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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晗抬手把蕭蔚明的頭摁在被子裡,失了魂似的跑回自己的寢殿,決意要找根繩子上吊。

太尷尬了……

第三十一章 本王尋寶去咯

雖然蕭晗上輩子沒少胡鬨,但這一世畢竟隻是個束發少年,結果一喝酒原形畢露,還把師尊給冒犯了。

蕭雲清見他愁眉苦臉的,順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何,想什麼呢?”

“啊——!”蕭晗跟見了鬼似的跳到了一丈之外,“你來乾什麼?!”

蕭雲清都被他嚇結巴了,“我……我來……”後來又覺出不對勁,擰著蕭晗的耳朵大喊,“你說本姑娘來乾什麼?!師尊傳咱們去玄鳳宮一趟!”

完了,到底是要麵對的。

幸好暮塵沒有異樣,等三位徒弟到了玄鳳宮後,他便開始講起了關於九曜潭的傳說。

這人無趣,連故事都是枯燥的,本應古老而神秘的傳說,卻令蕭晗昏昏欲睡。

什麼神女鑄劍,血滴寒潭……蕭晗前世跟蕭玉笙早就聽過一遍了。更何況傳說終究是傳說,真假暫且不論,眼下的重中之重,是要告誡蕭雲清和沈謫仙,不管守奴說什麼,都切忌優柔寡斷。

但除了憂心忡忡的蕭晗,那倆徒弟倒是心大,蕭雲清饒有興致地問:“師尊,你召出來的守奴是什麼呀?”

“化蛇。”

蕭雲清點了點頭,“莫怪師尊的神器是靈鞭……”

暮塵否認道:“那隻是個巧合,守奴並非神器所化,有言相傳,守奴皆是在九曜潭飛升失敗的修士,但經天雷地火,靈力異於常人,神器隧將他們封印於此,作為求取之人的考驗。”

沈謫仙有些難以置信,“也就是說,我們所要擊潰的守奴,都是……活人?”

“傳言到底是傳言,不能全信。”可能是怕三個孩子重蹈蕭玉笙的覆轍,臨出發前,暮塵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遍,“雖然隻有一次機緣,但無論如何,自保為上。”

九曜潭位於凡塵和上修界的交彙之處,靈山護其四周,世人謂之“天泉”,終年覆雪卻不結冰,水光波粼。

由於雪山陰冷,暮塵先領他們去了華裳坊,買些鬥篷以禦嚴寒。

四人進去的時候,老板娘不鹹不淡地掀開眼皮,結果一瞅見沈謫仙眼都綠了,抓著他的胳膊不撒手,“哎呦喂,這位小道長可生得真清秀,敢情比二狗子他家的姑娘還要標誌三分呢!”

沈謫仙也不好推開她,好脾氣地應付道:“姐姐謬讚了……”

老板娘一揮手,“不謬讚、不謬讚!這張小臉可真真是招人稀罕。”

暮塵和蕭晗沒見過這場麵,杵在原地無所適從,反倒是蕭雲清機靈,她隨便挑了件披風問道:“姐姐,這個怎麼賣啊?”

“不賣,今兒打烊了。”豈料那老板娘是在為自家姑娘相女婿,哪裡有空料理生意,她一把扯過蕭雲清手裡的披風,轉而去問沈謫仙:“公子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家住何方啊?小女年芳及笄,相貌與你相配,可算天造地設的嘞!”

“對不住了姐姐,”蕭晗見勢不對,一把摟過沈謫仙,大言不慚道,“他已有婚配。”

……

“有夠丟人現眼的,”蕭雲清邊穿鬥篷,邊啐蕭晗,“不隔上個三五載,我是沒臉再來下修界了。”

蕭晗正捂著湯婆子,上麵繡了層兔毛,手感極佳,他悠哉悠哉地跟在後麵,“那怎麼辦,說你跟半仙已有婚配?不合適吧,你一女兒家的,有損清譽。”

蕭雲清轉過身,“這就是你說早已跟沈謫仙私定終身的理由?”

老板娘聽說沈謫仙有龍陽之好,翻臉比翻書還快,立馬耷拉下腮幫子,十分嫌棄地丟了四件鬥篷過去,臨了還不忘狠狠地宰了他們一筆。

蕭晗沒錢,暮塵又不會講價,隻好認栽給了兩百文。

“嗐,權宜之計啦,總不能說他跟師尊私定……”

暮塵離得不遠,但也絕對算不上近了,蕭晗耳邊儘是冷風的呼嘯聲,他原以為暮塵聽不見,所以各種放浪形骸,連師尊的玩笑都敢開。不料還沒說完,跟沈謫仙並排走在前方的暮塵突然回首,“再多言一句,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山去?”

蕭晗頓時閉了嘴,“徒兒言錯!”

蕭雲清用口型罵了他一句“狗腿”。

“嗬,狗腿怎麼了?師尊麵前都是縮頭王八,誰瞧不起誰啊。”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蕭雲清拿他沒轍,於是挑撥離間,喊道:“謫仙,他說你是王八!”

蕭晗趕忙攔她,“沒有!我說你呢!”

蕭雲清裝傻充愣,又喊:“他說咱倆是王八!”

沈謫仙:“……”

申月未過,鬼節盛行,紙錢毫無征兆地滿天飄落,山間大霧四起,冥暗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這轉瞬的風雲變幻,直令方才尚且玩笑的幾人陷入沉默,再明顯不過的挑釁一時間令蕭晗警惕起來——亡人穀銷聲匿跡二十餘載,如今,怕是要變天了。

幽綠的鬼火環繞四方,暮塵甩出南風,捆住了一簇怨念極重的殘魂。

他閉上眼睛,那烈火焰自源頭附上靈鞭,一直燒到了小臂。蕭晗心驚,難得失了分寸,竟衝出數步想替暮塵斬斷那縷鬼魂。

隻見暮塵的無名指節紅光乍現,頓時吸納了烈火炎炎,骨戒在修長而蒼白的手上,仿佛一縷明豔的緣結。

幸好……

不知為何,蕭晗感覺自己鬆了一口氣,那種感覺很是奇怪,好像半懸的心臟終於有了著落。

提及暮塵,他無疑是含恨的,但這份情愫裡摻雜了太多,令人說不清,也道不明。原來時光真的無法泯滅一切,無論過了多久,前世今生的恩怨交錯,到底還是放不下的。

如果對於一個人,隻有簡單的愛和恨就好了。

那縷殘魂發現鬼火並沒有傷到暮塵,明顯是肉眼可見地一頓,而後烈焰反噬加身,一聲不甘的低泣相隨,灰飛煙滅了。

“師尊,你看那邊!”蕭雲清的呼喊喚回了南風,它掙脫鬼火,隨即展開結界圍護暮塵。且見山峰之上翻滾起了熊熊熔漿,火焰簇擁下,一個赤裸的姣好酮體破雪而出。

“快走!”暮塵拔劍出鞘,欲以一己之力阻擋來勢洶洶之女鬼,蕭晗一把拽過他身旁的沈謫仙,迎風一躍而下,順勢拉走了愣在原地的蕭雲清。

待三個徒弟跑遠,暮塵緊隨之後,回首一掌襲去,打中了女鬼的膝蓋骨。那女鬼仰天長嘯,似是疼痛至極,渾身鐵鏈晃得叮當亂響,紅紗蓋頭肆意翻飛。明明沒有人說話,但四人耳中都不約而同地聽到了一個聲音——

“流年淡,紅妝殘,朱顏未改,淚眼闌珊,算、算、算……”

蕭雲清聞言花容失色:“有人在跟我講話!”

暮塵用靈力幫她渡了周天輪回,叮囑道:“凝神靜心,莫要理會其他。”

那聲音極細,如蛛絲纏縛,來自四麵八方一般,帶著一抹詭譎肅殺之意。

沈謫仙甫一聽見,便也覺內息不穩,立刻關閉五識,默念清心訣。他眼前泛花,自然也沒注意到,蕭晗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暗中的某個地方。

“妾身為君展顏笑,奈何亡人黃土遙……”

蕭晗表麵上仍舊風輕雲淡,心中卻早已湧起了萬丈波瀾,他不動聲色地環顧周身,看來是有人提前布好了陣法,準備甕中捉鱉。

那女鬼行無影蹤,卻在沈謫仙耳邊不斷地嘯叫:“他原是喜愛你這般的嗎……為何結發數年,待妾身卻百般刻薄、萬般刁難?!就因為妾身曾一時糊塗,傷了他嗎……”

蕭雲清聽到的卻與之截然不同:“令尊誕辰之日乃祥雲福兆,而非天煞孤星,姑娘可知緣何如斯?”

每人耳中的聲音都不一樣,女鬼或哀婉、或嘶嚎,或悲憫自己的孤寂過往,抑或慨歎聞者的內心蒼涼。

“那個薄情郎!他負了我!他……為什麼?!妾身冤枉啊……”

那操縱者似乎並不精通摘心之術,女鬼時而神情扭曲地胡言亂語,時而又咬牙切齒地怨天尤人,顯然是有些失心瘋了,“夫君——!你為什麼不肯來見我……為什麼?!”

這聲“夫君”不會空穴來風,暮塵的眉宇蹙得更深。

利用苟且貪欲和怨恨難休,使其神智淩亂,以此操控他人,這是絕情鬼修煉的禁術,是謂“摘心”。

自洛寒仙逝,時隔二十載,竟又多了一位癡情女子,為愛墮入鬼道。

而且那女鬼方才念的那半闕釵頭鳳,與死於冥婚的鬼新郎所雲之詞一模一樣。

難道都是巧合嗎?

“豈必新琴終不及,究輸舊劍久相投,雖念故情,可到底衣不如新。”

任何人都有私心雜念,暮塵也不例外,他充耳不聞耳畔的聒噪,不想女鬼卻問:“仙君,一彆數年,手可好些了嗎?”

果不其然!暮塵陡然回眸,蕭雲清和沈謫仙已然徹底隱沒於黑暗,那女鬼猛地爬了起來,她伸出手,鬼火彙集於四周,點燃了洋洋灑灑的銀白紙錢。

一縷黯淡的幽光照亮了暮塵的臉,女鬼扯下蓋頭,歪頭朝他冷笑,“喲,仙尊,彆來無恙呀~”

第三十二章 本王的發妻

那女鬼遮了蓋頭,雖看不見她的麵容,但暮塵能感覺到,一股怨氣撲麵而來,好似常年囿於逼仄之處,不見天日。

她定定地站了良久,才奇道:“你……竟不想殺我?”

女鬼身上僅有的布料是一塊蓋頭,她鎖鏈覆體,酮體雪白。暮塵垂眸,非禮勿視,“不過萍水相逢,我為何要殺你。”

他此刻感應不到外界,許是懸罩在此地的結界越來越牢固,但這樣也好,暫且無需擔心三個小徒弟失足闖入。

“仙尊真大度,不過妾身以為,倒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女鬼躍上屋簷,一雙玉足白花花的,晃蕩個不停,“那個姓溫的臨死前還在不停地說胡話,什麼‘妾身冤枉’、‘妾身有悔’,是為了拶刑之事嗎?”

這女鬼行跡蹊蹺,想來也是受人所控,但卻與那鬼新郎不同,她有自己的神識,並非安分守己地隻當個傀儡。

暮塵沉吟不語,這女鬼戳中了他的記憶深處——那段不堪回首,卻至死難休的疇昔夢魘。

最開始,他看見的,也是一雙玲瓏足,耳邊好像還有大風掠雪的呼嘯聲。

那日的天很暗,眼前灰蒙蒙的一片,錦鞋上的碧色流蘇格外奪目。

也可能是暮塵昏了頭,寒冬臘月的,嫌梟鳴殿冷清,非要出來走走。

“大膽!見了娘娘竟不行跪拜之禮!你是何人,膽敢如此放肆?!”

說話的是一個小丫頭,她聲音脆生生的,但在雪落無聲中,卻感覺十分突兀。

暮塵不予理會,兀自踱步往梟鳴殿走,隻聽身後又傳來一位女子的聲音,這次倒比方才莊重了不少:“公子請留步,那梟鳴殿乃鬼王賞賜,特許其妾室所居。如果冒然打擾,妾身擔心公子會引火燒身。”

暮塵循聲轉過身,一張嫵媚而驚豔的臉龐映入眼簾,溫蘭茵正微低著頭,仿佛羞怯,她故意鬆了發髻,幾縷青絲隨風掃過肩上的赤黃狐裘,愈發顯得楚楚動人,天見猶憐。

“適才小婢無狀,讓公子見笑了。”溫蘭茵欲瞧不瞧地偶爾抬眸,從不正視暮塵的眼睛,反而盯著他的下頷,點到即止。“公子若是與鬼王有要事相商,妾身願儘綿薄之力,為公子通稟,還望公子大人有大量,莫與珠兒計較才好。”

言罷,她朝身旁使了個眼色,那被喚作“珠兒”的婢女惶恐地看向暮塵,但剛對視一眼便癱在了地上,“大人、大人!婢子……婢子失言,請大人恕罪……”

溫蘭茵說得不錯,這婢女狗仗人勢,的確無狀。但打狗看主人,她的主子溫蘭茵乃亡人穀之後,且眼下榮寵正盛,而暮塵身為階下囚——蕭晗年初納的新妾,委實卑卑不足道。

除了心間鈍痛,暮塵沒有任何反應,也幸好,這種疼伴隨了經年之久,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所以暮塵依舊風輕雲淡道:“無妨。”

如此彬彬有禮的一位女子,暮塵與溫蘭茵初遇時,印象原是尚佳的,她謹小慎微,管不好奴仆,又因著清倌出身,被人從新婚之夜詬病至今。

是個可憐的女子,即使貴為皇後,也難逃眾口鑠金。

溫蘭茵從頭到腳無一不透著勾欄風塵,但她的言語卻很溫和,並沒有仗著受寵而嬌縱跋扈,“那妾身便代珠兒謝過公子。”

暮塵雖不憐惜,卻也敬她:“夫人有禮了。”

“怎麼了仙尊,是提到了您的傷心事嗎?”女鬼不知何時站在了一棵枯樹上,她笑得俏皮,見暮塵失神更是冷嘲熱諷,“據妾身所知,拶刑過後,鬼王並沒有叱責溫氏,反而把梟鳴殿布滿結界,讓您禁足思過,對嗎仙尊?”

她的明知故問令暮塵如鯁在喉,疼痛比指骨斷裂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霎時擊潰了這麼多年冰冷的偽裝,他不覺紅了眼尾,心如刀絞。

自弱冠便聲名遠揚的玉清仙尊,本應馳騁疆場,守三界太平,誰知卻教徒不嚴,不僅放任徒弟成了世間至尊,自己還淪為了他的妃嬪。

溫蘭茵乃蕭晗的發妻,而他竟連一個清倌都不如,僅僅是一介卑賤下作的妾室。

思及此,暮塵忽覺極為無趣,他是玉清仙尊,若因為三言兩語便深陷酸楚無法自拔,那與深宅大院裡那些爭風吃醋的小女人又有何異?

至於心口疼不疼,早就不重要了,他有徒弟要護,有黎民要救,世人敬他畏他,高山仰止,他便要對得起這份高山仰止。

女鬼揭開了血淋淋的傷疤,暮塵除了麵對早已黔驢技窮。若低頭,他愧對三個徒弟,亦愧對蒼生天下,所以他隻能重新戴好冷冰冰的麵具,然後在彆人看不見的角落,靜待下一次的麻木。

其實玉清仙尊,從來都沒的選擇,包括這個封號,也是蕭峰初建門派之時,強加給他的。

蕭峰彼時說暮塵麵冷,看著就有威嚴,待以後人心漸穩,再放他去過逍遙日子。

而這“玉清仙尊”一當,便是數十年。

暮塵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似是對女鬼的刻意挖苦不屑一顧,他道:“對又如何,你不過是借生前怨念苟延殘喘的殘魂,溫氏將記憶給你,你就沒想過為什麼嗎?”

女鬼儼然不接受這個說辭,她怒道:“我看你是瘋了!死人活人竟分不清楚,胡謅八扯什麼?我確實和溫氏做了筆交易,但這與你何乾?!”

“你忘了嗎?”暮塵的聲音很輕,幾乎消散在了風裡,但女鬼聽見了,她聽見麵前的這位高冠玉帶的仙尊說:“白柳竹,你已經死了。”

“胡說八道!我……”白柳竹低下頭,青蔥一樣的小手交疊在胸口,沒有任何起伏的跳動,她輕輕地歎了一聲:“原來……我已經死了啊……”

暮塵見機飛身而起,在白柳竹的驚叫聲中,將一道咒法封於她的前額,蓋頭立時成了碎片。

嘶嚎慘絕人寰!

“我何罪之有?!他負了我!他負了我——!”

兵貴神速,暮塵身手淩厲,隻在須臾之間,南風便化為一丈金光熠熠的鎖鏈,將白柳竹捆縛。

南風越發收緊,原先掛在她身上的鐐銬立刻灰飛煙滅,暮塵躍近,纖長的指尖點上白柳竹的眉心,他眼中精光一閃,猶如熾電,薄唇輕啟,法咒默念:“輪回歸一,大道天成,散!”

白柳竹兩目暴突,口角流涎,一張秀美的臉在誦念中變得猙獰扭曲:“住口!放開我!我血債血償,何罪之有?!”

暮塵麵不改色,斂了適才所有展露在外的脆弱,他重新給自己戴上了一個堅不可摧的麵具,清冷無懼,南風隨之光芒愈甚。

“啊——!”白柳竹歇斯底裡地哀嚎起來,“放開我……我的頭好疼!好疼啊——我受不住了!”

她淒厲慘叫著,聲音忽然戛然而止,白柳竹眼底血光彌漫,嘴角莫名彎起。

兩聲詭異的輕笑抖落。

“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仙君?”

不好!

鳳目倏地睜大,暮塵幾乎在收手的瞬間,長身掠出丈外。

白影迅疾,堪堪避開白柳竹擊來的一掌,他飄然立於遊廊之下,白帛翻飛其間。

白柳竹緩緩直起身子,佯作的苦痛儘數消失,她竟絲毫未受暮塵的影響,反而靈力較先前更強!

“就憑區區淨化之語也想傷我?可笑!”

南風斬斷了白柳竹身上的鎖鏈,眼下沒了禁錮,她的壓迫和邪風撲麵而來,“哈哈哈哈,原來玉清仙尊也不過爾爾!莫怪成了鬼王的手下敗將,在亡人穀當了六年見不得人的禁臠!”

與此同時,血汙高飆。

那一刹來得太快,暮塵甚至都沒來得及躲開,便有一隻手穿過了白柳竹的心臟,他站得算不上近,卻也不可避免地被血濺花了臉。

“何人安敢……”白柳竹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但這一擊太狠了,導致她隻能僵硬地梗著脖子,到最後也沒看清到底是何人。卻聽背後傳來令人膽寒的冰冷嗓音:“本王的人,你也敢動?”

透過女子羸弱的軀體,是一張近乎癲狂的臉——蕭晗的眸子還泛著火光,照亮了那雙墨瞳中深不可測的晦暗,暮塵一時竟忘了移開目光,就那麼執著般盯著他。

蕭晗赤手掏出了白柳竹的心臟,那顆心早就沒了跳動,並隨著軀殼的凋亡而開始腐爛。

血漿順著手腕打濕了衣袖,滑膩腥氣得很,但蕭晗不以為意,他把心臟遞在白柳竹的麵前,“你自己看看,活人沒了心,還是活人嗎?”

“不……不可能!我、我隻是……”

借白柳竹失神之際,暮塵抽出南風緊縛其身,道:“你隻是溫氏舍棄的一段記憶,連怨靈都算不上,這副殼子也非你原身,白柳竹,你已經死了。”

“是嗎?”白柳竹驀地瞪大眼睛,她尖聲長嘶,猛地朝暮塵襲去,“那妾身就再拖些故人作伴!”

“師尊!”蕭晗從屋簷上一躍而下,可白柳竹速度極快,乃至他晚了一步,血紅的眼眸死死緊盯那抹背影,可發現白柳竹頭上竟斜插了一柄木梳後,蕭晗不由得一愣。

第三十三章 本王對不起你

暮塵拔劍高躍而起,卻不免被白柳竹的利爪勾破了錦袍,野風蕭瑟,白衣飄揚,素色的緞子落在了蕭晗的腳邊。

他感覺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再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然撿起了那片皎潔碎緞……

來不及多想,蕭晗將那片緞子放進了衣襟。

亡人穀有個不成文的習俗,如果在陽間有什麼難以割舍的東西,可以帶入鬼域,以之為法器,將執念邪祟封印其中。

以梳為禮,結發同心。

那梳子應該是白柳竹的定情信物,若能將其淨化,她的法力至少折損過半。

暮塵一劍刺穿了白柳竹的丹田,但她似乎毫發無損,兀自高聲嗤笑:“沒用的!你捅多少次都沒有用!就如你方才所言,一縷生魂,怎麼會感覺得到痛呢?!”

白柳竹仰天長嘯,此地距九曜潭很近,靈氣逼人,她借機破除四方封印,那些或怨或哀的惡鬼立刻從四麵八方湧來,“擋我者,殺無赦——!”

暮塵再度舉劍,這次直接削去了白柳竹的半張臉,她怒極反笑,喝道:“愚蠢!我說過沒有用……”言語間陡然一頓,暮塵了然般看向白柳竹的身後,隻見蕭晗立於半空,正試圖赤手捏碎她的木梳。

可那股力量太過強悍,蕭晗僅僅僵持半刻便遭反噬,登時被彈飛了幾丈遠。

此時鬼魅一擁而上,霎那間便包圍了二人,白柳竹厲聲大喊:“殺了他們!給我殺了他們!”

蕭晗還半死不活地躺在那裡,半天沒有緩過來,但幸而他身上沒有活人的氣息,那些鬼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他頭上。

但是暮塵……!

蕭晗以手撐地,勉強支起了上半身,卻發現鬼群已經將暮塵團團包圍,但無一人敢上前。

白柳竹生得清秀,眉如柳葉,但她細長的眉峰此刻高吊不下,戾氣彌漫,“爾等孤魂野鬼,何不聽我號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們不殺他,他遲早也會殺了你們!”

暮塵收了軟劍,孑然立於百鬼之間,無名指上的骨戒發熱,暖了冰涼午夜。

魑魅魍魎皆望而卻步,緩緩跪伏。

“為什麼?你們瘋了嗎!拜他做甚?!起來,都給我起來!”

“白柳竹,”暮塵冷言道,“你孤魂漂泊數載,終是為旁人做了嫁衣,值得嗎?”

“什麼……”白柳竹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不由微愣。

蕭晗在她出神間隙翻身而起,並指作刀,猛然下劈。同適才一樣,一股極為陰寒的邪氣凜冽,淩遲著他的每一寸肌膚,但蕭晗沒有停手,兀自與之抗衡。

“得罪了!”暮塵以劍劃掌,熱血灑落,他抽出南風,血將長鞭染得緋紅,其裹挾金光在空中舞動,無論白柳竹作何掙紮,她被師徒二人前後夾擊,回天乏力。

南風捆上白柳竹的那一刹,蕭晗不顧右手劇痛,生生捏碎了她的木梳。

“啊——!我不甘心……不甘心!他負我!他負了我!”同鬼新郎死的時候一模一樣,白柳竹的口中不停發出兩種聲音,一個是這具屍體裡承載的怨靈,還有一個,是溫蘭茵。

“我不知道那位妾室到底是何等風情,竟讓鬼王如此難忘,我隻知道,她後來行跡無常,狀似瘋魔,鬼王已經很久沒去看過她了……”

餘音已了,冤魂未散。

白柳竹癡茫地跪在原地,她還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人的眼睛,“仙君,妾身有一事不明。”

蕭晗伸出手,不想讓暮塵過去,但他看向自己的滿手猩紅,就突然沒了動作,他右手半懸,目送那襲皓影漸行漸遠。

暮塵在白柳竹麵前站定,點頭示意她但說無妨。

“仙君方才所言,妾身為溫氏做了嫁衣,終究是何意?”

“你穿的這套喜服,還記得是為了嫁與誰嗎?”

白柳竹什麼都記不得了,卻脫口而出一句:“白郎……”說完她自己也不知所雲,兩手捂著腦袋,整個身子蜷縮起來,眼神空洞地盯著麵前的一小灘血,“白郎……他、他是誰?”

暮塵見她害怕,便放緩了語氣提醒道:“他是鬼王身旁的奉茶小吏。”他等了半刻,待白柳竹不再發抖,又問,“珠兒姑娘,都想起來了嗎?”

“是了,是了……妾身原為珠兒,後來嫁夫隨姓,鬼王賜名白柳竹……鬼王……鬼王陰晴不定,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提及傷情處,淚水不住滑過她嬌豔的臉龐,更加惹人憐愛,“白郎每每去當差,妾身在家裡便是提心吊膽地盼著他回來……鬼王的喜怒哀樂、所思所言,他總是毫無保留,什麼都跟我說,但我……”

暮塵心下了然,“但你不想告訴溫氏,對嗎?”

“對!我就是不想告訴她!一個下賤的青樓女人,她毀了我!”白柳竹擦掉眼淚,她僅剩的半張臉越發猙獰,血水混著腦漿滴落,汙了原本如花似玉的容顏,“她揣測不透鬼王的心意,就把我許給了那個當差的癡兒,縱然白郎待我不薄,可……可我恨她……鬼王最忌旁人擅自忖度他的心思,我不想負了白郎,更不想為了溫蘭茵的榮寵如初,就把白郎推向風口浪尖……”

白柳竹早已是強弩之末,她漸漸跪不住了,可手還徒勞地扽著暮塵的衣裾,“這亡人穀哪日不是無休止的廝殺,常年見不到太陽,妾身當真都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還是鬼了……”

“嗬,哈哈哈哈——”白柳竹自嘲一笑,徹骨嘶吼,“我都已經死了,她還是不肯放我安生!骨肉石沉大海,她即使強行奪舍也要我回來!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白柳竹恍惚想到了什麼,陡然抓上暮塵的腿,“仙君、仙君!妾身方才多有得罪,您……”

暮塵垂首,道:“我幫你鳴冤,安息吧。”

話音尚落,卻瞧地上一團近乎腐爛的血肉驟然化為灰燼,一縷璀璨的銀光直升天際。

那縷銀光逐漸化為了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她提擺衝暮塵頷首一福,而後便消逝在了遠方。

四周結界開裂,碎片宛若極光幻羽,映出了蕭晗臉上的淚痕。暮塵回眸,“怎麼哭了?”

蕭晗感覺眼底一片濕潤,這才抬手覆上雙眸,“師尊,我的手……好疼……”

指骨沒斷就是這般劇痛,那若斷了呢?十指連心,若是被人用竹棍生生夾斷,又該是多疼呢?

九曜潭的靈力極盛,籠罩了方圓百裡,在靈力的環繞之下,蕭晗的右手早就不流血了,傷口也開始愈合,但他還是好疼,隻是他不確定,這種快要把人撕碎的疼痛,到底是源自於哪裡,是手嗎,還是……

心口?

暮塵調運靈力,還不及替蕭晗護法,後者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蓋砸在那柄檀木紅梳上,卻像不覺得疼一樣。蕭晗輕輕握住暮塵的手,沉聲道:“師尊,是我不好……”

兩輩子都不曾說出口的真心話,就在今夜的寒風中渺渺飄落。

可到頭來,他終歸不能代蕭晗說一句:“對不起,是我負了你。”

“起來吧。”暮塵撫上蕭晗的墨發,他眼眶泛澀,不敢再看跪在自己麵前贖罪的徒弟,隻得輕聲安慰,“膝蓋不疼嗎?”

“不疼……”蕭晗黯然淚下,哭得無聲無息,卻耍賴般摟上暮塵的腰身,把臉埋進他的白衣,“我好疼……”

前言不搭後語,但暮塵聽得明白,他一下一下地拍著蕭晗的頭,很輕,仿佛怕傷了懷中的少年,“不疼了,不疼了……”

蕭晗艱難地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頓時煙消雲散,暮塵還是纖塵未染地負手駐足,而他再也不能如當年的無助稚子一般,跪在地上摟緊暮塵,求他抱一抱自己,聽他清冷卻溫和的嗓音安慰一句:“葉舟,不疼了。”

蕭晗深吸一口氣,以此壓下錐心的刺痛,他擦乾淚痕,衝暮塵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對不起,師尊,徒兒來遲了。”

暮塵局促地撇過頭,望向結界外倚在樹下的兩個徒弟,“無妨,謫仙和雲清怎麼樣了?”

蕭晗撥開二人身上的枯葉,“他們中了白柳竹的醉生夢死,現下還未轉醒。”

聽聞此言,暮塵附身,分彆探了蕭雲清和沈謫仙的脖頸脈搏,“並無大礙,歇上片刻便可啟程。”他闔目歎息,在沈謫仙的眉心間點印一咒,後者的氣息隨之弱了下去,蕭晗皺眉問道:“你做了什麼?”

“沈謫仙執念頗深,我怕他一意孤行。”理所當然的語氣,沒有太多波瀾,雖然暮塵平日裡說話一貫如此,可在此刻聽來,著實格外輕描淡寫,不近人情。

“一意孤行?”

暮塵沒有回答,蕭晗也不強求,他蹲下守在沈謫仙的旁邊,沉默不語。而暮塵也隻那麼盯著蕭晗的背影,幾乎是哀傷的神情,可惜蕭晗沒有瞧見。過了一會兒,蕭晗抬頭,凝望著暮塵有些憔悴的麵龐,“師尊。”

“何事?”

“今晚的事兒,你……你就不怕我說出去嗎?”言罷,蕭晗也意識到自己說得不妥,他連忙擺手,“不是!我、我沒有威脅你的意思,師尊,我……”

暮塵淡漠依然,他反問道:“你會嗎?”

第三十四章 本王樂於助人

“不會!”蕭晗立誓,虔誠一如當年,“就算天羅台的酷刑都受一遍,徒兒也絕然不會說出去的,師尊大可放心。”

暮塵默然的時候居多,他難得開了金口,卻是潑蕭晗冷水,“話彆說得太滿,天羅台的刑罰可不止你想得那麼簡單。”

“那也沒有凡間傳得那麼懸乎,”蕭晗漫不經心地揪了根野草叼在嘴裡,“師尊,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肯定不會說的。”

那是他上輩子造的孽,天打雷劈他都認了,惟願那段難以啟齒的時光,可以被自己帶入無間地獄,彆汙了玉清仙尊的千古盛名。

“咳、咳咳!”蕭雲清忽然嗆出一陣急促的咳嗽,她慢慢睜開眼,感覺四肢乏力,“我這是……怎麼了?”

蕭晗十分欠抽地湊了過去,“喲~小侄女你醒啦。”

蕭雲清正要回懟,暮塵便喂了她一顆金丹,順帶給蕭晗施了個噤聲咒,“你彆逗她,剛醒不宜說話。”

“嗚……!”蕭晗委屈地乾瞪眼,奈何暮塵沒有理他,反倒是扶起沈謫仙,為其渡去真氣。

不多時,冷汗沿著沈謫仙的碎發滴下,他微啟薄唇,聲音沙啞不堪:“師尊……”

暮塵撤了靈流,但雙手還攏著沈謫仙的肩膀,以此叫他坐得不那麼吃力,“好些了嗎?”

“好多了,多謝師尊……”

見沈謫仙眼底烏青、唇角慘白,蕭雲清不禁好奇:“謫仙,你夢見什麼了?臉色這樣難看。”

“我、我夢見……”

沈謫仙似乎是在回憶,但神情疲憊更甚,暮塵打斷了他:“你想說嗎?”

“……”

“你若不想說,無需勉強。修整須臾,待旭日東升,便準備出發吧。”

這一夜,誰都沒有多言,四人各懷心事,輾轉反側,不知挨了多久,才等來天明。

清晨露濃,容易受寒,蕭晗悄聲靠近暮塵,發現他還沒醒,就把之前在下修界買的湯婆子,放進了暮塵的廣袖裡。

趁大家還都睡著,蕭晗原想上半山腰瞧一眼日出,可不知怎的,看著暮塵的睡顏,便再也移不開眼,直至東方泛起血紅,他才若無其事地躺回了原處。

清醒的暮塵遠沒有睡夢時的討喜,他兀自不愛說話,亂七八糟的規矩倒是一個沒落。蕭晗和蕭雲清這對歡喜冤家跟在後邊,因著一點雞毛蒜皮就吵個不停,而沈謫仙噙笑觀戰,偶爾幫腔,還引得蕭晗不滿。

蕭晗的歪理沒有一籮也有半框,蕭雲清吵不過他,“謫仙,你評評理!”

哪有跟女孩子較勁的道理?沈謫仙歎道:“二郎,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蕭晗冤枉:“我怎麼不對了?”

蕭雲清不服氣:“你怎麼就對了?”

“到了。”

突兀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互相“問候”。蕭晗止步遙望,天地間唯有川霧寒流,雲海滄州。

“你先彆下去,我聽說守奴會吃人的!”

“膽小怕事的東西,不打敗它怎麼拿到神器?”

“人家也是為了你好,萬一閣下死無葬身之地,我們可不想下去收屍。”

“蓬萊島的門徒就這麼不知好歹嗎?”

“你單說我便是,與我門派何乾?!”

“彆吵彆吵,你們看,三清灣的玉清仙尊來了。”

幾大門派的眾多學修圍至此處,說得熱鬨,嘰嘰喳喳的,卻無一人上前。暮塵走過他們,劍刃驀地劈落,飛沙走石滾滾,山峰裂出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他抬手示意三位徒弟過來,“九曜潭就在裡麵,你們誰先?”

蕭雲清迫不及待,“我先來吧!”

暮塵思忖半晌,用靈力製成一把桃木劍遞給沈謫仙,“你先去吧。”

“師尊!”見蕭雲清不甘,暮塵解釋道:“他行事妥當,我比較放心。”

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蕭雲清就感覺迎麵一桶冷水潑來,還有冰塊的那種。

沈謫仙右手執劍,依照規矩,左手凝聚靈力,而後俯身,將掌心貼上潭麵,他的靈力順著漩渦下沉,瑩潔白光在深處一明一暗地閃爍。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的召應,九曜潭下忽然升起一個龐大的黑影,逐漸清晰……

那守奴完全浮出水麵,它足有一丈之高,頭上的兩角被血浸得滑膩,雙目通紅,渾身散發出濃鬱的屍腐氣息,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壓籠罩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即使遠在岸邊的學修都不敢輕舉妄動。

沈謫仙招出來的守奴,竟是傳聞中最為罕見暴戾的牛頭馬麵!

蕭雲清扶額:“哎呀,這運氣……”

暮塵收劍入鞘,目光中閃過一抹不難察覺的欣慰,“靈怪修為越強,神器品級越高,勝負未定,焉知非福?”

但牛頭馬麵的靈力過盛,沈謫仙無法近身,很快就落了下風。

蕭晗屏息立於原處,十指不自覺地捏緊,心急如焚,他自己肯定是拿不到神器了,但沈謫仙還有機會!

蕭晗奪過沈謫仙手中的桃木劍,肆意揮舞,挑釁牛頭馬麵與自己一戰。

“二郎小心!”

他不予理會,側身躲過牛頭馬麵落下的一掌,轉而去挑它的手筋。蕭晗招招輕傷,頗有逗弄的意味,中途也被對方的巨手拍飛過一次,還撞折了一棵樹,他卻兀自執迷不悟,挽劍劃破它的腳踝。

這波操作十分風騷,看得蕭雲清乾著急:“你在乾嘛?!”

暮塵墨眉輕蹙,瞟了眼一旁呆愣的沈謫仙,確定兩位徒弟無礙後,離開了九曜潭。

牛頭馬麵煩躁難當,嘶吼不斷,雙臂之上的全部經絡都噴張鼓現,它雖身形笨拙,移動速度卻極為迅捷,趁喘息的空隙,一拳砸向蕭晗,後者雖躲開了偷襲,可還是被那股勁風掀翻在地,摔在了沈謫仙的身邊。

“二郎,這神器合該是你的……”

“可我想看……”

後半句話消散在烈風中,也可能是蕭晗根本沒說,他攬過沈謫仙的腰身,從背後虛抱住他,呼吸打在耳畔,沈謫仙不禁打了個寒顫。蕭晗將桃木劍還於沈謫仙,而後握住他的手腕,帶動他執劍高躍,二人直衝牛頭馬麵而去。

此一舉,是要斷其肩膀之勢,牛頭馬麵抬手去抓,不料那隻是個幻象。

“卑鄙!”

不少學修在岸上驚呼,聲音渺遠幾不可聞,“嗬,等拿到神器再說吧。”蕭晗笑了,除了沈謫仙沒有第二人聽見,但他偏逞口舌之快,又補了一句:“一群樗櫪庸材,泯然芸芸矣。”

牛頭馬麵因著方才的格擋,現下雙手高抬,露出了要害,加之那些傷勢減緩了它的動作,時機已到,蕭晗複又摟緊兩分,勒得沈謫仙透不過氣。

牛頭馬麵噴出一束火焰,利爪從側方襲來,麵對雙重夾擊,沈謫仙閉上了眼。

“半仙,彆怕。”

蕭晗撐開結界,迎火光而上,他持劍一揮,生把火焰劈出了一道裂口。

不知是否是沈謫仙的錯覺,周遭熱氣彌漫,烈焰圍身,耳邊卻飄過一聲溫柔的呢喃:“可我想看你拿著神器飛升的樣子。”

二人同長劍合一,裹挾金光直奔而來,刺向牛頭馬麵的胸膛。

長劍寸折的同時,牛頭馬麵消失於九曜潭間,隨即浮出一隻上古聖龍,跟沈謫仙遙相對望。

隻見那蛟龍口中銜著一把墨骨朱頂的丹鶴檀扇,古拙的扇棱渾厚卻鋒利,折鐵斷金不在話下,它慢慢地弓下龍身,將其放在了沈謫仙的手上。

寒月獨懸,華光與扇骨的銀暉交相輝映,上麵鱗紋縱橫,刻了“霄雿”二字,曆經千年卻依舊蒼遒有力,朱拓鮮紅。

“這神器竟然有名字,”奈何蕭晗不認識,他試探性地叫道:“逍遙?”

能得來神器,蕭晗功不可沒,看在這個份上,沈謫仙決定先不嘲笑他啦,於是也妥協地喚了一聲:“逍遙。”

那折扇不老實地在空中盤旋,似乎對此表示抗議,但無奈主人下命:“逍遙,回來。”隻得認栽地飛到沈謫仙的麵前,以示回應。

“我的老天爺,拿到了!這廝可以啊!”

“可以個屁,還不是靠彆人拿到的。”

“那也行了,人家至少趕上了個好師兄,不像某人,隻能耍嘴皮子。”

“你說誰呢?!”

“說誰沒說誰的,不服就滾下去拿個神器回來,到時候我們保準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群孫子狗眼看人低,蕭雲清腹誹道,本事沒二兩,廢話一籮筐,況且他們議論的還是沈謫仙——自己的同門師弟!

不行,蕭雲清怕自己再聽下去容易衝動,於是跑到暮塵跟前,“哎呀師尊,謫仙都拿到神器了,你就讓我下去吧,求求你啦~”

她不會撒嬌,隻不過是掐尖了嗓子瞎叫喚,而且搖晃暮塵衣袖的動作僵硬得很,要多彆扭有多彆扭,蕭晗看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恨不得重金跪求一雙沒見過蕭雲清撒嬌的眼睛。

暮塵也不免一陣惡寒,阻道:“好好說話。”

蕭雲清輕輕嗓子,開門見山,“我想下去。”

“那便去吧,謹慎為上。”暮塵給她也準備了一把桃木劍,目送蕭雲清提衣下山時,他似乎還不放心,複叫住了她,“雲清……”

蕭雲清回過頭,臉上是比晨光還要明媚的微笑,暮塵見此不禁動容,“多加小心。”

“知道啦師尊,等我!”

沈謫仙被一幫人圍在了中間,有的望梅止渴,站得遠但不妨礙覬覦神器,還有的手欠,招一把撩一下的,蕭晗故意忽視了他求助的目光,雙臂疊於腦後,閒庭信步地遛達遠了。

致各位小可愛的一封信

從今天開始,這本書就要上架啦~

感謝每一位讀者寶寶,能上架離不開大家的喜愛與支持

我知道或許有小可愛隻能陪彎月止步於此了,不過木有關係呀,曾經同行過一段路,彎月已經倍感榮幸啦

當然如果有留下的小可愛,彎月也是十分激動和感恩的,提前鞠躬真的好愛你們嗚嗚

會搞一些活動,有空的話歡迎參與一下,中獎了我會私信滴

再次感謝讀到這裡的小可愛們,麼麼噠~

第三十五章 本王不聰明嗎?!

“師尊……”

蕭晗狀似無意地走到暮塵身旁,不想後者卻說:“世間萬物皆有因果,如生變故……”

蕭晗不樂意聽他講大道理,於是截道:“師尊放心,如生變故,我們自己承擔,絕對不會給師尊添麻煩。”

他這話帶著些陰陽怪氣的意味,暮塵不置可否,反而問道:“你心甘情願,那沈謫仙呢?”

“啥?”

暮塵這麼一問,徹底把蕭晗給弄懵了,他幫沈謫仙奪得神器,若有惡果他也不妨自己一並擔了,這還有什麼不情願的?

“天命自有定數,乾坤之變不過韶華之間。”暮塵的泰然令蕭晗局促,他原以為師尊生氣了,哄兩句便好,誰知他跟勘破紅塵似的,有的沒的說了一堆,這算什麼回事兒?

不管了,反正示弱總沒錯——“徒兒愚鈍。”

暮塵淡漠地瞟了他一眼,仿佛在說“你的確不甚聰慧”。

蕭晗:“……”

無論暮塵如何囉嗦,反正他不信命,洛寒活著的時候他就不信,現在依舊不信。

命該如此……

蕭晗的內心被一股難以揮去的執念盤踞已久,仇恨猶如一條蠢蠢欲動的毒蛇,漸漸將他纏住,越收越緊,毒液滲透全身,最終軀殼爆裂,隻剩一縷鬼王的殘魂遊蕩於滄海之間。

沈謫仙激動地跑過來,順勢搭上蕭晗的肩膀,“二郎!他們說神器認主,要不你試……”後者頓時轉了頭,方才的陰翳不曾收斂,嚇了沈謫仙一跳,“你、你怎麼了?”

“沒事兒……”蕭晗捏了捏鼻梁,想把那股莫名的邪念壓下去,奈何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蓬萊島特有的彈墨錦霞紋紗映入眼簾,雪粉華,舞梨花,那男子本就正氣浩然,加之袍裾的相襯更為飄飄若仙。

蕭晗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來者並非旁人,而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顧子辰。

正打算開溜,可為時已晚,對方略過一眾學修,跟沈謫仙寒暄:“沈公子戰無不勝,在下委實欽佩。”

“公子言重了,多虧二郎相助。”

“閣下所雲‘二郎’是……?”

人死不能複生,上輩子蕭晗親眼目睹顧子辰死於無常鬼之手,結果現在又在蓬萊島活蹦亂跳的,他頭皮發麻,但迫不得已拱手作揖,道:“適才賣弄,閣下見笑了。”

倒不是突然轉了性子,江山易改,本心難移,給他一壺花酒照樣能白日宣淫,隻不過顧子辰實乃人中龍鳳,寧可化成孤墳骨,亦不淪為階下囚。

如今蕭晗雖談不上棄惡從善,但至少他不想再與此等英傑為敵了。

或許當真是蒼天有眼,不願如此光明磊落的人受輪回之苦吧。

“快看!那守奴竟是個老者!”

“蕭姑娘召喚出來的守奴,為何與他人截然不同?”

“不會吧……”

“不會什麼?”

“據說當年蕭掌門求取神器的時候,麵對的守奴,也是、是活人……”

“廢話!守奴哪有死的!”

“不一樣!守奴沒有神誌,但你瞧那老頭,根本不像守奴,倒像個——郎中!”

議論聲零星傳進蕭晗的耳朵裡,隻見九曜潭驚濤翻駭浪滾,濺起了數丈之高的水花,遠在峰頂的學修無一幸免,全被兜頭澆了個透。

橫亙在雲澤間的光影赫然是一頭銀鱗蛟龍,它一雙血睛中暗紅的豎瞳像兩簇蓬勃的火焰,映著金色螺紋的獨角,厚實的龍舌偶爾舐過森白的獠牙,從那張巨口裡,傳出古老而空洞的聲音:“一念離真,皆為妄想,故曰——般若浮生。”

老者晦暗不明地掃視幾人,最終指尖輕點蕭雲清的眉心,一條由人臉彙成的河流湧上,刹那將她淹沒。

而與之一同沉入九曜潭的,還有一劍割裂水簾的暮塵。

“他媽的……”暗罵一聲,蕭晗也緊隨其後,不料霄雿躁動,帶著沈謫仙先行了一步,“二郎!”

蕭晗下意識去夠他,腳下打滑,也墜落於雪峰,在顧子辰的注視下,師徒四人飛蛾撲火一般,闖進了九曜潭。

“半仙,把扇子扔了!”

可霄雿就像牢牢粘在了沈謫仙的手上似的,怎麼也甩不掉,他急道:“不行啊……”

潭水倒流,人臉沉浮,那些麵龐或欣喜、或憂愁、或悔恨、或坦然,就猶如一個巨大的法陣,籠罩在九曜潭的上方。

由於水裡呼吸不暢,蕭晗難以凝聚靈力,一不小心就失了平衡,整個人朝下栽去,不得已鬆開了自始至終一直緊握著的手,意識消弭前,他聽見站在岸旁的顧子辰念道:“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那在下便預祝各位,好夢長眠……”

蕭晗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時,周身的水汽已然乾涸,九曜潭消失了,人臉河流也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刀劍交擊,一支支箭矢從耳旁呼嘯而過,慘叫嘶鳴接踵而至。暴雨般的利箭飛掠過骨肉,高濺的血汙在空中拋灑,一個頭顱滾落在地,不散的英魂似乎還在附近徘徊,一雙殺紅了的眼還遺存著仇恨,空氣中彌散著越來越濃的血腥氣,目及所處屍山遍野,紅河映天。

這樣的場景蕭晗並不陌生,他當年用顧氏一族祭旗時,也如現下般慘烈。

可不知為何,前世那些鮮血令他酣暢淋漓,身體裡的每一寸骨肉都在肆意地饜足。然而此刻突然又見到了相似的慘狀,竟讓他莫名感到悲切,是因為死過一次了嗎?雖談不上對生命的敬畏,但確多了半分肅穆。

“一念離真,般若浮生……這啥意思啊?”蕭晗兀自嘀咕,他環顧四周,連個活物都沒瞅見,更彆提還拎著神器招搖過市的沈謫仙了。

前方的一道鴻溝止了蕭晗的步伐,他昂頭仰望,四座靈山拔地而起,直通雲霄,這地勢好生熟悉……

他輕功了得,徑直躍過溝壑,落在了一塊崢嶸巨石旁,伸手拂去上麵的陳雪,三個蕭逸雋秀的石刻字現於天地之間——天涯山。

蕭晗錯愕地退了兩步,險些從崖頭墜落無底深淵。

他從古籍上讀到過,酆都天涯和瓊州明淨,並稱為上修界的兩大神山。但由於異軍突起,天涯山死傷無數,陰氣難消,逐漸被鬼道所占……

莫非,此地正是百年前的亡人穀?!

正想到一半,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踏地之聲,遠遠地揚起了一片沙塵。

蕭晗靜待時機,在看清來人是一位傷者之後,他明顯放鬆了警惕,而且那匹馬也瘦得不像話,側腹連肋骨都依稀可見。

那傷者似乎五感漸衰,是瀕死的征兆,他沒有發現蕭晗,自顧自地死命勒緊韁繩,喊著“快走”,要不是嘴張得老大,以蕭晗敏銳的耳力,甚至都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離得近了,那人才如夢初醒地從馬背上稍直起身,他死死盯著蕭晗,“你、你是何人?!”

蕭晗不答,背在身後的手指尖輕點,便算了個大概——這人壽數將儘,而且走火入魔,想來是修鬼道所致。

好像若有若無,還有那麼一絲同類的味道。

“說話!你到底是何人?為什麼周身沒有任何陽氣?!”

“因為我就不是活人呀~”

蕭晗故作俏皮的語氣引得對方蹙了蹙鼻子,後者緩了好久,才又問道:“你是鬼王的什麼人?”

那人隻聽見一個略帶戲謔的“我”字,隨後一股寒氣襲來,頓時屍首分離,他的眼睛還瞪著蕭晗,便直挺挺地從馬上掉了下來。

血注從斷頸處噴湧而出,蕭晗抬手一揮,裁去了身上那片沾血的衣角,“我是他祖宗。”

於是他孤身隻影,走在荒野的山崖間,不時望向遠方的天空,低頭沉思。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難道九曜潭之下,封印了誰的夢境?

蕭晗蹲下撿起一塊棱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手臂上劃出一道紅痕。

不對!活人的夢境皆乃虛無,不會有實質性的傷害,那麼隻有一種可能——鬼的記憶!

鬼不會做夢,所謂的“夢魘”,是實打實存在過的,它不會被任何法術所驅,隻能靠夢者自身掙脫,稍有不慎,容易一睡不醒。

入夢時分,萬物還其最根本的狀態,是曰“歸真”。

既然身處歸真界,那還是小心為妙,這麼多年都沒死在自己夢裡,蕭晗可不想就這麼無名無份地給旁人陪了葬。

他熟門熟路地進了穀底,轟然一聲,天雷空破,照得暗夜宛如白晝。

後山雲蒸霞蔚,依山形起伏,造出一簾極寬的飛瀑,但此時已然枯竭,徒剩亂石飛礫、草芥枯槁,古木枝頭,還掛著一副滴血的皮囊。

濃烈的屍臭太過熏天,蕭晗屏息,他挑起樹枝,仔細打量著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突然感覺到一陣微弱的陽氣。

隻瞧遠方的茫茫屍山,殘肢朽爛,五臟六腑流了滿地,蕭晗躊躇不前,卻沒聞到什麼腥味兒。

他對於血的味道極其敏感,但不知道為什麼,麵對如此白骨血海,反倒沒什麼反應。

可能失去的太多,所以總怕身邊之人受傷見血。

第三十六章 本王初為人父

蕭晗負手,用鞋尖把一個攔腰截斷的屍體翻了個身,其上惡咒詛痕遍布,若是無常鬼還在,肯定樂嗬嗬地把它們悉數納入亡人穀,以煉製走屍。

他不願赤手去扒那些膩成一團的皮肉,於是隨手撿了把刀,劈開了近乎有兩丈多高的死人堆,裡麵有個孩子,正瑟瑟發抖地蜷縮著。

“乖孩子,彆怕。”

原想摸摸他的頭發,可孩子卻拚了命地往後躲,嚇得蕭晗忙止住了動作,“你彆害怕,我不過去。”

那孩子旁邊躺著一個肩披重甲的男人,目測像位將軍,死的時候腹部被割爛了,腸子搖搖欲墜,混著穢物不停地淌血。

這種東西見了怕是會做一輩子的噩夢,蕭晗已經被昔日的記憶困了二十八年,他不希望那麼小的孩子再重蹈覆轍。

於是他放輕了聲音,哄道:“聽話,我答應你絕不過去,但你也不要回頭,好不好?”

孩子愣了愣,既沒有點頭,也不再挪蹭,蕭晗知道他聽懂了,誇道:“好孩子。”

比起活人,這孩子似乎更傾向於跟屍體待在一塊,可能因為死物永遠都是死物,不會傷及旁人。

蕭晗無聲地歎了口氣,難為他小小年紀,就要經曆這些,“閉眼。”

等孩子如言照做後,蕭晗又揮了一刀,把擋在他周圍的屍體斥開,“你若想走,我便帶你走,你若不想,我就陪你待一會兒,好不好?”

蕭晗的神情是自己都未嘗察覺的溫柔,向來說一不二的鬼王,卻總會問一個孩子“好不好”,或許五六歲的孩童幾乎無法明辨是非,但他還是願意等,哪怕等到最後,那孩子仍舊沒有跟自己走,也無可厚非。

臟兮兮的小臉依然遮不住的純澈,像極了那個早已化為九泉白骨的孩子——他和暮塵的孩子。

冷風冷雨,摻了汙血,傷口被衝刷得慘白,蕭晗沒有去管,他好像感覺不到疼痛,就那麼好整以暇地靜坐,品茶。

暮塵執傘而來,“扶桑洲滅門,你知道嗎?”

“師尊來了啊,”蕭晗往前探了一下,似乎是想起身,但又跌坐回去,他自嘲般淺笑一聲,“恕徒兒禮數不周。”

他越是表現得風輕雲淡,暮塵的手便越發地打顫,天色黯淡,泯滅了蕭晗眸間的最後一抹光亮,他臉上帶了淺然笑意,卻是癲狂和暴虐的交織,果真是在高位待得太久了,初至三清灣的孩子早就在萬人之上的孤寂中麵目全非。

“你知道,還是不知道。”

蕭晗身上好多地方還在滲血,衣襟下的繃帶掩不住鱗傷遍體,許多細碎的疤痕根本沒有處理,露出的鎖骨與手腕仿佛隻有一層脆弱的皮包在骨頭上,唇角還掛了一縷未曾抹淨的殷紅。

重傷之下,他的視線逐漸昏暗,僅能勉強看清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他朝暮塵的方向伸出手,卻沒有碰到人,隻道:“師尊,我心口疼……”

“彆這麼喚我!”如此種種,暮塵再也無法自欺欺人,當初赤忱乖順、拜自己為師的小徒弟早已煙消雲散,如今眼前人已非彼時人,不過是登極至高的萬鬼之王,屠了扶桑洲。

他壓下百蟻噬心的痛楚,啞著嗓子問道:“緣何於斯……”

“戰爭麼,總是要有人祭旗的。”

蕭晗說得理所當然,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像是喘不上氣,一手捂上自己的眼睛,死死咬住牙,咽下滿口血腥。

黑暗中,他又看到了洛寒的笑容——那個命運多舛卻心善賢淑的女子,她生得極美,穿著蕭晗最初在鬼池裡見到的那襲鳳冠霞帔。

顧掌門到死都不會想到,扶桑洲二十八座城池的淪陷,皆因他一念之差,用捆縛厲鬼的鐐銬,刺進了那副蝴蝶骨。

而蕭晗能做的,唯有眼睜睜地看著自後背紮穿肩膀的兩個窟窿,他沒有安葬洛寒,即使血早就淌乾了,那具絕代風華的軀殼也開始發涼,但他依舊執迷不悟地把她擁入懷中,希望自己的體溫能捂熱她冰冷的手。

“娘,我好疼……我好疼啊……”

蕭晗不明白,為什麼自幼便失了一魂一魄的他,還會這般痛。

三魂七魄,分為善魂、惡魂、人魂;喜、怒、哀、懼、愛、憎、怨。老鬼王騙他,不是說沒了善魂便離了悲哉六識,少了愛魄就能無憂無樂嗎?為什麼麵對洛寒,五臟六腑卻猶如被人碾碎了那樣疼。

暮塵清楚蕭晗的苦衷,可顧掌門當年已然隕落於亡人穀,也算惡有惡報,咎由自取,但他的妻兒及扶桑洲的子民何其無辜,“罪不累及旁人,蕭葉舟,你捫心自問,當真無愧嗎?”

就這麼一句話的光景,蕭晗居然艱難地站了起來,他腿上幾乎吃不住力,脖筋凸現,披散的長發越過肩頭,順勢將暮塵摟了個滿懷。

蕭晗如此一動,額角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暮塵身上,他呼吸有些急促,緩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道:“暮塵,若是本王命薄,成了扶桑洲下的孤魂野鬼,你可還會……記得本王?”

素來淡然自若的玉清仙尊驀地怔住了,本來就沒什麼血色的臉,在刹那間顯得愈發蒼涼,他舒了口氣,輕輕地閉上眼,最後一次撫過蕭晗緊繃的脊背,而後立時拔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對方的胸口。

距離太近了,蕭晗來不及躲閃,隻得握住不斷捅入皮肉的劍刃,才堪堪偏開了心臟。

他難以置信,“你……你要殺我……”

強行破開劍鞘的封印使暮塵頓時口吐鮮血,他的心脈枯竭,靈力散儘,現下更是油儘燈枯,方才的舉動,分明是奔著同歸於儘去的。

原來,我在你眼裡,果真一文不值……

蕭晗笑了,他笑得張狂,血把銀牙染得嫣紅,“師尊,你怎麼不問本王冷不冷了?”

轟然一聲驚雷炸響,大雨滂沱,將庭院中的綠梅灌溉得潤澤如玉。

蕭晗眉目猙獰,他強忍劇痛,握著劍的手力度驟增,原本卡在血肉間的利刃,霎時破體而出!

“葉舟!你……”

暮塵險些拿不住劍柄,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神器貫穿了蕭晗的胸膛,而後者仿佛什麼都沒感覺到,他掌心割裂,劍刃抵骨,血水混著密雨瞬間蜿蜒成一條紅色的溪流。

“師尊,你可知那盆綠梅,是我從明淨山采來的?”

蕭晗抬手探向暮塵,靈力帶著血絲源源不斷地從二者體內溢出,最終彙入那株綠梅,逐漸幻化出了繈褓之嬰一般的人形。

聖根為魂,花卉塑體;嗜血予生,心脈相通。

看出他的意圖,暮塵一掌擊碎了靈流,“蕭葉舟,停下!”

可蕭晗微弱地搖了搖頭,玉石俱焚一般,汲取彼此的靈氣和心血,暮塵甚至能清楚地感應到,自己的筋脈正在一寸、一寸地崩斷,他不住嘔血,實在受不住地暈了過去,可幾乎是在同時,他又被疼醒了過來,三番五次,宛如煉獄煎熬。

終於,蕭晗停了手,他拔掉嵌在心口的軟劍,抱起那個適才誕生的嬰兒,對幾近昏死的暮塵說:“師尊,這是咱們的孩子,你瞧,多可愛。”

創製生靈,有違天道人倫,必遭反噬,但蕭晗不在乎,他總覺得,倘若自己跟暮塵之間有了骨肉,會不會下手之前,給彼此互留三分薄麵。

一雙稚嫩的小手印入視線,不知何時,那小孩竟自己從屍堆上爬了下來,蕭晗見狀劃了下他的鼻梁,“我叫何絮,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孩不說話,蕭晗也不逼他,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小腦瓜,“彆怕。”

沒有躲,那便是打心裡接納了,蕭晗的大手攬過孩子的後背,讓他趴在自己肩上,抱著他淌過血土泥濘。

“你多大了?我猜至多不過六歲。”

為了避免小孩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亂看,蕭晗總會說些什麼來吸引他的目光,“想過要修真嗎?以後飛天當神仙好不好?到時候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會有人給你燃香上供,這可是份美差啊。”

原本也沒期待能有什麼回應,但一直環著蕭晗脖子的小手突然撒開了,跟犯了錯誤似的,孩子低頭把手藏到了身後。

蕭晗扶著他的後背,問道:“怎麼了,彆躲,小心摔著你。”

孩子耷拉著腦袋,盯著自己被血浸透了的衣褲,支支吾吾了半天,蕭晗想摸摸他的小手,可孩子躲得更厲害了。

都說小孩能看見不乾淨的東西,蕭晗自知罪孽深重,他擔心身上的陰氣汙了孩子的眼睛,“你若害怕我的話……”

“不是!”

一路走來,孩子終於肯開口了,他急於反駁,可除了搖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猶豫半晌,他扣著指甲縫間已經乾了的血漬說道:“我……臟……”

“不臟。”蕭晗把孩子又抱緊了兩分,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他有些枯瘦的小手,“一點兒也不臟。”

沾了血又怎樣?找個河邊衝掉不就好了嗎?真正洗不淨的人——是他自己啊。

蕭晗不是個聖賢明君,正史裡一筆帶過了他荒謬的統治,唯留下寥寥數字言括厲鬼遮天,民不聊生。

他懷中為世間至潔,腳下是黎庶塗炭,他自地獄而來,卻欲苟活陽界。

第三十七章 本王撿了個小啞巴

蕭晗闔目平複了一下思緒,轉而重展笑顏,道:“所以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孩子閉口不言,再度陷入了一片靜默,蕭晗無奈地笑了,“我這是撿了個小啞巴回來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了九天神明,也很溫沉,像山峰雪月下的如沐春風。

孩子抬起水汪汪的眼眸,麵前是一位大約十五歲的少年,少年俊朗而明豔,宛如這暗幕下的一旭朝日。

“亓官楠。”

“亓官……”蕭晗想了片刻,“還真不是個常見的姓氏。”

“這個姓氏的人,也所剩無幾了。”

亓官楠望著漸行漸遠的屍山,似乎方才那句話根本不是他說的一樣,蕭晗覆上了他的眼睛,感覺睫毛掃過掌心,“我給你看樣東西。”

亓官楠回過頭,隻見一小隻貓頭鷹飛來,金棕色的羽翅扇動,落在了蕭晗的手上,爪子勾著他的指尖,“喜歡嗎?”

亓官楠伸手想去夠那毛茸茸的一小團,可蕭晗卻將貓頭鷹拿遠了一點兒,“你叫我一聲‘哥哥’,我便把它送給你,好不好?”

“真的?”

有些奶氣的孩子音,聽起來軟糯糯的,蕭晗應他:“真的。”

亓官楠茫然地看向貓頭鷹,不甘心地垂下了頭,碎發散亂,蕭晗替他撥到了耳後,“我還能騙你不成,君子一言,什麼馬都追不上。”

呆愣頃刻,亓官楠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何絮。”

蕭晗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語氣不似叱責,溫柔依舊,“沒大沒小。”

接過貓頭鷹,亓官楠與它大眼瞪小眼,顯得愈加天真可愛,但渾身黏糊糊的也不是辦法,腥味兒和腐肉氣息若隱若現。蕭晗雖不嫌棄,可這半濕的衣裳總貼著身子容易生病,於是待跨過這一片戰亂,他找了一條不算清澈、但好歹沒有浮屍的窄河,打算給亓官楠簡單清洗一下。

蕭晗想一出是一出,他劃拉開水麵上的泥土,說道:“哎,要不你認我當乾爹吧?我保準待你好。”

亓官楠:“……”

“真的,給我當兒子絕對虧不了你。”

亓官楠這次倒是把蕭晗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目測也就比自己年長個八九歲的光景,瞅他吊兒郎當那樣,估計還沒成家,當然也可能想直接傍上個兒子,能給養老送終的那種。

他沒理蕭晗,後者也不惱,說了一聲“抬手”,開始幫亓官楠脫衣服。

他莫名想起了暮塵曾在晨修時教過的一句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他沒頭沒腦地複誦一遍,也不解釋其為何意,主要是怕露怯。蕭晗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當真是位言傳身教的好乾爹。

單論詩詞歌賦,他或許還能趕鴨子上架地教上那麼幾句,但養孩子,他是真的一竅不通。蕭晗活了二十八年,先是蕭家的二公子,後又成了修真界的霸主,其中有大半時間都是被人伺候大的,能把自己捯飭明白就不錯了,哪裡會打理孩子。

他托著亓官楠的小胳膊,讓水沒過肩膀,泡了一會兒,隨後拎起來,如果還臟兮兮的,那就再泡一會兒,周而複始。

恰巧路過此地的暮塵:“……”

“你在乾什麼?”

“啊!”

方圓幾裡陽氣稀薄,蕭晗本以為沒人,結果暮塵冷不丁的這麼一問,給他嚇得腳底打滑,摔了個狗啃泥,臉栽河裡去了。

水流湍急,暮塵趕忙撈起亓官楠,帶著他走到岸邊沐浴。

蕭晗尷尬地擦了把臉,訕訕地蹲在暮塵旁邊,“師尊,你怎麼在這兒?”

“四周荒蕪,河邊陽氣尚存,就尋來了。”

“哈哈,師尊鼻子真靈。”

本想奉承奉承,但說完又感覺似乎哪裡有些不對,蕭晗沒細琢磨,突然發現亓官楠的手腕上纏了什麼東西,血漬凝在上麵,黑乎乎的。

“師……”

他剛張嘴,就被暮塵打斷:“此地乃酆都天涯山,百年前以醫術盛傳,這裡所修並非仙途,而是聖道,你不便喚我‘師尊’。”

蕭晗不明所以,“那喚什麼啊?”

暮塵看了亓官楠一眼,“他怎麼喚你,你便怎麼喚我吧。”

誰料一直不聲不響的亓官楠忽然跟蕭晗四目相對,十分賣乖地喊道:“義父。”

蕭晗:“……”

小兔崽子故意的吧?!雖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即使他叫暮塵一聲“親爹”也算不上虧,可有了上輩子的纏綿,就怎麼想怎麼彆扭。

蕭晗失魂落魄地坐在一邊,像隻可憐的大型喪家犬,要不是暮塵將帕子打濕,拭過他沾了塵埃的鬢角,怕是離鬱鬱而終不遠了。

那些帶血的衣裳是穿不得了,暮塵解下鬥篷將亓官楠裹了個嚴實,而後就十分瀟灑地走了。

蕭晗領著孩子追不上他,想叫住他卻又不知道該叫什麼,“師……義……”

糾結幾次,眼瞧著師尊的身影越來越淡,他腦子一抽,喚道:“暮塵!”

被喚的人倏地回首,他麵若冰霜,但礙於在孩子麵前,又不好訓誡徒弟,最終隻冷冷地丟下一句:“大逆不道。”

“何絮。”

亓官楠沒之前那麼害怕了,但還是怯生生的,他個頭小不穩當,蕭晗就撫上了他的後腦勺,半帶著他走,“剛才那聲‘義父’不是叫得挺順口的麼,怎麼不叫了?”

亓官楠落寞地垂下眸子,咕噥道:“我……死了……”

即使童言無忌,但這話還是把蕭晗驚了一瞬,他看向亓官楠,才發現那貓頭鷹瞪著眼珠,像被吸乾了似的,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雙小手上,死了。

“這裡陽氣太弱,本就活不長。”蕭晗朝亓官楠攤開手,修長的指節微微彎曲,“把它丟了吧。”

亓官楠點點頭,但卻沒有動作,他兀自捧著貓頭鷹,眼眶發澀,很快便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劃過臉頰,“怎麼掉金豆子了?生死不可強求,丟了吧。”

亓官楠跟彆的孩子不一樣,哭起來悄無聲息的,聽聞蕭晗所言,一直不曾停步的暮塵這才知道他哭了。

蕭晗不會哄孩子,本想安慰兩句,不料卻適得其反,亓官楠的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滴接著一滴地往下掉。

暮塵走到二人麵前,拿過逐漸僵硬的貓頭鷹,寬大的廣袖垂落,遮住了他的手,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蕭晗一眼,彎下腰衝亓官楠說道:“他逗你的。”

而後在亓官楠的眼皮子底下,暮塵把袖擺卷到手腕,一隻小貓頭鷹展翅靈動,似乎之前的枯亡都隻是他的錯覺。

“它……活了?”

亓官楠的聲音悶悶的,還帶了點兒鼻音。暮塵擦掉他下巴頦上半懸的淚滴,“沒死,不過是睡著了。”

“可何絮說……”

“彆聽他的。”

亓官楠終於抬眸,目光中儘是感激和神往,暮塵太高了,他得仰起臉才能看全對方的身影,聖潔不可褻瀆。

“多謝……”亓官楠頓了片刻,很是痛快地叫道,“多謝義父!”

蕭晗負氣一般,揉亂了暮塵剛給他束好的頭發,“有奶就是娘,小沒良心的,我對你不好嗎?”

遠處一陣策馬疾馳之喧囂,暮塵把亓官楠擋在身後,他斂了自己和蕭晗的周身靈力,道:“有人來了。”

酆都古道四周遼闊,並無可以匿身容所,一行輕騎出現在了茫茫塵煙之中,大約十餘人。

他們之間,還有一位剃度尼姑。她灰袍樸素,朱紅袈裟,被擁護在馬隊之間,旁邊跟了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他勒緊轡頭,吼道:“站住!爾等何人?!”

蕭晗小聲嘀咕:“本來也沒打算跑啊,這兵荒馬亂的,還仗勢欺人,絕對不是什麼好鳥……”

男人嗬道:“嘟嘟囔囔說什麼呢?!我問你們是什麼人!”

曾有傳聞說,瓊州沈氏和酆都天涯山的尊主素來交好,後來天涯山滅門,在亡人穀初成之際,上修界將二者視為沆瀣一氣,險些把明淨山一並連誅。

所以善惡暫且不論,明淨山總歸是友非敵。

暮塵作揖,“在下與同門自明淨山而來。”

“明淨山?”

尼姑並未起疑,她側身下馬,雙手合十,道:“貧尼見過仙君。”

“師太折煞在下了。”

蕭晗原不想跟他們廢話,無奈暮塵倒是客氣,見師尊躬身行禮,他也不好在原地杵著,於是緊隨其後,鞠得比暮塵還低,“師太。”

那些人穿著鳳紋袿衣,頭戴銀白翎羽兜鍪,齊眉乃龍須抹額,應該是某個門派的統一服飾。

為首的少年扶尼姑上馬後,無意間發現了亓官楠,他驚異地叫了一聲:“公子?!”

尼姑發話了:“阿澤,此一去世事難料,何必牽累恩公遺孤。”

“是,悟悲師太說得是。”

那個被稱作“阿澤”的少年朝暮塵行了一個撫心禮,“尊主此生博施濟眾,奈何蒼天無眼……”他不忍再說,把頭埋得更深,懇求道,“可憐亓官公子年少成孤,還望兩位仙君莫要見棄。”

暮塵扶起阿澤,“定然竭力相護。”

第三十八章 本王和師尊帶孩子

目送悟悲師太離去,亓官楠忽然問道:“義父,他們會為我爹尋仇嗎?”

暮塵不知該作何回答,即使史書沒有記載,但光看後世的亡人穀如日中天,便能猜測個大概——悟悲師太所攜人馬全軍覆沒了,而亓官一族大抵也回天乏力,天涯山難以淨化,最終被鬼道所占。

蕭晗蹭了蹭他稚嫩的小臉,代暮塵應道:“會的,善惡到頭終有報,一定會的,咱們先出城吧。”

暗夜灰幕下,蕭晗找了個荒廢的破廟,決定對付一宿,他抱來幾捆茅草鋪在地上,確定不硌人了,便準備哄亓官楠睡覺,“委屈你了。”

亓官楠縮在鬥篷裡,他好像特彆怕冷,隻露出了一雙眼睛在漆黑中隱約發亮。蕭晗脫下外袍給他蓋得更為嚴實,又把鬥篷往下稍微扽了一點兒,笑道:“不憋得慌嗎?”

亓官楠搖了搖頭,被衣服裹成了一個小粽子,蕭晗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睡吧,我就在外邊,你若害怕就喊我。”

蕭晗繞過佛像,瞧暮塵正在生火,就一屁股坐在了他身邊,“師尊,我餓了,要不咱把貓頭鷹烤了吃吧。”

說著他就拎起貓頭鷹的爪子往火裡扔,結果貓頭鷹霎時化為一縷金光,彌散在午夜。

“幻象?”

也對,即使暮塵手眼通天,也沒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不過是哄孩子高興罷了。

蕭晗揪了根草叼在嘴裡,胳膊枕在腦後,失望地盯著火堆,“師尊,你說雲清和半仙也在這裡嗎?”

“往昔如魘,萬象歸真,也可能不在吧。”

“不在也好,這段記憶太苦了……”

夜宵寒涼,一隻小狗在門外徘徊,最終循著熱源跑了過來,蕭晗閒來無事想逗逗它,“來,過來給你肉吃。”

小狗似乎聽得懂人話,它竄進蕭晗懷裡,“嗷嗚”地叫著,暮塵沒料到自己徒弟竟是個傻子,他愣了一會兒,“何絮。”

蕭晗和小狗鼻尖貼著鼻尖,“嗯?”

“那是狼。”

對上那雙泛綠光的圓瞳,蕭晗:“……”

一嗓子尖叫吵醒了亓官楠,他迷迷瞪瞪地半坐起來,看見蕭晗幾乎整個人都掛在了暮塵身上,還念叨著什麼“師尊救我”。

暮塵無語凝噎:“你是瞎嗎?狼狗不分。”

“誰讓它長得那麼像狗啊!”蕭晗死皮賴臉地不肯鬆手,“完了,今晚八成睡不著了。”

“那我講個故事哄你睡?”

原本不過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豈料蕭晗居然厚臉皮地應了,“好呀,那師尊給我講講師兄的故事吧。”

提及“師兄”,暮塵偏過頭,沉聲道:“我不記得了。”

話雖如此,可又怎會真的忘卻呢?

那一年,青石碧瓦,楊柳不時掃過朱紅的宮牆。

暮塵躺在床榻上,意識時而清醒,時而又很模糊。恍惚間好像有人說話,他聽不清,偶爾三兩句話飄進耳畔,後來隻剩寒風侵過窗紙的聲音。

他高燒數日不退,蕭晗每天都來喂藥,從不假手於人,還偶爾帶些蜜餞。

流年似水,好像真的就在那苦澀的草藥味兒和夾雜的甘甜裡過去了,轉眼間,那枝靈梅所化的孩子,已然五歲了。

一個紅彤彤的林檎滾到了蕭晗腳邊,他附身撿起,看見了屋簷下的矮小身影。

那孩子生得清秀,眉目同暮塵如出一轍,骨相及下顎卻像極了蕭晗,他全然結合了二人的容貌優勢,長大了絕對是個俊俏胚子。

他的衣擺裡還包著幾顆紅杏,搖頭晃腦地跑去了蕭晗麵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繁複的十二旒冕,“你是誰呀?”

五歲左右的小兒記性還不太好,更何況蕭晗一年到頭來不了梟鳴殿幾次,也就近兩日造訪得勤些。但他始終有愧,不願麵對如此天真純粹的眼眸,於是便命下人把孩子帶出去玩,而他總會隔著窗紙,遙望屋裡昏沉不醒的病容。

但這種寧謐總是難得的,很多時候,二人相看兩厭,或爭或怒,梟鳴殿孤清,其一宮之主更甚,明明是個活人,卻冷得可以,連常居鬼域的蕭晗都不想久留。

至於孩子喜歡吃什麼、平常玩什麼、習了哪些字、誦的什麼詩,他都一無所知,即使連名諱,暮塵沒說,他自然也懶得過問。

“我找暮仙君。”

“噢,他是我師父,你……”小孩說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正欲跪地叩首,卻被蕭晗攔下,“不必多禮,我也是他徒弟,咱倆算平輩,你叫‘師兄’就行。”

小孩懵懵懂懂地喊了一聲:“師兄……”

“乖,”蕭晗抽出匕首,削了一小塊林檎遞給孩子,“想吃嗎?”

“想!”這孩子不怕生,直接抱上蕭晗的腿耍賴,兩個小梨渦若隱若現,可愛得緊,蕭晗感覺心都快被他暖化了,“那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墨黎。”

蕭晗把那塊林檎喂進他軟嘟嘟的小嘴裡,“哪兩個字?”

墨黎嚼著林檎,說話有些模糊,“紙墨的墨,黎明的黎。”

“墨染鴉昏,黎映初雪,倒是個好名字。”

黑暗與光明相生相襯,墨黎呀墨黎,我和暮塵的宿命,可全在你這名諱裡頭了。

罷了,都過去了……

不再注視蕭晗落寞的神情,暮塵言歸正傳:“何絮,你知道上修界共分幾大門派嗎?”

蕭晗心不在焉地應道:“不就四個麼,臨安扶桑洲許氏,姑蘇三清灣蕭氏,金陵蓬萊島唐氏,瓊州明淨山沈氏……”

“還有酆都天涯山亓官氏。”蕭晗下意識看向亓官楠,後者裹在茅草堆裡,正睡得安穩,“那他……”

暮塵往火堆中添了些乾枝,道:“天涯山最初並非宗門,不過是聖手亓官夫婦路過此地,郎行醫、婦采藥,救百姓於疾苦。”

蕭晗不解,“那緣何會跟亡人穀扯上關係呢?”

“懸壺濟世外,他們也曾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亦或走火入魔之人,但其中有人邪念未改,意欲取而代之,占山為王,那對伉儷不得已修了聖道,以不死之身護天涯山百年太平。”

聞言,蕭晗的心不禁猛然一沉。

聖道無法名列仙班,卻是塵寰至極,凡修此道者,無需靈力法術,也可根骨長存、血肉不衰。而且若能將聖道之徒吞食,修為必定大增,比上好的靈丹妙藥還要強勁三分。

蕭晗兒時曾聽吊死鬼說過,老鬼王並非天賦異稟,就是活吞了幾人之後,才自創禁術,開宗立派。

莫怪蕭峰與眾多仙尊相繼戰死,唐夢安拚儘靈力也才勉強封印了他,根本沒有傷及性命。

蕭晗歎了口氣,“太傻了,修聖道就算了,還收留那麼多心術不正的人,這不成了活靶子麼。”

暮塵不置可否,“大道至簡,殊途同歸。”

可能覺得對牛彈琴甚是無趣,無論蕭晗再問什麼,暮塵都不曾言語,空曠的荒廟中,僅有幾人的呼吸聲。

“噢!對了師尊,”蕭晗一拍大腿,想湊過去和暮塵咬耳朵,但在後者不滿的眼神中又往後退了半步,“亓官楠的手腕上,好像纏了什麼東西。”

“是白綾。”

“戴那玩意兒乾嘛?多不吉利啊。”

“白綾三尺,怨靈加身,違逆聖者本心,肉身圖騰焚儘,便可脫離此道。”

即使知道暮塵博古通今,但蕭晗還是不免感歎:“師尊,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啊?”

言多必失,暮塵白了他一眼,“我以前講過,是你沒聽。”

“是嗎……哈哈……”蕭晗悻悻地乾笑了兩聲,又開始不著四六,“師尊不是說好要哄我睡覺的嗎?君子一言九鼎,可得踐諾啊。”

蕭晗那混不吝的勁兒一上來,暮塵實在沒法跟他較勁,妥協道:“你想聽什麼?”

“十八——”蕭晗以前有空就往館子裡跑,那些靡靡之音聽慣了,還因此得了個“煙花柳巷紅塵客”的美名,以至於暮塵隨口一問,險些脫口點了一首《十八摸》。

幸好他改嘴倒還算快:“十八個織女和牛郎的故事。”

暮塵背對著蕭晗,和衣躺在草墊上,漸熄的火苗映得他麵色發白,“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會講。”

蕭晗複貼近了些許,他挑起暮塵的一縷青絲,鬆木的清香縈繞四周,“那我給師尊講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貓頭鷹落在了枯木枝上,它嘴裡還銜了根樹杈,‘咯吱咯吱’的,像刀劍磨過頭骨的聲音,毛骨悚然,我用石頭丟它,它不躲,就在那兒叫喚,像嬰兒啼哭,又像是厲鬼在笑,一會兒尖銳、一會兒低沉,叫了很多年……”

暮塵靜了一會兒,轉過身問他:“你怕嗎?”

蕭晗舒了口氣,莫名樂道:“不怕,但我嫌吵。”那縷墨發還纏在他的指尖,暮塵瞧見了,卻也由著他去了,“它現在還叫嗎?”

“叫的,我有時候就在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徹底清淨了,無論它怎麼悲鳴,我都聽不到了,但又感覺那麼不甘,這麼多年都過來了,若連一隻貓頭鷹都熬不過,多丟人啊……”

第三十九章 本王再遇老鬼王

所以,師尊,那個欠下太多血債的師兄,你把他忘了也好,省得在記憶中盤根錯節,愈演愈烈。

宛若那隻貓頭鷹,忘不掉,就隻能聽它不斷地啼叫。

木柴熄滅,僅剩零散火星浮在風中,夜色暗湧,蕭晗再也看不清暮塵的臉,他輕聲道了一句:“晚安,師尊。”

沒有得到回應,但蕭晗不甚在意,許是這麼多年壓在心底的秘密終於得見天日,他如釋重負,入眠很快,暮塵見他呼吸平穩,想來是睡沉了。他覆上蕭晗還攥著自己發絲的手,動作輕柔,甚至帶著些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好夢,葉舟。”

這一夜,蕭晗沒夢到什麼可怖昔年,他是被凍醒的。

說凍醒不太準確,因為他自己並不冷,反而是無意間靠近暮塵的時候,有什麼冰涼貼上了他的額頭,瞬間一激靈,夢醒時分還以為外頭下雹子了。

蕭晗揉了揉眼睛,發現暮塵近在咫尺。他睡得並不安穩,眉宇微蹙,但褪去了平日裡的銳利鋒芒,長睫輕閉,美目如畫。

做噩夢了嗎?

“師尊……”

蕭晗輕喚了一聲,見暮塵沒有反應,就握上了他的手,結果又被凍得一機靈。

“見鬼了,怎麼這樣涼?”

蕭晗想把暮塵攬進懷裡,用他的體溫去暖這個永遠不會照料自己的人,但此舉太過僭越,所以他隻是捂著那雙有些泛紅的手,沒好氣地在心中埋怨,“多大個人了,不知道多添一些衣裳嗎?明明怕冷還成天就穿一襲單袍,之前買的鬥篷都叫狗吃了?”

思及此,蕭晗愣住了,對啊,那件鬥篷……

他望向佛像旁邊的亓官楠,後者蓋著玄色外袍,裡麵還裹了一層皓月般的鬥篷。

蕭晗不怕冷,冰天雪地也一件麻衣足矣。但暮塵不一樣,他當初在亡人穀落下了病根,這麼多年靈體未愈,極易沾染風寒。

“你總問本王冷不冷,那你呢?”

饒是殺人不見血的蕭晗,也到底還是心生欠意,他不再想什麼師徒本分,伸手摟住了暮塵,早已被冷風打透了的衣衫,終於尋得了一處難求的溫暖。

可惜好景不長,荒廟門口,一股子血腥味兒撲麵而來,暮塵立刻睜開了眼眸,他從蕭晗懷中起身,順勢將他擋在身後,“有人。”

三人破門而入,其中有位傷者頭戴鬥笠,不知道還有沒有意識,被一個半大少年架著,那少年看來有些功夫底子,卻也氣力不濟,費勁地攙扶受傷的人,旁邊跟了個下人打扮的婦人,她帶了麵紗,踉踉蹌蹌地一路小跑。

少年進廟門的一刻,像個受驚的小獸,眼珠警惕地四處亂掃,蕭晗沒有動彈,兀自坐在佛像的陰影裡,暮塵將氣息放得極輕,少年自然沒留意到他們,低聲對那帶鬥笠的女子道:“應該沒有人,在這兒躲一宿吧,我瞧您的傷……”

少年還沒說完,那女子便勉強站直了身,雙手合十對著暮塵的方向,“咳……這位仙君……”

她這一抬頭,話音登時頓住,暮塵和蕭晗也都看清了,來人正是悟悲師太和當時為首的阿澤。

暮塵回禮,道:“悟悲師太。”

悟悲苦笑一聲:“貧尼與仙君當真有緣……”

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往前倒去,阿澤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力竭,被她帶得也摔在了地上,嗓音裡帶有濃重的哭腔:“悟悲師太……”

一旁的婦人挽袖把脈,卻在碰到悟悲手腕的一刹那瞪大了雙眸,她幾欲泣血,哀聲道:“悟悲,不值得……”

悟悲全身抽搐,嘴唇紫青,連吐出來的血都是詭異的黑色,她壓下喉間的腥氣,示意婦人無需多言:“恩公仁善、娘子慈悲,貧尼願儘微薄之力……咳!”

悟悲口中的“恩公”和“娘子”,想來便是暮塵所謂的“聖手伉儷”了吧。

蕭晗兀自思索,忽然一道驚雷撕裂蒼穹,午夜屬陰,會讓鬼魅的力量更為強悍,這荒廟若有人來犯,一屋子傷弱婦孺,到時候即為甕中捉鱉。

暮塵布下一麵屏障,僅許活人進出,轉而叮囑蕭晗:“看顧好他們,亓官族應該還未全然遇害,我去一趟亡人穀。”

“好。”屏障上的金色波紋忽明忽暗,蕭晗瞧悟悲命不久矣,便將躲在寺廟暗處的亓官楠領了出來,“見過師太。”

二人誰都不曾注意,婦人輕紗半遮麵,唯露出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淚光。

悟悲的感激溢於言表,她扶心而躬,“多謝仙君……”

沒一會兒,荒敗的廟宇竟又闖來一人,蕭晗掐指稍算,距離暮塵離開,剛好一炷香的時間。

屏障封門,他卻能路行無阻,看來隻是個過路人。亂世動蕩,如果不收留他,多半活不過今夜,但蕭晗總感覺隱隱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他把靈力渡給悟悲,告訴眾人抱元守一。

聖者失其鹿,天下魍魎皆可逐之。

接連數道轟鳴炸開天際,悟悲循聲望去,遠方烏雲滾滾,怕是即將大雨傾盆,她摘下鬥笠,歎道: “要變天了。”

“早變天了,現在厲鬼橫行,敵不過啊!”男子適才跑累了,正喘著粗氣歇腳,蕭晗側目香案上的那炷香,差不多燃儘的時候,迷霧中再次浮出幾個人影,他們行至廟前,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樣。

“人多力量大,若有惡鬼來犯,咱們合力弄死它!”

不對,人多反而會出岔子。

蕭晗清楚老鬼王的手段,人性莫測,生死關頭為了苟活,前一刻尚且相安無事,後一刻自相殘殺也未可知。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這座破廟就陸陸續續來了幾十個人,男女老少皆有,或獨自、或結伴、或拖家帶口。屏障沒有攔下任何人,顯而易見,他們都是普通百姓,八成是被什麼東西拐過來的。

人一多,場麵就容易失控,七嘴八舌的,還有個不怕死的慫恿大家不要坐以待斃,吵得蕭晗心煩,他薅起那廝的脖領子,壓低聲音威脅道:“再敢廢話,仔細你的舌頭。”

那人駭然地閉了嘴,周圍頓時消停了不少,蕭晗席地而坐,保存體力準備迎戰。

這次連半柱香都沒燒完,便有人不住驚呼:“啊!他身上這、這是什麼東西啊?!”

最初入廟的那個男子痛苦地倒在地上,隻見血洞遍布了整條手臂,蕭晗撕開他的衣衫,發現黑霧正在以難以扼製的速度朝心臟襲去。

惡詛——千瘡百孔?!

男子像提線木偶一般,張開雙手就要朝人多之地衝去,蕭晗瞳孔驟縮,一掌拍出,登時將他打到屏障之外,眾人驚恐惶惶。

“這是什麼病症?不會傳染吧?”

“保不齊又是那個無名搞的鬼,自他來天涯山就沒好事兒,我當時是不是說過不要留他?!”

“亓官翊的確寬仁,但也不該是人便救的啊!現在可好,不僅自己沒得了善終,還拖累了我們!”

蕭晗此刻正不動聲色地盯著那個婦人,她身上有一股若隱若現的靈力,想來應該是施了幻象。那卑躬屈膝的外表之下,卻是一副可貴的瀟瀟君子骨,他若沒猜錯的話,這婦人正是聖道的開山鼻祖——亓官翊之妻——甄婉。

眾口鑠金,亓官夫婦的所作所為,眼下尚未蓋棺定論,她也委實不好以真麵目示人。

可亓官楠自然也如旁人一樣不曾察覺,眼前衣衫襤褸的婦人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母親,蕭晗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去陪她說說話,好不好?”

“為什麼?”

“兵荒馬亂的,她一介女子該多害怕呀。”

亓官楠裹緊鬥篷,把玄袍褪下遞給甄婉,“這個給你。”

這恐是他們母子最後的團圓了吧。

蕭晗負手而立,滿目蒼涼,四麵八方同時傳來更多尖叫,有人喊道:“快跑!這廟待不得了!”

他向外奔去,卻被突然浮現的人影嚇得癱坐在地。麵前的男子挺拔高俊,蕭晗定睛細瞧,他的側頸處微微泛著銀光,是一種繁複而古老的圖騰,此寓聖者得道。

“恩公……是恩公!”

“恩什麼公?!他不是早被那個無名抓走了嗎?現在是人是鬼都不好說!”

“對啊!如果是人,三更半夜何不進來避險?我看他是被屏障攔外邊了吧!”

眾人對亓官翊毀譽參半,蕭晗擔心父債子償,正打算讓甄婉帶著孩子先走,卻聽亓官翊聲音輕顫地喚了一聲“娘子”。

他們順著亓官楠的眼神尋望,發現了縮在角落裡的甄婉。

“什麼?!甄夫人在這裡?”

甄婉怕牽連孩子,一把推開了亓官楠,蕭晗趁機施法,噤聲咒阻了那句混著淚水的“阿娘”。

“夫君……”

事已至此,躲藏無意,甄婉邁過門檻,沿著被雨水浸濕的石階,行至亓官翊跟前。她沒有詰問對方為何要揭穿自己的身份,隻是靜默地端詳他削瘦的麵龐,“夫君放心,一切安好。”

亓官翊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垂落的雙手不停哆嗦,似乎是在違抗誰的旨意,“娘子,對不……”他伸出手,卻因鬼魅之身不能越過,便隔著那扇華光流淌的屏障,與甄婉十指相貼,“我……”

一時間四下幽寂,再無人言語,偶爾有人低低啜泣。

然而亓官翊的臉倏地扭曲,他張了張嘴,在捯氣的間隙慢條斯理地說道:“甄娘子彆來無恙。”

甄婉臉色陡變,“無名!”

第四十章 本王錯了

從蕭晗記事兒開始,就沒有人敢直呼老鬼王之名諱,他原以為是對至尊者的敬畏,後來無常鬼告訴他,不喚其名隻是因為老鬼王是被一個和尚養大的,法號“無名”。

時隔經年,再次與老鬼王對峙,蕭晗還是不自覺地生怯。他精通邪術,法力無邊,蕭峰和唐夢安皆死其手,縱然現下羽翼未豐,但蕭晗亦不能了無牽掛地與之一搏。

這是歸真界,該發生的早就發生了,即使他舍命相救,到底隻是圓了夢者的舊憶,但人死不能複生。

蕭晗插手必然多生變數,可又不忍心丟下亓官楠不管,孩子何其無辜,他抱著亓官楠爬過佛像身後的狗洞,頭也不回地狂奔,似乎是怕稍停留半刻,就再難獨善其身。

“千瘡百孔諸位無一幸免,在下心惻,特來提醒——得聖道者之骨血可救萬生疾疫,諸位好自為之。”

亓官翊的話語隔得那麼遠,就宛如從煉獄傳來。

“我殺了你!”

——有個少年在喊,而後,便是“哢嚓”一聲脆響。

那動靜尤其駭然,蕭晗卻頗為耳熟,他能確定,是頭蓋骨碎裂的聲音。

“不要聽,”蕭晗一手摟著亓官楠,另一隻手捂上了他的耳朵,“好孩子,你爹是個善人,不要聽……”

暴雨裡的甄婉一身汙臟,屏障似生死一般,將她和亓官翊陰陽兩隔。

“他的意思是,要我們殺了甄夫人?”

“萬萬不可!無名方才說了,得聖道者之骨血,莫非……”

“莫非,是、是讓咱們活吃了甄夫人?”

“吃人?那你他媽跟厲鬼還有什麼分彆?!”

遭到一眾非議,那人登時不敢說話了,但這近百雙眼睛裡,比起之前純粹的恐懼,又多了一些其他極為詭異的東西。

眼淚悄無聲息地淌過亓官楠的小臉,隨著破廟逐漸淡出視線,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含糊地喊著爹娘,但蕭晗置若罔聞,他垂下腦袋,一瞬間,恍惚滿手鮮紅,他拚了命地眨眼,手中依然是冰冷的雨,肆意衝洗他的罪惡。

蕭晗駐足遠眺,發現那間廟宇已然看不見了,他放下亓官楠,指著前路道:“走吧,彆回頭。”

亓官楠無措地站在原地,蕭晗抬手想替他揩去淚珠,可不知為何又止了動作,“聽話,自己把金豆子擦乾淨。”

亓官楠很聽話,除了沒大沒小地愛叫“何絮”之外,應當是天底下再聽話不過的孩子了。

蕭晗用靈力化成一把匕首,“拿著,若挨過這一劫,日後積德行善,彆忘了你爹娘,若挨不過……來世就投個尋常人家。”

他朝來時路的方向走去,此一行,怕是凶多吉少,亓官楠叫住他:“何絮。”

蕭晗沒有停下腳步,倒也好脾氣地應了:“誒。”

亓官楠不語,他近乎執著地目送蕭晗遠走,直至那個身影徹底隱沒在黑夜中。

距離破廟還有幾丈之遠,蕭晗便隱約聽到了小孩的啼哭,隨即慌亂紛擾接踵而至。

“糟了!子時已至,周天輪回,惡詛發作了!”

那小孩的胳膊開始凹陷,慢慢被詛咒侵蝕,進而形成了血洞,四周人霎時落荒而逃。

那對夫妻神情淒愴,二人對視一眼,短矢從袖口盤旋而出,一抹暗紅裹挾了甄婉的小指,飛回了那丈夫的手中。

甄婉感覺一陣劇痛,短矢“鏘”一聲斜插在地,妻子把半截斷指嚼碎了喂給孩子,眼瞧白胖的小胳膊恢複如初,她抱著孩子跟丈夫跪地叩首,“對不起……孩子太小了,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對不起,甄夫人,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沒齒難忘……”

亓官翊目眥欲裂,眼眶溢出的血淚流進口中,腥氣甘甜,他的語氣還是那般漫不經心,嗤笑半刻,惋惜道:“甄夫人,這便是你我誓死守護的蒼生。”

一個老嫗拄著木杖顫顫巍巍地走到甄婉麵前,她道了句“多謝娘子”,轉而衝身後啐道:“宵小之徒如此貪生怕死!亓官夫婦一生醫者仁心,怎麼救了你們這些孬種的狗命!”

惡詛當前,人人自危,老嫗的鄙夷撕破了最後的偽善,不一會兒便有人藏在佛像後吼道:“你黃土都埋道下巴頦了,用風燭殘年去換一個就義無悔,可不劃算?!”

“多少人都是拖家帶口的,你想讓那麼小的孩子就沒了爹娘嗎?!”

老嫗憤恨甩袖,怒罵:“一群鼠輩!老婆子我就是死外頭,也不願跟爾等共處一室,臟我眼睛!”

或許她早已朱顏不再,但依然是個令人神往的女子。千瘡百孔不過三時便可厄命,到時注定全身潰爛,膿血迸濺,待老嫗離開眾人視線,踏入幽暗的那刻,蕭晗徑直捏碎了她的頸骨,助其早入輪回之路,“對不住了。”

而廟內的紛擾愈演愈烈。

“是你、是你當初收留的無名,才害得我們淪落到今日這樣的下場……甄夫人,你拖累了大家,要贖、贖罪的,對吧?”

“甄夫人,若沒有您和亓官尊主,在下恐已無力回天,在場的各位都並非沒有心肝之人,我們隻是想、想活下去,保證不會傷您性命……”

他們仿佛站在神壇之上,審判著卑微如塵埃的甄婉。

可能是蕭晗的錯覺,石身銅麵的佛像臉上,竟有一瞬難以言喻的憫然。

同悲萬古塵。

霄雿幾欲掙脫,沈謫仙單手根本握不住它,暮塵輕點扇骨,止了折扇的躁動,“神器皆是不服訓的,多用兩次便好了。”

沈謫仙笑著問道:“南風也是這般嗎?”

暮塵點了點頭,“它原為柳藤所化,最是隨風不羈。”

“那師尊是如何馴服它的?”

“我把它的葉子拔了。”

沈謫仙:“……”

莫怪總感覺靈鞭光禿禿的,合著就剩一根枝條了。

“師尊,你瞧,那兒好像有個人。”

蒼山皓月,崖坡上的那抹影子全然湮沒在雪夜,救人要緊,沈謫仙快走了幾步,卻被暮塵狀似無意地拽到自己身後,“莫要輕舉妄動。”

二人一前一後地尋去,那人看身形應該是位半大的少年,他跪在雪裡,垂落的雙手被凍得僵硬。

“二郎?”

蕭晗聞聲將頭埋得更低,沈謫仙替他撣去衣上凝雪,卻發現純白的雪中赤色闌珊,“二郎!你怎麼了?”

沈謫仙提衣蹲下,與蕭晗齊平,卻見青灰如土的麵色唯有薄唇鮮紅,血絲順著他的下巴滴落。

“何絮。”

蕭晗終於抬頭。暮塵還是那襲白裳,金絲龍紋以做點綴,他宛若一尊雕琢的玉像,俯瞰塵寰的芸芸眾生。

蕭晗兀自跪在那裡,如最虔誠的信徒仰望神明,亦如十惡不赦的罪人祈求救贖。

他的玄衣墨發汙了膝下純白,他蜷縮在聖潔中,他佝僂在黎明前。

“師尊……”蕭晗不複清醒地呢喃,嗓音啞然,“師尊,我該怎麼辦……”

暮塵半蹲下身,將他虛攬入懷,默默地撫著少年被雪浸濕的長發,輕聲道:“都過去了,不是你的錯。”

的確不是蕭晗的錯,可古木年輪之下,他什麼都改變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甄婉被蠶食殆儘,那具姣白如玉的酮體,一點一點地化為了黃泉白骨,朽爛成泥。

“甄夫人,跟我走吧。”

蕭晗被屏障阻隔在外,亓官翊見此不禁嗤笑,“她不會跟你走的。”

血洞擴散,幾人迫不得已步步緊逼,蕭晗心急如焚,不停砸向屏障,“甄夫人!”

亓官翊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問菩薩為何倒坐,歎聖者渡己難求。”

蕭晗怒極,一把掐上了他的脖子,迫使他腳尖離地。亓官翊的神情十分痛苦,血淚兩行,萬念俱灰,可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惹人生厭:“你儘管殺吧,省得甄夫人一人上路。”

亓官翊的三魂七魄都消逝了,無名借他僅存的那縷執念附體,即使蕭晗把他千刀萬剮,也傷不到無名分毫,反而是當著甄婉的麵,手刃了她的丈夫。

正當他幾欲放手之時,隻聽得甄婉哀慟的乞求:“仙君,拜托您,殺了他吧。”

下一刻,骨骼碎裂的悶響在廟宇之間徘徊,甄婉淒然大笑,“末法時代,眾生異相……”

她長開雙臂任由瘋魔的眾人將自己撲倒,仿佛在生命的儘頭擁抱了她與丈夫至死相護的蒼生。

“甄夫人!”

那些人起初隻敢咬甄婉裸露在外的肌膚,可隨著惡詛愈發蝕骨,有人漸漸地失了神誌,撕開她的衣衫磨牙吮血,他們嘴裡含著骨肉涕泗橫流,虧欠的神情中夾雜著赤裸裸的饜足,他們滿口血汙,像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厲鬼,令人膽寒。

蕭晗背抵屏障,耳畔是甄婉竭力壓抑的慘叫,直至萬籟俱寂。

“聖者渡己……”

他不敢回頭,佛像腳旁,那個灰袍袈裟、頭戴鬥笠的身影格外刺目——悟悲與他人一樣,口口聲聲叫著“恩公”、“娘子”,卻也是銀牙猩紅。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蕭晗似乎痛極,他捂住心口,氣若遊絲,“是我的錯……”

暮塵小心地將靈力渡了過去,是少有的慌亂無措,蕭晗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安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拚命抓緊,隻是喘得仍舊說不出話來。

前世,他征伐四方,多少如亓官翊與甄婉這般的聖者,為救蒼生死於非命?

他的一意孤行、他的執迷不悟,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紅塵旭日,緣何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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