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唐先生, 我剛好遇到了我的弟弟。”沈清越微微側身,語氣無恙地解釋道。鬱慈也趁此向他點頭。
少年的出現明顯打亂了唐白英的計劃,但他很快反應過來, 推了推眼鏡笑容溫和, 道:“原來是鬱小少爺, 這麼巧, 不如進包間坐下喝盞茶呢?”
他本就是以少年為借口才將沈清越約出來,而現在少年就站在他們麵前, 沈清越自然能隨時帶著人離開。
隻有將少年留下來,他才會有機會將事情談成。
兩次見麵,唐白英都斯文儒雅,與商人的銅臭氣沾不上半點關係。鬱慈對他的印象隻停留在“秋琳的富裕丈夫”上。
況且涉及正事,鬱慈一般都比較謹慎,他下意識看向沈清越,想知道他的態度。
少年的第一反應讓沈清越心尖霎時間軟成一池水, 他沒有心思再應付唐白英, 便直截了當道:
“唐先生, 我現在有事, 不如我們下次……”再約。
話還未講完, 鬱慈忽然微偏了下頭。他聽到一陣十分有規律的細微聲響, 仿佛某種堅硬物體敲在木板上,從背後門隙傳來。
——是軍靴落地的聲響。
隔著一層薄薄的木門,賀衡就立在門後。隻需一伸手,房門就會打開, 走廊和房內的人就會相見。
在極短的一瞬間內, 鬱慈忽然打斷沈清越,細白的指尖力道很輕地拉了一下男人衣角, 圓眸烏潤,仿佛某種柔軟貓咪。
向主人撒嬌一般道:“我想在劇院在待一會兒,拜托了。”
不等男人回答,便迫不接待地扯著沈清越的衣角將他拉進包間。
留在走廊的唐白英看著兩人的背影。高大男人順著少年牽的方向走著,少年力道很輕,明明好像隻需要走一步,男人卻走了十步。
那是縱容的意味。
鏡片後的眼底眸光微閃,看來少年在沈家的地位比他想得更為重要。
跨進包間後,鬱慈悄悄鬆了口氣,他滿心滿眼都隻想著要讓兩個男人避開。一抬眸,卻見沈清越黑眸正盯著他。
心臟猛地跳動一下,鬱慈不確定沈清越有沒有聽見那幾道腳步聲,於是乾脆學著鴕鳥一樣裝死,走到沙發一邊坐下。
幸而沈清越並未在這裡追問下去。
唐白英走進來,“到了劇院隻聽戲不品茶也算枉來。正好,我已經讓人沏好了一盞茶,兩位可以嘗嘗。”
托盤被呈上來,三隻茶盞各不一樣,看得出來皆是不菲的古董。
鬱慈得到的是那隻是汝窯天青釉,他剛將杯口貼在唇邊,就看見唐白英正看著他,笑著開口道:
“我給鬱小少爺準備的是黃山毛峰,口感香甜濃淳,鬱小少爺年紀小,應該會喜歡。”
隻要不苦就行。鬱慈飲了一口,一瞬間濃重的苦澀味充斥著他整個口腔。他毫無防備地皺起臉,苦得差點掉下眼淚。
實際上也睫羽也確實濕了一點。
“怎麼了,阿慈?”沈清越反應迅速,立即將茶盞接到他唇邊,以為他不習慣這種茶水,哄道:“吐出來就好了。”
完全沒想到精心準備的茶會出現這種問題,唐白英臉色微變,問:“鬱小少爺,可是茶有什麼問題嗎?”
他不動聲色將能接觸到瓷盞、茶的人都在腦中過了一遍,甚至開始思索有誰知道他今晚會請到沈清越。
但對麵就坐著唐白英,鬱慈做不出這麼丟臉的事,耳尖微紅推開男人的手,蹙著眉尖咽下去,結果差點將舌尖苦麻了。
“沒有、我喝急了一點……”
……根本就不是黃山毛峰,而是老曼峨古樹茶,賀衡居然換了他的茶!
難道就因為他帶著沈清越進了包間嗎?賀衡的心胸簡直比針眼大不到哪裡去。
精明如唐白英自然能看得出來少年沒有說實話,但這個結果總比其他原因對他更有利,他也就笑著將此事揭過了。
“若鬱小少爺喜歡,那就將剩下的茶葉都帶回去吧。”
費了極大一番功夫才請到沈清越,但唐白英卻並未立即談及正事,反而一直談些閒話,甚至認真給少年介紹了一番茶葉的品種。
顯然,比起一般的商人,唐白英更加高明,他知道哪怕直截了當將事情談成了,但今天之後他再也無法將沈清越約出來。
比起一時利益,他要的是細水長流的合作。
直至注意到沈清越上身微往後仰,他知道前菜已經夠了,是時候上正菜了。
“我近日從國外新訂購了一批藥品,據說剛研發出來不久,同等量新藥藥效是普通藥品的兩倍,不知沈少,是否感興趣呢?”
戰亂年代,藥品比黃金都要值錢。哪怕唐白英有門路能買到進口藥品,也需要借住勢力才能分到羹。故而他找上沈清越一事很正常。
但沈清越並未露出旁的情緒,食指指骨輕敲了幾下茶幾,語氣平靜道:“什麼藥?”
唐白英微微一笑:“麻醉劑。”
*
彎腰坐進車廂後座,鬱慈抿了抿唇瓣,睫羽細密,問:“你為什麼也來劇院了?”
其實少年是想問,男人是不是專門來找他的。
“唐白英告訴我,你和他妻子一同在劇院,我便想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見阿慈。”沈清越眼底滿是笑意:“看來我運氣還不錯。”
男人並沒有提其他的,他並不想少年卷進這些混亂的政事。但放任少年和秋琳繼續相處下去,他也做不到。
“我突然想起,阿慈還未跟我提起過是怎麼和唐太太認識的呢。”沈清越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語氣輕柔。
之前少年說認識了一個人,但他從未和秋琳聯係起來。而兩人之間的第一次見麵,絕不會是巧合。
提起這件事,少年頓時閉上嘴。如果說他是去買袖扣的,那麼男人一定會追問袖扣是給誰的,到時候一定會牽扯到賀衡身上。
與男人幽深的黑眸對視片刻後,鬱慈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膝上,抿了抿唇瓣道:
“我在逛百貨大樓時不小心撞壞了秋琳的東西。將錢賠給她後,她便給了我門票說請我去看劇。”
“什麼東西能值一張劇院的門票?”沈清越似笑非笑。要知道百樂劇院生意極好,場場滿座,一張票的價格可不便宜。
猶豫了一會兒,鬱慈還是說出了實話:“一串寶石項鏈。”
哪怕少年努力模糊兩人相遇的具體位置。但沈清越仍舊一瞬間清楚了他想隱瞞的部分。
出了店門已經包裝好的項鏈再這般容易撞壞,那便不是意外,而是碰瓷了。而少年也沒有單純到那個地步。
既然如此,那麼少年便隻能是在寶石店鋪遇見的秋琳。但一般情況下,少年絕不會閒逛到那裡,除非他是去買珠寶想送人。
而顯然,時至今日禮物對象並不是他。沈清越下意識便想追問下去,但少年低著頭,鴉黑的睫羽一顫一顫的,顯然十分緊張。
如果少年是職業騙子,那一定是最不稱職的那種。
沉默片刻,沈清越最終隻說:“沒事便好。”
既然少年不想說,那他便去查。
當晚少年在百貨大樓的消費記錄便被送到了書桌上。沈清越看著其中數額最大的兩筆消費。一筆是項鏈,證明少年並沒有說謊。
而另一筆,則是一對寶石袖扣。
記錄單被隨意丟回了書桌,沈清越十指搭橋,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問林管家道:“藏藍色的袖扣,你說會適合誰呢?”
林管家並未答話,他也不需要答話,因為他早就有了答案。
藏藍色袖扣適合賀衡。
小洋樓和公館一樣,臥室都有陽台。鬱慈坐在陽台白色椅子上,頭頂是明亮的星空,臥室裡隻點著那盞從南邊帶來的小夜燈。
“啪嗒。”
燈光一瞬間傾瀉滿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鬱慈抬起頭,看見沈清越站在玄關處。閒適服帖的睡衣,踏著棉拖鞋。
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他走過來。鬱慈有點莫名,問:“你怎麼了?”
這一句話如同打開了某個開關,沈清越走近在少年跟前蹲下,肩臂的肌理線條將睡衣撐起來,溫聲道:
“過來看看阿慈睡了沒有。”
他的五官在光線的映照下更加深刻,薄唇挺鼻,黑眸比星空更加攝人。鬱慈低頭看了一會兒,忽然說:
“你早點睡吧,你明天不是還有很多公務要忙嗎?”
明明這段時間自己因為公務而疏忽了他,少年卻並未發脾氣,而是圓眸認真地盯著他,告訴他要好好休息。
心口一股的難言情緒四處激蕩,在少年的目光下越來越不可忽視,讓沈清越忽然生出想要落淚的衝動。
他低頭牽起少年的手,在少年手背上落下一個不帶情欲的吻,嗓音微啞道:“阿慈,我想再聽你喚我一聲沈哥。”
喚我一聲沈哥,我就不再追究你給彆的男人送袖扣的事。
掌中那隻柔軟的手驀然抽出去,沈清越順著抬起頭,少年臉蛋浮著粉暈,唇瓣嫣紅濕潤,有一點羞惱的樣子。
“你竟然真的想當我哥!”
當時是有其他人在,其他時候他可不會隨隨便便叫沈清越哥。
第72章 第 72 章
白色椅子前, 男人身形高大,蹲下後將空間完全擠占,膝蓋與少年纖細的小腿緊密挨在一起, 棉質睡衣下是難掩的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
高出常人的體溫透過衣料傳過來, 鬱慈被燙得小腿往後縮, 然後就被一隻寬大的掌握住。掌心下滑, 攥住少年細伶的腳踝。
指腹上的薄繭輕勾過軟嫩的雪白肌膚,沈清越喉結反複滑動幾次, 嗓音略低:“隻是叫一聲沈哥也不行嗎,阿慈?”
男人眼眸中暗色交織,一錯不錯地盯著少年,下頜微收,麵部肌肉要極力才能維持平靜,絲絲縷縷的危險氣息流出。
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神態都明晃晃昭示著欲壑難填。
鴉黑的睫羽輕顫了下,鬱慈將腿縮在椅子上, 腳尖踮在椅麵上, 小巧瑩白的腳趾透著粉, 直到做完這些, 他好像才從那股膠黏的氣氛脫離出來, 能順暢呼吸。
“你不要這麼看著我。”鬱慈用手去捂他的眼睛, “看起來像個變態一樣……”
的確是個變態,還是個時時刻刻都在渴求著撫慰的變態。
“哈。”沈清越溢出一聲輕笑,順從地閉上眼睛。
少年柔軟的手心帶來一點香氣,如同糜豔爛紅的芍藥, 又或者熟透流汁的深色漿果。馥甜中帶著一點醉人的味道。他吞咽了下, 道:
“那我不看著,阿慈能給我一點獎勵嗎?我想聽阿慈叫我一聲沈哥。”
男人對於這個稱謂的執著顯而易見。仿佛少年那一聲甜膩的“沈哥”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將他心底陰暗濕黏的欲望放了出來。
明明已經捂住了男人的眼睛,可鬱慈卻仍舊覺得那股視線如有實質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難耐地咬住嫣紅的唇瓣,臉上的熱意更盛。
如果沒有達成想要的,沈清越說不定會一直將他堵在這裡,男人絕對做得出來。
晚風撥動著淺色簾子,一層一層的波浪散開。星空閃爍了幾下,一聲很輕的嗓音也隨之喚出:
“沈哥……”
空氣中有清新的草木氣息,略帶一點潮水,已是初夏,再過不久便會聽見蟬鳴。
被蒙住的眼睛之下嘴角勾起,沈清越道:“阿慈聲音太小了,我沒有聽清。”
其實聽清了,但並不妨礙他哄著少年再喚一次。片刻也許是幾秒後,他如願所償聽到了第二聲:
“沈哥。”
隨後少年飛快地補了一句:“這次你絕對聽清了。”
失去視覺後,沈清越其他感官更加清晰。他聞到鼻尖的香氣,知道少年覆在他眼上的手心微微濡濕,也許是出於緊張又或者其他。
他猜,少年此刻的眼眸一定浮著一層水光,臉上、鎖骨上都暈開著粉意,濕紅的柔軟唇瓣會抿在一起,但也可能啟開一點縫。
他能窺探到其中那尾糜紅羞澀的舌尖。
“阿慈,我想看看你。”沈清越抬了下頭,企圖離少年更近一點,“可以嗎?”
此刻語氣中都還是裝模作樣的紳士風度。太假了,沈清越知道,他周身的血液滾燙得嚇人,渴意讓他嗓音發澀。
他需要用儘全部的意誌力,才能將自己套進名為人的殼子裡,維持即將瓦解的理智。
男人僅僅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鬱慈心卻更發緊了一點。不對,哪裡都不對。語氣、神態、呼吸通通都不對。
哪怕兩人唯一相貼的肌膚隻是少年捂著男人的手。但鬱慈還是被牽動著心跳得很快,他聲音很小、帶著一點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乞求:
“你會回去睡覺的吧。”
在晚風掠過的陽台上,少年想得到一點保證。但至於具體是什麼,鬱慈也不清楚,他隻想讓自己心跳慢一點。
兩道各自隱秘的心緒下,鬱慈聽見男人說:“如果阿慈能答應我的話。”
不是想要的保證,反而是另一個前提。鬱慈還未理解其中的意思,身體驀然懸空。
——沈清越將他整個人如同團子一樣團在懷裡,然後毫不費力地往臥室走去。
害怕男人看不見會帶著他一起摔倒,鬱慈連忙鬆開男人臉上的手,蹙眉道:“你做什麼?”
臥室床離陽台並不遠,沈清越幾步將少年放在床上,打開抽屜取出一條領帶,然後遞到少年手中,看著少年顫動的眼睫,道:
“阿慈,你害怕我此刻的眼神,那就蒙住它好不好?”
可領帶卻在少年手中,意味著需要少年親自動手。鬱慈難堪地咬著唇瓣。
頭頂陰影一動,鬱慈心驀然顫了下。沈清越已經將頭低在了他麵前,綁不綁全由他決定。
與男人幽暗的眸子對視片刻,鬱慈幾乎難以呼吸,最後他幾乎是懷著一種羞惱的心情、顫著手將領帶係上。
在那雙黑眸被遮去後,壓迫感隨之減去大半,鬱慈剛想鬆一口氣,男人滾燙高大的身軀已經壓了下來。
床麵一陷,鬱慈手腕忽然碰到一個微涼的硬物。此刻他肌膚的溫度要比平時高出許多,這一點涼意就顯得格外明顯。
鬱慈大腦清明了一瞬間,他抬手推拒男人的胸膛,硬燙的肌肉觸感,逼得他指尖顫了下。
“不可以……玉鐲、玉鐲在……”
蒙著眼的沈清越頓了下,然後準確無誤地抓住少年那隻手腕將玉鐲褪下來,拉開抽屜丟了進去。
鬱慈落進抽屜內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音,鬱慈視線剛追隨過去,一隻掌掐住他的臉將他掰正。沈清越浮在他耳邊道:
“阿慈,專注些。”
接下來的時間意識如同泡在水中,隨著水波不停地晃蕩。空氣裡混雜著汗液、香甜和其他某種腥氣。
那條深色領帶讓男人的鼻梁顯得更加高挺,長眉薄唇。某個時刻,沈清越抬手摘下領帶,汗滴順著清晰的下頜落下。
欲色在眼底眼底翻湧,他喘了口氣,道:“阿慈,叫我沈哥。”
“……”
“沈、沈豬……”
少年參雜著泣音的細細嗓音響起。他哭得可憐兮兮,睫羽濕答答地黏成縷,唇瓣紅豔豔的,似乎還腫了一點。
哪怕他想罵更多男人的話,除了破碎的、可憐的泣音,發不出任何其他聲音。
也不錯。沈清越嘴角勾起,此刻任何從少年嘴裡出來的話,對他而言都是興奮劑。
*
悟生去學堂前都會和少年告彆,但這天他輕敲了幾下房門後,走出來的人卻是沈清越。
這並不奇怪。一周內有幾天沈清越的確會睡在少年房間。但奇怪的是,男人心情看上去非常好,姿態鬆弛,睡衣也有些皺。
“阿慈還沒起床,你先去上學堂。”
比起少年,悟生對於沈清越並沒有那麼親密。得到答案,便點頭離開。
回到臥室,沈清越立在床邊,看著床上露出的半個圓潤腦袋,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阿慈,早餐你想吃什麼?”
“西式或中式林伯應該都都準備,或者我也可以給你做。”
等了幾秒中後,沈清越精準接到了一個扔過來的枕頭,他眸色溫柔道:“那就做些阿慈一貫吃的幾樣吧。”
埋在被子裡的腦袋又沒了動靜,直到關門聲響起,鬱慈才眼尾嫣紅從床上鑽了出來。
打開抽屜將玉鐲重新戴在了手腕上,入手是玉溫潤細膩的質感,鬱慈再度躺回床上,大腦呆滯。
他有九成把握賀月尋將昨晚的事從頭聽到尾,剩下一成是賀月尋聽到一半氣走了。
昨晚沐浴後就細致塗過藥了,到現在身上並沒有什麼不適感,但鬱慈還是想歎氣。
他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兩個人了。他現在也想變成一條錦鯉,開心時就搖搖尾鰭,不開心時誰都可以不搭理。
人生不易,小慈歎氣。
為了哄少年消氣,沈清越特意將今天空了出來。找到少年時,他正懷裡抱著一個抱枕窩在空房間沙發上。
發絲柔軟地垂下來,下半張臉被抱枕擋住,隻露出一雙圓潤的眼睛和白潔的額頭。睡衣在他身上有些大,顯得他人更小。
心跳的頻率開始亂,沈清越踏著自己心跳聲走到少年麵前蹲下。不知何時他已經習慣了仰望少年。
也許至始至終,少年都是上位者,隻是如今愛意洶湧澎湃無法克製,他才終於認清這一點。
“阿慈,我知道錯了,向阿慈道歉,對不起。阿慈要怎麼樣才能原諒我,告訴我好不好?”
見少年沒有流露出抗拒的意味,沈清越握住少年的手,輕輕捏了下少年的指尖。哪怕此刻少年提成還要給賀月尋買份禮物,他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
鼻尖挨著抱枕,隔著抱枕與男人對視了一會兒,鬱慈垂下眼睫,其實他已經不氣了,但條件不容錯過,於是小聲道:
“我要在院子裡種一棵很大的槐樹。”
槐樹自古以來便被視為聚陰之物,很少有人願意種在院子裡。而少年提出來的原因顯而易見。
他是為了賀月尋。
沉默片刻,在少年略微緊張的目光中,沈清越答應下來:“好,我讓人去挑,過今天便移植過來,阿慈想要多大的?”
眨了眨眼睛,鬱慈道:“很大,我想坐在樹上麵。”和賀月尋一起。
這是他早就答應過賀月尋的事。
第73章 第 73 章
沒過幾天, 院中有了一棵槐樹,很高,樹乾粗糲, 細葉新綠, 風一吹便婆娑作響, 清淺的日光也被篩碎。
因為少年要待在樹上, 沈清越便讓人繞著樹乾釘了一階一階的木梯。
斜出去的枝乾寬粗,少年坐在上麵毫不費勁, 但樹皮粗糙又硬得很,哪怕隔著衣料也不舒服。
在少年第四次挪動大腿時,賀月尋輕聲道:“我們下去吧,阿慈,樹上已經待過了。”
他魂體凝實坐在少年身邊,唇色很淺,膚色是一種略帶透明的白, 瞳色卻很黑, 睫羽纖長, 平視前方。
他依舊像那個大權獨握的賀家主, 唯獨風過來時, 他的發絲不會撥動。
鬱慈卻還想嘴硬, 輕輕扇了一下睫羽,“不,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那雙清淩的眸望了過來,賀月尋捏住他的手心翻轉過來, 手心處一片緋紅, 仿佛要透過那層薄薄的皮肉沁出。
“你的腿也是這樣。”
見被拆穿,鬱慈抿了抿唇瓣, 烏黑的發絲勾過白軟臉蛋,黑眸很圓,襯得他很純很乖,但偏偏說出來的話不一樣:
“隻是紅了一點,沒什麼。”
但肌膚嬌嫩都擦紅了,哪裡是沒事。鬱慈掙開手腕,細密的睫羽垂下,小聲道:“再坐一會兒吧。”
一種莫名的執拗。
樹隙落下的光暈在賀月尋臉上明暗分割,讓他有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他眉目疏淡,清冷得如同鬆上雪。
嗓音也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為什麼一定要待在槐樹上?”
他側頭,目光落在少年臉上,道:“因為你曾答應過我嗎?”
無波無瀾的語氣,一瞬間鬱慈看見了賀衡的影子。
可下一秒鬱慈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他答應過男人很多事,可做到的卻很少,他如今所做的事不過是最細微無用的一件。
一股無地自容的強烈羞愧感讓鬱慈麵頰緋紅,耳尖快滴出血,指尖抓緊身下樹皮,他下意識想道歉:
“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賀月尋捏起他的手腕,將指甲尖裡剝落的樹皮一點一點撿出,動作細致入微,沒有抬眸。
“阿慈並未做錯事。”
承諾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價值與否往往在人的一念之間,但真心瞬息萬變。隻是少年應下時,他仍舊會為之心折。
不是這樣的。男人的語氣、神色、姿態都讓鬱慈感受到了疏離,好像兩人之間隔著一層薄膜。
賀月尋不會無底線縱容他做錯事。鬱慈從來都很清楚這一點。
媽媽告訴過他,人不能太過貪心。鬱興便是因為貪婪拖著他們全家陷入泥潭。他不能既要又要。
淚珠一滴一滴落下,在樹皮上洇開水跡。鬱慈咬緊唇瓣,睫羽沾上淚似乎更重,微微搭下,眼尾是掩不住的紅。
他想道歉,但賀月尋不會需要他的道歉。
時間的確會改變人。以前家裡米缸有米他就滿足了,但如今他越來越貪心,究竟想要什麼連他自己都看不清了。
鬱慈抬起哭紅的下巴,眸中濕潤,而此刻最想要的他卻清楚,他想離賀月尋近一點,想確保男人存在身邊。
他左手撐住樹乾,上半身往□□去,然後在賀月尋臉頰落下一個極輕的吻。直到吻完,他才敢掙開眼。
睫羽上墜著的淚珠似乎一顫便會掉下,鬱慈紅著眼問:“你會原諒我嗎?”
他已經不敢問男人有沒有生他氣了,答案是一定。
風掠過,綠葉發出細碎的沙沙聲,等了一會兒,鬱慈等到賀月尋將他擁入懷中。碎發被指尖勾到耳後,賀月尋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我當然會原諒阿慈,無論什麼事情。”
賀月尋的懷抱跟他人一樣,帶著很淡的藥苦香,微涼,清冷疏離。也沒有心跳,鬱慈隻能聽見一個人的跳動。
像一個人的獨角戲。他閉上眼睛,哽咽了一聲。
那筆生意談成後,鬱慈便沒有再那麼頻繁地遇見秋琳,沈清越也放寬對他的限製,允許他出門。
很多時候沈清越忙於工作,便讓孟澄陪著少年一起。
但今天是端午,沈清越特意抽出一天帶著少年出門玩。
街上行人很多,轎車行駛得很慢,兩人便乾脆下車步行。沒一會兒,鬱慈手上便多了一串糖葫蘆和一碗豌豆黃。
糖葫蘆的外衣化得很快,鬱慈唇瓣被染得紅豔豔的一片,他伸出一截舌尖舔了一下,留下一點水光。
剛走沒兩步,便看見鐵鍋裡煎著的肉沫燒餅,滋滋在油裡冒著香氣。鬱慈眼睛亮晶晶看向沈清越,用糖葫蘆指向那邊。
“我還想吃那個。”
“阿慈,你吃不了這麼多。待會兒還要吃飯。”沈清越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點心,無奈地笑了一下。
鬱慈咬下一顆糖葫蘆,腮幫子鼓起一個小包,盯著男人不說話。
他零花錢被斷了這麼久,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外麵的零嘴了,他多吃一點怎麼了?
最終沈清越在少年目光先一步敗下陣,道:“好,好,我去給阿慈買,你在這兒等著我。”
他轉身朝攤位走去。糖葫蘆甜外衣混著山楂一同在嘴裡咬開,甜滋滋又帶點酸,鬱慈彎了下眼睛。
行人從他身邊經過,他側身避開,偏移的目光忽然頓住。
前麵的攤位是賣小孩玩具的。一個高瘦的男人懷裡抱著一個小男孩,一手拿著一個波浪鼓在小孩眼前晃動。
但鬱慈目光卻緊緊落在一旁的女子身上,心臟猛地疼了一下,仿佛缺了一塊。
女子模樣溫婉,秀發烏黑,笑意盈盈地盯著那對父子。很溫馨的一家三口,童子稚嫩,父慈母和。
那是他的母親,許婉。
糖葫蘆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鬱慈完全顧及不上,他怔怔地看著他們付錢買下波浪鼓後就要離開。
“媽媽……”眼淚隨著呼喚一同落下。
他下意識想追過去,可行人往來他眼睜睜看著許婉的身形消失在人影中。
最後一幕,是許婉偏頭看向男孩,笑著問了一句,看口型應該是:好不好玩呐?
“媽媽!”帶著哭腔的呼喚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
許婉驀然偏過頭,背後卻隻有陌生的行人。她忽然覺得有些失魂落魄,好像錯過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樣。
“怎麼了,阿婉?”高斌抱著孩子關心地問了一句。
可等了很久,依舊隻有行人往來。許婉收回目光,勉強笑了一下搖搖頭。她好像聽見了小慈的聲音。
可是怎麼可能呢?她的孩子已經離開很久了。
等沈清越找到鬱慈時,他正蹲在路中間完全不顧行人的目光,哭得眼尾嫣紅,好像小孩兒失去了最心愛的糖果。
“怎麼了,阿慈?”沈清越蹲下,撫過少年發顫的脊背,眉眼焦急,語氣卻十分平穩儘可能地穩住少年情緒。
少年剛才還指使他去買零嘴,情緒正常,一轉眼卻哭成淚人兒,很明顯是遇見了什麼人。
他一邊在腦中回憶少年認識的人,一邊輕捧起少年的臉蛋,“阿慈,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鬱慈終於肯抬起頭,下巴細細沾著淚,睫羽黏成一簇一簇的,眼尾殷紅,嗓音發著明顯的顫:
“我……看見媽媽了……”
原本計劃好的端午節,小洋樓裡卻十分冷清。林管家一早準備好在午餐吃的粽子,也沒有拿出來。
二樓臥室。
沈清越從浴室出來,將溫熱的濕毛巾敷在少年紅腫的眼皮上,然後在床邊坐下。語氣輕柔道:
“彆擔心。既然阿慈確定看見阿姨了,那麼很快我就能幫阿慈找到阿姨的。”
他撫過少年發旋的手順著停在少年後頸,“最遲後天。”
男人語氣肯定。江津人口的確很大,但高斌想要養活一個女人和孩子,沒彆本事的他隻能從事苦力。他讓人去查從南方遷來的工人,應該很容易能找到。
唯一讓他意外的是,高斌竟然千裡迢迢地帶著許婉躲過炮火來到了江津。
房間裡安靜到能聽見風吹動簾子的聲音。半響,鬱慈放下隻有餘溫的毛巾,眼瞼依舊有些腫,眸中濕潤。
像一片清澈的湖。
“不要驚動他們。”他輕聲道,低頭看著指尖劃過毛巾,感受到眼眶傳來的酸意,“也不要他們發現我的存在。”
媽媽已經有新家庭了,生活也很幸福,他不想再打擾他們。媽媽看見他,隻會想起過去的不幸,想起鬱興。
對於媽媽而言,他的到來隻會揭開剛愈合不久的傷疤。
而媽媽看那個男孩時的眼睛笑得很漂亮,而在柳城時,哪怕媽媽在笑,眼睛也在悲傷。他不要媽媽傷心了。
小小哽咽了一下,鬱慈下床找到上次賣袖扣的錢票,塞到沈清越手上,盯著男人的眼眸,小聲道:
“把這些錢想辦法拿給媽媽,拜托你。”
之前他答應要帶媽媽走出那條巷子,他沒有做到,現在他隻希望這筆錢能減去媽媽經濟上的煩惱。
垂眸看了眼少年手中捏著的錢票,沈清越沒有接過,道:“我會處理好這些,阿慈不必擔心。”
對於沈清越而言,他自然能拿出更多的錢,免去許婉一家的財產之憂。
“不一樣。”鬱慈卻語氣格外認真,看著他的眼睛重複道:“不一樣的。”
那是他給媽媽的錢。
裡麵有未完成的許諾,和無聲的思念。
第74章 第 74 章
事實上找到許婉一家的確並不費力, 不到兩天,事無巨細的資料便被送到了沈清越的書桌上。
四年前,高斌帶著許婉一路艱辛抵達江津, 一年後, 孩子出生。這些年來高斌一直在碼頭搬運貨物, 而許婉也會接一些手工活。
從鬱興這個賭鬼嘴裡說出來的唯一一句真話, 便是當年高斌耗儘家產將許婉從窯子裡贖了出去,為此他還欠下不少債。
燈光將資料上的白紙黑字照得分明, 沈清越骨節修長的手指輕敲了一下,他有九成把握許婉並未丟下少年獨自離開。
他們新出生的男孩叫高念辭。
念辭,念慈。
那麼唯一的關節便隻有可能出在鬱興身上。沈清越眸色冰冷,賭鬼就是賭鬼,各種手段下竟然還沒有吐乾淨。
不過他從來不信會有多硬的人骨頭。淡淡吩咐柳城的人將鬱興嘴裡的東西榨出來,沈清越合上資料。
最多不到一個月,事情便會浮出水麵, 但在此之前他並不準備告訴少年。他從不給人不確定的希望。
得知那筆錢已經妥善送到許婉他們手上後, 鬱慈勉強彎了彎唇角。
他已經不怎麼悲傷或喜悅了, 仿佛潮水褪去般, 巨大的情緒波動後, 心臟隻剩下了麻木和遲鈍。所有的情緒想要抵達心臟, 過程都會拉長。
無數個日夜的懸心和擔憂終於得到答案。媽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脫離了泥潭,已經有了新的開始。
一切都如他所願。而他,至少還有媽媽留下的銀鐲子。
他抬眸看向沈清越, 眉尖輕盈地動了下, 眼底波光瀲灩,努力撐起一點笑意說:“謝謝你呀, 沈清越。”
伸手將人摟進懷中,沈清越下頜抵住他的發旋,道:“我忙碌這麼久可不是想聽一句謝謝的。”
懷中的人掙了掙,似乎是想抬起頭說什麼,沈清越重新將人按回去,語氣中帶著輕柔的笑意開口:
“阿慈陪我去看劇吧,我想看。”
明明是提出條件的一方,可最後收益的卻是少年。鬱慈眼尾微紅,帶著鼻音輕嗯了一聲,細白的指尖將男人衣袖抓皺。
有過前幾次的經驗,鬱慈大致猜到這件劇院背後真正的主人應該是賀衡。所以當茶被端上來時,鬱慈十分小心地隻嘗了一口。
入口清甜,伴隨著茶獨特的香氣。看來賀衡還沒有過分到那個地步。鬱慈放心了。
聽戲品茶的確是一件樂事。鬱慈專注地瞧了一會兒,接著他聽見了一陣敲門聲。
偏過頭,一個麵熟的男子進來,是常跟在沈清越身邊的屬下。他臉色不太好在沈清越耳邊低語了幾句,沈清越隨之蹩眉。
“不見了?是誰走漏了消息,查到了什麼沒有?”
男子神色凝重地搖搖頭。沈清越眉間的冷意更重了。
那批麻醉劑放在任何人眼裡都令人垂涎。但真正有能力敢動手的人,除了賀衡不作他想。他吩咐幾句後,男子退出去。
可問題在於,哪怕賀衡真的知道他有這麼一批貨,想要悄無聲息地劫走也不可能。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裡應外合。
唐白英竟然一早就聯合賀衡來算計他。沈清越眸底冰冷,腦中飛速地思考對策。
他在那筆麻醉劑上投入不小,他寧可毀掉,也絕不能讓其落在賀衡手上。
有規律地輕敲著的食指忽然被一隻柔軟的手攥住。思緒散去,沈清越對上少年圓眸的眸子,他歉意地彎唇:
“對不起,阿慈吵到你了嗎?”
“沒有。”鬱慈捏著他的一根手指,語氣認真道:“你先去忙公務吧,待會兒我自己回去。”
沈清越剛想拒絕,鬱慈趕在他前麵,晃了晃他的食指,仿佛想讓他安心一樣,細聲細氣道:“我沒事,你彆擔心快去工作吧,不然怎麼養我呢?”
心尖一暖,原本的煩躁與不耐散去,沈清越盯著他的眼眸,眉目舒展,輕聲道:“嗯,賺錢養阿慈。”
男人離開後不久,鬱慈忽然又聽到了幾道腳步聲在門口落下,伴隨著一聲開門聲,他微微回頭問:
“你怎麼又……”回來了。
後半句在目光觸及那雙淺色的冷淡瞳孔後停在喉嚨中。賀衡軍靴踩地,在少年對麵平靜坐下,那原本是沈清越的位置。
見少年仍舊盯著他,賀衡抬眸看過去,語氣淡淡:“怎麼,不歡迎嗎?”
雖然這麼問,但男人分明沒有半分客人前腳離開,後腳就擅自進入包間該有的羞愧和不安。氣質沉穩,軍裝挺括。
“你做生意這麼不誠信,真的不怕哪一天倒閉嗎?”鬱慈蹙眉,有點不太高興地提醒。
長腿自然交疊,賀衡上半身後仰,問:“我的劇院我不能來嗎?”
他要養著一支龐大的軍隊,耗費巨大,自然要開設一些產業才能收支平衡。劇院就是其中一家,這些對於旁人來說是隱秘,但在少年麵前他從不防設。
但少年不單單指這一件事。他皺起臉蛋控訴道:“你上次還讓人悄悄換了我的茶是不是?”
不僅苦得他差點掉眼淚,還害得他在外人麵前丟臉,這件事他可記了好久。
麵對受害者的陳詞,賀衡沒有正麵回答,反而提起另一個問題:“你什麼時候多了一個哥哥?”
在走廊的時候,少年那一聲甜膩的“沈哥”不僅外麵的人聽見了,隔著一層木板,賀衡也一字不落。
很難形容當時的情緒,不知是嫉妒多一些,還是自嘲多點兒。
一計之差,讓他失去了少年。熬死了自己親哥哥後,少年的心卻又落在了另一個人上,依舊輪不到他。
手指放在門把手上時,賀衡心臟鮮血淋漓,隻要推開房門,就能看見少年。到時候局麵必然不好收場,但不會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時候了。
可意誌清晰,手卻沒有動。推開門後,少年會慌亂,會無措,會被自己拙劣的借口憋得耳尖緋紅,鴉黑的睫羽會顫個不停。
然後會紅著眼圈,可憐巴巴地為現在的局麵道歉。
最終,直到少年漏洞百出地將沈清越哄去另一個包間時,放在門把手上的手依舊沒有擰下去。
離開時,他讓人換了少年的茶,讓少年嘗一點他此刻的苦澀,哪怕隻有萬分之一。
愣了片刻,鬱慈才明白這個“哥哥”指的是沈清越,臉蛋溫度蹭的一下高了好幾個度,在男人的注視下,鬱慈磕磕絆絆地解釋:
“那、那是是因為有外人在,所以才那麼叫的!”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道:“你的氣量怎麼這麼小,竟然為這個欺負我!”
“欺負嗎?”賀衡低聲重複了一遍,淺色的瞳孔中掠過一絲不明的情緒,道:“我以為我已經很照顧你的心情了。”
既沒有推門出去,也沒有將少年抓住讓他在身下一遍遍重複“觀堂”二字,此刻也放任少年述說他的不對。他以為已經足夠了。
林林總總,歸根不過是他不想看見少年含淚的眼。
完全不能理解男人的邏輯,鬱慈氣得雙頰浮出粉暈,圓眸也水潤潤的,連帶著眼尾也紅了,大聲道:
“什麼歪理!你知不知道那個茶究竟有多苦!”鬱慈及時住了嘴,他差一點將苦得要掉眼淚這麼丟臉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賀衡當然知道。獨自在北地的兩年,每一次的槍林彈雨結束後,鼻尖是濃重的血腥氣,肌肉的酸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脫力的事實。
每當這時,他便會飲一杯老曼峨古樹茶。
苦澀讓他思緒重新清明,隻有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懈怠與疲倦,他才能活下去,見到他的小白山茶。
也是,嬌潔的白山茶不會喜歡老曼峨古樹茶的苦澀醇重,金駿眉的甘甜柔和會更適合他。
“以後不會了。”賀衡兀地勾了下唇。
他起身,軍裝依舊一絲不苟沒有褶皺,在少年的目光中看向他,道:“心情不好,要跟我走嗎?”
少年沒有撒謊說沒有,他們似乎總能輕而易舉地看穿他努力想藏起來的情緒。但他仍有顧慮。
“我會在劇院關門前將你送回去。”
最後一絲遲疑被消除,鬱慈同意了。
直到坐進車廂,他才想起問去哪裡。賀衡沒有回答,徑直將少年帶去他的宅邸。
起初鬱慈真的懷疑男人是找個借口將他拐回家,而他還輕易上套了。但看見靶場時,他的懷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驚愕。
“你要讓我打槍?”他回頭問,圓眸睜大了幾分。
“是教你。”賀衡淡淡糾正他,將腰帶解下,然後將手槍取出去,漆黑的槍身在男人掌心泛著冰冷的光。
“要試試嗎?”
心臟砰砰地一下一下跳動,鬱慈垂眸看了片刻,顫著眼睫,接過了那柄手槍。他要試。
一股從未有過的興奮和激動讓鬱慈渾身發熱,一隻骨節分明的掌包裹住他的手幫他調整握槍的手勢。
溫熱均勻的吐息撒在頸側,賀衡離他很近,幾乎是將少年整個人擁在懷裡,嗓音依舊平穩無波:
“腰部放鬆,不要那麼緊繃。”
一隻掌隨之握上他的腰。鬱慈腰最敏感,忍不住想躲,可男人的嗓音又立即將他的注意力移走。
“目視前方。調整呼吸。”賀衡說,”你的呼吸很亂。”
也是此刻,鬱慈後知後覺他的呼吸微微急促,握著槍的手心也有點濡濕。沒有規律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響著,漸漸與另一道重合。
鬱慈愣了下,是賀衡。
第75章 第 75 章
……他也在緊張嗎?
鴉黑的睫羽顫了下, 鬱慈小小呼了一口氣。賀衡脫離賀家短短兩年就能建立起自己的軍隊,拿槍指人腦袋時也許眸光都不會動一下,絕對不可能緊張。
他應該是聽錯了。
“集中注意力, 不要分心。”賀衡的嗓音響在頭頂。
接著男人慢慢傾下身, 目光幾乎與少年平行, 然後以一種沉穩不迫的姿態帶動少年的手指扣上扳機。
兩人的臉頰挨得極近, 鬱慈聞到了從賀衡身上傳來的有點冷淡的清冽氣息,仿佛某種冷調的木質香。
不重, 但此刻卻占據了鬱慈的全部心神。這個距離他隻要微微偏頭,唇瓣就會擦過男人的側臉。
手心的細汗更多了,鬱慈幾乎有些慌亂地想,為什麼會這樣?
但下一刻,壓在他指尖上的手指不容拒絕地帶動他施加力道,然後扣動扳機。
“砰——”
子彈射出帶來的後坐力讓鬱慈胳膊輕輕顫了下,耳膜似乎有一瞬間的穿透, 心跳聲鼓噪了許久才慢慢平靜下。鬱慈圓眸有點濕, 問:
“中了嗎?”
背後的迫力離開。賀衡站直, 好整以暇地退到一旁。帽簷下是一雙冷靜的眼, 他未向靶麵偏轉半分, 直接道:
“十環。”
“你都沒有看靶子。”鬱慈蹙了下眉尖, 對於他這種不負責的態度感到不滿意,“你怎麼會知道?”
聞言,賀衡似乎極其細微地勾了下嘴角,但再看時仍舊神情淡淡, 道:“你可以懷疑自己的水準, 但請對我多一些信心。”
事實上,口吻十分平穩沒有波瀾, 如同在陳述時政文件。但鬱慈的臉蛋蹭的一下氣紅了。
怎麼會有人一邊貶低彆人,一邊抬高自己?不要臉得過分!
但男人並沒有說錯,的確是正中靶心,正好十環。於是鬱慈勉勉強強將不滿咽下去,試圖證明自己:
“這次不用你幫我了,我自己來。”
帽簷遮去了大半的光線,隻在下頜處落下一道明暗的光影。賀衡未置一詞,眸底淡淡掠過一絲笑意。
依葫蘆畫瓢複刻出男人剛才教他的動作,鬱慈抿了抿紅潤的唇瓣,調整了下呼吸,在按下扳機的前一刻,眼睛先忍不住閉上了。
“砰——”
如約響起的槍聲。鬱慈睜開眼,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怎麼樣呀?我是不是也打中了?”
因為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會兒,少年臉蛋有些粉,睫羽纖長而漆黑,唇瓣也是紅豔豔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人。
不太能讓人說出拒絕的話。
忽視脫靶這一事實,少年已經很努力地將子彈打出去了不是嗎?賀衡麵不改色道:“八環,天賦不錯。”
萬萬沒想到自己第一次打靶就有如此高的成績,鬱慈嘴角翹得有點高,但又覺得不能太過驕傲,於是說:
“是嗎?其實我覺得一般般啦。”
說不定賀衡第一次打靶有九環呢?做人要謙虛一點才好。
想是這樣想,但鬱慈低頭看看槍,又看看遠處的靶子,忍不住彎起眼道:
“其實剛才我有點緊張,手抖了一下,如果不抖也許更高呢。不過八環也很高了,隻差兩環就滿分了呢……”
說著說著,鬱慈還試圖想走近親眼看看那麵刻有他傲人成績的靶麵,但最終被賀衡以訓練時間不能隨意走動而攔下。
但那一槍實實在在打出了少年的興奮勁兒。於是,鬱.很有天賦.慈一下午整整打空了一整個彈夾的子彈。
除去脫靶的,其中有一枚子彈險險擦過了靶子的邊緣,不過很可惜是旁邊的一麵靶子。
在靶場待了一下午,鬱慈出了不少汗,臉蛋也被曬得有些燙,他找到一位女傭,表達了自己想去淨室的訴求。
從淨室出來後,那名女傭並未等在外麵,鬱慈對這裡不熟悉,很快被彎彎繞繞的回廊繞暈了方向。
而偌大的府邸,一路上竟也沒遇見什麼人。應該是賀衡不喜旁人出現在自己地盤上的緣故。
一段曲折的回廊後,藏在府邸最深處的園子忽然映入少年眼中。
假山怪石旁,大片大片的白山茶開得正盛。新綠的葉片中,花朵皎白沉靜,嬌而不怯,如同冬末的雪。
但早不是山茶盛開的季節了。
鬱慈有點訝然地踏入園中,真的是山茶花,而且整個園中隻種了山茶一種花,足以見得園主人對於山茶的偏愛。
而很明顯,這裡的主人隻有一個。但實在太令人意外了。賀衡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就如同那把漆黑手槍一樣,是危險而內斂的。
而花朵是這樣的孱弱、嬌柔,是風大了就會斷折的脆弱,兩者完全無法沒有任何的交叉點。就如同槍支上開出了最盈白的花朵。
每一次扣動扳機,花朵便會嬌顫一下。
心尖湧動著異樣的情緒,鬱慈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一塊石碑上刻了兩個大字:“綺園”。
字體鋒芒畢露,卻在最後收筆處斂儘寒芒。似乎僅從走勢就能看出落筆之人懷著濃重的憐惜。
可滿園的白山茶,哪裡跟“綺”沾得上半分關係呢?
鬱慈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想去碰石碑。指尖剛挨到冷硬的石麵,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平靜的嗓音:
“你喜歡這裡嗎?”
素白的指尖驀然收回,鬱慈回過頭。賀衡站在台階之上,蒼藍色軍裝外套脫下放在手臂上,裡麵是白色挺括的襯衣。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黑色軍靴的硬底落下很細微的聲響。兩旁的白山茶靜靜盛開,此刻似乎一絲風也沒有。
鬱慈忽然覺得他猜錯了。其實賀衡和這片山茶花很搭,男人一走進綺園之中,滿身的鋒利儘數斂去,似乎不再是那個名聲在外的賀大督軍。
在滿園的白色山茶中,賀衡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前,也許是錯覺,但鬱慈覺得他眉眼間似乎都溫柔了許多。
“你喜歡這裡嗎?”他又問了一遍。
不是錯覺。男人的嗓音也柔和了許多,有點低,帶著幾分繾綣落入鬱慈耳中。
耳尖莫名緋紅,鬱慈偏開目光點點頭,輕聲道:“喜歡的,這裡很漂亮。”
但他其實想知道男人為什麼會獨獨選擇白山茶,沒有一絲遲疑,偏愛得光明正大。但最後他莫名沒有選擇問出口。
一種即將戳破薄膜的恐慌,讓鬱慈有點無所適從。
少年沒有問,賀衡卻提起了,“我一直覺得白山茶很像一個人。”
他的眼瞳一錯不錯裝著少年,“但他離我太遠了,於是我便開始種山茶花。”
北地的兩年裡,每當想起少年,賀衡便種下一株白山茶,七百三十多天,白山茶便開了滿園。
身體上的傷痛賀衡尚能忍受,但心口如同白山茶般瘋長的思念卻將時間拉長,每一日都過得極為難熬。
山茶花開了一遍又一遍,少年是否記起過他。賀衡從不得知。
男人眼中濃重的情愫並未遮掩半分,或者說他是故意讓少年看見的。鬱慈耳垂紅得徹底,臉蛋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整個人仿佛熟到恰到好處的桃子,粉嫩多汁,他磕磕絆絆想岔開話題,濕著眼說:
“……那為什麼叫綺園呢?明明、明明都是白色的……”
“嗬。”這次鬱慈是的的確確聽見了一聲輕笑,他抬起濕潤的眸子看去,撞上了男人笑意分明的淺色瞳孔。
“也許你並不會想知道。”
“綺”並非指的顏色,而是指他初見少年後那晚綺麗旖旎的、讓他下定決心要將這株白山茶攥在手中的夢。
這暗含了他最隱秘而陰暗的渴欲,卻被他光明正大刻在石碑上。
男人話中意有所指的暗示意味實在太強,鬱慈幾乎是落荒而逃。
但離開前,鬱慈還不忘提出要將那麵打有八環的靶子帶回去。賀衡沒有反對,來到靶場,對著其中一麵靶子隨意按下扳機。
不過靶麵太大,鬱慈站在小洋樓外遲疑起來,這麼大根本就藏不了。與其被揭穿,鬱慈思考了會兒,決定還是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