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一
上帝又惹秋生一家不高興了。
這本來是一個很好的早晨,西岑村周圍的田野上,在一人多高處懸著薄薄的一層白霧,像是一張剛剛變空白的畫紙,這寧靜的田野就是從那張紙上掉出來的畫兒;第一縷朝陽照過來,今年的頭道露珠們那短暫的生命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但這個好早晨全讓上帝給攪了。
上帝今天起得很早,自個到廚房去熱牛奶。贍養時代開始後,牛奶市場興旺起來,秋生家就花了一萬出頭兒買了一頭奶牛,學著人家的樣兒把奶兌上水賣,而沒有兌水的奶也成了本家上帝的主要食品之一。上帝熱好奶後,就端著去堂屋看電視了,液化汽也不關。剛清完牛圈和豬圈的秋生媳婦玉蓮回來了,聞到滿屋的液化汽味,趕緊用毛巾捂著鼻子到廚房關了氣,打開窗和換氣扇。
“老不死的,你要把這一家子害死啊!”玉蓮回到堂屋大嚷著。用上液化汽也就是領到贍養費以後的事,秋生爹一直反對,說這玩藝不如蜂窩煤好,這次他又落著理了。
像往常一樣,上帝低頭站在那裡,那掃把似的雪白長胡須一直拖到膝蓋以下,臉上堆著膽怯的笑,像一個做錯了事兒的孩子。“我……我把奶鍋兒拿下來了啊,它怎麼不關呢?”
“你以為這是在你們飛船上啊?”正在下樓的秋生大聲說,“這裡的什麼東西都是傻的,我們不像你們什麼都有機器伺候著,我們得用傻工具勞動,才有飯吃!”
“我們也勞動過,要不怎麼會有你們?”上帝小心翼翼地回應道。
“又說這個,又說這個,你就不覺得沒意思?有本事走,再造些個孝子賢孫養活你。”玉蓮一摔毛巾說。
“算了算了,快弄弄吃吧。”像每次一樣,又是秋生打圓場。
兵兵也起床了,他下樓時打著哈欠說:“爸、媽,這上帝,又半夜地咳,鬨得我睡不著。”
“你知足吧小祖宗,我倆就在他隔壁還沒發怨呢,”玉蓮說。
上帝像是被提醒了,又咳嗽起來,咳得那麼專心致誌,像在做一項心愛的運動。
“唉,真是攤上八輩子的黴了。”玉蓮看了上帝幾秒鐘,氣鼓鼓地說,轉身進廚房作飯去了。
上帝再也沒吱聲,默默地在桌邊兒和一家人一塊兒就著醬菜喝了一碗粥吃了半個饅頭,這期間一直承受著玉蓮的白眼兒,不知是因為液化汽的事兒,還是又嫌他吃的太多了。
飯後,上帝像往常一樣,很勤快地收拾碗筷,到廚房去洗了起來。玉蓮在外麵衝他喊:“不帶油的不要用洗潔精!那都是要花錢買的,就你那點贍養費,哼。”上帝在廚房中連續唉唉地表示知道了。
小兩口上地去了,兵兵也去上學了,這個時候秋生爹才睡起來,兩眼迷迷糊糊地下了樓,糊嚕嚕喝了兩大碗粥後,點上一袋煙,才想起上帝的存在。
“老家夥,彆洗了,出來殺一盤!”他衝廚房裡喊道。
上帝用圍裙擦著手出來,殷勤地笑著點點頭。同秋生爹下棋對上帝來說也是個苦差事,輸贏都不愉快。如果上帝贏了,秋生爹肯定暴跳如雷:你個老東西是他媽個什麼東西?!贏了我就顯出你了是不是?!屁!你是上帝,贏我算個屁本事!你說說你,進這個門兒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連個莊戶人家的禮數都不懂?!如果上帝輸了,這老頭兒照樣暴跳如雷:你個老東西是他媽個什麼東西?!我的棋術,方圓百裡內沒的比,贏你還不跟捏個臭蟲似的,用的著你讓著我?!你這是……用句文點兒的話說吧,對我的侮辱!!反正最後的結果都一樣,老頭兒把棋盤一掀,棋子兒滿天飛。秋生爹的臭脾氣是遠近聞名的,這下子可算找著了一個出氣筒。不過這老頭兒不記仇,每次上帝悄悄把棋子兒收拾回來再悄悄擺好後,他就又會坐下同上帝下起來,並重複上麵的過程。當幾盤下來兩人都累了時,就已近中午了。
這時上帝就要起來去洗菜,玉蓮不讓他做飯,嫌他做的不好,但菜是必須洗的,一會兒小兩口兒下地回來,如果發現菜啊什麼的沒弄好,她又是一通尖酸刻薄的數落。他洗菜時,秋生爹一般都踱到鄰家串門去了,這是上帝一天中最清靜的時候,中午的陽光充滿了院子裡的每一個磚縫,也照亮了他那幽深的記憶之穀,這時他往往開始發呆,忘記了手中的活兒,直到村頭傳來從田間歸來的人聲才使他猛醒過來,加緊乾著手中的活兒,同時總是長歎一聲。
唉,日子怎麼過成這個樣子呢——
這不僅是上帝的歎息,也是秋生、玉蓮和秋生爹的歎息,是地球上五十多億人和二十億個上帝的歎息。
二
這一切都是從三年前那個秋日的黃昏開始的。
“快看啊,天上都是玩具耶!!”兵兵在院子裡大喊,秋生和玉蓮從屋裡跑出來,抬頭看到天上真的布滿了玩具,或者說,天空中出現的那無數物體,其形狀隻有玩具才能具有。這些物體在黃昏的蒼穹中均勻地分布著,反射著已落到地平線下的夕陽的光芒,每個都有滿月那麼亮,這些光合在一起,使地麵如正午般通明,而這光亮很詭異,它來自天空所有的方向,不會給任何物體投下影子,整個世界仿佛處於一台巨大的手術無影燈下。
開始,人們以為這些物體的高度都很低,位於大氣層內,這樣想是由於它們都清晰地顯示出形狀來,後來知道這隻是由於其體積的巨大,實際上它們都處於三萬多公裡高的地球同步軌道上。
到來的外星飛船共有二萬一千五百一十三艘,均勻地停泊在同步軌道上,形成了一層地球的外殼。這種停泊是以一種令人類觀察者迷惑的極其複雜的隊形和軌道完成的,所有的飛船同時停泊到位,這樣可以避免飛船質量引力在地球海洋上產生致命的潮汐,這讓人類多少安心了一些,因為它或多或少地表明了外星人對地球沒有惡意。
以後的幾天,人類世界與外星飛船的溝通嘗試均告失敗,後者對地球發出的詢問信息保持著完全的沉默。與此同時,地球變成了一個沒有夜晚的世界,太空中那上萬艘巨大飛船反射的陽光,使地球背對太陽的一麵亮如白晝;而在麵向太陽的這一麵,大地則周期性地籠罩在飛船巨大的陰影下。天空中的恐怖景象使人類的精神承受力達到了極限,因而也忽視了地球上正在發生的一件奇怪的事情,更不會想到這事與太空中外星飛船群的聯係。
在世界各大城市中,陸續出現了一些流浪的老者,他們都有一些共同特點:年紀都很老,都留著長長的白胡須和白頭發,身著一樣的白色長袍,在開始的那些天,在這些白胡須白頭發和白長袍還沒有弄臟時,他們遠遠看去就像一個個雪人兒似的。這些老流浪者的長像介於各色人種之間,好像都是混血人種。他們沒有任何能證明自己國籍和身份的東西,也說不清自己的來曆,隻是用生硬的各國語言溫和地向路人乞討,都說著同樣的一句話:
“我們是上帝,看在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份兒上,給點兒吃的吧——”
如果隻有一個或幾個老流浪者這麼說,把他們送進收容所或養老院,與那些無家可歸的老年妄想症患者放到一起就是了,但要是有上百萬個流落街頭的老頭兒老太太都這麼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實上,這種老流浪者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增長到了三千多萬人,在紐約北京倫敦和莫斯科的街頭上,到處是這種步履蹣跚的老家夥,他們成群結隊地堵塞了交通,看去比城市的原住居民都多,最可怖的是,他們都說著同一句話:
“我們是上帝,看在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份上,給點兒吃的吧-——”
直到這時,人們才把注意力從太空中的外星飛船轉移到地球上的這些不速之客上來。最近,各大洲上空都多次出現了原因不明的大規模流星雨,每次壯觀的流星雨過後,相應地區老流浪者的數量就急劇增加。經過仔細觀察,人們發現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老流浪者是自天而降的,他們來自那些外星飛船。他們都像跳水似地孤身躍入大氣層,每人身上都穿著一件名叫再入膜的密封服,當這種絕熱的服裝在大氣層中磨擦燃燒時,會產生經過精確調節的減速推力,在漫長的墜落過程中,這種推力產生的過載始終不超過4個G,在這些老家夥的承受範圍內。當老流浪者接觸地麵時,他們的下落速度已接近於零,就像是從一個板凳上跳下差不多,即使這樣,還是有很多人在著陸時崴了腳。而在他們接觸地麵的同時,身上穿的再入膜也正好蒸發乾淨,不留下一點殘餘。
天空中的流星雨綿綿不斷,老流浪者以越來越大的流量降臨地球,他們的人數已接近一億。
各國政府都試圖在他們中找出一個或一些代表,但他們聲稱,所有的“上帝”都是絕對平等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能代表全體。於是,在為此召開的緊急特彆聯合國大會上,從時代廣場上隨意找來的一個英語已講得比較好的老流浪者進入了會場。他顯然是最早降臨地球的那一批,長袍臟兮兮的,破了好幾個洞,大白胡子落滿了灰,像一把墩布,他的頭上沒有神聖的光環,倒是盤旋著幾隻忠實追隨的蒼蠅。他拄著那根當做拐杖的頂端已開裂的竹杆,顫巍巍地走到大圓會議桌旁,在各國首腦的注視下慢慢坐下,抬頭看著秘書長,露出了他們特有的那種孩子般的笑容:
“我,嗬,還沒吃早飯呢。”
於是給他端上來一份早餐,全世界的人都在電視中看著他狼吞虎咽,好幾次被噎住。麵包、香腸和一大盤色拉很快被風掃殘雲般吃光,又喝下一大杯牛奶。然後,他又對秘書長露出了天真的笑:
“嗬嗬,有沒有,酒?一小杯就行。”
於是給他端上一杯葡萄酒,他小口地抿著,滿意地點點頭,“昨天夜裡,暖和的地鐵出風口讓新下來的一幫老家夥占了,我隻好睡廣場上,現在喝點兒,關節就靈活些,嗬嗬……你,能給我捶捶背嗎?稍捶幾下就行。”在秘書長開始捶背時,他搖搖頭長歎一聲:“唉,給你們添麻煩了——”
“你們從哪裡來?”美國總統問。
老流浪者又搖搖頭:“一個文明,隻有在它是個幼兒時才有固定的位置,行星會變化,恒星也會變化,文明不久就得遷移,到青年時代她已遷移過多次,這時肯定發現,任何行星的環境都不如密封的飛船穩定,於是他們就以飛船為家,行星反而成為臨時住所。所以,任何長大成人的文明都是星艦文明,在太空進行著永恒的流浪,飛船就是她的家,從哪裡來?我們從飛船上來。”他說著,用一根臟乎乎的指頭向上指指。
“你們總共有多少人?”
“二十億。”
“你們到底是誰?”秘書長的這個問題問得有道理,他們看上去與人類沒有任何不同。
“說過多少次了,我們是上帝。”老流浪者不耐煩地擺了一下手說。
“能解釋一下嗎?”
“我們的文明,嗬,就叫她上帝文明吧,在地球誕生前就已存在了很久,在上帝文明步入它的衰落的暮年時,我們就在剛形成不久的地球上培育了最初的生命,然後,上帝文明在接近光速的航行中跨越時間,在地球生命世界進化到適當的程度時,按照我們遠祖的基因引入了一個物種,並消滅了它的天敵,細心地引導它進化,最後在地球上形成了與我們一模一樣文明種族。”
“如何讓我們相信您所說的呢?”
“這很容易。”
於是,開始了曆時半年的證實行動。人們震驚地看到了從飛船上傳輸來的地球生命的原始設計藍圖,看到了地球遠古的圖像;按照老流浪者的指點,在各大陸和各大洋底深深的岩層中挖出了那些令人驚恐的大機器,那是在過去漫長的歲月中一直監測和調節著地球生命世界的儀表……
人們終於不得不相信,至少對於地球生命而言,他們確實是上帝。
三
在第三次緊急特彆聯大上,秘書長終於代表全人類,向上帝提出了那個關鍵的問題:他們到地球來的目的。
“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們首先要對文明有一個正確的認識。”上帝代表撫著胡子說,他還是半年前光臨第一屆緊急聯大的那一位。“你們認為,隨著時間的延續,文明會怎樣演化?”
“地球文明正處於快速發展時期,如果沒有來自大自然的不可抗拒的災難和意外,我們想,它會一直發展下去。”秘書長回答說。
“錯了,你想想,每個人都會經曆童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最終走向死亡,恒星也一樣,宇宙中的任何事物都一樣,甚至宇宙本身,也有終結的那一天,為什麼獨有文明能夠一直成長呢?不,文明也都有老去的那一天,當然也都有死亡的那一天。”
“這個過程具體是怎麼發生的呢?”
“不同的文明有著不同的衰老和死亡方式,像不同的人死於不同的疾病或無疾而終一樣。具體到上帝文明,個體壽命的延長是文明步入老年的第一個標誌。那時,上帝文明中的個體壽命已延長至近四千個地球年,而他們的思想在兩千歲左右就已完全僵化,創造性消失貽儘。這樣的個體掌握了社會的絕大部分權力,而新的生命很難出生和成長,文明就老了。”
“以後呢?”
“文明衰老的第二個標誌是機器搖藍時代。”
“嗯?”
“那時,我們的機器已經完全不依賴於它們的創造者而獨立運行,能夠自我維護、更新和擴展,這樣的智能機器能夠提供一切我們所需要的東西,這不隻是物質需要,也包括精神需要,我們不需為生存付出任何努力,完全靠機器養活了,就像躺在一個舒適的搖藍中。想一想,假如當初地球的叢林中充滿了采摘不儘的果實,到處是伸手就能抓到的小獵物,猿還能進化成人嗎?機器搖藍就是這樣一個富庶的叢林,漸漸地,我們忘卻了技術和科學,文化變得懶散而空虛,失去了創新能力和進取心,文明加速老去,你們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進入了風燭殘年的上帝文明。”
“那麼,您現在是否可以告訴我們上帝文明來到地球的目的?”
“我們無家可歸了。”
“可——”秘書長向上指指。
“那都是些老飛船,雖然,飛船上的生態係統比包括地球在內的任何自然形成的生態係統都強健穩定,但飛船都太老了,老得讓你們無法想像,機器的部件老化失效,漫長時間內積聚的量子效應產生出越來越多的軟件錯誤,係統的自我維護和修複功能遇到了越來越多的障礙。飛船中的生態環境在漸漸惡化,每個人能夠得到的生活必需品配給日益減少,現在隻夠勉強維持生存,在飛船中的兩萬多個城市中,迷漫著汙濁的空氣和絕望的情緒。”
“沒有補救的辦法嗎?比如更新飛船的硬件和軟件?”
上帝搖搖頭:“上帝文明已到垂暮之年,我們是二十億個三千多歲的老朽之人,其實,早在我們之前,已有上百代人生活在舒適的機器搖藍之中,技術早就被遺忘乾淨了。現在,我們不會維修那已經運行了幾千萬年的飛船,其實在技術和學習能力上我們連你們都不如,我們連點亮一盞燈的電路都不會接,連一元二次議程都不會解……終於有一天,飛船說:他們已經到了報廢的邊緣,航行動力係統已沒有能力將飛船推進到接近光速,上帝文明隻能進行不到光速十分之一的低速航行,飛船上的生態循環係統已接近崩潰,他們無法繼續養活二十億人了,請我們自尋生路。”
“以前,你們沒有想到過會有這一天嗎?”
“當然想到過,在兩千年前,飛船就開始對我們發出警告,於是,我們采取了措施,在地球上播種生命,為養老做準備。”
“您是說,在兩千年前?”
“是的,當然,那是我們的航行時間,從你們的時間坐標來看,那是在三十五億年前,那時地球剛剛冷卻。”
“這就有個問題:你們已經失去了技術能力,但播種生命不需要技術嗎?”
“哦,在一個星球上啟動生命進程其實隻是個很小的工程,播下種子,生命就自己繁衍起來,這種軟件在機器搖藍時代之前就有了,隻要運行軟件,機器就能完成一切。創造一個行星規模的生命世界,進而產生文明,最基本的需要隻是時間,幾十億年漫長的時間。接近光速的航行能使我們幾乎無限地擁有另一個世界的時間,但現在,上帝文明的飛船發動機已老化,再也不可能接近光速,否則我們還可以創造更多的生命和文明世界,這時也就擁有更多的選擇。此時,我們已被禁錮在低速,這些都無法實現了。”
“這麼說,你們是想到地球上來養老。”
“哦,是的是的,希望你們儘到對自己創造者的責任,收留我們。”上帝拄著拐杖顫顫地向各國首腦鞠躬,差點兒向前跌倒。
“那麼,你們打算如何在地球上生活呢?”
“如果我們在地球上仍然集中生活,那還不如在太空中了卻殘生呢。我們想融入你們的社會,進入你們的家庭。在上帝文明的童年時代,我們也曾有過家庭,你知道,童年是最值得珍惜的,你們現在正好處於文明的童年時代,如果我們能夠回到這個時代,在家庭的溫暖中渡過餘生,那真是最大的幸福。”
“你們有二十億,地球社會中的每個家庭都要收留你們中的一至兩人。”秘書長說完,會場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是啊是啊,給你們添麻煩了……”上帝連連鞠躬,同時偷偷看秘書長和各國首腦的表情,“當然,我們會給你們一定的補償的。”他揮了一下拐杖,又有兩個白胡子上帝走進了會場,吃力地抬著一個銀色的金屬箱子,“你們看,這是大量的高密度信息存貯體,係統地存貯著上帝文明在各個學科和技術領域的所有資料,它將使地球文明產生飛躍進化,相信你們會喜歡的。”
秘書長看著金屬箱,與在場的各國首腦一樣極力掩蓋著心中的狂喜,說:“贍養上帝應該是人類的責任,雖然這還需要世界各國進一步的磋商,但我想,原則上……”
“給你們添麻煩了,給你們添麻煩了……”上帝一時老淚縱橫,又連連鞠躬。
當秘書長和各國首腦走出會議大廳,發現聯合國大廈外麵聚集了幾萬名上帝,看去一片白花花的人山人海,天地之間充斥著一片嗡嗡的話音,秘書長仔細聽了聽,聽出他們都在用不同的地球語言反複說著同一句話:
“給你們添麻煩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四
二十億個上帝降臨了地球,他們大多是穿著再入膜墜入大氣層的,那段時間,天空中繽紛的彩雨在白天都能看到。這些上帝著陸後,分散進入了人類社會的十五億個家庭中。由於得到了上帝的科技資料,人們都對未來充滿了曆史上從未有過的希翼和憧憬,似乎人類在一夜之間就能進入世世代代夢想中的天堂。在這種心情下,每個家庭都真誠地歡迎上帝的到來。
這天,秋生一家同村裡的其他鄉親一起,早早地等在村口,迎接分配到本村的上帝。
“今兒個的天真是個晴啊!”玉蓮興奮地說。
她的這種感覺並非完全是心情使然,因為那布滿天空的外星飛船在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了,天空重新變得空曠開闊起來。人類一直沒有機會登上那些飛船中的任何一艘,上帝對地球人的這種願望不持異議,但飛船自己不允許,對於人類發射的那些接近它們的簡陋原始的探測器,它們不理不彩,緊閉艙門。當最後一批上帝躍入地球大氣層後,兩萬多艘飛船同時飛離了地球同步軌道。但它們並沒有走遠,在小行星帶飄浮著,這些飛船雖然陳舊不勘,但古老的程序仍在運行,它們帷一的終極使命就是為上帝服務,因而不可能遠離上帝,當後者需要時,它們會招之即來的。
鄉裡的兩輛大轎車很快開來,送來了分配到西岑村的一百零六名上帝。秋生和玉蓮很快領到了分配給本家的那個上帝,兩口兒親熱地挽著上帝的胳膊,秋生爹和兵兵樂嗬嗬地跟在後麵,在上午明媚的陽光下朝家走去。
“老爺子,哦,上帝爺子,”玉蓮把臉貼在上帝的肩上,燦爛地笑著說,“聽說,你們送給的那些技術,馬上就能讓我們實現共產主義了!到時候是按需分配,什麼都不要錢,去商店拿就行了。”
上帝笑著衝她點點滿是白發的頭,用還很生硬的漢語說:“是的,其實,按需分配隻是滿足了一個文明最基本的需要,我們的技術將給你們帶來的生活,其富裕和舒適,是你完全想像不出來的。”
玉蓮的臉笑成了一朵花:“不用不用,按需分配就成了,我就滿足了嘻嘻!”
“嗯!”秋生爹在後麵重重地點點頭。
“我們還能像您那樣長生不老?”秋生問。
“我們並不能長生不老,隻是比你們活得長些而已,現在不是都老了嗎?其實人要活過三千歲,感覺和死了也差不多,對一個文明來說,個體太長壽是致命的危險。”
“哦,不用三千歲,三百歲就成啊!”秋生爹也像玉蓮一樣笑得合不上嘴,“想想,那樣的話我現在還是個小夥兒,說不定還能……嗬嗬嗬嗬。”
這天,村裡像過大年一樣,家家都張羅了豐盛的宴席為上帝接風,秋生家也不例外。秋生爹很快讓老花雕灌得有三分迷糊了,他衝上帝豎起了大姆指。
“你們行!能造出這所有的活物來,神仙啊!”
上帝也喝了不少,但腦子還清醒,他衝秋生爹擺擺手:“不,不是神,是科學,生物科學發展到一定層次,就能像製造機器一樣製造出生命來。”
“話雖這麼說,可在我們眼裡,你們還是跟下凡的神仙沒兩樣啊。”
上帝搖搖頭:“神應該是不會出錯的,但我們,在創世過程中錯誤不斷。”
“你們造我們時還出過錯兒?”玉蓮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因為在她的想像裡,創造萬千生靈就像她八年前生兵兵一樣,是出不得錯的。
“出過很多,以較近的來說,由於創世軟件對環境判斷的某些失誤,地球上出現了像恐龍這類體積大而適應性差的動物,後來為了你們的進化,隻好又把它們抹掉。再說更近的事:自古愛琴海文明消亡後,創世軟件認為已經成功地創建了地球文明,就再也沒有對人類的進程進行監視和微調,就像把一個上好了發條的鐘表扔在那裡任它自己走動,這就出現了更多的錯。比如,應該讓古希臘文明充分地獨立發展,馬其頓的征服,還有後來羅馬的征服都應被製止,雖然這兩個力量都不是希臘文明的對立麵而是其繼承者,但希臘文明的發展方向被改變了……”
秋生家沒人能聽懂這番話,但都很敬畏地探頭恭聽。
“再到後來,地球上出現了漢朝和古羅馬兩大力量,與前麵提到的希臘文明相反,不應該讓這兩大力量在相互隔絕的狀態下發展,而應該讓它們充分接觸……”
“你說的漢朝,是劉邦項羽的漢朝吧,”秋生爹終於抓住了自己知道的一點兒,“那古羅馬?”
“好像是那時洋人的一個大國,也很大的。”秋生試著解釋道。
秋生爹不解地問:“什麼?洋人在清朝來了就把我們收拾成那樣兒,你還讓他們早在漢朝就同我們見麵?!”
上帝笑著說:“不不,那時,漢朝的軍事力量絕不比古羅馬差。”
“那也很糟,這兩強相遇要打起來,可是大仗,血流成河啊!”
上帝點點頭,伸了筷子去夾紅燒肉:“有可能,但東西方兩大文明將碰撞出燦爛的火花,將人類大大向前推進一步……唉,要是避免那些錯誤的話,地球人現在可能已經殖民火星,你們的恒星際探測器已越過天狼星了。”
秋生爹舉起酒碗敬佩地說:“說上帝們在搖藍裡把科學忘了,其實你們還是很有學問的嘛。”
“為了在搖藍中過的舒適,還是需要知道一些哲學藝術曆史之類的,隻是些常識而已,算不得什麼學問,現在地球上的很多學者,思想都比我們深刻得多。”
……
上帝文明進入人類社會的最初一段時間,是上帝們的黃金時光,那時,他們與人類家庭相處得十分融洽,仿佛回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時代,溶入那早已被他們忘卻的家庭溫暖之中,對於他們那漫長的一生來說,這應該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
秋生家的上帝,在這個秀美的江南小村過著寧靜的田園生活,每天到竹林環繞的池塘中釣釣魚,同村裡的老人聊聊天下下棋,其樂融融。但他最大的愛好是看戲,有戲班子到村裡或鎮裡時,他場場不誤。上帝最愛看的是《梁祝》,看一場不夠,竟跟著那個戲班子走了一百多裡地,連看了好幾場。後來秋生從鎮子裡為他買回一塊這戲的VCD,他就一遍遍放著看,後來也能哼幾句像模像樣的黃梅戲了。
有天玉蓮發現了一個秘密,她稍稍地對秋生和公公說:“你們知道嗎,上帝爺子每看完戲,總是從裡麵口袋掏出一個小片片看,邊看邊哼曲兒,我剛才偷看了一眼,那是張照片,上麵有個好漂亮的姑娘耶!”
傍晚,上帝又放了一遍《梁祝》,掏出那張美人像邊看邊哼起來,秋生爹悄悄湊過去:“上帝爺子啊,你那是……從前的相好兒?”
上帝嚇了一跳,趕緊把照片塞進懷裡,對秋生爹露出孩子般的笑:“嗬嗬,是是,她是我兩千多年前的愛。”
在旁邊偷聽的玉蓮撇了撇嘴,還兩千多年前的愛呢,這麼大歲數了,真酸的慌。
秋生爹本想看看那張照片,但看到上帝護得那麼緊,也不好意思強要,隻能聽著上帝的回憶。
“那時我們都還很年輕,她是極少數沒有在機器搖藍中沉淪的人,發起了一次宏偉的探險航行,要航行到宇宙的儘頭,哦,這你不用細想,很難搞明白的……她期望用這次航行喚醒機器搖藍中的上帝文明,當然,這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她讓我同去,但我不敢,那無邊無際的宇宙荒漠嚇住了我,那是二百億光年的漫漫長程啊。她就自己去了,在以後的兩千多年裡,我對她的思念從來就沒間斷過啊。”
“二百億光年?照你以前說的,就是光要走二百億年?!乖乖,那也太遠了,這可是生離死彆啊,上帝爺子,你就死了那份心思吧,再見不著她的麵兒羅。”
上帝點點頭,長歎一聲。
“不過嘛,她現在也你這歲數了吧。”
上帝從沉思中醒過來,搖搖頭:“哦,不不,這麼遠的航程,那艘探險飛船會很貼近光速的航行,她應該還很年輕,老的是我……宇宙啊,你真不知道它有多大,你們所謂的滄海桑田天長地久,不過是時空中的一粒沙啊……話說回來,你感覺不到這些,有時候還真是一種幸運呢!”
五
上帝與人類和蜜月很快結束了。
人們曾對從上帝那裡得到的科技資料欣喜若狂,認為它們能使人類的夢想在一夜之間變為現實。借助於上帝提供的接口設備,那些巨量的信息被很順利地從存貯體中提取出來,並開始被源原不斷地譯成英文,為了避免紛爭,世界各國都得到了一份拷貝。但人們很快發現,要將這些技術變成現實,至少在本世紀內是不可能的事。其實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個時間旅行者將現代技術資料送給古埃及人會是什麼情況,就能夠理解現在人類麵臨的尷尬處境了。
在石油即將采儘的今天,能源技術是人們最關心的技術。但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很快發現,上帝文明的能源技術對現代人類毫無用處,因為他們的能源是建立在正反物質湮滅的基礎上的。即使讀懂所有相關資料,最後製造出湮滅發動機和發電機(在這一代人內這基本上不可能),一切還是等於零,因為這些能源機器的燃料——反物質,需要遠航飛船從宇宙中開采,據上帝的資料記載,距地球最近的反物質礦藏是在銀河係至仙女座星雲之間的黑暗太空中,有五十五萬光年之遙!而接近光速的星際航行幾乎涉及到所有的學科,其中的大部分理論和技術對人類而言高深莫測,人類學者即使對其基礎部分有個大概的了解,可能也需半個世紀的時間。科學家們曾滿懷希望地查詢受控核聚變的技術信息,但根本沒有,這很好理解:人類現代的能源科學並不包含鑽木取火的技巧。
在其它的學科領域,如信息技術和生命科學(其中蘊含著使人類長生的秘密)也一樣,最前沿的科學家也完全無法讀懂那些資料,上帝科學與人類科學的理論距離目前還是一道無法跨越的深淵。
來到地球上的上帝們無法給科學家們提供任何幫助,正如那一位所說,現在在他們中間,會解一元二次方程的人都很少了。而那群漂浮在小行星帶的飛船,對人類的呼喚毫不理彩。現在的人類就像是一群剛入學的小學生,突然被要求研讀博士研究生的課程,而且沒有導師。
另一方麵,地球上突然增加了二十億人口,這些人都是不能創造任何價值的超老人,其中大半疾病纏身,給人類社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各國家政府要付給每個接收上帝的家庭一筆可觀的贍養費,醫療和其它公共設施也已不勘重負,世界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上帝和秋生一家的融洽關係不複存在,他漸漸被這家人看做是一個天外飛來的負擔,受到越來越多的嫌棄,而每個嫌棄他的人各有各的理由。
玉蓮的理由最現實也最接近問題的實質,那就是上帝讓她家的日子過窮了。在這家人中,她是最令上帝煩惱的一個,那張尖酸刻薄的刀子嘴,比太空中的黑洞和超新星都令他恐懼。她的共產主義理想破滅後,就不停地在上帝麵前叨嘮,說在他來之前她們家的日子是多麼的富裕多麼的滋潤,那時什麼都好,現在什麼都差,都是因為他,攤上他這麼個老不死的真是倒了大黴!每天隻要一有機會,她就這樣對上帝惡語相向。上帝有很重的氣管炎,這雖不是什麼花大錢的病,但需要長期的治和養,錢自然是要不斷地花。終於有一天,玉蓮不讓秋生帶上帝去鎮醫院看病,也不給他買藥了,這事讓村支書知道了,很快找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