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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你走後我遇見賀衡了,他帶我去靶場待了一會兒。”鬱慈睫羽緊張地一顫一顫,盯著沈清越臉說:

“你會生氣嗎?我就待了一小會兒……”

想起自己被賀衡算計得抽不開身,而他卻堂而皇之帶著少年一起去靶場,沈清越額頭青筋直跳。他閉眼吐口氣,緩聲道:

“我當然不會生阿慈的氣。如果阿慈對打靶感興趣,那我下次帶阿慈去好不好?”

然後,他就看著少年迅速從背後搬出一麵什麼,眼睛亮晶晶地展示給他說:

“我第一次自己打靶就打了八環耶,其實賀衡隻教了我一會兒,可能十分鐘都不到,但我就打了八環。可能這就是天賦吧……”

氣到最後,沈清越心底隻剩下滿腔無奈。他一眼就看出那枚槍孔是近距離射出的,也猜出了賀衡哄少年的無聊把戲。

但麵對少年努力壓下翹起來嘴角的樣子,沈清越根本說不出任何打擊的話,於是他笑了一下,說:

“嗯,阿慈學什麼都很快。”

第76章 第 76 章

外表白色的小洋樓在淺金色的黃昏下顯出幾分朦朧, 翠綠的爬山虎被風輕輕吹動,葉尖仿佛跳動著細閃的光。

時隔一段時間,鬱慈又在長椅上遇見了秋琳。淺紫色的長裙和紗巾, 唇色很淡, 黑眸定定落在一點。

仿佛一株清冷的鳶尾花。鬱慈確定了上次不是錯覺, 他剛靠近幾步, 一股熟悉而濃重的消毒液氣息便漫上鼻尖。

“……你受傷了嗎?”

幾經猶豫,鬱慈還是問出口。貧乏的東城就是深不見底會吃人的泥潭, 鬱慈在那裡住了許多年,見過太多不堪。

其中最常見的便是無能的男人毆打自己的妻子。而這種暴力並不會因身份的高低而改變,哪怕唐白英外表斯文儒雅並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但很多時候,外表往往並不可信。

指尖勾住絲巾將其扯下,頸上便沒有了遮擋。秋琳的頸子很細,肌膚白皙如同雪一樣清透,有種天鵝的優雅。

靠近耳後的那一小片肌膚卻留有幾枚紅痕。

不是傷口。鬱慈立即明白過來, 這些印子他身上也有過。

是新鮮的吻痕。

怔了下, 鬱慈耳尖隨即有些發燙。秋琳已經結婚了, 這些對於她來說很正常……

“我不喜歡係絲巾。”秋琳突然開口, 發絲微微勾過她的側臉, 襯出薄的肌膚一種近乎透明的白皙。

可偏偏瞳色很黑, 整個人仿佛即將開敗的花,柔美的外表下掩蓋不住腐爛的氣息,好像下一刻便要碎在鬱慈麵前。

“我覺得惡心。”

兩句完全不搭邊的話,是係絲巾讓她覺得惡心嗎?還是彆的什麼?可絲巾係與不係不就是她決定的選擇嗎?

每一個字都透露出矛盾, 鬱慈蹙眉。但此刻, 他覺得秋琳隻是需要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大概過了一兩分鐘,秋琳開口:“我已經搬出這裡了, 你可以去這家店找我。”

她將寫有地址的名片遞給少年。鬱慈低頭看了一眼上麵的字,西街南寧路二十七號。離洋樓區很遠。

也不像是富人居住的地方。

“你忍過這段時間,最好不要出門,事情很快就要解決了。”

什麼事情?鬱慈愣了一下,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和秋琳之間似乎存在某種錯位信息。

他想問清楚一點,但秋琳已經拎包起身,淡紫色的裙邊掃過纖白的腳踝,絲巾從她的手中垂下去,看著少年的眼眸情緒難以辨認。

“之後我不建議你繼續留在江津,早一點離開這裡更好。”

一段對話下來,鬱慈雲裡霧裡,不太明白怎麼扯到之後的歸宿問題,他試圖提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失敗了,而秋琳也已經走遠。

走出洋樓區,一輛白色轎車等在路邊。打開車門,後座車廂裡唐白英從報紙中抬起頭,鏡片後的眼睛笑意斯文。

“走吧。”他將報紙規整地折好蓋在膝上,偏頭看向秋琳,“韓局長他們已經等你等久了。”

轎車行駛了一會兒,唐白英道:“阿琳,不要再用這麼濃的消毒液了好嗎?”

“用多了對你的身體不好。”最重要的是客人已經開始不滿。他的嗓音很溫和,眼眸情緒浮在表麵上,抬手將秋琳的發絲勾到耳後,像有點無奈一樣:

“阿琳,你要乖一點。”

車廂中至始至終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唐白英並不在意。他猜到秋琳特意在今天提出要回洋樓取遺漏的行李隻是借口,但他也沒有拒絕。

適當的甜棗,才會讓人更聽話。

*

晚餐時分,餐桌上並沒有沈清越的身影。男人近日忙得腳不沾地,鬱慈已經一連好幾日沒見到他身影了。顯然事情很棘手。

但具體是什麼,鬱慈並不清楚,但大概猜到跟之前那一批貨物有關係。

在林管家精心搭配的食譜下,悟生抽條了不少,五官也初具雛形,聽說在學堂裡很受小女生的歡迎。

為此,孟澄正沒心沒肺地拿這件事逗他。但悟生神情平靜,絲毫不為所動,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餐桌上還算鬆弛的氣氛讓鬱慈慢慢放下擔憂。無論如何,他總該相信沈清越。

床頭小夜燈垂著流蘇燈光柔和,鬱慈雙膝上擺著一本書,翻頁時腕上的玉鐲在書沿磕出一聲悶響。

他摸著玉鐲,眉眼低垂,這段時間賀月尋同樣也很少待在他身邊,好像周圍突然空了下來,讓他有些不適應。

在此之前,他從未意識到自己會對某個特定的人產生依戀,明明林伯、悟生和孟澄都在,但他仍舊覺得有些空蕩。

好像在某個晚風依舊的某一天,空氣微微潮水有草木的氣息。鬱慈坐在陽台上,卻總是不自覺看向對麵椅子。

直到第三次,他終於反應過來,那是沈清越常常坐的位置。周圍很安靜,鬱慈忽然小聲喚了一句賀月尋的小字。

上一次在包間時,鬱慈曾問過賀衡他兄長的小字是什麼。但當那雙淡色的眼瞳望過來時,鬱慈又後悔了。

他們兄弟關係這麼糟糕,賀衡一定不會告訴他。一如他所想,賀衡當時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卻在他離開身後淡淡響起兩個字。

“雪堂。”

但直到少年輕細的嗓音散去,依舊隻有風聲。

那一刻,鬱慈忽然荒繆地覺得他好像與這個世界隔著一層膜。不真實的虛幻感讓他生出一種莫名的想法:

他並不屬於這裡。

聽起來很像一個人的妄言,於是鬱慈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合上書,鬱慈閉上眼睛不久,聽到了門鎖打開的清脆聲響,開門的人動作很輕,以至於聲音很低。

房間裡鋪了柔軟的地毯,鬱慈並沒有聽到腳步聲,但他知道那人已經站在床邊。因為他額前的碎發被輕輕撥開了。

掙開眼,果然是沈清越。

“你不早點去休息嗎?”

見少年醒著,沈清越眼裡露出一點笑意,“不急,我想看看阿慈。”

其實他隻是回來取份文件,待會兒馬上就要走。但他還是選擇在這段並不充裕的時間裡看一眼少年,哪怕是他的睡容。

“有什麼好看的。”鬱慈嘟噥了一句,輕柔的燈光讓他的臉蛋線條更加柔和,暈著一層瑩潤的光,唇瓣嫣紅,眼睛也是濕的。

“快去睡覺,我又不會消失,明天白天看得更清楚。”

心臟仿佛泡在溫水中,疲乏和倦意一掃而空,沈清越輕嗯了一聲。

但第二天,鬱慈並沒有見到沈清越,甚至在之後的半個月內他都沒有見到男人的麵。

而在此期間,駐紮在江津的各派軍隊一直在調動,小門小店一家家關門,直到有一天悟生回來說,他不用去學堂了。

隻收軍閥富人孩子的學堂也停課了。滿城風雨欲來,人心惶惶。

哪怕知道戰爭遲早有一天會來,但真正等到那一天來臨時,炮火將半個天空染成沉重的灰色,鬱慈仍舊有片刻的不真實。

站在二樓往下看,林管家在指揮下人收拾行李,他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戰爭一旦開始,富麗的洋樓區無異於是眾人眼中的靶子。

但至於要去哪兒,鬱慈也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柳城嗎?但他們連江津都出不去。

離開前鬱慈望了小洋樓最後一眼。白色的二層建築籠罩在曦光中,爬山虎不知何時已經冒出圍牆,在風中瑟瑟。

心尖刺痛了一下,鬱慈忍著淚坐進車廂。也許不久之後,這裡便隻剩下廢墟。

城中的氣氛一日比一日嚴峻,哪怕消息瞞得再緊,鬱慈還是得知了沈清越在與各派軍閥開戰,準確來說是與賀衡開戰。

因為江津其他軍閥勢力式微,基本上皆以賀衡為主。

鬱慈沉默許久,問孟澄:“他們兩個之間有可能都活下來嗎?”

空氣靜默片刻,孟澄搖搖頭,語氣中透出幾分苦澀,“這很難小慈。除非有人願意投誠。”

“但這對於他們而言,皆不可能。”他盯著鬱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那批麻醉劑順著線索果然查到了賀衡頭上,但當兩派人同時趕到倉庫中時,卻沒有見到任何貨物的影子。

反而有人在混亂中開了槍。走到這個地步,誰都沒有回頭路了。

外麵的天色灰蒙,連吹來的風中都有火藥的味道。鬱慈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淚光忽然將視線朦朧。

也許他從頭到尾就錯了。他們不該離開柳城,如果他們沒有離開柳城,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不死不休的地步。

在被哭醒的某個夜晚裡,鬱慈透過影綽的淚珠看見了床邊立著的人。

冷白的皮,漆黑的瞳,眉目清冷如同梅上的疏雪,卻並未染上梅香而是淡淡的苦澀氣息。

淚珠立即墜落,將眼睫打濕,鬱慈幾近哽咽,“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許久不見的人立在眼前,明明應該是重逢的喜悅與激動,鬱慈卻委屈到仿佛心臟都收縮在一起,隨著呼吸而發澀。

他偏頭用被單蒙住,發著顫的嗓音帶著明顯的鼻音,“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等了一會兒,房間沒有一點聲音。賀月尋真的走了。鬱慈被這個事實委屈得哭到喘不過氣,掀開被子露出一張通紅的臉。

“為什麼要哭?”賀月尋抬手點了一下少年濕答答的睫羽,指尖沾上淚,在少年怔怔的目光中輕聲道:

“既然趕我走,為什麼還要哭?”

第77章 第 77 章

凶巴巴趕人走的是少年, 委屈到哭得眼尾通紅的也是少年。色厲內荏之下,是一顆害怕再次被拋下的柔軟心臟。

指尖的淚水微涼,賀月尋指腹碾了一下。苦澀的藥香漸漸盈滿鼻尖, 很淡卻不容忽視, 嚴絲合縫地包裹著少年。

哪怕沒有一句話, 但存在感卻強勢地占據少年每一根神經。賀月尋在等, 在給少年選擇的時間。

月色傾瀉而下,在這場無聲的拉鋸中, 鬱慈先一步敗下陣。他拉住賀月尋的一片衣袂,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

淚珠晶瑩地滾落,睫羽沾了淚纖長而漆黑,鬱慈哭得好像喘不過氣,聲音又細又小掠起一陣浪潮。

“……對不起,我撒謊了……”

“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這句話之後, 所有的傾訴都變得輕而易舉。沒有了將自己偽裝堅強的小刺蝟, 取而代之的是被大雨淋濕的貓, 一點一點攤開最柔軟的地方。

“你這麼久都不回來。我隻有一個人, 小洋樓也沒有了, 他們都不告訴我外麵的消息。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眼淚漸漸止住了, 隻是抿緊嫣紅的唇瓣時不時顫一下,眉眼低垂,從是隻能看見那一簇簇濕黑的睫羽。

他說:“……我會有一點擔心。”

這些天所有人都在他麵前維持表麵的和平,告訴事情很快就會解決。但這些騙人的話連鬱慈都不會相信。

窗外的天空依舊是濃黑的煙塵, 鬱慈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怔怔地盯著窗外看,然後又在眼淚中睡下。

也許哪一天他就會收到遠方傳來的不好消息。戰敗或者死訊。一日一日積壓的驚懼與不安終於找到了傾瀉口, 鬱慈又有點想哭,但他忍住了。

細伶的腕骨被攥住,鬱慈下意識鬆開手中的衣袂,抬起一雙水潤的眼睛看去。但未看清男人的臉,後頸掌心微微施力,他落進賀月尋的懷抱中。

一如既往沒有心跳聲,後頸的掌心也很冷,但鬱慈卻在岑寂清苦的藥香中閉上眼,氣息慢慢變得平和,黛色的眉尖透出一點安穩。

大腦一點點放空,不去想那些零碎的夢、悲傷或者眼淚,眼皮有些酸澀,鬱慈久違地有點倦意。

在意識昏沉睫羽輕垂的時刻,鬱慈聽見男人清泠的嗓音,像穿過無數層隔膜來到他麵前有些不真切。

“阿慈,很久之前我就答應過你,我絕不會離開你。”

如同得到期待已久的承諾,眼瞼安心合上。

自那日起,賀月尋不再頻繁消失,有了他的陪伴,鬱慈的神經放鬆了很多,哪怕仍舊擔心,但不至於連眉尖都勾著哀傷。

日複一日的等待總是磨人心神的,鬱慈給自己安排了一些事情做。比如給院中疏落的花澆水,比如在悟生睡前給他念幾頁書。

字都是賀月尋教給他的,鬱慈認得不算熟稔,於是一個字一個字念得很慢,咬字很輕,嗓音偏軟,好像手中不是一本專業醫書,而是童話故事。

其實鬱慈的確想為悟生念童話故事,但他猜悟生不會感興趣。

念完第三頁的最後一段,鬱慈合上書,嗓音輕輕:“好了,你該睡覺了。”

床上,悟生躺姿規整,被子一絲不苟地蓋在肩膀上,這些天他的五官又長開了些,能瞧出未來優越的骨相。

盯著床邊纖薄的人,悟生閉上眼睛最後說了一句:“哥哥,沈少會平安回來的。”

心尖像被微微刺了一下,鬱慈險些落下淚,他眨了眨泛酸的眼,輕聲關門出去。

這段時間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兩邊人經過談判,約定不在城內動手。江津的生息在慢慢恢複,街上極少的人走動。

而在此之前,沈清越便遞來消息,許婉一家被安頓在了安全的地方,不會有危險。而從柳城傳來的消息也終於千裡迢迢到了。

如同猜測的那樣,許婉從未拋棄過她的孩子。在從窯子裡被贖出後,許婉徹底心死,她回去找鬱慈想帶著他一起離開。

可從鬱興嘴裡得到的消息卻是死了。這時鬱慈的確已經被賀月尋帶走了。許婉不相信,一路找到賭場。

而賭場在賀月尋的授意下,也隻說人死了。大病一場後,許婉和高斌遠走北方,柳城對她而言隻是令她痛徹心扉的地方。

冥冥之中,命運再一次讓這對母子在人海中相遇。

柳城那邊的人說,他們還在小山坡上找到一個小土碑,上麵寫著:愛子鬱慈之墓,旁邊還種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樹。

從鬱興這個賭鬼嘴裡出來的謊話,卻困住了兩個人,雲散月出之際,鬱慈仍舊沒有改變不去見許婉的想法。

戰火紛飛誰也不能保證明天會怎麼樣,他不想讓媽媽多一份牽掛,重逢的喜悅並不能抵消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隻要知道遠方的故人尚平安,已經足夠。

暮靄沉沉,鬱慈走在二樓走廊,忽然看見下方大廳孟澄提著醫療險麵色凝重地往外走,問:“傷得嚴重嗎?”

“不太好。”林管家臉上同樣不太好,但語氣還算鎮定,“出血量很大,不確定子彈是否還留在體內……”

兩人走得匆忙,誰都沒有留意到二樓的少年。而能讓他們這麼焦急的可能也隻有一個。

鬱慈大腦空白了一瞬間。

沈清越受傷了。

直到晚餐時,餐桌上少了一人,林管家解釋說軍營那邊人手不夠,孟澄過去支援了。鬱慈點點頭,沒有多問。

但深夜坐在床頭,盯著發出柔和光芒的小夜燈,鬱慈忽然問出聲:“賀月尋,你能帶我去城外軍營嗎?”

一片緘默。但鬱慈並未露出意外的神色,賀月尋不會輕易答應他。

芒芒燈暈下,他的臉頰有些蒼白,下巴細了很多,眼睛更大了,托著膝的腕骨明顯,誰都能看出他的纖薄。

但誰都沒有辦法阻止。

“他沒事。”賀月尋道。

他一向不會撒謊。但知道這個消息後,鬱慈的神情並沒有輕鬆多少,下巴抵在胳膊上,光芒在他低垂的眉眼間靜靜流動。

光影在他眸中化成漂亮細碎的星河,鬱慈盯著夜燈,輕聲問:“人死了都會變成鬼留在世間嗎?”

但其實在賀月尋還未回答他的時候,鬱慈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不會。

除非怨氣深重化為厲鬼才能滯留世間,人的魂魄正常都會歸於地方再入輪回。而賀月尋能以魂魄形式留在世界,是因為當初他身上背負了禁咒。

所以,沒有任何情況沒有任何可能,他能留下他們。

第二天,時間很早,鬱慈沒有驚動人離開房子,去到秋琳給他的那個地址。

街上沒有幾家店門開著,但二十七號店門向外打開,鬱慈走進去,是一家雜貨店。向店員說明找秋琳後,他被帶到二樓一間房裡。

秋琳進來時,鬱慈正望著窗外,唇色有幾分蒼白。

而秋琳依舊是淺色的長裙絲巾,在少年對麵坐下。鬱慈目光在她腕上隱隱露出的紅痕停留了片刻,才說:

“你之前說可以讓我離開江津還算數嗎?”

少年的孱弱有目共睹。秋琳將絲巾解下,露出頸上同樣的紅痕,嗓音平靜與之間的柔和大相徑庭:

“可以,但你真的要現在走嗎?”

鬱慈不太明白地看著她。

“沈清越還沒死,哪怕你此刻走了,也不能保證他不會騰出手來找你。再等一段時間,我會幫你殺了他。”

耳中嗡的一聲有一瞬間好像與整個世界脫離了聯係,鬱慈喘了口氣,溢出的淚光讓他看不真切,聽見秋琳說:

“上次那一槍隻是擦傷了他的手臂,但下一次他不會再有這樣的運氣。”

……是秋琳開槍打傷了沈清越。

指尖不住地顫動,鬱慈喘了好幾口氣,才找回聲音:“……你是賀衡的人嗎?”

明明唐白英在和沈清越合作,秋琳作為唐夫人卻暗中襲擊沈清越,一件件事情、一條條線索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

如同織成了一張大網,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所有人都是被利用的旗子。

“不是。”秋琳的眼瞳透出清冽的冷意,一字一句道:“這些高高在上肆意辱玩平民的‘高官富人’都該死。”

刻骨的恨意讓每一個字都裹上了鋒利的棱角。

鬱慈終於想起當初秋琳在包間問沈清越對他好不好的事。他沒有回答,秋琳便以為是不好,所以她才想幫少年殺掉這個人渣。

……是他害了沈清越。

心臟驀然收縮,幾乎難以喘氣,鬱慈捂著胸口,指尖在手心留下一彎彎深刻的痕跡,淚珠打濕睫羽,將他的眼圈浸紅。

“……沒有、他沒有對我不好。”哽咽著斷斷續續將話說出,鬱慈道:“是我當時沒有把話說完。”

“你不要再傷害他了好不好?”

秋琳愣了下,定定看著他沒有開口,片刻後錯過目光。

明明已經說清楚了,為什麼秋琳會拒絕他?鬱慈猜不出,腦中又混亂不堪,隻能急得掉眼淚,一個勁地哀求。

“我隻能保證我不對他動手。”秋琳鬆了口。

她話中的意思是還有其他人會傷害沈清越。鬱慈愣住。

第78章 第 78 章

鬱慈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

如今江津, 甚至說是整個北方,唯有沈賀兩派勢力兩家獨大,而秋琳竟能偷襲成功沈清越, 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幫她。

——在看不見的地方, 還有第三方勢力。

如同一隻無形的手在操控著整個棋局, 而他們皆是被利用的棋子。

身上不住地發冷, 鬱慈顫著眼睫看向秋琳,可秋琳絕不會輕易告訴他背後的人是誰, 就算他再怎麼哀求也沒有用。

唇瓣被咬得如同紅熟的漿果,鬱慈想起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輕聲問道,仿佛害怕揭開傷疤一樣:“唐先生對你不好嗎?”

在秋琳抬眸看過來時,鬱慈忽然覺得自己很冒犯,急忙道歉,鼻尖都紅了一點:“對不起, 我不該問你的, 我沒有想讓你難過……”

抿了抿嘴巴, 鬱慈猶覺得不夠還想說些什麼, 但最後也隻是乾巴巴地冒出一句:“對不起……”

但坐在對麵的秋琳情緒卻很平靜, 她擱在桌子上的手在絲巾的襯托下顯出一種通透的白皙, 能看見薄薄的皮肉下青藍色的經絡。

很脆弱的樣子。但說出來的話卻很冷:“我不過是他明碼標價為他收買政客的妓女。”

美貌對於窮人而言從不是什麼天賜的禮物,而在戰亂年代,這種情況隻會加重。

但原本,秋琳一家也算不上貧窮。皆是教師的父母有足夠的薪水養活他們。但一顆落下的炮彈, 將房屋炸成廢墟, 父母雙雙去世。

所有的溫馨與幸福在頃刻間間化為烏有,秋琳在世間唯一的慰籍便是她的幼弟。為了養活自己和弟弟, 秋琳成為了賣花女。

她生得漂亮是從小便知道的事情。哪怕戰亂年代鮮花對於人們而言並沒有任何價值,但行人還是會看在少女纖弱的美而為此付款。

有一天,秋琳遇見了唐白英。他不僅買下了她全部的花,還提出可以資助秋琳上學。

但秋琳拒絕了,她想將上學的機會讓給自己的弟弟秋熙。原本唐白英並不同意,但知道秋琳不僅認字還熟練地掌握一門外語後,他答應了。

“庸俗的漂亮皮囊太過常見了,但阿琳,你是造物主獨一無二的作品。”

彼時秋琳並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從未想到這句話將成為她往後每一天都將重複的噩夢。

在她十八歲那日,唐白英向她求婚。秋琳同意了,她欠唐白英太多了,而弟弟還在受他資助上學,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

然後,她一步步走近了自己的深淵。

唐白英將第一位客人帶回家時,秋琳沒有任何懷疑,直到他將她帶到客人房門前,貼在她耳邊道:“客人喝醉了,作為女主人你需要儘到你的指責。”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秋琳看著向她走來的陌生男人,忽然明白了當年唐白英的那句話。

上位者見過太多的漂亮皮囊,終有一天會膩。但唐白英精心培養她,如同培養一株潔白的蓮花。

她會鋼琴,會交際舞,會外語,對於男人們而言,她是最好的消遣品。

那一晚,陌生男子離開後,秋琳躺在淩亂的大床上,望著頭頂明熾的燈流不出一滴眼淚。唐白英進來,將一份試卷放在她臉邊,溫聲道:

“秋熙在學堂表現很好,今天又被老師誇獎了,所以阿琳,你也乖一點好嗎?”

有了軟肋的人哪怕想死也做不到乾脆。唐白英深知這一點,而他正手握著秋琳的軟肋。

有了第一位客人後,便會有第二位、第三位,甚至有時候同一晚走進房間的客人會不止一位。

但毫無疑問,所有客人都是能幫助唐白英生意的人。每次走出那間房間,秋琳都會在浴室用大量的消毒液清洗自己。

哪怕長時間使用消毒液已經讓她的皮膚變得刺痛,但秋琳還是會一遍遍重複清洗自己的身體。

坐在浴缸裡,望著身上布滿的紅痕,秋琳慢慢蜷縮著抱緊自己。

……柔弱美麗的唐太太,是一位人儘皆知的昂貴妓女。

將自己血淋淋的傷疤在陽光下攤開時,秋琳神色很平靜,仿佛是在講述另一個人的故事。她的尊嚴她的人格早在第一晚就已經被碾成灰了。

而作為旁聽者的鬱慈卻哭得格外傷心。他無法相信痛苦與絕望如此殘忍同時降臨在同一個人身上,而秋琳又是如何熬過這些的。

下巴上掛著淚,鬱慈幾乎要將柔軟的唇瓣咬破,才勉強發出一點聲音:

“不是,你不是……”他不想將那個詞用在秋琳身上,“你是我見過最漂亮最優秀的女孩。你會彈琴、會跳舞、也會外語,你還請我去看了劇……”

他一點點細數秋琳的美好,想讓秋琳看到發光的一麵,但卻無力地發現哪怕再多的閃光點也不足以抵消這些痛苦。

他隻能垂下頭無聲地流淚。

“對不起……”

看著哭得臉蛋亂七八糟的少年,秋琳清幽的眼眸中冷意化去一點,她之所以想幫少年,是因為她透過少年看見了秋熙。

一樣的純粹,一樣的赤誠,會將一顆最柔軟的心臟攤給彆人看。哪怕會有一點不合時宜的天真,但那往往會更讓人心動。

“事情很快就會結束了。”秋琳起身說,“你該未我感到高興的。”

離開前,她又係上了那條絲巾,她的確會殺掉唐白英,但至少不是今天。

本來想離開江津,作一隻縮在殼內的蝸牛,逃避掉即將麵臨的痛苦,卻不想得知了另一場苦難。

鬱慈哭得腦袋都有些發暈了,迷迷糊糊回到住處。踏進大廳卻發現四周無人十分安靜,而沙發正中則坐著沈清越。

他雙手交叉,頭深深埋下,右側的手臂纏著繃帶,仿佛一座緘默的雕像,哪怕近在咫尺也感受不到絲毫的生機。

沒想到男人會在此刻回來,鬱慈愣了一下,察覺到男人的不對勁,他小聲喚了一句:“……你怎麼了?”

這一聲就如同落在乾裂土地上的雨珠,鬱慈清晰地看見了沈清越的雙肩顫了一下,然後緩緩抬起頭,是一雙通紅的眼。

“……阿慈?”

他啞著嗓子叫了一句,勉強扯出一點笑意,但眼淚卻先一步落下,“我以為阿慈不要我了。”

這一滴淚如同一樁響鐘敲在少年心上,沉悶的鈍痛一點點蔓延到四肢百骸。從前意氣風發的男人此刻變得狼狽不堪,好像寧可敲碎所有的傲骨來換得少年片刻的心軟。

鬱慈沒有開口,他的確想過離開。但此刻心臟清楚的鈍痛讓他明白,原來有些不美好的故事結尾他避免不了,也不想避免。

他在沈清越右側坐下,看著男人受傷的手臂問:“還很疼嗎?”

在男人還未回答的前一刻,少年垂下細密而纖長的睫羽,鼻尖、眼尾和細細的下巴都是紅的,湊近傷口再一次像許婉對他那樣對待男人:

“吹一吹,痛痛飛。”

少年輕柔的語氣,讓沈清越喉頭一哽,險些再落一次眼淚。他喉結滾動,啞聲道:“嗯,已經不疼了。”

晚餐時,沈清越罕見留下來和他們一起用晚餐。其實今天第一個發現鬱慈不見了的人就是沈清越。

原本孟澄可以去軍營裡為他換藥,但他太久沒有見到少年了,就拒絕了,想回來換藥的同時看一樣少年,然後就發現少年不見的事實。

理智回弦後,沈清越猜出是少年主動離開。所以在林管家問是否立即派人去找時,他沉默良久,才道:

“找到他就把他平安送出江津吧,不用帶回來了。”

少年離開的理由他大概知道幾分。他既不能向少年保證他和賀衡誰都不會死,也無法將少年強行禁錮在身邊。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順著少年的心意放他離開。

哪怕他在戰場上從未有過敗局,但此刻他依舊是徹頭徹尾的輸家。

他一無所有。

回到臥室,鬱慈默默將抽屜裡的玉鐲戴上,離開時他什麼也沒有帶,試圖拋開所有的牽掛,但事實證明,他無法做到。

床頭小夜燈的燈光依舊在床麵鋪開柔和的光暈。鬱慈小聲喚了一句賀月尋,果不其然沒有一點動靜。

但玉鐲告訴他,賀月尋就在他身邊。睫羽輕輕扇了下,鬱慈放軟嗓音,細白的指尖捏緊被單,道:

“上次你丟下我那麼久,這次我隻不過丟下你一天而已,我們扯平了,你不可以生氣了。”

他努力想藏起心虛,但鴉黑的睫羽顫個不停,投在眼下的一小片陰影也隨之改變。

靜靜凝神聽了片刻,鬱慈剛要失望,後頸一涼,一隻掌捏住了他,賀月尋清冷的嗓音同時也在身後響起:

“阿慈,你很不乖。”

捏住後頸的力道不大,但控製意味很強,鬱慈試圖偏頭,但很快被那隻掌製住。賀月尋微微用力,指腹捏了下細頸那片瑩白的軟肉。

“你看,你又不乖。”

男人這樣說。鬱慈頓住,沒有再做出任何其他舉動,他遲鈍地醒悟過來,男人今晚有些不一樣。

第79章 第 79 章

細軟的發絲垂下, 發尾落在後頸,那裡卻有一隻冷白的掌不清不重地攥著,每當那一小片可憐的軟肉被指腹意味不明地碾過時, 鬱慈就會下意識地顫一下。

如同一隻被人攥在掌心的蝶, 隻能無助地掠動蝶翼。

“……你還在生氣嗎?”

房間內實在太安靜了, 當鬱慈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問出這句話時, 空氣似乎都凝滯了。

片刻後,後頸軟肉又被捏了一下, 鬱慈控製不住圓眸中浮現一點濕意,細細喘了一口氣,然後聽見男人說:

“我是生氣了,所以阿慈要哄我嗎?”

語氣很淡,聽不出任何情緒。但偏偏話的暗示意味卻十分明顯。鬱慈指尖攥著被單不住收緊,此刻他確定了,賀月尋今晚的確不一樣。

控製、禁錮、指示, 以往任何一個詞都不會出現在賀月尋身上, 但今晚全都出現了。

從未有過的陌生感觸讓鬱慈有些不安, 他垂下眸, 嫣紅的唇瓣輕輕抿在一起, 片刻後, 低細的嗓音飄了出來:

“……可以、可以哄的。”

“你想要我怎麼哄你?”

在顫著眼睫等待的那幾秒鐘裡,鬱慈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比一聲鼓噪,手心也微微出汗而變得濡濕。

後頸的那隻掌終於離開, 鬱慈不知為何呼吸忽然亂了一下, 賀月尋掐住他的臉將他往後偏了下,對上一雙水潤潤的眼睛。

“是由我說了的話, 阿慈待會兒不要哭。”

他的指腹在少年嫣紅的唇瓣輕輕摩挲,然後兩根手指伸進去刮蹭了,碰到牙齒時,賀月尋黑眸定定看著少年的眼,命令道:

“張開。”

腦中似乎停止了轉動,鬱慈隻會下意識地順從,啟開一條縫能看見其中一小截濕紅的舌尖。如同蚌殼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迫露出。

“好乖。”男人這樣誇到。

這句話如同捏住了少年的軟肋,在要求少年將舌尖伸出來、自己摟上腰或者將腿張開一些時,男人都會說一句:

“阿慈,好乖。”

以至於後麵被欺負得眼圈紅紅,睫羽濕答答地黏在一起,少年想哀求男人輕一點或者慢一點時,都會在聽見賀月尋那句“阿慈不是說要哄我嗎?”後咽下去。

實在太過過分的時候,少年也隻能將咬住自己的指骨,企圖將一些破碎到不行的泣音憋回去。

可就算這樣,賀月尋還是不肯放過少年,用手指頂開少年紅豔豔的唇,看著津液將指尖染得水涔涔的,然後說:

“不要咬,我想聽。”

*

第二天坐在床上的鬱慈,看見連細伶的手指上白皙的皮肉也印有一些隱秘的紅痕時,咬著唇瓣淚珠墜在睫羽上欲掉不掉。

後知後覺被欺負透了的少年,最後隻得到一句簡單的“阿慈的確很會哄人。”實在是很不公平。

而昨晚意識昏沉的時候,鬱慈模模糊糊聽見賀月尋在他耳邊道:“阿慈,答應人的事情要做到,不要再摘下玉鐲了。”

“沒有第二次。”

哪怕後麵的話未講完,但鬱慈還去十分清楚,如果再有第二次,就算把他翻來覆去得將骨髓榨儘,賀月尋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雖然昨晚掉了很多眼淚,但醒來後身上並沒有什麼酸澀感,隻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痕跡卻留了下來,鬱慈將自己收拾好後,去到一樓。

他今天準備要出門一趟,再去一次西街南寧路。他想試試能不能找到秋琳背後勢力的蛛絲馬跡。

但在找到確切證據前,他不準備告訴沈清越。如今沈賀兩派局勢正焦灼,如果他貿然告訴沈清越,沈清越分心去查,極有可能麵臨兩方的共同夾擊。

而且,既然秋琳沒有傷害他,是不是證明她背後的人認為他是一個毫無威脅、不必在意的人?

也許,他真的能發現一點什麼呢?

不過昨天他答應過沈清越,出門可以,但要帶上人保證安全。鬱慈沒有拒絕,畢竟他也不想被某個勢力抓去威脅沈清越。

南寧路二十七號對麵是一家賣鐘表的店,鬱慈特意選了這裡。買下一塊表後,鬱慈在木桌前坐下,透過玻璃櫥窗一直盯著對麵。

他不確定這裡是否是第三方勢力的一個據點,但除了這最笨的一個辦法,鬱慈沒有其他任何有關第三方的了解。

但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任何人出入那扇門。鬱慈眼睛都盯酸了,抿了抿唇瓣,有點執拗地繼續待下去。

雖然沒有可疑的人出入,但連一個顧客都沒有,鬱慈有點確認這的確可能是一個據點了。

指尖攥緊裝著手表的小盒子,鬱慈目光一錯不錯,忽然看見一道熟悉的纖細背影,步履極快地跨進店內。

是秋琳。鬱慈精神一振,秋琳絕對不可能一個人,絕對還有其他接頭的人。果不其然,不久後另一個人踏了進去。

鬱慈一愣。那是個中年男子十分普通,相貌沒有任何記憶點,戴著頂黑色氈帽,埋著頭。可匆匆幾眼,鬱慈卻覺得男子有些熟悉。

是誰呢?鬱慈下意識咬住指骨,在記憶中翻找能對應得上的人,他之間應該見過。

直到回到小院跨進大廳,林管家語氣溫和地問他中午想吃些什麼時,鬱慈忽然記起了那個人是誰。

五叔,賀月尋的心腹之一。

之前去找賀月尋骨灰時,他曾見過五叔一麵,所以才一直沒有想起來。他驀然停在原地,眼眸愕然。

如果五叔跟第三方勢力有牽扯,那賀月尋呢?他在其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睫羽細細地抖了起來,哪怕鬱慈很想說服自己賀家已經散了,五叔為其他人做事也很正常。但僅存的理智告訴他,不可能。

五叔不可能為其他人做事。鬱慈想起之前與賀月尋爭奪南方商業的那些商人,對賀月尋的評價。

他們說,賀家主手段狠辣,城府極深,從不給對手留一絲喘息的機會,是一個智多近妖的人。

而能準備好身後事平靜赴死,在他死後賀家的生意沒有受到半分影響,且得知背負禁咒魂魄不散的賀月尋,真的不是以死來選擇另一種新生嗎?

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二樓臥室,鬱慈蹬掉鞋子在床上抱住自己,將頭深深埋進手臂裡。

良久,情緒平複下來的鬱慈抬起頭,眼圈有些紅,但沒有淚,怔怔地喚了一句:

“賀月尋?”

好像隻是簡單地在喚男人,又好像是在問很多其他事。但所有複雜難言的情緒都最終歸於一句平靜的:

“我以為你不會騙我的。”

這句話剛一出口,後知後覺的酸澀忽然漫上心尖,鬱慈鼻尖一酸,有點想落淚,但他忍住了,隻是緊緊咬著唇瓣。

房間內很安靜,但鬱慈知道,賀月尋就在他身邊。於是他執拗地選擇等下去。

時間靜靜流過,淺色的窗簾被風吹動,在鬱慈撐不住眼瞼有點發澀的時候,他終於聽見男人以一種很平靜的語氣說:

“有時候,阿慈會更想聽見一點謊言,不是嗎?”

睫羽一顫,鬱慈到底沒有忍住眼淚,鼻尖、下巴都變得有點紅,唇瓣嫣紅被咬出一點齒痕。在對峙中,他從來沒有贏過男人,於是他選擇直接問出來:

“你究竟想做什麼?是想要很多很多的權勢嗎?”

男人下了這麼大一盤棋,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其中的棋子。鬱慈想不通,究竟是圖謀什麼,才不惜如此大的犧牲。

眼瞼上落下一點涼意,鬱慈下意識閉上眼睛,男人的指腹輕碾著,似乎想透過薄薄的皮肉碰到下麵的眼球。

他聽見男人極輕的一聲笑,“權勢?”其中的冷淡連鬱慈都能讀出。

“這些我在柳城就已經厭倦了的東西,阿慈怎麼會認為我想要的是這個?”

接手整個賀家後,賀月尋不僅挽救了大廈將傾的腐朽家族,還一步步蠶食了整個南方的商業宏圖。

在掌握經濟命脈的情況下,這些與他而言隻是囊中之物。

猜測被否定後,鬱慈忽然攥住那隻沒有溫度的冰冷掌心,睜開眼,水津津的眸中透出一點讓人心軟的哀求。

“那你究竟想要什麼?”

溫熱的淚珠沾濕了賀月尋的指尖,他垂下眸,沒有回答少年話,反而自顧自提起另一個問題。

“阿慈,你喜歡柳城嗎?”

很莫名的話題、跟此刻的情形扯不上半點關係,鬱慈滿心怔愣,但一種莫名令他不安的直覺讓他下意識拒絕:

“……不、不喜歡。”

然後他就看見男人極輕地勾了下唇,漆黑的眸如同一池望不見底的深水,道:“不喜歡也沒有關係,還有很多像柳城一樣的小城。”

“我們可以一直嘗試,直到阿慈喜歡。”

龐大的陰影終於褪去一小片,鬱慈也得以艱難地窺探到陰影之下暗不見底的私欲。

“你想讓我和你在一起……”眼淚一滴滴墜在細細的下巴處,鬱慈可憐兮兮地望前挪近了些,“我們可以走的,你不做這些,我也會跟你離開的……”

但賀月尋隻是眸光淡淡的瞧著少年,沒有答話。

他們是一類人,同類相近,他清楚另外兩個絕不會放手。

若想沒有後顧之憂,那就必須一次性將所有可能都絕儘。

第80章 第 80 章

在賀月尋從他親弟弟手中搶走少年的那一刻, 他就清楚地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從來不隻貪念短暫的溫存,從他動了念頭時,他便要的是長久的相伴。

所以在賀衡野心勃勃地遠赴北地, 在沈清越眸中的狼子野心越來越昭然若知, 賀月尋便開始策劃這一場棋局。

而他走的第一步棋, 便是憑借禁咒拜托著一副令人生厭的病軀。

從他降臨世間的那一刻起, 無數人向他投來憐憫的目光。因為背負了禁咒的人,注定不會活太久。

但凡知道一點內情的人, 都以為他會心懷怨恨,恨他不顧親情的父親,恨讓他注定短命的禁咒。

但事實上,賀月枝從未對他們產生過任何強烈的情緒,在他眼裡,任何人和物都隻分為兩類,有用和無用。但這一切都隻存在與他遇見少年之前。

在對少年產生私欲的那一刻, 賀月尋對這個世間的認知都重塑了一遍。而此後, 旁人眼裡令人畏懼的禁咒, 也成了他達成目的的一種手段。

在令人窒息的寂靜裡, 鬱慈起伏過大的情緒之後反而是一片鈍木, 他忽然想清楚另一件事。

那批莫名消失的麻醉劑, 讓沈賀兩派走上兵戎相見地步的那一聲槍響,真的皆是出於賀衡之手嗎?

他抬起黑亮的眼,臉頰呈現出一種幾近透明的白皙,如同脆弱到下一刻就要碎去的瓷, 睫羽鴉黑地抖著。

哪怕極力維持出情緒的平靜, 也能輕而易舉看出他藏在表麵之下、極致到可憐的驚慌:“……麻醉劑、和走火的事,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在等待回答的那幾秒裡, 鬱慈將唇瓣咬得糜紅,他想等到一個否定的回答,可片刻後,他卻聽見男人極為冷靜的聲音:

“是我。”

如同隻是承認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賀月尋眼眸漆黑,眉眼依舊淡然如同一副清雅的水墨畫。

但鬱慈不明白,他抖著手想攥住男人的衣角,幾次都沒有攥穩,最後是男人反過來捏住他的手心。冰冷透過手掌如同傳到了心口。

連心臟的跳動都變慢了許多。

“……可你、怎麼做,他們可能都會死……”

鬱慈幾乎快喘不過氣,隻能茫然地睜著眼,從眼角滑落的淚珠如同一滴滴晶瑩的冰花碎去,與此同時他的心也好像碎成了幾瓣。

——男人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呈現出一種極致的淡漠,卻傳遞出一種明顯的信息:他就是要他們都死。

哪怕沈清越於賀月尋而言隻是政敵,可、可賀衡不是他的親弟弟嗎?鬱慈張了張嘴,下一刻他又怔怔地閉上。

從賀家那座吃人的宅子裡活著走出來的,從來都不是什麼血親,而是不死不休的敵人。賀月尋從不會對所謂的弟弟心軟,賀衡也同樣。

他無法苛責其中任何一個人。

所以,他就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入被人既定的死局嗎?

鬱慈靜靜坐在床中央,一滴一滴流著淚,好像失去了巢穴庇護的新生幼鳥,無助地抱住自己,等待著風雨的來襲。

“……我討厭你。”鬱慈輕聲吐出這幾個字,下一秒卻流出更多的眼淚,讓他說出的話沒有任何信服力。

他將臉埋進手臂裡,房間隻剩下一片緘默。

*

南寧路二十七號依舊沒有什麼人光顧,鬱慈坐在二樓等待秋琳,望著樓下有些出神。

吱呀一聲房門推開,秋琳走進來,依舊是淺色的長裙,卻沒有係絲巾,她走在對麵坐下,熟稔地從包裡掏出一支女士香煙。

點燃,白色的煙霧模糊了她的臉。秋琳在其中顯得清冷孤傲,唇色蒼白,如同一支藏著鋒芒的鳶尾。

而不是柔軟而依附他人的菟絲子。

她心情明顯十分不佳,鬱慈便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沒說話。秋琳卻以為少年是不習慣煙味,將煙碾滅,道:

“抱歉,我沒忍住。你找我有什麼事?”

這是鬱慈第一次見秋琳抽煙,卻莫名覺得很適合她。他搖搖頭,問:“你現在唯一的目標便是殺掉唐白英嗎?”

賀月尋能讓秋琳替她做事,前提一定是幫她處理掉唐白英。

而在這複雜的棋局中,秋琳其實是一枚中立的棋子,她跟任何勢力派彆都沒有利益牽扯,隻是刻骨的仇恨讓她參與到了其中。

鬱慈昨晚想了一夜,做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

———他要撬賀月尋的牆角。

聽到少年的話,秋琳愣了下,隨即又有些想點煙,但她忍住了,道:“之前不算,但現在是了。”

什麼叫之間不算?鬱慈微微蹙眉,語氣十分真誠,問:“你之前還有什麼想做的嗎?”

“我跟你提起過,我有個弟弟叫秋熙。我之前一直想事情結束後便帶他換個城市生活。但現在不用了。”

秋琳平靜到了極點,道:”他已經死了。”

鬱慈一愣,心臟的鈍痛再次蔓延開,他怔怔地看著秋琳黑白分明的眼與他對視,語氣冰冷:

“唐白英一直瞞著我弟弟的死訊,直到我悄悄去學堂接他,教書先生告訴秋熙已經好幾天沒去學堂了。”

說到這裡,秋琳的眼尾有些紅,她偏過頭,盯著樓下不說話。

房間裡很安靜,鬱慈忽然冒出一句:“我要讓沈清越殺掉唐白英。”

少年性子溫吞,生得又漂亮純良,很難想象他會說出殺掉某個人這類的話。秋琳側過頭,盯著他忽然彎了彎嘴角。

說出的話卻極為冰冷:“他活不長了,我要親手了結他。”

唐白英踩著無數人鋪出來的肮臟道路慢慢爬上前,自詡聰明,卻不曾想他的一切也不過是為其他人做嫁衣。

自以為憑著這次的麻醉劑同時算計了沈賀兩邊,卻沒想過自己能不能從這兩個人手中活著出來。

可笑的事,因為唐白英自顧不暇,她這些天才能免於被迫接客。

但剛才少年的話仍讓她有一瞬間的動容。秋琳目光定定落在少年身上,問:“你想讓我為你做些什麼,或者你想知道些什麼?”

在秋琳的目光下,鬱慈頓時生出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其實在聽到秋琳弟弟去世後,他就知道自己挖牆腳的計劃無法進行下去了。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在秋琳如此傷心的情況下還去提這些,也不想秋琳再過多牽扯進來了。於是他老老實實將原本的打算說了出來。

卻是懷著一種向受害者陳述自己犯罪過程的心情,纖長的睫羽垂下,根本不敢去看秋琳的眼睛。

剛說完,鬱慈唇瓣還緊張地抿在一起,就聽見秋琳說:“我答應你,從此刻開始我就是你的人了。”

似乎有一顆悶雷在耳邊炸開,鬱慈愕然抬眸。

看著少年睜得溜圓的黑眸,如同一隻受驚的貓。秋琳彎了彎眼,道:“你想解決現在沈賀兩邊對峙的局麵對嗎?”

她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不是沒有辦法。隻要找到那批被藏起來的麻醉劑,然後把所有過錯都推到唐白英身上,那麼他們就有握手言和的機會。”

“當然,前提是雙方都願意。”

那一批麻醉劑是導火索,也是事情轉機的最後希望。

可秋琳既然這麼說,就證明她並不知道那批麻醉劑的下落。鬱慈斂下眸,那麼他唯一能得到消息的人,隻有賀月尋。

回到小院,鬱慈坐在沙發出神,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才能讓賀月尋鬆口。昨晚無論他怎麼哀求,賀月尋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軟……

思緒遊走,鬱慈忽然聽見門響。大門打開,悟生氣質沉穩地走在前麵,鬱慈剛彎下眉眼,就瞧見悟生後麵跟進來一個小男孩。

淺色的襯衣長褲,發絲也是淺淺的栗色,眼睛圓潤烏黑,膚色白皙,看見沙發上有人的一瞬間,緊張地捏住悟生的衣角。

一般這個時候,家裡並沒有人,卻沒想到會撞見鬱慈。悟生愣了片刻,但還算冷靜領著人走進大廳。

“小慈哥哥,這是我的同學。這幾天借住在我們家裡可以嗎?”

原本鬱慈就擔心悟生會有些孤寂,對於悟生結交朋友的事情自然樂見其成。

但男孩身上的這套衣裳有些不合身,袖口褲腿還卷了一截,瞧著倒像是悟生的衣裳。再結合之間男孩看見他時的緊張。鬱慈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試探性地問:

“你的同學是不是已經在我們家住下一段時間了?”

沒想到悟生沉默片刻,竟然承認了,說:“他在家裡已經住了一周了。”頓了下,還十分誠懇地道歉:“對不起。”

萬萬沒想到,一個半大的小孩兒竟能將另一個半大的小孩藏在家中,而且一周時間都沒有人發現。

鬱慈驚訝之餘,又有點擔心地開口:“悟生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是你的同學在我們家裡住這麼久,他的家人不會擔心嗎?”

但一直躲在後麵的男孩卻主動站了出來,栗色的細軟發絲顯得他很像一隻小金毛,語氣怯怯地叫了一聲“哥哥”。

“我的家人都不管我,我沒有彆的地方去,哥哥可不可以讓我在這裡住一段時間……”

沒有人能抵住一隻可憐巴巴小金毛的攻勢,鬱慈也不行。在理智回弦的前一刻,鬱慈就沒忍住答應下來了。

直到回到臥室,鬱慈才後知後覺,能和悟生上同一家學堂的小孩,都非富即貴,真的會沒有人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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