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想著,他也許不是普通人,但也絕非是個壞人,”範文啟盯著手裡的茶盞,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正好,今日確定你其實也已經知情,並不是一味被蒙在鼓裡的,那我也可以徹底放下心了。”
“你說,村裡還有其他人也知道此事?”柳遙問。
“對,”範文啟點頭,“是住在村東的周叔公最先發現的,他說你家圍牆外麵有時能看到血跡,家裡的下人也不太對,走路能聽見盔甲摩擦的聲音,可能是從山上跑來的陰兵。”
“開始大家都很害怕,直到有一回,村裡不知從哪裡跑來幾頭野狼,咬死了好多家畜,還差點咬死一個孩子,那天你夫君和身邊的管家剛巧路過,便救了那孩子。”
範文啟笑著道:“所以村裡老人都議論,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管他是人是鬼呢,隻要老實過日子不害人就成。”
“還說,你夫君脾氣好,偶爾有什麼困難找他時他都會幫忙,是個大好人。”
當然還有一點,西北民風開放,加上常年打仗人死得多,總會有些神神鬼鬼的傳言。對於這種事情,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大好人。
柳遙忍不住想笑,還是第一回聽到村裡人對殷月離的評價。
黑貓左顧右盼,一聲不喵,把頭埋進柳遙的頸窩裡麵,假裝已經睡熟。
吃過午飯,柳遙和範文啟去村民那邊看了看,給老人和孩子換了更暖和的房間,又額外請了城裡的大夫過來。
等確認所有人都安置妥當後,才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將房門關緊,坐在木桌旁邊,柳遙將黑貓抱到自己麵前。
黑貓依舊懵懂,抿了抿耳朵,歪頭盯著他看。
“本來呢,我是想找法子儘快刺激你恢複記憶的,”柳遙伸手捏住它的爪子,“不過現在想想,其實慢一點也沒有關係。”
“喵?”黑貓似乎沒有聽懂。
“不管是否還有記憶,也不管變成什麼模樣,你始終都是你。”柳遙繼續道,望著黑貓,像是透過它的眼睛注視另外一個人。
“彆擔心,再等一等,我馬上就過去接你,我們一起回家。”
黑貓沒有再出聲,隻是屋內燭光搖動,在牆上投下大片的陰影。
夜晚,柳遙抱著黑貓說了許久的話。有說自己小時的事情,也有說兩人相遇後的事情,嘗試幫對方恢複記憶。
直到說得有些困倦了,才躺回到被子裡,思考著該如何安全進入陵墓的問題,一邊抱著黑貓沉沉睡去。
並沒有留意到夜空上的圓月明亮得嚇人,仿佛水銀瀉地,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九橋村,止戈山下。
夜晚寒風蕭瑟,積雪已經將碎石掩埋,隻有手裡的燈籠艱難照亮前路。
施夢清踉蹌著走到一棵柳樹麵前,算了下方位後,露出欣慰的笑容。
“師父,”他喃喃開口,“這麼多年,委屈您一直睡在這裡。”
「夢清」是師父給他取的名字,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可自從師父死後,他已經沒有一日能夠安然入眠。
太久了,施夢清想,他甚至有些記不清,師父死去那天自己是如何的悲痛欲絕。
因為死在山林中,等他匆忙趕到時,師父的屍身已經被野獸啃食,隻留下殘破的碎塊,不過好在施夢清是個苦修士,他借助西北邊關雪煞作祟的傳聞,殺了數十名村民,才勉強將師父拚湊完整。
終於到今日。
「咚咚咚」,一陣悶響聲自泥土中傳來,似乎是對他的回應。
“彆急,”施夢清握緊手中的鐵鏟,“很快了,弟子現在便讓您出來。”
鐵鏟揮動,因為泥土已經結冰,施夢清不過片刻便已經累得滿頭是汗。
不知過了多久,鐵鏟一頓,半人多深的土坑下麵終於露出一小塊金屬,掃去上麵的汙泥,正是一口黑色的鐵製棺槨。
隨著月光落下,棺槨裡的聲音越發急切。
施夢清深吸口氣,伸手揭開鐵棺上的黃紙,刺耳的響聲過後,鐵棺緩緩旋開,一名穿白衣的男子從裡麵坐了起來。
明明是拚湊出的屍身,男子臉上卻絲毫不見腐壞的痕跡,月光籠罩下的眉眼出奇的乾淨,皮膚白皙,長發披散在肩上,仿佛隻是熟睡。
“師父。”施夢清眼眶發紅,幾乎湧出淚來。
終於成功了,他的方法果然是正確的。
人死無法複生又如何,雙手染滿血腥又如何,隻要師父能回到他的身邊,其餘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隻是眼下還不是敘舊的時候,施夢清警惕望了望四周,擦乾眼角的淚痕,站在土堆邊上伸出手去。
“這裡有些危險,師父先同我回去,我們慢慢……”
青年沒來得及說完,忽然感覺胸前一痛。等再低下頭時,卻發現男子已經將手收回,上麵沾染著大量的血跡。
白衣男子神情呆愣,看不出半點情緒,仿佛行屍走肉。
“師父?”
施夢清不敢置信望著心口上的血洞,終於一個字也吐不出,重重栽倒進眼前的土坑裡麵。
白衣男子越過死去的徒弟,緩慢從鐵棺裡爬出,木然望向遠方。
巨大的銀月懸在半空,月華灑落,卻隻在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傍晚的村莊內,一切都寧靜祥和,唯有後山的墳地裡,不時傳來「咚咚咚」,「咚咚咚」的悶響。
仿佛有人在敲擊著木板,迫切想要出來!
第56章
柳遙睡得很沉,幾乎一夜無夢,再醒來已經不知是什麼時辰。
好容易掙紮起身,卻發現身周黑洞洞的。
無論屋內還是屋外都看不到一點亮光。
是陰天了嗎?
柳遙疑惑晃了晃腦袋,將懷裡的黑貓塞進被子裡,披上外袍朝窗外望去,卻見外麵並沒有下雪,隻有一輪圓月明晃晃掛在半空。
柳遙輕輕皺眉,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糊塗了。
可是不對,以他眼下饑餓的程度算來,至少也應該是早上接近晌午的時候了,怎麼可能還沒有天亮。
因為柳遙的動作,被子裡的黑貓也跟著醒了過來,眨了眨眼睛,抬頭朝柳遙「喵」了一聲。
“沒事,不用怕。”
柳遙將小貓抱在懷裡,目光卻一直望著窗外的圓月。
黑貓蹭了蹭他的臉頰,似乎是在安慰。
“公子醒了。”聽到柳遙的聲音,邵蒙端著早飯進屋。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柳遙回頭問。
“巳時末,”邵蒙透過屏風,注意到裡麵人的麵容有些蒼白,連忙將餐盤放在桌上,“公子臉色不太好,可要叫大夫過來?”
柳遙一愣,下意識將手放在小腹上麵,隔了許久才開口道。
“不用,昨日已經讓大夫幫忙看過了,不是什麼大事,等過段時間再說吧。”
邵蒙不明所以。
不是大事,就意味著還是有事情發生了,隻是為何要過段時間再說,是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嗎?
邵蒙雖然疑惑,但到底不好細問,隻能繼續剛才的話題,“無事就好,對了,城裡今日似乎有些不對,公子可要出去看看。”
巳時末,也就是已經接近晌午了。
柳遙望了眼窗外,沒多猶豫,“先到外麵看看吧,順便去茶坊一趟。如果實在不安全的話,就讓徐伯先搬來這裡。”
柳遙簡單用了早飯,抱上還半睡半醒的黑貓,跟著邵蒙一起出了宅院。
等到了街上,才發現邵蒙說得太簡單了。
如今外麵的狀況遠不是一句「有些不對」就能形容的。
清冷的銀月明亮得幾乎有些詭異,月光籠罩之下,街上人潮湧動,熙熙
攘攘,仿佛白天一樣忙碌著各自的事情。
奔走的夥計,巡街的捕快,街角叫賣的攤販。
可就在這些人中,偶爾能看到幾個麵色青灰的路人,腳步蹣跚。
仿佛行屍走肉一般木然從所有人身邊經過。
“這些人已經……”柳遙抱緊懷裡的黑貓,下意識望向身旁的邵蒙。
“已經死了,”邵蒙神色凝重,抬手給他指了指前方,“公子看那邊的巷子,應該還認得那兩個人吧。”
柳遙轉過頭,就見巷子前麵正是一家賣早點的小攤,攤主是對中年夫妻,其中女子生得十分貌美,神情溫和,嘴角邊上生了顆小痣。
“是韓叔和韓嬸。”柳遙微怔道。
這早點攤子是專門賣蔥餅和甜粥的,從早上一直賣到中午,柳遙愛喝甜粥,有時嘴饞了便會去買上一碗。
不過可惜,這攤子自從上月起便不再出來了。據說是女子上山采藥時受了重傷,沒兩日便過世了。
而如今看著,那女子分明還好好的。除了滿身血汙之外,幾乎與常人無異,一邊給排隊的眾人盛粥,一邊朝身邊的男人微笑。
不隻是女子,還有巡街的捕快。
柳遙認得那名捕快,知道對方三年前便在追捕逃犯時遇害身亡了,屍骨也已經被家人領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如今城裡一半都是這樣的活死人。”邵蒙沉聲道。
“多數都沒有神智,隻能在街上隨意遊蕩,極少數則保留了生前的記憶,回到原本的家中,隻是並不記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包括他們身邊人也是,都是正常與他們交往對話,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
分明是白日,四周卻比普通的夜晚還要漆黑。
晦暗的燈光亮在街道兩旁,搖搖晃晃,映照在那些活死人的臉上,越發顯得陰冷滲人。
“先去茶坊,”柳遙心底不安,也顧不上其他了,“我昨天叫徐伯早上過來的,徐伯年紀大了,不能受到驚嚇。”
殷月離當時購買住處的時候就考慮到了日常方便的問題。
所以宅院雖不在主街上麵,卻緊鄰著宴城西街,到茶坊步行一刻鐘的工夫便能走到。
臨近晌午,來喝茶的人並不多,柳遙推開
大門,卻沒有留意腳下,迎麵就與一名少年撞在了一起。
“小公子,”剛巧路過的徐伯也被嚇到了,連忙跑上前來,“沒傷著吧,都怪這臭小子,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仔細看著。”
“沒事,是我自己太心急了。”柳遙搖搖頭道,見徐伯精神不錯,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模樣,終於鬆了口氣。
好容易被邵蒙扶著站穩,柳遙抬起頭來,才發現眼前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小公子不記得了,”注意到柳遙的目光,徐伯嗬嗬笑道,“這是犬子晟宇,你們小時候見過的。”
柳遙眼睛瞪圓,忽然記起來,自己的確見過徐伯的兒子。
對方叫什麼已經忘了,隻記得少年比自己大了九歲,身子很弱,似乎有咳疾,沒到十六歲便去了。
“他……”對著滿臉喜悅的徐伯,柳遙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晟宇之前一直在外地讀書來著,”徐伯笑眯眯拍著兒子的肩膀,“今早才剛回來,模樣一點都沒變,就是瘦了不少,再等等,爹叫廚房給你燉了雞湯,很快便能做好了。”
少年咳嗽兩聲,臉色青灰,依舊如記憶裡一般文弱,輕聲對徐伯道:“爹您糊塗了,兒子什麼時候出門讀書了,兒子不是一直都在這裡嗎?”
“是,是嗎。”徐伯有些糊塗了。
柳遙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直都在這裡,可不是一直都在這裡。
徐晟宇是重病死的,因為死時太過年輕。所以並沒有葬在村子裡,而是花了大價錢埋在宴城附近,徐伯思念兒子,便將一縷頭發藏在盒子裡,放在自己房中日夜供奉。
柳遙忽然想起最初在陵墓裡麵,那個假田鈺曾經與他說過的話。
所有月光籠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國度,在那裡,活人會死去,而亡者將會複活,一切與生死相關的界限都將化作虛無。
柳遙心頭發緊,如今亡者已經複活了,是不是意味著下一步,就要輪到城裡還活著的人了?
“公子稍安勿躁,”邵蒙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壓低了聲音道,“屬下已經派人去陵墓查探了,您先修養幾日。等確認了情況之後,我們再到止戈山上去。”
知道此時不能貿然進入
陵墓,柳遙沉默半晌,終於點頭。
在如今這種情境下,茶坊顯然是不能再繼續開下去了。
遣散了店裡的廚子和夥計,柳遙索性以店內擺設太過陳舊,需要重新整修為借口,暫時關閉了香茗茶坊。
之後便將徐伯帶回了城裡的宅院內,叫小廝盯緊徐伯死而複生的兒子,確認對方不會有任何出格的舉動。
“小公子,”徐伯滿頭霧水,語氣裡也帶了些不安,“晟宇怎麼了,可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沒有,您忘了,”柳遙笑著安慰他,“晟宇身體弱,不能著涼,所以我給他安排了暖和的房間,等下還請了大夫過來給他瞧瞧。”
“哦對,晟宇身子弱,”徐伯慌忙點頭,“那就有勞小公子了。”
安頓好了徐伯,大約是一早上受到的驚嚇太多,柳遙莫名感覺有些困倦,便讓邵蒙看護好眼下正在宅院暫住的村民,自己則抱著黑貓躺回了床上。
黑貓貼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有些擔心地望著他。
“沒事,”柳遙閉上眼,聽見自己輕聲道,“我就是累了,睡一會兒便好了。”
“喵!”
燭火搖曳,濃黑的影子翻湧上來,黑貓來不及阻攔,隻能眼看著柳遙被陰影一點點吞沒。
似乎又在做夢了。
柳遙再睜開眼時周圍空空蕩蕩,原本抱在懷裡的黑貓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月離?”柳遙一陣心慌,忍不住向前快走了幾步。
卻在險些絆倒在地上時,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
熟悉的麵容湊過來,目光沉靜,如歎息般開口道,“我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熟悉的嗓音回蕩在耳畔,柳遙忍不住鼻子一酸,連忙將來人抱緊,“我都已經說了要留下了,是你把我丟到外麵的。”
當時在陵墓裡情況混亂,柳遙隻看到大片的黑影,根本連反應都來不及,就已經和邵蒙一起被丟到了止戈山下。
“等一下,”柳遙察覺出不對,迅速抬起頭來,“你現在是寄身在那隻黑貓上嗎,可你連記憶都沒有了,是怎麼進到我夢境裡麵的?”
“誰告訴你我失去記憶了。”
夢中的殷月離依舊是過去的模
樣,眼眸濃黑,隻是偶爾會漫過淡淡的血色。
祂低頭親了下柳遙的唇角,“那黑貓隻是我的一部分力量碎片,勉強可以算作是分魂,是我留下來保護你的,並無其他用處。”
柳遙頓時皺眉,既然沒有失去記憶,那為何到現在還不回來找他。
“看那邊。”殷月離輕聲道。
柳遙滿心疑惑,順著祂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就見空蕩的地麵忽然被陰影籠罩,現出一幅幅詭異的畫麵。
那畫麵十分熟悉,就好像柳遙曾經在陵墓裡看到的那些壁畫,內容上卻有細微的不同。
畫麵的內容是自先皇得知江山將要覆滅,聽從高人的指示,決定逆天改命開始的。
他先是讓皇後服下丹藥,懷上屬於自己的血脈,之後帶著皇後和主持法事的苦修士一起來到止戈山上,讓嚓瑪婆子舉行降神的儀式。
重重禁咒之下,降神的儀式成功舉行,投來視線的神明如先皇所願般落入皇後的腹中,獲得凡人的身軀以及短暫的人性。
“不知你能否理解,”殷月離望著柳遙,“屬於神性的那一部分我,才是我真正的本質,在這之上不管用任何手段,其實都無法讓人性長久留存。”
“可……”就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柳遙頓時心急,緊緊抓住對方的衣袖。
“我說了,”殷月離輕歎了口氣,“隻要神性的那一部分我還存在,後天獲取的人性便無法長久留存。所以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先嘗試將我神性的部分抹去,如此我才能回到你的身邊。”
抹去?
柳遙背脊發涼,一時間竟沒有理解這句話究竟是什麼含義。
不等柳遙回應,殷月離已然將手伸向虛空,半晌拖出一團黑影,那黑影扭曲變形,先是變成一隻黑貓,很快化成了一柄短劍。
那短劍通體漆黑,散發出森森的寒光。
“這是我無意中分割出去的力量碎片,隻要找到機會,將它刺入我的本體之中,讓流出的鮮血浸滿整個劍身,這樣便可以讓我神性的部分受到重創,繼而徹底消散。”
“你身上有我的標記,這件事唯有你能辦成。”
耳邊的聲音帶著異樣的蠱惑,柳遙握著短劍,卻隻感覺腦海中一片空白。
隻有抹去神性的部分,才能保住人性的部分。
“沒有彆的辦法了嗎?”柳遙問。
“是。”殷月離頷首。
“屬於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回去考慮一下吧。”
不再給柳遙提問的機會,殷月離輕輕抱了抱他,抬手將他送出了夢境。
黑影攢動,四周恢複到之前的寧靜。
片刻,站在原地的人忽然睜開血紅的眼眸,望著柳遙消失的方向,露出柔和的微笑!
第57章
柳遙猛地從夢中驚醒,滿頭是汗,坐在床沿好半晌都沒有緩過神來。
窗外一片漆黑,隻有銀白的圓月懸掛於半空。
因為沒有白日,柳遙已經分不清眼下是什麼時辰了,隻能從饑餓程度上推測應該差不多是第二天清晨左右。
昨晚的夢境再次浮現於腦海之中,柳遙定了定神,將黑貓塞進被子裡,穿好衣裳,讓值夜的小廝叫邵蒙過來。
邵蒙正在忙碌整修後院的事,身上還帶了些塵土,聽了柳遙關於夢境的描述後,露出略微遲疑的表情。
桌上的燭火點了一夜,如今已然有些昏暗。
柳遙看不清邵蒙的神色,隻能不安道,“你怎麼看,覺得我昨晚夢見的都是真實嗎,還是一切隻是我的幻想,月離其實並沒有真正進到我的夢境。”
“公子剛才說,夢裡隻看到了主子,並沒有其他的事物出現,是嗎?”邵蒙猶豫片刻,終於開口。
“對。”柳遙重新回憶了一下,點點頭。
“那聖祖金符呢,”邵蒙接著道,“聖祖金符是仙家聖物,如果主子當真出現在了你的夢境之中,金符不該毫無反應才對。”
是啊,柳遙也反應過來。
往常夢到黑影的時候,一般都會有金符的出現,可昨晚卻沒有任何跡象,這明顯是不合常理的。
所以他果然是睡糊塗了嗎。
“公子,”邵蒙有些擔憂,“您最近臉色總是不太好,如今時辰還早,不如您再休息一段時間吧。”
柳遙皺著眉,下意識看向身旁的小貓。
黑貓似乎還沒有睡醒,打了個呼嚕,鑽出被子,將腦袋埋在柳遙的掌心裡麵。
完全沒有一點要化成短劍的跡象。
大約是不想讓柳遙尷尬,邵蒙語氣溫和了些,“這兩日晝夜不分,公子一時間睡糊塗了也是正常,屬下叫人給您熬些安神的湯藥過來,喝了就沒事了。”
目送邵蒙離去,柳遙戳了下黑貓的尾巴,鬱悶自己怎麼會做那樣一個夢。
是他想讓月離回來的心願過於急切,所以才會臆想抹去對方的神性麵?
太詭異了,柳遙用力揉了揉黑貓的耳朵。
可就在
他鬆手的一瞬間,四周黑影彌漫,原本還在沉睡的黑貓忽然消失不見,留在原地的隻剩下一柄通體漆黑的短刃。
柳遙瞪大雙眼,連忙衝出屋外,招呼正在院中掃雪的小廝,“快看,我沒做夢,真的有變化了。”
缺了胳膊的小廝停下動作,目光滿是不解,“公子怎麼了,可要叫邵管家過來?”
“當然是……”柳遙還沒等說完,就聽懷裡傳來喵嗚一聲,已經睡醒的黑貓伸了個懶腰,抬頭蹭他的臉頰。
“喵。”沒有得到回應,黑貓疑惑歪過腦袋。
柳遙張了張嘴,盯著麵前的積雪,最終隻能選擇放棄,“算了,當我沒說,我還是回去喝安神藥吧。”
在等待安神藥的空隙,柳遙靠在矮榻上,盯著手裡再次化成短劍的黑貓,已經大致弄清了黑影變化的規律。
想要讓黑貓化成短劍其實非常簡單,隻要他心念一動便可以如願,不過前提是,絕對不能有其他旁觀者的存在,無論對方是活人還是死人。
還有一點,這柄短劍似乎十分鋒利。
不管是發絲還是鐵鏈都可以輕易斬斷。
但落在柳遙自己身上時,卻連最輕微的痕跡也無法留下。
雖然這證明了他並沒有出現幻覺,但……柳遙扶著額頭,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哪裡不對。
柳遙趴在桌上,抱著已經變回原狀的黑貓,感覺腦海裡隻剩下一片空白。
早飯和安神藥很快送了過來,柳遙還在考慮夢境的事,沒什麼胃口吃飯,便想叫小廝將飯菜撤下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貓叫。
柳遙抬起頭,就瞧見跳上桌麵的黑貓伸出爪子,輕輕將一碗甜粥推到他麵前,隨後再次「喵」了一聲。
大概是擔心不合柳遙的胃口,早上廚房送來的粥種類很多,有蔬菜粥,蘑菇粥,雞蓉粥……可唯獨黑貓推來的那一碗蓮子粥,是甜味的。
“你記得我愛喝甜粥?”柳遙驚訝,伸手接過那碗蓮子粥。
黑貓搖了搖尾巴,再次抬起爪子,將一碟醬燒鵝推了過來。
同樣也是柳遙過去喜歡吃的小菜。
似乎還嫌不夠,黑貓左右張望片刻,越過幾個餐盤,走到木桌最裡麵,輕輕將一道糖
醋魚推到前麵。
“喵?”
如果剛剛都隻是湊巧的話,那麼以糖醋魚擺放的位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巧合了。
柳遙忍不住驚喜,一把將黑貓抱了起來,“你恢複記憶了?”
黑貓抿了抿耳朵,似乎不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麼。
“沒關係,”柳遙彎起嘴角,低頭親了它一下,“慢慢來,都會記起來的。”
雖然夢裡的殷月離說自己並沒有失去記憶,也說了黑貓不過是祂的力量碎片。
但柳遙還是覺得幫黑貓找回記憶這件事,遠比讓他抹去對方的神性要靠譜得多。
至於那柄短劍,柳遙想著,不到最後關頭,他最好還是不要使用了。
打通上山的路徑需要時間,柳遙一下子變得清閒起來,乾脆留在宅院繼續想辦法幫黑貓恢複記憶。
而就在柳遙沒有外出的這幾日裡,城內的狀況迅速惡化,突然活過來的死者越來越多,甚至遠遠超出了普通活人的數量。
終於邵蒙帶來消息,去往止戈山的路徑已經清理乾淨了,最多再有四五日,便可以直接到山上探查了。
距離上山的日子越來越近,為了方便獲取宴城周邊的消息,柳遙將茶坊重新開了起來。
徐伯倒是並沒感覺不妥,隻是略微奇怪道:“小公子,最近是出了什麼事嗎,我怎麼總覺得城裡忽然來了好多外鄉人,都是之前沒有見過的。”
“可能是,快要過年了吧。”柳遙正在挑揀茶葉,聞言有些尷尬。
“是嗎,”徐伯放下賬冊,朝樓下瞥了一眼,“可那些道士又是來做什麼的,總不能也是來宴城過年的吧?
道士?
柳遙也跟著望過去,果然看到一群穿青色道袍的男子圍坐在茶坊角落,湊在一起不知在討論什麼。”
“喵。”被柳遙放在膝蓋上的黑貓仰頭叫了一聲。
“幫我照顧它,我到外麵去瞧瞧。”心裡莫名有些在意,柳遙沒多猶豫,將黑貓塞進徐伯的懷裡,轉身出了雅間。
為避免打草驚蛇,柳遙特意從廚房端了兩壺茶水過去,假裝隻是路過,剛走到近前,就聽見其中一名比較年長的道士開口道。
“來不及等那群和尚了,時間緊迫,我們先到山上去探探情況吧。”
“不成,”另一名瘦高的道士打斷他道,“你知道如今止戈山上是什麼狀況嗎,就我們幾個師兄弟,彆說是解決那邪物了,怕是連最外層的幻境也無法通過。”
止戈山……聽到了重點,柳遙連忙豎起耳朵,一邊將手裡的茶壺放在另一張桌子上。
可惜還沒等他聽到下一句,原本坐在桌邊的瘦高道士忽然站起身來,直接攔在了柳遙麵前。
“你是這店裡的夥計?”瘦高道士狐疑打量了他一眼,“怎麼感覺你身上的氣息不太對。”
柳遙一怔,連忙放下茶壺,儘可能自然道。
“抱歉,方才聽你們提到止戈山,所以忍不住過來了,我家就在九橋村內,之前被壓塌了房屋,如今暫住在親戚家裡。”
“那個,你們知道止戈山上究竟發生了何事嗎?”
“九橋村。”瘦高道士皺眉。
“師兄,”旁邊另一名道士提醒,“那止戈山所在的地方正是九橋村。”
瘦高道士點頭,倒是忘了剛剛氣息不對的事,將視線轉向柳遙道:“是出了些狀況,不過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夫君出事前曾經去過止戈山,然而到現在也沒回來,我有些擔心。”柳遙真誠道。
之前穆臣已經提醒過他,出了如此大的事情,附近的修行者必然會察覺出不對,到時所有人齊聚止戈山,問題隻會變得更加麻煩。
隻是連柳遙也想不到,這些人居然來得這樣快。
“你想和我們一起上山?”瘦高道士嗤笑一聲,“眼下止戈山附近邪祟橫行,普通人隻是靠近都有可能送命,我看你也不用去尋你那夫君了,還是早早為他準備後事吧。”
“走吧,”他轉過頭,朝桌邊幾名道士招呼,“時辰不早了,我們邊走邊商量吧,免得再有什麼人過來偷聽。”
瘦高道士有意加重「偷聽」兩個字,惹得周圍客人也跟著看了過來。
目送眾道士離去,將黑貓送來的徐伯憤憤不平,“這群道士眼睛都長頭頂上去了,公子您好好與他們說話,他們不肯答應也就罷了,怎麼還如此態度。”
“對了,”徐伯轉過身,“殷掌櫃不會真的失蹤了吧,要不要先找人去官府報官。”
“不用,我還有些事情要忙,等過兩日再回來。”柳遙一直盯著幾人離開的方向,搖搖頭,抱起黑貓朝店門外跑去。
不能讓這些人先趕去止戈山。
“哦,啊?”徐伯不明所以,過兩日?
宴城外,往九橋村的官道上,幾名穿青衣的道士正疾步前行。
圓月籠罩之下,夜晚的路麵被蒙上一層薄薄的銀霜,越發顯得萬籟俱寂,寒氣逼人。
似乎有雪花飄落下來,有年紀小的道士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攏緊身上的道袍,望了望四周道。
“這才幾月份,怎麼隔三差五便要下雪。”
“西北苦寒,年景不好的時候,十月初便開始下雪了,”旁邊年長的道士低聲提醒,“彆說話,留著點力氣,這裡離止戈山還有段路程呢。”
小道士點點頭,正想喝口酒暖暖身子,就聽前麵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師兄看那邊,是不是永淨寺的那些和尚?”
眾人聞言皆轉過頭去。
隻見黑洞洞的官道前方,一群穿灰白僧袍的和尚正動作遲緩地朝這邊走來。
一步,兩步,滿是汙泥的草鞋踩在雪地裡吱嘎作響,在一片死寂的官道上分外瘮人。
“總算來了,”小道士忍不住搓手,“這些人也太不守時了,說好了前天便過來的,結果白白浪費了兩日,等下可得好好與他們說道說道。”
止戈山事情詭異,人多一些總歸是好的,至少能搭個伴,小道士剛要迎上去,卻被瘦高道士一把拽住。
“彆去,”瘦高道士目視前方,聲音微微發顫,“他們,他們好像有些不太對。”
小道士吸了口涼氣,才意識到剛才忽略了什麼。
那些和尚腳下沾著的哪裡是什麼汙泥,分明是已經乾涸的血跡。
「啪嗒」一聲,一塊腐肉從最前頭的和尚臉上掉了下來,露出森森的白骨。
“跑!”不知誰喊了句,已經被嚇傻的眾道士頓時忘了降妖除魔的本事,拚儘全力朝來時的方向跑去。
然而隻跑出一段路,便再次被兩名獵戶迎麵攔下。
那兩名獵戶右手握著長刀,似乎剛從山上打獵回來,另一隻手裡拎著血淋淋的獵物。
刀鋒在圓月下映著寒光,無法抑製的恐懼湧上心頭,讓幾名道士瞬間僵在了原地。
瘦高道士滿心絕望,正想叫師弟們從旁邊離開,自己先擋在前頭,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音由遠及近。
夜幕中的馬車極為華貴,綢緞帳幔,兩邊的窗格也都是用象牙製成。
駕車的是名青年,半張臉上皆被傷疤覆蓋,似乎比惡鬼還要駭人。
車簾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窗子探了出來,懷裡抱著黑貓,朝臉色慘白的眾人招手微笑。
“幾位道長好巧,我們也是要到山上去的,不如搭伴一起吧。”
第58章
冷風刺骨,大雪遮蔽了前行的道路,幾乎連燈籠也無法照亮。
馬車行得很慢,在雪地留下清晰的壓痕。
瘦高道士跟在後麵,到現在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逃離險境的。
身後不遠處,和尚和獵戶都已經躺倒在了地上,不聲不響,仿佛變回了真正的死屍,再無法阻攔他們的去路。
“師兄?”小道士不安喚了一聲。
瘦高道士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看向馬車的視線卻隱隱帶著敬畏。
他們這回,估計是遇見高人了。
馬車上,邵蒙將車簾掀開,皺眉望了眼懸浮於柳遙掌心裡的金符。
“公子,這東西您路上已經用過許多次了,會不會對身體有什麼影響?”
“還好。”柳遙也看著麵前的金符。
除了破壞籠鎖之外,這也是他最近兩日才剛發現的,自己手中的金符似乎有讓陰兵變回死屍的能力。
不過這種變化僅僅隻能維持一刻,等到時限之後,那些死屍就會再次恢複,如先前一般行動。
這一路上的活死人實在太多,算上剛剛那次,他已經接連使用十幾回了,好在隻是有些頭暈,並沒有其他不良的反應。
“頭暈也不成,”邵蒙正色道,“馬上便要到止戈山了,公子還是儘量不要再動用金符了。”
“說到止戈山,”柳遙收起金符,“我聽穆仙師說,這能力或許也可以用在月離的身上,比如短暫禁錮他的行動,隻是時間更短,效果也會減弱許多。”
因為要在那些道士之前趕到止戈山。故而這回他們出來得十分匆忙,甚至連柳遙自己也沒有考慮清楚,具體該如何解決殷月離的問題。
仔細算算的話,他如今手裡除了黑貓化成的短劍之外,似乎也隻有這個能力雞肋的聖祖金符了。
“公子不必想太多,”邵蒙不想他過於擔心,隻能語氣輕鬆道,“比起這些外物,公子自身其實才是最大的籌碼,隻要您站在主子麵前,估計什麼都不用說,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主子勸回來了。”
柳遙靠在車窗上,捏懷裡黑貓的尾巴。
“說的簡單,以月離如今的狀態,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認出我了。”
邵蒙一手握著韁繩,思忖片刻道,“小人倒是覺得,無論哪種狀態下的主子,對公子都是一樣的。”
“隻是有一點,”邵蒙轉過頭,語氣難得嚴肅,“無論公子最後能否成功,小人都希望您能以自己的性命為重。即便無法帶回主子,也一定要活著回來。”
柳遙沒有再說話,隻摸著懷裡的黑貓,輕輕點了下頭。
越往止戈山走,天色便越是昏沉,甚至連月光也無法照亮。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已經隱隱能看到山峰的模樣,小道士想吹亮火折,卻被身旁師兄攔了一下。
“等等,我們是不是已經進到幻境裡了?”
“是吧。”小道士不確定地點點頭。
在來宴城之前,他們其實已經找人探查過止戈山附近的情況了,知道山下有幻境圍繞,稍不留神便會迷失其中。
瘦高道士自恃修為,原本是不在意幻境的,可等真進到裡麵才發現,一切都與自己想象的不同。
刺骨的壓迫感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仿佛有無數道視線一起投過來,凝視著他,幾乎讓他陷入瘋癲。
“你聽,”瘦高道士雙眼忽然瞪圓,抓緊身邊人的手腕,“好像有什麼聲音。”
聲音?
小道士側耳細聽,的確聽到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碎響,像是有許多人在樹叢裡快速穿行。
馬車也跟著停了下來。
邵蒙落到地上,和身邊下屬一起握緊腰間的兵刃。
柳遙將黑貓塞進衣服裡,小心探出頭去,正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就聽一陣呼喝聲傳來。
“你們是哪一營的,怎麼還閒在這裡,還不快點隨我們去尋人!”
穿盔甲的將領舉著火把走來,語氣急躁,指著後麵幾名道士,“你,還有你們,隨我一起到山下的村落,剩下的人馬上領火把,跟著劉副尉一起去山頂。”
風雪在耳邊呼嘯,不久之前,他們分明還站在山下,如今卻已經站在了止戈山上。
手舉火把的士兵在山林裡來回走動,散發出詭異的暖光。
“師兄?”小道士有些慌了神。
瘦高道士思緒混亂,方才被窺視的恐懼還沒有
消散,他隻想快些逃離這個鬼地方,根本顧不上其他。
恍惚間,瘦高道士看到夜色下將士的麵孔虛虛實實,竟露出白骨的模樣。
瘦高道士心底一涼,就見對方已經逼近自己的身前,“彆動歪心思,現在馬上去尋人,天亮之前,若再找不到二殿下的話,我們都得人頭落地!”
四周黑影晃動,瘦高道士張了張口,像是被蠱惑一般,目光忽然變得空洞,甚至連反抗都沒有,便和其餘人一起隨著將士離去。
“這是二十年前的幻境?”柳遙有心想要救人,卻被邵蒙中途攔下,忽然明白過來。
聽剛才道士說的,他們應該是已經進入到止戈山外圍的幻境中了,隻是為什麼背景是二十年前,柳遙想不明白。
“是,小人也覺得奇怪,”邵蒙望著周圍舉著火把的士兵,“主子應當很排斥這段記憶才對,為何要單拎出這一段來做成幻境。”
二十年前作為凡人的殷月離被圍殺於止戈山上,連同身邊數千親兵無一人幸免。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邵蒙微微蹙眉。
如今距離陵墓坍塌隻過了不到半月,很可能主子也處於某種混亂之中,以至於將記憶最深的場景顯現出來,造成了眼前的幻境。
“放心,”似乎看出柳遙的擔憂,邵蒙安慰道,“隻要不過分抵抗,這些道士估計不會有什麼危險,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儘快找到主子在何處。”
柳遙點點頭,抱緊懷裡的黑貓,“跟著這些人找嗎,還是我們自己去找?”
“跟著吧,”邵蒙望了眼天色,“這幻境有些古怪,想要尋人,大概也隻能跟著這群士兵了。”
領了火把,柳遙和邵蒙小心跟在一行士兵的身後。
山頂到處都是人,偶爾還能聽見犬吠的聲音,大雪封山,道路崎嶇難走,恍恍惚惚間,柳遙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找了多長時間。
雪越下越大,柳遙忍不住疑惑。
照理來說,止戈山山峰險峻,能供人藏身的地方其實並不多,有這麼多人在,又有獵犬搜尋,不該到現在還沒有一點蹤跡才對。
這人究竟藏到哪兒去了。
柳遙站在山石邊四外張望,忽然感覺後頸一重,整個人都後仰著跌進
了水中。
正在樹林另一邊的邵蒙察覺出不對,連忙跑了過來,卻見周圍山石林立,哪裡還有柳遙的身影。
邵蒙大驚失色:“柳公子!”
池水嘩啦作響,柳遙耳邊嗡鳴,察覺到自己應該是落入了水中,被人拖著一路往下。
雖然知道周遭的一切都是幻境,但落水的感覺太過真實,還是讓柳遙有種馬上便要溺水而亡的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亮光,柳遙被人拎著破出水麵,直接丟在了地上。
“咳咳咳!”柳遙拚命嗆咳,摸了摸身上才發現黑貓已經不見了蹤影,留在他懷裡的隻剩下一柄黑色的短劍。
“原來隻是小兵。”抓他進來的人輕聲道,聲音太過熟悉,讓柳遙下意識抬起頭來。
殷月離!
不,其實並不準確,此刻眼前的殷月離雖然依舊麵容姣好,雙眼卻少了那種詭異的濃黑,眸色更接近於常人。
柳遙咳嗽了半晌,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山洞裡麵,身旁有一個水池,應該正與他之前落入的池水彼此相通。
幻境裡的殷月離會將他抓來這裡,估計是誤把他當作外麵的士兵了。
“看來我運氣不佳,”殷月離語氣平緩,說不清失望還是其他,“以你的身份,應該並不知曉眼下突圍的路徑。”
“你想讓我帶你突圍?”柳遙試探問。
他想起邵蒙之前說的,殷月離如今剛剛恢複力量,狀態或許並不穩定。所以才會無意識讓自己置身於幻境。
柳遙感受著懷裡短劍的重量,正猶豫該怎麼靠近對方,忽然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響。
“月離?”柳遙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將對方扶住。
殷月離沒有說話,隻搖了搖頭,麵上泛出不正常的青灰。
“你中毒了?”柳遙抱不動他,隻能扶著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火光搖曳,眼前人傷痕累累,有擦傷,有刀傷,還有從山崖墜落的傷痕。
其中最嚴重的便是肩膀上的一支羽箭,毒性蔓延,已經將周圍皮膚染成青黑。
柳遙從沒見對方受過這樣的重傷,頓時吸了口涼氣,“你有解藥嗎,不行,血流得太多,我先幫你把傷處包起來吧。”
殷月離艱難搖頭,“我以為你該是來抓我的。”
柳遙一愣,也顧不上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幻境了,用力從裡衣扯下一塊布條,幫他包紮肩上的傷口。
“沒用的,”殷月離望著他的動作,“我中毒日久,即便沒有這支毒箭,也早已經救不活了。”
話沒有說完,殷月離慢慢低頭,似乎注意到柳遙懷裡的短劍,輕輕闔上雙眼。
“你果然是來殺我的。”
“不是,我……”柳遙想要解釋,卻忽然停下動作,盯著黑色的短劍出神。
如果殷月離當真沉浸於幻境之中,那眼下的時機其實剛剛好。
隻要按照夢中對方所說的,讓黑色的劍身浸滿鮮血,說不定就可以將對方的神性徹底抹除了。
不對,柳遙頭痛欲裂,總感覺哪裡不太對。
“不過這樣也好,”殷月離靠過來,按住他的手腕,引著他碰向懷裡的短劍,“死在你的手中,也總好過死在那群小人的手中。”
冰冷潮濕的山洞內,柔和的嗓音帶著異樣的蠱惑。
柳遙能感覺自己慢慢將短劍取出,劍鋒對準身邊人的胸口。
“怎麼不動手,”耳邊的聲音問,“再不動手,就要有其他人過來了。”
柳遙恍惚著點點頭,心底覺得對方說的沒錯,隻要將短劍再送進一分,他的目的便可以達成了。
那個會溫柔為他梳發,為他煮餛飩的殷月離會回到他的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了。
“等一下。”眉心的刺痛越發劇烈,柳遙抬起頭,正對上身邊人的目光。
那雙眼眸明明是溫和的,卻不帶一絲情緒,隻無悲無喜地與他對視。
柳遙瞬間清醒過來,他被騙了,夢裡對方說的根本是反過來的。如果自己在這裡動了手,那麼被抹去的將隻會是……
寒意湧上心頭,柳遙拚命想要掙紮,卻分毫也無法挪動。
“你醒了?”
濃黑的影子投在岩壁上,身邊人輕聲歎息,似乎十分遺憾。
祂笑了笑,在柳遙的唇邊落下一吻。
“可惜,不過既然醒了,那便重來一次吧。”
第59章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已經是深夜,山洞內陰冷昏暗,隻有快要燃儘的火把能夠照亮一小片區域。
雖然中毒的部分依舊無法處理,但忙碌許久之後,柳遙總算將殷月離身上大部分的傷口都包紮妥當了。
擦了擦汗,柳遙借著池水將手洗淨,腦海卻有些混亂。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柳遙用力揉了揉眉心。
“在想什麼?”正在閉目養神的人忽然睜眼望了過來。
火光下,也許是失血過多,對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薄唇微微抿著,隻是目光一如既往的溫和。
柳遙連忙搖頭,隨意找了個話題道。
“沒,我就是想,既然你是將軍的話,身邊應該會有自己的親兵護衛吧。就算被人圍殺,為什麼不想辦法直接逃出去?”
同樣的問題他其實也問過邵蒙,不過按邵蒙的說法,他當日死得太早,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就被人直接暗殺了。
所以並不清楚二十年前的具體情況。
殷月離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問題,不過最終也隻是笑了笑,“我其實有兩名副將,一個姓邵,一個姓荀。”
柳遙麵露驚訝,見他掙紮著想要起身,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姓邵的我知道,那姓荀的是誰?”
“荀冉,他是罪臣之子,無法憑借軍功晉升。所以雖然擔著副將的職務,卻並沒有相應的官職。”
殷月離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自己如何信任對方,也沒有說自己其實已經寫好了折子,準備進京後就為對方請封副將之職,隻語氣平靜道。
“今早他忽然過來尋我,說回去後馬上便要成親了,希望能敬我一杯酒,那杯酒我喝了。”
那個荀冉並沒有什麼特彆,除他之外,這軍中還有不知多少的「荀冉」。
彼時大軍剛剛獲勝歸來,所有人都失了警惕,更不會想到要去提防與自己一起經曆過生死的同伴。
柳遙忽然明白,殷月離也好,他身邊的數千親兵也好,都並非是死於圍殺,而是死於對身邊同伴的信任。
不,還有更糟糕的。
因為那位高人的存在,殷月離
作為凡人的一生,其實從開始便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算計。
他在利用中出生,又在利用中死去。
眉心傳來刺痛,柳遙深吸口氣,望著身邊人道。
“你是因為這個,所以才想抹除人性的是嗎?”
殷月離一愣,黑沉的眼眸緊緊盯著他。
柳遙沒有移開視線,抬頭與祂對視,“你在夢裡騙了我,說短劍可以抹去你的神性,其實根本是反過來的。”
“你是想借我的手,幫你抹去所有殘餘的人性。”
身邊人沒有回答,幻境繼續向前推進。
山洞裡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無數火把亮起,人影攢動,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找了這麼久,原來殿下竟是躲藏到這裡來了,”幻境中的將領獰笑出聲,伸手朝後一揮,“二皇子通敵賣國,意圖謀反,奉皇上旨意,今日就地格殺……放箭!”
箭雨落下,在山洞裡發出刺耳的破空聲。
柳遙下意識閉緊雙眼,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不遠處撕心裂肺的慘叫。
洞內黑影幢幢,火光之下,先前還圍攻他們的士兵全都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提了起來,鮮血迸濺而出。
柳遙倏地回首,正與一雙眸子撞在一處,眼看著裡麵的顏色由深黑染成血紅。
“你醒得太快了,”對方的語氣似是無奈,“那就隻能再重來一次了。”
圓月高懸,整座止戈山都在搖動,驚呼與慘叫不絕於耳。
邵蒙懶得繼續演戲,砍翻幾名士兵,拎起差點跌落山崖的道士反手扔去一邊。
同樣砍翻幾名士兵的無頭小廝湊了過來,比劃著雙手,詢問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邵蒙眉頭緊皺,他也不清楚接下來該做什麼,方才他仔細探查過,確認柳遙此時應該正與主子呆在一處。
也就意味著,如今所有事情的關鍵,都已經落在了對方的身上。
而自己能做的隻是安靜等待,不給柳公子添麻煩。
“這位義士,”坐在地上的小道士喘著粗氣,忽然開口道,“恕貧道多嘴,您有沒有覺得眼前的幻境有些不對。”
“你說什麼?”邵蒙回過頭。
小道士戰戰兢兢,“之前有人給兩位師兄送信,說師父進了山裡,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我們才跟著師兄冒險跑來這裡。”
“可,可貧道剛剛忽然想起來,師父他老人家,早在六年前就已經仙逝了,怎麼可能再給我們送信,我們根本就是被誆騙到這裡來的。”
至於騙他的是什麼,小道士不敢細想,隻感覺背脊升起陣陣涼意。
邵蒙心中一凜,“不好!”
幾個道士無足輕重,自家主子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分明就是有意要將柳遙引到此處的。
他們先前以為山上的幻境都是主子在無意中製造出來的。
可如果對方從一開始便是有意為之。
邵蒙不敢再浪費時間,踢開撲來的士兵,朝無頭小廝道:“把所有人都召集過來,必須馬上找到主子和柳公子!”
寒風嗚嗚作響,血水從石壁滑落,一直流淌到腳下。
原本的山洞已經不見了蹤影,四周空間開闊,鮮紅的血水映照著月光,柳遙肩膀輕顫,手裡緊握一枚古舊的符紙。
複雜的咒文在符紙上不斷流轉,散發出耀眼的金光。
“聖祖金符?”對麵人睜著血紅的雙眸,語氣似在讚歎,“膽量不錯,居然能將我封住。”
柳遙抖得幾乎站不住,雖然穆仙師有告知過他聖祖金符的大致用法。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居然真的能成功。
不過就算成功了也用處不大,用在活死人身上尚且隻能維持一刻鐘的能力,放在殷月離的身上隻會更加短暫。
可他確實已經沒有彆的辦法了。
“你現在想要做什麼,”眼前人笑容溫和,“和那個苦修士一樣,再將我封在止戈山上二十幾年?”
“不過可惜,你隻是個普通人,恐怕還沒有他那樣的本事。”
“沒有,”柳遙眼眶都紅了,“我沒想過要將你封起來,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麼一定要抹除自己的人性,就沒有彆的路可以選了嗎?”
“不是非要抹除人性不可,”殷月離收起笑容,再沒有一絲憐憫,“你該問我,當初為何要選中你,成為我的祭品。”
柳遙渾身一僵,忽然明白過來。
祂早厭倦了這場假扮凡人的遊戲,從沉睡醒來那刻起便想著將一切徹底終結。
柳遙是祂的祭品,也是祂為凡人的自己親手選的那把刀。
二十年前,止戈山上那場圍殺已經幫祂消磨掉大部分的人性,祂封閉了自己的意圖,刻意與柳遙親近,就是為了讓柳遙將那柄短劍送進祂的心口,讓祂僅存的人性於痛苦中徹底消散,再不複存在。
隻可惜,期間出了一些差錯。
也許是受到自身人性的影響,祂對柳遙似乎也升起了少許興趣。
“不過無妨,”對麵人紅眸清澈,映出銀白的月光,“聖祖金符的效用有限,即便你清醒過來,我也能隱去你的記憶,讓幻境不斷重複。”
“長長久久下去,早晚有一日能夠成功。”
“而等成功之後,”祂溫柔道,“我會與你一起沉到黑暗深處,永遠都不會分開。”
岩石,樹下,被白雪掩蓋的枯草間,濃黑的陰影翻湧掙動。仿佛有無數道視線一齊注視著柳遙。
“金符失效了,”祂走上前來,將手撫在柳遙的臉頰上,“再來一次,希望你這一回能夠成功。”
“不會成功的,”思緒再次變得昏沉,柳遙努力扯住對方的衣袖,“人性也好,神性也好,我的月離隻有一個。即便你沒有騙我,我也永遠都不可能對你動手。”
而這才是他之前幾次醒來的真正原因。
殷月離曾經給他下過蠱惑,隻要他有半分想要抹去對方神性的意圖,那一劍早就已經落下了。
“你想消磨掉人性,是因為人性讓你痛苦,可喜怒哀樂,原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你可以隱去我的記憶,也可以繼續嘗試,隨便多少次都沒有關係。”柳遙聲音微弱,已經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麼了,幾乎用儘渾身的力氣。
“可如果你到最後還是失敗了,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給你證明,人性除了痛苦之外,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祂沒有鬆開手,隻靜靜望著眼前人無力的抵抗。
“留下來。”
冷風吹過林間,月亮始終懸掛在半空,薄薄的銀紗籠罩在柳遙的麵頰。
原本還是短劍形態的陰影再次化成黑貓,直接朝著殷月離撲來。
不知什麼緣故,祂並沒有躲開,任憑那一小團黑影落在自己的眉心。
大段記憶湧入腦海,有兩人一起吃飯的畫麵,有兩人一起寫字的畫麵,也有晴天裡,祂舉著傘,站在茶坊樓下,柳遙從窗子探出頭來,衝祂甜甜一笑。
有聲音越過那些畫麵,清晰落在祂的耳邊。
“和我一起回家吧。”
樹林內,邵蒙拚命衝破幻境,一眼便看到山崖下麵陰影翻滾,濃重的血腥味壓得他幾乎無法挪動。
他知道這是主子已經完全找回力量的征兆,從今往後。作為凡人的皇子將軍將被徹底抹去,之後留下的,隻有邊疆蠻荒信仰的邪神。
而就在邵蒙已然絕望之際,他看見銀月落下,日光從天邊升起。
無頭小廝拚命揮舞著手臂,幾乎手腳並用的,給他指著不遠處的方向。
邵蒙下意識望過去。
山崖深處,晨曦映照之下,殷月離神色平靜,懷裡抱著一個已經熟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