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進來!”
白清蘭冷冽的聲音自屋裡傳出。
陌風微微起身,他雙腿雖然已跪的酸麻脹痛,但他腰背依舊挺得筆直。
隻因他做影衛時,白清蘭曾對他說過,身姿如鬆,挺拔不屈,站姿如竹,寧折不彎。
陌風走進屋裡,隻見桌上一盞明晃晃的蠟燭燃燒著,火光時大時小。
白清蘭端坐在榻邊,陌風走到榻前站立,他雙膝下跪,一臉請罪的模樣,“主子,屬下該死,請您責罰。”
白清蘭從袖中拿出兩張折疊好的白紙,她紅唇翕張,“這是你的賣身契和死契,今夜我還給你。你拿了它日後就自由了,從此你我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
陌風聞言,眼底微紅,眼眶濕潤,他心痛不已,似有一把匕首刺穿他的胸口,疼的他喘不過氣來。
陌風哽咽了幾下,優美的喉結上下移動,他聲音沙啞,輕聲問道:“主子,恕屬下鬥膽問一句,屬下對主子而言,是否已經無用了?”
在沒有聽到答案時,陌風全身繃緊,心跳加速,就連藏在袖中的雙手都緊張到緊握成拳,手心全是熱汗。
白清蘭語氣冷若冰霜,毫不留情說道:“你記住,你姓容,白家的血債有你一份。所以,你做再多我也不會感激你。”
一句話讓陌風的心如墜冰窟,他緊繃的身體瞬間放鬆下來,緊握成拳的手無力鬆開,修長的指節因他緊握時力道之大而變得慘白。
“嘀嗒~”
淚水落於地麵的聲音傳到白清蘭耳中,白清蘭低頭,隻見陌風無聲無息的落下淚來。
他那雙黑如深潭的眸子,此刻眼底全是悲傷和悔恨。
他恨自己懦弱無能,為什麼自己不能早點和白清蘭說實話?
陌風抱拳行禮,“主子,屬下罪孽深重,罪該萬死,但求您彆不要屬下,屬下還有用的,可以贖罪。但若您真不要屬下,屬下也隻有一死,才能還您的恩情了。”
陌風說著,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陌風對白清蘭而言,是最為特彆的存在。
白清蘭雖是高高在上,身份尊貴的武林盟主之女,但她卻也是個人。
人有千麵,心有千變。當善良充斥著白清蘭的內心時,她就會對陌風動惻隱之心。
白清蘭將陌風收入訓影室中做自己的死士,賜名陌風。
還請人教他讀書習字,還親自教他習武是因為貪欲。
凡人無不迷戀美色,無不厭煩孤獨,白清蘭也不例外。她不是聖人,做不到人無完人。
所以陌風對她而言是一種欲望,她無法突破的欲望。白清蘭因一顆私心,而對陌風有偏私,有袒護,有一眼隻覺驚豔萬年的好感。
而隨著日子久了,陌風對白清蘭除了感激之情外,還有男女之愛。他喜歡白清蘭,所以願對白清蘭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十年的朝夕相伴,讓白清蘭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陌風卻不自知,隻因白清蘭活的高高在上,所以,一向清高的她是不會承認自己愛上了一個低賤的死士。
白清蘭舍不得陌風死,她冷笑一聲,“我放你走,你就想去死?怎麼?你是離了我就不能活了嗎?”
陌風直起身子行了一禮,“主子,屬下鬥膽有一言,話雖大逆不道,可字字句句皆是屬下肺腑之言,還請主子給屬下一點時間,讓屬下容稟。”
白清蘭雙眼微沉,言簡意賅,“說!”
陌風苦笑一聲,他輕聲解釋道:“屬下雖是先帝的第四子,但命如蟻賤。屬下的娘雖是淑妃,但自從他生了屬下後,她便不再受帝王恩寵,而梧桐宮也形同冷宮,婢子下人們對她惡言惡語,並不尊重她。宮中所有婢子和太監都在背後議論她,說她生了一個怪物。”陌風輕歎一聲,語氣綿長而幽怨,“其實屬下十歲之前,是和一個叫荼靡的義妹,一起在冷宮生活的。”
建興二十三年,一個被賣到宮裡為婢的六歲小姑娘被分配到梧桐宮侍奉沈萱,沈萱給她賜名——荼靡。
建興二十五年,容暉不願看到梧桐宮中有容璟的身影,便下令讓容璟居住冷宮,而沈萱繼續留在梧桐宮。
日後,除了過節外,母子倆不許相見。
同年,容璟五歲,沈萱怕容璟一人生活在冷宮孤獨,便將荼靡送去冷宮陪伴容璟。
容璟因自己身體的特殊,所以他在宮中沒有朋友,人人都道他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便都遠離了他。
可來伺候他的荼靡卻從沒有嫌棄過容璟,她願意主動和容璟交朋友,久而久之,兩人成為摯友,又從摯友成為結義兄妹。
容璟待荼靡很好,每次自己有好吃好玩的都會給她留著,若在宮裡有人欺負荼靡,他也會替荼靡欺負回去。
時間一長,荼靡對容璟起了異樣的心思,隻可惜,容璟自己不曾意識到。
再加上每逢節日,母子二人相聚時,沈萱就會在容璟和荼靡耳邊念叨,容璟一表人才,荼靡花容月貌,兩人站在一起,天造一對,地設一雙,很是般配。
沈萱還直言,待容璟和荼靡長大,她就做主讓兩人成婚。
建興二十九年,容璟被宮人強製送出了宮,從此一人在天地間如孤魂野鬼般四處遊蕩。
天為被地為席的生活容璟過了三個月,三個月裡他都是以乞討為生。
直到建興二十九年的冬季,天降大雪,在外遊曆了三個月的他第一次體驗到刺骨的寒冷和對死亡的恐懼。
那一年,霜雪漫天,滿地清白。
容璟在雪中被凍的嘴唇烏青,手指發白,骨瘦如柴的身體沒有一點溫度,單薄的粗布麻衣抵不住風雪對他身體的侵襲。
容璟上下兩片唇瓣被凍的打著寒顫,一頭亂糟糟的黑發上掛滿了白雪。
周遭一片白茫茫,了無人煙。
就在容璟以為自己要葬身雪地時,是白清蘭發現了被凍的奄奄一息的他。
白清蘭不僅救了他一命,還讓他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乾淨衣裳,也請他吃了頓飽飯。
那一頓飯,容璟一輩子不會忘卻。
因為有魚有肉,有葷有素,有飯有湯。
還是熱氣騰騰,現做的飯菜,能一次管飽,不夠再添。
這個待遇就算是容璟住在宮裡時,也不曾享受過。
這日過後,容璟為了報恩,就自願留下給白清蘭做了死士。
白清蘭意外發現,容璟根骨奇佳,是練武奇才。在得知容璟沒有讀過書的情況下,白清蘭為了他能文武雙全,她自作主張,給容璟請了學問最好的教書先生,至於武功由白清蘭親手調教。
毫不誇張的說,容璟的武功是白清蘭一手培養出來的,隻不過容璟天資聰穎,他在跟隨白清蘭學武時,自創了一套功法——寒雪劍法。
建興年間,容璟就是用這套劍法奪了江湖排名榜上的天下第一。
美好的回憶總是短暫,如雪泥鴻爪,不可追憶。
陌風輕閉雙眼,絲絲縷縷的痛湧上心頭,“屬下在宮裡生活的前九年,因先帝厭惡,屬下雖沒有讀過書,但日子過得暢快。”陌風睜眼,雙眼如黑曜石般明亮,他笑中帶苦,雙眸雖盯著地麵,可他好似在憧憬什麼,“那時候屬下每日醒來,就會帶著義妹在那些被廢棄的宮殿裡四處亂跑,再不然就是想著如何弄到吃食,怎麼填飽肚子?又或者去想怎麼才能不被宮人婢子欺負?那時候,對屬下而言,最大的成就就是弄到吃食,或是將欺負屬下的宮人設計狠狠欺負玩弄一頓,這就是屬下最快樂的事。可直到建興二十九年,屬下的娘死後,這段讓屬下誤以為幸福的日子才終結。屬下被貶出宮,差點葬身雪地,但也幸得上蒼垂憐,讓屬下遇到您,重新給了屬下一條命,讓屬下活了下來。”陌風行了一記磕頭大禮,字字真誠,“主子,這世間太苦,而百年太長,屬下確實有些熬不下去,但因為您,屬下卻願意熬下去,因為屬下要保護您,這就是屬下活著的使命與意義。所以,屬下就是靠著這份信念才能活著走到現在,若您此刻不要屬下了,那屬下的信念就破碎了,既如此,主子不如現在就賜屬下一死吧。””
陌風閉眼,心中苦澀,反正,我也活不長了。
就此下去給娘儘孝,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
人生識字憂患始,陌風此生就是因為識字所以才會讓他動情,對白清蘭癡情一生。
隻是他害怕冒犯白清蘭,所以不敢對她表露自己的心意。
陌風一到九歲時雖活的困苦艱難,但不識字的他根本就不懂苦字真正的含義,所以他也體會不到苦,也因不識字他被許多人戲弄羞辱,但他不氣,因為他不懂羞辱戲弄是什麼?他隻知道誰打他罵他,他就要打罵回去。
可直到他後來讀書識字,他才明白,沈萱為他受了多少罪,忍了多少苦,他也明白,自己這身體非男非女,他這樣的身體在世人眼裡就是個怪物。
他為此自卑難過,因為識了字,他也憎恨過沈萱,為什麼不在他一出生時,就把他殺了?
可後來是白清蘭告訴他,出生不能選,這不怪父母也不怪自己,怪就怪老天喜歡捉弄於人。
她告訴陌風,淩霜竹劍傲雪梅,直與天地爭春回。命由己造,不由天定。隻要自己足夠強大,就能逆天改命。也能讓自己有力自保。
陌風這一生雖時運不濟,命運多舛,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陌風遇到了白清蘭。
白清蘭是他的救贖,也是他的恩人。
他愛白清蘭,並非隻是為了報恩,而是識字也讓他懂得,情到深處,無法自拔。
讓他明白,愛一個人,就該對她言而有信。
陌風字字真摯,句句誠懇,白清蘭也不免被她的忠心所打動。
此錯本不在陌風,她心中一軟,眼角眉梢的寒意儘退,“留下可以,但我希望,這是你第一次對我知情不報,但也是最後一次。”
陌風砰砰亂跳的一顆心因白清蘭一句話而平靜下來,他嘴角微微一笑,如沐春風,直暖人心。
陌風行了一禮大禮,“是,屬下遵命。”
白清蘭擺擺手,一臉嫌棄,“還不快下去把自己洗乾淨了過來侍寢?”白清蘭抱怨道:“你想讓我等到什麼時候?”
陌風直起身子,抱拳行了一禮,“是,主子息怒,屬下這就去。”
陌風語畢,便迅速站起身,緩緩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