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0(1 / 2)

第一章 本王寄了

寒風掠過穀底,不時裹挾著冰錐,黯淡的蕭索,刺骨的嚴寒,無一不昭示了亡人穀的罪惡——這片給上修界帶來了無數血腥和戰爭的土地。

蕭晗孑然一身立於高崖之上,麵無表情地低下頭,宛若神明俯瞰芸芸眾生。

他頭頂高如蒼穹的赤紅色結界,已然被眾人合力破壞了一半,山穀裡俱是兵器刺過血肉的聲音,不時傳來陣陣慘絕人寰的嘶吼,幾個流竄的逃兵跪在寶座旁邊。

“月霖。”

“在,主人。”一個小姑娘從巨石後麵跑了出來,她的衣服不大合身,墨綠色的鬥篷幾乎蓋住了整個人。

蕭晗沒有回頭,割下角沾血的衣袍,說道:“時候不早了,下山吧。”

“主人!”月霖還未反駁,卻見蕭晗瞥了她一眼,聲音頓時小了下去,支吾了半天,“我、我答應過洛姨,誓死護你周全……”

“你這個年齡,在鬼界不過是個半大娃娃,隻要不提及過往,還是能過尋常日子的。”

蕭晗莫名想起了初遇月霖之際,她尚且是個繈褓之嬰,被丟在亡人穀門口,棄若敝履。彼時,他自己不過十歲,本不願招惹麻煩,但被子裡的孩子不哭不鬨,偶爾還會衝他笑笑。於是在一眾厲鬼裡,蕭晗以稚子之身掩人耳目,縱然苟延殘喘,但好在二人最終活了下來。

月霖稍大些後,以一縷魂魄為祭,入墜鬼道,雖沒讀過多少書,但那次的話語卻脫口而出,聲淚俱下——“再造之恩無以為報,來世亦當結草銜環,死生無怨。”

蕭晗睡眠不好,輾轉反側,月霖便每夜坐在床頭替他護法。

自那以後,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過夢魘了。

蕭晗伸手覆上月霖的額頭,後者強撐著意念,最終還是忍不住睡去。他抬手示意那幾個逃兵過來,每人給了些銀票,“反正上修界你們是回不去了,送她出山穀,事成之後,去人間吧。”

蕭晗雙目微闔,複又睜開,他的人生,榮辱跌宕,或起或伏,已經過去二十八年了。

在他之前,修真界五大門派分庭抗禮,誰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改天換日。但蕭晗不一樣,他背負的東西太多,血海世仇,九死難忘,那些離經叛道、欺師滅祖的事,也全讓他一人做儘了。

起初他修煉禁術,自墮鬼界,重振亡人穀,自封為王,又以攻為守,在顧氏掌門仙逝之後,血洗建康,以儆效尤。

身為鬼王的這些年,他先後滅了建康扶桑洲,屠了臨安昆侖關,攪得世間雲翻雨覆,不得安寧。

蕭晗揚言,要讓這天下血債血償。

昔日恩師也難逃一劫,暮塵與眾多厲鬼大戰三天三夜,終被活禽,無人知其下落。

曾有同門匍匐在大殿之上,氣若遊絲般問他,“為什麼……師尊待你不薄,為什麼……”

“他的確待我不薄,”蕭晗扯過一條白綾,扔在對方身上,“可你知道嗎,他殺了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時隔三年,蕭晗製霸修真界,他聽百官朝拜,受萬人敬仰,所有不甘跪伏的人均被趕儘殺絕,挺身而出的義士慘死於鬼爪之下,曾幾何時,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一時間哀鴻遍野。

帝王將相也好,亂臣賊子也罷,蓋棺定論,自有後人評說。

目送月霖離開,蕭晗手持斷劍,環顧四周,末了輕笑一聲,“師尊,我要死了。”

被喚的人並沒有應聲,隻是走上前去,同蕭晗並肩而立,山間四大門派的各色衣袍猶如風雲詭譎的天下,令人恍神。

睨了一眼身邊的暮塵,蕭晗突然抓上他的長發,逼他抬頭看向自己,“師尊,臨死之前,我再問你一遍,可曾後悔收我這個徒弟?”

暮塵被迫仰視蕭晗,他身上還縛著鎖鏈,脖頸和手腕紅痕密布,全然看不出他十年前的影子——那個清冷而淡漠的玉清仙尊,不怒自威,拒人於千裡。

一滴淚從眼角劃過,不過轉瞬即逝,暮塵嗓音發啞,輕聲喚道:“葉舟……”

“彆這麼喊我!”蕭晗一把將暮塵推開,神情陰翳,令人不寒而栗,“我能走到今天,全都是拜你所賜!”

話音未落,不知何人高呼“放開仙尊”,伴隨一道驚雷從天而降,結界破了。

眾多子弟趁虛而入,將蕭晗團團包圍,卻沒有其他動作,各派掌門亦是靜觀其變,竟無一人敢上前。

時辰差不多了,該結束了。

蕭晗高舉斷劍,仰天長嘯,這把長劍淬滿了鮮血和靈氣,曾陪他征戰十數載,所向披靡,百戰不殆,如今,它的使命也快完成了。

“冥頑不靈,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蕭晗置若罔聞,他殺了近身的幾個修士,正欲自刎,隻聽利刃劃破風聲,不及回首,便被人一箭穿心。

周身安靜了,是死亡獨屬的寂寥。

蕭晗站在原地,一位女子反握匕首,騰空而起,自肩膀削去了他的右臂。

“蕭晗!”

他聽不清,好像是暮塵的聲音。

“鬼王已誅,還天下太平!”

正當眾人以為蕭晗大勢已去,隻得坐以待斃之時,他霎時抬眸,伸出僅剩的左手,拽過近在咫尺的暮塵,令對方的心口貼上自己的胸膛。

箭矢霎時穿過暮塵的脊背,鮮血淋漓,灑了一地,戰爭的喧囂蓋過了眾人的慟哭,他奄奄一息,麵露釋然之色,耳畔響起蕭晗溫柔而繾綣的低語:“師尊,黃泉路太冷,你來陪我吧。”

這生靈塗炭、紛擾不絕的亂世,終於要結束了。

蕭晗摟著懷裡的人,閉上了眼。

他這輩子,無論愛恨嗔癡,亦或所求所願,現下,都不重要了。

隻可惜……

隻可惜,他曾為自己和暮塵提前安置了棺槨,準備百年之後死而同穴的。

亡人穀地處偏僻,四麵環山,他便以靈力灌溉了兩棵紫荊木,想來此時應該亭亭如蓋矣。

現下,估計也用不上了。

也好……

風中秉燭之時,就讓他抱著暮塵,睡一會兒吧。

第二章 本王穿了

“死有餘辜,厲鬼當誅。”

“這鬼王無惡不作,罪不可恕。”

“如今可算是國泰民安、山河無恙。”

“哎,你們聽說了嗎?鬼王臨死之前,本想跟玉清上仙同歸於儘的……”

“嗐,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上仙不是被蕭掌門救回來了嗎?”

“沒有,當時那境況,蕭掌門孤掌難鳴,要不是鬼王護住了他最後一絲心脈,怕是……唉!”

“什麼?鬼王……”

“嗬,他不是一直瘋瘋癲癲的嗎?可能死到臨頭良心發現了吧。”

話語間,人群中突然竄出來一個叫花子,“各位爺,行行好吧,小的已經三天……”

霎時間鳥獸散。

蕭晗叼了跟狗尾巴草,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這些下修界的人,滿口仁義道德,真到行善積德的時候,跑得比誰都快。

不過他們有一點沒說錯,他臨死之前,確實耗儘法力,救下了暮塵。

沒有那麼多為什麼,不過情急之下,莫名不想讓他死而已。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暮塵還是那個德高望重的玉清仙尊,而自己則泯然於芸芸眾生之中,岑靜無妄,天各一方。

蕭晗倚著石墩坐下,閒情逸致地曬起了太陽,這副軀殼他用不習慣,站久了難免發暈。

自上次亡人穀一戰過後,他再次睜眼之時,紅梅覆雪,歲暮天寒,不知今夕何夕。

衣服上的血漬早已凝固,曆經風吹日曬,布料甚至有點發硬,蕭晗在雪地裡躺了半晌,方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活著。他尋了處冰麵,隨意擦了擦臉上的血汙,看清自己的樣貌之後,徑直坐在了地上。

他……奪舍了?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蕭晗倒也想得開,他沒換衣服,隨手撿了個破葫蘆,決定一人一酒,遊遍大江南北。閒來無事做些劫富濟貧的勾當,私吞二兩銀子用來住宿,每日醉生夢死,日落西沉前再趕十幾裡路,還未至盛夏,便走到了柳暗花明的江南水鄉。

烏篷船劃開河水,岸那頭有個姑娘坐在攤前叫賣:“菱角,又大又甜的菱角。”歲月靜好,就仿佛歲月同這河水一般緩慢流淌,蕭晗想,如果上輩子死在這裡,也值當了。

他沒往上修界跑,倒是專門探訪了一下凡間的仙山,可惜瞧慣了真正飽含靈根的古山,再看這種東西,跟石頭堆砌的破爛沒什麼區彆。

蕭晗咬了一口手裡的乾餅,鼓著腮幫子使勁嚼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咽下去,他晃晃腦袋,又尋思回頭攢點錢,買匹馬去三山五嶽。

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無所思無所想地在路邊,曬一曬太陽了?

上輩子,他弱冠過後就故地重遊,回了暗無天日的亡人穀,本想種幾株紫荊樹的,但那裡晝夜不甚分明,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太陽,種子還沒發芽便全死了,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侍弄什麼花花草草了。

但歸根結底,那些萬劫不複,那些日暮窮途,到底是上輩子的。

這一世,隻談乾坤風月,不論人間是非。

正午的日頭正盛,他摘下草帽蓋在臉上,昏昏欲睡,奈何好景不長,半夢半醒間,似乎有人正在靠近。

蕭晗迅速起身,順勢將草帽扔出,隻見女孩反手一劈,草帽頓時成了兩半。

那女孩看起來年紀尚輕,或許還未行及笄之禮,長發沿肩而下,一襲紅裳,熱情而張揚,腰間金帶熠熠生輝,十分奪目。

“你功夫不錯,是上修界的?”

蕭晗有一瞬的錯覺——這個女孩有點眼熟,但又想起自己死的這二十年裡,時過境遷,滄海都化為桑田,哪裡會認得十幾歲的小丫頭?

他又躺了回去,“不才,凡夫俗子,無門無派。”

“可惜了,要不你跟我回去,當我的仆從怎麼樣?你放心,我待下人極好的……”

話音未落,一位衣著長袍的男子從高閣躍下,輕點女孩額頭,“清兒,不得無禮。”

目測比女孩稍長幾歲,看服飾應該是個富家公子,蕭晗不禁好奇,“二位是?”

小公子垂首作揖,道:“在下乃姑蘇蕭氏長子,蕭蔚明。”

“我是蕭雲清,”女孩踢了一下蕭晗的鞋尖,“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蕭晗眼珠一轉,信口胡言,“我叫何絮,滿城飛絮輥輕塵的那個絮。”

恰巧此時清風拂過,漫天柳絮,洋洋灑灑,蕭雲清笑道:“你這名字好,還挺應景。”

蕭晗沒有言語,偏過頭不再打量麵前的兩個孩子,提及姑蘇蕭氏,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上一世,他無父無母,在亡人穀苟且偷生,最終被姑蘇掌門蕭峰所救,二人萍水相逢,後者感歎有緣,當即收為義子,賜名為晗。

蕭晗有生之年第一次步入三清灣的時候,正值黃昏。

落日熔金,璀璨的餘暉流瀉在參天古木之間,如剪碎的蝴蝶光翼,籠罩著那些屹立百年的繁華。

蕭晗信步踏來,穿過拱形回廊,墨色的衣袖在晚風下輕輕飄揚。門前雕花的欄杆,古樸泛青的石階,還有波光粼粼的溪流,此刻,都靜默在夕陽之下,鍍上一層柔和的金色邊框。

“父親!”一個同蕭晗年歲相仿的孩子奔來,單膝跪地,喜出望外,“恭迎父親凱旋!”

“晗兒,這是你大哥玉笙,你們此後應當彼此照應,相輔相成,明白嗎?”

“明白!”異口同聲。

“兄台……兄台?”

聞言,蕭晗回過神來,眼神聚焦,看向蕭蔚明,“怎麼了?”

蕭蔚明拿出荷包遞給他,“在下還有要務在身,這些銀兩不必推脫,先告辭了。”

語畢,便負手離開,頗有一宗掌門的做派。

“那我也先走了。”蕭雲清快步追去,臨走前還不忘衝身後擺擺手,“何絮,下次見!”

“下次見……”

恍惚間,蕭晗自言自語了這麼一句,話未說完,卻又自己笑了起來。

兒女兩全,“好”字成雙。

想來蕭峰和唐夢安在九泉之下,也會得以安息。

意識消弭之前,他向著二人走時的方向,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第三章 本王當叔了

蕭晗是被人搖晃醒的。

“醒醒!要不然本姑娘把你丟下去喂惡鬼!”蕭雲清邊搖邊拍臉,蕭晗懷疑如果自己再不起來,很有可能死於非命。

蕭晗掃了一眼四周,發現自己正半趴在蕭雲清的背上,他下意識躲開,想往後挪,卻惹得身下的坐騎有些不滿。

那是一隻丹頂墨骨的仙鶴,輕振羽翅,扶搖而上,蕭雲清伸手覆上它的脖頸,以示安撫。

“要變天了。”

隨著蕭雲清掌間的一簇火光驟然消散,原本明朗的夏日晴空在瞬息之間被濃密的烏雲儘數湮滅,風雲突變,寸草難生,肆虐的黑暗開始吞並一切。

天上撒下無數金色銅板狀的東西,蕭晗定睛一看,是紙錢。

“什麼情況?”

“亡人穀……”

蕭雲清欲言又止,蕭晗卻聽得明白。

即使最初那批所有的厲鬼全部身死魂亡,但時隔廿年,天下苦難久矣,亡人穀東山再起,指日可待。

其實亡人穀原先並非惡貫滿盈之地,蕭晗看著滿地紙錢,莫名想起了自己曾在鬼池裡窺見的一段記憶。

亡人穀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遁入鬼門之前,必先摒棄生前種種執念,心無旁騖專修禁術,可人一旦真放下了貪嗔癡怨,勘破紅塵,成為冷心冷情的厲鬼,不過朝夕之間。

有傳言,亡人穀裡的人,連血都是涼的。

彼時,蕭晗不過垂髫小兒,穀王嫌他手無縛雞之力,於是派他去看守鬼池,不過是等那些心灰意冷之人自願交出記憶,橫豎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但一次,狂風大作,激起層層墨色的波紋,蕭晗不禁望而卻步,待陰風小了些許,他正欲上前,一滴水花濺進了他的眼睛,一陣眩暈感過後,蕭晗發現,在那鬼池之中,有個新娘子。

那女子錦緞綠衫,鳳冠霞帔,加之琉璃金釵作點綴,當是風華絕代,美得不可方物。

她蓋著嫣紅的蓋頭,由其兄長扶下了花轎,卻遲遲不見新郎官薛梧的蹤影。

“要不先進去吧,再不走恐要誤了吉時。”

媒婆催促,但除了院子外的奴仆,彆無他人,家主也未嘗有人出來迎親。

“許是什麼要事耽擱了……”

新娘微掀蓋頭,盯著自己錦鞋上的流蘇,剛想往裡走,便被兄長背了起來,後者低聲訓斥一句“成何體統”,撥開大門上的紅綢和絹花,兀自進了屋。

鞭炮齊鳴,卻難掩婚房的落寞。

洛寒等了半晌,自正午十分直到孤月高懸,她的蓋頭依舊沒有摘,淚痕染暈了紅妝。

公婆待她倒是極好,沒有絲毫怠慢,久而久之,逝者如斯,原想著日子就這麼安安穩穩地過下去也好,反正男兒誌在四方,漂泊在外的遊子,早晚是要回家的。

拜堂此等終身大事,洛寒也不急於一時。

可未過半載,她便聽聞,有位才子進京趕考,一舉登科,中了探花郎……

而後,便替芳蘭閣裡的清倌贖了身,二人雙宿雙 飛,浪跡天涯。

此事一出,京城嘩然,薛梧一意孤行,倒冠落佩,浪子不肯回頭,同僚調侃他為“煙花柳巷紅塵客,風花雪月夜歸人”。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是她素未謀麵的丈夫所為!

婆母頓時氣血攻心,昏迷不醒,阿公更是捶胸頓足,但之後不足半月,薛家就提了和離。

兄長過去理論,被人拒之門外,三番五次,屢屢受挫,他盛怒之下失手殺了頭驢子,薛家便以洛氏兄妹怙勢淩弱為由,寫狀紙報了官。

洛寒亦是名聲掃地,再無媒人敢來提親。

“你在看什麼?”

一個略微沙啞的女音喚回了蕭晗的思緒,他僵硬地回過頭,與九大惡鬼之首——絕情鬼洛寒四目相對,他趕忙雙膝跪地,連連叩頭,“對不住,我、我不是有意……有意要……”

“罷了,七年前的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洛寒望向鬼池,輕揮衣袖,將裡麵的倒影抹去,“你走吧。”

雖名為絕情,但蕭晗覺得,洛寒是他在這諾大的亡人穀裡,見過的唯一一個“人”。

洛寒自言不好相與,她已了斷塵緣,不願再多生變數,卻授他詩書禮樂,教他習字作畫。偶然發現蕭晗修煉禁術但無能為力,為此痛心疾首,徹夜難眠,抱著他淚如雨下。

“晗兒,出去吧,彆在這鬼地方待了,亡人穀就是一個嗜血的魔窟,會要人命的!”

可那時蕭晗還太小,他懵懂而無措,隻知道幫洛寒拭去美目之下泛濫的淚水。

“何絮。”

與記憶裡的聲音不同,曾幾何時,洛寒悲痛欲絕,晝夜慟哭,弄壞了嗓子,她又偏愛在閒暇之時哼一些北方小調,蕭晗每每聽得不甚清楚,卻倍感淒涼。

但現下,縈繞耳畔的聲音婉爾動聽,打斷了蕭晗的思緒,他回過神,問道:“怎麼了?”

“那些玩意兒,好像都是衝你來的。”蕭雲清驀然回首,青絲掃過蕭晗的側頸,她眉宇間參雜了少許女兒家不常有的堅毅,桃花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後方,朦朧而深邃,眉梢更是難掩風情,攝人心魂。

“小心!”

蕭雲清猛然抓上蕭晗的肩膀,把他從仙鶴之上推了下去,後者摔得頭暈目眩,眼前重影還未散去,隻見一柱冰錐徑直射向自己剛才所在的地方,仙鶴避之不及,生被削去了兩縷翎羽。

“接著!”

聞言,蕭晗起身,雙手高舉,卻聽“哐當”一聲,一把淺泛金光的匕首落在自己腳邊。

“你瞎嗎?!”

蕭雲清無語,但眼下危機四伏,她命仙鶴盤桓直下,替蕭晗料理掉身旁的幾個鬼魅,撿起匕首扔給他。

“彆死了。”

趁蕭雲清靠近之際,蕭晗調動靈力一掌擊去,仙鶴受驚,左右翻飛,離是非之地漸行漸遠。

蕭晗目送她的背影,暗自得意自己這個侄女,當真是傾國傾城的美。

思及此,他反手拽過一個女鬼,後者手握冰刃,寒氣逼人,卻莫名沒了動作。

蕭晗鬆開手,那女鬼驟然跪地,叩首喚道:“主人……”

第四章 本王拒絕拜師

“月霖,起來。”

蕭晗伸手去扶,二人四目相對,月霖茫然地搖了搖頭,左眼流下一抹血淚。

“你……”

自古相傳,奪舍為十大禁術之一,乾坤浩渺,陰陽相濟,此為逆天改命之法,施法之人必然有所獻祭。蕭晗擔心反噬,不願沾染過多,但月霖是個不怕死的——

“望君平安歸來,月霖九死不悔。”

當年,蕭晗於亡人穀寶座之前伏誅,屍體被各個門派大卸八塊,除邪淨化,誦經超渡,以防鬼王再降人世。

月霖彆無他法,隻得另辟蹊徑,待月圓之夜,她集結亡人穀全部餘孽,奪其生魂,百鬼為祭。

人活一世,總共三魂七魄,入穀時已然少了一魂一魄,如今再舍命奉祀,來日怕是要橫死他鄉。

蕭晗生前殺伐好戰,亡人穀幾度血流成河,基本沒過上什麼安穩日子,不少人趁亂逃離苦海,回頭是岸,如今賞儘人間煙火,不願重蹈覆轍。

有人欲以一己之力反抗,怎料貪生怕死之人太多,刹那間群起而攻之,月霖被迫以一敵眾。

後仰躲開飛刀,她側翻之後迅速起身,邊打邊退,退至一具冰棺處,她將手覆上棺蓋,感覺掌下湧起陣陣寒意,正在汲取她的靈力。

月霖單手握刀,近身者格殺勿論。劍光一閃,她急忙出手格擋,打偏了那柄直取心臟的短劍,卻手腕一挑,刺進了她的肋下,月霖捂住傷口,背抵冰棺,趁其不備,將方才沒入肩膀的利刃拔出,紮穿了對方頭顱。

闊彆已久的重逢,竟讓蕭晗突然有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他彆過臉,輕聲問道:“小祖宗,值得嗎?”

“值得,你能回來就值得……”

戰火連天,嗩呐作響,紙錢還在風中飄落,可斷壁殘垣卻遠不及此時此刻,唯眼前人如大夢初醒那般的真切與炙熱。

“月霖,”蕭晗喚她,“我感覺你長大了……”

浮雲一彆,獨上蘭舟,雨幕裹挾了滄桑寒雪,千裡煙波,不複從前。

“是啊,主人,二十年了……”

話音未落,不遠處掉下一個修士,他狼狽地趴在地上,嘴裡還振振有詞,念叨著“迷途知返、善莫大焉”類似的話。

蕭晗眯起眼睛細瞧,那人眉清目朗,藏青色的華裳浸了鮮血,卻有不染纖塵之感。

蕭蔚明?!

他拔出月霖腰間的匕首,縱身一躍,擋在蕭蔚明身前,正準備跟鬼魅殊死一搏,不想一招還沒使出來,便被敵方輕描淡寫地奪了兵器,一腳將他踹飛數丈遠。

這他媽哪找的破殼子?

蕭晗感應內力,隻覺丹田中空,四肢乏力,彆提什麼修為,這廝八成平日都不怎麼鍛煉!

他蹬了月霖一眼,小姑娘不明所以,甚至還衝自己笑了笑,蕭晗理虧,拽起蕭蔚明跑為上策,邊往高處逃,邊喊:“你跟他們廢什麼話?!這種東西哪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感化的!”

“我看閣下方才在跟一位姑娘交涉,想必也怕錯殺無辜……”

蕭蔚明所謂的“姑娘”正是月霖,蕭晗一時語塞,他總不能說,自己碰見了上輩子的故人,高低敘個舊吧?

“咳……”他清清嗓子,對上蕭蔚明頗為無辜的眼神,“哎,你能隨便招個啥來嗎?我跑不動了。”

修真界大多資質聰穎,但能喚來神獸以為坐騎之人,乃寥寥無幾。像蕭雲清這般的才女更是罕有——尚過及笄之年,便有仙鶴慕名而來,為此甘願委身濁世,臣服於她。

可蕭晗自覺不算強人所難,虎父無犬子,妹妹如此天賦異稟,身為兄長,蕭蔚明多半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這樣想著,目光無意瞟向蕭蔚明的腰間,那是一把鐵藝軟劍,旋焊所製的圖騰如鱗紋那般,在天地之間劍花一挽,華光璀璨。

“抓緊了。”

蕭蔚明腳尖點地,騰空而起,蕭晗被他拽著胳膊,搖搖欲墜。

“你……你就沒個神獸什麼的嗎?”

“師尊說我天資平庸,強行召來神獸,反而對自身不利。”

天資平庸?就這麼直白?

蕭晗不解:“什麼狗屁師尊,對徒弟不該鼓勵褒獎、循循善誘的嗎?”

語畢,他還想說點彆的寬慰一下蕭蔚明,畢竟仙門裡的東西講究一個緣分,不能強求,也無需妄自菲薄,但沒來得及張嘴,便聽後者說道:“閣下若再言師尊半句不是,在下為全孝悌之道,隻能棄您於不顧了。”

“好好好,你清高,你了不起……”

蕭晗兀自嘀咕,心裡偷摸盤算怎麼才能恢複之前的修為。這副軀體雖不擅武力,但靈脈通達,是個可塑之才,如果虔心修煉,閉關個三五載,雖然恢複至全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距離他單挑顧氏掌門時的力量,應該就不遠了。

事態緊急,不容蕭蔚明戀戰,他與蕭雲清碰頭過後,順路將蕭晗帶回了三清灣。

驕陽似火,祥雲遮天,奔騰的浪花時刻依附於古橋邊。在蒼鷹蹲伏的山丘上,有摩天的堡壘綿延,巍峨的長明殿聳立雲端,傲視寰宇的恢弘。

久彆經年,當再次踏上姑蘇這片聖光環繞的土地時,蕭晗不禁萌發了一種陌生感。

這裡的一切如昨日一般,莊嚴肅穆,似乎彌曆萬年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蕭雲清拍了拍蕭晗的肩膀,“何絮,下月中秋,我要行拜師禮,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吧。”

“緣何拜師?”

“不拜師,怎麼修習仙術呢?”

“那為何要修習仙術呢?”

“往大了說,拯厄除難,博施濟眾,至於往小了說嘛……”蕭雲清思忖須臾,問道,“難道你就沒有想要守護的人嗎?”

“沒有。”

倒不是敷衍,蕭晗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前世今生,結果悲哀地發現,好像當真沒有。

蕭雲清微闔朱唇,“冷血”二字險些脫口而出。

“我是孤兒,從小無親無故,由義母扶養成人,可憐她一心向善,卻死無葬身之地……你知道,她是被何人所害嗎?”

似乎看出了蕭雲清的疑問,不等她應聲,蕭晗便自顧自地揭曉了答案:“我師尊。”

第五章 本王拜師了

蕭晗原本不想舊事重提,畢竟那段記憶,終究是間接導致了,他最初的欺師滅祖,乃至萬劫不複。

亡人穀那些活死人整日疲於奔命,要麼就是出穀為禍一方,幾乎沒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隻有洛寒,那個命途多舛但常懷惻隱之心的女子,她一生從未濫殺無辜,最終卻被暮塵逼死在酆都城下,含笑九泉。

蕭晗有時候覺得洛寒是婦人之仁,甚至有些蒙昧,她到死都在告訴自己,不要恨,不要怨,這是她的命,她認。

蕭晗不信命的,他隻信因果輪回、善惡有報,洛寒值得一個好歸宿,理應才子佳人,兒孫滿堂,享儘天倫之樂。

可天不遂人願。

蕭晗抱起洛寒逐漸冰冷的身體,跪在暮塵身側,他苦苦哀求,聲聲泣血,希望這個自己喊了五年“師尊”的人,可以高抬貴手,救一救洛寒,最終卻隻換來輕描淡寫的一句“她命該如此”。

命該如此嗎?

所以蕭晗活禽暮塵,將他囚禁起來,初夜的魚水交歡之後,也甩下了同樣的話——

“師尊,彆恨我,那是你命該如此。”

“師尊!”

記憶中的聲音與現實重合,蕭晗循聲望去,發現蕭雲清在衝自己的方向招手。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隻見暮塵負手而立,樹陰照水,蟬鳴桑林,微風拂過他的長發,搖曳的碎光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朦朧夢幻,讓人一時間竟錯不開眼。

歲月似乎格外寬待於他,又或許是修為使然,暮塵還是同當年一般,白衣勝雪,腰佩軟劍,守護著修真界的盛世江山。

蕭晗想不起來多少兒時的事情,隻是依稀記得,當年五大門派齊聚亡人穀前,立誓懲惡揚善,要將孤魂野鬼一舉殲滅。

那年,他不過十歲出頭,藏在斷崖的樹洞裡,看著外麵血光映天,瑟瑟發抖。

突然,蕭晗發現地麵裂出道深不見底的溝壑,與此同時,無數尖利的冰刃如驟雨般自天而降,猝不及防又避無可避,一時間哀嚎聲四起。

樹乾被攔腰截斷,天旋地轉,蕭晗腳下不穩,竟從斷崖之上掉了下來。

要死了嗎?

思及此,蕭晗雙目緊閉,失重感隨之而來,但並沒有預想中的疼痛——他落入了一個溫暖輕柔的懷抱裡。

蕭晗微睜眼眸,隻見那男子一襲白袍,高冠玉帶,丹唇外朗,明眸善睞,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傾慕而不可即。

“彆怕。”

蕭晗看得出神,猶如仰望九天孤月,人間驚鴻,一刹浮生。他不自覺般抬手探去,卻不曾觸及繡袍半分。

戰事吃緊,男子沒有過多耽擱,將蕭晗送至山外,拂袖而去。

直至被蕭峰所救,待到束發之年,蕭晗毅然決然拜暮塵為師,他所求向來並非護天下蒼生,不過是想圓一場朝夕相伴的舊夢罷了。

蕭晗仿佛又回到了十五歲的那個夏天,他無措地站在原地,和暮塵四目相對,“仙君,你願意收我為徒嗎?”

暮塵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一如現在。

蕭雲清小跑過去,“師尊,他叫何絮,是我在下修界認識的。”

她衝蕭晗挑眉,後者識時務地抬手作揖,道:“見過仙君。”

“師尊,他天資極佳,後天潦倒才變成現在這樣的……要不,您就把他收了吧?”

啥?

這小丫頭怎麼自作主張!誰他媽要拜師了?

蕭晗暗自腹誹,但麵對暮塵的目光,他也不好說什麼,隻能把頭一低再低。

“好。”

好什麼?好個屁!老子當初就該拉你一起下地獄!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蕭晗原打算隻身一人,浪跡天涯,結果現在叫什麼事兒?

縱使有再多的怨言和不甘,蕭晗依舊麵無表情,他旋即跪地,叩了三個響頭,“弟子何絮,拜過師尊。”

“起來吧。”

暮塵沒有多言,徑自轉身離開。

蕭晗還跪在那裡,望著暮塵的背影發呆。蕭蔚明見狀,一把將他拽了起來,“磕傻了?”

蕭雲清好意想替他撣撣褲子,不料塵土飛揚,自己差點嗆到,“哎,趕緊把這身破爛給我換了,你現在好歹也算師出名門,彆給師尊丟人。”

“不急,我餓了,先吃飯吧。”

蕭晗從回憶之中抽身,轉而向膳房走去,他感覺沒人跟上,還特意回頭問道:“怎麼不走啊?”

“你以前來過?”

糟了糟了,蕭晗在心裡撤了自己一巴掌,他姓何名絮,是下修界的叫花子,現在飛黃騰達拜玉清仙尊為師。他如今的雙手還是乾淨的,沒有鮮血,沒有鬼王,昆侖關也不再有二公子蕭晗,上一世的恩怨糾葛,都過去了……

“沒來過,但我聞到香味兒了。”

蕭雲清仔細聞了聞,除了雨後泥土的氣息,並沒有彆的味道,“鼻子那麼靈,你屬狗的?”

聞言,蕭蔚明歎了口氣。自家這個妹妹,從小牙尖嘴利的,他曾一度擔心蕭雲清嫁不出去,但眼下得先幫她打個圓場,“何公子,你彆介意,小妹的意思是……”

“誒,你猜怎麼著,我還真是屬狗的。”

蕭蔚明:“……”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累了,毀滅吧。

蕭雲清倒是心大,她算了算年月,驚歎道:“你才十二歲?”

蕭晗也沒想到會有人如此較真,他捋了兩下根本不存在的胡須,故作高深地搖了搖頭,“鄙人今年三十六歲,來,叫聲‘叔父’聽聽。”

看著那張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臉,蕭雲清有些無語,“你不怕遭雷劈嗎?”

“還行。”蕭晗扽了下蕭雲清的秀發,“吃飯去吧,小侄女~”

“你叫誰小侄女?!”

他們倆一跑一追,奔向了膳房,蕭蔚明嘴角含笑,衝前麵兩個扭打在一團的身影喊道:“等等我!”

待三人來到膳房的時候,早就沒飯了。

“大公子,二小姐,實在對不住,您二位來得太晚了,再過一個時辰,都該用晚膳了。”

阿婆不住地道歉,蕭雲清也沒為難她,“有湯嗎?中午剩的就行。”

話音未落,隻聽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喲~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第六章 本王遇到個娘娘腔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蕭晗朝外看去,發現對方是個比自己矮了半頭的男孩,左手頤指氣使地叉著腰,麵容柔和卻顯得略微刻薄。

“你怎麼來了?”

蕭雲清看上去跟他不怎麼對付,柳葉眉頓時皺了起來,她麵色不善,但那男孩也不犯怵,反而嗤笑一聲,道:“您都屈尊來膳廳了,我怎麼就不能來了?”

男孩瞥了一眼蕭晗,“這就是您剛撿來的叫花子吧?可真夠影響人胃口的。”

“少廢話!”

蕭雲清聽不下去,一拳襲來,將那男孩打出去半米之遠,他踉蹌了幾步,勉強穩住身形,而後破口大罵:“蕭雲清!你竟然不顧同門情誼,為了這麼個破要飯的推我?!”

“呸!”蕭雲清抬起手,把蕭晗擋在後頭,“什麼同門,你不過就仗著許氏與我門派交好,來蹭飯的罷了!人家好歹自食其力,至於你……”

她特意停頓,不屑一顧般移開目光,輕掃了一下額前的碎發,惡狠狠地罵道:“許九陌,你就是個打秋風的玩意兒!”

“你!”

當年許氏被屠,元氣大傷,至今尚未恢複,許九陌自知寄人籬下,無力抵抗蕭雲清,但他有屬於他自己的驕傲,許氏公子的身份,絕不允許旁人如此踐踏!

動不了蕭雲清,還不能欺負欺負一個叫花子了?

許九陌俯下身來,如踏飛雪,蕭晗感覺背後一涼,他往左閃去,不想正中下懷,被對方一掌斜劈在了心口。

牙關緊咬卻抵不住滿口腥甜,鮮血自嘴角流下,染紅了地麵。

蕭晗覆上心口,兀自琢磨,會不會是上輩子臨死前落下的病根,隻見許九陌乘勝追擊,五指並攏,朝自己撲來。

麵對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一切都被簡單化了,蕭晗顧不及什麼來日方長,腦子裡僅剩的理智告訴他——來犯者,格殺勿論。

蕭晗輕微側身,霎時不見其蹤影,許九陌暗叫不好,撲了個空,還不及回頭,便被蕭晗扼住了脖頸。

“呃——!”

其實許九陌一開始隻想給些教訓,誰知道這個叫花子還有點功底,可他躲錯了方向,等同於自己非往許九陌的手上撞,現在熱鬨了,一個烏龍保不齊二人都得命喪當場。

蕭晗使了力度,將許九陌掐得喘不過氣,後者腳尖離地,不停蹬腿,嘴裡含糊不清,應該是在告饒,但蕭晗卻沒有放過他的打算。

“何兄!切勿意氣用事!”

生死攸關,蕭蔚明怕刺激蕭晗,不敢上前,隻得在原地乾著急,蕭雲清也傻了眼,雖然許九陌出手傷人在先,但罪不至死,何至於斯?

“何絮,你先、先放他下來……”

蕭晗置若罔聞,手愈收愈緊,許九陌麵色青紫,眼白上翻,雙臂不再掙紮,開始脫力下垂,目測快斷氣了。

“何絮!你不能殺人啊!”

話音未落,膳房的木門四分五裂,與此同時金光乍現,直衝蕭晗而去,他非但不躲,左手抓上許九陌的膝蓋,一折一扣,竟生生拗斷了他的腿骨。

蕭晗丟開許九陌,自己則被那道金光震飛了出去,五臟六腑仿佛都在體內叫囂,他適才就受了傷,如今再不收手,極有可能無力回天。

可蕭晗從小在亡人穀長大,習慣了置之死地而後生,他頭暈目眩,看不清周遭景象,卻調運輕功,向金光的來源奔去。

蕭晗的每一招都有如神速地直指要害,角度刁鑽,劍走偏鋒,讓人避無可避,突然,對方似是不願傷他,頗為無奈地喚了聲“何絮”。

——就是現在!

蕭晗敏銳地捕捉到了氣息吐納的漏洞,赤紅的雙眼中殺機儘顯,他屈指作爪,沒入血肉之中,一股血腥味撲麵而來。

經過一番動作,蕭晗的雙手近乎麻木,他渾身泛疼,嗆了一口血,咳嗽許久,方才看清近在咫尺的麵容。

“暮塵……”

蕭晗瞪大了雙眸,他下意識後退,卻看見自己的半截右手還埋在暮塵的肩膀裡,鮮血淋漓,斑駁了他的聖白衣衫。

“師尊!”

蕭雲清怒不可遏,靈力迸發,將蕭晗甩向了膳廳的房柱,柱子上的龍頭尖角直懟肋骨,慣性之大險些將他貫穿。

“何兄!”

蕭晗眼前發黑,這下是徹底看不見了,他耳鳴得厲害,隻知道有人在向自己跑來,臨失去意識之前,他看著自己被血浸得鮮紅的右手,艱難地抬起頭,眸間有些黯然。

可惜這輩子,那滿手的血汙,終究還是洗不淨了……

當蕭晗轉醒時,天還沒有大亮。

“彆裝死了,起來喝藥。”

蕭雲清沒好氣地把瓷碗一摔,裡麵的湯藥濺到了蕭晗的傷口上,引起一陣火辣辣的疼。

“何絮,我隻給你一次機會,那些鬼魅不會平白無故抓一個乞丐,所以,你到底是誰?”

蕭雲清開門見山,不加任何掩飾,本應溫和的麵相,此刻橫眉冷對,蕭晗也單刀直入,“我來自亡人穀。”

世仇難泯,罪不可恕!蕭雲清一掌拍裂了床沿,蕭晗趁她動怒之前,趕忙補充道:“二小姐,你相信亡人穀裡麵,其實也不乏可憐之人嗎?”

蕭雲清冷哼一聲,諷刺道:“比如你嗎?”

“比如我母親。”

意料之外的答案,蕭雲清不禁有些錯愕,“什麼?”

“我說過,她是個善人,但我師尊……”

“彆一口一個‘師尊’,你們那種破地方,還窮講究這些?”

蕭晗不解般笑了笑,“或許不講究吧,但這聲‘師尊’,我真真切切地喚了他,好多年。”

那日,晨光熹微,雨打芭蕉,蕭晗站在亡人穀前,高舉旗幟,掃視麵前的芸芸鬼眾。

直到看完最後一個人,蕭晗笑了。

太好了,沒有洛寒!她沒被抓,她可以出穀去過安生日子,她的福報來了……

可隨著顧氏掌門的一聲令下,兩排修士向旁邊散開,鎖鏈碰撞聲中,一個削瘦而慘白的身影被推了出來。

“恭賀掌門!絕情鬼已然俘獲!”

“好!”

刹那間,蕭晗目眥欲裂,他背在身後的手早就攥得骨節發白,胸膛中翻滾著強烈的不安,還夾雜了一絲難以遏製的恐懼,兩者幾乎同時湧動而來,令他周身都在不自主地顫抖。

隻見洛寒氣若遊絲,她渾身血跡斑駁,縛了數條鐵鏈,鐵鏈頂端凸出兩個鋒利的倒鉤,刺穿了她的蝴蝶骨。

亡人穀內戰鼓連天,一直藏於密道中的誅心鬼以手切腕,她挽起衣袖,摘下銀簪,血順勢滴下簪尖,而後將其插入地麵。

一時間烏雲密布,血雨瓢潑,四周焦土開裂荒蕪,顧氏掌門離得最近但氣定神閒,他運轉法力不想卻反噬其身,碰到血的部位逐漸腐爛,最終化為一個個血窟窿,深可見骨。

“啊——!”

押解洛寒的修士四處逃竄,生怕波及自身,蕭晗扔開旗幟,趁亂而入,劫走了洛寒。

“洛姨,是我。”

聞言,洛寒睜大了雙眸,眼神裡彌漫了難以言喻的哀傷,“傻孩子,你來乾什麼?”

“噓,洛姨,信我……”

蕭晗自認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洛寒走,他們潛入密道,誅心鬼守在門口,相視一笑過後,蕭晗拔下插在地裡的銀簪,“洛姨交給我了,你放心。”

不知走了多久,一麵巨大的冰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蕭晗將手中的簪子彆在自己的發髻間,而後赤手拚命敲砸冰霜,哪怕血肉模糊也不曾放慢速度,待冰牆碎裂,裡麵的石門緩緩開啟。

一束不屬於亡人穀的陽光從石門的縫隙中直射進來。

蕭晗抱起洛寒,迎著朝陽奪步而出,他的雙手有些顫抖,胸膛明顯起伏,宛若劫後餘生。

幸而上蒼垂憐,得以窺見天光。

就在他竊喜之際,忽聞一聲平淡卻冷漠的“蕭葉舟”。

暮塵?!

蕭晗正欲逃之夭夭,說時遲,那時快,暮塵已然抽出軟劍,眉頭微蹙,令人不寒而栗。

“師尊……”

真是造化弄人。蕭晗低頭看了看懷中的洛寒,將所有的不甘變為了坦然,他放棄了與之一搏的念頭,麵朝暮塵徑直跪了下去,“師尊,求您,讓我帶她走吧……”

暮塵並沒有因此動容,蕭晗不知所措,也隻得一求再求,“師尊,她這輩子沒乾過什麼壞事兒,殺的也都是負心之人,還望師尊明鑒……”

“其心可憫,其行當誅。”

“我……不,她不是……”

蕭晗啞然,他不禁想問,何為“其行當誅”?

諾大的亡人穀裡,誰手裡沒有幾條人命,相比之下,洛寒可謂是少之又少,她有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從未濫殺無辜。

蕭晗放下洛寒,如同落入深不見底的冰淵一般,萬念俱灰。他就地叩頭,發出陣陣悶響,“師尊若是不滿,殺了我便是,不必牽連他人。”

暮塵不再看他,將軟劍收回腰側,“她的罪過,你能贖嗎?”

“一命換一命,”蕭晗麵露釋然之色,感覺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刀山火海,車裂淩遲,徒兒一人承擔。”

“晗兒……”

蕭晗不及回首,便被身後巨大的力道推了出去,洛寒遙望著那個背影,決絕而慈悲的目光一閃而過。

第七章 本王挨罰了

穿透雨幕的餘音裡,洛寒猛地摸出袖間的短刀,她毫不猶豫地將其刺入自己的身體,鋒利的尖刃倏地破體而出,氣貫長虹。

時至今日,蕭晗依舊痛恨,自己當時竟有一瞬的猶豫——是該喊“洛姨”,還是該喊那聲從未喚之於口的“娘”。

所以到最後,天地間還是一如既往的靜謐,沒有悲痛欲絕的嘶吼,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慟哭。

蕭晗從回憶之中脫身,他全程對絕情鬼隻字不提,僅道洛寒是個小戶婦人,因遭夫家背叛,舉目無親,隧進了亡人穀。

“就這樣,我的母親仙逝了。”

蕭雲清注意到了他緊握的手,因為用力而導致指尖深深地紮入了掌心之中,加之蒼白的麵色,令人不禁動容。

蕭雲清不知該說些什麼,她手點靈火,將瓷碗溫熱,“先把藥喝了吧。”

她頓了半晌,又道:“何絮,我相信天底下有不少走投無路的可憐人,你自幼孤苦無依,身為人子卻無法儘其孝道,師父又薄待於你,昨日種種,我想師尊不會同你計較。”

蕭晗看向她,眼神有些複雜,裡麵夾雜了太多,有懊悔、有不甘、有感激、或許還有一絲豁然,“二小姐……”

“乾什麼?”

“沒什麼。”蕭晗不語,用湯匙輕輕攪動湯藥。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隻是安靜地待著。

過了一會兒,蕭雲清突然抬起頭來,正聲道:“但既然步入正途,你就給我把骨子裡那些醃臢的東西改一改,這裡沒有人會取你性命,許九陌昨日也隻不過是想挑釁一下,你……”

即便之前再怎麼認為蕭晗十惡不赦,但現下聽完他的過往之後,還是不可避免地心軟了,她不忍說什麼重話,歎了口氣,“但你是非不分地傷及無辜,也算活該,膽敢再犯,仔細本小姐廢了你!”

“我知道,如若師……”蕭晗頓了片刻,改口道,“如若仙君不見棄,我願跪於寢殿之外,日日夜夜為其護法,直至痊愈。”

蕭雲清正想告訴他,自己剛才去探望過暮塵,他並無大礙,不必過於內疚,但蕭晗似乎對此追悔莫及,他沒有反駁,低聲嘀咕了什麼,狀似瘋魔。

蕭晗一邊說著,一邊掙紮著從床榻之上下來,雖然他剛醒不久,力氣卻大得驚人,蕭雲清攔不住他,怔怔地看著他跪在自己麵前,“恐我已無緣仙門,來日未必還能相逢,何某在此謝過二小姐搭救之恩。”

“快起來!你年長於我,這算怎麼回事兒?”蕭雲清急忙去扶蕭晗,驚愕之餘,難免有些埋怨,“你這哪是感恩呀,分明是讓我折壽嘛。”

二人彼此沉默了良久,蕭雲清用竹竿撐起窗戶,花窗半開,落日的餘暉鋪躺在窗欞之上,將外頭梧桐葉子的影子照進屋內。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過往,那作為交換,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祖父祖母皆為厲鬼所害,我娘的宗門也已然被滅,包括我哥,他的生父生母亦是死於鬼魅之手,他那時年紀太小,跟你一樣,迫不得已入了鬼道。”

強烈的光線讓蕭晗有些難受,他眯起眼,凝望著窗前的那抹紅色身影。

“我父親把他帶回了三清灣,視如己出,我有時候就在想,祖父也像這般帶回了叔父嗎?”

“你叔父……”

蕭雲清眸色一黯,“何絮,你聽說過鬼王嗎?”

“罷了,扯遠了。”蕭雲清又變成原來那副不大正經的樣子,她笑了一下,帶有幸災樂禍的意味,“你這兩天先好好歇著吧,下周,有你好過的。”

“怎麼了?”

“師尊許你休息一周,你猜這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

“笨蛋!那就說明——”蕭雲清欲言又止,湊近蕭晗的耳畔,輕聲樂道:“你的好日子快到頭咯。”

蕭晗再次來到膳房,他端了個餐盤準備尋處座位。

上周的事兒早已鬨得沸沸揚揚,不少人都傳,二小姐救回來的是一個瘋子,據說心智不全。見來者不善,一眾學修都刻意避開了目光,再默默拿東西把身邊的空位占上,生怕蕭晗過來拚桌,萬一哪句話沒說對,再趕上他犯病,他們可不想被廢去膝蓋骨。

蕭晗無奈,本想去門外等一會兒,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了回去:“哎,何絮,跟我坐吧。”

許九陌?蕭晗打量了一番他那條還綁著繃帶的腿,尋思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更何況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這時候叫自己過去,八成不是什麼好事兒。

“不用麻煩了,我再等等。”

許九陌單腿蹦躂了過來,一把摟住蕭晗的肩膀,“不麻煩不麻煩,你過來唄,怕什麼,我還能吃了你呀~”

他嗓子尖,聲音稍微高點就顯得格外娘們兒,偏偏長相卻是一副貴公子的臉,這種反差委實彆扭,蕭晗掏了掏耳朵,“許公子,你吃得下嗎?”

許九陌啞然,他沒想到蕭晗說完之後,竟還衝自己拋了個媚眼,噫,好生惡心。

他乾笑了兩聲,道:“何兄當真是……”

許九陌正愁詞窮之際,有個手欠的推了蕭晗一下,後者以為對方是不小心的,還特意拉著許九陌往後挪了一步。

誰知那人來勢洶洶,不僅不善罷甘休,竟將碗裡的熱湯儘數潑了出來,有一半都灑在了蕭晗的手上,皮膚瞬間紅了一片。

許九陌跟那人點頭一笑,正打算跑路,隻聽身後傳來一聲悶哼。

蕭晗打翻了對方手裡的碗,也不在乎會不會燙到自己,便挑起碗沿朝他的眉心扔去。

不知為何,尚在空中的碗莫名碎了,瓷片也沒有因為慣性傷到任何人,對麵那廝發現蕭晗不好招惹,掉頭就跑,蕭晗正欲抬腿去追,卻感覺膝蓋像被灌了千斤重的鉛,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骨戈術?!

真正見識過骨戈術的人並不多,大多隻是略知一二,相傳這種古老的法術是因邪念而生,有殺意或貪求過多皆會遭此反噬,施法者必定心無旁騖,方能情急之下,控製他人行動。

許九陌嚇得直擺手,他哪裡有這樣的本事,頂多是潑個水、犯個賤,絕然不會讓他人當眾下跪,“不是我……”

蕭晗知道不是許九陌,他從善如流地看向門口,果不其然!

“何絮,冒然傷人,你可知錯?”

“玉清仙尊?”

眾人見暮塵來了,通通放下手裡的碗筷起身行禮,剛才招欠那人更是見撐腰的來了,一路小跑到暮塵身邊,抓上他的袖子後怕道:“幸虧您來得及時,不然徒兒……”

暮塵不給他告狀的機會,居高臨下地看著蕭晗,眼神都懶得給他半分,“你是何人之徒,如此不懂禮數?”

“啊?”

暮塵輕拂衣袖,將那人甩開,冷聲道:“你衝撞他人在先,若我方才沒有出手阻攔,你被打,也是情理之中。”

啥?那人晃晃腦袋,還以為自己聽岔了,而後試探地問道:“那仙君是……不打算處置他了?”

“我的徒弟,我自會管教,倒是你,自行去清輝閣領罰吧。”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學修們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議論蕭晗什麼來頭,玉清仙尊為何會收一個癡兒為徒。

“我……”

“還不退下?”

那人受挫,佝僂著背,蝦米似的,灰溜溜地逃走了。

“何絮,你屢教不改,一錯再錯,我罰你於此反省三日,默念清心訣百遍。”

語畢,暮塵沒有多言,他隨手取了個餐盤,尋處空位,準備淨手吃飯。

蕭晗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暮塵,扭曲地笑出了聲。

他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當初蕭晗墜落於斷崖,被暮塵搭救,他原是感恩的,所以當蕭峰受他為義子後,蕭晗覺得自己畢生所願,便是拜暮塵為師。

無論皇天後土,抑或牛鬼蛇神,他想報恩,想護暮塵周全,想與他共守三清灣,哪怕是鏟除鬼域,蕭晗也想替暮塵擋在最前。

可就是這樣供在心尖上的師尊,卻對他百般刁難。

原先蕭晗還曾想,嚴師出高徒,暮塵對自己應該是寄予厚望的。可直到暮塵出現在亡人穀的密道前,說出“其行當誅”的時候,他突然就明白了,原來,暮塵也是憎惡亡人穀的。

包括出身卑賤的自己。

鄙薄豎子,一夜之間飛黃騰達,早該感恩戴德,安敢妄想再去窺得神祇天光。

玉清仙尊,一生光明磊落、清廉無私,以半神之軀委身濁世,力保山河永固,國泰民安。

如此光風霽月之人,當是白玉無瑕,國士無雙。

可惜了,被迫收了這麼一個徒弟,就如同在一張嶄新的宣紙上,添了一滴墨,斬卷廢卷,終是汙塗。

不管換作是誰,都會不甘吧……

思及此,蕭晗避開目光,暮塵的身影卻像烙入靈魂一般,久久揮之不去。

他生得極為俊美,棱角分明的麵龐猶如雕刻般冷峻,一雙深邃的黑眸流轉斑駁幽光,劍眉薄唇又隱約顯得不近人情,一身白衣,金龍點綴,頗有超然物外之感。

蕭晗上輩子在受罰期間,也時常在心裡描摹暮塵的容貌,世人皆言“相由心生”,可這般好看的一個人,讓他跪在眾目睽睽之下,用瓢潑大雨去衝刷他的罪惡。

師尊呐,我後悔了……當初應該拉你一起下地獄的。

第八章 本王那位不聽話的“師兄”

蕭晗的笑聲很低,但聽起來十分瘮人,他似乎背負了太多不屬於何絮的包袱——這個尚滿十五歲,本應喜樂無憂的少年郎。

“有何可笑?”

暮塵的表情又陰沉了幾分,經曆了前世種種,蕭晗也不怵他,反而笑道:“師尊,你猜我為什麼姓何?”

這句話成功引來了暮塵的目光,蕭晗往前跪行了兩步,趴在桌沿上,直勾勾地看向暮塵,“因為家父姓何,哈哈哈……”

自討了個沒趣,蕭晗也不尷尬,反倒是暮塵有些惱羞成怒,“何絮!”

“我開玩笑的,師尊,你彆生氣嘛。”

暮塵是個軟硬不吃的性格,但如果強行硬碰硬,以蕭晗現在的實力,無異於白送,那乾脆就玩軟的唄,抬手不打笑臉人,隻要不過分,偶爾逗逗他,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也無可厚非。

“姓氏呢,我決定不了,但母親說,是‘何因不歸去’的意思,至於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師尊覺得可好?”

“不錯。”暮塵用帕子擦拭了一下指尖,起身欲走,不想卻被蕭晗環住了腰身,“師尊,陪我待一會兒吧,求你了。”

暮塵不置可否,但還是輕攏廣袖,重新坐下,“何事?”

“沒什麼事兒,我就是覺得師尊親切,好像冥冥之中有不解塵緣。”

蕭晗不再言語,兀自盯著暮塵,他的眼睛很大,顯得有些無神,麵容蒼白毫無氣色,可薄唇卻嫣紅乾裂,甚至因為他的笑容開始微微滲血,活像從戲文裡爬出來的鬼魅。

暮塵沉吟良久,叫來阿婆,為蕭晗上了一杯祁門紅茶,後者不明所以,“師尊,我不渴。”

“那也喝了。”

蕭晗還跪在那裡,下巴抵在小臂上,蜻蜓點水般呡了一口,“苦……”

暮塵耐著性子,換了花茶倒水重泡,簡單濾了一流,他遞給蕭晗,溫言相勸:“這次應該不苦,都喝了吧。”

“哦……”

蕭晗跪得腿酸,換了個稍微舒服點的姿勢,他努力叼起杯子,偏生還偷瞄了暮塵一眼,隨即故意猛吸一口,發出十分不雅的聲音。

紅果果的挑釁,仗著年少輕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暮塵壓下怒火,險些拍案而起,臉上寫滿了“孽徒當死”,蕭晗無辜地眨了眨眼,又向後挪了些許,以此示弱,小聲道:“師尊,燙……”

暮塵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深呼一口氣,周圍的氣氛頓時冷了下去。

在場吃飯的學修們都麵麵相覷,平常習慣吧唧嘴的也收斂了不少,好多人見勢不對,緊扒拉兩口,而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膳房。

玉清仙尊是出了名的壞脾氣,他素日裡少言寡語,一雙厲目無悲無喜,叫人捉摸不透。

但蕭晗不怕,既然暮塵脾氣不好,那就反其道而行,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總有一款適合他。

“師尊,我餓了……”

暮塵這次倒沒什麼反應,等人差不多都走了以後,他便替蕭晗解了骨戈術,“起來先吃飯吧。”

嗯?蕭晗愣了一下,覺得時過境遷,這三清灣也並非一成不變。

比如膳房外新種了幾棵紫荊樹,比如一向冷心冷情的玉清仙尊,待徒弟多了一絲什麼彆的東西。

縱容嗎?

蕭晗一時不清楚多了什麼,隻當錯覺,一閃而過。他坐在暮塵對麵,小心翼翼地措辭,問道:“師尊,你以前,收過徒弟嗎?”

暮塵似乎並不意外,“問這個做什麼?”

蕭晗的心跳驟然加速,一種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他害怕得到一句“沒有”,卻又期待暮塵的答案。

“就是好奇,師尊這樣好說話,徒弟會不會得寸進尺,不聽話呀?”

瞬間的緊張之後,蕭晗便平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暮塵的目光溫和而哀傷,就像上輩子,二人最終一戰時的那樣。

“會。”暮塵應得坦然,他替蕭晗點了幾道甜品,末了複又一聲輕歎,“大底這天下再沒有人,比他更不聽話的了。”

“他……”

“先吃飯吧,清心訣百遍之後,封印自會解開。”

語罷,膳房的阿婆端來一盤龍須酥,暮塵道謝繼而離開,徒留蕭晗一人發呆。

不聽話?是說自己嗎?他還肯認自己這個徒弟?

“仙君,我拜你為師好不好?”

一個孩童的聲音響起,他麵帶笑意,和煦的日光照映在他的臉上。耀眼的少年站在一片起伏的綠浪前,風吹過,掀動他額前的劉海,柔軟飄逸的發梢輕掃白皙的麵龐,美如浮夢。

“好。”

少年突然湊近,他笑彎了眼,淺眸之中華光流轉,軟著聲音喚了一句“師尊”。

蕭晗微挑衣擺跪於膳房門外,他抬眸望向天空,遙想初遇之際,陽光也似今日的好。

“何絮?!你怎麼……”

蕭雲清疾步趕來,她下意識想扶蕭晗,不料卻被後者避開,事已至此,不言而喻,“師尊罰的?”

“嗐,沒事兒,我下午就能回去了,”蕭晗連哄帶騙地轟她,“你趕快進去吃飯吧,彆一會兒又沒有了。”

“嘖,怎麼選這地方……”蕭雲清猶豫片刻,拉起蕭晗就準備拖行,“你配合一下,我帶你走。”

地上不乏碎石沙礫,摔一跤估計都得破皮,更何況蕭雲清不知道要把他拖到哪裡,這一路……想想就腎疼。

蕭晗掙開蕭雲清死命拽著他的雙手,“你拖死狗呢?小祖宗,我現在起不來!”

“我知道,那也不能在這兒跪呀,”蕭雲清急得跳腳,她掀起披風擋在蕭晗身前,生怕彆人看見,“人來人往的,算怎麼回事兒?你忍著點兒,回頭我給你買藥。”

“疼疼疼,救命啊——”

“彆喊!還嫌不夠丟人的嗎?”

“這是……”

旁邊傳來一個溫厚滄桑的聲音,蕭晗和蕭雲清一齊回頭,發現來者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天權長老。”

蕭雲清垂首行禮,蕭晗本就跪在地上,為表尊敬,他弓下腰,還未開口,便被天權止住了動作,“不必行此大禮。”

二十年前,天權長老橫空出世,無人知曉其何門何派、姓甚名誰,是個神秘而虛無的存在。後來恰巧有一個迷路的學修,無意撞見天權躺在一塊石碑之前,上麵沒有名諱,隻刻了“慕容”二字。

天權聽說了此事,卻也不以為意,他稱自己已至暮年,於是名喚“慕容遲”。

慕容遲總道自己年事已高,但他除了泛白的雙鬢、較淺的額紋,沒有哪裡挨得上“老”這個字。他活得瀟灑肆意,樂天知命,跟其他那些心懷鴻鵠之誌的長老大相徑庭。

好多孩子都喜歡他,想讓其收自己為徒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即使學成出師,也不乏時常有人回來拜望。

蕭晗上輩子沒見過他,這一世倒聽說了不少關於他的傳聞。

慕容遲的宮殿之外常年勝友如雲,他借口自己上歲數了記性不好,見誰都樂嗬嗬的,若有人問他“師尊可還記得我”,慕容遲一定會佯裝苦思冥想,然後笑道:“當然記得,就是一時半會兒叫不出來罷了,呃,你是誰來著?”

徒弟們也不生氣,倒是有人出了個餿主意——隨便拽倆旁人門下的學修放到他麵前,試試慕容遲會不會有彆的反應。

果不其然,慕容遲還是那套說辭,不可避免地被小輩們打趣一番:“哎呀,您怎麼可以和玉清仙尊搶徒弟呢?”

對,沒錯,那個所謂“隨便拽倆”的其中之一,就是倒黴蛋蕭晗。

對,沒錯,出餿主意的那廝,正是三清灣的長公子蕭蔚明。

不過蕭晗還挺是感激蕭蔚明的,至少讓他徹底見識過,原來師徒相與之間,竟是如此景象。

原來師尊待徒弟,竟還可以這樣好……

那個捉弄師尊的“孽徒”悄然而至,蕭蔚明好像犯了什麼錯誤,他走路飄忽,形似做賊,發現蕭晗的時候,甚至都不敢停頓,拔腿就跑。

“回來。”

慕容遲的聲音很低,宛若一聲歎息,蕭晗突然感覺一陣勁風襲來,他偏過頭,發現蕭蔚明正跪在自己旁邊,不禁驚歎:“我去,這你都能聽見?”

蕭雲清踹了蕭晗一腳,“說什麼呢?”

“哈哈哈哈……”慕容遲樂了許久,宛如同門之間開了個關於師尊的玩笑,他扶起蕭蔚明,說道:“老朽不才,隻會那麼點兒‘傳音入耳’的本事。”

慕容遲撣了撣蕭蔚明的衣擺,不滿地懟了他一拳,“跑那麼快做甚,趕著投胎嗎?”

後者裝得乖巧,顯得十分無辜的模樣,“師尊在上,不敢怠慢。”

“哼,要不是你小子想的鬼主意,他們也不會成天問我,認不認識何人了。”

說笑間,慕容遲衝蕭晗搖了搖頭,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

也不知是誰嘴欠,拔高音調喊了一聲“天權長老”,結果路過此地的學修都一股腦地跑來湊熱鬨,圍著慕容遲,讓他在符紙上留言,以寓祈福。

第九章 本王膝蓋疼

“我打算去下修界懲惡揚善,您就給寫個‘一帆風順’吧。”

“小輩要去昆侖關曆練,想向您求個‘一鳴驚人’。”

“長老,我師尊看我不順眼就抽我,嗚嗚……要不您把我收了吧……”

來者越來越多,蕭雲清無語凝噎,單靠披風擋不住一個大活人,她目測離斜後方的亭子不遠,於是趁亂拖走了蕭晗。

“怎麼又來?!”

“沒看那麼多人嗎,難道你因過受罰這點破事兒,要鬨到人儘皆知你才不嫌疼嗎?!”

蕭晗甩開蕭雲清,動作之大,引來幾個學修的側目,“我現在就嫌疼!”

“你這人……”蕭雲清氣急,她指著蕭晗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恨鐵不成鋼地罵道,“好歹五尺男兒,怎麼一點兒羞惡之心都沒有呢?!”

有人來了。

蕭晗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態,畢恭畢敬地朝蕭雲清身後行了一禮。

見此,蕭雲清後知後覺地回首,發現蕭玉笙站在離自己僅不到一丈的地方,“父親……”

蕭玉笙沒有應聲,瞳孔在看見蕭晗的那刻瞬間緊縮,旋即便充斥了痛苦和無奈,紛繁又複雜的情愫一一閃過,他似乎想說點什麼,卻緊呡薄唇,遲遲不語。

蕭晗依稀記得,上輩子,蕭玉笙也如現在這樣,低頭看著挨罰跪地的自己。

那日,蕭晗在歸一台上與他人比試,誰知對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襲,不足三寸長的箭矢擦過他的踝骨,想來是要斷其筋脈一路。

他經了這般風險,全然沒有後怕,反倒惱羞成怒,掌中攜了紅光,狠狠地拍在對方的胸口上。

二人的招式不大一樣,缺德程度卻不相上下,尤其蕭晗,根本不像名門正派裡出來的,難登大雅之堂。

暮塵麵無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蕭晗自行請罪之時,一道淩厲的金光將他打飛了出去,宮殿後院之中頓時血花四濺。

“緣何傷人?”

蕭晗趴在地上,靈鞭抽過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燒,他爬不起來,隻得垂眸辯解,聲音啞然:“弟子……弟子不曾,還望師尊明鑒……”

“好,那便隨我同去歸一台。”

暮塵不再追究,蕭晗還暗自報有一絲慶幸,可真當他走到戰台中心的時候,雙膝一軟,徑直跪了下去。

蕭晗彼時還不知道,那是暮塵為了管束徒弟,獨創的骨戈術。

“蕭晗,你屢教未改,實為不堪,我命你五日於此思過。”

即使並非宗門血統,可蕭晗畢竟也算名義上的二公子,歸一台——每日都有眾多學修比武試煉的地方,他要在這裡,跪上五天?

靈鞭適才削開了他背上的皮肉,身上還有幾處上午交手時留下的舊傷,滲出來的鮮血浸透了白衣,一眼望去,觸目驚心。

蕭晗是個傻孩子,他看向高高在上的暮塵,心道不可忤逆師尊。

“弟子知錯,認罰。”

歸一台很高,一共百級台階,因為蕭晗拖著幾乎動不了的膝蓋,一節一節地爬了下去。

一開始他還在乎顏麵,提起衣擺慢慢地挪動雙腿,可石階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後來,蕭晗也顧不上什麼要臉不要臉的了,乾脆雙手撐地,喪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歇一會兒爬兩節。等蕭玉笙風塵仆仆地趕到之時,隻見歸一台的石階上有兩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獄厲鬼爬過的返陽之路,殷紅斑駁。

“蕭晗,你在乾什麼?!”

蕭玉笙半抬的雙手不知所措地停在空中,蕭晗想拍拍他,告訴他自己沒事兒,如果可以的話,再訛他一壇好酒……

思及此,蕭晗抬起手,卻不想直接脫力地撲了過去,幸好蕭玉笙手疾眼快地接住了他。

“剛好,你來了……”

蕭玉笙虛抱著蕭晗,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事出有因,不可一概而論,但他去到暮塵的宮殿,沒有尋到人,反而看見一地,已然發乾了的血跡。

“快,幫幫我……”

蕭晗反握住蕭玉笙的手,後者卻不敢回饋相同的力度,“蕭晗,我、我不能……”

“你不幫我?”

蕭晗的雙眸裡染了淚光,他不明白,為何成了三清灣的二公子,本以為終於苦儘甘來,卻還是如同身在亡人穀一般,感覺四周暗無天日。

“師尊不信我,你也不肯幫我?!使暗器那孫子現在說不定正怡然自樂呢,憑什麼偏要我在這兒跪著,蕭玉笙,憑什麼……你告訴我憑什麼?!”

為什麼他人有錯在先,受罰的卻是自己?

暮塵……

若我在歸一台上的時候,沒有躲開,那支短箭挑了我的筋脈……

你是不是也會不聞不問,讓我自己爬回來?

那就爬吧。

蕭晗這十五年來出生入死,多少次是從屍骨堆裡爬出來的,他命大,一時半刻還死不了。

但隻要他沒死,定會有一日,將所有鄙夷、薄待他的人,踩在腳下。

並非狼子野心,隻不過人活一世,若連個盼頭都沒有,圖什麼呢?

對啊,蕭晗捫心自問,他九死一生逃離了亡人穀,拚了命也想來陽間走一遭,所以,究竟圖什麼呢?

圖空有虛名的二公子,還是圖那個冷心冷情的暮仙尊。

既然不該貪求過多,那麼如今該去哪兒呢?

這偌大的天下,竟無一處是蕭晗的容身之所,連他一心一意叩頭拜認的師尊,原也是瞧不起他的。

師尊,如果我說,當年在亡人穀的斷崖之間,你救下的那個小兒是我,你會後悔嗎?

他的內心深處,堆積了太多傷感且痛苦的過往,無數狂亂的記憶,宛若滔滔江水泛濫成災,從他的靈魂深處奔湧而出,衝擊著血肉之軀,令他感到陣陣心悸,瀕臨崩潰。

時光如白駒過隙,如今蕭晗有好多事情想不起來了,也少了些許當年的憤懣難平,他隻記得,五日過後,是蕭玉笙背起昏昏欲睡的自己,還不停地說著什麼“彆怕”、“好夢”之類的話。

蕭晗抬頭再次看向那個已過不惑之年的男子,他還如當年那般英姿挺拔,身著藏青色的錦袍,清風吹起雲紋廣袖,露出小臂上的一道傷疤。

兄長,謝謝你。

無論前世今生,你都未曾介意過我的出身,理解我的不擇手段,包容我的一意孤行。

即使聲音今非昔比。

逝者已矣,蕭晗廿載之前伏誅於亡人穀下,換來現在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而何絮,將永遠臣服於蕭氏掌門,忠貞不渝。

日後天涯路遠,無法並肩同行,望君珍重。

蕭玉笙淡然地走過他們,衝不遠處的慕容遲點頭致意,笑容間沒了昔日的年少輕狂,卻是真正地溫暖人心。

“罷了,你要嫌疼,那就在這兒待著吧。”蕭雲清拭去眼角的晶瑩,帶了一抹難以掩飾的淒然之色,臉上還勉強掛著笑意,“我想去祠堂看一看,你畢竟來自亡人穀……不然,對不起我阿爹……”

蕭雲清欲說還休,蕭晗卻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即使至今他與蕭玉笙的發妻素未謀麵,但當初在亡人穀時,便有所耳聞。

他的兄長,娶了顧氏掌門的膝下一女。

蕭氏的敗落非他所願,但扶桑洲的血流成河,卻是他當上鬼王後的運籌帷幄。

蕭晗的罪孽太深,何絮怕是還不清了。

他不敢再想,乾脆又往彆處爬了兩步,走走停停,突然,一個門可羅雀的宮殿映入眼簾。

清朗的夏夜,冰藍色的夜空中繁星點點,微涼的夜風帶來陣陣不知名的花香,沁人心脾。

這是誰的宮殿?香火怎會如此稀少?

蕭晗竭力回想,在他的印象中,三清灣的一眾仙尊皆受人敬奉,即便是在夜裡也會燈火通明,但這座殿宇坐落在這處被遺忘的角落裡,孤獨而幽靜。

後院裡的水塘裡栽滿了荷蓮,淩霄花纏在牆頭之上,枝葉迎風招展,馥鬱芬芳。

可能上輩子爬過一次的緣故,蕭晗倒沒感覺有多疼,燭火熹微的大殿裡,似乎有一人孑然而立。

是誰呢?好奇心使然,他又往前蹭了幾步,這才看清了儀門上的匾額——玄鳳宮。

蕭晗恨不得撤死自己,他怎麼就忘了,上天入地,香火能差到這種熊樣的,除了暮塵,怕是沒有第二個人了。

因著陰晴不定的性格,大多修士對其敬而遠之,雖說民間聲望極高,但其他仙君向來小施恩惠,而暮塵通常辦事走人,凡人念及他的好,無奈香火有限,他們更傾向於奉予幫過自己的人。

暮塵此刻沒注意到院子裡那殺氣四溢的目光,兀自忙活著什麼。他還是晨日裡衣冠楚楚的裝扮,但現下卻沒有束發,用一支紫檀木簪草草固定,縱使埋沒於烏青黑夜之中,但此人未染纖塵。

似乎一切都沒有變,暮塵站在主殿之間,正編織著金色雲網,而後將其掛在修真界與凡間的交界處,以免鬼怪禍亂塵寰。

“師尊……”

“嗯?”方才太過入神,身後的聲響令暮塵嚇了一跳,他回過頭,隻見蕭晗跪在那裡,庭院暗雨乍歇,衝淡了兩抹血痕。

“你怎麼……”

暮塵劍眉輕皺,蕭晗以為他嫌自己汙了後院,立馬乖巧地保證道:“師尊放心,三日之後,我定會將其擦淨……”

“不必。”

話音未落,暮塵放下手中的金絲,留下一句“自省即可”,便關上了宮門。

三日並不難熬,也可能是那池蓮花治好了蕭晗大部分的傷。池裡的水引自寒泉,專用於療愈的聖水,反正他沒跪幾天,蓮子先少了大半。

第十章 本王的小寡婦

期間蕭雲清還來探望過,結果蕭晗不是玩螞蟻,就是剝蓮子,絲毫沒有懺悔的樣子。

蕭雲清冷笑道:“你不是嫌疼嗎?怎麼爬這兒來了?”

蕭晗卻也大言不慚:“隨便逛逛。”

不知哪個字觸到了蕭雲清的逆鱗,她半蹲下來,讓自己保持在與蕭晗平視的高度,“何絮,我相信你,所以我想等你傷好了,然後跟我一起,去謁祖祭陵。”

蕭晗難以置信,“你不怕你祖宗十八代卷咱倆嗎?”

“不會的,阿爹雖然嘴上不言,但我清楚,他心裡始終是惦記……”蕭雲清似乎恥於喚出那聲“叔父”,她頓了片刻,眸中凶光畢露“但正邪終究殊途,鬼王無惡不作,死不足惜!”

蕭晗不知該說什麼,隻是默默地聽她傾訴,蕭雲清也知道不該遷怒旁人,言歸正傳:“老何,你是個好人,若是祖父祖母還活著,定不會棄你於不顧,跟我去祠堂上柱香吧。”

蕭晗茫然地點了點頭,也好,回來這麼久,是該去看看義父義母了。

“行了,你好生跪著吧,我先走了。”

“哎,彆介……”話音未落,蕭雲清就不見了蹤影,她輕功了得,估計早跑膳房搶飯去了。

“喲~這不是何大公子嘛?”

玄鳳宮平日裡人煙稀少,現下倒因為蕭晗,來了幾位不速之客。

許九陌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孔雀開屏似的,路過蕭晗的時候,還狀似不經意間,用衣祛掃了一下他的側臉。

蕭晗懶得掙口舌之快,待他頤指氣使地罵痛快了之後,問道:“許九陌,我聽說你博學多才?”

許九陌最吃吹捧這套,嘴角都快樂開花了,但還是穩住聲調,客氣了一句“謬讚”。

“許公子不必過謙,我想跟您打聽一人。”

“何公子請講。”

正經不過三秒,蕭晗問他:“你聽說過肖鴰芣嗎?”

“什麼小寡婦?亂給旁人起彆號。”

此“肖鴰芣”非彼“小寡婦”,上輩子蕭晗還未及冠禮之時,便有個孩子跋山涉水,慕名而來,專要拜他為師。

那孩子軸,看見蕭晗就磕頭,其他長老幫忙打圓場,說等蕭晗羽翼漸豐了再說,但他不聽勸,反正算是認準了蕭晗。

可能年紀尚小的緣故,他五官沒長開,遠觀還有點江南女子的溫婉,活像進了土匪窩的小媳婦兒,抱著蕭晗大腿誓死不從,頗有貞潔烈女那勁頭,鬨了好大的笑話。

蕭晗無奈,隻得問他姓甚名誰,那小孩不怕生,說自己無名無姓,但求師父賜名。

大庭廣眾之下,蕭晗也怕露怯,他沒讀過幾本書,哪裡會取名字?

於是蕭晗便謙稱自己才疏學淺,先讓其拜在暮塵門下,來日待他學有所成,再收徒弟也不遲。

可惜蕭晗想得太遠了,他弱冠剛過沒多久,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不得已重返亡人穀,原本不想拖累旁人,誰知那孩子死活要跟著他。

“懇請師父賜名。”

“你……”蕭晗又想起了初見他的那日,雖身為男子,可眸中含淚楚楚可人,一顰一笑倒是溫文爾雅、風姿綽約。

“那就叫你小寡婦吧。”

“敢問師父,哪三個字呢?”

真是個好問題,蕭晗總不能說,看你長得漂亮,又總愛哭,跟小寡婦有一拚吧?

“為師不希望你成天苦大仇深的,才十幾歲,便姓‘肖’吧,諧音‘笑’,至於後兩個字,你自己挑挑,有看上的告訴我。”

肖鴰芣不明所以,但照音選字且不在話下,他鄭重其事地叩首謝恩,“弟子肖鴰芣,拜見師父。”

奈何這三個字實在太過拗口,他自己也念成了“小寡婦”。

後來待二人熟絡起來,蕭晗也懶得敷衍,直接改成了字正腔圓的“小寡婦”。

蕭晗沒教過小寡婦什麼,隻讓他留在亡人穀,每日伺候自己換衣梳洗,心情好了就賞他點珠寶首飾,也許興之所至,還會給他展示一套劍法。

如今想來,真是愧對那聲“師父”。

“你打聽他乾什麼?”

“我在亡人穀的一個石柱上見過這個名字,當時覺得特彆,就記下來了,隨便問問。”

“我爹倒是說過有這麼個人,但好像當年圍剿亡人穀的時候,就戰死了。”

“戰死了?!”蕭晗驚愕,他上身前傾,以手撐地,大有要站起來的架勢。

許九陌捋了捋頭發,不知為何他反應如此之大,“怎麼了?”

“沒什麼……”

頂好的孩子,靈脈清奇是個可塑之才,隻歎師徒緣淺,要不然這一世,蕭晗還準備再好好教他一番。

送走了許九陌,他跪坐在原地愣神,不知何時骨戈術已然解除,他挪動了一下膝蓋,發現竟可以離開地麵。

但這副殼子不行,以蕭晗現有的法力,不夠再支撐他囫圇個地走出去,正打算腆臉問問暮塵能不能收留自己一下,就聽側方傳來一聲輕呼,“哎呀!”

“誰?”蕭晗循聲而望,來者是位同他年齡相仿的學修。

對方一襲煙影紗衣,玉帶勾出回雪細腰,雖然目測不高,但他蒼白薄瘦,顯得身形頎長。月眉星目,如同含了一汪清泉,顧盼生輝,端的是亭亭玉立,雲淡風輕。

或許時光真的消磨了一切,小寡婦的音容笑貌在蕭晗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當這人闖入他的視線,二人的影子霎時重疊在一起,難分彼此。

其實他們並不相像,就是骨子裡的那股魅勁兒如出一轍,難得有這般——豔而不淫,麗而不妖,即使不算國色天香,卻也擔得起一句“絕代佳人”。

“我、我是沈謫仙,來找玉清仙君的。”

什麼破名字?蕭晗扶額細品,越品越彆扭,“那個,玉清仙君不在,最近鬼域猖獗,他跑下修界打雜去了。”

“打雜?”

的確不妥,蕭晗立刻改嘴:“呃……斬妖除魔。”

“這樣啊,那你……”

蕭晗麵不改色地扯謊:“我在擦地。”

沈謫仙笑容依舊,“跪著擦?”

“好吧,我被師尊罰了。”蕭晗被揭穿也不心虛,反而借機跟沈謫仙套近乎,“你能扶我一把嗎?”

沈謫仙沉吟不語,他先扶著蕭晗坐下,而後仔細檢查他的膝蓋,“你這傷勢頗重,儘量不要走路。”

蕭晗自知並無大礙,但見沈謫仙那麼認真,很配合地問了一句:“那我還有救嗎?”

果不其然,沈謫仙笑了,帶了些安撫的意味,“有救自然是有的,不過得開方抓藥,再去寒泉調養一陣子。現在能站起來嗎?”

蕭晗借力正欲起身,不想卻聽沈謫仙擔憂般道:“實在不行,我背你回去吧?”

“哎呦,不行不行……”蕭晗立馬倒了回去,抓住沈謫仙的手叫苦不迭,“嘶,好痛,這、這可如何是好……”

沈謫仙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半蹲下來溫聲道:“那我背你吧。”

蕭晗立馬借坡下驢:“那就麻煩沈公子了。”

蕭晗比沈謫仙高了小半個頭,這令沈謫仙背他的時候有些費力,又怕掉下去摔到他,隻得半彎下腰,竭力保持平衡,反倒是蕭晗還自顧自地喋喋不休:“我冒昧地問一句,沈公子找玉清仙尊何事?”

“小可乃瓊州沈氏掌門之子,特來拜師修行。”

“那你從今往後便是我師弟啦!”白得一漂亮同門,蕭晗喜不自勝。忽逢天降微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陣漣漪,此時夜色闌珊,皓月隨雲而動,朦朧清暉映在二人身上,蕭晗幻化出一道結界,上麵的波紋忽明忽暗,良辰美景宛如畫。

沈謫仙看得出神,腳步都慢了些許,眸間華光流轉,令人過目難忘。

蕭晗輕聲喚他:“沈謫仙。”

“怎麼了?”

“沒事兒,就想喊喊你。”蕭晗說完,把頭埋進了沈謫仙的肩窩,鬢邊垂落的發絲掃到了後者的臉頰,惹得沈謫仙小聲威脅:“彆亂動,不然就把你扔下去。”

蕭晗知道他心善,不可能撂下自己不管,於是諂媚地笑著問道:“為什麼叫‘謫仙’呢?”

“我是申月十五的生辰,阿娘怕我命不好,所以取名謫仙。”

不知是不是蕭晗的錯覺,沈謫仙說這話的時候有種難以言喻的落寞,他不想這般好的人傷心,思忖半晌,溫言道:“那我叫你‘半仙’可好?”

沈謫仙不解:“為何是‘半仙’?”

“既不是遭天罷黜,以後也大有飛升的希望,好不好?”

“好。”沈謫仙低頭無意間瞟見了蕭晗的左手,食指的骨節下戴了一枚素戒,“那師兄,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何絮,柳絮的絮。”

“師兄,你的名字……”

沈謫仙還未說完下文,就被蕭晗打斷:“你不必喚我‘師兄’,大家師出同門,這樣反而顯得生分。”

想起蕭玉笙,蕭晗補充道:“我在家有一位兄長,要不你叫我‘二郎’吧。對了,你方才想說什麼?”

沈謫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噢,我就是想說,二郎你這名字——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怎麼聽起來跟蕭掌門似的……”

第十一章 本王想起了一些事情

聞言,蕭晗立刻緊張起來,他扣在沈謫仙肩頭的手下意識收緊,驟然襲來的疼痛令沈謫仙險些一個踉蹌,“這和蕭玉笙有什麼關係?”

沈謫仙吃痛,他放柔了聲音嗔道:“二郎,你、你先鬆開……”

蕭晗如夢初醒般鬆開了手,滿含歉意的眼眸似乎泛著淚光,“對不住,我隻是好奇,蕭玉笙好歹也算一代掌門,哪裡會挨得上浮雲柳絮這些東西?”

“誒?你不知道嗎,當年天權長老重出江湖,曾為其算了一卦,說蕭掌門是天煞孤星,這事兒在我們瓊州都傳開了……”

蕭晗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天煞孤星?”

“嗯,彼時蕭氏敗落,蕭夫人又無故難產,不過半日便仙逝了,據說賢伉儷都未曾見上最後一麵。”

顧氏千金,死了?

那扶桑洲,就算徹底滅門了。死了也好,誰讓那個挨千刀的破掌門那麼折磨洛寒。

蕭晗那日踏入扶桑洲,正值戰亂,過眼之處烽火連天,四周儘是斷壁殘垣,在厲鬼瘴氣的熏蝕下,河流乾涸,萬木枯槁。

蕭晗還未及回神,就聽到一陣異響,他抬起頭,瞧見正殿斜後方的樹林間,掛滿了血肉模糊的殘屍,十幾隻兀鷲於天盤旋,偶爾停在枝乾上啄食,血不停地往下滴落,混了稀碎的肉渣和腦乾。

“無常鬼。”

一個麵容慘白、身材高瘦的男人倏地現身,他口吐長舌,左眼流著淚,右眼卻戲謔地俯瞰前方,嘴角還掛有一絲詭異的微笑,官帽上寫有“世事無常”四個白字,他躬身致意:“鬼王。”

蕭晗收劍入鞘,“都處理乾淨了?”

“顧氏長子攜其季妹拚死抵抗,至今未降。”

“他們人在哪兒?”

無常鬼擦去左臉的淚痕,空洞的眼神莫名聚焦,“血林。”

蕭晗感覺心口泛起一陣酸澀,尚在孩提時代,洛寒帶他橫穿過一次血林。

洛寒身為九大惡鬼之首,素來殺伐果斷,挖眼剔骨什麼壞事兒沒做過,但當她領著蕭晗那隻小手時,不禁望而卻步。

“晗兒,彆看。”

她讓蕭晗站在自己身後,撐起了一把油紙傘,一步一步地蹚過了血林。

血腥味兒充斥了蕭晗的鼻間,腳下深淺不一,踩過碎裂的顱骨,他連連作嘔,幾欲睜眼,都被洛寒用法力壓製了下來,“不要看。”

蕭晗歎了口氣,他壓下胸間的悲慟,衝無常鬼問道:“有傘嗎?”

“什麼?”

問君何所之,白雲無儘時。

洛寒一心想護好的那個孩子,終究還是手染血汙,入了鬼道。

“罷了,這條路,本王也該自己走一趟了。”

紅傘不歸長相憶,血林深處月光寒,顧影自淒然。

待蕭晗走到顧氏長子麵前時,後者已然沒了氣息。他單膝跪地,闔目垂首,身體卻拄劍不倒,宛如於以身殉道的謙卑,仿佛他是這片土地的無冕之王。

蕭晗為此而震撼,他命眾鬼退後,自己也不敢往前,似乎再靠近跬步,都是對君子的褻瀆。

蕭晗看向半伏在屍體後邊的那個女子,“可否請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生得美豔溫婉,性子卻強勢悍烈,她拔出蕭晗的佩劍,架在脖頸間,紅淚偷垂,手腕發力,不想蕭晗抓住了劍刃。

“你好像她……”

不是樣貌,亦非一顰一笑,隻是這種飛蛾撲火的決絕,像極了那位死在他懷裡的故人。

縱使物是人非。

血腥味兒肆意彌漫,蕭晗奪過長劍,而後抬手作揖,“天高路遠,還望姑娘保重。”

暮塵從下修界回來的時候,已至醜時。

他肩膀負傷,上次被蕭晗失手刺出的血洞還未痊愈,現下新傷舊傷相疊,傷口處汩汩湧出的鮮血打濕了衣袖,劇烈的疼痛過後,左肩以下都近乎麻木地失去了知覺。

出行之前,蕭玉笙曾極力勸阻,但鬼界作祟,禍亂人世,他不能冷眼旁觀。

徒不教,師之過,蕭晗所為,暮塵甘願承擔,而與鬼相搏,死傷在所難免。

能活著回來就已經很好了,他無怨。

曾幾何時出生入死,暮塵從來形單影隻,眾人敬畏尊崇,將其奉為九天神明,卻不曾在意,他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但沒有人敢站在暮塵身旁,頂多中規中矩地喚一聲“玉清仙尊”,隨即退至他身後,待劍光一閃,萬鬼湮滅。

包括蕭玉笙。

他有子女,有牽掛,他是三清灣的掌門,手握上修界的半壁江山,他不可能陪暮塵孤注一擲,以神消靈滅去換凡間太平。

“師尊,不值得。”

自從弱冠出師,這是蕭玉笙第一次,喊了那個久違的稱呼。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師尊,救不完的。”

暮塵不置可否地沉默良久,他轉身離開,臨走前亦不曾回首,隻是淡然應道:“但求無愧於心。”

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不染纖塵,空中孤月輪。

没有了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