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書生神色驟然大變,這回無需殷月離多說,所有人都看了出來。
崔掌櫃一臉驚訝望著自己的女婿,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都看著我做什麼,”書生有些慌亂,但還是強裝鎮定道,“就算井水裡真的有毒,又與我有什麼乾係,我是瘋了嗎,在自家的井水裡下毒?”
“可你最近……的確沒在家裡吃過飯。”崔掌櫃女兒喃喃道。
“那是因為我已經在書院那邊吃過了,”書生氣急攻心,伸手指著柳遙的方向,“哦,我明白了,毒其實是你們下的吧。”
“什麼妖物作祟,什麼井水有毒,都是你們提前布置好的,為的就是故弄玄虛好從我們家裡騙錢!”
“話不能這樣說,”不等柳遙說話,中年人先不滿道,“仙師的事情是從昨日才開始傳起來的,而鬨妖物的事已經發生十幾日了,你家是有什麼金山銀山嗎,值得人家仙師這麼花心思算計。”
柳遙暗自搖頭,這書生雖然看似精明,但其實膽量有限。所以還沒等證據出來,自己便先亂了陣腳。
這回不用報官,院裡眾人都已經看出不對。
後院昏暗,隻有房簷下亮著一盞燈籠,幾名夥計在旁邊竊竊私語,崔掌櫃的臉色也跟著越來越沉。
“真的不是我,”書生也意識到自己反應的有些過度,連忙轉向崔掌櫃道,“爹,您是知道我的,我馬上便要鄉試了,犯不著冒險做這種事情。”
“爹。”女子六神無主,忍不住低低喚了聲。
崔掌櫃深吸口氣,正想讓眾人都散了,等真相查清楚之後再說,忽然聽見不遠處中年人「咦」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中年人一拍膝蓋,指著那名書生道,“我之前在城門口附近見過你,就上月初的事,我看見你和個穿藍衣的女人站在一起,說自己不打算考鄉試了,讓對方再多等幾日,等事情了結了就去找她。”
中年人認識崔掌櫃也認識書生,卻沒有仔細瞧過崔掌櫃的女兒,當時隻以為是夫妻倆在說悄悄話便沒有往心裡去。
如今聽書生說什麼馬上就要考鄉試了,才忽然記起來。
細想想便能發現,那日見到的女子是個瓜子臉,個子也不矮,根本就不是崔掌櫃的女
兒。
哦,圍觀的夥計全都恍然,原來是在外麵有了旁人。所以打算下毒搶奪家產,結果不小心連累了鄰居。
“而且這個也好驗證,”似乎還嫌不夠,中年人繼續開口道,“既然這小子不打算考鄉試的話,那自然也不會再用心念書了,隻要托人去書院問一問夫子和同窗,應該很快就能弄清楚了。”
崔掌櫃臉色凝重,顧不得再給女婿留情麵了,揚聲叫來圍觀的夥計,“現在,馬上到書院去,問問姑爺有沒有認真讀書,還有最近是否與一陌生的女子來往過密。”
“是。”被點到的夥計連忙應聲。
書院有許多書生都喜歡徹夜讀書,這會兒雖然晚了,但還沒過子時,估計還能找到院裡的人問話。
聽到崔掌櫃叫夥計去書院詢問,書生頓時慌了神,有些後悔剛才冒險回來了。
他以為這兩人最多隻能查出井水有問題,卻沒想到還能牽扯到自己身上。
不,還沒有報官,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要去哪兒?”崔掌櫃上前試圖阻攔,卻被對方一把推開,險些沒撞到牆上。
“讓開!”書生雙眼發紅,必須馬上離開,報官需要時間門,且他還沒有來得及殺人,隻要能趕在官府之前遠走高飛,就不會再有人過來抓他了。
書生腳下不停,隻感覺自己跑出了後院,跑出了宴城,直往城外的樹林跑去。
急促的風聲在他耳邊呼嘯。
“夫君!”有人在身後尖叫一聲。
書生猛地抬眼,卻見幻境消散,哪裡還有什麼城外樹林,隻有一口熟悉的水井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水井?書生心臟驟停,再想停下時卻已經晚了,天旋地轉,冰冷的井水瞬間門將他吞沒其中。
後院裡亂成一團,幾個夥計七手八腳將書生撈出水井。
被救上來的書生瘋瘋癲癲,一直說有妖怪要將他拖進水裡,之後掙紮撞在井壁上麵,徹底昏死了過去。
鬨了一個晚上,事情終於有了結果,眾人散去,崔掌櫃叫人將已經不省人事的書生關進柴房,準備天亮的時候再送去官府。
在井水裡下毒並不是小事,想到自己當初看中書生的才華,一力主張將女兒嫁給
對方,還不惜花大筆銀子供對方讀書,崔掌櫃就忍不住沉沉歎了口氣。
唯一慶幸的是,大約也是怕事情鬨大。
故而書生隻是在盛放井水的容器裡下了毒,毒性還算緩和,幾乎沒有影響到兩家店裡的客人,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
院子裡,小貓軟軟喵了一聲,被柳遙還給了崔掌櫃的女兒。
女子神色溫柔,這隻小貓經常在附近遊蕩,平日都是由她和隔壁的周嬸子負責投喂的,原本不過是天冷看它可憐,沒想到如今竟被對方救了一命。
女子揉了揉小貓的腦袋,“它之前應該是想要提醒我們吧,所以才會將飲用過井水的小動物扔在門前,還有半夜時候的鬼影和貓叫,也是因為夫君總習慣在夜晚裡下毒,它發現了所以想引我們出去吧。”
隻可惜,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事情的真相。反而將整件事當成了妖物作祟,也多虧了柳遙的到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小貓晃了晃尾巴,用耳朵蹭著女子的手心。
“你們之後打算怎麼辦?”柳遙問。
女子沉默片刻道,“嗯,夫君就交給官府去處理吧,無論什麼結果我都能接受。至於這隻貓,我和阿爹會好好照顧它的,仙師不用擔心。”
“那就好。”柳遙看了眼女子懷裡的小貓,放心點頭。
既然問題已經解決,也就沒必要再留宿在崔掌櫃家裡了,月上中天,柳遙被殷月離牽著一路往茶坊的方向走,期間門一直忍不住回頭。
“你很喜歡那隻貓?”在柳遙第六次回頭的時候,殷月離終於停下腳步。
街上沒有行人,隻有手裡的燈籠發出微光,有種異樣的寧靜。
“沒,”柳遙回過神來,連忙搖頭,“我就是想,那麼聰明有靈性的小貓,當真不是妖怪嗎?”
“你害怕?”殷月離問。
“不怕,”柳遙有些冷,靠在對方身邊道,“它即便是妖怪,應該也是好的,所以才會知恩圖報,冒著風險幫助崔掌櫃一家。”
“身份本來並無好壞,要看他具體做了什麼,究竟是害人還是救人,你看那邊。”柳遙指了指前麵。
已經是深夜,星光稀疏,隻有一輪銀月懸在半空。
殷月離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
去,就見崔記糖水鋪的隔壁,裝飾簡單的果脯鋪外,中年人正拉著一對老夫妻興衝衝說了什麼。
老夫妻倆先是驚訝,隨即露出安心的表情,迎著中年人一起進了屋內。
果脯鋪子旁邊是幾間門民宅,一群晚歸的孩子跑跑跳跳竄過小巷,卻不小心被長輩撞見,哎哎叫著被揪住了耳朵。
再往裡則停著一個餛飩攤,是對年輕夫妻開的,估計是快到收攤時候了,女子利落將碗筷收好,男人則把最後一勺餛飩塞進妻子嘴裡,兩人相視一笑。
“我聽舅舅說過,宴城曾經也被羌吾人搶掠過,”柳遙看著安靜的夜景道,“羌吾騎兵凶悍,到處燒殺擄掠,連老人和婦孺都不肯放過,城鎮,附近的村莊,所到之處儘是血流成河。”
“外公一家也是如此,據說外公的爹娘便是逃難途中死在羌吾人手裡的,期間門舅舅也受了重傷,以致留下病根。
如果不是後來朝中派出大將,搶回了西北要塞,恐怕外公一家都難逃劫難,自然也就不會有如今的我了。”
“所以你不用擔心……”柳遙握緊身邊人的右手,低頭望著地上不斷掙動的黑影,“不管你原本是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害怕,也不會離開你。”
殷月離麵色平淡,腳下的黑影卻再次晃動了一下,仿佛被困在籠中的猛獸,就算被限製也隻是暫時,早晚有天會破籠而出,吞沒一切。
柳遙早該明白,能力失控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解決。之所以還保持著眼下的平穩,不過是對方在逞強硬撐罷了。
殷月離沉默半晌,卻到底也沒能說出話來。
“沒關係,”柳遙抬頭衝祂笑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能想到辦法的,來。”
柳遙朝祂招了招手,殷月離雖然不解,但還是湊了過去,柳遙踮起腳尖,直接跳到了祂的背上,殷月離下意識抬手接住。
“好困,”柳遙打了個哈欠,舒服地蹭了蹭臉頰,“實在撐不住了,你先背我回去吧,其餘的等明早天亮再說。”
不得不說,假扮仙師雖然有趣,但也確實有些折騰,玩鬨一兩次就夠了,卻不能每天都如此。
不過想要避開麻煩也簡單,可以等明日讓殷月離用些幻術,這樣應當就不會有人再跑來找他們了。
日
子還是簡單一點比較好,比如開開店,逛逛街,對了,柳遙忽然想到,舅舅他們也不知怎麼樣了,如果有機會去看看就好了。
“等天氣好一些,”柳遙半閉著眼睛,迷迷糊糊道,“不如我們到暖和的地方去吧,我想去悅城,就是舅舅他們看病的地方。”
“聽說那裡有花船遊湖,有板栗燒肉,鹽水蝦,還有桂花蜜藕……”
估計是真的困了,柳遙數著菜單很快便陷入了夢鄉。
感受著背後的重量,殷月離目光柔和,過了許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街道另一邊,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從巷子裡鑽出來。
傍晚冷得越發厲害,為首的老者打了個哆嗦,用已經凍僵的手撕開身上隱藏氣息的符籙,回頭看身後的青年。
“怎麼樣,再跟下去都要天亮了,你到底看出什麼來了?”
不怪老者擔心,雖然被他們跟著的那人此時狀態不對,兩人手中也有符籙可以使用,但被發現的風險依舊不小。
再被抓住一次,穆臣可不覺得自己還能和之前一樣幸運。
青年站在原地,神色不明。
“你倒是說話啊。”穆臣裹緊衣袍,不解走到他麵前。
“祂人性維持得不錯。”就在老者等得不耐煩時,青年忽然開口道。
“什麼。”老者滿頭霧水,不明白話題怎麼忽然轉到這裡來了。
是說那一位的人性眼下維持得不錯?這麼明顯的事傻子都看出來了,可這與他們之後打算封住對方的計劃有什麼關係。
“有人性就有弱點,”青年側頭望向老者,眼裡含著微不可見的笑意,“說不定,有更簡單的法子可以幫我們達成目的。”
更簡單的法子?
穆臣心頭一緊,莫名有些不安,他隻想儘快將事情解決,實在不想節外生枝。
“穩妥為上,老夫覺得你之前的法子就不錯,隻要按照計劃行事就好了,沒必要再去冒其他的風險。”穆臣追上前道。
可惜青年安靜搖頭,不再與他對話,一路朝著城門外的方向走去。
第一日清晨,柳遙起了個大早。
剛醒來就看到枕邊人平穩的睡臉,陽光透進窗子,讓對方的皮膚更顯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瓷白。
柳遙托著下巴細看,半晌,終於伸手碰了碰對方的眼睫,正打算小聲將人喚醒,忽然聽見外麵傳來推門的響動。
邵蒙隔著屏風半跪在地上,匆忙開口道。
“主子出事了,有人突破機關,一路闖進了陵墓最底層!”
第52章
陵墓一共有四層,前兩層柳遙都已經去過了,也聽邵蒙提起,再往下第三層滿是機關和陷阱。除了殷月離之外,即便陰兵也很難進入。
而第四層裡,也即是整個陵墓的核心,則存放著殷月離作為凡人時的屍骨。
柳遙一下子坐了起來,“誰闖進去了?”
“不知,”邵蒙皺眉搖頭,“是第三層外一名守衛發現的,似乎瞧見有詭異的金光閃過,連同第四層的入口處也有輕微開啟的痕跡。”
柳遙背後發涼。
能放在最底層裡被機關層層守護的,想也知道那具屍骨應當是極為重要的事物。
一旦被人破壞或者搶去,後果不堪設想。
“那現在怎麼樣,可有讓人過去查看一下嗎?”柳遙問。
邵蒙搖頭,忍不住麵露難色,“並未,小人之前就已經說過了,那裡除了主子外,根本無人能夠進入。”
“即便是陰兵,也最多隻能看守在第三層的入口附近,無法直接靠到近前。”
柳遙嘴唇緊抿,下意識轉過頭去,忽然察覺到哪裡不太對。
邵蒙進門的聲音並不小,加上兩人剛剛的對話。照理來說,身邊人就算睡得再熟,也早應當被吵醒了才對,不該一點動靜都沒有。
況且殷月離根本就不需要睡眠,陪他一起入睡。不過是有意保留作為凡人時的習慣。
柳遙心底一沉,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月離?”柳遙掀開被褥,小心推了推身邊人,就聽見不遠處傳來聲驚叫。
似乎有黑影從牆上竄過,屋內瞬間變得昏暗。
“快點閃開!”
是邵蒙的聲音,就在柳遙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時候,一隻手已經伸了過來,輕輕放在柳遙的臉側。
刺骨的寒意滲進皮膚,柳遙猛地打了個寒顫。
對麵人安靜望著他,眼眸已然完全變成血紅,濃黑的影子蔓延出去,瞬間將整個屋子包裹在其中。
跟在邵蒙身後的幾個屬下全都被嚇住了,不可抑製的趴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邵蒙也有些站立不住,隻能伏跪在屏風之後,強忍住心頭的恐懼。
“柳……柳公子,主子如今狀態不對,您快走,這裡由我們先頂著。”
屍骨到底有何用處,邵蒙其實也不太清楚,隻知道當年那位苦修士正是借助了那具屍骨,才將殷月離困於止戈山上。
甚至直到今日,也依舊束縛著祂無法徹底遠離。
如今屍骨出了問題,邵蒙不確定對方是否還能維持住所剩無幾的人性。
柳遙心驚肉跳,半晌搖了搖頭,將手心覆在對麵人的手背上麵。
很冷,好像摸到了寒冰之上,連血液都開始變得凝滯。
“已經是白天了,”柳遙咬緊牙關,儘力用平和的語氣道,“你昨天說過,要帶我去吃東街的那家餛飩。”
殷月離沉默不語,隻是沒有神采的眸子依舊緊盯著他看。
屏風後的邵蒙大氣都不敢出,默默祈禱自家主子不要直接殺了柳公子,不然等祂清醒過來就真的完了。
“就是……那對夫妻開的餛飩攤,”柳遙輕聲道,“聽說是鮮肉蘑菇的,我們一起去。”
殷月離依舊無聲,隻是眸光微微動了動。
柳遙露出笑意,湊過去親了祂一下,“夫君,起來穿衣服吧,再不吃飯我要餓死了。”
聽到「夫君」兩字,眼前人似乎愣了愣,過了許久,四周黑影終於收斂,陽光也再次從窗外透了進來。
柳遙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幫祂套上衣服,拉著祂起身,朝屏風後的邵蒙點了下頭,示意應該沒事了。
逃過一劫。
邵蒙閉了閉眼,隻感覺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好容易緩過神來,才有餘力打量殷月離如今的狀況。
邵蒙曾經見過一次對方剝離人性的狀態,隻是與那回不同。
如今的殷月離更像是處於一種不穩定的昏沉之中。
腳下黑影浮動,目光冰冷而疏離。
不需要動手,甚至不需要視線相對。僅僅是周身圍繞的氣息,便能讓人陷入瀕臨瘋狂的恐懼。
邵蒙抖了下,忍不住佩服看了柳遙一眼,不明白他是怎麼做到如此平靜地站在主子身旁。
“先去陵墓底層吧,”柳遙輕聲道,“我總感覺,他應該已經堅持不了太久了。”
“好。”邵蒙不敢深思,連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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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有直通陵墓的暗道,幾人很快進了陵墓,期間殷月離始終沒有太多反應,隻是緊跟著柳遙,任由他拉著自己在地道中走動。
進到陵墓,邵蒙還有些猶豫,和柳遙商量不如自己帶著主子進去,讓他先在外麵等待,以免遇到危險。
“我也不想冒險,”柳遙語氣無奈,“可是你也說了,第三層隻有月離能進去,以他如今的狀態,你有把握讓他帶你進到陵墓第三層嗎?”
邵蒙小心看了殷月離一眼,徹底敗下陣來。
的確不能。
“走吧,”柳遙將身邊人握緊,給自己打了打氣,“我有聖祖金符在身上呢,不會有事。”
第三層入口就在偏殿後麵,為了防止意外,邵蒙已經先將大部分陰兵都打發了出去,隨行隻帶了兩名得力的下屬。
與第二層不同,第三層的入口處是一扇巨大的石門。
柳遙仔細檢查四周,發現果然有少量破損的痕跡,像是被什麼人用鈍器敲打過。
尤其是入口石門靠近機關的部分,更是有許多毒箭已經被觸發啟動,熒藍的光澤看得人背脊發寒,卻唯獨找不到入侵者的蹤跡。
“從痕跡上看,闖進來的至少有兩個人,”一旁邵蒙提著燈籠道,“這兩人身材都不算高壯,一個年紀大些,動作略微遲緩,一個年紀輕些,似乎十分熟悉附近的地形,所以隻觸動了極少數的機關。”
年紀大些?柳遙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穆臣呢,如今還在牢房裡關著嗎?”
邵蒙一愣,猛地回過神來,連忙叫人去上層查探。
下屬很快回來稟報,說地牢被毀,關在牢裡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所以是穆臣做的,”邵蒙不敢置信,“不可能,他的能力已經被主子封住了,僅靠他自己的話根本無法從地牢裡逃脫。”
“說不定是被同夥救出去的,”柳遙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帶自己來看壁畫的那個假田鈺。
邵蒙還是不解,“可既然他已經逃走了,為何還會再跑回來,甚至直接進到陵墓第三層。”
跟在殷月離身旁,邵蒙也算和苦修士打過不少交道了,知道這些人手段奇異,會使符籙,也有許多常人沒有的本事。
但這種本事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讓他們忽然變得刀槍不入,連陷阱毒箭都能扛過。
況且隻有兩個人,即便真闖進第四層裡,又能有什麼好處。
“先看看第四層的情況怎麼樣吧。”柳遙看了眼身邊沒什麼表情的殷月離,有些擔心道。
“也隻能是這樣了。”邵蒙頷首。
邵蒙並不了解第三層的情況,隻能舉著特製的白燈籠,按照黑影遊動的痕跡,謹慎避開路上的機關。
腳下的磚塊發出古怪的哢噠聲響,通道深處是看不見儘頭的黑煙,再往下甚至能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水流湍急,仿佛不斷拍擊著岩壁,讓人的心也不自覺跟著提了起來。
“這底下是水嗎,我們不會掉下去吧。”柳遙緊抓住殷月離的衣擺,腳步很輕,一步都不敢踏錯。
“不是水,是血池,”邵蒙神色凝重,“能保護屍身千百年不會腐壞,可一旦活人落進裡麵,不過一兩息之間就會身中劇毒,便是神仙來了也難救活。”
柳遙暗自吸氣,苦中作樂道:“也行,生同衾死同穴,我要是真死在這裡了,大不了也和你們一樣,當個陰兵好了。”
“公子慎言,”邵蒙不讚同道,“並不是所有人死後都能順利化成陰兵的,當年跟在主子身邊的親兵足有兩千人,然而死後留下的卻隻有不到百人。”
準確來說是九十六人,而保留下神智,能正常與人交流的,更是隻有二十餘人。
兩千到二十,這幾率的確是有些低了。
柳遙滿臉失望。
邵蒙輕歎口氣,“公子彆想太多了,注意留神腳下,過了血池這一關,再往前到第四層入口附近,應該就沒有什麼危險了。”
然而話音剛落,身旁不遠處忽然傳來刺耳的破空聲,緊接便是數支羽箭直朝著幾人飛來。
柳遙連驚呼都來不及,就被身邊人一把抱起,側身躲過了羽箭。
邵蒙一愣,不對,他分明是依照黑影前行的,應當沒有觸動到任何機關才對。
是黑影有問題,還是出了什麼其他的差錯。
可就在他愣神的空隙,腳下石板忽然發出吱嘎一聲響。隨即便有數不清的尖刺自地底冒出,水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聞見濃濃的血腥
味在四周彌散開來。
“不好,”邵蒙麵色難看,顯得半張臉上的白骨越發森冷,“血池上漲了,應該是有人在機關上動了手腳,必須馬上離開!”
“好,好像來不及了。”柳遙緊盯著地麵道。
尖刺退去,在青石鋪成的地麵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空洞,鮮紅色的血池池水蔓延而上,不過瞬息便漫過了最底層的幾節台階。
轟隆隆的巨響從身後傳來,往上的石階依次斷裂。如今彆說是到第四層去了,便是原路返回也已經成了奢望。
“你騙老夫!”
陵墓另一側,靠近第三層入口處,穆臣看著眼前的場景,怒不可遏抓住青年的衣襟。
“這裡根本沒有另一件師門聖物,從頭到尾都是你在騙老夫,你想毀了陵墓中的屍骨,放那邪物出去!”
穆臣覺得自己怎麼能如此愚蠢,居然相信眼前人的鬼話,相信這世上除了聖祖金符之外,還有另一件師門聖物藏在陵墓的最底層。
青年淺笑,毫無愧疚道:“是啊,你到現在才發現嗎,不過已經晚了,隻要再過一會兒,等祂在這裡動用了力量,這世上便再沒有人能困住祂了。”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沒有我,最後結果也會同今日一樣,我不過是將時間稍微提前罷了。”
穆臣目眥欲裂,下意識望向柳遙的方向。
血池是用來保持屍身不腐的,一旦被黑影汙染,便會徹底失去原本的效用。
不,還來得及。
青年不僅騙了自己,應該還騙了這些人,讓他們誤以為有人闖進陵墓第四層,進而引動青年提前布置的機關,促使陵墓坍塌。
而反過來,隻要那一位能堅持不在這裡使用能力,就有可能逃過這一劫,繼續維持原本搖搖欲墜的人性。
血池水逐漸漲高,眼看就要觸及柳遙的身前,卻忽然被一團黑影阻攔。
柳遙回過頭,正望見遠處的穆臣和青年。
仿佛迷霧散去,原本被模糊的記憶儘數湧入腦海,柳遙忽然想起在壁畫前與假田鈺的對話。
如果這一切都是對方所為……
“月離?”柳遙抬起頭,心底忽然意識到什麼,雙手緊緊拽住身邊人的衣袖。
“彆,彆動用力量,我們能逃出去的,就算逃不出去,你和邵管家也不會有事,我也沒關係,最多就是變成陰兵罷了。”
柳遙儘力朝對麵人微笑,“你身邊那麼多陰兵呢,當陰兵也沒什麼不好的……我不想和你分開。”
殷月離站在原地,方才一直淡漠的眼眸忽然動了動,低頭與他相對。
“我送你出去。”
“殿下!”邵蒙想要衝過來,卻被洶湧的血池隔開。
柳遙隻看到鋪天蓋地的黑影湧來。
陵墓最深處,黑影充斥了整個血池,屬於殷月離的屍骨無聲無息化成灰燼,不過轉瞬之間,整個世界都陷入死寂!
第53章
耳邊轟隆作響,數不清的巨石接連滾落,穆臣臉色灰敗,知道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境地。
都來不及了,血池被黑影汙染,屍骨必然無法保存,而失去這最後一層的束縛,那邪物的力量很快便會徹底解封。
到時不隻是西北邊關,怕是整個大承都要毀於一旦。
身旁青年卻是神情激動,目光裡滿是熱切,“太好了,毀去屍身果然有效,用不了多久,師父應該就能醒過來了。”
師父……
穆臣聽得一怔,“不對,你師父不是已經失蹤了嗎,你知道他如今在什麼地方?”
穆臣的師兄名叫施雲軒,正是之前預言大承將被羌吾所滅,促使先皇逆天而行,並於二十年前將那一位封於止戈山下的人。
隻是自那之後施雲軒便帶著聖祖金符不見了蹤影,穆臣一度以為對方已經不在人世。
若不是青年帶著信物來找穆臣合作,他甚至不知道師兄居然還收了個關門弟子。
按照青年之前的說法,施雲軒幾年前再度消失不見,他會與穆臣合作,一方麵也是想要借此找到師父的蹤跡。
又被騙了。
穆臣恨得咬牙,忽然明白過來,“所以你做下這些事情,不過是想讓你的師父借那邪物的力量複活?”
穆臣頭昏腦漲,甚至覺得這一切都荒唐得可笑,他師兄一生清正。即便有行差踏錯的地方,也始終是為了天下百姓。
到頭來身死之後,唯一的徒弟卻罔顧他的意願,為了將他複活,不惜把他生前所有努力都化成泡影。
“你瘋了!”穆臣簡直無法理解,“你我同是修行之人,該明白人死不能複生,你師父即便能夠活過來,也有極大可能變成沒有神智的行屍走肉。”
“師叔放心,”青年得意微笑,完全不理會砸在身邊的碎石,“我早就將事情都安排好了,最多幾日之後,整個大承西北都會成為祂的國度。到了那時,所有帶著不甘與怨恨而死的人都會重獲新生,再次行走於地上。”
青年目光幽深,“你,你身後的師門,還有那個愚蠢至極的先帝,你們誰都不知道。自從那件事後,師父便一直活在悔恨之中。直到臨死之前依舊想著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
“所以不用擔心,他會活過來的,也不會變成行屍走肉,他會……像過去一樣,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瘋了。
穆臣已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他這個師侄徹底瘋了。
腳下的石板迅速碎裂,穆臣顧不上再與眼前的瘋子理論,拚命尋找可以逃生的路徑,卻見有人拉了他一把,正是之前負責看守他的無頭士兵。
“放手!”
原本退去的血池再次湧上,穆臣嚇得臉都白了。
身旁的青年早已不見了蹤影,無頭士兵並沒有說話,隻雙手用力,一把將他從碎石裡拽了出來。
“你想做什麼?”
穆臣心底浮起疑惑,可惜還沒等來得及問清,就感覺眼前一暗,無數黑影翻湧而上。等再恢複意識時,已經到了止戈山的山腳下。
麵前的都是熟人。
眼眶發紅,明顯剛剛哭過的柳遙,還有經常跟在殷月離身邊的幾名陰兵親衛。
柳遙揉了揉眼睛,強撐著讓自己回過神來,抬頭望著麵前,似乎也很困惑老人的出現。
無頭士兵比了個手勢,示意這人先前從牢裡逃脫,方才被自己瞧見,便順手抓了回來。
穆臣灰頭土臉,神情尷尬。
“哦,”柳遙點點頭,已經沒心情去理會眼前的老者了,“我們現在……”
“公子,”邵蒙連忙將他攔住,“不能再回去了,這山體底下是中空的,很快便會塌陷,我們先離開這裡,等事情平息了再做打算。”
柳遙嘴唇緊抿,還是不願放棄。
他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為了救自己的話,殷月離根本不會在血池裡動用能力,更不會連屍骨都無法保住。
失去屍身的束縛,對方很可能再次回到那種剝離人性的狀態,不再有任何顧慮,真正變成穆臣口中的凶神邪物。
腳下地麵搖動,山頂不斷有石塊滾落,邵蒙不敢放他離開,指著不遠處已經開始驚慌逃竄的村民道。
“止戈山就在九橋村內,若是徹底塌陷,整個村子都會受到波及,這裡麵應該還有您認識的人吧,您如果在意他們,就該先帶著他們離開這裡,而不是一意孤行罔顧所有人的性命。”
跟在穆臣身後的陰兵不聲不響,他們自然不在意這些凡人的死活,隻是不願意柳遙再去送死。
柳遙紅著眼框,隻感覺胸口和腹部一起傳來悶痛。
可同時也明白邵蒙說的沒錯,現在回去根本沒有任何用處。
地麵搖晃愈加劇烈,原本便不算牢靠的房屋也隨著晃動起來,山體塌陷,房屋倒塌,到時不知有多少村民會跟著一起送命。
“公子!”眼看著再不走便要來不及了,邵蒙忍不住急道。
甚至暗自打算,如果柳遙此刻非進陵墓不可的話,他就乾脆打暈了對方帶出九橋村。
柳遙望了眼山頂,用力攥緊袖口,“我記得月離在城內買的院子應該快修好了吧,將附近村民都帶去那裡,儘量不要丟下一個,留下幾人守在九橋村。如果情況有變化隨時過來回報,我們……先去城裡吧。”
“是。”邵蒙終於放下心來,忙不迭點頭,吩咐底下人疏散慌亂的村民。
“那個,不如老夫也一起過去幫忙吧。”穆臣終於尋到空隙,訕笑著對柳遙道。
“順帶說一句,今天的事情當真與老夫無關,一切都是我那師侄的主意,老夫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認真說其實也算是受害者來著。”
嗯,也不能完全算受害者,至少布置機關的紙傀儡就是他提供的,不過這點小事就沒必要細說了。
柳遙冷眼瞧他,“你的賬等會兒再算,看緊他,等進城後直接將他關進柴房。”
無頭士兵雙手比劃,表示自己會負責看管,絕對不會讓這罪魁禍首再次逃脫。
穆臣:“……”
接連幾聲巨響之後,止戈山終於徹底坍塌,離山腳近的房屋都被壓在了泥土和碎石之下,其中也包括了他們之前居住的醴泉莊。
煙塵四起,碧瓦朱簷的華美莊園轉眼化成廢墟。
有來不及逃走的村民被山石砸傷,哭喊聲,驚呼聲,層層烏雲籠罩在頭頂,讓人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幾名跟隨邵蒙的陰兵將村民救起,來不及處理傷口,隻能匆忙喂了傷藥後安置進莊園的馬車。
“走吧。”
將最後一名受傷的村民扶上馬車,柳遙仰頭望了眼止戈山的方向,和邵蒙一起往宴
城趕去。
分明是早上,天空卻陰沉得厲害,馬車在雪地裡安靜前行,能隱約聽見遠處車廂傳來的低低抽泣。
柳遙閉眼靠在車窗邊上,臉色有些蒼白。
“公子怎麼了,”見對方從剛才起便一直捂著腹部,邵蒙忍不住擔心,“可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柳遙輕輕搖頭,“可能是早上忘了吃飯,所以有些難受。”
是了,邵蒙恍然,的確是他們疏忽了。
從早上折騰到現在已經接近晌午,柳遙滴水未進,自然會不舒服。
“算了,”見邵蒙準備讓馬車停下,柳遙連忙攔住,“我現在吃不下,況且好多人都受傷了,還是先進城安頓要緊。”
邵蒙拗不過他,隻能點頭。
城內的宅院很大,足夠幾百人居住,是殷月離成親前就已經買好的,可惜剛翻修到一半,如今隻有前院能夠住人。
將帶來的村民交給邵蒙安排住宿,柳遙獨自進了臥房,坐在還未鋪好的大床上發呆。
整個臥房包括主屋都是偏北方風格的,顏色以深褐為主,也沒有太多花鳥雕刻,樣式乾淨利落,與之前在莊園裡的繁複華麗全然不同。
這還是柳遙偶然來參觀時抱怨的,說屋子裡的裝飾太過花哨,瞧著累眼睛,如果能再素一點就好了。
殷月離表麵上沒說什麼,私底下卻叫人直接換掉家具,拆了所有裝飾擺設,按照當地人的習慣重新布置。
柳遙吸了吸鼻子,又有些想哭了。
喵……
柳遙趴在枕頭上,正打算好好哭一場,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柳遙淚眼朦朧,剛好瞧見有團黑影從牆角竄過,躲在桌子下歪頭盯著他,正是不久前不見蹤影的小黑貓。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柳遙哽咽問,擦了擦眼睛,跑過去將小貓抱了起來。
“喵!”黑貓軟軟叫了一聲,將腦袋整個埋進柳遙的懷裡。
“可惜月離不在這裡,”黑貓的身上有些涼,柳遙揉著它的耳朵,“不然正好讓他見見你。”
黑貓晃著尾巴,打了個哈欠,眯眼靠在他的肩膀上麵。
也許是在外麵跑久了,小貓看起來有些虛弱,柳遙起
身想給它找點吃的東西,突然聽門外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
柳遙嚇了一跳,連忙回頭。
房門外,邵蒙倒吸一口涼氣,也顧不上打碎的碗碟了,匆忙跑進屋內,指著柳遙懷裡的黑貓語無倫次。
“柳公子你……祂……”
因為擔心柳遙餓壞身子,邵蒙剛到城內就叫小廝去酒樓定了飯菜,本還猶豫該如何安慰對方,結果就看到眼前這種場景。
“怎麼了,”柳遙將小貓抱緊,一臉不解望向他,“這是我之前在舅舅家裡撿到的黑貓,有什麼不對嗎?”
這哪裡是對不對的問題。
邵蒙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道:“這貓根本就不是貓,不是,小人的意思是,這其實是主子的一縷分魂,偽裝成黑貓的模樣,之前一直負責看護……不,保護您。”
柳遙眉頭緊皺,越聽越迷糊,伸手將小貓舉了起來,左看右看這也隻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黑貓。
“你是說,這小貓其實是月離假扮的?”
“分魂,”邵蒙糾正道,不錯眼盯著那隻黑貓,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也可以說是祂力量的一部分。”
柳遙滿頭霧水,還有些無法相信,就見手裡的小貓融化成一團黑影,繞著他轉了兩圈之後,又重新變回普通黑貓的模樣。
柳遙:“……”他信了。
邵蒙思緒轉得飛快,目光不斷在柳遙和黑貓身上移動,忽然升起微弱的希望。
“這黑貓是主動找來這裡的,那是不是意味著。主子雖然已經失去束縛,卻還保留著少許人性和記憶,所以才會下意識跑來找您。”
“不,可能沒有那麼簡單,當時情況特殊,也許隻是個意外,主子並不是有意要將分魂放出來的。畢竟如果處理不好的話,這縷分魂本身也有可能給柳公子帶來危險。”
邵蒙在原地亂轉,神情一時欣喜一時緊張。
“先等等,你的意思是,這個扮成黑貓的分魂裡,很可能有月離的人性和記憶?”柳遙抓住重點。
有人性和記憶,就說明對方也許還有機會能夠恢複。
柳遙深吸口氣,心底不斷回憶之前與黑貓相遇的場景。
現在想想,難怪他當初胡亂種下的紅芝草能順利發芽了,原來這也是對方的功勞。
“小人也不確定,”邵蒙停下腳步,緊盯著那隻黑貓,“不過總歸是個希望,先看看它具體還保留下多少記憶吧。”
邵蒙生前就是個普通人,行軍打仗他會。但要論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他可能還不如街頭的算命先生懂得多。
算命先生?
邵蒙回過神來,“對了,姓穆的還被關在柴房裡麵,不如找他去問問吧。”
“好。”柳遙也反應過來,連忙點頭!
第54章
宅院的柴房還未完全修好,房頂空空蕩蕩,大量來不及使用的磚石瓦礫就堆放在房屋角落,以至於關在柴房裡的老人隻能占據很小一片區域,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
守門的無頭小廝朝兩人比手勢,表示穆臣一直沒有嘗試逃跑,隻是叫嚷著想要吃飯。
柳遙點點頭,讓對方去旁邊守著,暫時先不用過來。
邵蒙走在前麵推開房門,柳遙則又看了眼懷裡的小貓。
小貓抖了抖耳朵,濃黑的眼睛盯著他看,輕輕喵了一聲,柳遙將小貓抱緊,臉色好了許多,也不再像先前那樣蒼白了。
“雖然我有點生氣你把我丟出來,但還是謝謝你能回來找我。”
小貓的身上有些涼,卻有種熟悉的檀香味道,柳遙覺得自己真傻,之前居然一直都沒有發現。
“喵?”黑貓歪著頭,似乎不理解他的意思。
柳遙笑了笑,低頭親了它一下。
柴房裡的灰塵很大,推開房門的邵蒙往後退了半步。直到塵土被風吹散,才引著柳遙進到屋內。
因為在背陰處,柴房內光線很暗,柳遙剛邁進裡麵,就聽見房裡有人揚聲高喊。
“老夫餓了,快點給老夫拿吃的過來!”
柳遙停住腳步,屋內的穆臣見有人進來了,頓時叫得越發大聲。
“你們想要餓死老夫是不是,告訴你們,老夫修為高深。即便死了也能化成惡鬼,真讓老夫餓死在這裡,到時絕對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柳遙表情無奈,回頭與邵蒙對視一眼,想說這人是破罐破摔了不成。
“彆喊了,”邵蒙踢了腳柴房的木門,“老實一點,柳公子有話要問你。”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麼好問的。”穆臣嗤笑,看都沒看柳遙一眼,向後躺倒在磚塊裡麵。
“祂已經醒過來了,都結束了,我們都要死了,還不如想想最後吃點什麼。”
說罷繼續高喊,“快拿吃的過來,老夫要喝酒,要吃肉,死也不要做餓死鬼。”
“所以穆仙師已經打算直接等死了是嗎,”柳遙越過磚瓦,語氣平和道,“我還以為穆仙師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不該這麼快就放棄才對。”
“老夫已經儘力了!”穆臣雙眼發紅,憤憤從碎石中坐起身來,“今日的事情根本不是老夫做的,老夫也是信了那個人的鬼話,以為還有另一件師門法器藏在陵墓底層。”
“那個人,”柳遙抓住重點,“你是指,先前假扮成田鈺的那個人?”
所以他在陵墓裡並沒有認錯。
隻是柳遙有些不理解,“我之前被他蒙蔽了記憶,不清楚他的目的也就算了,隻是穆仙師與他相處了那麼久,居然都沒有察覺到一絲不對嗎?”
穆臣滿臉尷尬,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確實從很早前就已經注意到自己師侄的不對。
但做苦修士的,哪有完全正常的人。即便再古怪些也是平常,根本不值得他特彆留意。
哪成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喪心病狂,為了複活自己的師父,不惜拉著全天下人一起陪葬。
照這樣算來的話,自己似乎的確也有些責任。
穆臣表情頹喪,終於歎了口氣,“你到底想要問什麼,隻是事先說好。如今這種情況老夫已經無能為力,勸你們也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見老人妥協,柳遙也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將黑貓抱到他眼前,“你認得這是什麼嗎?”
一隻貓。
穆臣莫名其妙,微眯著眼睛,眸色逐漸變得幽深,片刻,忽然露出驚駭的表情。
“這是……你瘋了,你怎麼敢把這東西抱在懷裡!”
穆臣臉色鐵青,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有些不順暢了。如果不是被鐵鏈束縛著,估計此時已經跳到牆上去了。
他沒有看錯,這貓身上分明有那一位的氣息。如果靠得太近,說不定立時便會斃命,還可能變成沒有神智的活死人。
穆臣整個人都不好了,“放開,快點把祂扔出去,你不要命了,不對,離我遠一些,不要過來!”
“喵?”小貓疑惑叫了聲,歪頭靠在柳遙的肩膀上。
柳遙捏了下它的耳朵,低頭看慌忙後退的老人,“它認得我,不會傷人的。”
穆臣全身都貼在牆壁上,過了許久,才發現自己除了被驚嚇到之外,的確沒有那種無法言喻的恐懼,終於緩過神來。
“你說祂還認得你,”穆臣
用力搖頭,“不,以祂如今的狀態,根本不可能還有凡人時的記憶留存,更不用說還記得你了,祂如今隻有毀滅一切的本能,其餘什麼都不會知道。”
“你看。”柳遙給對麵人演示,先是將懷裡的黑貓搓扁捏圓,之後捏捏耳朵,揪揪尾巴。
黑貓也不反抗,直到全身的絨毛都被揉亂,最終也隻是委屈地叫了一聲,回頭蹭他的手心。
穆臣目瞪口呆,旁邊的邵蒙也撇開視線,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
“它……真的不傷人?”穆臣喃喃自語,滿心的不可思議。
就他所了解的,那一位的力量本質是寂滅與虛無,由祂分出來的力量碎片,無論如何也不該如此溫順。
“如何,穆仙師有什麼高見?”柳遙耐心問。
穆臣表情變幻不定,感覺自己的人生觀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已經開始搖搖欲墜。
太詭異了,他驚恐望著柳遙,不明白這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怪不得師兄當初會選擇將聖祖金符留給柳遙,估計也是提前預知到了這一點。
“先試試,讓祂恢複記憶。”穆臣還有些恍惚,隻能下意識開口道。
“分魂和本體,原本就是彼此相通的。這隻貓看到的便是祂能看到的,這隻貓感受到的便是祂能感受到的,隻要讓這片分魂恢複人性和記憶,那剩餘的部分也極有可能會跟著受到一定的影響。”
“但僅僅隻是一種可能,”穆臣強調道,“你們必須清楚,失去束縛後,祂的神性已經占了絕對的上風,屬於人性的部分即便還有留存,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一旦你們開始嘗試,說不定還會再承受其他未知的風險。所以你們想試便試,隻是之後都不要再過來找老夫了。”
和邵蒙猜測的一樣,重點果然還是在如何恢複記憶上。
終於聽到自己想要聽到的,柳遙點了點頭,“多謝穆仙師指點,我會試試看的,邵管家,去給仙師拿些酒菜過來,再讓人給仙師換個乾淨的房間。”
“是。”邵蒙頷首。
“哎,老夫想要吃燒鵝和烤魚,”知道自己暫時不會死了,穆臣也來了精神,朝邵蒙招呼道,“還有梨花白,要上好的,包子也要,如果有點心就更好了。”
邵蒙沒有理他,轉頭出去辦事。
從柴房離開,柳遙獨自回到臥房,將黑貓舉到眼前細看。
小貓依舊乖巧溫順,似乎有些困了,靠在柳遙的手心裡打了個哈欠。
“月離,你應該還記得我的吧。”柳遙靠回到床鋪裡,感覺也有些困了。
“喵?”黑貓歪了歪腦袋,像是不解。
柳遙一陣無奈,話說該怎麼讓隻貓恢複記憶。以如今的狀態來看,對方完全就是普通幼貓的模樣,根本看不出和那人有任何聯係。
“柳公子,”有小廝推門進來,將一個木箱放在桌上,“東西都在這裡了,您看看還有什麼缺的。”
莊園損毀嚴重,進城之前,邵蒙便叫人將所有能搬出來的東西都帶了過來,原本隻是例行公事,沒想到居然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柳遙提起精神,伸手將黑貓抱在懷裡,走到木箱麵前查看,“莊園那邊怎麼樣了?”
木箱裡的東西不多,大半都是殷月離平日用的紙筆一類。除此之外,還有之前在山上畫的幾盞花燈。
“好多地方都坍塌了,包括後麵的湯泉也都乾涸了,不過幸好書房附近有棵大樹遮擋,基本都保留了下來,不然也找不到這些東西。”小廝回道。
“對了,”小廝看了眼柳遙懷裡的黑貓,“已經晌午了,需不需要給它拿點吃的過來?”
拿吃的?
柳遙茫然,與手裡的黑貓對視,不確定對方在這種狀態下是否還需要進食。
就聽小廝繼續道:“公子晌午飯還沒吃,不如把您的那一份也一起送過來吧。”
“喵。”小貓仿佛聽懂小廝的問話,歡快蹭柳遙的臉頰。
柳遙隻能點頭,“行,不用太多,要清淡一點的。”
小廝動作很快,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將飯菜都端了進來,有山藥粥和糖醋瓜,還額外給黑貓準備了一條清蒸魚,弄碎後放在銀碗裡麵。
“來,等一會兒再吃,先看看記不記得這個,這是你為了教我寫字時特意抄的詩句。”
柳遙翻出本字帖遞到黑貓麵前,然而小貓隻是喵了一聲,便轉頭朝後望去。
仿佛全部心神都已經被桌上的魚肉吸引。
“那看這個花燈,”柳遙又拿了盞落雪白梅的燈籠,“這梅花是我畫的,有些難看,是你後來補了雪景上去,就掛在回廊外麵,每次路過都能看見。”
“喵……”黑貓委屈瞧他,看都不看那盞花燈。
“你根本就不用吃飯吧,”柳遙揉了揉懷裡的小貓,“誰家凶神是需要吃一日三餐的,時間有限,快仔細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什麼記憶來。”
黑貓咪一聲,耳朵抿在腦後,有氣無力繼續看桌上的魚肉。
柳遙不肯放棄,接連將木箱裡的物件都取了出來,裡麵有對方慣用的毛筆,紙張,常翻看的閒書,戴在身上的玉佩,還有經常穿的幾件淺色外袍。
可黑貓瞧見後依舊沒什麼特彆的反應。
反而趁著柳遙沒有留意,用力掙脫束縛,幾步跳到了小碗旁邊。
隻可惜因為跑得太急,來不及停下,腦袋整個栽進魚肉裡麵,委屈得喵喵直叫。
“小心。”柳遙將小貓從魚肉裡解救出來,幫它擦淨絨毛上的湯汁。
柳遙滿臉愁容,看來是真的傻了,照這樣下去,等到大承毀滅了,對方估計都找不回記憶吧。
用日常的物品不行,那便隻能試試彆的辦法了。
正在柳遙考慮要不要帶小貓到茶坊去轉轉時,忽然有小廝過來傳話,說一個叫範文啟的青年來找柳遙。據說是為了先前被搭救的事情道謝。
“範文啟,”柳遙將銀碗推到一旁,抱住小貓不讓它亂動,“是不是年歲與我差不多,樣貌斯文,個子很高的人。”
“是,”小廝點頭,隨即疑惑,“公子您認識他,那要不要叫他直接進屋來?”
何止認識,柳遙扶住額頭。
本來九橋村的居民就不多,左鄰右舍基本都互相熟識,這個範文啟前些年相中柳遙,不過因為家裡父母阻攔,所以很快便放棄了。
本來嘛,到此時也還算是正常,柳遙對這人其實也沒有太多印象,直到他成親之後。
也不知這範文啟是不是忽然吃錯藥了,一下子變得鬱鬱寡歡,整天失魂落魄的,偶爾還會跑到莊園附近。
偏偏舉止規矩,一趕就走,柳遙也隻能當他是偶然路過,不加理會。
要說殷月離最厭煩的普通人裡,範文啟絕對可以排得上第一號。
不過如今柳遙焦頭爛額,哪裡還有閒心管他,便說了句,“讓他先回去吧,我……”
話還沒有說完,原本安安靜靜的黑貓突然跳了起來,渾身絨毛炸開,朝著房門的方向不斷哈氣。
柳遙望了望門外,又望了望懷裡的小貓,腦海中忽然有某種靈光閃過。
柳遙:哦?!
第55章
大約是見柳遙沒什麼反應,黑貓掙紮得越來越用力,似乎馬上便要凶狠朝門外撲去。
“等等!”
柳遙突然改變主意,叫住準備離開的小廝,“我這邊其實也沒什麼事情,不如還是叫他進來吧。”
“喵?”黑貓轉過頭,一臉不敢置信盯著他。
“正好,”柳遙笑容溫和,揉了揉小貓的耳朵,低頭對它道,“你不是想吃魚肉嗎,我去外麵和人說話,就不打擾你吃午飯了。”
黑貓哪裡還顧得上什麼魚肉,絨毛炸開,爪子緊緊勾住柳遙的衣襟。
“那個,是要直接領到院子來嗎?”小廝不確定問。
他也是剛剛才意識到不對的,畢竟主子不在,就這樣將一名陌生男子領到院內,總覺得不太合適。
“是,”柳遙按住懷裡的小貓,“我和文啟很早就相識了,不礙事的。”
黑貓仿佛遭受了某種打擊,也不繼續叫了,隻睜大眼睛趴在柳遙的衣襟上。
“好。”小廝望著一人一貓的互動有些困惑,但還是順從出去傳話。
主子的分魂勉強也算是主子了,況且天還沒黑,見一見外人估計問題不大。
小廝行動很快,不過片刻,便已經將一位穿藍衣的青年領了進來。
名叫範文啟的青年個子很高,眉目清朗,看向柳遙的目光雖然歡喜,卻也十分克製,在幾步外朝他拱了拱手。
“我和母親就住在止戈山附近,今日多謝你派人搭救。如果再晚片刻的話,我和母親恐怕都要命喪黃泉了。”
“都在一個村裡住著,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柳遙抬手虛扶了他一下,之後關切問,“對了,我剛剛心急沒有留意,今日受傷的人多不多,可需要找城裡的大夫過來醫治?”
黑貓奮力伸爪,卻都被柳遙壓了回去。
“有幾個,不過多數都隻是輕傷,唯一把腿摔斷的鄭叔也已經處理好了,應該並無大礙。”範文啟搖了搖頭道。
輕傷?
柳遙微微皺眉,決定還是讓小廝請幾名醫館的大夫過來,仔細幫村裡人檢查一下。
“這回一共來了多少人,吃用上可有什麼缺的東西。”柳遙繼續
問。
“加上我一共二十六人,都是山下的住戶,”範文啟回憶著道,“吃用倒是不缺,貴府下人已經將需要的東西都送過來了,還給準備了熱的飯菜,就是……
有些房間的地龍沒有修好,老人和孩子恐怕熬不住。所以大家商量著要不要買幾個湯婆子回來取暖。”
本來是想要買些炭盆的,可惜範文啟看過了,客房裡的家具擺設都是上好的,用炭盆恐怕會將牆壁熏壞,故而隻能作罷。
“倒是我疏忽了,等下我讓邵管家找找有沒有修好的房間,先將人挪過去。”柳遙略帶歉意道,說完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朝對麵人笑了下。
“瞧我,隻顧著問你了,外麵天有些冷,我們還是先到屋裡去說話吧。”
到屋裡說話……
原本還在掙紮的黑貓突然渾身一僵。
“好。”經過方才的對話,範文啟倒也不像最初那樣拘束了,自然欣然同意。
兩人進了房間,黑貓看都沒看桌上的那碗魚肉,隻冷冷望著眼前的高個青年,直將對方看得脊背發涼。
“那個,這是你養的貓?”範文啟縮了縮肩膀。
“是啊,”柳遙頷首,將懷裡的黑貓舉起給他看,“怎麼樣,是不是很可愛。”
黑貓眸色幽深,默默伸出利爪。
範文啟乾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是,是很可愛,小柳養的黑貓,果然與眾不同。”
柳遙也笑,假裝沒注意到懷裡黑貓的掙紮,將對方引到桌邊坐下,又問了些有關村裡的情況,知道有村裡的夫子幫忙維持秩序,一切還算安好之後,乾脆邀請對方一起留下用飯。
範文啟臉頰微紅,猶豫了片刻才點頭同意。
就在柳遙考慮該用什麼法子繼續刺激黑貓的時候,範文啟忽然輕咳了一聲,神色有些不自在道。
“那個,冒昧問一句,你夫君為何不在這裡,可是出門辦事去了?”
“什麼,哦對,是出門辦事去了,”柳遙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有什麼事情想要找他嗎?”
此時懷裡的黑貓也不再掙紮了,隻眯起眼睛緊盯著對麵的青年。
“不是,”範文啟不敢與柳遙對視,看了眼門外,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實
我是有件事想要告訴你,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單獨與你說,就是……你那位夫君,很可能並不是普通人。”
柳遙微微吃驚,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範文啟卻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是真的,我沒有騙你,不單是我,村子裡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其實也都注意到了。”
柳遙挑眉,慢慢收回驚訝。
九橋村原本就不大,鄉裡鄉親之間並沒有什麼秘密可言。除非花很大心思去隱瞞,否則早晚都會被人察覺。
殷月離雖然日常都會用幻術作遮掩,但從之前田鈺的事上就能看出,幻術並非萬能,總有些天生靈感比較高的人,能在偶然間透過幻術,看破真相。
正當範文啟想要繼續開口時,柳遙忽然點了點頭,語氣平靜道,“我知道。”
“你知道?”範文啟一愣,旋即苦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也是在無意中察覺的,發現有問題之後,我便經常跑到你家附近,看能不能找到你單獨出門的時候,好提醒你小心身邊人。”
隻是可惜,柳遙雖然經常外出,卻都是在小廝的陪同下,甚至有時殷月離也會跟在一旁,以致範文啟始終也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柳遙忍不住想笑,怪不得以範文啟的性情,會經常不顧規矩跑到莊園附近,原來還有這一層緣故。
“抱歉,讓你擔心了。”柳遙真誠道。
“沒事。”範文啟搖搖頭,之後輕歎了口氣。
“我本來的確很擔心來著,不過有一日,我照例守在你家附近,看你和你夫君一同出門,那天剛下了場雪,路麵有些滑,越過一個雪堆的時候,他小心將手護在你身側,臉上說不出的溫和,仿佛護著什麼珍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