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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逢天降細雨,遠處傳來一聲“二郎”,暮塵耳力極好,他駐足遙望,隱約看見有兩個人影走來。

誰?

“這結界真漂亮,還有花瓣呢。”

蕭晗攏起沈謫仙肩頭的碎發,露出白皙修長的側頸,勾勒出清晰俊朗的下顎線,當真跟他的名字如出一轍,仿若出塵謫仙,羽化而飛升。

蕭晗晃了晃腦袋,想把那些心猿意馬都甩出去,害怕冒然唐突佳人,“那是紫荊花,你若喜歡,我明日便去摘一束回來。”

“算了吧,你腿傷未愈之前,先彆亂跑。”

暮塵傷口作痛,失血過多令他眼前的景象不甚分明,但他依稀聽見,蕭晗似乎笑了。

那張瀟灑無邪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暮塵不願自討沒趣,擾了這難得的靜謐。

他側身躲在一棵榕樹後麵,稍施法術,一麵金色的屏障拔地而起,目送二人經過此處。

蕭晗突然眸色一凜,“半仙,快走兩步行嗎?”

沈謫仙輕攬蕭晗的手僵了兩分,“怎麼了?”

“有股血腥味兒,好濃,誰受傷了……”

沈謫仙輕拍了兩下蕭晗的小腿,樂道:“二郎疼糊塗了,你的膝蓋還在流血呢。”

“不是我的血。”

蕭晗有個本事,他對血的味道十分敏感,但卻聞不到自己身上的血氣,無論受多重的傷,即使上輩子征戰打得體無完膚,他也能立刻分辨旁邊有沒有人流血。

暮塵心下了然,他加固了屏障,順便阻隔了氣息,聽聞沈謫仙的話語後,他特意看了一眼蕭晗的膝蓋。

還好,沒傷到脛骨。

暮塵背抵屏障,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須臾,複又直起身,恢複了原先那副冷傲孤潔的模樣,一如既往,蹣跚而歸。

“二郎,我給你上藥吧。”

沈謫仙放下蕭晗,扶他坐在寒泉的石階上,他手拿藥罐,臨泉邊找了一些仙草,以杵臼搗藥。

蕭晗上一世去過明淨山,沈氏一族不乏貪生怕死之輩,掌門尤甚,是最先向他俯首稱臣的門派。

但沈謫仙不一樣,犬父有虎子,他主修療愈,懸壺濟世,以陶罐玉杵為媒,開方抓藥,妙手回春,皆稱其為華佗轉世,在下修界是出了名的“杏林聖仙”。

即使沈謫仙近在咫尺,但蕭晗隻敢保持一定的距離,於方寸之間默默相守。沈謫仙和光同塵而超然物外,遠了怕世態炎涼,護不好他;近了又擔心自己周身的戾氣太重,汙了他的冰清玉潔。

沈謫仙褪去外袍,提衣沿池而下,衝蕭晗潑了捧水,“冷嗎?”

凍得蕭晗徹骨打顫,“冷。”

沈謫仙挑眉輕笑,打趣他道:“冷就對了,證明還有知覺。”

蕭晗佯裝不滿地“嘿”了一聲,正打算回嘴,結果沈謫仙順勢勒緊了紗布,“噓,寒泉重地,禁言。”

蕭晗疼得倒抽一口涼氣,無語凝噎,“嘶……半仙,你學壞了。”

沈謫仙舉著藥罐稍稍湊近,吹了吹他已然止血的膝蓋,“還疼嗎?”

“不疼了。”

蕭晗不是個能消停住的性格,他起身躍上寒泉的銀藍拱橋,手攬旁邊的玉琢獅鷲,一條腿漫不經心地搭在橋欄上,麵帶笑意地看向沈謫仙。

他們一個在橋上,夏風習習,一個在水邊,芙蓉溢香。

二人就這樣四目相對,誰也沒有說話。

泉口寒氣彌漫,煙雲氤氳,偶有落紅隨風飄搖而下,紛紛揚揚落於波光粼粼之間。

“二郎,吃一塹長一智,下次莫要再犯戒了。”

“這也由不得我,”蕭晗的唇角帶了一抹自嘲,他眸光混濁,參雜了許多欲言又止的情愫,再開口時,又變回了那個愛耍無賴的少年,“不行了,腿疼,你背我回去。”

樂極生悲,蕭晗覺得這個說法並非空穴來風,至少今晚就靈驗了。

目送沈謫仙走後,蕭晗踢掉鞋子,躺在床上放空自己,不想卻聽有人在喊:“鬼王!鬼王來了!”

鬼王?蕭晗赤足下地,跑到了門口,隔了薄薄的一層窗戶紙,發現外麵屍橫遍野,血色滿天。

蕭晗隨便撿了個匕首準備應戰,草叢窸窣作響,他不予理會,依舊在附近徘徊,不久,周圍沒了動靜,卻聽有人喚他:“晗兒。”

蕭晗回頭沒見到人,正以為幻聽之際,他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

隻見洛寒手起刀落,獻祭一般自刎,倒在了他的懷裡。

蕭晗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地抱著洛寒,身後霎時傳來破空的聲響。

一道閃著綠光的羽箭貫穿了蕭晗的胸膛,他捂上心口,血卻止不住地流淌,一個女子從天而降,揮刀砍去了他的右臂。

蕭晗定睛凝望著那位女子,他看不清,但兀自覺得熟悉。

這種女兒家少有的堅毅和決然,讓他想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洛寒,還有一個是——

蕭雲清!

第十二章 本王求抱抱

“玉清仙尊,”蕭蔚明輕叩暮塵的殿門,“您睡了嗎?”

“沒有,何事?”

“何絮好像讓夢魘住了,怎麼喊都叫不起來。”

當暮塵趕到時,蕭晗的身體都涼透了大半。

據蕭蔚明所雲,三日後他即將下凡曆練,本想臨睡前找蕭晗告彆,結果瞧他躺屍在床,不知道是睡得死還是暈了過去,整個人直冒冷汗。

“罷了,你先出去。”

“那我先走了……”蕭蔚明都跨過了門檻半步,離開前又覺得不妥,他折返回去,朝暮塵深鞠一躬,“拜彆仙尊。”

暮塵坐在床沿邊,點頭預祝:“一帆風順。”

蕭晗此時身心俱疲,他不再輾轉,似是放棄了掙紮,暮塵怕他沉溺於夢境,喚道:“彆睡了,何絮,醒醒。”

無果,蕭晗的呼吸越來越輕,他麵色發白,嘴角烏青,暮塵見勢不對,扶起蕭晗讓他倚靠自己,指尖撫平他緊皺的眉頭,“何絮,醒一醒。”

蕭晗感覺周身一片漆黑,他沒了右手,不便保持平衡,像一隻待宰的羊羔,一瘸一拐地往後躲。

莫怪蕭雲清那麼眼熟……

是了,跟他在血林裡,放走的那個姑娘,如出一轍。

嗬,蕭晗後悔了,他心有不甘,但無能為力,曾有一麵之緣的姒婦想殺他,為了什麼?

為了顧氏嗎?

滅門之仇不共戴天,算他咎由自取,他無話可說,那……蕭玉笙呢?

奪舍後的種種,想來蕭玉笙,應該已經不恨他了吧,那既然如此,今幸已再逢,可否與君分釵合鈿,冰釋前嫌?

蕭晗甚至妄想,瀕死之時,或許蕭玉笙會救他。

“兄長,我……”

“蕭氏反賊及其共謀者,格殺勿論。”

蕭玉笙登上高台,一身白銀打造的輕鎧熠熠生輝,手中緊握的金弓猶如蒼穹之月,駿馬戎裝使他看起來還似弱冠那般驕陽似火,他揮袖令下,空洞的亡人穀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呼聲——

“三清灣永存!”

“何絮,何絮!”

連喚了好幾聲,蕭晗連睫毛都不曾顫動,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看起來和死了沒什麼分彆。

蕭晗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把他腔子裡的熱血都澆涼了。

蕭氏反賊?

蕭玉笙,你竟如此恨我嗎?你也想讓我死嗎?

蕭晗垂首跪地,仰天長嘯。

他錯了,從那年亡人穀的驚鴻一瞥,直到今日的離經叛道,他自始至終,都錯了。

洛寒說得對,命該如此,就要認,天命不可違。

“疼……好疼……”

蕭晗開始夢囈,是轉醒的征兆,暮塵鬆了口氣,不管夢到什麼,即便是邪念太深,有所執、有所求,也比直接死在夢裡強。

夜深人靜,暮塵不願麻煩他人,隧親自接了盆熱水,將帕子打濕,替蕭晗處理膝蓋。

之前下手過重,到底是動了惻隱之心。

皮肉漸合,多半是寒泉的功勞,暮塵不擅療傷愈法,隻得幫他脫了褻衣,沿著血口慢慢地擦拭。

蕭晗偶爾悶哼,如小狗一般低聲嗚咽,暮塵難免心驚,怕弄疼他,忙停了動作,待他再次安睡,才敢接著敷藥。

等一切塵埃落定,不知東方之既白。

暮塵肩膀處的衣料有些泛紅,但他正困得迷糊,不想去管開裂的傷口,隻是一下下地輕拍蕭晗的後背,昏昏欲睡。

“疼……”

蕭晗睡不踏實,他兀自呢喃,把自己蜷縮在被子裡,隻露出小半張臉。暮塵半夢半醒,分不清今夕何夕,他下意識地摟過蕭晗,捂上後者冰涼的手,蕭晗的手很涼,好像怎麼捂都捂不熱,但他想給予這個徒弟慰藉,就像當初在亡人穀,蕭晗也是這樣暖了自己那樣。

“不疼了,葉舟,醒了就不疼了……”

血的腥甜和一股淡淡的鬆木香混在一起,如夢似幻,迷離而熟悉的味道讓蕭晗恍然,卻莫名感到心安。

如同上一世的無數個不眠夜,他受了傷,就半躺在暮塵懷裡,那是二十八歲的蕭葉舟,再也不敢奢求的溫暖。

蕭晗疲憊地睜開眼睛,意識還有些不清晰,他正欲起身,卻猛然發覺有個人在自己床上和衣而眠。

……暮塵?!

這一嚇非同小可,蕭晗本就沒有什麼血色的臉,現在更是白得雪上加霜,可偏生他還記不起來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想以頭搶地,稍一動彈,把暮塵給弄醒了。

“暮……”夢裡的景象過於真切,先前大逆不道總愛直呼其名,結果眼下差點禿嚕嘴,幸虧蕭晗機靈,“暮師尊!”

聽著彆扭就彆扭吧,至少比“暮塵師尊”強點兒有限。

暮塵沒有計較,伸手探了一下蕭晗的前額,“感覺怎麼樣?”

“嗐,沒事兒,我能有什麼事兒……”蕭晗怕他看出端倪,下意識地往後挪了些許。

珠簾微搖,日光斜照,蕭晗注意到了暮塵的肩膀,“師尊,你……流血了?”

暮塵掀開被子,倒了一杯熱茶遞給蕭晗,“無妨,既然醒了,梳洗片刻,一會兒去聽學吧。”

“師尊,我給你處理一下吧,都滲血了。”

“不必……”

暮塵將杯子放回桌上,話音未落,隻聽蕭晗怒道:“不必什麼不必,坐下!”

完了,原形畢露了。

蕭晗一度認為暮塵冥頑不靈,他待徒弟儘責,卻也嚴苛,紅臉白臉全讓他一人唱了,本該是德高望重的仙尊,但自理能力極差,不僅對自己的傷勢不上心,生了病還得過且過,要不是蕭晗威逼利誘地勸他喝藥,估計都熬不過那段囚禁,早客死他鄉了。

“那什麼,師尊,你等我一會兒,徒兒馬上回來。”

蕭晗翻遍了寢殿,奈何沒找到可以用的利器,他愁得原地打轉,最終妥協地從書櫃上挑了一冊不起眼的卷軸,圖窮匕見,“師尊,忍一忍。”

“乾什麼?”

蕭晗不答,乾脆上手去扒暮塵的衣服,後者惱羞成怒,“何絮!”

“聽話,把衣服脫了,讓我看一眼。”

這套話前世說習慣了,導致蕭晗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在亡人穀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裡,暮塵時常舊傷複發,低燒不退,蕭晗叫醫館換了一批又一批的大夫,就是不見好,後來他才明白,原來暮塵是在跟他對峙,以命相搏,至死方休。

那陣子,蕭晗每日都去喂暮塵喝藥,但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哄兩次不聽話,乾脆直接動粗,暮塵要敢不張嘴,蕭晗就扳過他的下巴往裡灌,久而久之,地牢裡總彌漫著一股湯藥的味道。

蕭晗厭惡混了血腥的苦味兒,後來,他就很少再去地牢了。

不敢深想,蕭晗熄了燭火,拉上床幔,好言相勸:“師尊,那些鬼的爪子和兵刃都不乾淨,上麵有瘴氣,保不齊還喂過毒,傷口必須處理。”

斥責的話語生生咽了回去,主要暮塵實在不知道該罵他什麼。

“你要害羞,我馬上出去,脫好了叫我。”

嘶……怎麼跟逛窯子似的?

蕭晗自知言錯,他當鬼王的時候沒少去花樓,每次都點花魁和幾個清倌,可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嘗,他嫌臟,什麼也不想乾,單純讓她們陪酒奏樂,誰要能把他灌醉,厚賞金珠百顆。鬨得老鴇背地裡沒少遺憾:“這位爺有錢是真有錢,可惜這麼年輕就不行了。”

蕭晗感識敏銳,他聽見後也不解釋,自顧自地將酒一飲而儘,旋即發現樓下有個男子,麵容儀表堂堂,看上去是個正人君子,卻不想他十分猥瑣地對屋裡小聲說:“妞兒~慢慢脫,不著急,我現在就出去,脫好了你叫我。”

蕭晗心虛,同手同腳地走出去,像老化的機甲人關上了殿門。

也不知最近怎麼了,時不時的就想起從前來了。還是叫花子活得自在,每天除了一日三餐,什麼都不用愁。

唉,浪跡天涯無人伴,修仙不如去要飯。

但有一個問題。

那個妞兒能喊“大爺進來吧”,但總不能指望暮塵也這麼喊吧?就算他喊自己進去,能說什麼,說“我脫好了,你快進來”嗎?

光是想想就感覺傷風敗俗。

蕭晗叩了兩下宮門,他們學修住的地方不大,即使暮塵在內殿應該也能聽見,但蕭晗耳朵都貼門上了,裡麵卻遲遲沒有動靜。

“師尊?”蕭晗怕暮塵有恙,他那種死鴨子嘴硬的性格,剛把彆人轟走自己就暈倒的情況也不是沒有。蕭晗奪門而入,暮塵正靠在床邊閉目養神,手中捏著一片朱紅的桔梗花瓣。

上輩子,蕭晗也曾折過一枝桔梗贈予暮塵,為著前一晚粗暴的對待。他將其彆於暮塵的鬢發間,青絲海棠紅,風過揚芭蕉,當是傾國傾城的美。

蕭晗撲到他身上,不住地搖晃,“師尊?!你怎麼了,你彆嚇我啊!”

暮塵揉了揉陣痛的太陽穴,“喊什麼,哭喪呢?”

“我還以為……”

蕭晗沉默了,其實他知道暮塵沒死,但就是見不得這人了無聲息地闔上眼,仿佛下一秒便會離自己而去。

他失去的東西太多,也經曆過不少生離死彆,可他想讓暮塵活著。

蕭晗一直看不透自己對於暮塵的感情,起初在亡人穀的斷崖下,他原本打算守暮塵一輩子的。

可再炙熱的赤子之心,也架不住三番五次的責罰冷落,蕭晗在暮塵的身上,看見了老鬼王的影子。

第十三章 本王快被氣死了

蕭晗從小受儘淩辱刻薄,鬼王在亡人穀如日中天,說一不二,洛寒很多時候護不住他,隻得偏過頭,眼不見心不亂。

但無論多疼,蕭晗都會咬緊牙關,竭力抑住呻吟和慘叫,因為在那繁紋沉重的石門之外,是有人惦念自己的。

可自從拜入暮塵門下,除了蕭玉笙願意陪他一起在祠堂挨罰,沒有彆人了。蕭峰常年不在家,唐夢安一人主持大局,難免疏忽,頂多事後給蕭晗塗藥,再叮囑幾句有的沒的。

蕭晗這一生所求不多,隻想要個安穩的家,卻自始至終,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他眸色一黯,陰翳的目光裡似乎漾起一片水色,“你起來。”

暮塵如言照做,不料蕭晗用匕首劃開了他肩部的衣服,露出一排血洞,傷口幾乎貫穿了整個肩膀。

“你被鬼撓了?”暮塵不應,蕭晗權當他是默認了,“再不處理找死嗎?”

內心湧起一腔怒火,燒得蕭晗心手皆顫,令他不禁在暮塵麵前出言不遜。暮塵被他驟然惡劣的神情嚇到了,目不轉睛地盯著蕭晗,好像要把他的靈魂看穿。

蕭晗無暇他顧,重燃紅燭,刀尖淬火,剜去潰爛的皮肉,暮塵沒有吱聲,隻是攥著桌角的手已然骨節發白。

“要不你咬著?”蕭晗挽起袖子,將胳膊遞到暮塵眼前,“疼就叫兩嗓子,不丟人。”

暮塵瞥他一眼,不搭理他,蕭晗也不腦,默默加快了動作,鮮血順著略顯單薄的脊背流淌,染得被子醒目斑駁。

他撤走沾了血的被單,抱來一床厚實的毛毯,給暮塵蓋上後,長舒一口氣,留下一句“等我”,便去尋沈謫仙,求他幫自己配藥。

暮塵成天冷著一張臉,渾身上下寫滿了“死要麵子活受罪”,至於被鬼偷襲的事兒,他八成不願讓未入門的徒弟知曉,蕭晗迫不得已直呼腿疼,拽著沈謫仙不撒手,“要止血的,彆用寒性草藥,那個……再放兩勺麥芽糖唄~”

蕭晗嗜甜,買冰糖葫蘆隻磕糖,山楂悉數喂了狗,他雖不清楚暮塵的口味,但總不會有人喜歡吃苦吧……

呸!暮塵那廝保不齊真就愛自討苦吃,那麼大個人了,較什麼軸勁,自尊程度病入膏肓,虧得自己還想給他放麥芽糖,放他奶奶個孫子!

“不放糖!”對上沈謫仙疑惑的目光,蕭晗斂了脾氣跟他打哈哈,“我、我最近牙疼,忌甜。”

沈謫仙沒有拆穿,而後解下自己腰帶上的葫蘆,起身往硯台裡添了點白酒,舔筆開方,“那就麻煩二郎,去西峰的偏殿幫我取些藥材吧。”

還沒來得及感歎沈謫仙的字跡入木三分,蕭晗突然反應過來——西峰的偏殿,那是什麼地方?

沈謫仙列了一副處方箋遞給蕭晗,“你到那兒瞧見便知道了,挺大的地方,就是有些殘陋,空著可惜了,我看前院陽光充足,用來曬草藥正好。”

蕭晗登上西峰,此地煙霧繚繞,日光透過濃雲,變得朦朧模糊,令人看不清前路。

“隻要一直朝西走,很快就到了。”

沈謫仙說得簡單,蕭晗拄了根樹杈,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探,不久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廢棄的宮殿前,透過薄靄還依稀可見其昔日的輝煌,可惜眼下牆垣傾圮,無比的破敗。

他的到來驚起了一樹寒鴉,扇動不祥的黑羽在空中盤桓,將這被遺棄的殿宇襯托得更為清冷蕭瑟。

蕭晗記起來了,這是他身為三清灣二公子時,所住的長明殿。

撥開蛛網灰絲,這裡還和從前一樣富麗堂皇,由靈石裝飾的大殿在夜間依舊閃爍,不過此時黯然環殿,遮住了那本該照耀四方的璀璨華光。

漆黑的內殿,萬籟俱寂,隻有床榻上的那一盞燭火孤熒。

香火?

蕭晗想不通,是誰那麼不開眼,還敢給鬼王上香。

就算凡間消息閉塞,不知道他惡名昭著,但時隔廿載,信徒差不多也都該把他忘了,更何況鬼王已然銷聲匿跡,如今徒留香火,涼雲滿地竹籠煙。

蕭晗開始回憶,在自己無惡不作的二十多年裡,可曾對某人有過救命之恩,還是救了全家的那種,不然沒道理至今仍點香禮拜。

好像沒有啊……

罷了,香火能助長修為法力,可為福德加持,蕭晗的邪念罪惡太重,有信徒為之燃香,也好早日超渡。

如果哪天這炷香滅了,那現在的何絮,或許也隻能重蹈覆轍,拖著僅剩的殘魂回到亡人穀了。

“荊芥三錢,鹿蹄草半兩,降香……這是啥玩意兒?”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饒是沈謫仙的字再漂亮,蕭晗也沒心思想入非非了,他不認識藥材,尤其曬乾了幾乎都長得跟茶葉似的,更何況他手裡沒有戥秤和草紙,這不擺明了為難沒怎麼讀過書的盲流嗎?

“半仙呐半仙,你這無異於弑師啊……”

剛準備折返,蕭晗便看見沈謫仙提了個竹籃子過來,他仿佛知道蕭晗尷尬的境地,了然於心地拿走方子,眉眼彎彎,“我來吧,二郎,你一會兒直接燒水熬藥就行。”

“哈哈……”蕭晗乾笑兩聲,適才著急,那紙藥方都快被自己撚出水了,他有些慚愧地撓了撓頭,天人交戰半刻,隨後認栽地扽著沈謫仙的衣袖,耍賴一般不肯撒手,“那個,要不還是放點兒麥芽糖吧。”

沈謫仙絲毫不覺意外,他答應得十分痛快:“飴糖性微溫,但萬物過猶不及,不能多放,如果還嫌苦,可以吃些蜜餞什麼的。”

“好嘞,謝謝你,仙兒。”

蕭晗虛擁住了沈謫仙,而後便往玄鳳宮跑,沒走兩步,就聽見沈謫仙在身後問他:“怎麼又改喚我‘仙兒’了?”

此時狂風驟雨,亂了沈謫仙的長發,也拂散了周身雲煙,簷上積雨,扉覆桃花。

蕭晗為沈謫仙撐起一把油紙傘,“你這般好的人,遲早是要成仙得道的,提前喊兩年也無妨。”

沈謫仙將碎發彆於耳後,接過蕭晗手中的傘,竹柄溫涼,“你這傘又是哪兒來的?”

“一個小法術,你要想學,得空教你。”蕭晗退出傘下,他沒有回頭地衝後揮揮手,“多謝你了,仙兒。”

一朵紫荊落花飄於蕭晗耳畔,裡麵傳來沈謫仙的聲音:“你我師出同門,無需言謝,待師尊好了,我定當前去拜望。”

蕭晗驚訝之餘,沒問沈謫仙怎麼知道暮塵受傷,反而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你這花還挺好玩的。”

“小把戲而已,你若想學,得空教你。”

“哎呀,這是被哪個混蛋帶壞了……”

沈謫仙難得俏皮,蕭晗光顧著傻樂,根本不去考慮那個“混蛋”極有可能是他自己。

等蕭晗把湯藥盛出來的時候,暮塵已經睡熟了。

蕭晗怕吵醒暮塵,特意在旁邊護法,讓他睡得更沉。他輕摟起暮塵的脖頸,在下麵又墊了一個軟枕,“蜜餞來不及買了,你湊合喝吧。”

到底放了麥芽糖,應該不會太苦吧?

好奇害死貓,蕭晗舀了半勺尋思先呡一口,結果苦得嘴都歪了,他忍住罵街的衝動,把碗狠狠地扔向台凳,“這是給人喝的嗎?!”又怕藥涼了傷胃,隻能吹到半熱喂給暮塵。

剛半勺喂進去,暮塵就不住咳嗽,把藥湯嗆了出來,旋即睜開眼睛……

二人四目相對。

或許暮塵確實累了,他此刻褪去了平日身為玉清仙尊的銳利鋒芒,多了幾分不曾示人的似水溫和,可能是蕭晗的錯覺,他從那雙疲憊無神的眸子裡,看到了一瞬不諳世事的茫然,恍如隔世。

那年的洞房花燭夜,蕭晗掀開蓋頭,看到的,也是這張臉——如此無畏淡漠,平靜到令人無措。

蕭晗怒極反笑,他猛地挑起玉如意,嫣紅的蓋頭扯掉了暮塵發間的金釵,陰風凜冽,吹滅了寢殿內的龍鳳花燭。

暮塵身縛鐐銬,又被蕭晗封了法力、斷了靈脈,彆無他法,隻能任其胡作非為。

妝台上的銅鏡,映了滿目荒唐。

暮塵自始至終都在沉默,隻是孤注一擲般凝視蕭晗,他的眼神猶如含了千言萬語,又似乎已然說儘,深棕的雙瞳中充滿了冰涼與平和,也是那種萬念俱灰的情愫,割得蕭晗心口泛痛。

恨我吧,暮塵,咱倆這輩子,注定了陌路殊途。待我命喪黃泉,世人釋懷遺忘之後,至少還有一人,是恨我的。

蕭晗所求不多,他來人間一趟,合該留下些什麼,神愛世人,既然師尊吝嗇將大愛施予自己,那若能分得些許恨意,也是好的。

“我睡了多久?”

在蕭晗神遊之際,暮塵已然走到角櫃前,他取了一件披風,遮住被匕首劃破的衣衫。

“半天,差不多快未時了。”

蕭晗撤下木竿關了窗戶,外邊陰雨連綿,潮濕的空氣裡夾雜了葉子腐爛的味道,平添了幾分煩躁。

風吹得有些冷了,暮塵攏了披風,與蕭晗擦肩而過的時候,隻聽後者低語:“回來。”

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肅穆威嚴的神色全然不似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蕭晗手點鬼火,溫熱了瓷碗,“師尊,先把藥喝了。”

第十四章 本王想看美人穿嫁衣

“煩請各路大神來寒舍一探,拜托了,拜托各位了……”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三清灣的護城河邊,激流湍急,其勢鬱蒙,一有決溢,彌原淹野,非凡人之軀所能渡。但事出反常,身為村長,他不得已帶著全村的希望,來求神佛庇佑。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蕭晗不樂意插手,不想沈謫仙熱心:“老伯,您慢慢說。”

“我們那地方叫‘寧狐村’,大約一年前,無論婚喪嫁娶都不順,新娘子莫名其妙地失蹤,已然白頭偕老的夫婦要鬨和離,染了風寒本無大礙卻突然暴斃,哎呀,這、這亂七八糟的事兒太多了……”

估計亡人穀又放鬼出來浪了,蕭晗見怪不怪,問道:“寧狐村?你們村子跟狐狸有什麼關係嗎?”

“那可謂是源遠流長啊,聽老一輩說,原來這兒還不叫寧狐村,但後來不知怎的,改成寧狐村了。”

蕭晗:“……”

這他媽說了跟沒說有什麼區彆?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蕭晗揚長而去,“來人,送客!”

嚇得男子匍匐在地,大喊:“仙君、仙君!您不能見死不救啊!”

“二郎,你先彆急,待他說完。”

沈謫仙看不過去,攔下蕭晗,後者沒好氣地瞥了那村長一眼,“怪我咯?你聽他說的是人話嗎,我沒開門放狗就不錯了。”

村長不知哪句話得罪了蕭晗,隻好立下毒誓:“二位仙君若願斬妖除魔,我們定當三叩九拜,感恩戴德,如果食言,曹氏全家不得好死!”

“不必,你就跟我詳細說說,那新婦失蹤是怎麼回事兒?”

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蕭晗回過頭,隻見一抹淡綠色的紗裙,下擺的銀絲線勾出了幾片祥雲,他癟癟嘴,冷哼道:“月霖,我看你就是閒的。”

月霖這些年一直隱於亡人穀內,從未以真身行走過江湖,跟蕭晗不同,她連化名都不用想,拎支笛子在人間恣意遊蕩。

蕭蔚明前腳剛走,碰見了在外漂泊的月霖,頓時心生愛憐,說什麼凡世動蕩、眾鬼作祟,就把她帶回了三清灣。

蕭晗啞然,蕭蔚明好死不死地招惹夢鬼,蕭雲清則有過之而無不及,直接引狼入室,收留了鬼王,這對兄妹真是一個比一個有本事。

蕭蔚明偶爾會給月霖寄封信,寫了一番鏡花水月,便沒有了後文,發乎情止乎禮,珺璟光芒,君子如珩。

蕭晗道他附庸風雅,月霖卻反駁:“主人你不懂,這小子雖傻,倒是個性情中人。”

“對對對,我不懂,你懂。”

女大不中留啊……

蕭晗懶得搭理小一輩的卿卿我我,但他對於月霖的安危絕不會冷眼旁觀。那晚,當他發現月霖出現在三清灣的那一刻,旋即將她拽去了偏殿,挽起袖子察看。

果不其然,小臂上遍布了八道猙獰可怖的傷痕,這種傷口不會流血,但也不會愈合,那是九大惡鬼給予彼此的祭禮。

“九個人,才二十年就又聚齊了,真快啊。”

蕭晗皮笑肉不笑,臉色在月華之下映得蒼白,嚇得月霖急忙跪下,“主人,不過是權宜之計……”

“你把我的遺言當耳邊風是嗎?!”

他掐住月霖的下顎,讓她直視自己,“我讓你好好過日子,彆他媽回亡人穀,結果呢?”

月霖不語,這種沉默在蕭晗看來是一種無聲的執拗,他的手逐漸收緊,直至月霖的眼角沁出淚水,才稍微鬆勁兒。

“主人、主人……月霖沒辦法啊!”

“沒辦法?那破地方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為什麼要當惡鬼?!說話!”

“主人……”

月霖叩頭不起,但也沒有解釋,就那麼垂下腦袋,閉著眼。蕭晗無意間看到她雙臂上有些泛紅的傷口,不禁為此動容。

月霖畢竟……

畢竟是他一手帶大的小姑娘。

“罷了,這些疤要跟你一輩子了,權當是對惡鬼的天罰,疼也忍著吧。”蕭晗抬手示意平身,月霖不敢僭越,兀自低著頭,“不疼。”

“那最好。”

村長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一下午,總而言之就是有臟東西,但不知道長啥樣,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蕭晗一時半刻沒想明白月霖所謂的“權宜之計”到底是什麼,他側目,隻見月霖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不是她。

這丫頭忠心,諒她也不敢撒謊,很多事情蕭晗不願過問,唉,回去就回去吧,九大惡鬼同生共死,起碼還多了八個人替自己保護她。

“眼下重中之重,是要把那個東西引出來。”

蕭雲清聞訊趕來,提筆在宣紙上寫寫畫畫,她的字不甚清秀但很大氣,沒一會兒就寫滿了一桌子。

這件事兒蕭晗沒有稟報暮塵,其一是沒必要,幾個徒弟就能解決的小鬼,無需麻煩師尊。其二是自從上次,他在暮塵麵前親手點燃鬼火後,小半個月了,暮塵都沒有再見過他。

“和離、暴斃啥的我們管不了,但婚嫁總可以吧,送個人過去不就行了。”

月霖半倚著門框,反問道:“都不知道男女,咱是出嫁還是入贅啊?”

眾人一籌莫展之時,蕭晗拍板定案,“我剛才打聽了,那村子旁邊有座靈山,咱們可以準備兩個花轎,然後兵分兩路,左男右女,怎麼樣?”

“這個主意好,那我去梳妝打扮了。”

蕭雲清想一出是一出,拿起佩劍就要往外跑,蕭晗先她一步擋在了門口,“女孩子家家的,萬一真被擄去,容易吃虧。這樣吧,我跟半仙一人一套婚服,我扮男,他扮女,到時候就看那鬼選誰了。”

其實蕭晗存了私心,他曾經在洛寒的記憶中見過鳳冠霞帔,如果沈謫仙穿上,那一身錦羅綢緞,恰逢清風徐來,漫天花瓣洋洋灑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二郎說得有理。”

話雖如此,但沈謫仙有生之年沒碰過那些女兒家的東西,他出來的刹那間,蕭晗一口水全噴了出來。

沈謫仙眉目清俊,上半張臉不用過多修飾,可他的唇脂沒塗勻,也許是被衣服蹭花了,加之緋紅的臉頰,好像剛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那個……半仙,要不我幫你上妝吧。”

見此,蕭雲清和月霖坐不住了,她們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生把沈謫仙化成了眉清目秀的江南姑娘。

沈謫仙本就不高,一襲嫁衣襯得他更加楚楚動人,他抬頭對上了蕭晗的眼睛,後者在發呆,不笑的時候莫名給人一種壓迫感。

“二郎?”沈謫仙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月霖見蕭晗沒反應,懟了他一下,“想什麼呢?”

蕭晗如夢初醒地拍了拍腦門,而後誇道:“漂亮,仙兒你底子真好。”

沈謫仙沒接茬,隻是半推著蕭晗往偏殿走,“你趕緊去換上吧。”

月霖當差當習慣了,下意識緊隨其後,“我伺候您更衣。”

蕭雲清大為震驚:“啊?!你……”

平輩之間不講究這些,更何況男女有彆,理應克己複禮,但蕭晗卻一臉的受之無愧,蕭雲清都怕他遭雷劈。

蕭晗倒沒想那麼多,他打量喜服,蠶絲所製的布料摸起來手感微涼,“月霖,我前一陣子做了個夢。”

月霖聞言愣了好久,小心翼翼地替蕭晗拆了發髻,故作輕鬆地提醒他:“主人你忘了,活人才會做夢的呀。”

“是嗎……”

與其說那是夢魘,不如說那是蕭晗切身經曆過的,如同夢魘一般不曾忘卻的記憶。

月霖用木梳輕輕掃過蕭晗的長發,後者頭戴銀冠,喜服上的仙鶴更似扶搖直上,飛入五彩祥雲之中,栩栩如生,“我還是頭一次見主人當新郎官呢。”

“上輩子我大婚的時候,你剛好不在。”

蕭晗上輩子,曾在同一天,娶了兩個人。

他不在乎如此荒謬之舉,是否會被載入史冊,也不關心後人如何唾罵,反正他遲早是要爛在邪書野史上的,再怎麼放肆也不為過。

蕭晗登帝之初,看中了煙花柳巷裡出了名的花魁,並封其為後。

那日,殿內裝飾一新,掛滿了紅綢帳幔,鋪著赤色的地毯,案上擺了各種精美的禮器和糕點。壁爐裡燃了香木,煙霧繾綣,芬芳的氣息於四周環繞。

日出東方,蕭晗手提龍紋錦服,鮮衣怒馬,迎十裡紅妝。

大紅的花轎後,還跟了一人,他蓋了蓋頭,走得緩慢而磕絆,似乎是位清冷頎長的男子。蕭晗刻意避開眼神,月霖回來後過問其為何人,他也隻說:“隨便挑的,早就記不清了。”

上輩子……如今想來,的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外頭突然響起蕭雲清的咒罵聲:“許九陌這王八蛋,他說荷包被偷,跟我哥流落街頭了!”

信紙被團成了球隨手一扔,剛好滾到了蕭晗的腳邊,他展信細看,許九陌打著蕭蔚明的旗號,求蕭雲清接濟。

許九墨不打緊,關鍵是蕭蔚明……

蕭晗聽說他在凡塵可謂是逢亂必出,身後還時常跟了個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

什麼姑娘?

趁著月黑風高夜,蕭晗伏在房簷上,發現十幾歲就殺人不眨眼的月霖,正扽著蕭蔚明的袖子裝可憐,“公子,我害怕……”

這嬌弱的模樣像隻迷路的小白兔,瞬間激起了蕭蔚明的保護欲,血氣方剛的少年頓時把月霖虛摟在懷裡,哄道:“彆怕,有我呢。”

好奇害死貓,看得蕭晗恨不能自戳雙目。

“接濟個屁!餓死他算了!”

第十五章 本王入贅豪門

蕭蔚明下凡的那天十分熱鬨,上修界叫得出名號的長老幾乎都到齊了,包括暮塵也攜弟子前去遠送,蕭晗站得遠,暫時不想搭理拱了自家大白菜的小女婿。

但人算不如天算,蕭蔚明找了一圈,偏偏要跟蕭晗抱一下再走,後者局促站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難得規矩,拱手作揖,道:“前路漫漫,祝君前程似錦。”

蕭蔚明不認同地捶了一下蕭晗的肩膀,糾正道:“祝我們前程似錦。”

被蕭蔚明用小法術栓在旁邊的許九陌看不下去,他拽著腰帶上的金藤,語調一如既往的尖銳,可能是嫌丟人,情急之下都喊破了音:“好啦,快走吧,哪兒那麼多廢話呀!”

而蕭蔚明正含情脈脈地盯著月霖。

“那怎麼辦?”月霖給蕭晗梳著鬢發,以為他單純針對許九墨,還傻乎乎地問,“咱這次順便給他們把荷包捎過去嗎?”

“哼,就是想勒索本姑娘的錢,甭管!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是上修界第一個餓死的人。”

實在聒噪,她們兩個小丫頭你一言我一語的,有時候還聽不清,喊得蕭晗耳膜疼。

茶杯碎裂的聲響打斷了二人的交談,蕭晗撩起衣擺大步踏了出去,他手抵薄唇,比了個噤聲的姿勢,“噓——安靜點兒。”

那紅釉敬茶杯是沈謫仙找酒館借的,大婚用的整套器具缺一不可,算來也得上百文,“二郎,杯子記得賠。”

蕭晗:“……”他輕咳一聲緩解尷尬,言歸正傳,“月霖,你跟著半仙那隊車馬走,小侄女,你就委屈委屈,當我的陪嫁丫鬟吧。”

“洗洗睡吧,夢裡什麼都有。”蕭雲清素日裡道衣加身,雖偏愛朱色,卻從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腦海中畫麵閃現,不由得一陣惡寒,“家裡貧困,買不起丫鬟,委屈我們公子入贅了。”

揶揄之外,蕭晗也放心了不少,萬一有什麼危險,他能保護蕭雲清,而月霖身為夢鬼,也沒人敢招惹她和沈謫仙,願此去一路順風,天官賜福。

“吉時已到——!”

嗩呐一吹,不為大喜,便為大悲。

水光瀲灩,花轎四搖,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轎子通體轎衣皆是大紅錦緞,彩線繡了花好月圓、龍鳳呈祥。蕭雲清隱匿在送親隊伍裡,蕭晗則悠哉悠哉地盤腿坐於轎中。

四個轎夫皆是武藝超群的江湖俠客,月霖為了要人,特意拜訪了村長的宅邸,言明打算去夜探靈山。曹老爺二話不說便通告懸賞,招來一波武士,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其中不乏超群之人,卻淪落為抗大個的莽夫,月霖見狀不免為他們可惜。

曹老爺拍著胸脯打包票:“姑娘放心,絕對是個頂個的好。”

月霖根本沒有指望他們能幫上忙,“不必,能自保就行。”

這幫人有才不假,但莽夫也不假,蕭晗坐在轎子裡,路途顛簸,都快給他搖晃吐了。

“各位壯士……”

轎側的大漢睨了他一眼,滿臉的不耐煩,蕭晗見好就收,說勞煩幾位辛苦,事成之後必有重謝。

蕭雲清憤懣地踹了一腳轎板,小聲問他:“你有錢嗎?”

蕭晗大言不慚,“沒有啊。”

“那說什麼必有重謝?!”

“二小姐是何方神聖啊,不會虧待咱們兄弟的,對不對?”蕭晗故意讓他人聽見,還看熱鬨不嫌事大地領起了掌,引得一眾轎夫紛紛叫好:“對!公子說得對,全憑二小姐吩咐!”

蕭雲清無語:“真會慷他人之慨。”

插科打諢一番,眾人皆是忍俊不禁,這麼一來,緊張的氣氛倒是消散了不少。

一絨蒲公英飄進花轎,落在蕭晗的耳邊,“二郎,此地走屍居多,萬事小心。”

話音未落,隻聽一個轎夫驚道:“這、這是什麼東西?!”緊接著是利刃出竅的聲音,轎夫們扔下轎子一齊亮劍,摔得蕭晗七葷八素,“怎麼了?”

蕭雲清掀開紅簾,囑咐道:“有走屍,你彆出來。”

這東西聽起來可怕,實則就是死人亂爬。原先隻有亡人穀的無常鬼喜歡煉製走屍,他用活人為引,借助臨死前的怨氣令兩縷殘魄留於體內,以此操控。蕭晗嫌惡心,一度命其停手,但二十年過去了,無常鬼重操舊業也說不準。

走屍沒有生氣,亦感覺不到痛,但見人就咬,單憑一股蠻力能把獵物活活耗死。儘管戰力低下,但生命力極其頑強,缺胳膊少腿也能繼續攻擊,並且走屍通常成群結隊地出現,一般人沒辦法甩開它們,也很難迅速殺光。

這玩意兒怎麼會出現在凡間?果然是亡人穀在作祟。

無常鬼?

蕭雲清哪見過這種陣仗,“什麼臟東西,根本殺不完啊!”

蕭晗正欲幫忙,不想轎身猛地一震,好像有什麼扒在了轎門上,他沒低頭,隻是抬手摸了摸走屍的後腦,“乖。”

那走屍仿佛被馴服似的,頓了頃刻,默默退出了轎子。

“看來還認主,不錯。”

蕭晗摘了無名指上的骨戒,握在手中把玩。

當年鬼王伏誅於亡人穀下,月霖遲遲未曾遠走,待各大門派回去之後,她撿了蕭晗的斷臂離開。本想留念,但又怕腐爛,隧磨了些許骨粉,再加以她吸食的夢境,製成了蕭晗現在所戴的那枚戒指,而後便把斷臂封進了冰棺。

蕭晗聽後直打寒顫,拿殘肢留念,真夠瘮人的。

月霖對此表示無辜,“那怎麼辦?你都被大卸八塊了,每個門派負責鎮壓不同的……”

“行了,打住,”蕭晗心大,但還沒到腦癱的地步,麵對月霖期待的眼神,他敷衍道,“……這骨戒挺好的。”

“就是嘛,還能防走屍野鬼什麼的呢。”

一語成讖。

蕭晗扶額,他趁亂微挑轎簾,朝山間迷霧走去,視線越來越模糊,他放輕呼吸,生怕擾了午夜的靜謐。

一隻手探到蕭晗身前,古銅色的皮膚上疤痕遍布,青筋微突,十分削瘦,似乎常年做苦力。

蕭晗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那人並未握得太緊,隻是待在原地巋然不動。

難道不劫他走嗎?

先發製人,蕭晗複又靠近了兩步,這一舉動可能嚇到了那人,他揮袖向後躲開,散了薄煙,蕭晗看清了他的臉。

是個男子,扮相跟自己如出一轍。

莫非也是個新郎官?那這廝是不是劫錯人了?

新郎官的頭部僵硬地轉動,盯著蕭晗端詳了半晌,利牙破唇,目眥欲裂。蕭晗也好死不死地發現,自己比對方還高了小半個頭,也莫怪那人不滿。

新郎官無視了蕭晗手上的戒指,他愈發用力,想把蕭晗的骨頭捏碎,後者見勢不對,立馬抽手,跑為上策。

“你劫錯人也不能賴我啊!”蕭晗邊跑邊喊冤,“山那頭有新娘子,誰讓你奔我來的?!”

那男子不聽,兀自追殺蕭晗,他的腿不利索,跑起來頗為滑稽,弄得蕭晗啼笑皆非。

糟了!

光顧著逃命,待蕭晗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邁入了一個法陣邊緣,五個頭蓋骨“哢哢”作響,霎時溶為灰燼。

新郎官還在追,剛好離法陣不到兩尺的距離,蕭晗乾脆反手把他拽進來,尋思高低得拉一個陪葬。

那新郎官平衡不好,直撲在蕭晗身上,等了半天,沒等來什麼無妄之災,倒是沈謫仙問道:“二郎,你在做什麼?”

“半仙?”蕭晗趕忙推開趴在自己身上的新郎官,“你怎麼來了?”

蕭雲清騎駕仙鶴,姍姍來遲,“快走!有人放火燒山!”

“什麼?!”月霖咬破指尖,血滴在地上迅速升起一道結界,“跑!”

凡塵靈力微弱,不足以支撐神獸停留,臨近山腳,仙鶴陡然消失,蕭雲清差點直愣愣地滾下去,幸好蕭晗一把拽住了她。

待幾人跑回寧狐村,屍骸遍野,血流漂櫓,不剩幾口子活人了。

“寧狐村被屠了?”

蕭晗難以置信,莫非那五個骷髏不過是陣眼,真正的法陣在寧狐村?

有人!

蕭晗猛地回首,鬼的利爪已然觸到了他的肋骨,卻絲毫沒有侵蝕。

那鬼忽然察覺到了什麼,它扭過頭來,一雙全黑的眼睛落在蕭晗身上。

“不是活物?死人!”

它猛地弓起身子,疾掠而來,紅衣翻飛,一雙血爪直衝蕭晗,這偷襲太過突然,況且沈謫仙還站在自己身後……

即使躲也很難完全避開,而且他不能保證會不會傷到沈謫仙,那不如……

蕭晗心一橫,硬生生地抗下這一擊,在鬼爪刺穿左肩的那一刻,他也借機擰去了對方的頭顱。

“二郎!”沈謫仙自腕骨處斬斷那鬼的爪子,留了一截在蕭晗的傷口裡,月霖感應到此處還有活人,直接破門而入,“快進來!”

不想那件宅邸正是曹老伯一家,他和發妻蜷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求饒:“彆殺我們,求求您了……您菩薩心腸,大恩大德……”

“閉嘴吧。”

劇烈的疼痛如同百蟻啃噬,令蕭晗心煩不已,他將埋在肩膀中的那截斷手拔了出來,飆出的血濺花了他的臉,活像一隻來自地獄的厲鬼。

“二郎……”沈謫仙正欲阻止,就聽蕭晗不甚在意地輕笑道:“無妨。”

“怎麼可能無妨?”

“因為,我不算活人呀。”

第十六章 本王打不過啊

蕭雲清下意識微張雙臂擋在蕭晗身前,“何絮的確來自亡人穀,但謫仙你信我,他不是壞人。”

蕭晗輕拍她的胳膊,示意其放鬆,“沈謫仙,你怕我嗎?”

他特意喚的原名,帶了血汙的臉儘顯虔誠,有什麼情愫呼之欲出。沈謫仙半咬嘴唇,沉吟許久,最終輕歎一聲:“二郎,你小瞧我了。”

外麵傳來一陣驚天的響動,那新郎官憑空而降,直勾勾地掃視著每一間宅邸。

蕭晗暗叫不好,這屋裡除了自己和月霖之外都是活人,陽氣太重,怕是會引火燒身。

也不知道這新郎官什麼來頭,不認識蕭晗這個前鬼王也就罷了,怎麼連月霖——新上位的九大惡鬼之一都不認得。

事出緊急,蕭晗擔心一己之力護不住所有人,先支走姑娘家為妙。

“我先把他引開,小侄女,你去搬救兵。”

蕭雲清此時也顧不上什麼輩分不輩分的了,她跟蕭晗相視點頭,而後一掌打裂屋頂,腳踩木桌借力,飛了出去。

“月霖。”

“明白。”無需蕭晗多言,月霖垂首聽命,緊跟蕭雲清身後。

動靜過大,頓時吸引了那新郎官的注意,沈謫仙以血畫符,撐起一個巨大的結界,但此法極端,可出不可進,裡外隻能保一邊,鮮少有人敢使這個符咒,“二郎,回來……”

透過門縫,有不少鬼扒在屋簷之上,它們想齊力破壞結界,但指尖都撓出了血,也不見任何破綻,新郎官見此計不通,起身就要追蕭雲清和月霖,蕭晗迫不得已出了結界。

“二郎!”

“彆看!”

何絮至今不過十六歲,稚子之軀無法駕馭神器,蕭晗隻能赤手相搏。他專挑鬼的脖頸和眼珠攻擊,招招致命,雙手如同在血水中浸過一般,加之肩膀的傷口,不久地上便殷紅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

蕭晗雖不算活人,鬼的瘴氣和體液對他無效,但受傷卻是實打實的疼,他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向地上啐了一口血,隨後以最快的速度朝新郎官直奔而去。

蕭晗趁其不備,攬過他的後頸,與自己額頭相抵——

鞭笞,屈辱,冰霜,血淚……

蕭晗剛睜開眼睛就被人踹了一腳,一個妙齡少女的聲音在耳邊炸響:“你裝什麼死?!”

這當胸一腳踢得蕭晗幾欲吐血,他仰麵朝天,眼神試圖聚焦,無果。

蕭晗剛進入那新郎官的記憶,本就沒反應過來,何況還是這麼犀利的叫罵,他頭昏眼花,躺在那裡聽來者繼續卷街:“狗東西,科舉考不上,官也做不成,要不是阿姊看上你,早喝西北風去了,還有閒情逸致弄這些亂七八糟的?!”

緊接著,四周翻箱倒櫃、摔天砸地,蕭晗的雙目漸漸清明,視線中,一個昏暗的屋頂浮現,上麵用筆畫了個漏洞百出的陣法,一張眉梢倒吊的臉孔正在俯視自己:“你還敢去報官?!我告訴你,在寧狐村,包括這個鎮,本姑娘就是天!”

新郎官畫得太差,以至於蕭晗都看不出他想求什麼,待稍能起身,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陣法中心,身旁擺放的五個木碗分彆對應頭部和四肢。

“不好了!大小姐她……不好了!”

“讓他跪足十二個時辰,沐浴齋戒,明日無論死活,都來報我。”

那少女頤指氣使地甩下一句話,便火急火燎地離開了。蕭晗被生拖到了庭院,家仆們向來狗仗人勢,丟來一個發黴的窩頭給他吃。

難不成這廝,是活活被人折磨死的?

蕭晗感覺背後一涼,猛地推開新郎官,適才逃出眾鬼的包圍。他以一敵多,同時又在琢磨那段記憶,很快便落了下風。

沈謫仙見此心急如焚,新郎官的速度太快,如果要讓蕭晗進來,必須破開結界,但不等他再創符咒,隻怕鬼魅早已趁虛而入,到時候就是甕中捉鱉,大家同歸於儘。

得想個什麼法子……

“仙君,您真是菩薩心腸!好人有好報,您將來肯定得道飛升,成為人中龍鳳!”

這番誇讚,沈謫仙心安理得地受了,他嗤笑半刻,轉而問道:“伯伯,您瞧那鬼新郎眼熟嗎?”

曹老伯渾身打顫,緊張地直吞唾沫:“不眼熟!根本就、就沒見過!”

“那為何他單屠這個村子,還就留了你們一家活口?”

“我不知道啊!小女已經遇害,拙荊也被那鬼抓傷了,怎麼可能眼熟呢?!”

人因心中所執不肯脫離陽世,不過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報恩,那新郎官戾氣深重,肯定不是念善的鬼,還有一個,便是為了討債——

兩支送親隊伍,為何不劫自己所乘的八抬大轎,偏劫蕭晗那個四人花轎?明媒正娶的不要,竟選了個上門女婿……

目光再度回到那二老身上,沈謫仙陰惻惻地笑了:“不冤。”他步步緊逼,直至曹老伯退無可退,“伯伯,彆害怕,我要施法,還請您站到我前邊來。”

與此同時,蕭晗聽見沈謫仙喚道:“二郎。”

他橫掃粉塵,暫時蒙了新郎官的眼,抓緊時間朝沈謫仙的方向跑去,結界瞬間金光迸發,一個驚叫著的身影與自己擦肩而過。

頃刻間,結界再次升起,而門外卻多了一具殘骸。

曹家主母嚇得昏了過去,倒方便了蕭晗說話:“這事兒不對勁。”

沈謫仙也不意外,“確實不對勁。”

“我總覺得那鬼新郎的身後另有其人,我方才既然能窺探他的記憶,那借機殺了他應該也不在話下,但那些鬼並沒有阻攔,反而是將我們包圍……”

蕭晗不再言語,沈謫仙卻心有靈犀地接了下句:“而且以他的能耐,幾乎不可能屠村,這個鬼新郎保不齊是借他人之力,在此地為虎作倀。”

最為關鍵的一點,蕭晗刻意隱瞞了下來,之前的走屍尚且識得那枚骨戒,為何鬼眾愣毫無反應?

亡人穀的東西認主,但有一種例外——鬼王離穀,它們可以不聽命於鬼王,而聽命於鬼王的至親至愛之人。

上輩子隻有洛寒能驅策厲鬼……

不對,還有一人!

沈謫仙突然發覺不遠處的山腳有個黑漆漆的長形木匣,“二郎,你看那兒是不是多了口棺材?”

那新郎官也好奇,帶著一群野鬼浩浩蕩蕩地前去查看,隻見棺板倏地炸裂,暮塵從中破棺而出。

他手中的軟劍宛若遊龍,上下翻飛,左右盤桓,白虹劍影如織,而軟刃嵌在了堅硬的碧玉竹上,更是爆發出陣陣的金鐵交擊之聲,近身之人皆粉身碎骨,一時間血肉飛濺。

暮塵一身白綢壽衣,跟平日裡的勝雪素衣如出一轍,上麵繡了一隻翱翔在天的鳳凰,腰間的金帶彆了把軟鞘。他身似飛絮,劍法行雲流水,沒花太長時間,就把鬼怪一並絞殺,徒留新郎官一人在原地打轉。

“二郎,你看。”

冷風寒衾,劍光刮掉了新郎官胸前的花球,適才忙於交手,蕭晗沒有注意,在那被血染紅的背麵,竟有幾朵白色花瓣……

大婚乃一生要事,怎會如此馬虎?

暮塵似也察覺到了不對,他手挽劍花,掀起了新郎官繁複的華裳,褻衣的下擺和袖口竟也是白得刺眼……

冥婚!

蕭晗回身想去宅邸深處,卻被沈謫仙攔下,“不用找了,他們為掩人耳目,沒有立長女的牌位。我上山的時候便覺得蹊蹺,一棵榕樹旁安置了吉穴棺槨,可轎夫卻說那是衝喜用的。”

“這幫孫子!”蕭晗用腳尖挑起曹家主母的下巴,端詳半晌,而後嫌惡地踢向一旁,“曹家八成活埋了入贅的新郎官,也怨不得他化身厲鬼。”

暮塵飄然自半空落下,來到蕭晗和沈謫仙麵前。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殘屍,那曹老伯身呈趴狀,脊背上的肉被啃食殆儘,隱約露出森森白骨,他四肢僵硬,手還用力地緊扣地麵,指尖都陷入了泥土裡,分明是被人推出了結界,死不瞑目。

他低頭看向沈謫仙,深邃的眸子透著些寒意,“你做的?”

“師尊……”

不給沈謫仙解釋的機會,靈鞭瞬間劃破空氣,“嗖”的一聲電閃雷鳴,火辣辣的劇痛在胸骨徘徊。挨了這一擊,沈謫仙陡然跪坐在地,他覆上前襟,血卻止不住,順著指縫滲了出來……

暮塵負手而立,站在蕭殺的夜風裡,空氣中仍充斥著凶靈厲鬼的濁氣,現下又混雜了人血的腥氣,襯得靈山愈發陰森可怖。

靈鞭輕揮,攜了殘影而來,蕭晗腦子一片空白,他側身閃至沈謫仙麵前,二人四目相對,暮塵待要收手,卻已經來不及了。

“啪”——

是靈鞭斬過皮肉的聲音,沈謫仙從蕭晗的臉上沒看見痛苦的神色,隻有眉宇間複黯淡了幾分,仿佛那一鞭打碎了什麼難以挽回的希冀。

一直強壓在喉間的鮮血咳嗆而出,蕭晗轉過身,他捂著肩膀,暮塵的輪廓有些模糊。

“有完嗎?”蕭晗問道,沙啞的嗓音不帶有任何情緒波動。

暮塵的目光斂了銳利,漫長的對峙摧折了他的鋒芒,就連一向魄人的氣勢也漸漸被失望取代。

第十七章 本王哄哄你吧

背疼,肩疼,渾身疼,一股邪火壓垮了蕭晗的理智,他勉強爬起來,盛怒之下口不擇言:“那依你的意思,我他媽就活該死外頭是嗎?!”

凶神惡煞的本性一展無遺,蕭晗的肩膀被厲鬼所傷,一時半刻無法愈合,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地,紅影斑駁。

他上一次敢對暮塵不恭,還是洛寒死的那晚。

聯想至此,蕭晗感覺心臟倉惶,喘不上氣。

彼時,他跪在冰棺之前守靈,沒有哭也沒有笑,悲慟和哀傷都變得遙不可及。

長明殿寂冷無聲,偌大的寒室內,白綢飄零,不時掃過蕭晗的前額,讓他心生錯覺,竟以為洛寒回來了。

蕭晗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毫無生氣的冰棺,玄雪鑄成的棺身晶瑩剔透,寒意凜然。

“娘!”

誰喊的?蕭晗有些好笑,洛寒臨死前他都在糾結、遲遲未喚之於口的稱呼,究竟是誰他媽喊的?

血泊之中,小蔥一樣的手搖搖欲墜,它扒在周圍屍體的眼眶上,以此借力想爬出死人堆。

“娘……”

聲音明顯弱了下去,暮塵見狀一劍劈開壓在她身上的屍骨,那少女連滾帶爬地抱住暮塵的腿,“救救我娘……求你了道長,救救我娘!”

暮塵沒有應她,少女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一頭嗑地,腦門頓時見了紅。

她五官扭曲,瞎了隻眼,腹部有個怪異的凸起,蕭晗冷眼旁觀,目測是肋骨斷了,活不長咯。

一報還一報。

思及此,曹家主母莫名雙腿抽搐,她披頭散發、雙目緊閉,犯了瘋病一般,齜牙咧嘴地奔少女而去,嘴裡淒慘地哀嚎,居然是個男子的聲音:“流年淡,紅妝殘,朱顏未改,淚眼闌珊……我要讓你陪葬!曹氏……啊——!”

厲鬼附身?暮塵甩出靈鞭,捆住了曹家主母。

那婦人七竅流血,靈鞭刹那燃起幽藍鬼火,沿長鞭徑直燒向暮塵。雙手逐漸裂開血口,但他沒有鬆開,兀自睫羽輕顫,屏息凝神。

一個約莫而立之年的男子,浮現在曹家主母的頭頂。他還是那身紅衣,發髻散亂,正撕心裂肺地獰笑。

新郎官已然心智全無,多半是受人操控,暮塵喚不醒他,灌注靈力以禦鬼火,不料卻愈燒愈旺。

“他已經死了。”蕭晗此刻冷靜了不少,沈謫仙也同他一起勸道,“人魂皆散,無力回天,師尊,放手吧。”

暮塵自然清楚,但那新郎官死得不明不白,若能招回一縷殘魂日後超渡,也是好的。

可如今,有人利用殘軀僅剩的邪念附身無辜之人,不得優柔寡斷,暮塵收了靈鞭,手執靈火與鬼火相抵,他身上的壽衣全然褪去,幻化成數道檉柳,金紅裹挾了幽藍朝曹家主母一並襲去,新郎官尖叫著煙消雲散,

曹家主母因遭反噬,陽壽折儘,撒手人寰。少女見母親已逝,她嘔了口血,亦抱恨黃泉。

寧狐村,到底是被人屠乾淨了。

遠處的雲霧拂過黛山,日出點綴其間,天邊陡然泛起一絲黎明初光,映在暮塵一如既往的皎月白衣之上,他走在最前,後頭跟了兩個徒弟。

紅袍婚服,喜字成雙;壽衣棺槨,紙錢滿堂。

三人或多或少的都受了傷,不能立刻車馬勞頓,而且蕭晗和沈謫仙沒有神獸,回上修界可謂是難上加難。所以他們去鎮上尋了一家客棧歇腳,剛好養精蓄銳。

那些鬼魅雖然被暮塵殺了個片甲不留,但幕後之人尚未明確,何況寧狐村就這樣死絕了,怎麼著得給凡間一個交代。

安頓好了之後,蕭晗借店家的水壺燒了盆開水,他咬了咬牙,撕開跟血肉粘連的褻衣,低頭檢查傷勢。

還好,他本不算活人,鬼的利爪和煞氣沒有腐蝕傷口,但卻貫穿了肩膀,劇痛難當。

蕭晗背抵白牆,緩緩坐下來,就著熱水和帕巾,用那隻沒受傷的手,一點一點地為自己擦拭血跡。

一聲悶哼之後,蕭晗慢慢鬆開嘴唇,唇齒間已然滿口血腥,他抑住接連不斷的輕咳,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冷汗遍布。

想當初自己也失手傷過暮塵,現在算來,權當他還清了吧。

其實蕭晗有愧,沒有月霖的護法,他幾乎夜夜難眠,好不容易睡沉一次,還陷入了夢魘,無法自拔。

要不是暮塵,他或許早死在哪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裡了。

但蕭晗也確實想問一問暮塵,如果沈謫仙不破開結界,那他呢?他有時候真恨不得掏出暮塵的心看一看,這個高深莫測的玉清仙尊,究竟在想什麼。

“咚咚咚”,有人敲響了木門,蕭晗一驚,問道:“哪位?”

“二郎,是我,方便開個門嗎?”外頭響起了沈謫仙的聲音,蕭晗的心跳陡然快了幾分,不知是因義憤填膺亦或彆的什麼,“我……我已經躺下了,不好意思半仙,讓你白跑一趟。”

“沒關係,藥我放門口了,你記得拿進去。”沈謫仙放好藥罐,卻於心不忍,他身為醫者,自然能看出蕭晗受了多重的傷,如果處理不當,極有可能惡化……

不行,得激他出來。

沈謫仙複又叩響了房門,“我準備待會兒拜望一下師尊,二郎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你當真想去看他?”前一陣子陰雨連綿,門閂有些受潮變形,蕭晗隨手拉上衣服,不耐煩地踹開了木門。他的房間正對陽麵,晨光打在沈謫仙的發梢,隨風搖曳。

許是失血過多,蕭晗眼神迷離,沈謫仙溫柔的笑意似霧裡看花,“不是說躺下了嗎?”

蕭晗負氣地丟下一句“被你氣詐屍了”,便頭也不回地往裡走。

沈謫仙撿起斷了的門閂,而後輕輕扣上房門,“看來我果然有些妙手回春的本事。”

一塊血跡斑斑的棉布掉落在地,旁邊還有盆泛紅的熱水。饒是見慣了疑難雜症,沈謫仙也難免駭然,在他未曾參與的歲月裡,到底是怎樣的經曆,才淬煉出如今的少年。

“二郎……”

蕭晗不願將脆弱無助示於旁人,亡人穀有規矩,哭得越慘,打得越狠,有時喉間的呻吟實在壓不住,他就學狗叫,若能討得鬼王歡心,說不定還會賞他一串冰糖葫蘆。從小到大,蕭晗什麼事兒都習慣了自己扛,以後大概也不會依賴誰。

飄零悲浮絮,何因不歸去?

“你趕緊回去休息吧,那靈鞭的傷且得養了。”

沈謫仙明白他有難言之隱,也沒強求,“行吧,那二郎陪我去看看師尊好嗎?”

蕭晗詫異,“我認真的,半仙你……”

沈謫仙正色道:“我也沒有說笑,二郎。”

“我今天把話撂這兒,就算是死,我也不去!”

……

“怎麼沒動靜啊?”

此時此刻,二人正貼在門板上,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響。

幸好天字第一號房獨占一層,不然他倆這跟梁上君子似的,萬一被抓了也解釋不清,到時候還得指望暮塵去贖人。

暮塵原本隻要了三間普通的屋子,不想卻被掌櫃的認出來了,直說不能委屈仙君,待下人收拾好天字第一號房後,掌櫃二話不說便把鑰匙強塞給了暮塵。

“會不會出去了?”

話音未落,門被突然打開,蕭晗和沈謫仙重心不穩,齊齊栽了進去。

幸而暮塵反應快,他左手接住沈謫仙,右手攬起蕭晗,一時間三人麵麵相覷。

倆徒弟迅速站好,衝暮塵深鞠一躬:“師尊!”

暮塵的眸光略微閃爍,眼底掠過一抹暖意,寒涼漸緩,“進來吧。”

蕭晗踟躕不前,衝沈謫仙擠眉弄眼,“這人走路怎麼沒聲啊?!”

後者驚魂未定,表情還略微呆滯,“可能輕功好吧……”

原地杵了一會兒,蕭晗率先打破了這種靜默,他不擅長哄人,這麼多年也隻會兩個方法——賣乖或者賣慘,前者顯然不適合暮塵,蕭晗索性用咳嗽去賭他心軟,“剛才在寧狐村,咳……對不起咳咳,師尊……”

暮塵沒應,蕭晗偷偷瞄了他一眼:“我疼糊塗了,不該朝你吼的,對不住。”

哈,蕭晗暗自偷笑,瞧咱這用詞,“疼糊塗了”,你貴為師尊、聲名遠揚的玉清仙君,難道還要跟小輩計較嗎?

暮塵斜乜著他,語氣帶了些不解:“你以為我是因為這個?”

不然嘞?蕭晗剛才的確肩膀疼,背部靈鞭留下的傷也不是善茬,但還不至於糊塗,可暮塵這麼一問,他的腦子反倒是有點兒轉不過彎了。

“不是……嗎?”

暮塵懶得理他,轉而囑咐一直不曾言語的沈謫仙:“這兩日暫且休息,回上修界以後,自己去清輝閣領罰。”

沈謫仙答得規矩:“弟子知錯,認罰。”

不想小二跑來,說是昨夜鬼火映天,主家怕引火自 焚,所以就不燒飯了,省得招來什麼臟東西。

古村被屠,靈山已焚,現下人人自危,彆提小商小販了,估計走兩裡地都見不到活人。

蕭晗小聲逼逼:“那吃什麼?啃你們啊。”

“無妨,師尊,我去做吧。”

關鍵時刻,還是沈謫仙挑起了大梁,他精通藥理與庖廚之道,關鍵人長得還很完美,如此賢良淑德、傾國傾城之人,引得蕭晗不覺揚起了嘴角。

“好。”暮塵點了點頭,無意瞟見了正胡思亂想的蕭晗,“還不退下?”

第十八章 本王漲知識了

因為一時愣神,已然被轟出門外的蕭晗:“……”

門扉“砰”的一聲關上,差點拍他臉上。

蕭晗存心和好,誰知暮塵莫名其妙,跟吞了炸藥似的,最可氣的是,話說一半還他媽藏一半,不是因為本王吼你,還能因為什麼?狗脾氣!

莫怪二十年了,也沒見玄鳳宮裡添個師娘,該!好看有個屁用,又不能當日子過,整日守著一塊冰,哪個女子熬得下去?

你就準備孤獨終老吧!

蕭晗氣不過,踹了一腳門檻,但又怕暮塵挑理,隻比劃了個姿勢,鞋尖都沒敢碰上半分。

既然暮塵給他吃閉門羹,那蕭晗也不會死皮賴臉地在走廊打滾,這攤子破事兒先放一放吧,該給蕭雲清和月霖報個平安了。

“半仙,信的開頭一般怎麼寫啊?”蕭晗抱了捆柴火走進夥房,正巧撞見沈謫仙顛勺,青綠的燈籠椒在半空繞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二郎要寫信?”

他往爐灶下扔了些柴,又拿樹杈扒拉兩下,讓火燒得更旺,“嗯,跟雲清和月霖報個平安。”

肴香四溢,沈謫仙夾起一片瘦肉給蕭晗嘗嘗鹹淡,“即是如此,那便寫‘時至望安,見信如晤’吧。”

“望哪門子的安呀?本姑娘親自過來聽聽。”蕭晗尋聲瞧去,隻見蕭雲清手拄門框,單腿而立,另一條腿向後抬得老高,是不太雅觀的白鶴亮翅。

月霖沒眼看,湊到沈謫仙的耳邊招欠:“哎,謫仙,聽說你闖禍了?”

“月姑娘的消息好生靈通。”

“欸,謫仙謬讚了。”

沈謫仙放下鍋鏟,拱手作揖:“哪裡哪裡。”

月霖見狀,亦步亦趨,“客氣客氣。”

蕭雲清無語:“你倆有意思嗎?”

忽視了幾人的玩鬨,蕭晗坐在外麵的台階上沉思。暮塵雖待徒弟嚴苛,但絕不是隨手抽人的性格,他為何生氣,包括蕭晗也打心眼裡想問他一句:“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不能問,蕭晗喪心病狂犯下的錯太多了,何絮贖不完的,如今他隻想借這副軀殼,換得三兩年的苟且偷生。

蕭晗深呼一口氣,又成了素日裡不著四六的德行,“半仙,太齁了,打死買鹽的啦!”

沈謫仙在夥房忙得焦頭爛額,他忍住用菜碟砸人的衝動,“那不早說?湊合吧,已經出鍋了。”

蕭晗的笑容沒維持多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哀愁。想必暮塵也不會真跟徒弟較真,與其苦思冥想,糾結半天也不知道個緣由,不如去見他一麵,或許還能緩和不少。

其實在亡人穀的那段囚禁期間,蕭晗有一陣子是刻意躲著暮塵的,他怕看見暮塵眼中的憎惡和厭煩,以及那雙手……

“參見鬼王……”

有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蕭晗聽見自己道了聲“平身”。

幾個鬼魅走來,為首的是位的老者,正是輔佐亡人穀上任君主的舊臣——王煜。

“何事?”

王煜頹然高舉笏板,“暮仙君出言不遜,溫氏命人處以拶刑。”

奈何蕭晗讀書不多,“拶刑?那是什麼刑罰?”

王煜:“……”

溫氏溫蘭茵,原為蕭晗三書六聘、明媒正娶的發妻,但她出身寒微,雖是清倌,也難免落人口實。

蕭晗未曾苛待溫蘭茵,賜她曆代皇後所住的永昌宮,卻很少臨幸,那裡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香,熏得人頭疼。

奴仆們都是瞧鬼王眼色行事的,日子久了,也不再把葉蘭茵當主子供著,反而言語奚落,鄙夷刻薄,蕭晗征戰四方、日理萬機,自然沒心思替她管教下人。

蕭晗放下竹簡,尋思一個青樓裡出來的女子,能鬨出什麼名堂?

“罷了,本王親自過去一趟。”

不料王煜卻道:“萬般皆苦,唯有自渡,還望鬼王好自為之。”

然後一路上發生過什麼,蕭晗都忘得差不多了,他隻記得,在亡人穀的地牢中,暮塵十指潰爛,儘是血汙。而溫蘭茵跪在旁邊不停地掌嘴,她雙頰通紅,叩頭說自己鬼迷心竅。

去見他一麵吧,蕭晗想,不然遲早得瘋。

“師尊,哈哈,又是我……”蕭晗乾樂了兩聲,正可憐巴巴地扒著門縫。

逆徒……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肩部尚未痊愈,鬼火又燒傷了手,暮塵本打算趁此住店,閉關調轉體內周天運行,誰知接二連三的來不速之客。第一次還好,見倆徒弟沒有大礙,他倒安心了不少,而後沐浴點香,正要歇息,誰知竟有第二次?!

蕭晗等了半天也沒得到回應,他怕暮塵遭遇不測,名垂邪史的鬼王也不在乎什麼禮義廉恥,既然門打不開,那就莫怪他另辟蹊徑了。

怒火適才壓下去不少,暮塵便聽見了窗紙撕碎的聲響,他半倚在榻上,與剛從窗戶翻進來的蕭晗兩兩相望。

“……”

暮塵的表情複冷了兩分,應該是快罵人了,蕭晗眼神飄忽,故意避開隻穿了裡衣的師尊,但又不知道該看什麼,最後他死盯著一支白燭,說道:“師尊,我、我來看看你……”

“看過了,便走吧。”

蕭晗沒動,就低著頭杵在原地,默然半晌,他有些僵硬地半蹲下來,摘下那枚骨節,虔誠地捧起暮塵的左手,替他戴在了無名指上。

當初的拶刑沒留下什麼痕跡,但骨節處一受力就容易泛紅,加之鬼火灼燒,那雙白皙如玉琢的手傷痕累累,蕭晗垂眸不敢細看,“收下吧,師尊,我不想你再受傷了。”

蕭晗的聲音很輕,如同午睡初醒的軟語,仿佛不知不覺又回到了他二十八歲的時候,自己也是這樣待在暮塵身邊,什麼都不做,彼此默然,淺聞鬆香。

麵對蕭晗的笑容,暮塵感覺眼眶發疼。這個少年太過耀眼,稍稍離近就好像有烈火在炙烤他的全身,所以他不置可否,也就那麼回望蕭晗。

蕭晗沉溺於暮塵的動容,縱使近在咫尺的眸間根本沒有自己,縱使他不過是在借自己懷念一位故人。

暮塵,你果真還是念他的——那個給三清灣帶來一抹冷色的二公子,那個大逆不道娶了自己授業恩師的鬼王……

再開口時,蕭晗嗓音發啞,染了些許哭腔,“師尊,咱們去用膳吧。”

日暮宿西的林間小道上,夕陽將兩道並排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長。

五人齊聚一堂,共進午膳。

從正午折騰到現在,沈謫仙做好了一桌子菜。

“在下手拙,各位見笑了。”

櫸木方桌上擺了五碗熱氣騰騰的米飯,冷盤有金山鹹豉、姑蘇銀魚,主菜則是椒香釀肉、紅熬鳩子、東坡豆腐。水潤的蘿卜和金黃的蛋絲作為點綴,色澤鮮豔誘人,煞是好看。

但這一桌子菜,最出挑的不是葷素俱佳,也不是可有可無的精致雕花,而是小火慢煨了兩個小時的骨湯,白湯覆油,香氣撲鼻,直勾人的食欲。

“好家夥,半仙你太客氣了,”蕭雲清給暮塵盛了一碗湯,還多撈了兩塊排骨,“你這要還算手拙,那我這雙豈不就是擺設?”

在座的諸位一齊陪笑,無論平時如何插科打諢,在暮塵麵前都還裝的彬彬有禮。

這頓飯吃得極為壓抑,暮塵不動筷子便沒人敢夾菜,當徒弟的自知言多語失,麵麵相覷。

但二小姐不愧是二小姐,這種場合也不怵,蕭雲清坐在月霖旁邊,看她盯哪道菜就給人夾過來,跟暮塵也有說有笑的,氣氛挽救回來不少。

知道自己在,晚輩們放不開,暮塵沒有久留,蕭雲清見狀也穿上披風,“師尊,我送您。”

雅間的門一關上,蕭晗和沈謫仙就跟餓死鬼投胎一樣,爭先恐後地夾菜,夠不著的直接站起來端盤子倒,不久桌子上的東西便一掃而空。

月霖站著說話不腰疼:“瞧你們那點兒出息。”

蕭晗拿啃完的骨頭扔她,幸好月霖閃得快,“你是吃飽了,我麵前就兩碟子涼菜。”

沈謫仙用手肘懟了他一下,“知足吧,我喝一晚上茶了。”

沈謫仙做的菜,自己卻沒吃上多少,蕭晗正想調侃,就聽樓下有人問道:“當真一間空房都沒有了?”

“真沒有了,要不您說,有錢咱家還能不賺嗎?”

“方圓幾裡我們都遛遍了,要不您行個方便……”

小二打量了麵前這倆人一眼,稍高的那人雅正端方,但語氣平和,似乎很好得罪,另一個高束馬尾,一身紫金,跟孔雀求偶一般,根本沒有名門正派的樣子。

既然不是上修界的,小二的態度也逐漸惡劣,“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二位爺請回吧。”

這小二平常說話都點頭哈腰的,蕭晗瞧他見人下菜碟頗有意思,一時沒有插話,就趴在二樓的木欄上,支著下巴聽蕭蔚明討價還價:“柴房,柴房也行。”

“沒有!”

許九陌忍無可忍,拎起茶壺就要往小二的腦袋上扣,“嘿!我說你這人……”

“哎,許兄冷靜!”蕭晗不知用了什麼法術,許九陌感覺胳膊被釘在了空中,幾乎動不了。蕭蔚明沒看出什麼端倪,兀自跟蕭晗打招呼,“何絮!”

他點頭一笑,隨即麵冷地衝小二斥道:“這天底下還有讓我們三清灣公子睡柴房的道理?!”

第十九章 本王巧遇故人

主家最為看重這些仙門道士,萬一惹急了誰,不定要怎麼罰呢,這外頭野鬼橫行,出了這家店,估計都很難活過半刻。小二見勢不妙,立刻跪下來求饒:“大爺!大爺,小的錯了,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二位高抬貴手,放過小的吧……”

沈謫仙聞聲走來,他握上蕭晗的手腕,無奈地晃了晃,“二郎,你嚇到他了。”

蕭晗耐不住沈謫仙求情,即使再有不平,也無法當著他的麵發脾氣,“行了,你們上來吧,跟我擠一擠。”

“……”

再次被關在門外的蕭晗無語凝噎,許九陌說兩張床睡不下三個人,硬擠有傷風化。蕭蔚明也被那孫子帶壞了,竟還幫許九陌一塊把蕭晗推了出來,留下一句“多謝何公子”然後就關上了門。

“不是,你們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鳩占鵲巢嗎?”

許九陌記仇,上次蕭晗斷了他的膝蓋骨,疼先不提,關鍵還讓他拄了一個月的拐,偷雞不成蝕把米,沒少被人笑話,“我看何公子牙尖嘴利的,實在不行,再找那小二要一間唄。”

媽的!哼,蕭晗把許九陌的祖宗十八輩挨個問候了一遍,而後便找沈謫仙求安慰去了。

“半仙呐!沒天理了,我讓人給轟出來了!”

沈謫仙:“……”

怎麼跟炸了毛的小狗似的?沈謫仙毫不留情地笑出了聲:“二郎,告訴你個不太好的消息,剛才掌櫃的與我商量,說有位俠客想要借宿一晚。”

“啥?”

“也就是說,可能得委屈二郎,跟師尊擠一擠了。”

“啥?!”

閻王要他三更死,不如二更就去吧,還能給新主子留個好印象。

這不是要他命嗎?

蕭晗懊悔不已,方才走火入魔了還是腦子被驢踢了,怎麼就想不開非要去找暮塵,然後又沒頭沒腦地把戒指送出去了呢?而且他說的那些話……莫不是被鬼王附了體,毫無長幼尊卑可言。

不過人死不能複生,奪舍是亡人穀的禁術,暮塵頂多有所耳聞,其餘的,應該還沒懷疑到自己頭上。

“怕什麼,師尊又不會吃了你。”蕭雲清左手轉著鑰匙,右手摟著月霖,她紅光滿麵的,就差把“幸災樂禍”四個大字寫臉上了,“難不成你還想跟我倆擠一擠?”

蕭晗頓時眼冒金光:“二位姑娘若不嫌棄……”

“滾蛋,嫌棄。”

蕭晗佯裝痛心疾首:“半仙啊,你醫者仁心,渡我一程吧……”他又賴上了沈謫仙,像塊狗皮膏藥貼在人家身上,哭訴沒人願意收留自己。

恰逢此時有人敲了敲門,“請問是沈公子嗎?”

蕭晗抱得緊,沈謫仙沒辦法起身開門,他低聲讓蕭晗鬆手,後者卻十分任性地哼唧道:“我不!就不!”

“二郎,聽話……”擔心門外的人等著急,沈謫仙不得已拖起蕭晗,二人磕磕絆絆地走向門口,“馬上,麻煩您稍等片刻。”

月霖嘖嘖稱奇:“果真是烈女怕纏郎……”

蕭雲清讚同不已:“連半仙都招架不住他……”

然而開門的那一刻,蕭晗感覺當頭一棒,腦子昏沉。

男子的瞳仁間閃過一抹疾快的危險,那張玉麵帶著淡淡流轉的光華,淩眉厲目,寒氣逼人。

蕭晗驚得後背發涼,直打寒顫,他鬆開沈謫仙,隨便尋了個借口叫月霖出來,“那在下便不打擾各位小敘了。”

離開眾人的視線後,蕭晗拽住月霖,問她:“本王眼花了嗎?”上輩子的習慣太過根深蒂固,以至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月霖手心冒汗,過度緊張導致她有些磕巴:“顧、顧氏長子,顧子辰……”

“不可能,無常鬼不是早就把他殺了嗎?”蕭晗雖不精通禁術,但亡人穀的古典秘籍他多少略知一二,怎麼從未聽過人死還能複生,“這世上除了奪舍,難道真有能讓人起死回生的辦法?”

“不會的,主人,自古及今,陰陽不可逆轉,奪舍不過是以活人之念,引亡者之魂,並非起死回生。”月霖咽了口唾沫,以此壓下心間的悸動,“而且我方才沒感覺到多少陽氣,那個顧子辰倒像副空殼一般,行屍走肉。”

雖對顧子辰的了解不算太深,但蕭晗知道此人十分清正。他屠絕扶桑洲的時候,與顧子辰有過一次交手,那浩氣坦蕩的劍術,委實令人難忘。

踏入建康之後,其餘仙城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眾多威名遠揚的長老更是見風使舵。惟有這顧子辰,他守的那座靈山,蕭晗竟是久攻不下。哪怕最後無常鬼血洗古林,這人死在嶙峋殘骸中,也是單膝跪地,初心未改。

也是那屹立不倒的錚錚傲骨,驚豔了蕭晗無味而冗長的生命,他甚至放走了顧氏季女,以此略表敬畏之情。

究竟是誰,讓顧子辰死了都不得安生。

屋內,蕭雲清正襟危坐,脊背僵直,她本是不拘小節的性子, 奈何顧子辰舉止言談皆如世家公子,她不能給蕭玉笙丟人,隻得拾起繁文縟節,以禮相待,“在下蕭雲清,可否請問足下名諱?”

男子極為謙卑,似乎不願談及自身,“鄙人來自金陵,乃蓬萊島一介修士,微名有辱尊耳,不值一提。”

“蓬萊島?!”聞言,蕭雲清的雙瞳瞬間緊縮,把禮數敬辭通通拋之腦後,她抓住顧子辰的小臂問道:“那你可知唐夢安這個名字?”

“在下不知……”

“對不住……”蕭雲清自覺失禮,她鬆開手複退身半步,抱住雙膝,神情是難堪的落寞,“實不相瞞,唐夢安是我的祖母,但阿爹很少提及疇昔,我隻想了解在那塊冰冷的牌位後,到底是怎樣的過往。”

顧子辰也善解人意地淺鞠一躬:“在下愛莫能助,但望姑娘節哀。”

蕭雲清狀若不經意般抹了下眼角,她邊往外走,邊笑道:“無妨,你們聊吧,我先睡了。”

顧子辰話少,跟沈謫仙互相客氣了幾句,也相繼歇下了。

“月霖,我剛想起來,那靈山間有個蠱洞,對嗎?”

夜色之下,危險的氣息被不加掩飾地釋放出來,月霖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這樣的蕭晗了,她緊咬下唇,硬著頭皮勸道:“主人,誅心鬼死後,蠱洞常年不見天日,那裡頭陰氣過重,況且蕭玉笙……”

蕭晗麵無表情地打斷她,“月霖,最近沒管你,真是越發的沒規矩了。”他吐字極慢,卻讓月霖心驚膽戰,“主人……”

“行了,你退下吧。”

蕭晗坐在天字第一號房的門前沉思,他原以為這輩子會跟蕭玉笙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看來,也不儘然。

他真的很久沒有如此地期盼過什麼了,歲月悠長,磨滅了他所有的希冀和盼望,但有些東西是鐫刻在骨子裡的,風吹草低,野火就連了天。

奪舍以後,重返人間,蕭晗沒想過要再當鬼王為禍一方,抑或完成狗屁不如的千秋大業,他所求之物從來並非孤寒高位,不過是想圓一場意難平的舊夢罷了。

兄長呐,我送你的焚念弓,用得可還稱手嗎?

所謂焚念弓,曾是誅心鬼耗儘畢生所學,打造的一把詭弓。

她原是館子裡長大的,及笄後被洛家收留,成了洛寒的陪嫁婢女,後來隨主子一同進了亡人穀。

洛寒待她如親姊妹一樣,日子久了,也就漸漸地沒了尊卑之分。

誅心鬼感激洛寒,她被流放凡間的時候,依舊念著洛寒的恩情,隧欲以詭弓相報,奈何無旨不得回穀,隻好先將其封在了自己所製的蠱洞裡。

洛寒知曉此事以後,連夜執筆提信——“心意我領了,但是誅心你記住,無論如何,不要作惡”。

洛寒從不喚其名諱,蕭晗如今對誅心鬼隻有個大概印象,至於她樣貌如何、姓甚名誰,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那時蕭晗太小,他扒在桌沿上,替洛寒磨墨,“洛姨,你在寫什麼?”

洛寒把他抱起來放在腿上,她輕撚信紙,指著最後四個字問道:“沒什麼,晗兒,認識這幾個字嗎?”

蕭晗識的字太少,隻能認出一半:“不要……不要什麼?”

“不要作惡,晗兒,”洛寒將信紙放入信箋中,耐心地握住蕭晗的手,教他寫字,“你現在可能還不懂,但日後若能記起來,便聽我一言,不要作惡。”

思及此,蕭晗歎了口氣,笑道:“不要作惡嗎?”

這句話和腦海中錯亂的幼年記憶交疊在一起,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自己和洛寒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

洛寒被薛梧辜負,卻沒有傷及他的家人和無辜百姓,以她的本領修為,足以成為老鬼王的股肱之臣,卻因為性格冷清,被其薄待,她反而樂得清閒,是個不太討喜的女子。

老鬼王苛扣了洛寒的例銀和炭火,她也不甚在意,還閒情逸致地哼著小曲小調,將餿了的飯菜打翻在那些無不鄙夷的臉上。

“爾等宵小,安敢造次?”

在蕭晗的印象裡,洛寒對外人總是微昂著頭,嘴角帶了一抹戲謔的笑意,張揚又乖戾,似乎以此便能掩蓋她錯付的過往。

心中無所忌憚,不畏生死,這樣的人,老鬼王也無計可施。

內官來報,說絕情殿內多了一個矮小的身影,老鬼王本沒放在心上,直到洛寒為了一盆炭火跪在殿外,她啞著嗓子,唱了一宿的《牡丹亭》。

第二十章 本王的悲慘過往

蕭晗彼時骨肉未豐,不辟穀的身體遭不住嚴寒風霜,也斷不了五穀雜糧,洛寒為此一次次地垂下頭顱,即使金釵落碎,也要去撿鬼魅們隨手丟開的饅頭。

她把沾了灰的那麵掰掉,一邊看蕭晗吃,一邊掉眼淚,她瘋魔似的念叨著:“月底就好了,到那時我給你買糕餅、買糖水、買綠豆糕,咱們就不用再吃這種東西了,好不好……”

可真到了月底,卻等來了——“這個月沒有例銀。”

久而久之,無論何人造訪絕情殿,洛寒都會下意識地起身相迎,即便是跟前來通報的小鬼說話,她也會半低著頭,問道:“怎麼可能沒有?”

“鬼王有令——洛氏有意抗旨,未嘗悔改,即日起關押於絕情殿,無要事不得踏出半步,及誅心鬼放逐凡塵,欽此。”

“不行,孩子還那麼小,況且誅心她何過之有……”

“與我何乾?!”

洛寒被重重地推搡在地,由於她得罪了鬼王,一時風光無量的絕情鬼,竟淪落成了階下囚。

蕭晗至今也不知道洛寒那日究竟是拿什麼換的一頓牛肉,但當晚他半夢半醒之間,發現洛寒在梳妝台前清洗雙手,她猛地回頭,眼中精光乍現,呢喃著:“快走……”

洛寒瘋了。

當沾血的指甲嵌進自己弱小的身軀時,蕭晗如是想,卻沒有要逃的打算。

他替洛寒撥開額前的一縷碎發,壯起膽子喚了一聲:“阿娘……”

他的笑容燦爛而純澈,燙疼了洛寒的心,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揮如雨下,“孩子……好孩子……我不是你娘,你不該認我當娘……”

蕭晗卻以為是自己的錯,哭道:“阿娘,你彆不認我……哪裡做得不好,我改……”

她一把將蕭晗摟緊懷裡,不住地哽咽:“不是你的錯,孩子,不是你的錯……是我對不住你,孩子……”

“沒關係的,阿娘,”蕭晗在洛寒的懷裡十分乖順,甚至輕拍她的後頸,想要給予她寬慰,“等我長大了,就把所有壞人都殺光,絕對不會再讓人欺負你。”

洛寒怔愣半晌,她捧上蕭晗的小臉,正聲道:“孩子,答應我,日後無論如何,彆作惡,滿手血跡洗不掉的滋味,太難熬了。”

蕭晗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好,我答應娘。”

可他食言了。

洛寒屍骨未寒,蕭晗便於弱冠過後,重回亡人穀。他做小伏低,養精蓄銳,趁老鬼王攻伐三清灣時,領兵判主,從後包剿,在漫天飛旋的兀鷲中裹挾腥風走來,當著蕭玉笙的麵,親手活剝了老鬼王的皮。

從發頂到足尖,蕭晗偶爾力度沒掌控好,皮就斷了,他煩躁地捏碎了老鬼王的一塊骨頭,後者施了噤聲咒的嘴除了嘔血,也隻能發出一絲“嗚嗚”的呻吟。

蕭晗把那張不太完整的人扔給野狼,隨後用參湯吊著他的命,又生拖了整整三日。

狼煙遍地,狗叫人喧,天亮了,從東邊的靈山露出了一弧金紅的朝陽,陽光正正地照著老鬼王那具開始招蒼蠅的屍體,恰巧一隻烏鴉飛過,啄爛了他搖搖欲墜的眼球。

“兄長,我給義父義母報仇了。”

自那以後,夢魘經年相隨,但無論午夜如何輾轉,蕭晗都不敢回望自己曾對洛寒許下的諾言,以及蕭峰和唐夢安均未闔目的遺容。

可惜了,從蕭晗第一次喊“阿娘”,到最後洛寒自戕,時隔十五餘載,他都不曾再喚過這個稱呼,隻是本分地叫她“洛姨”,大抵這也是洛寒所希望的吧。

上一世,承襲尊位那日,蕭晗立在無邊無垠的雪原上,有大批鬼眾立於殿外,在地上猶如潮汐般跪倒,三拜九叩。

但那裡麵,幾乎沒有蕭晗熟悉的麵容,隻有王煜偶爾的噓寒問暖,才讓他有種自己還活著的知覺。

奈何春寒料峭,王煜病體難愈,每日早朝攆轎搭送,見他早生華發,兩鬢斑白,蕭晗不免茫然若失。

王煜靈力強悍,足以維持盛年之態,卻任由壽命流逝,蕭晗曾問其緣由,他也隻說:“老奴這一生,活得太久了。”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蕭晗感覺自己大限將至,便遣散了所有奴仆和妻妾,並厚賞金銀,聊表心意。

亂山殘雪,蕭晗追上那個獨自遠行的背影,王煜知道身後有人,卻不願平添變數,正要繞道而行,卻聽蕭晗喊道:“王叔!”

“鬼王言重了。”

“王叔,我要死了,下輩子……”蕭晗撐起一把紅傘,親自為王煜遮雪,後者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清君側,靖國難,老朽見慣了世態炎涼,下輩子,不想再來了,還請鬼王恕罪。”

王煜說完,轉身離去,他一步三回頭,待蕭晗走後,他又跪倒在風雪之中,兀自哀歎:“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語畢,王煜倒地不起,沒了氣息。

陪在蕭晗身邊的最後一個人,也走了。自此,除了他囚禁在亡人穀的暮塵外,天地之間,再也沒有一盞燭火,肯為他而留。

原來時間並不能徹底埋沒傷痛,隻能麻痹它們,吹來塵埃掩蓋住那數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隻為等待下一次的麻木。

江山尚依舊,故人今在否?柳下欲飲杜康酒,薄舟寒暮添新愁,終不似,孤影留。

“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蕭晗末了又回頭看了那年久失修的木門一眼,在自己詭異的低笑中,慢慢走遠。

翌日黎明,霧散雞鳴,東方的旭陽灑下縷縷陽光。暮塵正於屋內練劍,許是熱了,他褪去外袍,隻留了一件白綢中衣,綢料隨著晨風而微微拂動,一眼望去當是仙風道骨,飄然灑脫。

但沈謫仙來不及歎為觀止,他難得破了規矩,焦灼地砸門,“師尊,不好了!”

“肆意妄為,成何體統!”暮塵還未訓誡,不想沈謫仙卻輕掀袍裾,兩膝傳來壓抑的悶響,他腰杆挺得筆直,似乎攪擾暮塵非他本意,但執著絲毫未減,“師尊恕罪,但、但我找不到何絮了!”

聞言,暮塵錯愕不已,“什麼?”

沈謫仙無助道:“我尋遍了客棧,都不見其蹤影,守夜的小二說,大約醜時,隱約聽見鳴跼之聲,像是有人策馬而去……”

暮塵長發高束,未戴銀冠,他披上錦袍便往外走,臨了讓沈謫仙在這裡守著,萬一蕭晗回來了,隨時告訴他。

“師尊……”沈謫仙喚他,但真當暮塵停下了,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恭候師尊佳音。”

暮塵淡淡地應了一聲,作為回應。

寧狐村屍骨成山,怨氣雖重,卻隻在那附近方覺濃烈,目前的重中之重,是那靈山。

上古靈山,經脈生根,天雷破空,地火燎原,是眾多凡人飛升得道的地方,也是不少商隊過客的埋骨之地。

此地靈力旺,煞氣盛,按理說應該陰風寒雨,而非現在這般風和日麗。

如果不是上修界淨化,那便是有人想刻意隱藏什麼。

暮塵在山腳下止步,前方雲淡風輕,突然寒光淩冽,他心下一驚,趕緊退開半步,可那結界卻如磁石般牢牢將他吸附住,靈力的急速流失讓他感到頭暈目眩。

動彈不得,灌木叢中的一隻小鬼高舉短刃,直衝而來,閃避不及,暮塵微眯雙眸準備硬抗下這一擊,卻見一支金鉤倒掛的箭矢穿透了小鬼的胸膛。

結界破了,碎為千百銀蝶,散成了一陣銀光閃閃的絢爛星風。

大霧四起,林間偶爾傳來杜鵑啼血之音,周圍漸冷,陽光消失,四野暗了下來,伸手難見五指,刹那之間,萬籟俱靜,仿佛在忌憚什麼東西。

然後,他聽見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漫不經心地閒庭信步,莫非是身居高位之人?不像,他一步深一步淺,虛飄輕浮,應當是身上有傷。

茫崖野林,遠遠群山深處,狼群對月長嗥,腳步聲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墜落的風嘯聲。

結界不知何時再次封閉,覆蓋了整座靈山,為今之計,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暮塵按照適才腳步聲的來源走去,每近些許,便越發感覺地處偏僻,陰氣衝天,竟連草芥都逐漸稀疏,盛夏的樹木枝乾光禿。暮塵駐足,抬頭仰望,一個古樸邪惡的鬼麵石窟浮現在他麵前。

他召出靈鞭,命其探路:“南風,去吧。”

那鞭子名喚南風,意為“南風千裡,莫問歸期”,它融在暮塵的骨血裡,來無影去無蹤,這也是好多學修不敢拜他為師的緣由。

因為這個寓意,蕭晗上輩子沒少抱怨——把徒弟打到千裡開外,確實不必尋問歸期,成天沾血的神器,起了這麼個破名字。唉,算了,玉清仙尊也不過是個俗人,難免附庸風雅。

雖然曾幾何時去過亡人穀,但當年蕭晗下過命令,禁止鬼眾靠近暮塵,說不可臟了他師尊的眼。以至今日,立在這石窟的正前方時,暮塵莫名感到心悸。

繞過鬼麵,暮塵手點靈火,發現緊裡處設有石階,上麵苔蘚橫生,沿著崎嶇的石階緩緩下行的同時,他不斷靜觀其變,終於明白了這陣心悸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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