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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本王討厭白衣服

底下有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洞,廝殺怒吼之聲隱約從低處傳來,血腥和殺戮已然波及到了洞口以下半丈的地方,靈火下沉,暮塵這才看見側壁上儘是內臟和斷肢,好像有無數的人試圖爬上來,但最後無一幸免。

暮塵仔細觀察洞口四周的地勢,以及靈火照亮的那個祭壇上,有人用血填滿了祭壇的紋路和凹槽,一把斷劍插在正中央。

暮塵明白了,這裡並非什麼陷阱,而是一個蠱洞。

萬鬼相殘,成王敗寇,命大的活下來,繼續無休止的廝殺,而命薄的——死。

暮塵回頭再次打量石窟,靈火的亮度又弱了兩分,眼前的景物不再清楚,石窟恢複了原先的昏暗,猶如不見天日的洞底,令人看不見希望。

暮塵跟在靈火之後,一塊石碑若隱若現,他正欲走近,可靈火陡然熄滅,他心覺不對,朝側方躲去,果不其然,寒氣席卷而來,冰錐細峭,如刀切而成,刺向了暮塵剛才所站的地方。

“師尊!”

空曠的石窟裡,沈謫仙的驚呼不住回響,暮塵大約確定了方向,一掌將他推離自己身側,“此地凶險,你來乾什麼?快回去!”

暮塵所言不錯,這裡的確危機四伏,石壁後瞬間跳出十幾個走屍,這東西難纏,雖沒了心智,卻是欺軟怕硬的慫包,眼瞧暮塵不好對付,立刻就換了攻擊對象,轉而去追手無寸鐵的沈謫仙。

暮塵躍至半空,拔劍處理掉近身的走屍,又將南風甩向沈謫仙,那條鞭子如蜿蜒亂竄的水蛇,一路絞殺卻不染血色,它仍舊泛著金光,把企圖抓住自己的走屍通通抽遠,隨即輕捆上沈謫仙的腰腹,將他帶到了暮塵身側。

“不是讓你留在客棧嗎,”相比之前的斥責,暮塵的語氣裡多了兩分無奈,“為什麼要跟過來?”

其實暮塵出發沒多久,沈謫仙就偷偷跟在他身後了,前者本該有所察覺,但周遭太過陰森,導致他忽略了那絲十分微弱的陽氣。結界碎為銀蝶的時候,沈謫仙剛趕到附近,他趁結界還沒封閉,一咬牙直接撲了進去。

“師尊,你肩傷未愈,又遇鬼火,我怕……”

“怕什麼?”與普通的師父安慰徒弟不同,暮塵被迫迎戰但兀自下意識回頭,似乎真的在等沈謫仙的回答。

“我怕師尊遇險……”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關心,暮塵有一瞬的愕然。他門下所收不多,從蕭峰把長子蕭玉笙交給他的那刻,時至今日,不過僅五個徒弟,而蕭玉笙多年前早已出師,蕭晗叛離師門,現在也就剩下蕭雲清,以及不久前剛入門的兩個徒弟——何絮和沈謫仙。

由於暮塵跟上任掌門蕭峰算忘年交,所以除了蕭家的一脈相承,幾乎沒有人能在他的手下熬過一年,派中流傳過一段戲言:明師之抽,疼為過於天地,痛於父母多矣。

暮塵原本覺得沈謫仙應該也想另拜旁人,可沈謫仙就那麼自然地守在自己後邊,臉上是一種他較為陌生的熱切和關懷,竟無端生出些不知所措來。

“師尊小心!”

暮塵回過神,發現沈謫仙用靈力打偏了砍向自己的彎刀,不禁更為窘困。那些敬畏、疏離甚至是怨懟,他均受之無愧,但若要他直視徒弟的喜愛……

暮塵甚至想都沒有想,當即脫口而出:“管好你自己。”

沈謫仙愣在原處,纖長的睫毛下,一雙水亮的眼睛裡難掩落寞的意味,暮塵從中看到了自己,冰冷而刻薄,格外的不近人情。

那些暮塵不願去想、刻意回避的記憶,都在沈謫仙這雙熾熱又真摯的眼眸下,漸漸湧上心間。

“你鋒芒太利了,凡是靠近你的人都會遍體鱗傷,難道你至今還不明白嗎?!師尊,是你,是你害得我成了現在這樣……”一世牽絆,說到痛處,蕭晗的五官都不免有些扭曲,他一字一頓道:“其實我愛過你的,暮塵。”

師徒一場,情愫相生,這份注定見不得光的非分之想,就被蕭晗這麼言簡意賅地說了出來,暮塵聞言,不由呼吸一頓,終是垂眸不語。

“但你在乎過我嗎?你知道歸一台的石階有多冷嗎?我魂魄殘缺,你知道你那無傷大雅的一鞭子就差點要了我半條命嗎?你知道洛寒臨死前,都在讓我彆記恨你嗎……”

蕭晗的每句話都像尖刀剜上暮塵的血肉,痛徹欲絕,“葉舟……”

“噓——師尊你聽,徒兒的這片赤誠之意,‘砰’……”他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就散了。”

黑暗中,暮塵猛然睜開眼睛,沈謫仙的身影慢慢合二為一,他抬起手,覆上隱隱跳動的額角,不知該作何解釋。

玉清仙尊習慣了於蒼茫雲海間煢煢孑立,他或許泯滅了晚輩的神往,辜負了何人的傾慕,但徒弟犯戒,他不能心慈手軟,更不會流連於什麼兒女情長。

暮塵似乎生來,便成了修真界的倚仗,世人皆道玉清仙尊珺璟光芒、君子如珩,卻無人甘願伴其身側。高山仰止便足矣,何必上前被傷得體無完膚,自討苦吃?

管好你自己……

因為我怕,刀劍無眼,厲鬼橫天,我護不住你……

但暮塵的這番自語,終究沒有第二個人聽到。他一言不發地把沈謫仙拉近了些,“過來。”

“師尊?”

“彆走遠,”暮塵的聲音透著些自責,儘管他冷靜如舊,話卻欲言又止,“這石窟陰氣晦昧,對靈體不利,你方才……我擔心……”

沈謫仙見暮塵的臉色有些蒼白,想來應該也是被束縛了法力,忽然間,碎礫乍飛,一道龐大的黑影從石碑下麵竄了出來,倏地從後方襲向沈謫仙。

暮塵想跟沈謫仙交換位置,可為時已晚,那怪物半吐著舌頭,血盆大口流下的唾液腐蝕了滿地骸骨。

縛在沈謫仙腰上的南風莫名不聽使喚,暮塵現下靈力微弱,軟劍封鞘,不可戀戰。他隻得拽住沈謫仙儘可能地往後退,但那怪物的速度太快,頭上的尖角眼看就要把沈謫仙和暮塵同時捅個對穿——

一個身影與沈謫仙擦肩而過,蕭晗雙手握拳交叉覆於胸前,作格擋之勢,他稍錯開怪物的長角,竟直撲其麵門而去!

“二郎!”

“何絮!”

師徒二人齊齊呼喊,卻也阻不了一意孤行的蕭晗,仿佛他的出現隻為了那飛蛾撲火般的一躍。

這一撲,似是拚了同歸於儘的決心,饒是那怪物形如鐵塔,竟也被蕭晗撞得倒退三步,失足墜落,此時,深不見底的蠱洞遠遠傳來一陣歡呼,以及更為殘忍的撕咬之聲。

蕭晗由於慣性也滑至蠱洞的邊緣,半截身體懸空在外,值此千鈞一發之際,沈謫仙抓住了他的手腕,待蕭晗反應過來欲以甩開,卻已經來不及了。

南風感應到了主人的召喚,尚掛在沈謫仙腰上的靈鞭疾速箍緊,化為一道白虹,飛回暮塵手中。

蕭晗感覺耳邊凜冽的風聲輕了,他仰起頭,看見了沈謫仙苦苦維持的冷汗,以及暮塵再次開裂的傷口。

他先前便被結界汲取了大量的靈力,現下南風又受邪祟乾擾,漸漸地跟普通鞭子無異。

鮮血沿靈鞭而下,滴在了蕭晗的眼睛裡,痛得他有種快要落淚的錯覺。

這麼耗著不是辦法,暮塵支撐不了多久,三人一起掉下去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仙兒,放手吧。”

沈謫仙感覺自己的胳膊近乎麻木,腰部的靈鞭又勒得生疼,他說話費力,隻道:“二郎……”

蕭晗一根一根地掰開沈謫仙的手指,暮塵見此不免心焦:“何絮……”

“彆怕,等我回來。”言儘,蕭晗旋即借力一甩,掙脫了沈謫仙的挽留,他猶如墮海歸雁,淒然而從容,沉沒在幽暗之中。

“不要!二郎——!”

暮塵猝一收力,南風便將沈謫仙拽了上去,他設下無境結界,隨即毅然決然地縱身跳入蠱洞。

所謂“無境結界”,跟沈謫仙先前在寧狐村施展的結界如出一轍,都是隻可出不可進,臨時保命用的極端之術,不過暮塵的法術稔熟於心,爐火純青,無需以血畫符而已。

“降爾遐福,維日不足。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沈謫仙雙手合十,心底默念數遍,以此祈福,“師尊、二郎,你們一定要平安無事才好……”

下落中途,汙濁的瘴氣侵染了傷口,夾雜了血腥的靈體霎時吸引來一群魑魅魍魎。暮塵掌彙法力,蓄勢待發,卻不料下一刻,便有人準確無誤地接住了他。

那人一手繞過背,摟住了肩,一手輕攏膝彎,還顛了兩下。暮塵感覺周身失重,沒了平衡,下意識抓緊了對方的衣襟,隻聽那人說:“以後少他媽穿白衣服。”

四周一片漆黑,即使暮塵五感俱佳,估計也什麼都看不清,況且還施了變音咒,蕭晗並不覺得暮塵會認出自己。

誰知暮塵開始不安分地胡亂摸索,指尖掃過喉結時,蕭晗沉聲道:“彆動,不然把你扔下去。”

豈料暮塵求之不得:“放手。”

“唉……真是拿你沒辦法,”蕭晗頓了頓,又歎了口氣,但唇角還兀自揚起輕微的弧度,語氣裡儘是無奈,可能還夾雜了些許縱容,他苦惱地重複了一遍,“當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第二十二章 本王跟你回家吧

這裡的血氣濃烈,熏得暮塵頭暈目眩,蕭晗淌過近乎沒了腳踝的血泊,找了塊高地將暮塵放下,他功成身退,再度隱於黑暗之中,“彆著急,那小徒弟一會兒就還你。”目送蕭晗離去,暮塵沒有叫住他,亦沒有離開蠱洞的打算,單純在那塊高地上徘徊,感覺落腳的地方有水,便後退一步,最終他摸清了地勢,就繞著一個方向走。

暮塵從這邊走過去,再從那邊走回來,不厭其煩地閒遛,偶爾不經意地回眸,似乎在等一位不歸人。

他身上的血招來了不少鬼魅,但它們隻是循著味道爬過來,然後在距暮塵半丈的地方停下,匍匐不前,嗓子裡發出類似嗚咽的低吼,無奈地去尋下一個獵物。

暮塵抬手去端詳那枚骨戒,蠱洞太黑,他看不清顏色,但他記得蕭晗為自己戴上的那一刻,骨戒在餘暉的照映之下熠熠生輝,如同那少年的麵龐一般,奪目而耀眼。

“收下吧,師尊,我不想你再受傷了。”

蕭晗的呢喃回響在耳畔,暮塵壓下內心深處的某種悸動,他的指尖緊陷在掌心中,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臨走前替沈謫仙布下了結界,除非那小徒弟自己尋死,否則不會出任何差池。

暮塵半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平複下來,寂靜之中,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張難免模糊的臉,笑容陽光燦爛,發梢飄逸,微打著卷,少年穿了一身淺藍羅衣,頭發以羊脂玉簪束起,身上有一股不同於蘭麝的淡香。

那日天邊彩雲漸收,漫天琉璃。

三清灣的十數位仙尊悉數到齊,正竊竊私語,議論蕭峰剛救回來的少年。

“哎,你知道嗎,那孩子是亡人穀的遺孤,據說少了一縷魂魄,這輩子恐是難攀仙途咯。”

“哼,說得好聽,區區餘孽,也配如此大動乾戈,還拜師修行?笑話!”

“誒,此言差矣,萬一那小孩選中了你……”

“那也不收!”

“哈哈哈哈,話彆說得太滿了,掌門適才收之為義子,賜名蕭晗,萬一真選的你,我看你敢拂了咱二公子的麵子?”

“你!”

他們爭執不下,周遭紛擾皆被一個童音未泯的男聲打斷,“見過各位仙君。”

“咳,大公子來了……”

“大公子今日可是有何貴乾?”

蕭玉笙沒有理會那些或諂媚或尷尬的臉,他身後還跟了一個約莫十四來歲的少年,看起來有點害怕,怯生生的。

“這位乃舍弟蕭晗,諸位長老若不見棄,還望有幸可續師徒一緣。”簡單介紹一番後,蕭玉笙便退居次位,所有目光頓時集中於蕭晗身上。

蕭玉笙從小按門第之規培養,言語間總是文鄒鄒的,其實說白了——蕭晗要拜師,但又對三清灣的仙君知之甚少,所以待各路有所修為的人站好後,二公子就可以像挑白菜一樣,去挑個有眼緣的師父。

都說麵由心生,眼緣如果對上了,至少相處起來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瞧蕭晗沒有反應,長老們稍稍鬆了口氣,又開始低聲討論起來。

“我看彆的門派都是師父挑徒弟,三清灣倒好,愣改成了徒弟選師父。”

“這能一樣嗎?那孩子是誰?那是咱的二公子二少爺!你瞅蕭玉笙那眼神,生怕咱們薄了他義弟似的。”

“大公子畢竟年少,心高氣傲在所難免。”

有個不要命的直言吐槽蕭玉笙,嚇得旁邊人趕緊攔他,“說什麼呢,你忘了他師尊是何人了?”

“噢,言錯,是在下言錯……”

蕭峰時常奔走在外,拯救凡塵,對蕭玉笙疏於陪伴,所以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交給了暮塵,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若自己未能儘教子之責,希望暮塵可以代勞。

如今說蕭玉笙心高氣傲,不就等於打暮塵的臉嗎?

但知徒莫如師,暮塵了解蕭玉笙的為人,他雖一腔熱血,總歸不失膽識和禮數,不必過多管束,所以他連動都不曾動,兀自倚在一棵花樹下乘涼。

“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破具慧根,那即日起,你便是我門下的徒弟,可好?”

雖是詢問,但明眼人都明白,這是下了死命令了。蕭晗身為小輩,不能忤逆,即使不想拜,也是非拜不可了。

蕭玉笙偷摸翻了個白眼,那人當初就想收自己為徒,結果不得已拱手相讓給了暮塵,現在又天降了個蕭晗,明擺了有意拉攏,就算不是血統上的二公子,但橫豎吃不了虧。

誰知蕭晗皺了皺眉,搖頭道:“不好。”他不像蕭玉笙肩負了那麼多重任,一舉一動都得三思而後行,長老們的話他也聽到了不少——不過是亡人穀餘孽,談何虛文縟節。

不好就是不好。

那長老麵紅耳赤,訕訕地拂袖而去。

暮塵隻道那孩子特立獨行,也沒分多少心思給他。

按理來說,暮塵劍術卓越,法力高深,即使連樣貌都格外出眾,本應眾徒參拜,門庭若市,可由於他冷冰冰的性格,實在沒誰有勇氣改嘴叫一句“師尊”。

因此暮塵也絕沒有想過,蕭晗會跑來近在咫尺的地方,扯了下自己的廣袖,問道:“仙君,我拜你為師好不好?”

少年杏目靈動,尚餘孤瘦雪霜姿,芙蓉月下自皓旰,仿若言下之意便是——仙君,我為你而來。

蕭晗那時的乖巧,縱然與溫文爾雅的沈謫仙相比,竟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暮塵感覺有人走近,登徒子般握上了自己的手,與回憶中安分守己的孩子大相徑庭。

蕭晗解了變音咒,又怕暮塵把他當成流氓掌摑,於是從善如流地喚了聲“師尊”。

被喚的人並不意外,“回來了?”

“嗯,不走了。”

暮塵默然,蕭晗發現他沒有過問的打算,倒是先發製人,“師尊,之前在寧狐村,你為什麼……躺棺材,不是,呃……我是說,那個……”

這句話過於燙嘴,蕭晗組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所幸暮塵明白了他的意思,“棺槨可以遮掩陽氣,而且收服鬼新郎也更為容易,你以為單憑花轎喜服就能鎮住他嗎?”

蕭晗不理解,他的眼睛還保持著原有的紅色,那是亡人穀的法術,方便在暗處視物,“可誰家好人躺棺材裡呀,還穿著壽衣……”

果不其然,他看見暮塵瞥了自己一眼,臉上的表情還是那句熟悉的“逆徒當死”。

“我錯了,師尊,你彆生氣。”

蕭晗還是沒有鬆手,他故意領暮塵走了一條會繞路的小道,並施了一個避雨結界,遮於暮塵衣角。

斜上坡的時候,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參雜了肉塊的血水自上而下湧來,蕭晗情急之下抱起暮塵轉了個圈,自己的背部卻被打得濕透。

暮塵:“……”

蕭晗放下他,連忙解釋道:“師尊,地上臟……”

“你不是布好結界了嗎?”

“哎呀,剛才一著急,我給忘了。”

他無辜地撓了撓頭,弄得暮塵啼笑皆非,“快走吧,沈謫仙還在上麵。”

兩人無意中挨得更近了,暮塵雖然瞧不見蕭晗,卻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和心跳。遠離了洞底,暮塵靈力也恢複了不少,情況詭譎,隧拔出軟劍,同蕭晗攜手向前。

洞口設了封印,結冰卻無雪,寒氣蕭蕭,冷澀凝絕,蕭晗將暮塵的掌心貼在上麵,凍得後者想抽回手腕,卻又被蕭晗死死攥住。

遠處響起一片“轟隆”喧囂,一個無頭鬼艱難地爬上祭壇,它衣服裡裹著的腦袋一不小心掉了出來,那顆斷頭鮮血淋漓卻笑得十分猖獗,眼眶裡的黑珠子滴溜溜地亂轉,睥睨一眾手下敗將:“哈哈哈……是我,是我贏了!焚念弓是我的了!”

暮塵本不願理會,卻感覺骨戒一緊,那無頭鬼便忽然自爆,霎那間膿血四濺,僅剩的腦袋還在低窪處哀嚎,卻見身長九丈尾粗八尺的蛇妖乘虛而入,它碾爛那顆頭顱,直奔祭壇而去。

幾乎是同時,蠱洞裡的所有鬼物都身形一僵,而後通體癱軟,末了都化成了彌漫在血泊中的泡沫和屍塊。

一把閃著紅光的銀弓浮於祭壇,弦上已然搭好了箭矢,彎如滿月,蓄勢待發。

焚念弓……

蕭晗莫名笑了。兄長,我送你的東西,怎麼又還回來了呢?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彼時,蕭玉笙不過束發之年。

暮塵打算帶兩個徒弟去九曜潭求取神器,但蕭晗是亡人穀之輩,少了一魂一魄,自然與神器無緣,他決意留在三清灣,目送暮塵跟蕭玉笙漸行漸遠。

相傳,九曜潭曾是一位神女的飛升之地,天雷降世前,她正在打造一柄長劍,電光火石,不小心磨破了指尖,一滴血流入潭間。而她成神的那刻,天雷劈落,溝壑四分五裂,潭水逆灌倒流,神州為之一振。

上古神女留下的靈氣十分濃鬱,時至今日,千百萬年過去了,九曜潭非但沒有乾涸,崇山峻嶺中仍然出沒著無數神秘精魅,周遭儘是奇花異草,無數修士亦步亦趨,渴望在九曜潭窺破天道,渡劫飛升。

第二十三章 本王問你話呢

這座鑄造了神劍的奇峰,這池留下了聖血的寒潭,孕育出了太多神兵利器,繼而守奴相生。

守奴顧名思義,因神器而存在,它們的使命與生俱來,若求神器,無需懷有任何的憐憫和慈悲,隻需一場酣暢淋漓的殊死較量,令之臣服。

蕭玉笙召出守奴,卻沒有拔劍,耳邊是暮塵叮囑的話語,而站在他麵前的,是位豆蔻年華的姑娘。

“我在這裡,已經待了太久……太久太久了……守奴本應無知無覺……可為何,竟會如此煎熬……”那姑娘臨風而立,九曜潭竄出一股黑煙,不斷反噬那具美麗的的軀殼,她忍下疼痛,雙手奉上一把彎刀,“小仙君,我將神器贈予你,接過之後,便走吧。”

那刀身由玄鐵而鑄,玉柄為一條金色龍雕之案,威嚴無比,刃如秋霜。

蕭玉笙沒有動作,轉而問道:“姑娘,若能儘綿薄之力,在下願拚死一試。”

那姑娘怔愣良久,眸中閃過一種名為“希望”的情愫。

“守奴與神器早已相融合一,普通兵刃也傷不了我,若我得解脫亦需神器湮滅,你可無悔?”

蕭玉笙僵硬地接過那把無鞘彎刀,銀光傾瀉,將他的俊朗映得雪亮,事已至此,何必多言,刀光掠過,血影闌珊。

白皙的脖頸淌過一抹暗紅,那姑娘勉強穩住身子,她張了張嘴,雖然無聲,但口型清晰可辨——“多謝了……小善人……”

守奴與神器相輔相生,本為一體,強行碰撞之下殊途同歸,蕭玉笙手中的彎刀頓時靈力驟散,刹那黯淡無色。

萬點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猶如螢火飛蟲,繞著蕭玉笙盤旋舞動,華光璀璨,最終逐一淡去,消逝不見。

究竟發生了什麼,沒有人親眼所見,待蕭玉笙空手而歸之時,蕭晗追問其緣由,他閉口不答,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麼。

暮塵抬手摸了摸他紛亂的頭發,蕭玉笙仰起頭,一開口,嗓音都是破碎的,“師尊……我這輩子,是不是同神器無緣了?我……”他的眼眶更紅了,就那麼失聲痛哭起來。

凡人的法力有限,若無神器相助,再強也不過血肉之軀,來日想要躋身上修界巔峰,難於上青天。

暮塵輕順著蕭玉笙的脊背,安慰他道:“聽話,小善人,不哭了……”

為了一個守奴,搭上自己大好前程,即使蕭晗再想罵其愚笨,卻還是在蕭玉笙的冠禮上,送以銀弓略表心意。

百獸殘骸打磨弓身,死人青絲所製韌弦,當是鬼界一等一的極品,銀弓似是感應到了主人所在,它沿坡而上,最終落於蕭晗跟前。

那把弓,曾伴蕭玉笙從弱冠年少到一派之尊,見證過他的鮮衣怒馬,哀歎過他的月下獨酌。它仿佛代替了一位很重要的故人,陪在蕭玉笙身旁,縱然歲月蹉跎,死生契闊。

世間上品良弓不多,擔心暮塵起疑,蕭晗把弓再度封印回了祭壇裡,裝的很是天真無邪,“我以前在亡人穀的時候,總聽老一輩說,這種東西不乾淨,師尊,咱們走吧。”

那把曆經蠱洞廝殺、淬染眾鬼汙血的弓,的確不乾淨。

長於刀劍者,必死於刀劍……

蕭晗覆上胸口,感覺有什麼尖刃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嗬,古人誠不欺我也……

待一切歸於寧靜,那望不到儘頭的血水忽然消失了。

“大家小心一點,這東西特彆難纏!”蕭雲清正在努力擊退一隻鮫人,月霖見她不敵,袖口飛出燕尾鏢,徑直劃瞎了鮫人的眼睛,而後踏上蕭雲清的肩膀,借力躍身,匕首一凜,鮫人應聲倒地。

這招式頗為狠辣,蕭雲清不禁感歎:“你功夫不錯啊。”

月霖之前怕身份暴露,不曾出手,剛才還收斂了不少,結果蕭雲清這麼一說,倒引來了顧子辰的目光。

簡單的一掃而過,卻令月霖心下一驚。

幸好許九陌被怪物追殺,大喊“救命”,顧子辰沒有再注意月霖,繼而去投身戰鬥。

沈謫仙待在結界裡,他四處張望,萬一有誰遇險,也好及時相助。

暗處多了兩道黑影,沈謫仙定睛一瞧,是蕭晗和暮塵。

“師尊!二郎!”

“半仙!”蕭晗小跑過去,不料一頭撞上了結界,他報赧地揉了揉磕疼的腦門,隔了結界與沈謫仙掌心相貼,“你彆出來。”

“好。”

鬼怪層出不窮,蕭晗果斷奔向那塊碎裂的石碑,他的眼睛又恢複成了先前的殷紅,摸著上麵的碑文,拂過墳塚裡的銀簪,眉目溫柔。

暮塵挽劍替許九陌擋開一擊偷襲,突然感覺天旋地轉,石窟裡開始崩落大大小小的沙礫和碎石,他尋至震感的來源,發現蕭晗頭頂上方一塊凸出的巨石出現了裂縫,搖搖欲墜。

暮塵眼疾手快地摟過蕭晗,側身向一旁躲去,剛一閃開,那塊龜裂的巨石便轟然落下,重重地砸在他們方才身處的地方。

“快走,這裡馬上就要塌了!”

沈謫仙出了結界,同許九陌並肩守在兩位女孩的後麵。蕭晗喊完,下意識握上了暮塵的手,帶他離開這個即將傾覆的石窟。

塵沙障目間,蕭晗回首凝望,那衣冠塚裡的銀簪閃爍,猶如誅心鬼伴在洛寒身邊都時候,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頭飾的流蘇和步搖不時相絆。亡人穀經年難見日月,蕭晗看著她們的背影,偶爾伸出手,在空中停留,似乎抓住了那轉瞬即逝的光。

等他回過神,石窟已然不複存在了。

危機消散,跑在前邊的幾人麵麵相覷,許九陌掏了掏耳朵,率先打破了沉默:“那個姓何的呢?不會被砸死了吧。”

蕭雲清惱得直啐他,“呸!閉上你的烏鴉嘴!”

月霖卻是氣定神閒,隻說“吉人自有天相”,勸大家先回客棧再議也不遲。沈謫仙思忖半刻,最後決定去迎一迎他們。

“有師尊在,老何不會出事兒的,反倒是你,彆走太遠啊。”叮囑過後,蕭雲清便帶著月霖和不情不願的許九陌先行下山了,顧子辰與沈謫仙對視良久,眸間含了一絲晦暗,在晨曦的照耀下逐漸消散,他道:“在下還有要務在身,江湖路遠,沈公子保重。”

真是個怪人……

沈謫仙邊想邊往回走,適才跑得太快,愣沒發現途中還有一棵古槐,樹冠呈球,羽狀複葉,花序頂生,馥鬱芳香。其被稱為“木中之詭”,且樹乾上有較多孔洞,凡間認為那是孤魂所居,視之不詳,但花卻開得正盛,他折了幾枝,坐在槐樹下閉目養神。

“半仙!”

見沈謫仙半倚在魁木上,蕭晗自然而然地鬆開了暮塵的手,朝他奔去。

那人生得極為好看,蕭晗擔心驚動槐下倦客,便在離了三步左右的地方蹲下,他細細端詳,恰巧一陣清風吹過,花枝搖曳,有幾片白色花瓣落在沈謫仙的肩頭。

“半仙……”蕭晗輕晃了下他的手腕,聲音在不覺間輕柔了幾分,“醒醒,咱們回去吧。”

沈謫仙好像真的累了,他睡眼朦朧,半夢半醒地“嗯”了一聲。

蕭晗瞧他可愛,又存心晃悠了兩下,“彆睡啦,起來,跟我回家。”

沈謫仙依舊溫和淡然,如天邊白雲漫卷,花樹之下,他的周身仿佛也被旭日的光暉暈染成了淺淺的金色,少年噙著笑意,再應一聲:“好……”

暮塵站在不遠處,礙於身份,他沒有上前,唯有在原地看著徒弟們的親密無間。

蕭晗在蠱洞給予的擁抱和十指緊扣,暖了他常年泛涼的手,因而竟生出卑微的留戀,以及那份無法言說的小心翼翼。

但這於暮塵而言的彌足珍貴,或許在蕭晗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正抓著沈謫仙的手,不經意地摩挲著白皙的腕骨,一遍複一遍地念道:“起來吧,不睡了,咱們回家,好不好?”

趁蕭晗說話的間隙,沈謫仙將槐花放在了他的唇邊,“二郎,你把這個吃了。”

待蕭晗接過後,沈謫仙起身正欲伸個懶腰,卻見暮塵就在幾尺開外的地方,頓時有些無措,規規矩矩地叫道:“師尊。”

暮塵善解人意地避開了眼神,他逆著光向來時之路走去,獨留一個孤潔單薄的身影。

蕭晗嘗了一口花瓣,索然無味,他兀自目送暮塵遠行的影子,怔怔地道了句:“好苦……”

也不知在說與誰聽。

“槐花雖苦,但性平無毒,乃止血良藥。”蕭晗充耳不聞,點頭敷衍,他不願麵對暮塵的背影,酸楚莫名劃過心頭。沒想到沈謫仙卻突然問道,“二郎,我這兒還有一些,要不你給師尊送去吧?”

“彆扯了,你猜他會吃嗎?”那瞬的愁緒煙消雲散,蕭晗摘了朵槐花彆在自己鬢邊,“而且他這個人,難伺候得很,即便你是好意,八成也不領情。”

“但你不覺得,師尊很可憐嗎?”

沈謫仙難得跟自己唱反調,蕭晗覺得新鮮,隨便擇了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對付,誰知沈謫仙卻很認真地反駁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在這難堪的尷尬中,蕭晗漸漸平息下腔內那簇惡火,見沈謫仙低頭不語,忽覺乏味,“半仙,咱倆這是何必呢?”

早知沈謫仙是玲瓏心竅,加之他三番五次的有意試探,蕭晗危險地眯起眼眸,如豺狼般凶相畢露,貪婪而狠戾地緊盯自己的獵物。

在這鋒利的注視下,沈謫仙不寒而栗,“二郎……”

第二十四章 本王聽見貓頭鷹叫了

蕭晗摘下彆在鬢間的槐花,捏在手裡把玩,他徑自往山下走,即使沈謫仙被落在身後,一路也未曾回頭。

就當沈謫仙以為自己惹惱了他時,蕭晗忽然開口:“曾經有個傻瓜想守師尊一輩子的……”

沈謫仙問他:“然後呢?”

蕭晗不置可否,又過了許久,那棵槐木逐漸淡出視線,他才說:“然後啊……那個傻瓜死了,是……貓頭鷹……”

沈謫仙順著他的目光尋去,空無一物的枝頭,僅有枯葉零落,“什麼貓頭鷹?”

“噓——它在叫……”

再沒有了下文,直至在山下遇到月霖,蕭晗的反常才有了好轉。

他幾乎是在看見月霖的那一瞬間,眼神清明透亮,恢複了少年原有的神采奕奕。

“大家都沒事兒吧?”蕭晗關切地來回打量,把許九陌都快盯毛了,“能有什麼事兒,你沒被砸死就好。”

暮塵瞧人齊了,便向上修界出發,蕭雲清同他並排前行,不時傳出一陣歡聲笑語,聽得眾人目瞪口呆。

“跟玉清仙尊都聊得來,令妹可真是……”許九陌詞窮,蕭蔚明替他接道:“初生牛犢不怕虎……”

蕭晗佯裝無心地插了一嘴:“對了,你們是怎麼找過來的?靈山附近應該有道結界吧?”

許九陌答得理所當然:“有啊,但不牢固,我跟月姑娘合力就給破了。”

特意設下結界,為防他人尾隨的蕭晗:“……”

後背發涼,月霖快走兩步遠離蕭晗,她跟在暮塵和蕭雲清旁邊,探出一個小腦袋湊熱鬨:“聊什麼呢?帶我一個唄~”

蕭晗再次無語:“……”

月霖要有尋常姑娘家的一半端莊,他就是死也瞑目了。

吟詩作畫怎麼著得學一兩樣吧?鬼新郎好歹還能對出個《釵頭鳳》呢……等等!間隔兩天一夜,蕭晗終於琢磨出了不對勁來,“半仙,你還記不記得,那鬼新郎臨死之前,說的什麼?”

聞言,沈謫仙回想半晌,道:“雲煙淡,紅妝殘,朱顏未改,淚眼闌珊……”

“沒錯,師尊!”蕭晗狗腿地跑向暮塵,他擠開了月霖和蕭雲清,負手故作深沉,“我覺得鬼新郎身後另有其人。”

暮塵卻說:“我知道。”

蕭晗憋了一肚子話,本想拿出來震一震暮塵,讓他為自己收了個天才徒弟而欣慰,結果人家倒好,輕飄飄地甩下一句“我知道”。

過於不厚道了吧!蕭晗不甘心,他假裝耳聾,把剛才想好的分析全盤托出,“師尊,那新郎官穿的白衣,顯然是冥婚服飾,想必其先遇害而後化為厲鬼,報複寧狐村。我看過他的記憶,他委身於人,倍遭淩辱,生前便愛畫符念咒,隻不過靈脈微弱,無果。”

說了一大堆,暮塵也隻是不耐煩地瞧他一眼,並沒有接茬。

“咳!”蕭晗戰術清嗓,月霖十分配合地遞話:“那是新郎官屠的寧狐村嗎?”

“非也,他生前便不擅靈法,死後更難興風作浪,應當是有人惡意操控。”蕭晗轉過身,他麵衝那些小輩,拿腔作調地倒著走,“諸位可還記得,鬼新郎念的那半闋《釵頭鳳》嗎?”

“當時就你跟沈謫仙在場,我們上哪兒記得去啊?”被蕭雲清砸了場子,蕭晗也不計較,兀自指點江山:“半仙,告訴他們。”

沈謫仙歪頭不解,蕭晗小聲求道:“拜托拜托,我給忘了,就記得什麼‘紅妝’、‘朱顏’了。”

蕭雲清:“……”

沈謫仙歎了口氣,隻好又重複了一遍:“流年淡,紅妝殘,朱顏未改,淚眼闌珊……”

“但據我所知,自古贅婿也沒有上妝出嫁的規矩,那番話不可能是鬼新郎的有感而發,因此我猜,操縱之人應當是個女子。”蕭晗兩眼放光,邀功一般搖頭晃腦,暮塵覺得如果他有尾巴,應該早就翹上天了,“師尊,我說得對不對?”

暮塵點了點頭,“嗯。”

“彆那麼惜字如金嘛,”蕭晗不知足,他好不容易肯動腦子,哪是暮塵一個字便能打發的,“說對了就誇誇我唄~”

他的死皮賴臉終於換來了一句“不錯”,蕭晗回首挑了挑眉,看他得意的樣子,蕭蔚明無奈地豎起了大拇指,捧場道:“何兄真棒。”

“誒,蕭公子過獎,哈哈……”

月霖輕歎,沒辦法,男兒至死是少年。

回到三清灣時,已過傍晚。

上修界有規定,既然下凡曆練,理應各自為戰,但蕭蔚明和許九陌投緣,乾脆破例,彼此為伴走南闖北。他們一路謹遵“俠、義、道”三字,懲惡揚善,得了不少香火,甚至有信徒為之修觀,揚言要在有生之年等到二人飛升。

蕭雲清邀眾人一同去用晚膳,蕭蔚明婉拒道:“我先跟許公子去一趟清輝閣,把罪己書交給戒律宗師。”

許九陌裝模作樣地忙翻口袋,“不對啊,我的罪己書呢?明明放這兒了啊……”

目送蕭蔚明拽走還在狡辯的許九陌,蕭晗跟月霖也回了寢殿。

“主人,你可嚇死我了,下次去哪兒提前知會一聲呀。”

蕭晗臉色陰沉,好像月霖的要求是在無理取鬨,他低頭想了許久,冷笑道:“有意思,小丫頭長大了,都敢管起我來了?”

夕陽西下,蕭晗背光而立,臉上的神色越發看不分明,他的語氣是少見地惡劣,月霖了解他的脾氣,心驚膽戰地道了句“不敢”。

“月霖呐……”他抬腿坐在了窗戶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窗欞,“誅心鬼的衣冠塚,是你挖的吧?”

月霖沒吱聲,算是默認了。

“焚念弓和蠱洞一起毀了,也好……”蕭晗深深地吸了口氣,可心裡仍舊煩悶得很,他便靠在窗戶邊上,叫那冷風吹著,“誅心鬼解脫了,蕭玉笙……都清淨了……你去吧。”

“主人要我去哪兒?”

“哪兒都好,本公子困了。”

月霖一怔,他前世剛被蕭峰收為義子之時,也總愛在私下裡自稱“本公子” 。這麼多年,無論在亡人穀亦或奪舍後,月霖知道,他是念著蕭玉笙的,寧可忘了自己被何人所殺,也想再去蠱洞憶往昔故人。

“主人!主人不好了!”

好不容易能睡個安穩覺,誰知月霖剛出去就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了,蕭晗拿被子蒙過頭,卻被她沒大沒小地一把掀開,“主人,沈謫仙被暮塵帶去了清輝閣,現下正在召集各大長老,馬上就要審判了。”

蕭晗垂死夢中驚坐起,“什麼?!暮塵那孫子來真的!”

“哎呀,你趕緊去吧,再晚一步說不定都開始杖責了!”

那群老狐狸都是錯一罰百的尿性,沈謫仙在他們手裡肯定討不到便宜。蕭晗捶了拳被子,披上外衣就要出門,月霖怕他衝動,勸道:“留心分寸,畢竟沈謫仙殺人在前,這事兒咱不占理……”

“去他媽的不占理!”

沈謫仙為救自己才破的結界,犧牲曹老伯也是迫不得已,況且一報還一報,曹老伯真正死於鬼新郎之手,跟沈謫仙沒有半毛錢關係。

即使無法為沈謫仙開脫,至少那些唾棄責罰,不能讓他一人承擔。

沈謫仙破戒受罰的這件事兒,膳房還沒開門,幾乎三清灣就都傳遍了。

得知消息的時候,蕭蔚明正在強摁著許九陌寫罪己書,“真去清輝閣了?!”

許九陌“噌”地一下蹦了起來,“大義滅親,玉清仙尊果真名不虛傳……”

二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動身奔向清輝閣,還沒進院子,便看見一群學修圍在大殿門口竊竊私語。

“不好意思,麻煩讓一下……”蕭蔚明的聲音被埋沒在紛囂裡,正一籌莫展之際,隻聽有人大喊:“少主來了,都滾一邊去!”

許九陌的嗓子尖,他這麼一叫喚,除了蕭蔚明的耳膜遭了殃外,竟是十分有效,眾人很快分立兩邊,給他們讓了路。

清輝閣大門敞開,沈謫仙跪坐其中,身板挺直,肅然不語。

蕭雲清先一步趕到,正在為沈謫仙打抱不平:“既讓壞人自食惡果,又全了同門之義,我倒敬他當機立斷,愛憎分明。”

“得道者,若非以濟世安民為己任,愧對天下蒼生。”

此人名喚搖光,已經快三百歲了,大家因他年事已高,都尊稱一聲“搖光長老”,不想他自己卻當了真,整天看誰都不順眼,尤其愛挑小一輩的毛病,是上修界出了名的錙銖必較。

蕭蔚明步入大殿,彬彬有禮地問道:“搖光長老,那依您的意思……”

“此一戒,當杖責兩百,罰跪七日。”

五十杖便足矣打死一個普通人,兩百杖也夠那些長老、宗師躺上數月之久,況且要先水米不進地跪上七天……沈謫仙不過十六歲,難道於此年華就要當個殘廢?

蕭雲清拍案而起,“兩百?你直接讓他給曹家人陪葬多好呢!”

“濫殺無辜,罔顧綱常!”搖光喋喋不休,他捋了捋泛白的胡須,“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恕老朽直言,二小姐徇私舞弊了。”

蕭雲清一向聽不慣他人模狗樣地吊文,想找茬直說,裝什麼蒜,她出言不遜:“閉嘴老黃瓜!本小姐麵前哪有你說話的份?”

“蕭雲清,慎言。”

暮塵連眼神都沒過來,兀自看向沈謫仙。蕭雲清頓覺毛骨悚然,她低下頭輕抿朱唇,示意自己知道錯了。

第二十五章 本王洗手作羹湯

“小徒無狀,還請搖光長老海涵。”

即使方才被噎得夠嗆,但暮塵都這麼說了,也不好繼續刁難,搖光冷哼一聲,道:“玉清仙尊言重了。”

如果是奪舍前,身為鬼王,蕭晗大可以闖進清輝閣,把針對沈謫仙的文官武將一並踹下凡界,讓他們倍經磨難。

但如今,他連躋身於此的立場都沒有,何絮隻是一個剛被納入玉清門下的小徒弟。這副殼子方才束發之年,他甚至還沒有暮塵高……

蕭晗心情複雜,他站在門口遠望,金碧輝煌的宮殿裡,或跪或立,或哀或怒,有好多人。

“你不去幫他申冤嗎?”許九陌不知何時竄了出來,正漫不經心地倚著門框,“他可是為了救你才跪那兒的。”

“閉嘴。”

“你……哼!”許九陌抱肘離開,徒留蕭晗一人發呆。

暮塵完全不顧及明淨山的顏麵,當眾審判沈氏公子,是蕭晗始料未及的。

但沉思頃刻,他想通了——沈氏家大業大,為何理應最受寵的小兒子卻孑然一身懸壺濟世?沈謫仙初出江湖不過十之有四,兩年便在下修界得了個‘杏林聖仙’的名號,這般光耀門楣之人,竟被他親爹一紙令下,派來三清灣拜師修行……

既然沈掌門如此避諱,想必沈謫仙應該既非嫡出,也非庶出,而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失恃赤子。

蕭晗感覺心臟絞痛,沈謫仙那麼好的人,怎麼就拜了暮塵這種師父——不護著自己徒弟,反而興師動眾地讓清輝閣定罪,還真是鐵麵無私……

“我是申月十五的生辰,阿娘怕我命不好,所以取名謫仙。”

麵對跪在清輝閣中央的那道無依身影,蕭晗沒來由地想起這句話。

申月十五,那便是今日了……

他閒庭信步地走去膳房,跟正在忙活的婦人商量:“阿婆,可否借堂前一用?”

“小仙君想吃什麼,我讓禦廚去做。”

“不用啦,我師弟過生日,我想給他做幾道家鄉菜。”蕭晗努力打起精神,他笑得乖巧,十分討喜,婦人沒多想就答應了,末了還打趣道:“小仙君自己做,彆走水了就行。”

“那不能,您放心。”

蕭晗從籠子裡隨手拎了隻母雞出來,處理洗淨後,水裡加香茅、芫荽煮沸,放入整雞浸熟。他揭開鍋蓋,香味濃鬱,還沒來得及感歎自己的手藝,就聽見蕭雲清怒氣衝衝地抱怨:“那個死老頭子,最後要不是天權長老求情,我看他是要活活打死謫仙!”

蕭蔚明端了碗清湯給她潤潤嗓子,“彆急,先罰跪一天,然後才杖責,咱們還能再想辦法。”

那湯是中午剩的,蕭雲清嘗了一口,冰涼還齁鹹,這一天本就不順,氣得她跑去後廚理論:“怎麼做的湯,難道還用本姑娘親自教你——何絮?”

“喲,二小姐來了。”蕭晗撈出放涼的雞肉裝盤,再用蔥白和紅椒圈點綴,而後放在竹盒裡。蕭雲清瞧他氣定神閒地做飯,便知道他已經想好了對策,“謫仙的事兒,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我替他挨了唄。”

蕭晗說得輕鬆,做完白斬文昌雞,他又開始和麵,蕭雲清沒想明白:“你怎麼替他挨?”

“嗐,施個幻象不就完了,那戒律宗師是聰明人,才懶得跟咱計較呢。”

此時蕭蔚明和許九陌聞聲走來,都勸蕭晗不要一意孤行,月霖站在一旁沒有說話,憂心忡忡地盯著他。

蕭晗也各種敷衍,無論彆人怎麼苦口婆心,他都是那句“知道啦”。

蕭雲清擔心他的傷勢,威脅道:“你再這樣,我……”

“你想乾嘛?”

她狠捶了下蕭晗的右肩,卻不見任何反應。

嗯?不應該啊,都傷成那樣了,不疼嗎?莫非拍錯了?

蕭雲清又懟了下蕭晗的左肩,果不其然聽見一聲慘叫,“行啦,何公子,你都快被捅漏氣了,怎麼還想逞強呢?”她一拍胸脯,誇下海口,“這兒有我們仨頂著呢,怕什麼。”

“什麼叫‘我們仨’?”許九陌跟沈謫仙僅有一麵之緣,他可不想替素昧平生的過客頂罪,“他人犯戒,與我有何乾係?”

“誰提你了,我說的月霖不行啊?”原不想把無辜之人攪和進來的,但話趕話都說出來了,那便隻能先對不住月霖了,到時候大不了她跟蕭蔚明各自扛一百杖。

笑話!她堂堂三清灣二小姐,還接不住區區一百杖了?倒退幾年,蕭雲清極為調皮,堪比猿類,因此她沒少挨訓,杖責不過是家常便飯,雖然這次多了點兒,不過豁出去了!

她嗤笑兩聲,道:“許大公子身嬌肉貴的,哪敢操勞您呢?”

“身嬌肉貴”原就不是形容男子的詞,更何況蕭雲清狗眼看人低,寧可委屈身為女兒家的月霖,愣也不用自己幫忙?

這廝到底有沒有把他昆侖關大公子放在眼裡?!

“豈有此理?我擔一百五!”

蕭蔚明也不甘示弱:“那我擔兩百!”

他們人均十六左右,尚處於少不更事的年紀,滿腔孤勇一點就著,根本不用彆人過多攛掇,便既掙又搶地要幫沈謫仙挨罰。

場麵一發不可收拾,蕭晗舀起一捧麵粉,無差彆地潑向每一個人:“半仙是觸犯天條了嗎,用你倆擔那麼多?”

蕭蔚明冷靜下來,開始統攬大局,“那我跟許公子一人七十五,雲清擔剩下的五十就行。”

“彆,我幫她擔一半,”麵對蕭雲清欲言又止的麵容,月霖安慰道,“沒事兒,二十五杖而已,權當聽個響了。”

“就這麼說定了,那個沈什麼仙,今日壽星老最大,這人情不用還了。”

言罷,許九陌揚長而去,隻剩幾人麵麵相覷。

無關輕狂跋扈,許九陌骨子裡是有那份仗義在的,即使他說話不好聽,蕭雲清也暫且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在背後論其短長,唯歎道:“唉,他這張嘴呀……”

當蕭晗拎著竹盒來到禁地的時候,沈謫仙正跪在地上玩石頭,透亮的深灰鵝卵石圓滾滾的,軲轆兩圈又繞回了他的膝前。

“半仙。”

“二郎,你怎麼來了?”

平常習書不多的蕭晗,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花言巧語,隻道:“半仙,生辰快樂。”

沈謫仙驚喜地接過竹盒,“多謝二郎,但你怎麼知道……”

“你說過的,”蕭晗認真地看著他,“你說你是申月十五的生辰。”

他刻意沒提後半句話,打開竹盒,裡麵是幾道色澤鮮豔的涼菜和一碗長壽麵。

拿過筷子,沈謫仙的手僵在原處,喃喃道:“瓊州菜……”

可能太久沒有嘗過家鄉的味道了,也可能是太久沒有人這麼在乎過自己了,他摟上蕭晗的肩膀,巧含風情的眼眸水光微泛,“二郎,你真好……”

禁地無法驅動靈力,若菜涼了,蕭晗也燃不了鬼火溫熱,他輕輕掐了下沈謫仙的臉,“趕緊吃,吃完再哭。”

二人咫尺相伴,俠骨柔情裹挾梨花帶雨,沈謫仙沒有咬斷長壽麵,蕭晗就微撅起嘴學他的樣子,溫柔繾綣間,唯有彼此印入眼簾。

奈何來了一位不速之客,蕭雲清躲在一簇木槿後邊,是少有的扭捏姿態,蕭晗好奇她能堅持多久,便沒有拆穿,末了還是沈謫仙瞧她半撐著腰,估計累得不行,於是喚道:“二小姐。”

木槿叢中傳來一聲驚呼:“哎呀,你們看見我了?”

蕭晗托腮樂道:“是啊,看見好一會兒了。”

“那你不早說,害我藏了那麼久!”

“為何要藏起來呢?”沈謫仙不解,蕭雲清認栽地交待了實情,“那個,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日生辰,就什麼都沒準備……”

蕭晗像哄傻子一般,無奈地敲了下沈謫仙手裡的碗,“你不是看見我做長壽麵了嗎?”

“我還以為……”蕭雲清猶豫再三,最終說道,“你是給師尊做的……”

三人頓時陷入了無比尷尬的沉默。半晌,沈謫仙有些難以置信:“師尊跟我同一天生辰?”

“嗯,你剛來,不知道很正常,但我以為……”聽懂了蕭雲清的弦外之音,蕭晗冷笑一聲,道:“嗬,二小姐當真貴人多忘事,我來三清灣也不過一月有餘,怎會知道玉清仙尊的生辰?”

其實並非全然扯謊,至於生辰,蕭晗是真的忘了,雖然前世糾纏了大半輩子,但他從未上心,久而久之,自然不記得了。

蕭雲清猜不透他的心思,隻覺平時玩鬨慣了,從未翻過臉,也不知眼下這是怎麼了。但凡提起暮塵,蕭晗的語氣裡就難免帶刺,仿佛他不針對任何人,單純聽不慣“師尊”這兩個字而已。

“何絮,其實師尊他……”

罷了,不是局中人,莫論是與非,何況蕭雲清也無法確定,如果暮塵當著自己的麵,懲戒剛救了自己的人,她還能否做到旁觀者清,念一句“師尊麵冷心善”。

到了嘴邊的話又被咽下,蕭雲清搖了搖頭,“沒什麼,快下雨了,我先回去了。”

蕭晗和沈謫仙異口同聲地揶揄她:“二小姐不仗義啊。”

“你看這天,再仗義下去,明日一早準是三個落湯雞。”但留沈謫仙一人受罰,蕭雲清又於心不忍,於是便幫他拉了一個墊背的,“老何,你必須留下,謫仙是為了你才挨罰的,你要敢跑,小心以後娶不到媳婦兒!”

她說完就跑,離開了禁地後,召來仙鶴,逃之夭夭。

娶不到就娶不到吧,也比讓沈謫仙染了風寒強,蕭晗道:“半仙,你慢慢吃,我去拿把傘。”

他一步三回頭,那片空曠的禁地間,除了蔥鬱雜草和久跪的沈謫仙,再無其他。

第二十六章 本王心好亂

微雨落入骨湯裡,泛起層層漣漪,忽然一個影子遮住了沈謫仙,來者立於身前,他正埋頭吸溜麵條,聽見上方忽然有一陣“嘀嗒”之聲,心想應該是蕭晗取傘回來了。

“二……”

“郎”字卡在喉嚨裡,沈謫仙仰頭卻與暮塵四目相對,他還叼著那根長壽麵,一時竟忘了咬斷,就那麼含糊不清地喚道:“師尊……”

暮塵的目光在那碗長壽麵上停留一瞬,複又移開,“今日是你生辰?”

“是……”沈謫仙放下碗筷,按照常理來講,禁地挨罰允許同門互相送些吃食,但蕭晗做的確實豐盛得過分,全然沒有思過的樣子。他惶然不安,連聲音都弱了幾分,“弟子知錯……”

暮塵啞然,他本意不想威嚇徒弟,不過是瞧見了長壽麵,順便問句話,結果沈謫仙卻將他視為羅刹一般,那麼害怕。

那個在石窟中,帶了些怯弱、說“我怕師尊遇險”的小徒弟,終究還是被他的冷若冰霜,消磨殆儘了。

暮塵竟覺出幾分遲來的自責,他清楚自己為人的確太過苛嚴,對徒弟更是不假辭色,午夜夢回,耳畔甚至還會響起當年蕭晗的嘶喊——你非要逼死所有徒弟,你他媽才滿意嗎?!

看到沈謫仙被雨打濕的衣角,暮塵隧把傘又往他的放向偏了偏,拋卻心間的五味雜陳,溫聲道:“旦逢良辰,順頌時宜。”

聞言,沈謫仙霎時抬眸,他無措又感激地望向暮塵,墨黑的雙瞳中笑意滿滿:“多謝師尊。”

雨中的四野,萬木蒼翠,繁花飄岸,晶瑩的露珠從草尖上滑落,宛若珍珠閃爍。

天幕漸暗,晚風拂起暮塵的披風和長發,洋洋灑灑,是虛晃而孤清的無所依托,那一刻,透過額前碎發,沈謫仙看見了他平靜的眉宇,以及眼底細碎的柔光,“師尊,我錯了嗎?”

隨即風雨晦冥,於昏沉之中,沈謫仙再也看不清暮塵的麵容,但他能確定,暮塵笑了,“莽莽紅塵,是非對錯並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奪,但捫心自問,無愧便好。”

是夜,蕭晗獨自站在雨幕間,他遠看那把黛青油紙傘,隔開了寒江冷雨和一跪一立的兩抹薄衿。

布履踩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月霖的裙裾,她匆匆而行,去尋夜半未歸的蕭晗。

月霖在通往禁地的石橋上發現了蕭晗,她太過焦急以至險些言錯:“主……何絮!”

蕭晗並沒有回頭,不過顯然是聽見了,腳步頓住,等了片刻。他全身都淋透了,馬尾低垂,幾綹青絲貼上臉頰,是不常見的狼狽模樣。

“怎麼不打傘呀?你不是特意回來拿的嗎?”

蕭晗身形頎長,月霖不得不稍踮腳尖,舉起繡花傘,為他遮雨,但後者卻不以為意,兀自踱步,“月霖,你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誰?”

“暮塵。”

月霖睜大了眼睛,半晌,才訥訥地問了一句:“主人……你後悔了嗎?”

水汽騰起一層迷蒙的白霧,模糊了蕭晗的神色,他沉默了良久,垂下頭,歎道:“他的生辰……過了……”

除了蕭蔚明寫的生辰賦和蕭雲清送的一些小玩意兒,好像真的沒有人記得,凡間所謂的百鬼夜行——申月十五,是他的生辰。

蕭晗甚至想立刻闖入禁地,把暮塵偏向沈謫仙的那把傘掰正,這人是傻嗎,肩膀以下都被雨打透了……

罷了,想這麼多做甚?虧待了徒弟又後找補,這他媽就是偽善!

暮塵當真絲毫未變,自始至終,骨子裡都有一種莫名的高高在上。

一如蕭晗登基那天。

他踏入亡人穀的那刻,呼聲響徹雲霄——“鬼王萬壽齊天,永奉聖前!”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撲麵而來,蕭晗沒有理會,他兀自走向那鋪往寶座的紅毯,一腳踩下,猩紅綻放。

暮塵那時已經廢去了修為,被綁縛在大殿之下的石柱上,他的雙腕割痕遍布,脖頸處也有口子,沒了法力的靈體,傷勢每況愈下。

日頭正烈,加冕儀式已然進行了半日,暮塵的血也該流儘了。

蕭晗試圖從那張永遠無甚表情的臉上,找到哪怕轉瞬即逝的恐懼或祈求,但什麼都沒有,暮塵那雙混濁疲憊的眼眸中,隻有癲狂到近乎狼狽的自己。

他推開跪伏叩拜的鬼眾,輕提墨袍走到暮塵跟前,解下披風為他穿好,不想後者卻輕聲問了一句:“蕭葉舟,你冷嗎?”

蕭晗麵目猙獰,嘴角不住抽搐,卻依舊展顏一笑,“不冷,有師尊的血為我鋪路,徒兒心裡暖得很,怎麼會覺得冷呢?”

然而,他眼睜睜地看著,暮塵的眉目間,閃過一絲悲憫的神情。

“本王不用你來可憐!成王敗寇,你輸了,暮塵,你輸得徹徹底底!”蕭晗斂了扭曲的笑意,掐上暮塵的下巴,強迫他仰視自己,“臨死前,我再問你一遍,可曾後悔收過我這個徒弟?”

他心神大亂,一時竟分不清該何以自稱。暮塵垂下頭顱,似是在隱忍某種難以言喻的疼痛,短暫的沉默後,蕭晗又扯過他的長發,氣急敗壞地吼道:“你躲什麼?看著我!本王命你看著我!”

無論蕭晗這次如何抓狂,暮塵再也沒有抬起過頭,仿若剛才的那句話便耗儘了他最後的力氣。

望向垂首的暮塵,讓蕭晗卑如塵埃的內心有了久違的充實,但饜足過後,又是無窮的空虛。

在記憶中,師尊總是居高臨下,俯瞰著鄙薄微賤的自己,所以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他竟然比暮塵,還要高了些許?

伴隨暮塵發髻間的玉簪墜落,蕭晗亦摘下自己的冠冕,應聲跪地,“師尊,你渡儘蒼生,也成全徒兒一次,好不好?”他抱住暮塵薄瘦的纖腰,迅速封住了靈脈止血,而後聲淚俱下,“求你了……不要走……”

“主人,你怎麼了?”月霖的聲音叫回了蕭晗的神誌,他伸手探出傘外,任由雨水衝刷早就洗不淨的罪惡,“月霖,你冷嗎?”

月霖聞所未聞,斟酌頃刻後,應道:“夏雨雖涼,可也不會冷吧……”

“是嗎?可本王怎麼覺得,這天是愈發的冷了……”

蕭晗人影一閃,轉眼已經離開好幾丈遠了,月霖不明所以,但又不敢驚動暮塵,隻好快步追去,“主人,你到底是怎麼了?又夢到什麼了嗎?”

蕭晗輕飄飄地甩下一句“你嘴太碎”,便頭也不回地輕功一展,消失在雨幕裡了。月霖一人留在原地,她憤恨地直跺腳,低聲罵道:“大半夜的又發什麼神經啊?”

翌日晨修,眾弟子雲集歸一台打坐。畢竟都是未及弱冠的年輕人,做不到心如止水,趁師父不在,就竊竊私語。

“哎,我聽說玉清仙尊那徒弟犯了大過,一會兒就要杖責了。”

“哎呦,這都哪輩子的消息了,今日辰時就打完了,現在八成半死不活地躺床上養傷呢。”

後者的消息顯然更靈通些,因為蕭雲清剛挨完二十五杖,正耷拉著腦袋往歸一台走。

她一邊拖著沉重的步子,一邊暗自腹誹:許九陌那孫子,挨到一半就想溜,哭爹喊娘的,最後還差點被戒律宗師吊起來抽,沈謫仙的麵子都叫他給丟儘了。

蕭蔚明倒還好,全程沒吱聲,但由於跟許九陌的反差過大,戒律宗師疑心漸起,於是下手格外狠,輪到蕭雲清和月霖的時候,木板都快舞出重影來了。

嘶——蕭雲清活動了一下肩膀,好痛啊!等她養兩天,絕對活剝了許九陌……正巧想到這裡,便聽有人議論沈謫仙受罰的事兒。

“這在三清灣早傳開了,你瞧沈掌門有反應嗎?要我說,爹不疼娘不愛的,還拜玉清為師,就是純屬活該,被冤枉了都沒人敢替他說話。”

“兄台口下留德,說不定沈掌門也是嚴於教子,信任玉清仙尊……”

“你可拉倒吧,扯什麼淡呢,那姓沈的風流成性,沒過門的佳麗還不定有幾千呢,我估計沈謫仙的娘,也是個上不了台麵的……”

“上不了台麵的什麼?!”言聽於此,忍無可忍,蕭雲清彙集法力,一掌襲去,把學修摔得七葷八素,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身呈一個“大”字。

她猛地抓起那廝的衣領,似乎想掐死他,咬牙切齒道:“長舌婦,問你話呢!你是誰的徒弟?膽敢如此放肆!”

沈謫仙適才罰跪結束,聽說幾人替自己挨板子後十分愧疚,蕭晗特意在禁地外守株待兔,等他一出來就給抱回了寢宮。

於是現下蕭晗姍姍來遲,見蕭雲清氣得厲害,還以為誰又給她盛了碗鹹湯,打趣道:“二小姐這是怎麼了?嘴巴太叼可不好嫁……”

誰知還沒說完,他也被怒極之下的蕭雲清打得向後趔趄兩步,勉強穩住身形,便發現那學修懷恨在心,蓄意偷襲,蕭晗來不及細想,他避過蕭雲清,順勢一巴掌呼過去——“啪”的一聲脆響,扇在了那人臉上。

完了,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可現了大眼了……

那學修比他倆小幾歲,立刻哭著找暮塵告狀去了。

蕭雲清見狀,拍了下蕭晗,“老何。”

“誒。”

“咱倆跪祠堂去吧。”

“好嘞。”

第二十七章 本王又雙叒叕做噩夢了

無論哪個師父,慈眉善目的天權也好,凶神惡煞的暮塵也罷,隻要徒弟知錯能改,自行請罪,都會從輕處理。禁地雖然人煙稀少,但蕭雲清丟不起那臉,她素來是有錯沒錯先把祠堂位置占上,暮塵若罰,她正好不用挪地方了,若不罰,那就借花獻佛,權當祭拜祖宗牌位了。

蕭氏宗祠,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大殿中央設正龕,左右各設配龕。四棵聳天桐柏分彆立於庭間四方,是蕭峰成為掌門那日種下的,取枝繁葉茂,根深延綿之意。

一對牌位置於祠堂內的木座上,兩個名諱猝不及防地映入參拜者的眼簾——蕭峰、唐夢安。

蕭雲清麵衝神主牌,點了三炷香,待火勢熄滅之後,插在香爐裡,“都認識嗎?”

蕭晗失神,擇了一句標準的客套話應付她:“蕭氏的才子佳人如過江之鯽,在下早已久仰大名。”

“那他呢?”

蕭雲清指的是一塊遮了白布的木牌,蕭晗不知道那是何人,但他猜,應該是——“鬼王嗎?”

“不錯,他……也算我叔父。”放好香後,蕭雲清重新跪坐端正,“但你也看見了,牌位蒙塵,香火禁絕,沒有人給他上香。”

蕭晗長長的影子映在地上,他不為所動,乍看悵然若失,卻又隱含笑意,像一個無悲無喜的鬼魅。

“你恨他嗎?”

“恨,怎麼可能不恨呢?”蕭雲清雙手搭於膝頭,佯裝輕鬆之態,蕭晗卻注意到了她發抖的指尖,“祖父祖母的仙逝,我母親顧氏一族滅門,皆拜他所賜……”

“不,”蕭晗不假思索地否認了,他黯然搖頭,“鬼王沒有背叛蕭家……”

蕭雲清對他的反駁頗為不快,厲聲質問:“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你我而今尚且束發,你怎麼就敢確定他沒有背叛蕭家?!”

蕭晗清楚自己觸及了她的逆鱗,乾脆不再爭執,妥協道:“你彆生氣,我也是聽老一輩說的。”

但蕭雲清沒有避諱這個話題的打算,“老一輩說什麼了?”

蕭晗認命地歎了口氣,繼續胡編亂造:“他們說,當初趁蕭峰閉關、暮塵重傷,老鬼王想趁機吞並三清灣,是你叔父……”

蕭雲清忽略了他直呼其名的無禮,卻在蕭晗覺得無關緊要的地方打斷,“他不是我叔父。”

“那好,是蕭……”蕭晗愣了一下,在想該叫自己什麼,那時他已行冠禮,暮塵賜表字“葉舟”,所有人都把亂七八糟的稱呼改成了“蕭葉舟”,就連平常喚慣了“心肝”的唐夢安,也跟著改成了“小舟”。

蕭雲清以為他不知道鬼王名諱,隧好心接道:“蕭葉舟。”

“是蕭葉舟帶了一千鬼眾和五隊走屍,趕去了三清灣。”

這些話似乎藏得太久了,即便蕭雲清對鬼王恨之入骨,蕭晗也忍不住跟她倒一倒,怕萬一現在不說,這輩子就沒機會了。

蕭雲清轉過頭,深切地看了蕭晗一眼,“彆把他形容得跟天神下凡似的,你到底不是蕭家人,無法切身體會我們的喪親之痛。”

這小丫頭口冷,跟蕭玉笙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蕭晗苦笑道:“其實我能理解……”

“何絮,這世上沒有完全的感同身受,就像你曾經的師父薄你,所以你對師尊隱含敵意,但其實在我心裡,師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尊。”

蕭晗沒有吱聲,偌大的祠堂檀香陣陣,他跪累了,蜷在蒲團上意識昏沉。

大約二十多年前——具體多少年他記不清了——那時五大門派決意鏟除亡人穀,交戰之下兩敗俱傷,絕情鬼、誅心鬼、夜啼鬼、吊死鬼相繼戰死,所向披靡的仙尊宗師也不乏隕落,顧氏掌門甚至命喪當場,雙方元氣大傷。

最終蕭晗退守亡人穀高地,以天然的位置優勢為基礎,嚴密設防抵禦敵方入侵。許掌門發起了數次衝擊卻屢攻不破之後,無奈棄城而歸。

由於絕情鬼與世長辭,蕭晗以弱冠之齡守孝三載,並未跟暮塵回三清灣。

九大惡鬼僅剩半數,所餘三千鬼眾傷敗慘重,老鬼王不得不下令閉穀,休養生息。

他午夜傳召,將損兵折勢的氣,全都撒在蕭晗一人身上。

“這就是你一意孤行的結果!當初寧可倒掛七日示眾,也非要去什麼三清灣,你的好義父、你的好師尊,殺了亡人穀多少人!”

燃著鬼火的藤條虛影連飛,霎時皮開肉綻,老鬼王似不解氣,一把裹挾了黑霧的長矛直射而出,說時遲,那時快,還未等無常鬼出手阻止,便紮穿了蕭晗的肋骨,把他釘在幾丈開外的枯木上。

蕭晗低頭瞟了一眼外翻的血肉,忍痛拔掉長矛,身體沒了支撐,他倒在枯木下痙攣不止,緩了好一會兒,又重新爬回老鬼王的腳邊。

“鬼王……息怒……”

他叩首贖罪,含著血的喉嚨嗓音不清,但老鬼王卻附身輕捏他的耳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老鬼王走後,無常鬼拂塵一甩,蹲在蕭晗跟前,“你就任由他這般打你?”

“看在他小時候還抱過我的份上,隨他吧。”蕭晗的表情十分平靜,可眼底卻透著一種熾熱的瘋狂。

多少年了?自垂髫小兒至及冠男子,離開幾度,苦難卻無法釋懷的地方。

無常鬼欲罵婦人之仁,卻聽蕭晗不以為意地歎道:“反正是最後一次了。”

複隔兩載,眼見各方勢力漸有四麵合圍之勢,老鬼王命無常鬼統領五隊走屍,截殺前來支援的昆侖關一派,並在短暫的協商後,決定讓蕭晗率兵攻伐扶桑洲,由於洛寒死於顧氏之手,他並不擔心久居仙門的蕭晗會臨陣倒戈。

老鬼王夾緊胯下那匹高壯的奎木狼,一馬當先提劍迎戰。長凶、厄命、青燈、野衾——四大惡鬼緊隨其後,他們的武器詭異而無形,身後鬼魅更是不計其數,浩浩蕩蕩地駛向三清灣。

豈料蕭峰神機妙算,先發製人,他身騎蛟龍躍至鬼陣正前,一聲大喝拔出佩劍。

老鬼王雖被打了一記措手不及,卻依然笑得親切,“蕭掌門,彆來無恙。”

“勞鬼王掛懷。”

蕭峰握起那如日方升的長劍當空一劃,上方突然裂開一道巨大的溝壑,三清灣的道長仙君從天而降,帶著各自的門徒與鬼界展開了廝殺。

且說蕭晗在殺了老鬼王安插在軍隊裡的眼線後,當即調轉馬頭奔於三清灣,可憐他賣命數載,到底還落得了些許心腹。

黑壓壓的走屍大軍早已整裝待發,無常鬼跪於陣前,抱拳請纓,“萬事俱備,全憑鬼王吩咐。”

蕭晗高舉盛滿烈酒的金盞,“誓死守護三清灣!”而後砸向地麵,走屍心智不全,卻仍舊用嘶啞不清的聲音大喊:“誓死守護三清灣!”

一時間,空曠的原野上充斥著最原始的悲壯,金盞碎裂,蕩氣回腸,小鬼吹響號角,無星無月的天幕下隻有烽火照亮了遠方。

“籲——”

還未行至十裡,蕭晗便看見迎麵一小隊人群走來,他勒馬止步,如一尊挺拔傲岸的石像,矗立在原地,俯視暮塵及其身後的老弱婦孺。

裡麵有許多蕭晗熟悉的麵孔,那些都是三清灣的修士和傷者,還有幾個未出師的小門生。

蕭晗蓄意謀反鬼王的打算,暮塵並不知曉,從洛寒撒手人寰後,兩年之久,二人不曾見過一麵。

期間傳出過不少風言風語,說師徒反目、父子成仇,總而言之蕭晗自墮亡人穀,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

以至於暮塵若想在此清理門戶,也算他咎由自取。

蕭晗沒有作任何辯解,他不再想弑母雪恨全孝悌之道,亦放棄了作為一方主帥的運籌帷幄,就那麼執著而蒼白地與暮塵相望。

暮塵還是一如既往的皓衣玉冠,實則卻狼狽不堪,他渾身上下儘是血汙,長袍已經隱約看不出來原本的顏色,雙手更是有兩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似乎是情急之下為擋劍刃所致。

他們誰都沒有動作,仿佛被對方的目光禁錮在了原地。

這場對峙不知持續了多久,末了,暮塵側身,示意給蕭晗一軍讓路。

無常鬼問道:“走嗎?”

“嗯。”看向近在咫尺的暮塵,蕭晗應聲點頭,眼中的光亮在這一刻達到極盛,他策馬疾馳,獨留暮塵目送這仿佛最後一次的相見。

“殺——!”震天的呐喊難分敵我,是戰火紛飛中唯一的共鳴,嘶吼與抗爭,生死存亡,都未嘗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蕭晗投入了戰鬥,他單槍匹馬闖入了老鬼王的防禦陣型,以一敵百地奮勇搏殺。

三清灣一役,雙方損失慘重。

“蕭氏未亡人於此,但請鬼王與我一戰。”蕭晗循聲遙顧,隻見從不插手主門要事的唐夢安孑然立於城池之前,她手執鷹首權杖,披掛上陣,視死如歸。

“未亡人……義母,不要!”蕭晗被眾鬼阻了腳步,他不顧刀光劍影,一心向唐夢安而去,但不等他近身,那個高貴而慈悲的女子,已然被老鬼王一劍穿心,可她素來端莊的神韻卻分毫未減,“萬靈歸墟,永鎮魔魂,隕——!”

蕭玉笙背著蕭峰漸涼的殘軀,步履蹣跚地回到了三清灣,一切戰火悲鳴悉數消散,他隻能模糊地聽見蕭晗竭力克製的哭腔,“義母,你放心,我不會讓他死得太容易……”

為什麼?

蕭玉笙突然感覺背上的屍體有千鈞之重,頓時被壓垮在地。

他本想繞路支援蕭峰,可趕到後隻有遍地骸骨,他又立刻調返三清灣,卻發現唐夢安含笑九泉。

為什麼?!

蹋塵獨漉,睨天長嘯,終究不合時宜。

“娘……”

蕭玉笙顫抖地伸出手,撫過唐夢安的臉頰、額頭、側頸,他把嵌在血肉中的斷刃取了出來,將她失去溫度的身體緊緊地擁進了懷中。

第二十八章 本王跟你談談心吧

“蕭葉舟,你為什麼要回亡人穀?不是說好了並肩作戰的嗎?父親衝鋒陷陣的時候,你在哪兒,母親傾儘靈力封印鬼王的時候,你又在哪兒?”

麵對失了理智的蕭玉笙,蕭晗百口莫辯,“兄長,我……”

“何絮!”

似乎有人在喚自己。

“蕭葉舟,你叛逃蕭氏,與上修界公然為敵,即日起……”

他們劍拔弩張地對視良久,蕭玉笙心一橫,手起刀落,斬斷了焚念弓,再開口時,是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你我二人,恩斷義絕。”

蕭晗盯著一折兩半的弓身,眼角的淚欲落不落,他一怒之下掐上了蕭玉笙的脖子,“蕭璠!我這麼做,都他媽是為了蕭家!”

蕭玉笙也很久沒有聽過彆人喚自己名諱,不免悵然,最後他反握上蕭晗的手腕,大有魚死網破之勢,“那你知道嗎,現下除了三清灣,都在等我審判你,因為你的緣故,蓬萊島甚至都不讓我娘回門……”

唐夢安……義母……

至死都沒回過娘家嗎?

真是他害了所有人嗎?

“走吧蕭葉舟,我護不住你了,回亡人穀至少還有活路。”言罷,蕭玉笙揮開了卡在自己咽喉處的手,轉身去安葬雙親。

也好,禍不及宗門……

黎明破曉,晨曦映在生靈塗炭的三清灣,猶如陽光照進了幽冥地府。蕭晗抬手蹭了一下眉骨,露出一雙漆黑空洞的眼睛,生得明豔的麵龐如今血跡斑駁,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彆人的,他卻像是不知疼痛那般,一個一個地掃過那些屍體的遺容,終於在死人堆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老鬼王。

看見蕭晗的笑容,老鬼王心下一寒,他深知亡人穀的厲鬼有多喪心病狂,寧可身首異處,也絕不能任人宰割。

老鬼王大喝一聲,那厲如閃電的一掌直劈蕭晗心口,但他自身也必定會因對方的靈力抵禦而遭反噬,擺明了是同歸於儘的招數。

見此,蕭晗了然,他微一皺眉,側身避開要害,以血肉之軀硬抗下這一擊,肩膀被生生切開,他一口血吐出來,痛極,也狂喜。

老鬼王錯愕不及:“你!”

“想自戕?嗬,我答應過義母,絕對不會讓你死得那麼容易。”蕭晗眼前一黑,但他的笑容更甚,露出難以言喻的熾烈和瘋狂,“鬼王,該還債了……”

“何絮,聽話,醒一醒。”

蕭晗迷蒙地眨了眨眼,昏沉的視野裡倒映出一個雪白的影子,是誰?

他感覺好累,肩膀劇痛未消,四周再次陷入虛無,“師尊……都死了……他們都死了,再也沒有、沒有人……”

蕭晗的聲音很輕,不知是午夜夢回的低語,抑或彌留之際的呢喃——

“疼我了……”

蕭晗的意識過於混沌,外界所有的聲響在他耳中全然成了轟鳴,自然也錯過了暮塵的那句“彆睡”。

看著眼尾濕潤、氣息微弱的蕭晗,什麼師徒倫理都不重要了,暮塵隻想儘可能地給予他安慰和溫暖,包容他的所有,告訴他:“我疼你,好不好?葉舟,貓頭鷹不叫了。”

醒來的時候,蕭晗發現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寢宮裡,蕭雲清推門而入,瞧見他坐在床上發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何公子,您心可真夠大的,都跪祠堂了,還挺隨遇而安的。”

要命,什麼都記不起來了,蕭晗拍了兩下腦門,遲疑地問道:“我……睡著了?”

“廢話,怎麼叫都叫不醒,睡得特踏實,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家祠堂點的是迷香呢。”蕭雲清遞過來一碗藥,蕭晗在碰到碗邊的那一瞬間,手立刻抽了回去,“好燙……”

“信不信本姑娘潑你?”

識時務者為俊傑,蕭晗接了過來,但耐不住指尖傳來的灼燒感,他借起身的姿勢,偷偷地把碗放在了床沿上,不想衣擺掃到了湯匙,連藥帶碗悉數遭了殃。

蕭雲清扽著蕭晗的耳朵,怒道:“何絮!你是當本姑娘瞎嗎?!”

也不知道她爹那麼謙卑的一個人,怎麼親生的姑娘如此跋扈,整日把“本姑娘”掛在嘴邊,也不怕嚇跑未來的提親夫家。

蕭晗告饒道:“錯了錯了,還沒感謝二小姐的搭救之恩呐。”

“什麼搭救之恩?”

“不是你把我送回來的嗎?”

蕭雲清憤憤地比劃了一下,示意蕭晗高了自己半頭,“大哥,你看我有那本事嗎?是師尊把你背回的玄鳳宮,還有月霖也跟過去了。”提及月霖,她眼珠一轉,帶了些得逞的意味,“說來也怪,無論我怎麼喊,你都置若罔聞,但隻要月霖一來,你便能清醒些許,何絮,你說實話……”

伴隨蕭雲清的步步逼近,蕭晗的心跳越來越快,臨了蹦到了嗓子眼,隻聽她說:“你是不是看上月霖了?”

“啥?”對於蕭雲清的天馬行空,蕭晗不敢恭維,但他還是借坡下驢,故作靦腆地笑了笑,“傾慕,傾慕而已。”

“嗬,我就知道你小子有情況。”蕭雲清兀自沉浸在勘破他人心思的得意裡,蕭晗都不忍心打斷她,於是央求道:“哈哈……二小姐果然明察秋毫,但這事兒……”

男兒動情不輕言,蕭雲清痛快地答應了:“放心吧,我會保密的。”

最好保密,蕭晗想,我怕月霖的心臟受不住。

“對了,那我是怎麼從玄鳳宮回來的?”他偏生嘴欠,哪壺不開提哪壺,蕭雲清正盯著滿地的碎瓷片,尋思該怎麼收拾,她隨口應道:“我哥抱你回來的啊。”

“哦,那就行……”蕭晗點了點頭,突然又琢磨過來好像哪裡不對,“什麼?!抱我回來的!”

“對啊,他說你不沉,”蕭雲清拿出帕子擦了擦床褥,她萬分嫌棄地捏著一角,順手就甩給了蕭晗,“乾脆就打橫抱回來的。”

蕭晗覺得寥寥幾句需要用一生去治愈,他竟然被自己名義上的小侄子,大庭廣眾之下,打橫從玄鳳宮抱回來的?!

還是換個話題為妙,他無意間瞟見了蕭雲清扔掉的帕子,上麵還浸漬了藥汁,“對了,半仙怎麼樣了?”

“早好了,而且戒律宗師沒有深究,咱這次就算混過去了……”還沒說完,蕭晗就竄到了門外,蕭雲清追他小跑了兩步,“哎,你乾嘛去?”

“我去看看半仙。”

“看沈謫仙?”蕭雲清想了半天也沒回過味來,“不該是去看月霖嗎……”

“半仙!”

蕭晗跳過門檻,砸響了內殿的儀門,他除了在暮塵麵前裝孫子外,平日裡向來不拘小節,尤其跟沈謫仙更沒必要見外。

“是我……”

尚未來得及自報家門,暮塵便撤去門閂拉開了門,透過餘光,蕭晗看見了站在他身後的沈謫仙,眼神還沒收回來,就聽暮塵訓責道:“不修邊幅,成何體統。”

“弟子知錯。”

這句話蕭晗都快說吐了,難道暮塵還沒聽到耳朵起繭子嗎?

但顯然沒有,從暮塵稍微緩和的表情來看,這句話很是受用,“明日卯時前往九曜潭,提前做好準備。”囑咐一番後,暮塵便要離開,不想蕭晗一時走神,愣杵在原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還有何事?”

“沒事兒了……”

但蕭晗沒有讓開,由於身高的緣故,他平視看不見暮塵的眼睛,隻得兀自盯著他的薄唇,耳畔突然炸開一句“我疼你”。

英明神武了一世的鬼王,卻因著分不清是夢亦或現實的記憶而無措,他打心眼裡希望是真的,但又害怕暮塵發現端倪,將他逐出師門,畢竟荒唐往昔,不堪一提。

他竭力平複了心緒,道:“師尊,昨日我在祠堂睡著了……”

桔梗盛開,飄過蕭晗的額前,風吹花落,就像昨晚的繾綣溫言。回想自己所言的種種,暮塵深覺尷尬,主動岔開了話題:“嗯,大抵是倦了,今晚好生歇息。”

“我……”

蕭晗欲說還休,暮塵卻側身避開他,走了。他的目光又相隨了暮塵很遠很遠,直到他的身影埋沒於花樹間,蕭晗才習慣性地追上了沈謫仙。

“二郎,我聽說你掌摑了一個小學修?”

其實蕭晗至今都不清楚那小兔崽子究竟說了什麼,以至蕭雲清那麼生氣,他不過是一個無辜的路人,無辜地扇了對方一嘴巴,無辜地跪了半宿祠堂,還差點把小命搭進去。

“沒有……”

沈謫仙以為他在裝傻,乾脆把話挑明了,“許公子說,是因為我。”

“你想多了半仙……”

“我母親是瓊州舞姬,跟我父親沈博恩是在醉香樓認識的,”沈謫仙坐下燒了壺水,偶爾用扇子輕扇兩下,仿佛講的不過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與他自己無關似的,“沈博恩的風流韻事數不勝數,那些女子也都不會自討沒趣,隻有我母親當了真,非要去見他最後一麵罷了。”

沈謫仙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火,壺口白煙嫋嫋,熏得蕭晗眼底發澀。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其實沈博恩說的不錯,是我母親貪求太多……”

沈謫仙不習慣在人前訴苦,他總覺得亂葬崗就是自己的歸宿,他生前懸壺問世分文不取,可能最後連一席草墊都落不到,但也算全了“杏林聖仙”的好名聲。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他自然懂這個道理,可麵對蕭晗,沈謫仙偏添了些許妄念,比如待山河無恙,還有一個能執手與共的人,相伴身旁。

第二十九章 本王的棋癡師尊

“那年我十四歲,逝者已逝,我不想母親留在人間受困,便一把火將她燒了。”沈謫仙的語氣輕描淡寫,他任由蕭晗輕撫自己的長發,轉而沏了杯茶。

雖是交心,但難免避重就輕,沈謫仙沒有說母親心灰意冷之下,放棄了默守如玉的貞潔,開始去做皮肉生意,也沒有提她每日接客,不久便染了花柳病,死的時候渾身紅斑累累,腐爛潰膿。

“然後我就去了下修界。”

終於在那裡,尋得了一方容身之地。

“二郎,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博你同情,隻是希望你不要再因為他人的三言兩語而受牽連,至於那個學修說了什麼,我並不在意。”

“可我在意。”

亡人穀經年累月見不到太陽,幽暗的穀底似乎把人心也染涼了,那裡弱肉強食,沒有世間冷暖,“雜種”、“賤奴”這種詞充斥了蕭晗的孩提時代,比這更臟的話語他也習以為常,反正左耳進右耳出,樂意罵就罵吧。

但沈謫仙那麼好的人,不該受此詆毀。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蕭晗冰了多年的血液終於沸騰,骨子裡的溫熱燙得他指尖一顫,不小心勾住了沈謫仙的發絲。

“對不起,弄疼你了吧……”

沈謫仙卻像沒感覺到一般,搖了搖頭,“不疼。”

“半仙,我明白了……”蕭晗蹲下身,雙手搭上沈謫仙的膝頭,但念及他前日罰跪,不敢用力。

“明白什麼了?”

沈謫仙還是那麼溫柔,蕭晗笑而不語,輕輕揉著他的膝蓋。

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若連身邊人都護不住,又何以自渡。

仙君牽起沈謫仙的手,帶了點玩世不恭,不似承諾,卻極為認真地說:“半仙,你以後就仰仗我吧。”

沈謫仙笑著應了:“那就拜托二郎了。”

氛圍恰到好處,蕭晗見四下無人,跑去後院的竹林裡,挖出了壇酒。

“你何時埋的?這要是讓戒律宗師知道……”蕭晗把酒壇抱在懷裡,躲過沈謫仙來搶的手,“我剛才是不是讓你仰仗我?”

“但是……”

“所以甭管啦,出事兒我擔著,開酒!”

二人舉杯對飲,暢談乾坤風月,沈謫仙興之所至,撫琴一曲,蕭晗倚在他背上,遙望漫天雲卷雲舒。

臨近宵禁,蕭晗還不依不舍地扒著門框,求沈謫仙收留自己一晚。

“二郎,你喝多了。”

“沒有!”蕭晗拿起酒壇子猛灌了一口,想以此證明自己沒醉,不料頭重腳輕,險些摔倒,幸好沈謫仙及時扶住了他,“還沒有?”

融融月華下,是沈謫仙含情的笑容,蕭晗感覺臉頰發燙,他下意識地眼神飄忽,發現不遠處的木樁上有個棋盤。

那棋盤滄桑而古樸,似乎由榧木所製,曆經風吹日曬,紋路都已然不甚清楚。

他有些煞風景地問道:“你會下棋?”

沈謫仙不明就裡,下意識反問道:“二郎不會嗎?”

“不會,師尊沒教過。”

“莫怪了,我今日本想跟師尊討教,但他說棋藝不精,便婉拒了……”

禮、樂、射、禦、書、數,此乃君子六藝,蕭晗一度以為,奕不在其中,所以暮塵未曾相授。

但他確定,什麼“棋藝不精”都是騙人的鬼話,暮塵會下棋,而且算得上望塵莫及。

那日,蕭晗也像這般醉了酒,他轟走所有看守的鬼魅,跌跌撞撞地闖進了地牢。

提及地牢的主殿,其牌匾頗為好笑,上麵是用紅漆打底,灑金描邊的“鳥鳥殿”。

有人稱那是“願為同飛鳥,比翼共翱翔”的意思,代表其中所居之人與鬼王心有靈犀,白頭偕老。

但奈何一言九鼎的鬼王是個空有皮相的草包,蕭晗不懂什麼鳥不鳥的,不過是在修築地牢時,莫名犯了軸勁,非要親自賜名,他提筆一揮,落下三個極其放浪不羈的大字——鳥鳥殿。

王煜小心措辭,過問其為何意,蕭晗正欣賞自己瀟灑的字跡,大言不慚地說道:“梟鳴殿,不好嗎?”

“可鬼王不覺得,前兩個字,有點兒……過於相像了嗎?”

“噢!”蕭晗恍然大悟,王煜欣慰地放下宣紙,準備離開之際,隻見他一拍腦門,“哎呀,‘殿’字寫錯了!”

王煜:“……”

或許是認命了,暮塵隨遇而安地坐在回廊的竹亭下,泡了盞茶,盯著牌匾出神。

不知想到了什麼,蕭晗一回頭便瞧見了他,素來寡淡的眉眼此刻柔和了不少,嘴角揚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

沒學識就沒學識吧,至少暮塵樂了。

但後來無論蕭晗如何犯蠢,如何故意逗弄,他再也沒見過彼時的笑顏。

主殿清冷,偏殿甚至連陽氣都微乎其微,待在裡麵喘不上氣,暮塵便拿了棋盤,在院子裡自己跟自己下棋。

石桌上有紙墨筆硯,他每落一子,就記譜一次,後來不想再下,乾脆就把剛才謄寫的棋譜翻了個麵,懸筆斬卷,相思成墨。

暮塵在這裡待了太久了,抬頭是四方天,低頭是青石地,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除了蕭晗,他沒有見過任何人,包括傳旨的奴仆,也都戴了鬼麵。

有時候一朵浮雲、一片枯葉,他都可以凝視半天,累了便在庭院中的藤椅上歇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不躲,全憑老天降予什麼。

仿佛似水流年真的能淡化傷和痛,一切都如同湮沒在了昏暗的天幕下,不知不覺間,就那麼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年。

他開始回想自己的兩個小徒弟,下個月是蕭璠二十四歲的生辰宴,那蕭晗如今,也該二十三歲了吧。

日子過得可真快啊,暮塵對二人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弱冠,自己為他們取表字的時候。

白玉映沙,月下聞笙;駕扁舟一葉,渡無所求。

他把當時的祈願悉數寫了下來,一行小楷遒勁自如,字如其人,不折傲骨。

其實早些年,暮塵的書法筆鋒俊逸,還沒那麼端正清晰,講究的便是一個閒雲野鶴之感。但蕭晗習字愛臨帖,尤熱衷於師尊的字跡,撰文、書信他林林總總拿走了大半,最後連隨筆都不放過,暮塵知曉後,開始收斂鋒芒,無論寫什麼,都一筆一劃地工工整整。

亡人穀種不了活物,但梟鳴殿裡卻花卉遍布,都是蕭晗從天南地北帶回來的,又命人用靈力澆灌,死了一批又一批,終於勉強留下了幾株。

閒來無事,暮塵又開始修剪綠梅,他不擅侍弄花草,可如果不找點事兒做,真的太孤單了,就一個人守著一座不見天日的殿宇,大概這輩子都要這樣耗完吧。

截頂存芽,動作一絲不苟,但他的目光卻已經飄遠了,過了一會兒,他複執筆寫下“淡月微雲皆似夢,空山流水獨成愁”。

忽然,棋奩中傳出棋子相碰的清脆聲響,暮塵側目,發現蕭晗將一枚黑子放於棋盤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放在縱橫交錯的格子中間。

暮塵無聲地歎了口氣,“棋不是這麼下的。”

蕭晗褪下一身繁沉的袞冕,隻穿著裡衣坐在石桌對麵,“那你教我怎麼下。”

暮塵看了他一眼,“不冷嗎?”

又是這句話,還沒入秋呢,蕭晗不解地托著下巴,但還是嘴甜道:“看見師尊就不冷啦。”

暮塵不吃這套,在蕭晗還是他徒弟的時候就不管用,現在依舊懶得搭理。他起身想走,卻被蕭晗抬手攔住,“我說真的,師尊,你教教我吧。”

罷了,暮塵妥協,反正這樣歲月靜好的時日,怕是不多了。

他想聽,那便講吧——

“白黑相半,以法陰陽,局方而靜,棋圓而動,此寓天圓地方。”

蕭晗兀自看向授予棋理的師尊,話語間,那雙日漸平淡如死水的眼眸添了一絲光亮,他不禁笑了,那個笑容太過奪目,以至打斷了暮塵。

“怎麼不講了?”

“你沒有聽。”

“但本王讓你講!”

這兩年,蕭晗越發的登峰造極,秉性也越發的陰晴不定,他手握整個上修界的生死,卻也把自己作為獻祭,猶如一現曇花,僅在邪書野史上銘刻了他濃墨重彩的過往。

風起天闌,紫荊花簌然紛落,暮塵不由地想到了剛拜入自己門下的蕭晗,恭謹而乖巧,與眼前人的暴戾恣睢,判若兩人。

“你不聽,我講還有何意義?”

“那你陪本王下一盤。”

暮塵想說“弈非負氣之物”,可還未開口,又覺得與蕭晗無話可說,後者沉默良久,末了掀翻了棋盤,冷然道:“怎麼,跟你師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聞言,暮塵倏地抬眸,見他難得惶然,蕭晗的臉色陰鬱發白,“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本王的麗妾如此念念不忘?”

麗妾……

暮塵感覺心口泛疼,相較於適才的痛楚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究竟收了怎樣的一個徒弟,竟連片刻的安寧都不願施舍給自己。

“蕭葉舟……”他嗓音輕顫,乞求蕭晗莫要再言,給彼此留有最後一分轉圜的餘地。

可惱羞成怒的蕭晗哪裡聽得進去,他咄咄相逼,言語愈加不堪:“本王連你的人都要了,為何不能品鑒品鑒你的棋?!”

說著就扼住了暮塵的脖頸,凶悍的力度霎時印下青紫掐痕,蕭晗渾然不知羞恥,大庭廣眾之下開始撕扯他的外袍,不顧對方溢出喉間的哽咽。

地牢的結界有了波動,蕭晗停下動作,撿起地上的披風遮住暮塵淩亂的衣衫,而後輕輕撫過他憔悴枯瘦的麵龐,語氣是不曾有過的溫柔:“彆成天擺著一副晚娘臉,小寡婦膽怯,你再嚇著他。”

肖鴰芣進來時,碰巧撞見了這一幕,他隔著長廊古亭,遠看蕭晗的背影,喚道:“師父……”

第三十章 本王想待你好

暮夏暑氣未消,蕭晗雖隻穿了一件裡衣,卻還是熱得難耐,更何況暮塵整個人都貼在了他的懷裡,草藥的苦澀若隱若現。

蕭晗感覺摟著暮塵的手莫名僵硬起來,他不著痕跡地側過頭,順便應了肖鴰芣一聲:“怎麼了?”

肖鴰芣奉上一柄長劍,妄圖能再領略一番,“師父,我有一式劍法忘卻了……”

不想話音未落,蕭晗就打斷了他,“那就不必再想了,天下劍法多的是,何必拘泥於此。”

清風吹過肖鴰芣的衣袖,露出了一節疤痕累累的腕骨,蕭晗反手將他拽近了些,“過來,送你個好玩的。”

他微微頷首,卻感到發髻一緊,隻聽蕭晗樂道:“好看,戴著吧,彆摘了。”

肖鴰芣看不清他的神色,隻得依然躬身,餘光無意打見了自己鬢旁的流蘇,以及披風之下,被捂了個嚴實的暮塵,“師、師祖……”

格外諷刺。

蕭晗乜然,拂開肖鴰芣手中的長劍,問道:“你在喚誰?”

肖鴰芣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人,伴君如伴虎,這些年在亡人穀更是如履薄冰,見他麵色不善,立刻跪伏,“弟子言錯。”

蕭晗這次卻沒有輕易放過他,反倒是眯著眼睛,把暮塵勒得更緊了一些,“本王問你,那聲‘師祖’,是在喚誰?”

“夠了!”一直未語的暮塵突然掙開蕭晗牢錮的雙臂,他挺直了脊背,輕攏衣襟,好似還是昔日意氣風發的玉清仙尊,“何須累及旁人。”

蕭晗有一瞬的恍惚,流蘇墜地的聲響令他回了神誌,他拾起方才賞給肖鴰芣的華鈿,不耐煩地插回後者的發間,“嗬,既然師尊都開口了,那你就滾吧。”

肖鴰芣臨走前,看到的最後那片光景,是蕭晗粗暴的吻,還有暮塵撐在石桌沿邊,那雙脫力的手。

好生荒唐,他不忍細瞧,匆匆走遠。

“二郎?”沈謫仙捧上蕭晗泛紅的臉頰,他自己也有些醉意,說的話倒帶了些俏皮,“你酒量不行呀,半壇冷酒下肚,就暈啦。”

蕭晗懷疑方才那壇子是鴛鴦鳩壺,不然為何沈謫仙從容依舊,自己耳畔卻總回響著暮塵的詰問——“你便是這樣教徒弟的嗎?”

還有自己刻意折辱他的言語——“美人合該垂簾坐高閣,你說對吧,師尊?”

蕭晗退了半步,避開了沈謫仙的手,他想再說點兒什麼,最終卻落荒而逃。

夜涼如水,秋風一拍,酒勁立馬上頭了,蕭晗晃晃悠悠地跑去了玄鳳宮,一路連滾帶爬的,終於來到了大門口。

玄鳳宮結界遍布,未經通報擅自闖入,想必暮塵知道自己來了,但蕭晗沒有離開,他整個人醉醺醺的,差點抱著石柱拜了天地。

“彆恨我,求你了……我欠你的,下輩子再還吧……哼,心眼兒比針尖還小!”

站在台階上,原不想理他的暮塵:“……”

蕭晗酒量的確不行,沒喝多少就儼然找不著北了,他自顧自地念叨:“我不敢教徒弟……怕誤了他……師尊,你做得……比我強,但隻強了那麼一點兒啊,怕你驕傲,哈哈哈……”

教什麼徒弟?

暮塵本來都歇下了,被叨擾清夢正困得不行,但聽完蕭晗的自言後瞬間一激靈,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聽得更清楚些。

誰知蕭晗嗷嗷叫了一通之後,轉身就扶著樹乾吐了個昏天黑地。

暮塵無奈之下,隻好把癱在自己前院的醉漢扛回去。

趴在師尊肩上的蕭晗依舊鬨騰,非要吵著自己走,結果沒走兩步,突然一聲巨響倒在地上,暮塵甚至懷疑地麵都被他砸出了個大坑。

“申月十五……”蕭晗忽然低聲喚道,他上了兩級台階,又自己莫名笑了起來,“願君禎祥,歲歲如常……我給你做碗長壽麵吧……”

暮塵一怔,以為他在叫沈謫仙,過了好一會兒,才提醒道:“你認錯人了。”

誰知蕭晗笑得更開心了,他覆上暮塵的前額,手還不老實地劃拉,“沒有啊,師尊睡傻了吧,你不就是申月十五的生辰嗎?”

見暮塵不說話,他就自己靠在桌子上瞎嘀咕:“我跟你說個秘密,不要告訴彆人……沈博恩這孫子,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暮塵:“……”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這廝是白日受了刺激,然後大半夜跑自己寢殿裡耍酒瘋嗎?

“彆在這兒睡,起來。”

暮塵一邊哄著,一邊將蕭晗拖進了臥房。誰知此人喝多了後難纏得很,登徒子似的在他身上亂抓。暮塵被他鬨得心煩意亂,想把他直接扔床上然後走人,但低頭一看這小逆徒眼眶青紅,到底沒舍得丟下他不管。

不料蕭晗一把扣住了他的後腰,驟然挨了這麼一下,暮塵平衡不穩,也被帶得摔在了床上。

蕭晗被他砸得直咳嗽,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他拍了拍暮塵的後背,全然不顧自己才是導致了眼下境況的罪魁禍首,還腆臉抱怨:“哎呦,可砸死我了……”

暮塵無奈,道:“你消停一會兒。”

聞言,蕭晗不吱聲了,他摟著暮塵愣了片刻,而後把頭埋進了他的頸窩,是夾雜了藥味兒的鬆木香。

“你不是怕苦嗎?”

是藥三分毒,蕭晗想勸暮塵少喝一些,但又想起自己當初斷了他的靈脈,廢了他的修為,即使二十年過去了,可靈體嚴重受損,再難恢複如初。

就跟他們的關係一樣,愛恨此消彼長,兩世徘徊而迷茫。

似乎不再滿足於氣息的安撫,蕭晗稀裡糊塗地翻了個身,把暮塵壓在被褥間,欺身上去捏住他的下巴,“良辰美景不得負,你乖一點兒,我待你好……”

言罷,蕭晗將身下人的僵硬和顫抖拋之腦後,理智順從了腹腔的邪火,他極儘溫柔地撬開暮塵的唇縫,賦予了彼此一個細膩而綿長的吻。

心臟跳得咚咚作響,床笫中不知誰的喘息填滿了蕭晗的胸膛,情難自禁,那便順其自然,他試圖去扯暮塵的腰封,卻感覺一股力量猛地斥開。

蕭晗被掀翻在地,卻沒感到疼,他覺得不對勁,但渾身輕飄飄的,乾脆就往旁邊一歪,以一種十分詭異的姿勢睡著了。

暮塵半支起身,確定蕭晗睡熟了後,他鬆了口氣,倒回在柔軟的錦被裡,用廣袖擋住了眼睛。

不知是燭火太亮,還是沒臉見人。

其實他們之間,不乏魚水之歡,但蕭晗向來毫無章法,他似乎憋了一口氣,壓抑得太久,把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撒在暮塵一人身上,愛也好,恨也罷,夙願也好,陰鷙也罷……

每每交合從不含纏綿悱惻,隻是遵從了最原始的本能,暴虐且生硬,而這種疼是雙向的,痛徹二人心扉。

翌日,暮塵都會提前起來穿好衣衫——抑或是整宿沒睡,不過在等那一刻的晨光熹微。蕭晗也會待他收拾得衣冠楚楚後,再假裝清醒,因為不敢看也看不到昨夜留下的種種痕跡。

蕭晗不知夢到了什麼,一聲帶著些慵懶的“師尊”脫口而出,像眼前這般的溫柔,是暮塵不曾奢望的。

這個逆徒,當真是修行路上的小業障。

好夢易散,卻是蕭晗這麼多年難得的安眠,他醒來的時候不過寅時,距離出發尚早,於是三省其身。

唉……風花雪月正好的氛圍,沒說點兒什麼海誓山盟也就算了,怎麼開了壇酒還把自己給喝醉了。

蕭晗撤了自己一嘴巴,想到沈謫仙說“你酒量不行呀”,恨不得以頭搶地。

多大的出息!最後還是被暮塵扶回屋的……

等等,被誰……?

蕭晗終於徹底醒了,麵露菜色地琢磨了一會兒,他回身一瞧,隻見床被淩亂,軟枕掉在地上,沾了灰。

蕭晗:“……”

這件事兒顯然不能跟沈謫仙說,那就——

蕭蔚明正沉浸在夢鄉裡,突然被蕭晗活活拽了起來,“彆睡了,天都他媽快塌了!”

蕭蔚明不敢怠慢,心裡亂七八糟地滾過一堆念頭:“亡人穀重出天日了?凡間遭殃了?難道是哪個門派……”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害怕聽見諸如滅門、屠城的消息。

結果蕭晗吞吞吐吐了許久,目光從房頂大梁遊移到自己鞋尖,半個字都沒憋出來。

蕭蔚明提心吊膽地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蕭晗猶豫再三,覺得太丟人了,還是不說為妙,“沒事兒,你接著睡吧。”

蕭蔚明登時就傻眼了,臉都漲紅了一圈,他想罵街,可話到嘴邊涵養作祟,愣給壓了回去,彆提多難受了。

老天無眼,這姓何的怎麼還沒叫人打死呢?!

“且慢,”蕭蔚明一把拉住準備逃之夭夭的蕭晗,“到底怎麼了?”

夢魘記不住,可酒後亂性倒是一點兒都沒忘,他捂住臉,苦大仇深地問蕭蔚明:“你喝多了散德行嗎?”

蕭蔚明真誠道:“我沒喝多過。”

“你他媽……”算了,何必為難一個從小按掌門製儀培養大的孩子呢,蕭晗斟酌半晌,又道:“比如說,就單純比如,你醉了酒,大半夜跑去了搖光長老的宮殿……”

蕭蔚明聽得雲裡霧裡:“然後呢?”

然後把搖光長老壓在身下,耳鬢廝磨……

日了狗了,這他媽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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