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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四外昏暗,像是某個廢棄宅院的柴房裡麵,牆壁上沒有窗,隻有屋頂裂開的縫隙能透出幾絲光亮。
柳遙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處,他是被老人蒙住雙眼一路帶來這裡的。
雖然不清楚這裡距離之前的院子有多遠,但奇怪的是,守在院外的邵蒙和小廝們竟無一人注意到他的離開。
柳遙有些鬱悶,如果今天帶著殷月離一起出來就好了。
不,或許即便帶來了也沒用。
有心算無心,他和殷月離早晚都會分開。到了那時,他一樣會被對方抓來這裡
沒等柳遙弄清自己如今的情況,對麵田鈺已經跪在了地上,伸手抱住他的膝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文鈞打獵的時候從山崖摔下來。如果不能儘快治好,以後恐怕都不能走路了,求求你幫幫我,隻要能找到墓地裡的金陽丹,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
田鈺麵容狼狽,一邊哭一邊說,幾乎語無倫次。
柳遙聽得直皺眉,文鈞是之前與田鈺議親的那個人,原本是村裡的獵戶。
從山崖摔下來,也就是說,田鈺之所以會選擇忽然離開,並非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文鈞在打獵時忽然受了重傷。
“你先起來,”柳遙雖然生氣,但還是將田鈺扶了起來,“你剛剛提到的那個金陽丹,到底是什麼?”
見柳遙肯同自己說話,田鈺忽然升起了一絲希望,抹著眼淚道:“是過去軍中經常用的一種神藥,價值千金,據說能讓人斷骨重生。”
“葬在山上那人原本是大承的將領,死後必然有許多與打仗相關的陪葬品,裡麵說不定就會有金陽丹。”
“穆仙師答應我,”田鈺麵上羞愧,低著頭道,“隻要我肯幫他達成目的,即便最後在墓地裡找不到金陽丹,也會另外尋一顆給我。”
柳遙沉默著沒有說話,屋內氣氛頓時凝重。
田鈺有些急了,扯住他的衣袖道,“我從沒想過要害你,我知道你心腸軟,必定舍不得離開那邪物。但這樣真的不成,祂根本就不是人,繼續留在祂身邊隻會害死你。”
“留不留下是我的事,”柳遙輕聲道,“如果有人告訴你,你的文鈞其實不是人,你會輕而易舉就選擇離開他嗎?”
田鈺張了張口,最終也沒能說出話來。
打扮成工匠的老人正在查看門外的情況,柳遙環顧四周也找不到逃跑的出路,隻能深吸口氣,將田鈺拽到一旁。
“他讓你做什麼?”柳遙問。
田鈺嘴唇抿緊,磕磕絆絆道,“穆,穆仙師讓我幫他……”
“自然是幫老夫將你引出來。”穆臣耳力極佳,用略顯蒼老的聲音回道。
“就像老夫之前說的,那人是天地至邪之物。如今所有人性的一麵都不過是假象。一旦完全複蘇,整個大承都要經受滅頂之災。”
“我之前已經說了……”又是這一套話,柳遙已經聽厭了,然而話剛出口,就感覺眉心刺痛,無數畫麵潮水般湧入腦海。
柳遙猛地睜大眼睛,“我們在豐樂樓裡見過!”
是了,那日田鈺並沒有失約,而是將他拉入一處暗間,帶他見了這位名叫穆臣的苦修士。
對方點明了殷月離的身份,希望柳遙能為他提供幫助,將殷月離重新封回止戈山上。
而柳遙當時便已經嚴辭拒絕了對方。
怪不得他這些時日裡始終不安,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必須馬上告訴殷月離。
柳遙不敢再猶豫,直接朝房門的方向衝去。然而還沒等越過兩人,就感覺背後一僵,整個人都被釘在了原地。
“柳公子急什麼,老夫的話還沒有說完,”穆臣慢悠悠收回手中的符紙,“放心,老夫已然改變主意了,不會再朝那個邪物下手。”
柳遙用儘全力也無法移動分毫,隻能僵硬立著聽老人說話。
“是真的,”穆臣語氣誠懇,佝僂著脊背走到柳遙跟前,“那邪物力量恢複得太快,已經不是現今的老夫能夠敵得過的,所以老夫改變主意了。”
“什麼意思?”柳遙半信半疑。
田鈺站在邊上,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忍不住露出震驚的表情,“仙師,您不是已經答應我……”
“老夫是答應幫你解救朋友,不過你瞧,這不是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嗎,老夫又何必強人所難。”
穆臣拍了拍柳
遙的肩膀,語氣溫和道,“你那郎君實在太過厲害,就算老夫想封,也已經封不住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
不過柳遙並沒有掉以輕心,反而越發警惕,“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很簡單,”穆臣笑了笑,“隻需要你陪老夫走一趟,幫老夫打開那人陵墓第一層的大門。”
“你想進月離的陵墓?”柳遙皺眉。
根據之前從說書先生那裡得來的信息,柳遙已經大致能猜到,殷月離的陵墓應該就建於止戈山上。
而最外層的部分,很可能就是他曾經以為是山神廟的那間宅院。
這反過來也解釋了,為何那間宅院的結構會如此古怪,且還存放了許多供奉用的香燭和紙錢。
“對,聖祖金符,老夫師門最重要的法器之一,二十年前曾遺失於止戈山附近,有極大可能作為陪葬品和那邪物一起埋藏於地下……如果不能將祂徹底封住,老夫希望至少能將那件法器取回來。”
“你不是說已經放棄了嗎,為何還要把法器取回來?”
柳遙一副你當我是傻子嗎的表情。
“當然是為了保命!”苦修士沒好氣道,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老夫早就說了,用祭品安撫最多隻能一時,等到祂力量徹底恢複,整個大承都要經受滅頂之災。”
“老夫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柳遙:“……”
柳遙依舊滿腹狐疑,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即便對方說的都是假話,他也沒有反抗的餘地了。
“所以柳公子覺得呢,是否願意與老夫合作?”苦修士好心詢問,仿佛他並沒有用符紙將柳遙封在原地。
“老夫不需要你做太多事,隻要你打開第一層的大門,之後便放你離開。哦對了,還有金陽丹,老夫先前說的依舊算數。若是那陵墓中沒有金陽丹的話,老夫便額外送你朋友一顆。”
柳遙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瞥了對麵的苦修士一眼,“你都已經把我封住了,再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
穆臣也不生氣,隻笑著點點頭,“好,那老夫便當柳公子是已經同意了。”
“對不起。”田鈺靠在他身邊小聲哭泣。
柳遙聽著難受,正
想低聲安慰幾句,忽然感覺對方指尖在自己的手心上微微動了動。
那是幼年時兩人常玩的一種遊戲,互相在手心裡寫字,然後猜對方寫的是什麼。
騙人,彆管我,快跑。
柳遙一愣,雙眼瞬間瞪圓。
他是騙人的,彆管我,等下找機會快跑。
院門外,已經接近晌午,陽光投在雪地上,反射出細碎的白光。
邵蒙眯了眯眼,避開陽光站在屋簷底下,目光隨意地掃視四周。
自從上回受到小鬼的驚嚇之後,接連幾日,柳遙都再沒有提出要去城中茶坊的要求,著實讓邵蒙輕鬆了不少。
如果這樣平靜的日子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邵蒙閉目養神,側耳聽著屋內的動靜,忽然莫名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這種感覺沒有任何緣由。
邵蒙卻一下子跳了起來,抬手抓住一名路過的小廝。
“柳公子呢,還和那兩名工匠在屋子裡嗎?”
剛去屋內送過茶水的小廝滿臉疑惑,“是啊,在談修補瓦片的事,說是房子太老舊了,破損的瓦片太多,想要嚴絲合縫的話,需要將最中央的瓦片全都替換一遍才行。”
瓦片。
“不對!”邵蒙心頭一緊,連忙推開小廝闖進屋內。
房屋的瓦片先前漏雨嚴重,在工匠來之前已經全部替換過了,是整個院子唯一不需要修補的部分。
房門被用力踢開,露出裡麵三個模樣詭異的紙人,跟在後麵的小廝頓時吸了口涼氣,手裡的托盤險些摔在地上。
“不是,剛才明明……”
他進來送茶水時,分明看到柳公子就在裡麵,怎麼如今突然都變成紙人了。
“你留在這裡,我去將主子叫過來!”
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邵蒙來不及檢查四周,轉身朝莊園的方向趕去。
止戈山腳下,一條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上。
柳遙被符籙操控著前行,想起田鈺剛才在自己掌心裡寫下的字句,心底越發不安。
這個叫穆臣的苦修士當真是騙人的?
也就意味著,到墓中尋找法器是假,對方也許還有彆的目的。
先不提法器,柳遙深吸口氣,即便知道對方是在騙人,他和田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又該如何從對方的眼皮下脫困。
柳遙想起自己之前被拖入喜轎,險些被幾個小鬼帶走的事,還有殷月離說的那句「五鬼搬運術」。
如果這件事也是穆臣所為,那他們兩個能夠順利逃走的可能絕對微乎其微。
就在柳遙心神煩亂之際,忽然感覺自己被操控著停了下來。等再抬起頭來時,三人已經走到了接近山頂的位置。
四周霧氣籠罩,樹上堆著薄薄的積雪,隱約能看見山腳下的田地和村莊。
柳遙輕輕蹙眉,雖然他剛剛一直考慮其他事情,但也並不是毫無所覺的,從上山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走了一盞茶的工夫。
走到半山腰都勉強,更何況是直接來到山頂。
不僅如此,之前山頂上那座染血的宅院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唯有雜亂的樹林和枯草隨風搖晃,仿佛柳遙過去經曆的種種都隻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夢。
穆臣走上前去,低頭撥開草叢,露出裡麵半人多高的石碑,打量片刻後,終於露出少許笑容,朝不遠處的柳遙招了招手。
“來吧,這道門隻有你能夠打開,必須趁天黑之前下去。”
柳遙不想上前,卻被符籙操控著一步步靠近,直至走到石碑麵前,“這是什麼,還有之前那座宅院呢?”
柳遙掃了眼石碑,上麵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可供辨認的字跡。
穆臣先是愣住,隨即朗聲大笑,“宅院,這裡何曾有過宅院,連止戈山都是假的,你們還指望這上麵能有什麼真實的東西?”
柳遙以為自己聽錯,下意識望向身周。
樹木,山石,隻剩下零星幾株的枯草,還有被層層積雪遮掩的崖壁。
止戈山是假的,不對,這座山幾千年前便已經有了,一度作為西北邊關的必爭之地,怎麼可能是假的。
“那是曾經,”老者拍了拍麵前的無名石碑,“如今的止戈山不過是座巨大的墳塚,裡麵埋葬著數以萬計的屍骨,而那人的陵墓,就藏在這千萬具屍骨的下方,被怨氣和死氣層層護衛,必須通過特殊的手段才能開啟。”
穆臣望著柳遙,滿懷惡意地笑了笑,“老夫明白你在想什麼,但老夫已經說過了,你所了解的並非全部的真相。”
“而且你難道就不想知道嗎,你心心念念想要維護的,每日與你同床共枕的,那個人……那個東西,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為何會被封住,又為何會在如今突然醒來?”
止戈山另一邊,醴泉莊內堂。
殷月離將書本放在桌上,抬頭看了看刺眼的日光,麵上沒有一絲表情。
“我以為這種日子能多持續一段時間的,可惜了。”
“走吧,”殷月離道,“去把他接回來。”
地上的黑影晃了晃,仿佛是對祂的回應!
第37章
天氣依舊晴朗,山頂卻寒風刺骨,不斷有積雪被卷起又重新落下。
柳遙麵上不動聲色,專注聽著苦修士的絮叨,暗地裡卻一直尋找能逃脫的空隙。
然而山頂太過空曠,少了之前的宅院,從這裡到下山的路徑幾乎一眼就能瞧見,加上道路崎嶇。
如果一個不留神,說不定不用等到對方抓人,他和田鈺就已經先失足摔下去了。
唯一慶幸的是,似乎是為了方便行事,穆臣在剛剛說話的時候便已經將他身上的符籙取了下來。
他如今四肢雖然依舊有些僵硬,卻已然能正常活動了。
“過來,”老者終於說夠,撐著膝蓋,朝柳遙的方向招了招手,“把你的血塗在這石碑上麵,往陵墓的大門應該就能打開了。”
柳遙眉頭緊皺,裝出害怕的表情,順勢向後退了一步,“為何要用我的血去塗石碑,這樣做不會對我有什麼害處嗎?”
目標就在眼前,穆臣耐著心性與他解釋,“你是祂的祭品,除了祂之外,自然隻有你的血能夠打開陵墓的大門,你平日難道不會被刀子劃傷手嗎,這兩者對你的傷害並沒有任何區彆。”
柳遙麵露遲疑,並順勢又往後退了半步。
穆臣眯了眯眼,耐心徹底告罄,“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現在不是老夫有求於你,這門你想開也得開,不想開也得開。
否則想想你的朋友吧,老夫是不敢傷你沒錯。但你朋友的性命如今可還握在老夫的手中。”
“時間緊迫,老夫隻想儘快找回師門法器,還請柳公子不要再繼續拖延時間了。”
其實還有一件事穆臣沒有說,就是開啟陵墓大門必須出於柳遙的自願,所以他之前才會幫柳遙解開符籙。
不過有田鈺在這裡,穆臣倒也不擔心對方會拒絕自己。
大概是聽懂了穆臣話裡的威脅,田鈺眼眶發紅,緊張望著柳遙的方向,喃喃喚了他一聲,“小柳?”
柳遙點點頭,沒有再繼續後退,而是順從走到石碑麵前。
石碑表麵空空蕩蕩,柳遙沒有小刀可用,乾脆從頭頂取下一支發簪,回頭問穆臣,“隻要一點血就可以了吧?”
“對,指尖血,”穆臣神情愉悅,迅速頷首道,“滴在石碑的最上方,直到有文字出現才能停下。”
田鈺緊張得麵色發白。
柳遙將他拉到自己身邊,正想寬慰對方兩句,就見田鈺微微側過身,朝他使了個眼色。
柳遙疑惑,來不及詢問,就發現對方已經恢複到之前緊張顫抖的模樣。
什麼意思?
沒有時間考慮太多,失去耐性的穆臣再次開口催促,柳遙頓了頓,將發簪按在自己的指尖上麵。
然而剛要劃破皮膚,就被旁邊的田鈺用力撞了一下,發簪立時偏移方向,並沒有刺破柳遙的指尖,反而重重劃在了他的手腕上麵。
大量鮮血湧出,嚇得穆臣瞬間瞪圓了雙眼。
“老夫說了隻用一點,誰讓你弄出這麼多血來的!”
可惜已然來不及了,被潑灑了鮮血的石碑一下子現出詭異的紋路,地麵震動,仿佛有石門緩緩旋開。
看不到一絲光亮的地道入口在三人麵前敞開,陰氣陣陣,仿佛連呼吸都能徹底凍結。
柳遙也顧不上發簪了,連忙按住自己手腕上的傷口。
“錯了錯了,不是這一道門!”穆臣迅速檢查石碑上的紋路,神情難得有些慌張,沒留神田鈺一把扯過柳遙,轉身跳進了地道裡麵。
“站住,不許走!”
天旋地轉,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柳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安全落到地上的,就被田鈺用力拉了起來。
“穆仙師要追過來了,快點跑!”田鈺心急喊道。
柳遙猛地回過神來,對方說的沒錯,不管有多少疑惑,眼下還是先逃命比較重要。
沒有照明的燭火,隻能感覺到腳下大概是石磚一樣的事物,兩人無頭蒼蠅似的拚命向前狂奔。
不,也或許並不是向前。
徹底的黑暗中連感知都是混亂的,跑了許久後,柳遙甚至覺得兩人是不是又跑回到了來時的路上。
“我們要去哪兒?”柳遙一邊跑一邊問。
“不知道。”田鈺氣喘籲籲,臉色比山頂時還要蒼白。
“不能繼續跑了,先停下辨彆一下方向,不然我們恐怕堅持不了太久了。”柳遙艱難道,氣力同樣有些不濟。
很奇怪,也或許是地道過
於陰冷的緣故,柳遙能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正以不尋常的速度飛快流失,照這樣下去,恐怕用不了一盞茶的工夫,他便要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田鈺費力點頭,“先休息……”
然而還沒等他說完,不遠處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是穆臣追來了。
可他不是已經年紀大了嗎,怎麼速度比他們還快?
柳遙慌忙回過頭,卻發現追趕過來的不是那位穆仙師,而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手裡提著燈籠,臉上勾出詭異的笑容。
不像是活人,倒更像是祭祀時會燒的那種……紙人?
“遭了,是穆仙師的紙傀儡。”田鈺也跟著回過頭,眼裡滿是恐懼。
“紙傀儡是什麼?”柳遙忍不住問。
“是仙師最擅長用的一種傀儡,”田鈺欲哭無淚,手腳發軟道,“據說是用死人骨灰和殘魂製成,力氣奇大,甚至會使用簡單的幻術,普通人根本不是它們的對手。”
“那要怎麼辦?”柳遙其實有點奇怪田鈺為何知道這麼多,但眼下顯然不是追問的時候。
田鈺抹了把眼淚,狠狠咬牙道,“去第一層的正殿,試試能不能將它們甩開。”
沒等柳遙問清楚正殿是什麼地方,就被田鈺拽著鑽進旁邊的一條通道。
四周儘是昏暗,跑到後來甚至連時間都有些模糊了。
身後的紙傀儡依舊緊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柳遙以為自己馬上便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聽田鈺聲音驚喜,用力抓緊自己的衣袖。
“找到了,就在那邊!”
黑暗之中,仿佛忽然有一簇微光亮起。
借著若有似無的光亮,柳遙看到沾滿血跡的院牆,厚重的木門緊鎖著,抬眼便是兩盞紅色的花燈,大紅的綢布順著房簷垂下來。無論院牆還是燈籠,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奇怪,怎麼是紅色的?”田鈺眉頭微皺,但顯然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不管這些,先進去再說。”
兩個紙傀儡似乎也對眼前的宅院十分忌憚,追來的腳步略遲疑了片刻,趁著這短暫的空隙,柳遙和田鈺不敢猶豫,迅速跑進院內,轉身將大門緊緊閂上。
“好了。”田鈺上
氣不接下氣,撐著牆壁,累得幾乎跌坐在地麵。
“這裡是……”柳遙越看越覺得眼前的場景熟悉。
“這裡就是第一層的正殿,”緩過一口氣來,田鈺擦了擦頭頂的汗,“那兩個紙傀儡估計暫時是進不來了,隻是找到出去的路估計還有些麻煩。”
田鈺靠近過來,給柳遙指了指前麵的幾個方位。
“陵墓一層通向外界的入口共有三個,第一個就是我們剛剛進來的那條路,第二個是在藏寶閣那邊,隻能進不能出,第三個則是正殿最深處,是用來供奉牌位的祭英堂,我不清楚這邊的路徑,也不知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找到。”
不用說,穆臣原本是打算從藏寶閣那條路進來的,可惜被田鈺打斷,以至於給了兩人逃跑的時機。
“不過有些奇怪,”田鈺抓了抓頭發,還是覺得不解,“我記得這邊的綢布和燈籠分明都是白色的,又不是辦喜事,怎麼忽然都換成大紅色的了。”
誰家陵墓會用紅燈籠作裝飾,喜不喜,喪不喪,看著就詭異。
柳遙尷尬咳了一聲:“……”
那什麼,可不就是剛辦了喜事嘛。
“咳,”望著頭頂上熟悉的燈籠,柳遙定了定神,“跟我走吧,我可能知道從這邊到祭英堂的路。”
田鈺頓時驚訝。
“你忘了,”倒是柳遙笑了下,“我之前做祭品的時候在宅院住過三天,這裡的地方幾乎都已經逛遍了。”
如今想起來,宅院內之所以會如此複雜難走,更多還是因為其中幻境與現實相互重疊,而隻要能找準其中的規律,再想辨彆出方向就很容易了。
過了進門的兩座小亭,再往前便是幾乎看不到儘頭的遊廊,熟悉的感覺撲麵而來,柳遙仿佛又想起之前和殷月離一起畫燈籠的場景。
“怎麼了?”見身邊人忽然停住不動,田鈺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什麼事情了。
“沒,”柳遙收回目光,搖了搖頭,“等下找到地方就直接出去吧,丹藥的事我會幫你想辦法。”
“那你呢?”田鈺連忙追問,“之前裡正已經告訴過你解除祭品身份的方法,不是應該……”
柳遙回頭望向田鈺,“如果說我不想解除祭品身份了,你會覺得奇怪嗎?”
“可是……”田鈺還想再勸,卻被柳遙伸手拉住。
“好了,”柳遙神色輕鬆,拉著田鈺往祭英堂的方向走去,“跟緊我,不要被這裡的幻境迷惑,不然等下迷路就麻煩了。”
和柳遙兩人預想的不同,穆臣如今其實還停留在陵墓的入口附近。
他佝僂著後背低低咳了聲,感受著遠處紙傀儡的動向,微微蹙了蹙眉。
眼下的狀況有些古怪。
按照常理來說,紙傀儡行動迅速,此刻應當已經順利抓到柳遙了才對,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音訊全無。
是出什麼問題了?
穆臣表情凝重,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那一位雖然不在陵墓之中,卻難保沒有剩餘的力量殘留,這一部分力量如果試圖幫助柳遙的話,那麼對方彆說是從紙傀儡手下逃脫,便是直接反殺了自己估計都有可能。
不能留在這裡了。
穆臣燒掉手中的符紙,他本來打算速戰速決的,能拖到現在已是情況不利,若再繼續拖延下去,恐怕性命堪憂。
不過苦修士到底放不下師門的法器,猶豫片刻,乾脆撒下遮掩氣息的藥粉,轉身朝另一邊藏寶閣的方向跑去。
所謂的藏寶閣,其實就是收藏各種兵器的地方,入口與外界相連,周圍有不少陰兵遊蕩,可以說是整個一層裡最凶險的地方。
穆臣屏氣凝神,不敢有絲毫鬆懈,將事先準備的羅盤取了出來,可隨後一路上卻什麼都沒有遇見,反而順利走到了藏寶閣前。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卻莫名多了幾分寒意。
穆臣停在原地,警惕地打量身周。
就在他精神緊繃到極點時,不遠處忽然傳來腳步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清晰,不過瞬息便已經到了他的身後。
穆臣想也不想便甩了張符紙出去。
符紙「轟」的點燃,照亮士兵染血的盔甲,誰知還沒等火光落在士兵的身上,便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隔,轉眼燃燒殆儘。
一個兩個三個,數不清的陰兵從黑暗裡現出身形,這些陰兵外表大多都已經腐壞,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手裡舉著生鏽的長劍一步步朝苦修士的方向走來。
穆臣暗道不好,飛
快擲出幾張符籙,趁著符火燃燒之際,奮力撞開了藏寶閣的大門,甚至顧不上看清裡麵究竟有什麼,便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將鐵門關緊。
羅盤內的指針瘋狂跳動。
穆臣來不及體會死裡逃生的喜悅,下意識望向身後,刹那間呼吸凝固。
隻見昏暗的房間裡,似乎正靠坐著一名青年,眉眼微斂,手裡把玩著一隻白玉的茶盞。
“誰!”穆臣提高了嗓音。
黑暗裡看不到青年的容貌,唯有陰影在燭火下不斷搖曳,可越是這樣,越是讓穆臣忍不住心驚。
“我還以為,這世上的苦修士該都已經死了才對,你是怎麼活下來的?”青年忽然開口,聲音分明很輕,卻仿佛直入人心。
穆臣恍惚片刻,猛地吸了口涼氣,“你是……”
那個被他師兄封在止戈山頂,原本該永不見天日,卻不知為何忽然醒來的那一位。
普通人也許無法看到,但在此刻穆臣的眼中,鋪天蓋地的陰影已經凝成實質,仿佛隻要望上一眼,便能讓人陷入無止境的瘋癲與混亂之中。
那不是邪物。
那是神明才擁有的威能。
“不,不可能,”穆臣思緒亂成一團,“你前世的屍身還在陵墓裡麵,有人性做約束,你的力量不可能恢複到這種程度才對,都是假的。所以你對老夫用了幻術對不對,呃……”
穆臣沒有說完,就被腳下的陰影整個提了起來,臉頰紫漲,不斷蹬動著四肢。
“他在什麼地方?”對方問。
穆臣喉間謔謔作響,驚恐望著眼前人逐漸染上血紅的雙眸,思緒忽然空白,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正……殿。”
跟在後麵的邵蒙嚇了一跳。
正殿的方向,那不是?
關於解除祭品身份的辦法邵蒙也是知曉的,之前柳遙上山時的嫁衣並不在莊園內。
即便被對方偷偷燒掉了他們也無從得知。
而殷月離的牌位就放在正殿的祭英堂中,柳遙曾經去過那裡。即便沒有任何人領路,他應該也能獨自找到。
嫁衣和牌位,兩種條件都已經備齊了。
要命。
如果邵蒙還是活人的話,估計已經汗如雨下。
他大氣都不敢出,仿佛石雕一般立在旁邊,隻拿餘光瞥了眼那位膽大包天的苦修士。
此刻作工匠打扮的苦修士已經停止了掙動,手腳癱軟,不知是死是活。
“原來是正殿,”殷月離恍然,陰影動了動,將昏死的苦修士隨意丟到一邊,“如此也好,既然他想從我身邊逃開,那就叫他試試看吧。”
第38章
遊廊昏暗難走,隻有頭頂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亮。
幻境與現實層層交疊,晃得人頭暈眼花。即便柳遙已經來過一次了,也依舊花了許多力氣才終於找到正確的路徑。
剛走到一半,柳遙忽然感覺身後傳來劇烈的震動,緊接便是一聲仿佛什麼東西忽然炸開的聲響。
“怎麼了?”柳遙嚇了一跳。
“可能是那兩個紙人將門撞開了,”田鈺也被嚇得臉色發白,用力將柳遙拉住,“快點走,再被它們抓到就麻煩了。”
柳遙環顧四周,他倒是也想快點離開,隻是剛剛走神的那一瞬,他好像又找不到原來的路徑了。
眼前的遊廊雖然外表相似,但無論長度也好,朝向也好,都再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柳遙看得頭暈,卻隻能晃了晃腦袋,繼續努力辨彆方向。
“又繞回來了。”不知過了多久,田鈺停住檢查了下石柱上的標記,眉頭緊皺。
“或者換一條路走吧。”柳遙已經徹底暈了,每次他馬上就要分清方向時,總會發生點什麼事情將他打斷。
多來幾次,柳遙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永遠也無法從這裡走出去了。
“我記得這邊離祭英堂已經很近了,多換幾條路走一走,說不定就能撞見了。”
“沒那麼簡單,”田鈺艱難搖頭,“這附近應當是有什麼能乾擾到我們的東西,單純靠碰運氣是找不到的。”
隻是幻境也就罷了,怎麼還有其他的乾擾,這要找到什麼時候。
柳遙無奈望天,甚至想自己不如乾脆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好了。
反正他祭品的身份還沒有解除,殷月離察覺到不對應該很快就能找過來。
但轉念想又覺得不行。
畢竟他是自己主動找的裡正和田鈺,且如今還被人領進了陵墓。如果不小心被誤會了什麼,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柳遙忽然瞧見頭頂上一盞熟悉的燈籠,那燈籠上畫著紅色的梅花,筆觸細膩,正是殷月離之前親手畫下的那一個。
柳遙認真看頭頂的燈籠,忽然朝旁邊邁出了兩步,接著轉身望向旁邊。
“往這邊。”柳遙伸手拉住田鈺。
田鈺被他拉得一個踉蹌,連忙穩住身形,“彆亂走,等下走丟了就回不來了。”
“不會丟,”柳遙指了指頭頂的方向,“之前跑太急了沒發覺,這上麵的燈籠一直都沒有變化,跟著燈籠走,應該就能找到地方了。”
田鈺跟著抬起頭,頓時驚訝。
的確,雖然因為幻術的影響,整個遊廊的路徑都是亂的。
但掛在最上麵的燈籠卻始終沒有改變過方位。
且那些燈籠圖案各不相同,隻要以燈籠的位置做參考。即便找不到正確的方向,應當也不會繼續迷路了。
“這些燈籠是?”田鈺心底隱隱有了些猜測。
“都是他畫的。”柳遙道。
柳遙自己也畫了一些,不過並不在這邊。
果然,田鈺舒了口氣,燈籠上的圖案是那人所畫。
所以怪不得不會受到正殿本身的幻術影響。
憑借模糊的記憶,趕在體力徹底耗儘之前,兩人終於趕到祭英堂麵前,推開大門,濃重的香燭味道頓時充斥在鼻間。
柳遙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成親那日,白色的綢布層層垂落,遮住了房間深處的事物。
不過也好,終於要離開這裡了,柳遙覺得等出了陵墓之後,自己一定要好好吃上一頓,把在這裡耗費的體力都補回來。
羊肉湯,蹄花湯,醬香鴨,酥骨魚,清炒時蔬,香煎豆腐。
柳遙腦補著等下要吃的大餐,努力尋找出口的方向,沒留意田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擺放牌位的長桌麵前。
“這應當就是祂的牌位了吧?”田鈺走過去,將最前麵的一塊木牌拿了起來。
木牌很重,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而成的,正麵用紅筆寫著「惠敏親王殷月離之位」幾個大字。
“什麼?”柳遙剛找到類似出口的地方,聞言回過頭去。
“拿著,”田鈺將牌位塞給他,“裡正說的那個符文你還記得吧,用血把符文寫在這後麵,從今往後你就徹底自由了。”
“我已經說了不……”
柳遙隻感覺抱了塊燙手山芋,正要把牌位重新放回原處,忽然聽見身後大門傳來吱呀一聲響。
大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安靜站在門外,平靜
望著柳遙手中的牌位,血色的眸子裡藏著濃濃的失望。
被誤會了。
柳遙瞬間抽了口涼氣,下意識將牌位藏在身後,“月離,不是。”
“糟了!”
田鈺也被眼前的變故嚇住了,拽住柳遙就往屋內跑去,跑到長桌後麵的時候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用力拍在了腳下的磚石上麵。
「轟」的一聲巨響,磚石瞬間碎裂,帶著兩人直接向深層墜了下去。
地麵堅硬,柳遙被摔得七葷八素,還沒等反應過來,就再次被田鈺硬拉著往地道深處逃命。
“不對,”柳遙試圖停住腳步,“等一等,你先把我放開!”
柳遙忍不住鬱悶,他就應該早點和殷月離解釋清楚,而不是一直拖延到現在。
剛剛那樣的場景,對方估計真的以為他要逃走了吧,柳遙頭疼得不行,也不知道後麵該怎麼收場。
身邊田鈺卻顯然誤會了他的用意,目光堅定道:“你放心,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丟下你自己逃走的!”
柳遙:“……”
求你了,快點丟下他自己逃走吧,再跑下去,他說不定真的要沒命了。
相識這麼久,柳遙頭一次發覺自己的好友居然如此說不通,明明他已經表達過了不想離開的意願,可對方就仿佛沒有聽見般,繼續一意孤行。
並且力氣還大得驚人。
柳遙簡直欲哭無淚了,他一個做慣了農活的人,居然絲毫也拽不住對方,隻能被硬拖著一路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田鈺終於找了間石室,也顧不上探究裡麵到底有什麼,用力將柳遙推進裡麵,反手關上石門。
半晌,四周安安靜靜,除了兩人的呼吸外幾乎聽不見一點聲音。
“好了,祂好像沒有再追過來了。”田鈺鬆了口氣,從懷裡取出火折吹亮。
柳遙也累得不行,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有跑過這麼遠的路,正想把事情和田鈺說清楚,忽然聽見身邊人發出一聲驚呼。
“快看那邊!”
火光微弱,順著田鈺所指的方向,柳遙很快看到一麵巨大的石壁,上麵花紋繁複,似乎畫著某種特殊的圖案,一直蔓延到黑暗的深處。
柳
遙呆站在原地,像是被眼前的石壁震撼。
“是壁畫,”田鈺舉著火折靠近石壁,打量最上麵的圖案,“似乎是兩軍交戰的場景。”
柳遙疑惑,也跟著望了過去。
他們此刻所在的應該是整幅壁畫的中段。
田鈺仰著頭,眼眸被火光照亮,一邊驚奇一邊感歎,不自覺帶著柳遙往更深處走去。
“你看這裡,”田鈺腳步加快,語氣也帶了些興奮,“黑底白紋,這是大承軍隊的旗幟,還有對麵那個狼頭的兵器銘文,應該就是羌吾的士兵了。”
柳遙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田鈺說的沒錯,壁畫上的圖案惟妙惟肖,所描繪的正是大承與羌吾兩軍交戰時的場景。
羌吾騎兵眾多,手持彎刀麵容凶悍,將身著鐵甲的大承士兵殺得節節敗退。
“這上麵畫的好像是幾十年前的事情,”田鈺湊近壁畫仔細查看,“我記得曾聽人說過,那時候先皇登基,朝廷重文輕武,邊關積弱,連個像樣的將領都找不到,隻能用財物安撫周邊的小國。”
“可惜,羌吾人天生好鬥,根本是喂不熟的野狼,前頭剛迎娶了和親的長公主,轉頭就趁邊關守軍不備,帶著大批人馬打了進來。”
柳遙點點頭,關於這一段他之前已經聽吳向臣講過,可比起大承與羌吾之間的恩怨,他倒是更想知道和殷月離有關的事情。
整幅壁畫內容龐雜,並不是完全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柳遙向前走了一段,卻並沒找到有關殷月離的部分,反而看到幾幅十分詭異的圖畫。
最頂端的畫麵中央描繪著幾名衣著古怪的羌吾婦人,手裡高舉著狼頭杖,低頭在月色下念念有詞,無數羌吾百姓表情虔誠地伏跪在火堆四周。
忽然,黑暗騰起,吞噬了半空的圓月,所有草木枯萎,活著的人倒在地上,而死去的屍骸卻從墳墓中爬了起來,在那群婦人的引領下繼續圍著火光起舞。
“這是羌吾的嚓瑪婆子。”田鈺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蒼白的麵孔在火光裡明滅不定。
“那這些黑影呢?”柳遙問,直覺這些黑影應該是與殷月離有關。
“那是羌吾信仰的一種凶神,或者說邪神也可以,”田鈺輕聲道,似乎帶了點微不可察的
歎息,“希什維爾,意思是月亮的陰影。”
“祂是寂滅之神,是混沌與虛無之神,所有月光籠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國度……在那裡,活人會死去,而亡者將會複活,一切與生死相關的界限都會化作虛無。”
田鈺的聲音有些飄忽,柳遙卻莫名升起了一陣寒意。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到時整個世間都會大亂吧。”柳遙艱難道,試圖緩和氣氛。
“彆管壁畫了,先想辦法離開這裡吧,”柳遙儘可能柔聲道,“你先走,我幫你攔著他,他應該不會傷害我的。”
“為何會大亂,”田鈺根本不聽柳遙說話,反而轉過頭來,定定注視著他道,“你不覺得這是件好事嗎?”
“這世間原本就有許多不合理的事情。為什麼人會死去,為什麼人死後便再無法複生,為什麼一個人明明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一直記著他,卻永遠也無法相見。”
“田鈺。”眼前人的表情已經接近癲狂,柳遙忍不住急道,幾乎以為他是被什麼迷惑了心智。
“你到底怎麼了?”
田鈺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道:“就比如先皇,分明氣數已儘,卻偏偏無法放棄大好江山。所以逆天而行,使用禁術讓神明投生於自己的血脈後代之中,最終滅了羌吾。”
“他既然能成功,我一定也可以,我不要江山那麼大的東西,我隻要……”
柳遙越聽越覺得不對,剛想上前將他拉住,忽然注意到田鈺的衣領掀開,露出頸後乾淨的皮膚。
乾淨?
柳遙猛地睜大眼睛,不對,田鈺和他一樣,後頸上都該有小哥兒特有的花印才對,怎麼可能如此乾淨。
“你不是田鈺,你是誰?”
柳遙腦海空白,怪不得,怪不得田鈺會忽然知道這麼多的事情,且一路上都態度古怪。
那真的田鈺去哪兒了,會不會已經被對方滅口了。
“你是怎麼發現的……哦,”假田鈺摸了摸自己的後頸,忽然笑了下,“原來是這個,的確是我疏忽了。”
“不過我是誰不重要,”沒有給柳遙任何逃跑的機會,假田鈺一把將他提起,用力推向旁邊的縫隙,“重要的是現在時機還未到,多謝你帶我到這裡來,我們以後有機會再相見吧。”
那縫隙原本是壁畫與壁畫間的接縫處,眼下卻瞬間敞開變大,帶著柳遙和他懷裡的牌位一起摔了出去。
就在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撞到地麵的時候,忽然有人將他一把攬住。
黑暗中,血色的眸子帶著從未有過的冷意,先是望著那道裂縫,隨即轉向柳遙這邊。
“真可惜,他丟下你自己逃跑了,你不覺得難過嗎?”
柳遙:“……”
聽,我,解,釋!
第39章
昏昏沉沉中,柳遙感覺自己又落到了夢境裡麵。
夢裡依舊有那團黑影,隻是與之前不同,總纏在他身邊的黑影似乎受了什麼委屈似的,貓一樣團成一團,將自己縮在角落裡麵。
數不清的黑暗浪潮一般在它身周起伏,而柳遙就站在這些浪潮的中央,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穩住身形,走到那團黑影的麵前。
“彆生氣,我真的沒有要逃走。”柳遙撐著地麵,伸手戳了戳它。
很軟,很糯,冰冰涼涼,像是某種糯米團子的觸感,柳遙覺得還不錯,便又上手過去戳了幾下。
被戳出的小洞很快彈了回來,然而那黑影並沒有理他,隻繼續團了團身子,將自己縮得更遠了些。
柳遙無奈苦笑,這回他不僅隱瞞已經看破幻境的事實,還和人一起跑進了陵墓,甚至被誤解私下解除祭品身份。
亂七八糟的事情纏在一起,估計短時間內都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了,”柳遙蹲下來湊到黑影跟前,“再說也不都是我的錯,你不也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嗎,我們就當扯平了好不好?”
“而且認真說的話,明明是你先掩藏身份,騙我成親的,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你怎麼能反過來怪我。”柳遙努力和它講道理。
黑影被他戳得一晃一晃,可惜就是不肯回過頭來看他。
就在柳遙忍不住歎氣的時候,忽然感覺頭頂有微光閃過,抬眼望過去,才發現是一張有些古舊的符紙。
那符紙漂浮於半空之中,表麵用朱砂寫著繁複的符籙,正是柳遙之前在夢裡見過的那一張。
隻是與先前不同,這回沒有了金光做遮掩,符紙上的字跡明顯清晰了許多。
柳遙細看片刻,正想伸手碰一碰,突然天旋地轉。等再回過神來時,已經落到了另一幅場景裡麵。
和方才的夢境不同,這一回的場景似乎是柳遙自己的記憶。
記憶裡的柳遙七八歲模樣,天還沒大亮,便在後娘的叮囑下離開院子,到很遠的地方去打水。
水桶很沉,幼年的柳遙奮力將一桶水放在地上,剛準備使力將水桶拎起來,就聽見身邊傳來兩聲嗆咳,轉過頭才發現,水井邊上似乎正靠坐著一名年輕
男子。
說年輕其實也並不準確,單從外表來看,男子身材瘦弱,作書生打扮,臉上滿是病容,雖然瞧著年輕,但望向柳遙的雙眼卻滿是滄桑。
那是隻有老人才會有的眼睛。
幼年的柳遙嚇了一跳,連忙湊了過去,問他怎麼了,用不用請村裡的大夫過來。
書生搖了搖頭,說不用麻煩,自己已經活不了太久了,之後便有些憂慮地望著止戈山的方向。
柳遙奇怪,便問他是想要到山上去嗎。
書生苦笑了下,說自己不敢上山,止戈山上有他過去留下的罪孽,他想要在自己活著的時候解決,可惜力不從心。
人算不如天算,書生問柳遙,倘若明知道有一些災禍注定了要發生,且根本無人能阻攔,他還願意嘗試去拯救蒼生嗎。
柳遙掰著手指數了數,之後認真道。
拯救蒼生就算了,不過他可以救舅舅和舅母,妹妹也可以算一個,還有和他一起玩兒的幾個朋友。
書生先是愣住,隨即放聲大笑。
說好,不拯救蒼生,隻救家人和朋友。
柳遙莫名其妙,覺得這可能是個瘋書生。
書生咳了半晌,像是要把肺子也咳出來,隨後將一張古舊的符紙遞給柳遙,說這張符紙自己留著無用,不如便贈給他吧。
“這符紙能做什麼?”年幼的柳遙奇怪問,左看右看也瞧不出符紙有何特彆之處。
書生摸了摸他的腦袋,勾著沒有血色的唇淺笑道,“你以後應當能遇到我師門的人,等到了那個時候,自然就知道該如何使用了。”
符紙化作金粉,回憶再次倒轉。
這次柳遙回到了茶坊門外,麵前是吃著螃蟹作乞丐打扮的苦修士。
“螃蟹不錯,隻是老夫也不能白吃了你的東西,便多送你一道符吧。”
穆臣不等他回應,伸出手在他的額頭處用力拍了下。
「嗡」的一聲震響,柳遙頭暈目眩,符籙由實化虛,而腦海中原本古舊的符紙卻忽然燃起了金光,再回頭時,對麵的老乞丐卻已然不見了蹤影。
咚咚咚,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敲了敲。
“醒醒,彆睡了!”
柳遙費力睜眼,扶著地麵起身,看了許久也分不出眼前的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
“您倒是睡得香,”將他吵醒的小廝語氣無奈,“快抓緊了,等下撞到頭了,可彆怪咱們沒提醒您。”
撞到頭?
柳遙莫名其妙,剛想問為什麼會撞到頭,就感覺身周一陣搖晃,自己似乎是被幾人合力抬了起來。
“等一下。”四周光線昏暗,隻有不遠處能看到微弱的火光,柳遙勉強穩住身形,直覺有些不妙。
“這是什麼地方,月離呢,能不能先帶我去見他。”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想見主子。”這回出聲的是另一名小廝,脖頸上有道駭人的傷疤,冷笑望著柳遙道。
“彆異想天開了,為了您的小命著想,您還是老實呆在這裡吧。”一聲震響過後,柳遙感覺自己像是被扔在了地上,他下意識抓向旁邊,卻沒有碰到牆壁,而是抓住了一根鐵欄。
柳遙懵了下,連忙湊過去細看,借著微弱的亮光,確認的確是鐵欄沒錯。
柳遙:“……”
不是吧,居然把他關進籠子裡麵了。
籠子很大,估計有過去臥房一半的大小,銀白的鐵欄圍在四周,在頭頂形成漂亮的弧形,內裡則鋪著厚厚的毛毯和被褥,整體看起來十分精致。
可即便再是精致,也改變不了這實在很像一個鳥籠的現實。
柳遙越看越覺得無語,忍不住敲了敲鐵欄,招呼正與小廝說話的邵蒙。
“邵管家,冒昧問一句,你家主子是有什麼特殊的癖好嗎,抓人就抓人,為何還要把我關進籠子裡麵?”
邵蒙擺了擺手讓其中一名小廝去辦事,之後才回頭望向柳遙,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冷靜,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
“這籠子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可以避免您受地底陰氣的影響。”
原來不是有特殊癖好。
柳遙「哦」了一聲,趴在鐵欄上點點頭,之後好奇地打量四周。
“這裡看著有點眼熟,是之前放壁畫的那間屋子嗎?”
“是。”邵蒙言簡意賅。
“那正好,”柳遙眼睛亮了亮,抬手指揮道,“能不能幫我把籠子往裡麵挪一挪,剛才跑得太急了,後麵幾幅壁畫我都還沒來得及看清呢,就隻看到嚓瑪婆子祭祀邪神那一段。”
挪動籠子倒是並不困難,隻是……
邵蒙轉過頭,眉心幾乎擰成了疙瘩,完全無法理解柳遙此刻的狀態。
這裡是地下陵墓,這人更是已經被關在了籠中,一個普通人,遇到這種場景不應該瑟瑟發抖,痛哭流涕,懇求他們放過自己嗎。
結果眼前人非但沒有害怕,反倒興致勃勃,甚至比在家裡時還要輕鬆自在。
沒等邵蒙開口,方才冷眼瞧著柳遙的小廝先忍不住道。
“老實點,不妨告訴你,之前領你來這裡的苦修士已經被主子處置了,不可能再回來救你,你就安安分分呆在這裡,這輩子都彆想出去了。”
“嗯行,”柳遙乖順點頭,伸手摸了摸肚子,“不過我餓了,能不能先給我拿點吃的過來?”
“你……”小廝差點被噎住。
邵蒙則彎了下唇角,無奈搖頭。
“不用太麻煩,清淡一點,要糖醋魚,臘鵝肉,甜醬瓜茄,白糖粥,點心要桂花糕和鬆子餅。”
像是嫌小廝還不夠生氣似的,柳遙認真數著菜單,“還有茶水,綠茶太苦了,我要喝紫蘇飲,要熱的,最好是香茗茶坊煮的那一種,多放冰糖。”
這一天他實在受了不少驚嚇,差點連腿都要跑斷了,必須多吃點東西補回來才行。
數完菜單想起來,“對了,月離去忙什麼了,能把他叫過來,陪我一起吃飯嗎?”
小廝簡直被氣笑了,就沒見過像柳遙一樣不知死活的。
之前那些外人遇到主子的反應小廝見多了,有狂熱的,畏懼的,甚至還有直接昏死過去的。
卻從來沒有哪個活人像柳遙這般,非但沒有絲毫恐懼,居然還敢叫主人陪著用飯。
“我說,你不會以為主子還顧念著以前和你的情分吧,”小廝瞥了邵蒙一眼,確認他沒有要阻攔的意思,便繼續開口道,“彆做夢了,打從你解除祭品身份開始,主子就不可能再接納你了。”
解除祭品身份?
這回輪到柳遙愣住了,先是瞧了瞧自己身上,之後疑惑抬頭,“我沒解除過啊,是你們弄錯了吧。”
“怎麼可能弄錯!”小廝提高嗓音,氣得都快活過來了,“虧得主子幾次救你,甚至還想辦法幫你舅舅治病。如果不是主子送過去的藥,你舅舅早就已經病死了。”
“可你是怎麼回報主子的,聯手外人闖入陵墓,試圖偷走藏寶閣裡的兵器,還想和其他男人一同私奔,白費了主子對你的心意。”
柳遙扶著鐵欄默默無語,偷兵器也就算了,後麵那個私奔是怎麼回事。
“我沒私奔。”柳遙打斷小廝的話,試圖為自己辯解。
準確來說,他甚至都不認識那個假扮成田鈺的人究竟是誰。
想到此處,柳遙又忍不住擔心,也不知道田鈺現在怎麼樣了。
“不打算和人私奔,那你解除祭品身份做什麼?”小廝憤憤不平,有理有據。
柳遙:“……”
好嘛,問題又繞回來了。
雖然被誤會的事情有些離譜,但當務之急還是儘快見到殷月離,把前因後果都解釋清楚比較好。
柳遙退後兩步,歪著頭,開始認真打量鐵籠上的鎖頭。
似乎瞧出了柳遙的打算,剛剛一直沉默的邵蒙開口勸道。
“公子彆白費力氣了,這鐵籠隻有主子能打開,等祂過幾日氣消了,說不定便會來看您了。”
“對,”小廝跟著點頭,露出有些惡意的微笑,“不過主子一睡就是十幾年,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想起你來,所以你就在這裡安心等著吧。”
“十幾年可不行。”柳遙皺眉,從頭上取下銀簪,開始嘗試撬開鐵鎖。
“都說了這鎖你打不開,彆說是你了,便是那名苦修士來了估計也沒辦法……”
小廝沒等說完,原本嘲諷的表情忽然僵在了臉上。
就聽「哢噠」一聲脆響,似乎有微不可見的金光一閃而過,柳遙麵前的鐵鎖被撬開。
不對,是被直接掰開了。
小廝和邵蒙一臉震驚,眼睜睜看著柳遙動作輕鬆地推開鐵籠,拍了下手,還十分得意地回身瞧了瞧。
“很簡單啊,看來這籠子也不像你們說的那麼結實吧。”
精鋼玄鐵打造的籠子還不夠結實,那這世上怕是沒有更結實的東西了。
然而兩人還沒來得及收回震驚的表情,身後忽然傳來石門被推動的聲響,一個人影從外麵走了進來。
此時的殷月離已經換下了平日慣穿的淺色衣裳,從頭到腳都是深黑,雙眸猩紅似血,麵上一絲表情也無,仿佛結了層厚厚的冰霜。
小廝下意識轉頭,就見柳遙不知什麼時候又重新蹦回了籠子裡麵,柔弱的靠在鐵欄邊上,可憐兮兮與來人對視。
殷月離剛要將眉頭皺起,柳遙已經一指外麵,有些委屈地開口道。
“我好餓,他們關著我,還不給我飯吃。”
殷月離:“……”
被指到的小廝瞬間倒吸了口涼氣!
第40章
剛才與柳遙起爭執的小廝原名叫李維昭,原本是殷月離身邊的一名先鋒官,過去最常乾的便是在前陣上衝鋒殺敵。
有了醴泉莊後無事可做,便索性自告奮勇成了負責灑掃庭院的小廝,自覺膽量比誰都大,此刻卻有些被嚇傻了。
陵墓光線幽暗,殷月離麵上沒什麼表情,隻微微抬眼,一雙眸子平靜盯著他看。
“主,主子……”李維昭膝蓋一軟,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不是,小的從未苛待過柳公子,是柳公子剛剛想要逃走。”
按照他之前的想法,柳遙明顯已經被主子厭棄了。
無論是生是死應該都沒什麼要緊才對。
如今看到眼前人的反應,卻明白事情根本與自己預想中的不同。
“我什麼時候想過要逃走了,”柳遙雙眼瞪圓,氣憤地拍了拍鐵欄,“你怎麼能隨便汙蔑人?”
李維昭一言難儘望著他,特彆想說,那自己也沒說過不給他東西吃啊。
當著主子的麵這麼說,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李維昭求助地望向邵蒙,希望對方能幫自己說幾句話,卻隻收到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李維昭:“……”還有沒有同袍愛了!
柳遙懶得理會小廝,扭過頭,繼續可憐望著殷月離的方向。
心底忍不住有些委屈。
往常這個時候,隻要他稍稍露出不開心的表情,對方必定第一時間走過來,摸摸他的臉頰,問他怎麼了。
可此時此刻,對麵人非但沒有過來,更是瞧都沒有瞧過他一眼。仿佛他隻是個可有可無的裝飾擺件。
柳遙心口發堵,正垂頭低落著,忽然感覺有人輕捏住自己的下頜。
“不用作這種可憐的表情給我看。”
柳遙被迫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聞到鼻間略顯清冷的檀香味道。
對麵人一身黑衣,紅眸似血,眉眼間有種說不出的昳麗,語氣卻沒什麼起伏。
“我知道你想逃走,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彆以為我還會再給你逃跑的機會。”
柳遙鼓著臉頰,已經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趴在鐵籠上有氣無力道。
“你們一個兩個都不仔細聽人說話的嗎,都說了,我根本就沒想過要逃走。”
“還有為什麼會解除祭品身份我也不知道,上山的嫁衣就放在舅舅家的箱子裡呢,我沒燒過,還有那塊牌位,你們都不仔細檢查一下的嗎,我根本什麼字都沒有寫過。”
正在柳遙碎碎念解釋的時候,原本虛掩著的小門忽然發出「吱呀」一聲響,緩緩在兩人眼前打開。
殷月離的眼眸頓時眯起。
柳遙連忙伸手將小門關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揚起的臉龐上滿是無辜。
“不是我乾的,是你們這邊的鎖頭太不結實了。”
殷月離沒有說話,柳遙此時的表情他再熟悉不過。
雖然外表看起來老實,但柳遙其實是極愛闖禍的性子,每回不小心做了什麼錯事,就會表現得比誰都要無辜。
小動物一樣可憐兮兮盯著你看,仿佛責怪他都是一種罪過。
殷月離覺得哪怕對方是有意解除祭品身份的,甚至仍舊想要逃走,見到這樣的表情,他也願意遷就容忍。
不過……
燭火暗了暗,在他的視線裡,無數陰影翻湧,似乎要將整個石室吞沒。
殷月離麵無表情,好半晌才對身後的李維昭道:“看緊他,順便拿個結實的鎖過來。”
“是。”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逃過這一劫的,但李維昭還是鬆了口氣,連忙頷首。
見殷月離轉身要走,柳遙頓時急了,“你要去哪兒,這麼快就要走了嗎?”
三言兩語就能解釋的話,為什麼不能好好說清楚。
柳遙不怕吵架,但真的不願意和人冷戰,尤其是和自己的枕邊人冷戰。
殷月離回過頭,柳遙才發現自己不小心追出了籠子,趕忙兔子一樣重新蹦了回去,乖巧將鐵門帶上。
“嗯,你要是有急事的話就先去吧,就是晚上的時候能不能過來。”
殷月離望著他,柳遙滿臉期待,“我在這裡害怕,一個人會睡不著。”
邵蒙低頭看牆縫上的花紋,李維昭也學乖了,腦袋撇向一邊,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
就在柳遙以為對方要說點什麼的時候,便聽殷月離說了句「給他拿些吃的」,之後頭也不回,轉身離
開了石室。
柳遙:“……”
不能好好說話真的太煩人了。
估計殷月離那邊暫時是說不通了,柳遙托著下巴歎氣,無事可做,隻能回頭去折騰身邊的李維昭和邵蒙。
李維昭已經徹底長教訓了,哪敢再和他說話,沒聽兩句便以要找籠鎖為借口跑掉了,留下邵蒙獨自麵對柳遙,最後實在無奈,隻好聽話去取他之前點的那幾道菜。
陵墓裡麵不能開火做飯,等邵蒙趕回來時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
進屋就瞧見柳遙正用力推那個鐵籠。直到推到自己想看的那幅壁畫麵前,滿意點頭,之後坐回到籠子裡麵,一邊吃點心一邊掌燈觀看。
不遠處,李維昭腳下堆了幾十個被掰壞的鐵鎖,一臉的生無可戀。
聽見邵蒙進門的聲音,李維昭仿佛見到救星一般,瞬間便跳了起來,指著籠子裡正啃一塊糖糕的柳遙道。
“您可算回來了!小人已經把所有能找到的鎖都拿過來了,根本哪個都鎖不住他,這人是有什麼特殊能力嗎,怎麼什麼鎖在他手裡都活不過半刻鐘。”
邵蒙忍不住頭痛,擺了擺手讓李維昭先下去,之後才將食盒遞給柳遙。
“公子,飯菜已經都在這裡了,您看看還有什麼缺的東西。”
邵管家辦事自然穩妥,柳遙湊近瞧了瞧,將甜粥和臘鵝肉取出來,吃了幾口,才指著籠子外麵的壁畫道。
“我方才看了好久,這一幅,還有旁邊那一副壁畫,裡麵畫的都是什麼?”
邵蒙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發現柳遙說的正是嚓瑪婆子帶信徒祭祀邪神之後的兩幅壁畫。
左邊那一幅裡有個書生模樣的青年,屏退宮女和太監,正低頭在皇帝耳邊說著什麼,皇帝露出驚恐的表情,而就在兩人的身後,淺淡的筆墨畫了大片模糊的虛影,其中城池傾倒,屍橫遍野。
邵蒙眉頭微皺,語氣卻平緩道,“這位就是曾經作出過預言,斷定三十年內大承必將被羌吾所滅的高人,似乎是苦修士出身,皇上聽聞後將他請入宮中,與他探討解救大承江山之法。”
柳遙捧著甜粥點頭,卻忽然想起之前假田鈺說的話。
“我聽人說,先皇為了逆天改命,使用禁術讓月離投生於自己的血脈後代之中,這是真的嗎?”
“是,”邵蒙頷首道,眼眸在火光下晦暗不明,“邪神是無法被驅使的,想要利用,就必須先讓祂化身成人,擁有人的軀體,人的感情。”
“這可以做到?”柳遙驚訝。
讓邪神投生於自己的血脈後代之中,這實在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夠想到的辦法。
“可以,隻要祭品足夠,神明沒有人性,想法不是凡人能夠揣測的,答應一隻螻蟻的請求,在祂看來也許不過是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
足夠的祭品……多少祭品才算是足夠的祭品。
柳遙想象了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可惜,凡人貪心不足,心中的欲念永遠都沒有窮儘的那一天,他們利用之後便開始覺得恐懼,每日坐立不安,害怕祂有一天會奪取自己得來不易的江山。所以想方設法毀去祂凡人的身軀,試圖讓祂再無法回到世間。”
柳遙嘴唇緊抿,目光盯著後麵的壁畫。
止戈山上戰火再起,這一回千軍萬馬調轉劍鋒,利刃所指的不再是敵國對麵的羌吾士兵。
而是帶領他們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的皇子將軍。
“不過也是報應,”邵蒙勾了勾唇角,半張臉頰上露出快意的笑容,“止戈山圍剿不久之後,那位先帝便忽然離世,據說是生了怪病,死狀慘烈……不隻是他,凡是皇室宗親,無論老幼,在那半月裡都以各種離奇的方式暴斃而亡,皇族血脈十不存一。”
“當今聖上,也就是主子的親皇兄,嚇得魂不守舍,第二年便叫人修了這處陵墓,試圖安撫主子的亡靈。”
“哦對了,”邵蒙環顧四周,“說起來,這幅壁畫也是那位皇帝叫人擺在這裡的,也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心虛。”
柳遙忽然想起殷月離之前說過,自己的父母都已經過世,隻有一個兄長住在京城內,應該就是這位皇兄了。
柳遙低下頭,慢慢喝粥吃菜,邵蒙則安靜守在一旁,沒有再繼續開口。
“邵管家,”將用完的碗筷放到一邊,柳遙突然道,“說實話,我其實一開始是打算要逃走的,也確實和人詢問過解除祭品身份的辦法。”
邵蒙一愣,下意識轉過頭去。
“可是後來我放棄了,我發現,我可能沒那麼在乎月離的身份,他是逃亡到這裡的流民也好,富商也好,或者其他更可怕的存在也好,對我而言月離始終都是他自己。”柳遙輕聲道。
“是會給我畫燈籠,會頂著太陽撐傘來接我,還會清早起來給我煮餛飩的那個人。”
“能幫我一個忙嗎,”柳遙趴在鐵欄上,儘可能語氣誠懇道,“我不想這樣和他一直冷戰下去,就算以後都生活在陵墓裡也沒關係,我想和他談談。”
邵蒙沉默打量柳遙,忽然有些敬佩他的勇氣。
認真說起來,眼前人雖然生得清秀可愛,但實在遠遠夠不上傾國傾城的程度,邵蒙過去始終無法理解,自家主子為何會對這樣一個普通的少年另眼相待,如今卻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隻能帶你去見祂,其餘恐怕幫不上什麼忙。”邵蒙終於開口。
柳遙眼睛一亮,“能見到他就好,對了,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再幫我準備一件東西。”
邵蒙沒有回答,隻露出疑惑的表情。
第二層主殿右側便是用來存放陪葬品的偏殿。
與用來放置兵器的藏寶閣不同,這裡空間極大,牆壁地麵皆用上好的玉石雕成,金銀重器隨意擺放在四周,當中則是一張雕工古樸的座椅。
殷月離此刻正坐在上麵,麵色沉凝。
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入到周圍的陰影之中。
在常人無法感知的世界裡,似乎有數不儘的囈語在祂耳邊呢喃,催促祂找回自己的力量,徹底降臨於地上。
濃黑與血紅在祂的眼眸中不斷交替,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囈語終於停歇,原本不受控的黑影也都收斂回來,再次匍匐於他的腳下。
有些麻煩。
殷月離揉了揉眉心,無需去看也清楚,自己眼中的血色並沒有完全褪去。
忽然有沉悶的吱嘎聲傳來,像是有人推開了石門,之後便是重物搬動的聲響。
殷月離沒有抬頭,直到那件重物被抬到了自己麵前。
“主子,”邵蒙走上前道,“屬下見您最近心情不好,所以給您……尋了個可以打發時間的事物。”
“不用。”殷月離閉了閉眼,示意對方將東西弄走。
“主子先看一看,如果覺得不合心意,再搬出去也不遲。”邵蒙猶豫了下,繼續堅持道。
邵蒙性格冷硬,對祂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還從未出現過今日這樣的情況。
殷月離稍稍回過神來,抬頭看向對麵,就瞧見一個十分熟悉的鐵籠。
籠子裡麵,柳遙穿著兩人初見時的紅色嫁衣,微紅著臉,有些彆扭地扯了扯衣擺。
“那個,飯菜已經送來了,有你喜歡的糖醋魚,我們一起吃飯吧。”
殷月離深吸口氣,感覺剛剛好容易壓製下去的黑影,又全都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