙逗得大笑起來,球體顫動得成了橢圓,“不可能有比這更正確的回答了,哈哈哈……”
“尊敬的神,這些臟蟲蟲就剩下那幾首小詩了!哈哈哈……”
“但它們是不可超越的!”伊依在大爪中挺起胸膛莊嚴地說。
球體停止了顫動,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技術能超越一切。”
“這與技術無關,這是人類心靈世界的精華,不可超越!”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技術最終能具有什麼樣的力量,小蟲子,小小的蟲子,你不知道。”神的語氣變得父親般的溫柔,但潛藏在深處陰冷的殺氣讓伊依不寒而栗,神說:“看著太陽。”
伊依按神的話做了,這是位於地球和火星軌道之間的太空,太陽的光芒使他迷起了雙眼。
“你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神問。
“綠色。”
話音剛落,太陽變成了綠色,那綠色妖豔無比,太陽仿佛是一隻突然浮現在太空深淵中的貓眼,在它的凝視下,整個宇宙都變得詭異無比。
大牙爪子一顫,把伊依掉在平麵上。當理智稍稍恢複後,他們都意識到另一個比太陽變綠更加震撖的事實:從這裡到太陽,光需行走十幾分鐘,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半分鐘後,太陽恢複原狀,又發出耀眼的白光。
“看到了嗎?這就是技術,是這種力量使我們的種族從海底淤泥中的鼻涕蟲變為神。其實技術本身才是真正的神,我們都真誠地崇拜它。”
伊依眨著昏花的雙眼說:“但神並不能超越那樣的藝術,我們也有神,想像中的神,我們崇拜它們,但並不認為它們能寫出李白和杜甫那樣的詩。”
神冷笑了兩聲,對伊依說:“真是一隻無比固執的蟲子,這使你更讓人厭惡。不過,為了消譴,就讓我來超越一下你們的矩陣藝術。”
伊依也冷笑了兩聲:“不可能的,首先你不是人,不可能有人的心靈感受,人類藝術在你那裡隻是石板上的花朵,技術並不能使你超越這個障礙。”
“技術超越這個障礙易如反掌,給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給神一根頭發!”大牙提醒說,伊依伸手拔下一根頭發,一股無形的吸力將頭發吸向球體,後來那根頭發又從球體中飄落到平麵上,神隻是提取了發根帶著的一點皮宵。
球體中的白光湧動起來,漸漸變得透明了,裡麵充滿了清徹的液體,浮起串串水泡。接著,伊依在液體中看到了一個蛋黃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陽光中呈淡紅色,仿佛自己會發光。小球很快長大,伊依認出了那是一個曲倦著的胎兒,他腫脹的雙眼緊閉著,大大的腦袋上交錯著紅色的血管。胎兒繼續成長,小身體終於伸展開來,像青蛙似地在液球中遊動著。液體漸漸變得渾濁了,透過液球的陽光隻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個影子仍在飛速成長,最後變成了一個遊動著的成人的身影。這時液球又恢複成原來那樣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個赤裸的人從球中掉出來,落到平麵上。伊依的克隆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陽光在他濕漉漉的身體上閃亮,他的頭發和胡子老長,但看得出來隻有三四十歲的樣子,除了一樣的精瘦外,一點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體僵僵地站著,呆滯的目光看著無限遠方,似乎對這個他剛剛進入的宇宙渾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體的白光在暗下來,最後完全熄滅了,球體本身也像蒸發似地消失了。但這時,伊依感覺什麼東西又亮了起來,很快發現那是克隆體的眼睛,它們由呆滯突然充滿了智慧的靈光。後來伊依知道,神的記憶這時已全部轉移到克隆體中了。
“冷,這就是冷?!”一陣輕風吹來,克隆體雙手抱住濕乎乎的雙肩,渾身打顫,但聲音中充滿了驚喜,“這就是冷,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際間苦苦尋覓的感覺,尖銳如洞穿時空的十維弦,晶瑩如類星體中心的純能鑽石,啊——”他伸開皮包骨頭的雙臂仰望銀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宇宙之……”一陣冷顫使克隆體的牙齒咯咯作響,趕緊停止了出生演說,跑到焚化口邊烤火了。
克隆體把兩手放到焚化口的藍火焰上烤著,哆哆嗦嗦地對伊依說:“其實,我現在進行的是一項很普通的操作,當我研究和收集一種文明的藝術時,總是將自己的記憶借宿於該文明的一個個體中,這樣才能保證對該藝術的完全理解。”
這時,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劇增,周圍的平麵上也湧動著各色的光暈,使得伊依感覺整個平麵像是一塊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聲對伊依說:“焚化口已轉換為製造口了,神正在進行能—質轉換。”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釋說:“傻瓜,就是用純能製造物品,上帝的活計!”
製造口突然噴出了一團白色的東西,那東西在空中展開並落了下來,原來是一件衣服,克隆體接住衣服穿了起來,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寬大的唐朝古裝,用雪白的絲綢做成,有寬大的黑色鑲邊,剛才還一副可憐像的克隆體穿上它後立刻顯得飄飄欲仙,伊依實在想像不出它是如何從藍火焰中被製造出來的。
又有物品被製造出來,從製造口飛出一塊黑色的東西,像一塊石頭一樣咚地砸在平麵上,伊依跑過去拾起來,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著的分明是一塊沉重的石硯,而且還是冰涼的。接著又有什麼啪地掉下來,伊依拾起那個黑色的條狀物,他沒猜錯,這是一塊墨!接著被製造出來的是幾支毛筆,一個筆架,一張雪白的宣紙(從火裡飛出的紙!),還有幾件古色古香的案頭小飾品,最後製造出來的也是最大的一件東西:一張樣式古老的書案!伊依和大牙忙著把書案扶正,把那些小東西在案頭擺放好。
“轉化成些東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顆行星炸成碎未。”大牙對伊依耳語,聲音有些發顫。
克隆體走到書案旁,看著上麵的擺設滿意地點點頭,一手理著剛剛乾了的胡子,說:
“我,李白。”
伊依審視著克隆體問:“你是說想成為李白呢,還是真把自己當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著搖搖頭。
“怎麼,到現在你還懷疑嗎?”
伊依點點頭說:“不錯,你們的技術遠遠超過了我的理解力,已與人類想像中的神力和魔法無異,即使是在詩歌藝術方麵也有讓我驚歎的東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時空的鴻溝,你竟能感覺到中國古詩的內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認為你麵對的是不可超越的藝術。”
克隆體——李白的臉上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但轉瞬即逝,他手指書案,對伊依大喝一聲:“研墨!”,然後徑自走去,在幾乎走到平麵邊緣時站住,理著胡須遙望星河沉思起來。
伊依從書案上的一個紫砂壺中向硯上倒了一點清水,拿起那條墨研了起來,他是第一次乾這個,笨拙地斜著墨條磨邊角。看著硯中漸漸濃起來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處距太陽1.5個天文單位的茫茫太空中,這個無限薄的平麵(即使在剛才由純能製造物品時,從遠處看它仍沒有厚度)仿佛是一個漂浮在宇宙深淵中的舞台,在它上麵,一頭恐龍、一個被恐龍當做肉食家禽飼養的人類、一個穿著唐朝古裝的準備超越李白的技術之神,正在演出一場怪誕到極點的活劇,想到這裡,伊依搖頭苦笑起來。
當覺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時,伊依站起來,同大牙一起等待著,這時平麵上的輕風已經停止,太陽和星河靜靜地發著光,仿佛整個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靜立在平麵邊緣,由於平麵上的空氣層幾乎沒有散射,他在陽光中的明暗部分極其分明,除了理胡須的手不時動一下外,簡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時間在默默地流逝,書案上蘸滿了墨的毛筆漸漸有些發乾了,不知不覺,太陽的位置已移動了很多,把他們和書案、飛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平麵上,書案上平鋪的白紙仿佛變成了平麵的一部分。終於,李白轉過身來,慢步走回書案前,伊依趕緊把毛筆重新蘸了墨,用雙手遞了過去,但李白抬起一支手回絕了,隻是看著書案上的白紙繼續沉思著,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東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還要製造一些東西,那都是……易碎品,你們去小心接著。”李白指了指製造口說,那裡麵本來已暗淡下去的藍焰又明亮進來,伊依和大牙剛剛跑過去,就有一股藍色的火舌把一個球形物推出來,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細看是一個大壇子。接著又從藍焰中飛出了三隻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兩隻,有一隻摔碎了。大牙把壇子抱到書案上,小心地打開封蓋,一股濃烈的酒味溢了出來,它與伊依驚奇地對視了一眼。
“在我從吞食帝國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關人類釀造業的資料不多,所以這東西造得不一定準確。”李白說,同時指著酒壇示意伊依嘗嘗。
伊依拿碗從中舀了一點兒抿了一口,一股火辣從嗓子眼流到肚子裡,他點點頭:“是酒,但是與我們為改善肉質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滿上。”李白指著書案上的另一個空碗說,待大牙倒滿烈酒後,端起來咕咚咚一飲而儘,然後轉身再次向遠處走去,不時走出幾個不太穩的舞步。到達平麵邊緣後又站在那裡對著星海深思,但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體有節奏地左右擺動,像在和著某首聽不見的曲子。這次李白沉思的時間不長就走回到書案前,回來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過伊依遞過來的筆仍到遠處。
“滿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空碗說。
……
一小時後,大牙用兩個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爛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書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來,嘴裡嘀咕著恐龍和人都聽不懂的語言。他已經紅紅綠綠地吐了一大攤(真不知是什麼時候吃進的這些食物),寬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臟汙一片,那一攤嘔吐物被平麵發出的白光透過,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圖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這是因為在喝光第四碗後,他曾試圖在紙上寫什麼,但隻是把蘸飽墨的毛筆重重地戳到桌麵上,接著,李白就像初學書法的小孩子那樣,試圖用嘴把筆理順……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問。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著舌頭說。
大牙站起身,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對伊依說:“我們走吧。”
另一條路
伊依所在的飼養場位於吞食者的赤道上,當吞食者處於太陽係內層空間時,這裡曾是一片夾在兩條大河之間的美麗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軌道後,嚴冬降臨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凍,被飼養的人類都轉到地下城中。當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喚而返回後,隨著太陽的臨近,大地回春,兩條大河很快解凍了,草原也開始變綠。
當氣候好的時候,伊依總是獨自住在河邊自己搭的一間簡陋的草棚中,自己種地過日了。對於一般人來說這是不被允許的,但由於伊依在飼養場中講授的古典文學課程有陶冶性的功能,他的學生的肉有一種很特彆的風味,所以恐龍飼養員也就不乾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