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帥點點頭:“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長歎著說,“我應該想到地球人與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波江世界是一個以共生為進化基礎的生態圈,沒有自然選擇和生存競爭,更不知戰爭為何物……。我們卻用這種習慣思維來套地球人,而你們,自從樹上下來後就廝殺不斷,怎麼可能輕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饒恕的失職啊!”
元帥說:“波江人為我們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關於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值就是人類這個作戰方案的基礎: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轉向核彈,月球的軌道機動加速度將是吞食者速度極限值的三倍,這就是說它比吞食者靈活三倍,你們不可能躲開這次撞擊的。”
大牙說:“其實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戒備,當地球開始生產大量核彈時,我們時刻監視著這些核彈的去向,確定保它們被放置在月球地層中,可沒有想到……”
元帥在麵罩後麵微微一笑:“我們不會傻到用核彈直接攻擊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簡陋的導彈在半途中就會被身經百戰的吞食帝國全部攔截,但你們無法攔截巨大的月球,也許憑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終能擊碎它或使其轉向,但現在距離已經很近,時間來不及了。”
“狡詐的蟲蟲,陰險的蟲蟲,惡毒的蟲蟲……吞食帝國是心腸實在的文明,把什麼都說在明處,可是最終被狡詐陰險的地球蟲蟲騙了。”大牙咬牙切齒地說,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帥,但在士兵們指向他的***前停住了,他沒有忘記自己也是血肉之軀,一梭子子彈足以讓他喪命。
元帥對大牙說:“我們要走了,勸你也離開月球吧,不然會死在吞食帝國的核彈之下的。”
元帥說得很對,大牙和人類太空部隊剛剛飛離月球,吞食者的截擊導彈就擊中了月麵。這時月球的兩麵都閃爍著強光,朝向前進方向的一麵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飛到太空中,與推進麵不同的是,這些岩石是朝著各個方向漫無目標地飛散開,從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個披著怒發的鬥士,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陸上,人山人海爆發出狂熱的歡呼。
吞食者的攔截行動隻持續了不長的時間就停止了,因為他們發現這毫無意義,在月球走完短暫的距離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轉向更不可能擊碎它。
月球上的推進核彈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經足夠,地球保衛者要留下足夠的核彈進行最後的軌道機動。
一切都沉靜下來,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衛星靜靜地相向飄行著,它們之間的距離在急劇縮短,當兩者的距離縮短至五十萬公裡時,從地球統帥部所在的指揮艦上看去,月球已與“輪胎”重疊,像是軸承圈上的一粒鋼珠。
直到這時,吞食者的航向也沒有任何變化,這是容易理解的:過早的軌道機動會使月球也做出相應的反應,真正有意義的躲避動作要在月球最後撞擊前進行,這就像兩名用長矛決頭的中世紀騎士,他們騎馬越過長長的距離逼近對方,但真正決定勝負是在即將相互接觸的一小段距離內。
銀河係的兩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那最後的時刻。
當距離縮短至三十五萬公裡時,雙方的機動航行開始了。吞食者的發動機首先噴出了上萬公裡的藍色烈焰,開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彈則以空前的密度和頻率瘋狂地引爆,進行著相應的攻擊方向修正,它那彎曲的尾跡清楚地描繪出航線的變化。吞食者噴出的上萬公裡長的藍色光河的頭部鑲嵌著月球核彈銀色的閃光,構成了太陽係有史以來最壯觀的景象。
雙方的機動航行進行了三個小時,它們的距離已縮短至五萬公裡,計算機顯示的結果令指揮艦上的人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變軌加速度四倍於波江晶體提供的極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極限,一直是地球人取勝的基礎,現在,月球上剩餘的核彈已沒有能力對攻擊方向做出足夠的調整,計算表明,即使儘全力變軌,半小時後,月球也將以四百公裡的距離與吞食者擦肩而過。
在一陣令人目眩的劇烈閃光後,月球耗儘了最後的核彈,幾乎與此同時,吞食者的發動機也關閉了。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慣性定律完成了這篇宏偉史詩的最後章節:月球緊擦著吞食者的邊緣飛過,由於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沒能將其捕獲,但扭彎了它的飄行軌跡,月球掠過吞食者後,無聲地向遠離太陽的方向飛去。
指揮艦上,統帥部的人們在死一般的沉默中渡過了幾分鐘。
“波江人騙了我們。”一位將軍低聲說。
“也許,那塊晶體隻是吞食帝國的一個圈套!”一位參謀喊道。
統帥部瞬間陷入一片混亂,每個人都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以掩蓋或發泄自己的絕望,幾名文職人員或哭泣或抓著自己的頭發,精神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隻有元帥仍靜靜地站在大顯示屏前,他慢慢轉過身來,用一句話穩住了局麵:
“我提請各位注意一個現象:吞食者的發動機為什麼要關閉?”
這話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儘核彈後,敵人的發動機沒有理由關閉,因為他們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還剩有核彈,同時考慮吞食者的引力捕獲月球的危險,也應該繼續進行躲避加速,繼續拉開與月球攻擊線的距離,而不可能僅僅滿足於這四百公裡的微小間距。
“給我吞食者外表麵的近距離圖像。”元帥說。
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幅全息畫麵,這是一個飛掠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偵察器在其表麵五百公裡上空傳回的,吞食者燈光燦爛的大陸曆曆在目,人們敬畏地看著那線條粗放的鋼鐵山脈和峽穀緩緩移過。一條黑色的長縫引起了元帥的注意,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他已記熟了吞食者外表麵的每一個細節,絕對肯定這條長縫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彆人也注意到了:
“這是什麼?一條……裂縫?”
“是的,裂縫,一條長達五千公裡的裂縫。”元帥點點頭說,“波江人沒有騙我們,晶體帶來的資料是真實的,那個加速度極限確實存在,但當月球逼近時,絕望的吞食者不顧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來躲避,這就是超限加速的後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來,人們又發現了另外幾條裂縫。
“看啊,那又是什麼?!”又有人驚叫,這時吞食者的自轉正使它表麵的另一部分進入視野,金屬大陸的邊緣上出現了一個剌目的光球,如同它那遼闊地平線上的日出一般。
“自轉發動機!”一名軍官說。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啟動的自轉發動機,它此時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轉!”
“元帥,這證實了您的看法!!”
“儘快用各種觀測手段取得詳細資料,進行模擬!”元帥說,但在這之前一切已在進行中了。
經一個世紀建立起來的精確描述吞食者物理結構的數學模型,在從前方取得必需的數據後高速運轉,模擬結果很快出來了:需近四十小時的時間,自轉發行動機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轉速度減至毀滅值之下,而如果高於這個轉速,離心力將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個小時內完全解體。
人們歡呼起來。
大屏幕上接著映出了吞食者解體時的全息模擬圖像:解體的過程很慢,如同夢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這個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團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樣散開來,邊緣的碎塊漸漸隱沒於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隻有不時出現的爆炸的閃光才使它們重新現形。
元帥並沒有同人們一起觀賞這令人心曠神怡的畫麵,他遠離人群,站在另一塊大屏幕前注視著現實中的吞食者,臉上沒有一點勝利的喜悅。冷靜下來的人們注意到了他,也紛紛站到這個屏幕下,他們發現,吞食者尾部的藍色光環又出現了,它再次啟動了推進發動機。在環體已經被嚴重損傷的情況下,這似乎是一個不可理解的錯誤,這時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導致大環解體。而吞食者的運行方向更讓人迷惑:它正在緩緩回到躲避月球攻擊前所在的位置,謹慎地建立與地球同步的太陽軌道,並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轉軸在對準在一條直線上。
“怎麼?這時它還想吃地球?”有人吃驚地說,他的話引起了稀疏的笑聲,但笑聲嘎然而止,人們看到了元帥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雙眼緊閉,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一個世紀以來,做為抗擊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將士們已經熟悉了他的音容,他們從來沒有見到他像這樣。人們冷靜下來,再看屏幕,終於明白了一個嚴峻的現實:
吞食者還有一條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開始了,已與地球運行同步自轉同軸的吞食者向著這顆行星的南極移動。如果它慢了,會在自轉的離心力下解體;如果太快,推進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體。吞食者正走在一條生存的鋼絲繩上,它必須絕對正確地把握住時間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極被套入大環前的一段時間,太空中的人們看到,南極大陸的海岸線形狀在急劇變化,這個大陸像一塊熱煎鍋上的牛油一樣縮小著麵積,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動下湧向南極,地球頂端那塊雪白的大陸正在被淘天巨浪所吞沒。
這時吞食者大環上的裂縫越來越多,且都在延長擴寬,最初出現的那幾條裂縫已不再是黑色的,裡麵透出了暗紅色的火光,像幾千公裡長的地獄之門。有幾條蛛絲般的白色細線從大環表麵升起,接下來這樣的細線越來越多,出現在大環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長出了稀疏的頭發。這是從大環上發射的飛船的尾跡,吞食人開始從他們將要毀滅的世界逃命了。
但當地球被大環吞入一半時,情況發生了逆轉:地球的引力像無數根無形的輻條拉住了正在解體的大環,吞食者表麵不再有新的裂縫出現,已有的裂縫也停止了擴展。十四小時過去後,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環,它那引力的輻條變得更加強勁有力,吞食者表麵的裂縫開始縮小,又過了五個小時,這些裂縫完全合攏了。
在指揮艦上,統帥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連燈都滅了,隻有太陽從舷窗中投進慘白的光芒。為了產生人工重力,飛船中部仍在緩緩旋轉,使得太陽從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轉,仿佛在追述著人類那已永遠成為過去的日日夜夜。
“謝謝各位在過去一個世紀中儘職儘責的工作,謝謝。”元帥說,並向統帥部的全體人員敬禮,在將士們的注視下,他平靜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軍裝,其他的人也這樣做了。
人類失敗了,但地球保衛者們已經儘到了自己的責任,對於儘責的戰士來說,這一時刻仍是輝煌的,他們接受了平靜的良心授予自己的無形的勳章,他們有權享受這一時光。
尾聲:歸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輕上尉驚喜地叫出來,麵前確實是一片廣闊的水麵,在昏黃的天空下泛著鱗鱗波光。
元帥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點水,推開麵罩嘗了嘗,又趕緊將麵罩合上:“嗯,還不是太鹹。”看到上尉也想打開麵罩,他製止說:“會得減壓病的,大氣成份倒沒問題,硫磺之類的有毒成份已經很淡了,但氣壓太低,相當於戰前的一萬米高空。”
又一名將軍在腳下的沙子中挖著什麼,“也許會有些草種子的。”他抬頭對元帥笑笑說。
元帥搖搖頭:“這裡戰前是海底。”
“我們可以到離這裡不遠的11號新陸去看看,那裡說不定會有。”那名上尉說。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歎息道。
大家舉目四望,地平線處有連綿的山脈,它們是最近一次造山運動的產物,青色的山體由赤裸的岩石構成,從山頂流下的岩漿河發著暗紅的光,使山脈像一個巨人淌血的軀體,但大地上的岩漿河已經消失了。
這是戰後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戰爭結束後,統帥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揮艦上進入冬眠器,等待著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後重返家園。指揮艦則成為一顆衛星,在一個寬大的軌道上圍繞著由吞食者和地球組成的聯合星體運行。在以後的時間裡,吞食帝國並沒有打擾他們。
戰後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揮艦上的傳感係統發現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喚醒了一部分冬眠者。當這些人醒來後,吞食者已飛離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這時的地球已變成一顆人們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塊剛從爐子裡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蓋著蛛網般的岩漿河流。他們隻好繼續冬眠,重新設定傳感器,等待著地球冷卻,這一等又是一個世紀。
冬眠者們再次醒來時,發現地球已冷卻成一個荒涼的黃色行星,劇烈的地質運動已經平息下來,雖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氣,甚至還發現了殘存的海洋,於是他們就在一個大小如如戰前內陸湖泊的殘海邊著陸了。
一陣轟鳴聲,就是在這稀薄的空氣中也震耳欲聾,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國飛船在人類的飛船不遠處著陸,高大的艙門打開後,大牙拄著一根電線杆長度的拐枚顫顫地走下來。
“啊,您還活著?!有五百歲了吧?”元帥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麼久啊,戰後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為了能再見你們一麵。”
“吞食者現在在哪兒?”
大牙指向一個天空的一個方向:“晚上才能看見,隻是一個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軌道。”
“它在離開太陽係嗎?”
大牙點點頭:“我今天就要啟程去追它了。”
“我們都老了。”
“老了……”大牙喑然地點點頭,哆嗦著把拐枚換了手,“這個世界,現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氣留了下來,這算是吞食帝國的仁慈嗎?”
大牙搖搖頭:“與仁慈無關,這是你們的功績。”
地球戰士們不解地看著大牙。
“哦,在那場戰爭中,吞食帝國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創傷,在那次大環撕裂中死了上億人,生態係統也被嚴重損壞,戰後用了五十個地球年的時間才初步修複。這以後才有能力開始對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們在太陽係的時間有限,如果不能及時離開,有一片星際塵埃會飄到我們前麵的航線上,如果繞道,我們到達下一個恒星係的時間就會晚一萬七千年,那顆恒星將會發生變化,燒毀我們要吞食的那幾顆行星,所以對太陽幾顆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乾淨。”
“這讓我們感到許多的安慰和榮譽。”元帥看看周圍的人們說。
“你們當之無愧,那真是一場偉大的星際戰爭,在吞食帝國漫長的征戰史中,你們是最出色的戰士之一!直到現在,帝國的行吟詩人還在到處傳唱著地球戰士史詩般的戰績。”
“我們更想讓人類記住這場戰爭,對了,現在人類怎樣了?”
“戰後大約有二十億人類移居到吞食帝國,占人類總數的一半。”大牙說著,打開了他的手提電腦寬大的屏幕,上麵映出人類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畫麵:藍天下一片美麗的草原,一群快樂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時難以分辯出這些人的性彆,因為他們的皮膚都是那麼細膩白嫩,都身著輕紗般的長服,頭上裝飾著美麗的花環。遠處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狀顯然來自地球童話,色彩之鮮豔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鏡頭拉近,元帥細看這些漂亮人兒的表情,確信他們真的是處於快樂之中,這是一種真正無憂無慮的快樂,如水晶般單純,戰前的人類隻在童年能夠短暫地享受。
“必須保證它們的絕對快樂,這是飼養中起碼的技術要求,否則肉質得不到保證。地球人是高檔食品,隻有吞食帝國的上層社會才有錢享用,這種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帥,我們找到了您的曾孫,錄下了他對您說的話,想看嗎?”
元帥吃驚地看了大牙一眼,點點頭。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皮膚細嫩的漂亮男孩,從麵容上看他可能隻有十歲,但身材卻有成年人那麼高,他一雙女人般的小手兒拿著一個花環,顯然是剛剛被從舞會上叫過來,他眨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說:“聽說曾祖父您還活著?我隻求您一件事,千萬不要來見我啊!我會惡心死的!想到戰前人類的生活都我們都會惡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戰士還想維持這種生活,差一點兒真的阻止人類進入這個美麗的天堂了!變態!您知道您讓我多麼羞恥,您知道您讓我多麼惡心嗎?呸!不要來找我!呸!快死吧你!!”說完他又蹦跳著加入到草原上的舞會中去了。
大牙首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他將活過六十歲,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會被宰殺。”
“如果是因為我的緣故十分感謝。”元帥淒涼地笑了一下說。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後,他很沮喪,也充滿了對您的仇恨,這類情緒會使他的肉質不合格的。”
大牙感慨地看著麵前這最後一批真正的人,他們身上的太空服已破舊不堪,臉上都深刻著歲月的滄桑,在昏黃的陽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鏽跡斑斑的鐵像。
大牙合上電腦,充滿謙意地說:“本來不想讓大家看這些的,但你們都是真正的戰士,能夠勇敢地麵對現實,要承認……”他猶豫了一下才說,“人類文明完了。”
“是你們毀滅了地球文明,”元帥凝視著遠方說,“你們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們終於又開始談道德了。”大牙咧嘴一笑說。
“在入侵我們的家園並極其野蠻地吞食一切後,我不認為你們還有這個資格。”元帥冷冷地說,其他的人不再關注他們的談話,吞食者文明冷酷殘暴的程度已超出人類的理解力,人們現在真的沒有興趣再同其進行道德方麵的交流了。
“不,我們有資格,我現在還真想同人類談談道德……‘您怎麼拿起來就吃啊!’”
大牙最後這句話讓所有人渾身一震,這話不是從翻譯器中傳出,而是大牙親口說的,雖然嗓門震耳,但他對三個世紀前元帥的聲調模仿得維妙維俏。
大牙通過翻譯器接著說:“元帥,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覺是對的:星際間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異更令人震驚,我們確實不應該這麼像。”
人們都把目光焦聚在大牙身上,他們都預感,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將被揭開。
大牙動動拐枚使自己站直,看著遠方說:“朋友們,我們都是太陽的孩子,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但我們比你們更有權力擁有她!因為在你們之前的一億四千萬年,我們的先祖就在這個美麗的行星上生活,並創造了燦爛的文明。”
地球戰士們呆呆地看著大牙,身邊的殘海跳躍著昏黃的陽光,遠方的新山脈流淌著血紅的岩漿,越過六千萬年的滄桑時光,曾經覆蓋地球的兩大物種在這劫後的母親星球上淒涼地相會了。
“恐——龍——”有人低聲驚叫。
大牙點點頭:“恐龍文明崛起於一億地球年之前,就是你們地質紀年的中生代白堊紀中期,在白堊紀晚期達到鼎盛。我們是一個體形巨大的物種,對生態的消耗量極大,隨著恐龍人口的爭劇增加,地球生態圈已難以維持恐龍社會的生存,接著又吃光了剛剛擁有初級生態的火星。地球上恐龍文明的曆史長達兩千萬年,但恐龍社會真正的急劇膨脹也就是幾千年的事,其在生態上造成的影響從地質紀年的長度看很像一場突然爆發的大災難,這就是你們所猜測的白堊紀災難。”
“終於有那麼一天,所有的恐龍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飛船,航向茫茫星海。這十艘飛船最後合為一體,每到達一個有行星的恒星就擴建一次,經過六千萬年,就成為現在的吞食帝國。”
“為什麼要吃掉自己的家園呢?恐龍沒有一點懷舊感嗎?”有人問。
大牙陷入了回憶,“說來話長,星際空間確實茫茫無際,但與你們的想像不同,真正適合我們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間並不多。從我們所在的位置向銀河係的中心方向,走不出兩千光年就會遇到大片的星際塵埃,在其中既無法航行也無法生存,再向前則會遇到強輻射和大群遊蕩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們已在旋臂的未端,不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荒涼虛空。在適合生存的這片空間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國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現在,我們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銀河係的另一旋臂去,我們也不知道那裡有什麼,但在這片空間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條。這次航行要持續一千五百萬年,途中一片荒涼,我們必須在啟程前貯備好所有的消耗品。這時的吞食帝國就像一個正在乾涸的小水窪中的一條魚,它必須在水窪完全乾掉之前猛跳一下,雖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鄰的另一個水窪中活下去……至於懷舊感,在經曆了幾千萬年的太空跋涉和數不清星際戰爭後,恐龍種族早已是鐵石心腸了,為了前麵千萬年的航程,吞食帝國要儘可能多吃一些東西……文明是什麼?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擴張和膨脹,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帥深思著說:“難道生存競爭是宇宙間生命和文明進化的唯一法則?難道不能建立起一個自給自足的、內省的、多種生命共生的文明嗎?像波江文明那樣。”
大牙長出一口氣說:“我不是哲學家,也許可能吧,關鍵是誰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滅彆人為基礎的,這是這個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鐵的法則,誰要首先不遵從它而自省起來,就必死無疑。”
大牙轉身走上飛船,再出來時端著一個扁平的方盒子,那個盒子有三四米見方,起碼要四個人才能抬起來,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頂蓋,人們看到盒子裡裝滿了土,土上長著一片青草,在這已無生命的世界中,這綠色令所有人心動。
“這是一塊戰前地球的土地,戰後我使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蟲都進入冬眠,現在過了兩個多世紀,又使它們同我一起蘇醒。本想把這塊土地帶走做個紀念的,唉,現在想想還是算了吧,還是讓把它放回它該在的地方吧,我們從母親星球拿走的夠多了。”
看著這一小片生機盎然的地球土地,人們的眼睛濕潤了,他們現在知道,恐龍並非鐵石心腸,在那比鋼鐵和岩石更冷酷的鱗甲後麵,也有一顆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揮爪子,似乎想把自己從某種情緒中解脫出來:“好了朋友們,我們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國去,”看到人們的表情,他舉起一支爪子:“你們到那裡當然不是做為家禽飼養,你們是偉大的戰士,都將成為帝國的普通公民,你們還會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個人類文明博物館。”
地球戰士們都把目光集中的元帥身上,他想了想,緩緩地點點頭。
地球戰士們一個接一個地上了大牙的飛船,那為恐龍準備的梯子他們必須一節一節引體向上爬上去。元帥是最後一個上飛船的人,他雙手抓住飛船舷梯最下麵的一節踏板的邊緣,在把自己的身體拉離地麵的時候,他最後看了一眼腳下地球的土地,此後他就停在那裡看著地麵,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他看到了——
螞蟻。
這螞蟻是從那塊盒子中的土地裡爬出來的,元帥放開抓著踏板的雙手,蹲下身,讓它爬到手上,舉起那隻手,在細細地看著它,它那黑寶石般的小身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元帥走到盒子旁,把這隻螞蟻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叢中,這時他又在草叢間的土麵上發現了其它幾隻螞蟻。
他站起身來,對剛來到身邊的大牙說:“我們走後,這些草和螞蟻是地球上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無語。
元帥說:“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來越小的趨勢,恐龍、人、然後可能是螞蟻,”他又蹲下來深情地看著那些在草叢間穿行的小生命,“該輪到它們了。”
這時,地球戰士們又紛紛從飛船上下來,返回到那塊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圍成一圈深情地看著它。
大牙搖搖頭說:“草能活下去,這海邊也許會下雨的,但螞蟻不行。”
“因為空氣稀薄嗎?看樣子它們好像沒受影響。”
“不,空氣沒問題,與人不同,在這樣的空氣中它們能存活,關鍵是沒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嗎?”
“那就誰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氣中青草長得很慢,螞蟻會吃光青草然後餓死,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後結局。”
“您能從飛船上給它們留下些吃的嗎?”
大牙又搖頭:“我的飛船上除了生命冬眠係統和飲用水外什麼都沒有,我們在追上帝國前需要冬眠,你們的飛船上還有食物的嗎?”
元帥也搖搖頭:“隻剩幾隻維持生命的注射營養液,沒用的。”
大牙指指飛船:“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吧,帝國加速很快,晚了我們要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帥,我們留下來。”一名年輕中尉說。
元帥堅定地點點頭。
“留下來?乾什麼?!”大牙輪流著看看他們,驚訝地問,“你們飛船上的冬眠裝置已接近報廢,又沒有食品,留下來等死嗎?”
“留下來走出第一步。”元帥平靜說。
“?”
“您剛才提過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們……要做為螞蟻的食物?!”
地球戰士們都點點頭。
大牙無言地注視了他們很長時間,然後轉身拄著拐枚慢慢走向飛船。
“再見,朋友。”元帥在大牙身後高聲說。
老恐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在我和我的子孫前麵,是無儘的暗夜、不休的征戰,茫茫宇宙,哪裡是家喲。”人們看到他的腳下濕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淚。
恐龍的飛船在轟鳴中起飛,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個方向,太陽正在落下。
最後的地球戰士們圍著那塊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從元帥開始,大家紛紛掀起麵罩,在沙地上躺了下來。
時間在流逝,太陽落下,晚霞使劫後的大地映在一片美麗的紅光中,然後,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現,元帥發現,一直昏黃的天空這時居然現出了深藍色。在稀薄的空氣奪去他的知覺前,更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陽穴上有輕微的搔動感,螞蟻正在爬上他的額頭,這感覺讓他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海邊兩棵棕櫚樹上拴著的一個小吊床上,他仰望著燦爛的星海,媽媽的手撫過他的額頭……
夜晚降臨了,殘海平靜如鏡,毫不走樣地映著橫天而過的銀河,這是這個行星有史以來最寧靜的一個夜晚。
在這寧靜中,地球重生了。
2002.09.01於娘子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