贍養上帝(2 / 2)

地火.. 劉慈欣 30581 字 5個月前

支書對玉蓮說:“你家上帝的病還是要用心治,鎮醫院跟我打招呼了,說他的氣管炎如果不及時治療,有可能轉成肺氣腫。”

“要治村裡或政府給他治,我家沒那麼多錢花在這上麵!”玉蓮衝村支書嚷道。

“玉蓮啊,按上帝贍養法,這種小額醫療是要由接收家庭承擔的,政府發放的贍養費已經包括這費用了。”

“那點兒贍養費頂個屁用!”

“話不能這麼說,你家領到贍養費後買了奶牛,用上了液化氣,還換了大彩電,就沒錢給上帝治病?大夥都知道這個家是你在當,我把話說在這兒,你可彆給臉不要臉,下次就不是我來勸你了,會是鄉裡縣裡上委(上帝贍養委員會)的人來找你,到時你吃不了兜著!”

玉蓮沒辦法,隻好恢複了對上帝的醫療,但日後對他就更沒好臉了。

有一次上帝對玉蓮說:“不要著急嘛,地球人很有悟性,學得也很快,隻需一個世紀左右,上帝科學技術中層次較低的一部分就能在人類社會得到初步應用,那時生活會好起來的。”

“切,一個世紀,還隻需,你這叫人話啊?”正在洗碗的玉蓮頭也不回地說。

“這時間很短啊。”

“那是對你們,你以為我能像你似的長生不老啊,一個世紀過去,我的骨頭都找不著了!不過我倒要問問,你覺得自個兒還能活多少時間呢?”

“唉,風燭殘年了,再能活三四百個地球年就很不錯了。”

玉蓮將一摞碗全摔到了地上:“咱這到底是誰給誰養老誰給誰送終啊?!啊,合著我累死累活伺候你一輩子,還得搭上我兒子孫子往下十幾輩不成?!說你老不死你還真是啊!”

……

至於秋生爹,則認為上帝是個騙子。其實,這種說法在社會上也很普遍,既然科學家看不懂上帝的科技文獻,就無法證實它們的真偽,說不定人類真讓上帝給耍了。對於秋生爹而言,他這方麵的證據更充分一些。

“老騙子,行騙也沒你這麼猖狂的,”他有一天對上帝說,“我懶得揭穿你,你那一套真不值得我揭穿,甚至不值得我孫子揭穿呢!”

上帝問他有什麼地方不對。

“先說最簡單的一個吧:我們的科學家知道,人是由猴兒變來的,對不對?”

上帝點點頭:“準確地說是由古猿進化來的。”

“那你怎麼說我們是你們造的呢?既然造人,直接造成我們這樣兒不就行了,為什麼先要造出古猿,再進化什麼的,這說不通啊!”

“人要以嬰兒出生再長大為成人,一個文明也一樣,必須從原始狀態進化發展而來,這其中的漫長曆程是不可省略的。事實上,對於人類這一物種分支,我們最初引入的是更為原始的東西,古猿已經經過相當的進化了。”

“我不信你故弄玄乎的那一套,好好,再說個更明顯的吧,告訴你,這還是我孫子看出來的:我們的科學家說地球上三十多億年前就有生命了,這你是認的,對吧?”

上帝點點頭:“他們估計的基本準確。”

“那你有三十多億歲?”

“按你們的時間坐標,是的;但按上帝飛船的時間坐標,我隻有三千五百歲。飛船以接近光速飛行,時間的流逝比你們的世界要慢得多。當然,有少數飛船會不定期脫離光速,降至低速來到地球,對地球上的生命進化進行一些調整,但這隻需很短的時間,這些飛船很快就會重新進入太空進行接近光速的航行,繼續跨越時間。”

“扯——”秋生爹輕蔑地說。

“爹,這可是相對論,也是咱們的科學家證實了的。”秋生插嘴說。

“相對個屁!你也給我瞎扯,那有那麼玄乎的事兒?時間又不是香油,還能流得快慢不同?!我還沒老糊塗呢!倒是你,那些書把你看傻了!”

“我很快就能向你們證明,時間能夠以不同的速度流逝。”上帝一臉神秘地說,同時從懷裡掏出了那張兩千年前情人的照片,把它遞給秋生,“仔細看看,記住她的每一個細節。”

秋生看那照片的第一眼時,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夠記住每一個細節,想忘都不容易。同其他的上帝一樣,她綜合了各色人種的特點,皮膚是溫潤的象牙色,那雙會唱歌的大眼睛絕對是活的,一下子就把秋生的魂兒勾走了。她是上帝中的姑娘,她是姑娘中的上帝,那種上帝之美,如第二個太陽,人類從未見過也根本無法承受。

“瞧你那德性樣兒,口水都流出來了!”玉蓮一把從已經有些傻呆的秋生手中搶過照片,還沒拿穩,就讓公公搶去了。

“我來我來,”秋生爹說著,那雙老眼立刻湊到照片上,近得不能再近了,好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好像那能當飯吃。

“湊那麼近乾嘛?”玉蓮輕蔑地問。

“去去,我不是沒戴花鏡嘛。”秋生爹臉伏在照片上說。

玉蓮用不肖的目光斜視了公公幾秒鐘,撇撇嘴,轉身進廚房了。

上帝把照片從秋生爹手中拿走了,後者的雙手戀戀不舍地護送照片走了一段,上帝說:“記好細節,明天的這個時候再讓你們看。”

整整一天,秋生爺倆少言寡語,都在想著那位上帝姑娘,他們心照不宣,惹得玉蓮脾氣又大了許多。終於等到了第二天的同一個時候,上帝好像忘了那事,經秋生爹的提醒才想起來,他掏出那張讓爺倆想念了一天的照片,首先遞給秋生:“仔細看看,她有什麼變化?”

“沒啥變化呀。”秋生全神貫注地看著,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看出點東西來:“哦,對,她嘴唇兒張開的縫比昨天好像小了一些,小得不多,但確實小了一些,看嘴角兒這兒……”

“不要臉的,你看得到是細!”照片又讓媳婦搶走了,同樣又讓公公搶到手裡。

“還是我來——”秋生爹今天拿來了老花鏡,戴上細細端詳著,“是是,是小了些。還有很明顯的一點你怎麼沒看出來呢?這小縷頭發嘛,比昨天肯定向右飄了一點點的!”

上帝將照片從秋生爹手中拿過來,舉到他們麵前:“這不是一張照片,而是一台電視接收機。”

“就是……電視機?”

“是的,電視機,現在它接收的,是她在那艘飛向宇宙邊緣的探險飛船上的實況畫麵。”

“實況?就像轉播足球賽那樣?!”

“是的。”

“這,這上麵的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目瞪口呆地說,連玉蓮的雙眼都睜得核桃大。

“是活的,但比起地球上的實況轉播,這個畫麵有時滯,探險飛船大約已經飛出了八千萬光年,那麼時滯就是八千萬年,我們看到的,是八千萬年前的她。”

“這小玩藝兒能收到那麼遠的地方傳來的電波?”

“這樣的超遠程宇宙通訊,隻能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我們的飛船才能收到,放大後再轉發到這個小電視機上。”

“寶物,真是寶物啊!”秋生爹由衷地讚歎道,不知是指的那台小電視,還是電視上那個上帝姑娘,反正一聽說她居然是“活的”,秋生爺倆的感情就上升了一個層次,秋生伸手要去捧小電視,但老上帝不給。

“電視中的她為什麼動得那麼慢呢?”秋生問。

“這就是時間流逝速度不同的結果,從我們的時空坐標上看,接近光速飛行的探險飛船上的時間流逝得很慢很慢。”

“那……她就能跟你說話兒了是嗎?”玉蓮指指小電視問。

上帝點點頭,按動了小屏幕背麵的一個開關,小電視立刻發出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柔美的女聲,但是音節恒定不變,像是歌唱結束時永恒拖長的尾聲。上帝用充滿愛意的目光凝視著小屏幕:“她正在說呢,剛剛說出‘我愛你’三個字,每個字說了一年多的時間,已說了三年半,現在正在結束‘你’字,完全結束可能還需要三個月左右吧。”上帝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仰視著院子上方的蒼穹,“她後麵還有話,我會用儘殘生去聽的。”

兵兵和本家上帝的好關係倒是維持了一段時間,老上帝們或多或少都有些童心,與孩子們談得來也能玩到一塊兒。但有一天,兵兵鬨著要上帝的那塊大手表,上帝堅決不給,說那是和上帝文明通訊的工具,沒有它,自己就無法和本種族聯係了。

“哼,看看看看,還想著你們那個文明啊種族啊,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自家人!”玉蓮氣鼓鼓地說。

從此以後,兵兵也不和上帝好了,還不時搞些惡作劇作弄他。

家裡帷一還對上帝保持著尊敬和孝心的就是秋生,秋生高中畢業,加上平時愛看書,村裡除去那幾個考上大學走了的,他就是最知書達理的人了。但秋生在家是個地地道道的軟蛋角色,平時看老婆的眼色行事,聽爹的訓斥過活,要是遇到爹和老婆對他的指示不一至,就隻會抱頭蹲在那流眼淚了。他這個熊樣兒,在家裡自然無法維護上帝的權益了。

上帝與人類的關係終於惡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秋生家與上帝關係的徹底破裂,是因為方便麵那事。這天午飯前,玉蓮就搬著一個紙箱子從廚房出來,問她昨天剛買的一整箱方便麵怎麼一下子少了一半。

“是我拿的,我給河那邊兒送過去了,他們快斷糧了。”上帝低著頭小聲回答說。

他說的河那邊,是指村裡那些離家出走的上帝的聚集點。近日來,村裡虐待上帝的事屢有發生,其中最刁蠻的一戶人家,對本家的上帝又打又罵,還不給飯吃,逼得那個上帝跳到村前的河裡尋短見,幸虧讓人救起。這事驚動麵很大,來處理的不是鄉和縣裡的人,而是市公安局的刑警,還跟著CCTV和省電視台的一幫記者,把那兩口子一下子都銬走了。按照《上帝贍養法》,他們犯了虐待上帝罪,最少要判十年的,而這個法律是帷一一個在世界各國都通用並且統一量刑的法律。這以後村裡的各家收斂了許多,至少在明裡不敢對上帝太過分了,但同時,也更加劇了村裡人和上帝之間的隔閡。開始有上帝離家出走,其他的上帝紛紛效仿,到目前為止,西岑村近三分之一的上帝離開了收留他們的家庭。這些出走的上帝在河對岸的田野上搭起帳篷,過起了艱苦的原始生活。

在國內和世界的其它地方,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城市中的街道上再次出現了成群的流浪上帝,且數量還在急劇增加,重演了三年前那惡夢般的一幕。這個人和上帝共同生活的世界麵臨著巨大的危機。

“好啊,你倒是大方!你個吃裡扒外的老不死的!”玉蓮大罵起來。

“我說老家夥,”秋生爹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給我滾!你不是掂記著河那邊的嗎?滾到那裡去和他們一起過吧!”

上帝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到樓上自己的小房間去,默默地把屬於他自己的不多的幾件東西裝到一個小包袱裡,拄著那根竹拐枚緩緩出了門,向河的方向走去。

秋生沒有和家裡人一起吃飯,一個人低頭蹲在牆角默不作聲。

“死鬼,過來吃啊,下午還要去鎮裡買飼料呢!”玉蓮衝他喊,見他沒動,就過去揪他的耳朵。

“放開。”秋生說,聲音不高,但玉蓮還是觸電似地放開了,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男人有那種陰沉的表情。

“甭管他,愛吃不吃,傻小子一個。”秋生爹不以為然地說。

“嗬,你惦記老不死上帝了是不是?那你也滾到河那邊野地裡跟他們過去吧!”玉蓮用一根手指捅著秋生的腦袋說。

秋生站起身,上樓到臥室裡,像剛才上帝那樣整理了不多的幾件東西,裝到以前進城打工用過的那個旅行包中,背著下了樓,大步向外走去。

“死鬼你去哪兒啊?!”玉蓮喊道,秋生不理會隻是向外走,她又喊,聲音有些膽怯了:“多會兒回來?!”

“不回來了。”秋生頭也不回地說。

“什麼?!回來!你小子是不是吃大糞了?!回來!”秋生爹跟著兒子出了屋,“你昨的?就算不要老婆孩子,爹你也不管了?!”

秋生站住了,回頭也不回地說:“憑什麼要我管你?”

“哎這話說的?我是你老子!我養大了你!你娘死的那麼早,我把你姐弟倆拉扯大容易嗎?!你混了你!”

秋生回頭看了他爹一眼說:“要是創造出咱們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人都讓你一腳踢出了家門,我不養你的老也算不得什麼大罪過。”說完顧自走去,留下他爹和媳婦在門邊目瞪口呆地站著。

秋生從那座古老的石拱橋上過了河,向上帝們的帳篷走去。他看到,在撒滿金色秋葉的草地上,幾個上帝正支著一口鍋煮著什麼,他們的大白胡子和鍋裡冒出的蒸汽都散映著正午的陽光,很像一幅上古神話中的畫麵。秋生找到自家的上帝,憨憨地說:“上帝爺子,咱們走吧。”

“我不回那個家了。”上帝擺擺手說。

“我也不回了,咱們先去鎮裡我姐家住一陣兒,然後我去城裡打工,咱們租房子住,我會養活您一輩子的。”

“你是個好孩子啊——”上帝拍拍秋生的肩膀說,“可我們要走了。”他指指自己手腕上的表,秋生這才發現,他和所有上帝的手表都發出閃動的紅光。

“走?去哪兒?”

“回飛船上去。”上帝指了指天空,秋生抬頭一看,發現空中已經有了兩艘外星飛船,反射著銀色的陽光,在藍天上格外醒目。其中一艘已經呈現出很大的輪廓和清晰的形狀,另一艘則處在後麵深空的遠處,看上去小了很多。最令秋生震驚的是,從第一艘飛船上垂下了一根纖細的蛛絲,從太空直垂到遠方的地麵!隨著蛛絲緩慢的擺動,耀眼的陽光在蛛絲不同的區段上竄動,看上去像藍色晴空中細長的閃電。

“太空電梯,現在在各個大陸上已經建起了一百多條,我們要乘它離開地球回到飛船上去。”上帝解釋說,秋生後來知道,飛船在同步軌道上放下電梯的同時,向著太空的另一側也要有相同的質量來平衡,後麵那艘深空中的飛船就是做為平衡配重的。當秋生的眼睛適應了天空的光亮後,發現更遠的深空中布滿了銀色的星星,那些星星分布均勻整齊,構成一個巨大的矩陣。秋生知道,那是從小行星帶正在飛向地球的其餘兩萬多艘上帝文明的飛船。

兩萬艘外星飛船又布滿了地球的天空,在以後的兩個月中,有大量的太空艙沿著垂向各大陸的太空電梯上上下下,接走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二十億上帝。那些太空艙都是銀色的球體,遠遠看去,像是一串串掛在蛛絲導軌上的晶瑩露珠。

西岑村的上帝走的這天,全村的人都去送,所有的人對上帝都親親熱熱,讓人想起一年前上帝來的那天,好像上帝前麵受到的那些嫌棄和虐待與他們毫無關係似的。

村口停著兩輛大客車,就是一年前送上帝來的那兩輛,這一百來個上帝要被送到最近的太空電梯下垂點搭乘太空艙,從這裡能看到的那根蛛絲,與陸地的接點其實有幾百公裡之遙。

秋生一家都去送本家的上帝,一路上大家默默無語,快到村口時,上帝停下了,柱著拐杖對一家人鞠躬:“就送到這兒吧,謝謝你們這一年的收留和照顧,真的謝謝,不管飛到宇宙的哪個角落,我都會記住這個家的。”他說著把那塊球形的大手表摘下來,放到兵兵手裡,“送給你啦。”

“那……你以後怎麼同其它上帝通訊呢?”兵兵問。

“都在飛船上,用不著這東西了。”上帝笑著說。

“上帝爺子啊,”秋生爹一臉傷感地說,“你們那些船可都是破船了,住不了多久了,你們坐著它們能去哪呢?”

上帝撫著胡子平靜地說:“飛到哪兒算哪兒吧,太空遠邊無際,哪兒還不埋人呢?”

玉蓮突然哭出聲兒來:“上帝爺子啊,我這人……也太不厚道了,把過日子攢起來的怨氣全撒到您身上,真像秋生說的,一點良心都沒了……”她把一個竹藍子遞到上帝手中,“我一早煮了些雞蛋,您拿著路上吃吧。”

上帝接過了藍子:“謝謝!”他說著,拿出一個雞蛋剝開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白胡子上沾了星星點點的蛋黃,同時口齒不清地說著:“其實,我們到地球來,並不隻是為了活下去,都是活了兩三千歲的人了,死有什麼可在意的?我們隻是想和你們在一起,我們喜歡和珍惜你們對生活的熱情、你們的創造力和想像力,這些都是上帝文明早已失去的,我們從你們身上看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但真沒想到給你們帶來了這麼多的麻煩,實在對不起了。”

“你留下來吧爺爺,我不會再不懂事了!”兵兵流著眼淚說。

上帝緩緩搖搖頭:“我們走,並不是因為你們待我們怎麼樣,能收留我們,已經很滿足了。但有一件事讓我們沒法呆下去,那就是:上帝在你們的眼中已經變成了一群老可憐蟲,你們可憐我們了,你們竟然可憐我們了。”

上帝扔下手中的蛋殼,抬起白發蒼蒼的頭仰望長空,仿佛透過那湛藍的大氣層看到了燦爛的星海:“上帝文明怎麼會讓人可憐呢?你們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偉大的文明,不知道她在宇宙中創造了多少壯麗的史詩、多少雄偉的奇跡!記得那是銀河一八五七紀元吧,天文學家們發現,有大批的恒星加速了向銀河係中心的運動,這恒星的洪水一旦被銀心的超級黑洞吞沒,產生的輻射將毀滅銀河係中的一切生命。於是,我們那些偉大的祖先,在銀心黑洞周圍沿銀河係平麵建起了一個直徑一萬光年的星雲屏蔽環,使銀河係中的生命和文明延續下去。那是一項多麼宏偉的工程啊,整整延續了一千四百萬年才完成……緊接著,仙女座和大麥哲倫兩個星係的文明對銀河係發動了強大的聯合入侵,上帝文明的星際艦隊跨幾十萬光年,在仙女座與銀河係的引力平衡點迎擊入侵者。當戰爭進入白熱化的時候,雙方數量巨大的艦隊在纏鬥中混為一體,形成了一個直徑有太陽係大小的旋渦星雲,在戰爭的最後階段,上帝文明毅然將剩餘的所有戰艦和巨量的非戰鬥飛船投入了這個高速自旋的星雲,使得星雲總質量急劇增加,引力大於了離心力,這個由星際戰艦和飛船構成的星雲居然在自身引力下坍縮,生成了一顆恒星!由於這顆恒星中的重元素比例很高,在生成後立刻變成了一顆瘋狂爆發的超新星,照亮了仙女座和銀河係之間漆黑的宇宙深淵!我們偉大的先祖就是以這樣的氣概和犧牲消滅了入侵者,把銀河係變成一個和平的生命樂園……現在文明是老了,但不是我們的錯,無論怎樣努力避免,一個文明總是要老的,誰都有老的時候,你們也一樣。我們真的不需要你們可憐。”

“與你們相比,人類真算不得什麼。”秋生敬畏地說。

“也不能這麼說,地球文明還是個幼兒。我們盼著你們快快長大,盼望地球文明能夠繼承她的創造者的光榮。”上帝把拐杖扔下,兩手一高一低放在秋生和兵兵肩上,“說到這裡,我最後有些話要囑咐你們。”

“我們不一定聽得懂,但您說吧。”秋生鄭重地點點頭說。

“首先,一定要飛出去!”上帝對著長空伸開雙臂,他身上寬大的白袍隨著秋風飄舞,像一麵風帆。

“飛?飛到哪兒?”秋生爹迷惑地問。

“先飛向太陽係的其它行星、再飛向其它的恒星,不要問為什麼,隻是儘最大的力量向外飛,飛得越遠越好!這樣要花很多錢死很多人,但一定要飛出去,任何文明,呆在它誕生的世界不動就等於自殺!到宇宙中去尋找新的世界新的家,把你們的後代像春雨般撒遍銀河係!”

“我們記往了。”秋生點點頭,雖然他和自己的父親兒子媳婦一樣,都不能真正理解上帝的話。

“那就好,”上帝欣慰地長出一口氣,“下麵,我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一個對你們來說是天大的秘密——”他用藍幽幽的眼睛依次盯著秋生家的每個人看,那目光如颼颼寒風,讓他們心裡發毛,“你們,有兄弟。”

秋生一家迷惑不解地看著上帝,是秋生首先悟出了上帝這話的含意:“您是說,你們還創造了其它的地球?”

上帝緩緩地點點頭:“是的,還創造了其它的地球,也就是其它的人類文明。目前除了你們,這樣的文明還存在著三個,距你們都不遠,都在二百光年的範圍內,你們是地球四號,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你們去過那裡嗎?”兵兵問。

上帝又點點頭:“去過,在來你們的地球之前,我們先去了那三個地球,想讓他們收留我們。地球一號還算好,在騙走了我們的科技資料後,隻是把我們趕了出來;地球二號,扣下了我們中的一百萬人當人質,讓我們用飛船交換,我們付出了一千艘飛船,他們得到飛船後發現不會操作,就讓那些人質教他們,發現人質也不會就將他們全殺了;地球三號也扣下了我們的三百萬人質,讓我們用幾艘飛船分彆撞擊地球一號和二號,因為他們之間處於一種曠日持久的戰爭狀態中,其實隻一艘反物質動力飛船的撞擊就足以完全毀滅一個地球上的全部生命,我們拒絕了,他們也殺了那些人質……”

“這些不肖子孫,你們應該收拾他們幾下子!”秋生爹憤怒地說。

上帝搖搖頭:“我們是不會攻擊自己創造的文明的。你們是這四個兄弟中最懂事的,所以我才對你們說了上麵那些話。你們那三個哥哥極具侵略性,他們不知愛和道德為何物,其凶殘和嗜殺是你們根本無法想像的,其實我們最初創造了六個地球,另外兩個分彆與地球一號和三號在同一個行星係,都被他們的兄弟毀滅了。這三個地球之所以還沒有互相毀滅,隻是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恒星,距離較遠。他們三個都已經得知了地球四號的存在,並有太陽係的準確坐標,所以,你們必須先去消滅他們,免得他們來消滅你們。”

“這太嚇人了!”玉蓮說。

“暫時還沒那麼可怕,因為這三個哥哥雖然文明進化程度都比你們先進,但仍處於低速宇航階段,他們最高的航行速度不超過光速的十分之一,航行距離也超不出三十光年。這是一場生死賽跑,看你們中誰最先能夠貼近光速航行,這是突破時空禁錮的帷一方式,誰能夠首先達到這個技術水平,誰才能生存下來,其它稍慢一步的都必死無疑,這就是宇宙中的生存競爭,孩子們,時間不多了,要抓緊!”

“這此事情,地球上那些最有學問最有權力的人都知道了吧?”秋生爹戰戰競競地問。

“當然知道,但不要隻依賴他們,一個文明的生存要靠其每個個體的共同努力,當然也包括你們這些普通人。”

“聽到了吧兵兵,要好好學習!”秋生對兒子說。

“當你們以近光速飛向宇宙,解除了那三個哥哥的威脅,還要抓緊辦一件重要的事:找到幾顆比較適合生命生存的行星,把地球上的一些低等生物,如細菌海藻之類的,播撒到那些行星上,讓他們自行進化。”

秋生正要提問,卻見上帝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拐枚,於是一家人同他一起向大客車走去,其他的上帝已在車上了。

“哦,秋生啊,”上帝想起了什麼,又站住了,“走的時候沒經你同意就拿了你幾本書,”他打開小包袱讓秋生看,“你上中學時的數理化課本。”

“啊,拿走好了,可您要這個乾什麼?”

上帝係起包袱說:“學習唄,從解一元二次方程學起,以後太空中的漫漫長夜裡,總得找些打發時間的辦法。誰知道呢,也許有那麼一天,我真的能試著修好我們那艘飛船的反物質發動機,讓它重新進入光速呢!”

“對了,那樣你們又能跨越時間了,就可以找個星球再創造一個文明給你們養老了!”秋生興奮地說。

上帝連連搖頭:“不不不,我們對養老已經不感興趣了,該死去的就讓它死去吧。我這麼做,隻是為了自己最後一個心願,”他從懷裡掏出了那個小電視機,屏幕上,他那兩千年前的情人還在慢慢說著那三個字中的最後一個,“我隻想再見到她。”

“這念頭兒是好,但也就是想想罷了。”秋生爹搖搖頭說,“你想啊,她已經飛出去兩千多年了,以光速飛的,誰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就是個修好了船,也追不上她了,你不是說過,沒什麼能比光走得更快嗎?”

上帝用拐杖指指天空:“這個宇宙,隻要你耐心等待,什麼願望都有可能實現,雖然這種可能性十分渺茫,但總是存在的。我對你們說過,宇宙誕生於一場大爆炸,現在,引力使它的膨脹速度慢了下來,然後宇宙的膨脹會停下來,轉為坍縮。如果我們的飛船真能再次接近光速,我就讓它無限逼近光速飛行,這樣就能跨越無限的時間,直接到達宇宙的未日時刻,那時,宇宙已經坍縮得很小很小,會比兵兵的皮球還小,會成為一個點,那時,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一起了,我和她,自然也在一起了。”一滴淚滾出上帝的眼框,滾到胡子上,在上午的陽光中晶瑩閃爍著,“宇宙啊,就是《梁祝》最後的墳墓,我和她,就是墓中飛出的兩隻蝶啊——”

一個星期後,最後一艘外星飛船從地球的視野中消失,上帝走了。

西岑村恢複了以前的寧靜,夜裡,秋生一家坐在小院中看著滿天的星星,已是深秋,田野裡的蟲鳴已經消失了,微風吹動著腳下的落葉,感覺有些寒意了。

“他們在那麼高處飛,多大的風啊,多冷啊——”玉蓮喃喃自語道。

秋生說:“哪有什麼風啊,那是太空,連空氣都沒有呢!冷到是真的,冷到了頭兒,書上叫絕對零度,唉,那黑漆漆的一片,不見底也沒有邊,那是惡夢都夢不見的地方啊!”

玉蓮的眼淚又出來了,但她還是找話說以掩飾一下:“上帝最後說的那兩件事兒,地球的三個哥哥我倒是聽明白了,可他後麵又說,要我們向彆的星球上撒細菌什麼的,我想到現在也不明白。”

“我明白了,”秋生爹說,在這燦爛的星空下,他愚拙了一輩子的腦袋終於開了一次竅,他仰望著群星,頭頂著它們過了一輩子,他發現自己今天才真切地看到它們的樣子,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充滿了他的血液,使他覺得自己仿佛與什麼更大的東西接觸了一下,雖遠未能溶為一體,這感覺還是令他震驚不已,他對著星海長歎一聲,說:

“人啊,該考慮養老的事了。”

2004.10.24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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