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赤道(1 / 2)

地火.. 劉慈欣 25909 字 3個月前

劉慈欣

愛因斯坦赤道

“有一句話我早就想對你們說,”丁儀對妻子和女兒說,“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學占據了,隻是努力擠出了一個小角落給你們,對此我心裡很痛苦,但也實在是沒辦法。”

他的妻子方琳說:“這話你對我說過兩百遍了。”

十歲的女兒文文說:“對我也說過一百遍了。”

丁儀搖搖頭說:“可你們始終沒能理解我這話的真正含義,你們不懂得物理學到底是什麼。”

方琳笑著說:“隻要它的性彆不是女就行。”

這時,他們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輛時速達五百公裡的小車上,行駛在一條直徑5米的鋼管中,這根鋼管的長度約為三萬公裡,在北緯45度線上繞地球一周。

小車完全自動行駛,透明的車艙內沒有任何駕駛設備。從車裡看出去,鋼管筆直地伸向前方,小車像是一顆在無限長的槍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彈,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無限遠處,看上去針尖大小,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周圍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飛快掠過,肯定覺察不出車的運動。在小車啟動或停車時,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裝的數量巨大的儀器,還有無數等距離的箍圈,當車加速起來後,它們就在兩旁渾然一體地掠過,看不清了。丁儀告訴她們,那些箍圈是用於產生強磁場的超導線圈,而懸在鋼管正中的那條細管是粒子通道。

他們正行駛在人類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這台環繞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稱為愛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學家們將實現上世紀那個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後的夢想:建立宇宙的大統一模型。

這輛小車本是加速器工程師們用於維修的,現在被丁儀用來帶著全家進行環球旅行,這旅行是他早就答應妻子和女兒的,但她們萬萬沒有想到要走這條路。整個旅行耗時六十小時,在這環繞地球一周的行駛中,她們除了筆直的鋼管什麼都沒看到。不過方琳和文文還是很高興很滿足,至少在這兩天多時間裡,全家人難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並不枯燥,丁儀不時指著車外飛速掠過的管壁對文文說:“我們現在正在駛過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嗎?還有羊群……我們在經過日本,但隻是擦過它的北角,看,朝陽照到積雪的國後島上了,那可是今天亞洲迎來的第一抹陽光……我們現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麼都看不見,哦不,那邊有亮光,暗紅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湧出的岩槳遇水很快冷卻了,所以那暗紅光一閃一閃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陸正在這裡生長啊……”

後來,他們又在鋼管中駛過了美國全境,潛過了大西洋,從法國海岸登上歐洲的土地,駛過意大利和巴爾乾半島,第二次進入俄羅斯,然後從裡海回到亞洲,穿過哈薩克斯坦進入中國,現在,他們正走完最後的路程,回到了愛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瑪乾沙漠中的起點——世界核子中心,這也是環球加速器的控製中心。

當丁儀一家從控製中心大樓出來時,外麵已是深夜,廣闊的沙漠靜靜地在群星下伸向遠方,世界顯得簡單而深邃。

“好了,我們三個基本粒子,已經在愛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試驗。”丁儀興奮地對方琳和文文說。

“爸爸,真的粒子要在這根大管子中跑這麼一大圈,要多長時間?”文文指著他們身後的加速器管道問,那管道從控製中心兩側向東西兩個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儀回答說:“明天,加速器將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運行,在其中運行的每個粒子,將受到相當於一顆核彈的能量的推動,它們將加速到接近光速,這時,每個粒子在管道中隻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們這兩天多的環球旅程。”

方琳說:“彆以為你已經實現了自己的諾言,這次環球旅行是不算的!”

“對!”文文點點頭說,“爸爸以後有時間,一定要帶我們在這長管子的外麵沿著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們在管子裡麵到過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環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儀對女兒意味深長地說,“如果你睜開了想像力的眼睛,那這次旅行就足夠了,你已經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藍色的海洋紅色的花朵綠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東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隻有想像力才能看到它,與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沒有色彩和形狀,隻有當你用想像力和數學把整個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團兒,使它變成你的一個心愛的玩具,你才能看到這種美……”

丁儀沒有回家,送走了妻女後,他回到了控製中心。中心隻有不多的幾個值班工程師,在加速器建成以後曆時兩年的緊張調試後,這裡第一次這麼寧靜。

丁儀上到樓頂,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麵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條把世界一分為二的直線,他有一種感覺:夜空中的星星像無數隻瞳仁,它們的目光此時都焦聚在下麵這條直線上。

丁儀回到下麵的辦公室,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進入了一個理論物理學家的夢鄉。

他坐在一輛小車裡,小車停在愛因斯坦赤道的起點。小車啟動,他感覺到了加速時強勁的推力。他在45度緯線上繞地球旋轉,一圈又一圈,像輪盤賭上的骰子。隨著速度趨近光速,急劇增加的質量使他的身體如一樽金屬塑像般凝固了,意識到了這個身體中已蘊含了創世的能量,他有一種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後一圈,他被引入一條支路,衝進一個奇怪的地方,這是虛無之地,他看到了虛無的顏色,虛無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無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這裡,空間和時間都還是有待於他去創造的東西。他看到前方有一個小黑點,急劇擴大,那是另一輛小車,車上坐著另一個自己。當他們以光速相撞後同時消失了,隻在無際的虛空中留下一個無限小的奇點,這萬物的種子爆炸開來,能量火球瘋狂暴脹。當彌漫整個宇宙的紅光漸漸減弱時,冷卻下來的能量天空中物質如雪花般出現了,開始是稀薄的星雲,然後是恒星和星係群。在這個新生的宇宙中,丁儀擁有一個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間從宇宙的一端躍至另一端。其實他並沒有跳躍,他同時存在於這兩端,他同時存在於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點,他的自我像無際的霧氣彌漫於整個太空,由恒星沙粒組成的銀色沙漠在他的體內燃燒。他無所不在的同時又無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隻是一個概率的幻影,這個多態迭加的幽靈渴望地環視宇宙,尋找那能使自己坍縮為實體的目光。正找著,這目光就出現了,它來自遙遠太空中浮現出來的兩雙眼睛,它們出現在一道由群星織成的銀色帷幕後麵,那雙有著長長睫毛的美麗的眼睛是方琳的,那雙充滿天真靈性的眼睛是文文的。這兩雙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掃視,最終沒能覺察到這個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數顫抖著,如微風掃過平靜的湖麵,但坍縮沒有發生。正當丁儀陷入絕望之時,茫茫的星海擾動起來,群星彙成的洪流在旋轉奔湧,當一切都平靜下來時,宇宙間的所星星構成了一隻大眼睛,那隻百億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鑽石粉未在黑色的天鵝絨上撒出的圖案,它盯著丁儀看,波函數在瞬間坍縮,如倒著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點上,他睜開雙眼,回到了現實。

是控製中心的總工程師把他推醒的,丁儀睜開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幾位物理學家和技術負責人圍著他躺的沙發站著,他們用看一個怪物的目光盯著他看。

“怎麼?我睡過了嗎?”丁儀看看窗外,發現天已亮了,但太陽還未升起。

“不,出事了!”總工程師說,這時丁儀才知道,大家那詫異的目光不是衝著他的,而是由於剛出的那件事情。總工程師拉起丁儀,帶他向窗口走去,丁儀剛走了兩步就被人從背後拉住了,回頭一看,是一位叫鬆田誠一的日本物理學家,上屆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之一。

“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無法承受馬上要看到的東西,也不必太在意,我們現在可能是在夢中。”日本人說,他臉色蒼白,抓著丁儀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剛從夢中出來!”丁儀說,“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仍用那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總工程師拉起他繼續朝窗口走去,當丁儀看到窗外的景象時,立刻對自己剛才的話產生了懷疑,眼前的現實突然變得比剛才的夢境更虛幻了。

在淡藍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橫貫沙漠的加速器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綠色的草帶,這條綠色大道沿東西兩個方向伸向天邊。

“再去看看中心控製室吧!”總工程師說,丁儀隨著他們來到樓下的控製大廳,又受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撖:大廳中一片空曠,所有的設備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放置設備的位置也長滿了青草,那草是直接從防靜電地板上長出來的。

丁儀發瘋似地衝出控製大廳,奔跑著繞過大樓,站到那條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帶上,看著它消失在太陽即將升起的東方地平線處,在早晨沙漠上寒冷的空氣中他打了個寒戰。

“加速器的其它部分呢?”他問喘著氣跟上來的總工程師。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

“也都變成了草?!”

“哦不,草隻在我們附近的沙漠上有,其它部分隻是消失了,地麵和海底部分隻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隻留下空隧道。”

丁儀彎腰拔起了一束青草,這草在彆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這裡就很不尋常:它完全沒有紅柳或仙人掌之類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點,看上去飽含水份,清脆欲滴,這樣的植物隻能生長在多雨南方。丁儀搓碎了一根草葉,手指上沾滿了綠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飄散開來。丁儀盯著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長時間,最後說:

“看來,這真是夢了。”

東方傳來一個聲音:“不,這是現實!”

真空衰變

在綠色草路的儘頭,朝陽已升出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們的眼睛,在這光芒中,有一個人沿著草路向他們走來,開始他隻是一個以日輪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邊緣被日輪侵蝕,顯得變幻不定。當那人走近些後,人們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著白襯衣和黑褲子,沒打領帶。再近些,他的麵孔也可以看清了,這是一張兼具亞洲和歐洲人特點的臉,這在這個地區並沒有什麼不尋常,但人們絕不會把他誤認為是當地人,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現實,像某些公共標誌上表示人類的一個圖符。當他再走近些時,人們也不會把他誤認為是這個世界的人了,他並沒有走,他一直兩腿並攏筆直地站著,鞋底緊貼著草地飄浮而來。在距他們兩三米處,來人停了下來。

“你們好,我以這個外形出現是為了我們之間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認可我的人類形象,我已經儘力了。”來人用英語說,他的話音一如其麵孔,極其標準而無特點。

“你是誰?”有人問。

“我是這個宇宙的排險者。”

這個回答中有兩個含義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學家們的腦海:“這個宇宙”。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關嗎?”總工程師問。

“它在昨天夜裡被蒸發了,你們計劃中的試驗必須被製止。做為補償,我送給你們這些草,它們能在乾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長蔓延。”

“可這些都是為了什麼呢?”

“這個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運行,能將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電子伏特,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給我們的宇宙帶來災難。”

“什麼災難?”

“真空衰變。”

聽到這回答,總工程師扭頭看了看身邊的物理學家們,他們都沉默不語,緊鎖眉頭思考著什麼。

“還需要進一步解釋嗎?”排險者問。

“不,不需要了。”丁儀輕輕地搖搖頭說。物理學家們本以為排險者會說出一個人類完全無法理解的概念,但沒想到,他說出的東西人類的物理學界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想到了,隻是當時大多數人都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新奇的假設,與現實毫無關係,以至現在幾乎被遺忘了。

真空衰變的概念最初出現在1980年《物理評論》雜誌上的一篇論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爾曼和弗蘭克·德盧西亞。早在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們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種偽真空,在那似乎空無一物的空間裡,幽靈般的虛粒子在短得無法想象的瞬間出現又消失,這瞬息間創生與毀滅的活劇在空間的每一點上無休止地上演,使得我們所說的真空實際上是一個沸騰的量子海洋,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級。科爾曼和德盧西亞的新思想在於:他們認為某種高能過程可能產生出另一種狀態的真空,這種真空的能級比現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現能級為零的“真真空”,這種真空的體積開始可能隻有一個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圍相鄰的高能級真空就會向它的能級跌落,變成與它一樣的低能級真空,這就使得低能級真空的體積迅速擴大,形成一個球形,這個低能級真空球的擴張很快就能達到光速,球中的質子和中子將在瞬間衰變,這使得球內的物質世界全部蒸發,一切歸於毀滅……

“……以光速膨脹的低能級真空球將在0.03秒內毀滅地球,五個小時內毀滅太陽係,四年後毀滅最近的恒星,十萬年後毀滅銀河係……沒有什麼能阻止球體的膨脹,隨著時間的推移,整個宇宙都難逃劫難。”排險者說,他的話正好接上了大多數人的思維,難道他能看到人類的思想?!排險者張開雙臂,做出一個囊括一切的姿式,“如果把我們的宇宙看做一個廣闊的海洋,我們就是海中的魚兒,我們周圍這無邊無際的海水是那麼清徹透明,以至於我們忘記了它的存在,現在我要告訴你們,這不是海水,是液體炸藥,一粒火星就會引發毀滅一切的大災難。做為宇宙排險者,我的職責就是在這些火星燃到危險的溫度前撲滅它。”

丁儀說:“這大概不太容易,我們已知的宇宙有二百億光年半徑,即使對於你們這樣的超級文明,這也是一個極其廣闊的空間。”

排險者笑了笑,這是他第一次笑,這笑同樣毫無特點:“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你們已經知道,我們目前的宇宙,隻是大爆炸焰火的餘燼,恒星和星係,不過是仍然保持著些許溫熱的飄散的煙灰罷了,這是一個低能級的宇宙,你們看到的類星體之類的高能天體隻存在於遙遠的過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級彆的能量過程,如大質量物體墜入黑洞,其能級也比大爆炸低許多數量級。在目前的宇宙中,發生創世級彆的能量過程的唯一機會,隻能來自於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終極奧秘的努力,這種努力會把大量的能量焦聚到一個微觀點上,使這一點達到創世能級。所以,我們隻需要監視宇宙中進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

鬆田誠一問:“那麼,你們是從何時起開始注意到人類呢?普朗克時代嗎?”

排險者搖搖頭。

“那麼是牛頓時代?也不是?!不可能遠到亞裡士多德時代吧?”

“都不是。”排險者說:“宇宙排險係統的運行機製是這樣的:它首先通過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傳感器監視已有生命出現的世界,當發現這些世界中出現有能力產生創世能級能量過程的文明時,傳感器就發出警報,我這樣的排險者在收到警報後將親臨那些世界監視其中的文明,但除非這些文明真要進行創世能級的試驗,我們是絕不會對其進行任何乾予的。”

這時,在排險者的頭部左上方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正方形,約兩米見方,正方形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漆黑,仿佛現實被挖了一個洞。幾秒鐘後,那黑色的空間中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地球影像,排險者指著影像說:“這就是放置在你們世界上方的傳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

“這個傳感器是在什麼時候放置於地球的?”有人問。

“按你們的地質學紀年,在古生代未期的石炭紀。”

“古炭紀?!”“那就是……三億年前了!”……人們紛紛驚呼。

“這……太早了些吧?”總工程師敬畏地問。

“早嗎?不,是太晚了,當我們第一次到達石炭紀的地球,看到在廣闊的岡瓦納古陸上,皮膚濕滑的兩棲動物在原生鬆林和沼澤中爬行時,真嚇出了一身冷汗。在這之前的相當長的歲月裡,這個世界都有可能突然進化出技術文明,所以,傳感器應該在古生代開始時的寒武紀或奧陶紀就放置在這裡。”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來,充滿了整個正方形,鏡頭在各大陸間移動,讓人想到一雙警惕巡視的眼睛。

排險者說:“你們現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未期拍攝的,距今37萬年,對我們來說,幾乎是在昨天了。”

地球表麵的影像停止了移動,那雙眼睛的視野固定在非洲大陸上,這個大陸正處於地球黑夜的一側,看上去是一個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麵圍繞的大墨塊。顯然大陸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這雙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長,非洲大陸向前撲來,很快占據了整個畫麵,仿佛觀察者正在飛速衝向地球表麵。陸地黑白相間的色彩漸漸在黑暗中顯示出來,白色的是第四紀冰期的積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還是布滿亂石的平原,隻能由人想像了。鏡頭繼續拉近,一個雪原充滿了畫麵,顯示圖像的正方形現在全變成白色了,是那種夜間雪地的灰白色,帶著暗暗的淡藍。在這雪原上有幾個醒目的黑點,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幾個人影,接著可以看出他們的身型都有些駝背,寒冷的夜風吹起他們長長的披肩亂發。圖象再次變黑,一個人仰起的麵孔充滿了畫麵,在微弱的光線裡無法看清這張麵孔的細部,隻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顴骨很高,嘴唇長而薄。鏡頭繼續拉近這似乎已不可能再近的距離,一雙深陷的眼睛充滿了畫麵,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銀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變形的星空。

圖像定格,一聲尖利的鳴叫響起,排險者告訴人們,預警係統報警了。

“為什麼?”總工程師不解地問。

“這個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時間超過了預警閥值,已對宇宙表現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為止,已在不同的地點觀察到了十例這樣的超限事件,符合報警條件。”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前麵說過,隻有當有能力產生創世能級能量過程的文明出現時,預警係統才會報警。”

“你們看到的不正是這樣一個文明嗎?”

人們麵麵相窺,一片茫然。

排險者露出那毫無特點的微笑說:“這很難理解嗎?當生命意識到宇宙奧秘的存在時,距它最終解開這個奧秘隻有一步之遙了。”看到人們仍不明白,他接著說:“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億年時間才第一次意識到宇宙奧秘的存在,但那一時刻距你們建成愛因斯坦赤道隻有不到四十萬年時間,而這一進程最關鍵的加速期隻有不到五百年時間。如果說那個原始人對宇宙的幾分鐘凝視是看到了一顆寶石,其後你們所謂的整個人類文明,不過是彎腰去拾它罷了。”

丁儀若有所悟地點點頭:“要說也是這樣,那個偉大的望星人!”

排險者接著說:“以後我就來到了你們的世界,監視著文明的進程,像是守護著一個玩火的孩子,周圍被火光照亮的宇宙使這孩子著迷,他不顧一切地把火越燃越燒旺,直到現在,宇宙已有被這火燒毀的危險。”

丁儀想了想,終於提出了人類科學史上最關鍵的問題:“這就是說,我們永遠不可能得到大統一模型,永遠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終極奧秘?”

科學家們呆呆地盯著排險者,像一群在最後審判日裡等待宣判的靈魂。

“智慧生命有多種悲哀,這隻是其中之一。”排險者淡淡地說。

鬆田誠一聲音顫抖地問:“做為更高一級的文明,你們是如何承受這種悲哀的呢?”

“我們是這個宇宙中的幸運兒,我們得到了宇宙的大統一模型。”

科學家們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開始燃燒。

丁儀突然想到了另一種恐怖的可能:“難道說,真空衰變已被你們在宇宙的某處觸發了?”

排險者搖搖頭:“我們是用另一種方式得到的大統一模型,這一時說不清楚,以後我可能會詳細地講給你們聽。”

“我們不能重複這種方式嗎?”

排險者繼續搖頭:“時機已過,這個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複它。”

“那請把宇宙的大統一模型告訴人類!”

排險者還是搖頭。

“求求你,這對我們很重要,不,這就是我們的一切!!”丁儀衝動地去抓排險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無感覺地穿過了排險者的身體。

“知識密封準則不允許這樣做。”

“知識密封準則?!”

“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準則之一,他不允許高級文明向低級文明傳遞知識(我們把這種行為叫知識的管道傳遞),低級文明隻能通過自己的探索來得到知識。”

丁儀大聲說:“這是一個不可理解的準則:如果你們把大統一模型告訴所有渴求宇宙最終奧秘的文明,他們就不會試圖通過創世能級的高能試驗來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嗎?”

“你想的太簡單了:這個大統一模型隻是這個宇宙的,當你們得到它後就會知道,還存在著無數其它的宇宙,你們接著又會渴求得到製約所有宇宙的超統一模型。而大統一模型在技術上的應用會使你們擁有產生更高能量過程的手段,你們會試圖用這種能量過程擊穿不同宇宙間的壁壘,不同宇宙間的真空存在著能級差,這就會導致真空衰變,同時毀滅兩個或更多的宇宙。知識的管道傳遞還會對接收它的低級文明產生其它更直接的不良後果和災難,其原因大部分你們目前還無法理解,所以知識密封準則是絕對不允許違反的。這個準則所說的知識不僅是宇宙的深層秘密,它是指所有你們不具備的知識,包括各個層次的知識:假設人類現在還不知道牛頓三定律或微積分,我也同樣不能傳授給你們。”

科學家們沉默了,在他們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陽熄滅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個宇宙頓時變成一個巨大的悲劇,這悲劇之大之廣他們一時還無法把握,隻能在餘生細水長流地受其折磨,事實上他們知道,餘生已無意義。

鬆田誠一癱坐在草地上,說了一句後來成為名言的話:“在一個不可知的宇宙裡,我的心臟懶得跳動了。”

他的話道出了所有物理學家的心聲,他們目光呆滯,欲哭無淚。就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丁儀突然打破沉默:

“我有一個辦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統一模型,又不違反知識密封準則。”

排險者對他點點頭:“說說看。”

“你把宇宙的終極奧秘告訴我,然後毀滅我。”

“給你三天時間考慮。”排險者說,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緊接著丁儀的話。

丁儀欣喜若狂:“你是說這可行?!”

排險者點點頭。

真理祭壇

人們是這麼稱呼那個巨大的半球體的,它的直徑五十米,底麵朝上球麵向下放置在沙漠中,遠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這個半球是排險者用沙子築成的,當時沙漠中出現了一股巨大的龍卷風,風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後凝聚成這個東西。誰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東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這樣一個精確的半球形狀,其強度使它球麵朝下放置都不會解體。但半球這樣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穩定,在沙漠中的陣風裡它有明顯的搖晃。

據排險者說,在他的那個遙遠世界裡,這樣的半球是一個論壇,在那個文明的上古時代,學者們就聚集在上麵討論宇宙的奧秘。由於這樣放置的半球的不穩定性,論壇上的學者們必須小心地使他們的位置均勻地分布,否則半球就會傾斜,使上麵的人都滑下來。排險者一直沒有解釋這個半球形論壇的含義,人們猜測,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態和不穩定。

在半球的一側,還有一條沙子構築的長長的坡道,通過它可以從下麵走上祭壇。在排險者的世界裡,這條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純能化之前的上古時代,他的種族是一種長著透明雙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飛到論壇上。這條坡道是專為人類修築的,他們中的三百多人將通過它走上真理祭壇,用生命換取宇宙奧秘。

三天前,當排險者答應了丁儀的要求後,事情的發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時間內,有幾百人提出了同樣的要求,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學家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開始隻有物理學家,後來報名者的專業越出了物理學和宇宙學,出現了數學、生物學等其它基礎學科的科學家,甚至還有經濟學和史學這類非自然科學的學者。這些要求用生命來換取真理的人,都是他們所在學科的刀鋒,是科學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諾貝爾獎獲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說,在真理祭壇前聚集了人類科學的精華。

真理祭壇前其實已不是沙漠了,排險者在三天前種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條草帶已寬了兩倍,它那已變得不規則的邊緣已伸到了真理祭壇下麵。在這綠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萬人,除了這些即將獻身的科學家和世界各大媒體的記者外,還有科學家們的親人和朋友,兩天兩夜無休止的勸阻和哀求已使他們心力交瘁,精神都處於崩潰的邊緣,但他們還是決定在這最後的時刻做最後的努力。與他們一同做這種努力的還有數量眾多的各國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他們也竭力留住自己國家的科學精英。

“你怎麼把孩子帶來了?!”丁儀盯著方琳問,在他們身後,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這群表情陰沉的人中唯一的快樂者。

“我要讓她看著你死。”方琳冷冷地說,她臉色蒼白,雙眼無目標地平視遠方。

“你認為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兒將來像你一樣。”

“你可以懲罰我,但孩子……”

“沒人能懲罰你,你也彆把即將發生的事偽裝成一種懲罰,你正走在通向自己夢中天堂的路上!”

丁儀直視著愛人的雙眼說:“琳,如果這是你的真實想法,那麼你終於從最深處認識了我。”

“我誰也不認識,現在我的心中隻有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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