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本王不懂你
“雲清召來的老者並非守奴,他的左臂印有聖道圖騰,想來應當是亓官氏的族人。”
暮塵站在石洞口,把沈謫仙沾了雪的鬥篷晾在樹杈上,“莫非正是這次叛亂僥幸存活的後代?”
“可是師尊,這天涯山大約也都翻遍了,沒有活人啊。”沈謫仙坐在旁邊泡藥,他一分神,寬大的袖子便落入水中,暮塵見狀,幫他擰乾後挽到了胳膊肘,“這也是疑點所在,自無名出世以後,此地煞氣橫天,修聖道之人靈力微弱,根本無法抵禦,隻得舉遷異地。”
沈謫仙醫術精湛,自然明白聖道的可貴之處,“可習聖道者的血肉能助漲修為,那些圖騰乃終身烙印,若被心術不正之人發現,恐會遭遇不測。”
“除非……”
暮塵話音未落,不想石洞深處有人接道:“除非一直被封印在九曜潭裡。”
“二郎你醒了?”
沈謫仙方才泡藥,手難免發涼,蕭晗高燒剛退,不能受冷,他便探過頭,二人前額相貼,“幸好,不燒了。”
暮塵這時也走了過來,蕭晗瞧勢頭不對,立馬佯裝虛弱又躺回了地上,“師尊,我沒說什麼胡話吧?”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在親眼目睹甄婉被眾人生吞活剝了之後,蕭晗失魂落魄地四處遊蕩,結果運氣不好,被巡邏的惡鬼抓回去嚴刑拷打,要不是發現他跟活人實在不沾邊,絕對不會囫圇個地放他回來。
“沒有。”看他並無大礙,暮塵言歸正傳,“所以說,你覺得是有人故意將亓官一族封在了九曜潭?”
蕭晗道:“師尊不覺得這樣其實更安全嗎?一般修士去九曜潭不過就是求個神器,誰會那麼想不開非要跟守奴較勁?是人是怪都無所謂,反正凡間兵器也殺不死它們。”
沈謫仙若有所思,“的確,但我聽聞當年蕭掌門召出來的便是聖道者,如今雲清重蹈覆轍,委實蹊蹺。”
蕭晗偷瞄了一眼暮塵,在場三人應該隻有他知道前因後果,“師尊,蕭掌門是你徒弟,當年的事兒……”
“不,我不知道。”
神器與凡人塵緣淺薄,一世僅有一次,同守奴交戰的成敗將決定餘生命數。彼時暮塵初為人師,蕭玉笙又是宗門首徒,他未免不安,但師父乃弟子的心海神針,暮塵自知不可惶然,隧讓蕭玉笙一人入潭。
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也是在雪峰迸發出一束極亮的金光後,才聽到那位奄奄一息的姑娘喚蕭玉笙為“小善人”。
師徒三人休頓半晌,待東方朝日緩緩而升,他們迎著晨露啟程。
暮塵似乎不甘落於人後,永遠走在前頭,蕭晗也難得老老實實地跟著,什麼都不說,沈謫仙覺得反常,便懟了他一下,“二郎,你聽說過無名鬼王嗎?”
豈止聽說?那是蕭晗兩世都忘不掉的噩夢,但何絮隻有十五歲,應該連第二任鬼王——也就是他自己——都沒趕上,怎麼可能聽說過無名?
“沒有,你聽說過?”
“嗯,他從小長於寺廟,是被一個尼姑養大的。”
尼姑?蕭晗下意識反駁:“啥?不是和尚嗎?”
“你知道?”
“不知道!”
蕭晗讀書少,有理尚且講不清,更彆提撒謊然後自圓其說了,他索性心虛地扭過頭,避開沈謫仙含笑的眉眼。
可就在他沒盯緊的那一瞬間,沈謫仙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颶風刮上了天。
“南風!”
暮塵立召靈鞭,如詭蛇蜿蜒直入雲霄,沈謫仙在半空中天旋地轉,忽然一束金光破開了風沙,他伸手去抓,卻被折扇劃破了腕骨,“逍遙?!”
南風不肯罷休,它纏上沈謫仙的小臂,想依主人之命帶回他的徒弟,可霄雿不肯罷休,折扇盤桓而來,要斷其鞭身之勢,神器相碰,兩敗俱傷。
靈鞭墜落,暮塵難免心驚,到底是何等神器,竟相比南風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好!原來之前的種種躁動並非不服新主,而是亡人穀的陰氣太甚,以沈謫仙的靈力又壓製不住,所以霄雿一時糊塗,竟聽憑他人差遣。
那人的修為需遠在沈謫仙之上,且大有望塵莫及的兆頭,蕭晗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特意屏息環視附近,沒有陽間的氣息。
神器如果落入邪祟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師尊!那扇子可能……”
“我知道,快走!”
沈謫仙集中靈力彙於掌心,趁南風重傷霄雿,他才勉強把折扇收入骨血,隨後急速遠離風柱。在漫天塵沙之中,沈謫仙發現下方有個黑色輪廓,約莫有一座小山那麼大。
距離地麵進了,他才看清那是一個四麵圍石的祭壇。
如果霄雿再要作亂,這裡不易起風,無疑是個極好的地方。
沈謫仙甫一落地,立刻繞到了岩石的背風麵。亡人穀種不活花木,他隻得折了根枯枝傳音:“師尊,我現在……”
忽然背後一涼,沈謫仙迅速向側方倒去,隻見一把彎刀削斷了他身後的古樹。
那彎刀極其詭異,來去自如,有點兒像暮塵的南風,即使不為神器,肯定也絕非凡物。
沈謫仙循著彎刀飛回的方向看去,此時迷霧散儘,狂風倏停,一座巨大的橋梁架在斷崖間。橋身殘缺不全,似石似木,向前無儘地延伸,不知去向何處,望不到儘頭。
過去嗎?
“仙君、道長、天神,您得救救我們啊!酆都已經被厲鬼霸占了,您要再袖手旁觀,我們可怎麼活呀!”
“對對對,您不能不管咱們呐,平日裡大家夥都沒少燒香跪拜,現在出了事兒,你、您可得報恩呐!”
暮塵被一群流亡者絆住了,蕭晗瞧裡麵不乏臉熟之人,都是些逼死甄婉的罪魁禍首,還他媽好意思求神仙庇佑?!
有個老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爬了過來,眼看就要蹭上暮塵的白衣,蕭晗直接一腳把他踹開,“滾!”
“你、你竟敢踢我?!”老漢見求人不成,當即換了一副嘴臉,威脅道,“你算什麼東西?信不信老子燒了你的廟觀,讓你一文香火都撈不到!”
“沒錯!點香熬油的事兒可還得指著我們呢!”
“你們如果見死不救,就無異於卸磨殺驢!”
見有人附和,老漢挺直了腰杆,厲聲咒罵:“彆以為我不知道,要是沒了香火,你就等著黴運當頭下地獄吧!”
蕭晗聽聞,冷笑不已,他陡然湊近老漢的耳畔,聲音很輕、吐字很慢:“老東西,咱們地獄見。”
寒光忽閃,南風打偏了蕭晗直衝老漢心臟的手,留下一道青痕,暮塵收鞭入掌,道:“何絮,你先走。”
“小兔崽子,你竟然想殺我!不能讓他走!”
老漢糾纏不休,吵得人生煩,蕭晗抬腿又是一腳,這次使足了力道,見他直挺挺地倒下,嘩然逐漸平息。
“師尊,半仙下落不明,咱們去找他吧……”
蕭晗假裝沒聽見暮塵適才所言,他甚至狠咬了一下“咱們”這兩個字,後者卻不以為然,兀自盯著那一眾流民,“你先走。”
蕭晗難以置信,他試圖在暮塵的眸間尋到一絲猶豫,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沈謫仙生死未卜,他一心一意拜的師尊,卻是一如既往的輕描淡寫。就好似暮塵當年站在亡人穀的密道前,說出那句“其心可憫,其行當誅”一樣,語氣冰冷,不摻任何情愫。
前世今生的所有苦恨、虧欠、恩怨一並在胸膛炸開,蕭晗緩了良久,才悶聲道:“他是你的徒弟啊……”
你沒有心嗎?!沈謫仙可是你的徒弟啊!若他遭遇不測,日後午夜夢回的時候,一聲真摯而懇切的“師尊”回響耳畔,你捫心自問,當真無愧嗎?!
為了百年前早該死絕了的流民,放棄自己的徒弟……
不愧是玉清仙君,渡儘天下蒼生 ,卻唯獨舍了曾赤心敬他愛他之人。
蕭晗冷笑轉身,一去莫回頭。
由不得沈謫仙抉擇,無名稍一勾指,他就感覺脖頸被人扼緊,劇烈的疼痛從心脈蔓延到四肢百骸,霄雿愣從他的體內被生生剝離了出來!
“奇了,這本不該是你的東西……”無名把玩著扇子若有所思,“莫非有人助你?”沈謫仙脫力地垂下腦袋,沒有點頭抑或搖頭,無名卻了然一笑,“那便好好念著他的情,記得,是誰害死了你。”
霄雿在無名手裡舞得密不透風,沈謫仙躲閃不慎,卻隻被劃破了膝彎,他沒有僥幸,反而心下一凜——這人並不想立刻殺了自己,倒像是猛獸逮著獵物一樣,非要玩痛快了,才肯咬下那要命的一口。
“霄雿!”少女紅裙如日,被鮮血斑駁襯得嬌俏明豔,“還不過來,膽敢叛主嗎?!”
霄雿是肉眼可見的一頓,不論無名如何操持,它都能避則避,情急之下,即使闔扇自封,也不肯傷及沈謫仙分毫。
“都說神器認主,”無名掰過沈謫仙的下巴,戲謔地打量著立於殘橋之上的蕭雲清,“那姑娘不妨猜猜,它是認那種勝之不武的敗類,還是認我這個萬鬼臣服的王者?”
無名執扇的左手黑煙繚繞,鬼的瘴氣不斷侵蝕著霄雿,抽絲剝繭,由內而外,直至迫使它解開封印。
沈謫仙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他轉而衝蕭雲清大喊:“彆過來!”
可說時遲,那時快,無名長袖輕揮,一支利箭猛地射出,霎時刺透蕭雲清的肩膀,將她釘在了橋欄之上。
第四十二章 本王可能又要寄了
“雲清——!”
“嘖,”無名捂上耳朵,似乎是嫌沈謫仙叫得過於淒厲,“小點兒聲,你想讓她看著你死嗎?”
言罷,他折扇一挑,沈謫仙立時被掀翻在地。這一下太狠了,沈謫仙感覺天旋地轉,霄雿劃傷的地方鮮血淋漓,無名在他耳邊淡聲道:“疼嗎?”
沈謫仙沒有聽清,乾脆垂首默然,無名鬆了手任霄雿淩空飛旋,在沈謫仙的背上複留下一尺長痕,皮開肉綻,他又問了一遍:“疼嗎?”
無名紋絲不動,但霄雿卻仍環繞於半空,隻要沈謫仙不答,便會肆虐淩遲他的血肉,避無可避,“疼嗎?!”
沈謫仙顫抖的指尖摸過祭壇上冗繁的紋理,無名狠踩他的後背,用鞋尖碾過還在淌血的傷口,“我問你疼嗎?!”
“疼……”
無名這才滿意地笑了一下,他蹲在沈謫仙的旁邊,盯著他的臉,忽然抬手,沈謫仙下意識往後躲,而無名隻是捋順了他散亂的長發,“有多疼?”
“很疼……特彆疼……”
無名麵色漸緩,憐惜地拭去沈謫仙嘴角的血漬,“那你恨他嗎?”
沈謫仙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無名,他隱約猜到了對方想要的答案,可就在說出口的這一刹那,卻還是違不了本心,“……不恨。”
無名瞋目切齒,他一巴掌扇過,沈謫仙的頭“咚”的一聲磕在了地上,毛骨悚然。
暈頭轉向間,沈謫仙又被無名提了起來,他如訓責劣子一般厲聲嗬斥:“你都快被他害死了!為何不恨?!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恨,還是不恨?”
沈謫仙咳了兩聲,嗆出一口血,依然道:“不恨。”
“憑什麼他膽大妄為逆天而行,一切惡果卻要你來承擔?!憑什麼?!”瘋魔的怒吼近在咫尺,沈謫仙卻覺無名是在自言自語,他這些話似乎忍了太久,發自靈魂深處的質問直懾人心。
遠方暮光欺天,一把燃著鬼火的墨刀迎麵襲來,無名在它的緊逼之下稍顯狼狽,他連退數步,隔空出掌,墨刀偏了方向,擦著他的側頸掠過。
“無名,”蕭晗自天而降,墨刀受到感召,飛回主人手上,烈焰幽幽,他為沈謫仙設下結界,收斂了太久的陰氣在此刻毫無保留地縈繞周身,“該還債了。”
二人素未謀麵,前世血債更是無從說起,但無名並不意外,他甚至頷首,聊表敬意。
雖是先禮後兵,但他的不怒自威如千鈞磐石,幾乎要壓折蕭晗的脊梁。
他不懼天命,無畏生死,但孩提時代的記憶太過刻骨,以至麵對無名,所有的憤懣和不甘皆煙消雲散,蕭晗好像又變回了那個瘦小無力、會學狗叫討人歡心的孩子。
“不行……二郎,你敵不過他的……”
沈謫仙心焦如焚。神器乃凡間極品,鬼界之物靠近都難,若是無意觸及,輕則血肉腐爛,重則魂飛魄散,可無名卻使得隨心所欲,輕而易舉便破了封印,他精通鬼道恐怕已至修真絕境,蕭晗絕然不是他的對手。
“等師尊來,不要跟他硬碰硬……”
無名自始至終從未開口,似乎在好奇麵前這個手提墨刀的少年,到底能鬨出什麼名堂。他輕拍手掌,眾鬼猶如潮水一般從山上湧下,此起彼伏,嘶吼如驚濤,刹那間傳遍百裡,最終沉湮於汪洋。
等師尊來嗎……
不過幾句言語的時辰,鬼潮已然從四麵八方圍剿而來,陣陣腥風令人作嘔,暗紅的血水彙聚成河。
天幕昏黯,鬼門大開。
也罷,不等了。
蕭晗身輕如燕,踏過眾鬼的腦袋直奔無名,他高舉墨刀下劈,猛擊霄雿扇骨,強勁的碰撞頓時斥開了近身三丈的所有魑魅。
無名僅守不攻,在蕭晗的窮追猛打下卻輕鬆自如,“不自量力。”
的確不自量力。
蕭晗清楚自己撐不了多久,他隻影一人,孤魂伶仃,僅憑兩世的執念與萬鬼一戰。
無名無奈地一聲歎息:“你贏不了的。”
蕭晗眸中火光乍現,“那且試試看!”
鮮血應聲迸濺。
墨刀刺進了無名的右肋,但這一記重創好似無傷大雅,隻令得他低頭看了一眼,“嗬,雕蟲小技。”
墨刀一動不動地卡在無名體內,發出一種低泣般的嗡鳴,隨即裂痕遍布刀身,蕭晗隻覺手上一輕——
他用修為鑄造的靈刀……斷了!
下一刻,無名倏地掐住蕭晗的脖子,把他整個人直接拎了起來,“我說了,你贏不了的。”
“二郎!”
蕭晗聞聲兩手一顫,這抹觸動自然被無名儘收眼底,“是你幫他拿到神器的吧?為了他,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嗎?”
“……”
“你違逆天命,必遭天譴,但看在二位情深義重的份上,我今日隻殺一人,至於是誰,由你來選。”
沈謫仙遍體鱗傷,但他還是硬拖著幾近麻木的雙腿,不顧傷勢加重,拚命地朝蕭晗爬去,破爛的錦袍拖在地上,留下一路血痕,“二郎……”
一道屏障拔地而起,直聳雲霄,橫亙在二人之間。蕭晗被無名扼頸吊在半空,他艱難地搖了搖頭,示意沈謫仙不要過來。
“二郎!”沈謫仙不停地拍打屏障,妄圖以此改變他的心意,“不要!”
“那你是鐵了心地要護他了,”無名瞧這少年執迷不悟,隧又問了一遍,“值得嗎?”
蕭晗忽然笑了,那個笑容肆意狂妄,他眼底泛著嗜血的光亮,白皙的麵龐因瘋魔而扭曲,“我爛命一條,但他不是。”
“好!”無名猛然發力,禁錮在蕭晗脖頸上的右手疾速收緊,“那我便成全你……”
話音未落,隻見冷光驀閃,軟劍斜斬,蕭晗摔在地上,隨之一同落下的,還有無名的右臂。
“師尊?”
暮塵幾式劍法使得無名頓處下風,他搖身一轉,瞬間隱匿在鬼群之中。暮塵單手抱著蕭雲清,不便去追,於是把她托付於蕭晗,道:“帶他們兩個走。”
兵刃交疊中,忽有個女子的聲音渺渺傳來:“無名,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蕭晗一怔,竟是悟悲?!
無名顯然也認出了悟悲,他神色不改,可動作一頓。暮塵見機甩出南風,緊緊縛住無名,任是何人也再難造次,悟悲淺鞠一躬,“貧尼謝過仙君。”
暮塵覺察不對,猛地捆起無名欲飛離祭壇,不料無名歇斯底裡,南風也逐漸不安,暮塵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隻得催促蕭晗:“快走!”
可蕭晗背著蕭雲清根本走不快,與此同時,無名悄然道了一句:“人齊了。”
大地震蕩,古老的祭壇隨之衝天而起,霄雿閃爍著碧色光暉。祭壇之下是無底深淵,千百級的石階無所依托地虛浮著,而亡人穀的厲鬼正浩浩蕩蕩地沿著這座石階上湧,宛如從地獄,爬到陽間。
無間道!
這個法陣蕭晗隻在禁書上見過,但由於代價太大,又寫得模棱兩可,他沒有細讀。
眾人惶恐無措,章法大亂,暮塵合掌結印,屏障霎時阻了無間道的凶靈,他臉上的血色褪了個乾淨,厲目掃視過在場幾人。
自己為金,沈謫仙乃水,蕭雲清掌火,蕭晗屬木……
悟悲以血灑地,草木枯朽,恐她便是——土。
五行靈華俱全!
“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飛升,好登極樂。”兩聲詭譎的哽咽溢出喉嚨,無名卻獰笑得越發囂張,他仰天長嘯,“但是悟悲,沒了我,你依然無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沒有惡魂,卻還是會為了苟活生吞人肉一樣,都是注定的。”
麵對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悟悲痛心疾首,“貧尼從未想過要棄你於不顧!為何執念如此之深?!”
“從未想過棄我?笑話!”暮塵收緊南風,以免無名衝動,他卻像感覺不到似的,一個勁兒地朝悟悲大吼,“你幾次三番置我於死地,是我命大,才能活到今日。悟悲啊悟悲,你悟禪修真,悲憫蒼生,卻自始至終……”
無名陡然撲向悟悲,南風被煞氣侵染,竟一時鬆了綁。他僅剩的左手並不利落,但霄雿開扇,成功絆住了想救悟悲的暮塵,無名心裡一喜,閒情逸致地看向那個灰衣袈裟的尼姑墮入無底深淵。
無間道的屏障已被利爪擊破,無數惡鬼邪煞趁虛而入,好似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生是碾碎了悟悲的軀殼,夾縫中,碎肢滾落,無名的後半句話也被淹沒在喧鬨的無間。
它們所經之處白骨森寒,暮塵的指尖開始滴血,但他手握軟劍,仍於妖風血雨中處之泰然。
鬼王受陰氣所供,駭人的傷口已經愈合,無名立於空中,不可一世地俯瞰暮塵,“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竟還有空去管彆人?仙君,你那小徒弟就快死了。”
蕭晗聞言,心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沈謫仙……快死了?!
“半仙!”
蕭晗在混沌中張望,越是得不到回應,他越是淒然不安。
“沈謫仙——!”
太亂了,一切的生靈在死亡麵前都顯得那麼卑賤,蒼天映著無間,凶靈留戀塵寰。
末法時代,眾生異相……
蕭晗一慌神,鬼爪直攻麵門,他背著蕭雲清躲閃不及,正打算生扛過這一擊,卻見沈謫仙以水靈為劍,削去了了瘴氣彌漫的五指。
“半仙!”
沈謫仙早已是強弩之末,方才的靈劍消磨儘了他最後的法力,他重咳不止,再支撐不住身體,倒在了蕭晗懷裡。
“二郎……師尊他……”
“死不了!先他媽顧你自己吧!”沈謫仙氣吸微弱,唇邊不時還有血水淌下,蕭晗見此不禁放緩了語氣,“半仙,彆害怕。”
他抽出袖箭,一抹手掌,將滾燙的鮮血灑在陣上,無境結界既成。
第四十三章 本王恨你
蕭晗昂首遙望,目及所處是諾大晦暗的亡人穀,忽逢細雨飄搖,他把蕭雲清安放在沈謫仙旁邊,而後走出了結界。
“二郎,彆走!”
沈謫仙心一橫,跪爬過去抱住了蕭晗的腿,煞氣滲過衣裳不斷侵蝕傷口,可他的目光哀傷而熾烈,眼睛裡滿是眷戀與不舍。
“二郎……求你,不要走……”
本想乾淨利落地離開,無奈還是有所牽掛。
蕭晗側目苦苦乞求自己的沈謫仙,他滿身傷痕,衣衫似在血水中浸過一般,觸目驚心。他附身掰開沈謫仙的手,很涼,他捂了許久,亦或者就一瞬間。
沈謫仙……
“我叫你‘半仙’可好?”
彼日蕭晗罰跪,沈謫仙背他夜訪寒泉,也是這般的微雨問紅塵。
結界上有紫砂零落,沈謫仙感覺眼前一花,卻聽蕭晗溫言:“那是紫荊花。”
半仙,我做過太多場這樣的噩夢,夢中一切早已注定,我什麼都改變不了,真切而無力。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幸可以目送你飛升成仙。
我也不確定在夢魘結束之前,能否護你周全。
但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夠活下去,餘生喜樂平安。
無間道乃五行靈華為祭,以神器開天辟地,萬鬼湧上祭壇,直至五人神形俱滅。
既然法陣皆由神器而生,那這一劫,就注定要有人去走。
“你心甘情願,那沈謫仙呢?”
暮塵的話語猶在耳畔,蕭晗彼時隻當他陰晴不定,現在想來,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無境結界雖是可出不可入,但無間道的凶靈層出不窮,亡人穀裡沉浮了百年的惡鬼如狂沙暴雨般泄入人間,包圍圈漸為逼仄。
來不及了……
蕭晗邁出結界,墨袍翻飛似旌旗獵獵。
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鬆梢微雪。
“二郎——!”
撕心裂肺的哭腔使得蕭晗步伐一滯,但他沒有停,反而廝殺厲鬼的招式更為狠戾。
匆匆二十餘載,待我好過的人寥寥無幾……
所以半仙,不要哭,我心甘情願。
蕭晗忽覺天高地闊,他追隨了兩世的聖衣皓影,也許就是此生的歸宿了吧。
君子如竹,魏晉風骨。
隨著無間道陣法的開啟,不論傷勢多麼駭人,無名在半柱香內總能恢複如初,加之亡人穀作為他的地盤,對暮塵的壓製更是變本加厲。
很快,就在蕭晗不過半刻的注視下,暮塵已處劣勢。
師尊,若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還是這句話,也許蕭晗自始至終都在執著於這句話,但至於答案,現下不重要了,會與不會,都不重要了。
“逍遙。”
聽到感召,雪色的光輝自西方拂來,蕭晗的法力驀地洶湧而出,他煢然立於陣眼,將修為注入霄雿,隨即將其擲入無間。
結陣,觀照。
蕭晗垂目,一字一頓:“百、鬼、祭……”
陣開!
惡鬼或戰或退,但折扇卻像一張血盆大口,貪婪地吸食它們的陰煞之氣。
無間道的裂口也緩緩闔並,卻似不甘,裡頭陰怨更甚,煞氣濃烈難當。
一寸、一寸、再一寸……
唯有不到半丈的時候,天地間的疾風彙集一處,蕭晗用儘了自己心脈的最後一絲力量——
終於關陣!
可就在裂縫即將閉合的那一瞬間,一把裹挾著極凶邪氣的折扇破土而出,貫穿了蕭晗的胸腔。
蕭晗隻感覺眼前一抹血色,而後,耳畔便是呼嘯無休止的風聲。
他於祭壇墜落,遭萬鬼誅心。
意識朦朧之際,他感覺有人接住了自己,很輕、很暖,蕭晗吃力地微睜開眼,視線裡的身影跟當年倏地重疊,宛若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蕭晗同兒時一樣伸出手,去探碎銀流轉,妄窺九天神明,他淩空抓了一下,可白衣驟散,什麼都沒有碰到。
失重和痛感隨之傳入腦海,蕭晗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滿是荊棘的沼澤,在鮮血枯涸之前,都會沉淪其中難得救贖。
再往下,就是地獄了吧……
思及此,蕭晗心中陡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
死亡究竟可不可怕?蕭晗不是沒有親曆過死亡,上一世,他被砍了右臂,挨一箭穿心,終於在精疲力竭倒下的時候,四周依舊是無儘的黑暗,但他仍感到心安,因為身下的人是那樣熟悉——他死在了暮塵懷裡。
但這一生,何絮怕是沒有這個運氣。
既知命數已定,蕭晗所能奢望的,也不過五感儘失之前,隔著屍山血海,再望暮塵一眼。
“哐當!”
他砸在地上,甚至還滑稽地彈起了兩下。
沒有人接住他,到底不如當年。
很疼,粉身碎骨那樣的疼。
蕭晗艱難地偏過頭,看見暮塵與無名僵持不下的同時,還在把靈力源源不斷地傳入陣眼。
“師尊……”
竟是半分餘光都不肯分給他嗎?
“師、師尊,我……咳……”
我快死了。
你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再喚我一聲“葉舟”?
已經好久、好久,都不曾有人,這般喚過我了。
天為棺,地為席,蕭晗躺在其中,墨染的夜幕裡透過一分緋色。
他茫然地仰視蒼穹,黑暗中映的是丹霞喜服,還有沈謫仙的盈盈紅顏。
可緋色淡然,慢慢化為了粉黛桃朱,含情的眉目也變為淩厲傲骨。
蕭晗捂上心口,原來自己生前的所念所執,不過暮塵一人罷了。
奈何錦華曳地,芳落嫁衣,終究並非發妻的正紅。
想當初鬼王納妾之日,也是滿山的花謝凋零,飄雨無聲。
心臟一陣劇痛,蕭晗脫力地閉上眼,那位身著鳳袍的故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雪玉衣冠。
“師尊……”他開口,胸膛撕裂般疼,無間的煞氣已將這副軀體反噬得破爛不堪,可他兀自低語,即使遠在祭壇的仙尊根本沒有聽到。
“求你……師尊,求你了……”
“是我不好……是我負了你……”
“但最後一次了,師尊……我、我沒有下輩子了……”
地獄注定是蕭晗的歸宿,他無緣轉世輪回,死後墮入阿鼻,唯有無儘的酷刑和苦難,但他不在乎,仿佛隻要在這偷得浮生中再瞧暮塵一眼,把他的音容笑貌全然刻入骨血,他便可以拋卻所有的哀慟與欣然。
即使再也無法與卿相見。
沒了無間道的加持,無名很快便落了下風,暮塵撩劍挽花,隨後往前一送,無名脖頸半斷,血飆得老遠,他渾身抽搐地倒在祭壇上,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似是不甘。
蕭晗死命吊著一口氣,卻見暮塵依舊神情自若,把他未曾封闔的裂痕補全。
“暮……塵……”
字字泣血,終是徒勞。
在你心裡,我就是這般無足輕重,乃至瀕死之時,你寧可去鎮無間凶靈,都不願再見我最後一麵嗎?
我當了你兩輩子的徒弟……
兩輩子啊!
你當真沒有,哪怕隻有一瞬,曾在乎過我嗎?
原來玉清仙尊的目光,從來不會為他而停留。
蕭晗張了張嘴,喉間卻猛地湧上一口腥甜,他咧開了嘴角,斷斷續續的笑聲中隱含著絕望與蒼涼。
胸膛不痛了,恐是回光返照了吧。
暮塵……
最後的視線裡,是那個人孤身補陣的倒影。
我……恨你……
風停雨歇,終歸安寧。
九曜潭外,三清灣一眾修士風塵仆仆地趕來,上至一派之主蕭玉笙,下到剛入門的小徒弟。
其中自然也包括月霖。
她跟在蕭蔚明身後,憂心忡忡地盯著九曜潭。
方才顧子辰不遠千裡來報,說玉清仙尊及其三位弟子不慎墜入九曜潭,整整一日杳無音信。
月霖試著感應九曜潭裡的夢境,此地靈氣非凡,對鬼無疑是漫長的折磨,她痛苦地皺起眉,血色已從她的臉上悉數褪去,太陽穴處的青筋更是暴突直跳。
蕭蔚明注意到了她額角的冷汗,想幫她擦拭,卻又礙於大庭廣眾之下太過唐突,他掏出帕子遞給月霖,“怎麼了?身子不適嗎?”
“沒事兒,我就是……”
三清灣的一眾仙門儘然在場,若不慎暴露身份,人人得而誅之,月霖不敢表現出任何異常,“我就是有點兒累了。”
但搪塞的同時又未免心生虧欠。
如果蕭蔚明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怕是眼前的所有溫柔以待,刹那間便會成為夢幻泡影。月霖本不願欺瞞蕭蔚明,可這份感情她如履薄冰地守了太久,相較於君心不在,愧疚顯然是微不足道的。
與此同時,九曜潭的水麵逐漸有了波動,猶如小石濺起層層漣漪。忽然,一條人臉長河直衝天際,蕭玉笙臨危不亂,執劍下令:“列陣!”
四名宗師迅速交接,電光火石間,他們手中的法訣連連催動,各色光芒最終彙為一道結界,沿河之流勢,籠罩於千百人臉之上。
而從水幕裡走出來的,隻有暮塵,和他用南風捆在一起的三位門徒。
“何絮!”
“月姑娘小心!”
月霖急忙跑了過去,蕭蔚明緊隨其後,生怕有何閃失,但在二人與蕭玉笙擦肩而過之時,後者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緊縮了一下,但轉瞬而逝。
第四十四章 本王當媒婆
“主人?主人!你醒啦!”
無數光怪陸離的虛境過後,便是月霖哭喪的臉。蕭晗沒反應過來,他覆上胸口,是怦怦跳動的心臟,湧起劫後餘生的狂喜,“月霖?!”
月霖的眼尾不覺染上一抹薄紅,“主人!你可嚇死我了!”
蕭晗環顧四周,摸了摸心口受傷的地方——沒有血。
月霖的淚水還在眼眶裡打轉,蕭晗覺得可愛,就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而後若無其事地隨口問了一句:“那他……可曾有來看過我?”
提及暮塵,月霖沉默了,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
“也對,是我多心了。”
一句難掩落寞的自嘲,令月霖的心不可抑製地揪了起來,蕭晗眼神間的那份哀傷仿佛早已深入骨髓,滲透進了血液,是如此的肝腸寸斷,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主人,其實暮仙君也有難言之隱,畢竟沈謫仙奄奄一息,他不得已才……”
“什麼?!”
陡然拔高的音調嚇了月霖一跳,“主人你不知道嗎?沈謫仙身受重傷,回來的時候都已經斷氣了,若不是暮仙君及時相救,八成就凶多吉少了……”
月霖沒有告訴蕭晗,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其實她曾去玄鳳宮求過暮塵,但後者僅不聞不問地應付了一句:“他已無大礙,回吧。”
而後,玄鳳宮的殿門緩緩閉闔,月霖還愣在那裡,暮塵的影子卻早已遠去,那步履匆匆,仿佛要赴一場稍縱即逝的春三月。
月霖在暮塵看不到的角落咬緊了牙關,她恨他的冷漠,恨他的視若無睹,恨蕭晗的兩世錯付竟隻換來了一份無足輕重!
世人皆道“關心則亂”,可暮塵那麼篤定、那麼自若的語氣,無疑證實了他對蕭晗的淡漠,月霖恨不得將其剜心割舌!
但冷靜過後,她知道自己不能,夢鬼沒有單挑玉清仙尊的本事,而月霖也無法傷害蕭晗愛了兩輩子的人。
蕭晗在這份情愫裡迷失了方向,他沉溺、卑微、珍惜、乞求,直到最後的黔驢技窮,也許在暮塵眼中的可有可無,已然耗儘了蕭晗的全部心血,他的所念所求到底付之東流。
月霖不甘心,為蕭晗不甘,她麵朝暮塵離開的方向,盯著緊閉的縫隙,冷笑了一聲。
所以讓你如此牽係之人,究竟會是誰呢?
月霖席地而坐,隱去了周身之氣,隨後用匕首割破掌心,她以血畫地為牢,屏息凝神,生生把一縷魂魄逼出了體外。
幽魂行而無阻,這是亡人穀的禁術,月霖以鬼火護體,在玄鳳宮裡肆意地穿行。
她想知道暮塵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待蕭晗這般無情,可下一瞬,她便呆滯地睜大了眼睛,魂魄不會慟哭,但月霖卻覺自己的臉上滑過一滴淚水。
隻見沈謫仙無聲無息地躺在臥榻之上,猶如神壇的祭品,月墜花折。暮塵坐於一側,背對著月霖,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卻也沒有上前。
師徒終將分彆,那是她不該插足的世界。
沈謫仙的臉色在月霖的預料之中,他快死了,無力回天,而暮塵身為師尊,除了眼睜睜地目送自己的徒弟走向凋亡,彆無他法。
月霖明白原是自己誤會了,她雖不懂塵世煙火,可人非草木,暮塵適才對於蕭晗的態度並非袖手旁觀,確是生離死彆,情非得已。
“謫仙,我代我主人來送送你。”
月霖放棄了從中作梗的想法,因為不忍剝奪沈謫仙生命裡最後的安寧,她飄在半空,不自覺地低喃,但沒人聽得見。
暮塵搭上沈謫仙的手腕,他脈象不穩,元氣大傷,注定熬不過命中一劫。
就這麼待了一會兒之後,暮塵起身來到沈謫仙的近前,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動作卻好似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抵上沈謫仙的額頭,不疾不徐地將古老晦澀的咒語詠誦出來,隨著法術的生效,沈謫仙終於有了微弱的反應,他似乎正在經曆某種疼痛,開始不停掙紮。
見此,月霖木然地下了斷語:“仙君,你會死的……”
鬼王臨終前曾以畢生修為設下結界,護住了暮塵的心脈,焚念弓的箭矢隻為後者留下了一抹經久難消的疤痕,卻沒有傷及根本。
如今暮塵妄圖破而後立,那道結界勢必就成了阻礙,他在調轉體內周天運行的同時,還在為沈謫仙重塑經脈,無疑是將自己獻祭為爐鼎,把煉化的靈力傾儘所有渡給對方,而爐鼎也會因此靈根俱毀,待酷烈狂肆的反噬終落於其身,陰陽逆轉,生死玄關,此為以命換命的法子。
暮塵死死地按住沈謫仙,也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般渾身顫抖,但口中的咒語卻是一刻都沒有停歇,他的聲音逐漸虛弱,但仍然堅持著念完了最後一個音節,隨即他虛脫一般倒在了寢榻上,摟著沈謫仙的手依舊沒有鬆開。
暮塵的嘴角不斷溢出嫣紅,月霖幾度驚叫出聲,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巴,那、那是——心頭血!
“玉清仙尊。”
短暫的沉寂之後,門外響起了蕭玉笙刻意壓低的聲音,暮塵黯淡無光的眼眸終於微微轉動,他緩了頃刻,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進來吧。”
“師尊……”
蕭玉笙早該過了心直口快的年紀,他出師數載,按規矩理應喚暮塵“玉清仙尊”,但榻上的人太過憔悴,好像一碰便會支離破碎,這才一時情不自禁。
既然一錯,又何妨再錯,蕭玉笙自束發便拜了這個人,如今時過境遷,可到底有什麼東西是光陰流年帶不走的,他道:“師尊,救不完的。”
暮塵心中一悸,竟泛起久違的澀然,“這句話你曾說過……”
蕭玉笙深埋著頭,唇邊掛有一絲苦笑,“但您當時告訴我‘但求無愧於心’,如今我若再說一遍……”
“一樣的,”伴隨靈脈的崩斷和反噬,暮塵的眼神開始渙散,他看不清周遭所有,包括近在咫尺、幾近流淚的蕭玉笙,“到底是我沒護好他……帶他走吧,若有人問起,便說我要閉關修行。”
暮塵的泰然和決絕總會令蕭玉笙忘了一點——其實素來以蒼生為首的師尊,僅比自己年長七歲而已,他拜師那年,受他行禮之人,也方才及冠。
思及深處,如鯁在喉,“玉清仙尊……”
暮塵睫羽垂落,咽下口中血腥,道:“彆這麼喚我……”
“玉清仙尊”的名號就如一層薄繭,日複一日,直至陽光再也照不透,便徹底禁錮了暮塵,其實曾幾何時,他也是個縱情詩酒,風流賦華章的少年郎。蕭玉笙忽然就不願多言了,他抱起沈謫仙扭頭離開,月霖從那個轉身裡看出了訣彆的意味。
“的確不得已。”
蕭晗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搭在膝頭的手卻在無意間越攥越攥緊,用力到指甲幾乎陷入掌心。
歸真界並非虛無,即使夢境結束,傷者也不可能驟然毫發無損,沈謫仙尚且如此,更何況還是貫穿胸膛的致命傷。
莫非真是上蒼垂憐?
蕭晗隱約感覺自己錯過了什麼,但他沒有細想,轉而問道:“蕭雲清怎麼樣了?”
“她倒沒什麼事兒,就是肩膀傷得挺重,剛才醒後又大哭了一場,估計氣血虧損,要養上幾個月了。”
“主人,”見四下無人,月霖稍稍低首,向蕭晗耳側湊近了些許,“九曜潭之行十分蹊蹺,蕭雲清召出的那老者是誰?為何會引幾人入夢?還有莫名其妙複活的顧子辰……”
若擱以前,這些的確是蕭晗所顧慮的,但如今他曆經兩次生死,陰謀陽謀的,都不重要了。
風雲詭譎,圖什麼呢?末了還不是一灘血、一把灰。贏了天下又如何,終究也沒逃過求而不得。
蕭晗抬眸,眼神有些冷,月霖被他盯得發毛,不解道:“怎麼了主人?”
“月霖,我問你個問題。”
“主人你說。”
“蕭蔚明心悅於你,你對他有想法沒有?”
“啊?”月霖知道蕭晗不正經,但沒想到事迫關頭,他竟還能問出這種混賬話,“主人問這個做什麼?”
“我問你,你就答。”
“我……”月霖惱羞成怒,殊不知自己早已紅了臉頰,“主人你怎麼亂點鴛鴦譜啊!”
蕭晗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罷了,你與誰成雙成對都好,彆再跟著我了。”
月霖無辜地皺了皺眉,“為什麼呀?”
“你話太多。”
月霖的白眼翻上了天,就差啐他沒良心了,“我偏不走,忠仆不侍二主,你休想趕我!”
蕭晗走至窗前,手裡撚著一串不知哪裡拾來的佛珠,“那正好,我最近想通了一些事情,你若不走,剛好隨我一道出家,日後青燈古佛,也算彌補前世罪過……”
胡謅一番再度回頭,身後空空如也,月霖早就一溜煙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月圓之夜涼如水,蕭晗看向那滿地銀華,扯斷了菩提佛珠。庭院深幾許,有個奶娃娃站在花樹之下,一邊衝蕭晗樂,一邊口齒不甚清晰地喊著“主人”。
蕭晗眸間空洞,嘴角卻不經意地勾起一絲微笑,“傻丫頭,黃泉路那麼冷,還跟著我做什麼呢?”
月霖替他賣命半生,還為奪舍獻祭瞎了左眼,天大的恩德也該還清了,更何況郎有情妾有意的,他何不成全了這段良緣。
“丫頭啊……”像是了卻了所有牽掛,蕭晗翻窗落地,再不見其蹤影,徒留一陣餘音回響——
“你來人間一趟,理應看看太陽。”
第四十五章 本王這章沒有出場
“師尊這都閉關多久了?”
蕭雲清坐在膳房裡,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戳著豆腐,“自九曜潭回來以後,我總感覺哪裡不太對勁。”
“師尊為我渡了整夜真氣,恐是靈體耗損過度……”沈謫仙自責地耷拉下腦袋,言語間眼眶泛起水光,蕭雲清知道自己這是提到了他的傷心處,忙不迭地遞上帕子,“你彆哭啊,男兒有淚不輕彈,再者說了,師尊修為強悍,肯定能化險為夷。”
話雖如此,但草草算來,暮塵已經閉關半月之久了。
他素來放心不下徒弟,極少閉關,即便養傷也不會大門緊閉,結界環宮。
沈謫仙平複了一下思緒,道:“說起來,二郎也走了有些許時日了。”
“彆提他!”蕭雲清想起那個不告而彆的叛徒就來氣,“一夕之間就沒影了,還什麼都沒帶走,搞得好像棄婦回娘家似的。”
相對於蕭雲清的孩子心性,沈謫仙倒是善解人意,“他可能有自己的苦衷吧。”
“什麼苦衷比拜師禮還重要?明兒個就是中秋了。”可暮塵遲遲沒有動靜,這拜師禮怕是也得推延了,蕭雲清心煩意亂地一摔筷子,“算了,走就走吧,反正本小姐一直都在這兒,隨時恭候師尊出關。”
烈陽如火,蕭雲清不得不眯起眼睛,那縷光輝從天際而來,她似乎又看到了所向披靡、瀟瀟如玉的暮塵,那是她兒時對玉清仙君全部的崇拜和神往。
吾欲修成參天古樹,待君讚其一聲良木。
青山未老,綠水長流,蕭雲清提劍離開了膳房,行至竹林深處,她撿起一塊鵝卵石扔進湖底,濺起一片漣漪。
師尊,無論多久,徒兒等你。
林中寒劍熠熠,蕭雲清於竹葉翻飛中鞘交左手,宛如懷中抱月,或進或退,或刺或劈,動作行雲流水,劍舞一氣嗬成。
她招法鋒銳,劍身雄渾爭鳴,可惜了,若是神器在手,定然能另有一番景象。
“喂,接著!”
未見來者,卻聞其聲,蕭雲清抬手接過,是一把玉竹所製的紫金簫。
上麵還刻了一豎行楷——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蕭雲清環顧四方,仍然沒發現有人經過的痕跡,她細細端詳著那支紫金簫,小聲嘀咕道:“這該不會是定情信物吧?”
林間窸窣,後方傳來沙啞的嗓音——“的確是定情信物,但並非與我定的情。”
“誰?!”
蕭雲清循聲遙望,終於看清了來者。
那人戴了草編鬥笠,以布遮麵,正抱臂立於片葉之上,但修竹不傾,想必輕功極佳,甚至到了踏雪無痕的地步。
“拜師了嗎?”
那人古怪,周身黑壓壓的,一雙眼睛卻迥然有神,頭發高束,男女莫辨。
對方輕功遠在自己之上,蕭雲清無意招惹,更不想與他有何瓜葛,於是應道:“……拜了。”隨後扭頭欲走。
誰知紫金簫當即脫手,鬼使神差地落回了那人腰間,彆在了係帶上。
“可惜了。”對方思量片刻,“你若拜我,這支簫便作為見麵禮,可好?”
哪有這樣光明正大挖人徒弟的?蕭雲清瞥了他一眼,不滿道:“我有師尊,而且敢問閣下姓甚名誰?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竟是這樣見不得光嗎?”
那人扯下了黑布,把簫貼在唇邊,緩緩吹響,婉轉細碎的樂聲使得人心緒安寧。
蕭雲清此刻方才看清,那人是位女子。她相貌清秀,隻是臉上籠著一層陰翳,原本溫和的柳葉眉、杏核眼,在她臉上卻帶了股說不出的冷意,鼻梁高挺,嘴唇卻輕薄得很,憑空添了一絲薄情寡義的味道。
“我姓宮名羽弦,字厭陽。”
厭陽?蕭雲清明白宮羽弦為什麼這身打扮了,果然對得起她的表字。
“你呢,叫什麼名啊?”
蕭雲清從小是被人奉承著長大的,更何況這裡是三清灣,莫說不知道她的名諱了,就算半路上偶然遇到,還有人巴結行禮呢,哪裡碰上過這麼不開眼的。
“本小姐乃三清灣掌門嫡女——蕭雲清,你連這都不知道?”
宮羽弦嗤笑一聲,可能還覺得不痛快,她又一連串地樂了好久,氣得蕭雲清拔劍相向,“放肆!”
宮羽弦斂了笑容,半眯的眼中儘是戲謔,“區區三清灣的二小姐,能不能承襲掌門之位還不好說呢,我憑什麼必須得知道?彆擺著你那副破架子了,真要動手,你打不過我。”
蕭雲清雖心高氣傲,可也有自知之明,麵對赤裸裸的嘲諷,她無法辯駁。
宮羽弦又道:“你劍法淩厲,但破綻百出,心浮氣躁,這就是你那位好師尊的本事嗎?”
“說我可以,彆說我師尊!”
蕭雲清舉劍劈斬,林木刹那間摧折一片,那把利劍又快又狠,暉光閃動,數十根翠竹皆被削成了吹毛斷發的尖針。豈料就在她飛身而下的同時,宮羽弦不緊不慢地吹起了紫金簫。
時間掐得極準,簫聲的清幽和尖銳的竹針短兵相接。
百段竹針立刻化為齏粉。
灰飛煙滅!
蕭雲清驚呆了,她立在原處,臉上青紅交加,一時間竟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如果我想,你的靈脈早就斷了。”宮羽弦不再看她,背過身去迎著烈陽,整個人仿佛是鑲了層金邊,“還是拜我吧,日後你若涉險,我許你以命相護。”
對於宮羽弦的功底,蕭雲清心服,但她出言不遜詆毀暮塵,實在令人反感。
“閣下究竟是何人,怎能保證性命關頭救我於水火?”
“我……”宮羽弦似乎問心有愧,她怔愣半刻,沒了方才的盛氣淩人,“我是顧子吟的舊識。”
聽聞“顧子吟”這三個字,蕭雲清怔了半刻,桃花狀的眸子霎時寒光凜冽,她冷言道:“我母親的舊識多了,可顧氏滅門的時候,你們誰曾出手相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能理解,但你辱我師尊,縱使我法力在你之下,也定然拚死一試!”
“彆成天喊打喊殺的。”宮羽弦頗為無奈地背對著她,語氣中少了兩分適才的鄙夷,但低沉的嗓音依舊薄涼,“我沒有說你師尊不好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你跟我學一個冬天,三月過後,你如果還想回歸師門,我不攔著,簫也一並贈你。”
也不管對方是否答應,宮羽弦躍上枝頭,隻留下了竹葉沙沙、朔風蕭索。
“哎!”蕭雲清正要去追,卻發現沒有任何蹤跡,那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她拄著下巴,狐疑自語:“邪了門了,這人到底什麼來頭啊,真是我娘的故交嗎?”
內殿之中,沈謫仙正在調製湯藥,而蕭雲清坐他旁邊,百無聊賴地敲著桌麵。
“赤芍兩錢、丹參半支,”沈謫仙提筆寫方,“還有蒲黃……”
“等等,”蕭雲清尷尬地撓了撓頭,“兩錢大概是多少啊?”
沈謫仙:“……”
見蕭雲清六神無主的,他斟酌措辭,道:“其實雲清,你與師尊的心法並不……”
“不必多言,你想說的我都知道。”
蓋聞天地未判,乾坤未分,在上則無雨露,無風雲,無霜雪,無雷霆,不過杳合而冥冥。在下則無草木,無山川,無禽獸,無子民,不過昧昧而昏作。是時一氣盤中結,於是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極生土。
五行靈脈,相生相克,蕭雲清屬盛火,而暮塵則為金,原不該結師徒之緣,但蕭雲清自幼崇敬玉清仙尊,且赤子之心經年未改,實為可貴。
所以暮塵一直將她視如門徒,傾囊相授,可如今另添變數,蕭雲清一時不知所措。
沈謫仙把藥草泡在水裡,而後放入鍋中小火溫吞,“雲清,若師尊出關,也必定會說‘來日方長,無悔便好,去留不強求’。”
此言一出,豁然開朗,蕭雲清委屈地癟了癟嘴,最終笑道:“你還挺了解師尊。”
打那日起,沈謫仙總能在三清灣的各種犄角旮旯偶遇蕭雲清,她時而在樹上金雞獨立,時而又在泥坑裡如魚遊水,沈謫仙覺得自己當初拜了暮塵,當真是積了三輩子的福德。
這天,宮羽弦駕馬飛馳,她手裡扽了根麻繩,而麻繩的另一端套在蕭雲清的脖子上。
沈謫仙沒見過這種修煉方式,他躲在一棵古槐樹下,看熱鬨不嫌事大。
“籲——出來吧。”瞧沈謫仙怯怯地垂著腦袋,宮羽弦咧開嘴角,露出一個玩味的微笑,“小子,想看嗎?”
沈謫仙的眼睛倏地亮了,“可以嗎?”
“這有什麼不行的,剛好你們師尊閉關,與其閉門造車,不如出來見見世麵。”
對此,被栓在馬後的蕭雲清十分抗議:“有什麼好看的?!謫仙你能不能跟那姓何的學點兒好!”
“與你何乾?接著練。”宮羽弦猛勒韁繩,頓時拖走了蕭雲清,後者不敢懈怠,腳下的流雲淩風步快而不紊,她喜上眉梢,“誒,我好像找著竅門了!”
宮羽弦一盆冷水兜頭扣了下去,“皮毛而已,莫要自矜自傲。”
第四十六章 本王不是江湖騙子
離開三清灣後,蕭晗沒什麼好去處,但總歸不能在上修界待著了,省得睹物思人。
他少時欲攬明月入懷,從亡人穀赤條條地來到了三清灣。如今執念已了,明月兀自高懸,他便也能無牽無掛地走了,既然不想再修鬼道,又與仙途無緣,何不去那凡間看看。
下了靈山,路過一家農戶的時候,蕭晗順手牽羊出一套粗布麻衣,換好之後便將原先的那身錦服燒了。盜亦有道,不好可著一家死坑,他翻過土牆,又從鄰居院裡的藤上摘了個葫蘆,掛在腰上作為酒壺。
蕭晗沒什麼好去處,他形單影隻卻也瀟灑無拘,至少不用再為暮塵的一顰一笑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兜兜轉轉大半年,再歸卻已恍如隔世。自己當了他兩輩子的徒弟,糾纏這麼久,彼此也耽擱了對方這麼多年,是時候該做個了斷了。
其實山盟海誓、至死方休都是戲本子上騙小孩的鬼話,有時候失望攢夠了,或許就在某一天的午夜,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蕭晗又變回了今年早春的那個叫花子,困了就席地而眠打個盹,渴了就解下葫蘆喝口濁酒,每天都無憂無愁的,除了一日三餐奔波不定,倒也算再好不過的日子了。
他劫富濟貧,偶爾私吞幾兩銀子用於買酒,不過半月就嘗遍了江南的桂花佳釀,渾渾噩噩一時,醉生夢死一遭,這前世今生的恩怨糾葛,也便忘得差不多了。
秋江帶雨,寒沙縈水,霜降如約而至。蕭晗呡了口冷酒,盯著院子裡的那株梅樹發呆。
這間小院是屠百戶送給蕭晗的,以報他為家女驅邪之恩。
當初蕭晗心灰意冷地來到下修界,整日裡混吃等死,要麼坐在路邊看小橋流水,要麼戴個鬥笠當叫花子。
月霖瞧不過去,便幫他支了個攤子,號稱此人天賦異稟,奇門遁甲、五行八卦都略知一二,她吹得玄乎,不少人慕名而來,隻求能尋個破災之法。
其實蕭晗根本不會算命,隻不過月霖替他鋪好了路,那就乾脆隨遇而安。凡事都往好處說,他兩眼一閉,誇誇其談,哄得客人開心了,銀子自然也就有了。
但這種缺德事兒還是儘量少乾為妙,畢竟不地道,萬一被哪個懂道行的揭穿了,到時候可就不止挨打那麼簡單了,保不齊還會把他轟走,方圓幾裡都不許他再要飯。
對於蕭晗的這個想法,月霖表示大為震撼,“主人,你的誌向難道就隻有要飯嗎?你統治三界的鴻鵠之誌呢?”
“嗐,那有什麼意思,亡人穀多冷啊,要飯的時候都曬不著太陽。”
月霖:“……”
她懶得再管,放任蕭晗自生自滅,而後歡蹦亂跳地找蕭蔚明行俠仗義去了。
女大真他媽是不中留啊……
蕭晗每每見好就收,不料一日臨收攤前,碰見了屠百戶的女兒屠蘇蘇。
對方大約年芳十六,還未到出嫁的年紀,眼睛很大,顯得有些無神,高眉宇、尖下顎,是副美人骨,但這樣貌越看越冷,蕭晗掐指一算,“凶相,有災。”
這次倒並非胡說八道,屠蘇蘇身上帶著一股陰寒,不似活人該有的氣息。
莫非與亡人穀有關?
如鬼新郎似的借屍還陽,還是像白柳竹一般強行奪舍?
小姑娘聞言倏地慌亂起來,她抓上蕭晗的胳膊,長袖不小心蹭到了桌上的硯台,也不顧墨水浸染了薄紗,屠蘇蘇急切地問道:“那可有解?”
“自然、自然有解,”蕭晗試圖掰開屠蘇蘇緊抓不放的手,但小姑娘玉指纖細,他也不敢用力,隻得安慰道,“我是修道的,萬物皆有解法,你、你先彆害怕。”
可誰知蕭晗越想避嫌,屠蘇蘇便湊得越近,她濕漉漉的大眼睛仿佛在說:“我覺得我還有救,仙君你可不能放棄我啊!”
二人僵持片刻,卻不想引來了路人的目光。
“哎,你瞧那邊乾什麼呢?”
“哎呦喂!據說那丫頭命不好,正找那算命的求解呢!”
剛開始還挺正常,可這話越傳越邪乎——
“什麼?那丫頭要報救命之恩?”
“什麼?那丫頭要以身相許給那算命的?”
“什麼?那算命的負了人家姑娘?!”
“……”
這幫嚼人舌根的孫子,蕭晗聽後恨不得拔了他們的舌頭。但男女本就授受不親,他們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著實不成體統。雖說蕭晗有龍陽之好,不會對姑娘有什麼非分之想,但屠蘇蘇尚未出閣,女兒家的名節至關重要,絕然不能就這麼讓他一個斷袖給糟蹋了。
隻聽蕭晗心安理得地說道:“實不相瞞各位,在下身患隱疾。”
屠蘇蘇:“……”
眾人也一哄而散,吵吵嚷嚷地各回各家了。
流言蜚語不攻自破,蕭晗也借著幫屠蘇蘇消災的名義成功混進了高門大院,屠百戶剛好還餘一間空房,就收拾出來租給了蕭晗,為感念他的救女之恩,不收房租。
但蕭晗對於要飯曬暖總是情有獨鐘,雖有了住處,整日吃穿不愁,可他閒來無事還是會去街邊躺屍,偶爾掙幾個銅板。
屠百戶以為自己虧待了貴客,還問蕭晗可有什麼招待不周的地方,而後者卻大手一揮,美其名曰“聚沙成塔”。
蒼蠅也是肉嘛,萬一發達了呢?
屠百戶:“……”
可能是因為相談甚不歡,後來屠百戶極少前來造訪,不過蕭晗倒也樂得清閒。
而這天夜半,月霖便坐在小院裡,有些迷茫地抬頭望著黑天,她難得不聒噪,就靜靜地托腮坐在那兒,纖長的腿伸開,那樣子,倒還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的味道。
蕭晗推開門,麵對月霖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惆悵來。
月霖看了他一眼,沒精打采地道:“主人……”
蕭晗笑了笑,他這回笑起來少了那股平日的玩世不恭,很淡,幾近有些溫和,“哎呦,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傻丫頭誒,大半夜的,怎麼還傷春悲秋上了?”
月霖噙著淚,欲語還休,“主人,我怕……”
蕭晗打了個哈欠,沒輕沒重地拍拍月霖的腦袋,嗤笑道:“你怕?以前我一個沒盯住,你就能殺人了,現在說害怕,騙鬼呢。”
月霖懨懨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托著下巴,不言聲。
蕭晗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如今跟著蕭蔚明到處行善積德,是想改邪歸正了?”
“也沒有,主要是他前兩日給我寫了封信……”
月霖展開信紙,兩行工整的小楷映入眼簾——驚鴻是江邊飛鳥,月霖乃心悅之人。
蕭晗樂了,就這樣把有情郎寫給自己的詩拱手示人,也不知羞。
他喝了口酒,仔細咂摸了半天,好像都不舍得咽下去似的,良久才道:“丫頭,二十年前我就讓你走,你非但不聽,還入了惡鬼魔道,現在祭禮已成,你挽起袖子瞅瞅,還回得了頭嗎?”
一直含在眼眶中的熱淚滾滾而落,月霖捂緊胳膊上的八條疤痕,她清楚,回不去了。
“主人,可我不甘心……”
蕭晗席地而坐,把胳膊搭在一旁的石凳上,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這世上不甘心的人多了,矯揉造作一番,拚死拚活一通,可誰又能落得個善終呢?”
“主人,婢子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就把嘴閉上。”蕭晗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臨了又覺得不對勁,他掐上月霖的小臉,問道:“你什麼時候學會這些拐彎抹角的東西了?”
月霖被掐疼了,她拍掉蕭晗的手,嗔怪道:“哎呀,這不就是跟你客氣客氣麼,還當真了……”
誰知蕭晗樂了,上揚的唇角頗為自嘲,“丫頭,你主人傻,好多東西都是當真的。”
月霖小心翼翼地看向蕭晗,後來見那廝隻是吃醉了酒,沒有舊疾複發的意思,這才鬆了口氣。
“主人,你不傻,你就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為了安慰蕭晗,逼得月霖幾近詞窮,她自個兒琢磨了半天,才說,“不太聰明。”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蕭晗本也沒指望她能說出什麼好話來,但聞言還是忍不住嗆了口酒,笑罵一句:“你他娘的。”
“其實主人,我知道,你打心眼兒裡還是惦念暮塵的,兩輩子了,就這麼不告而彆,不遺憾嗎?”
靜默半晌,蕭晗忽然低下頭,散亂的頭發自他的鬢角垂下,黑暗中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月霖,我這兩天總是夢見鬼門關上的那七日。”
入穀為鬼,出穀還陽,以鬼麵之門相隔陰陽,故謂之曰“鬼門關”。
穀底的主殿內,一個少年跪趴在地上,他的雙腿已經斷了,隱約能看見刺穿皮肉的白骨,但站於高位之上的人似乎並無憐惜,他微昂著頭,闔上眼瞼,聽著大殿裡久久徘徊不去的呻吟,兀自欣然。
匕首鋒銳斷金,能明主人心意,無名神色寡淡,不去理會蕭晗的掙紮,也無視了流淌的鮮血。
過了良久,無名才悠悠開口:“天罰之下,你可有悔?”
匕首紮入蕭晗的手背,他雙臂脫力,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任由自己的額頭貼上了地麵,卻仍咬緊牙關,隻為道一聲:“無悔……”
第四十七章 本王錯過了什麼?
可月霖能有什麼本事?那年,她不過十二歲,還是個尚且無法自保的小丫頭。
所以她隻得無助地哭著、跪著,在蕭晗的耳畔輕喚“主人”,替他暢想以後的快活日子,妄圖以此可以多挽留他一些時辰。
“主人,你還記得嗎?五大門派來犯當日,你叫我一定要跟緊你的腳步,可那天的風很大,婢子實在走不動了,又哭又鬨磨得你沒辦法,最後主人也隻好妥協,把婢子扔進了一個石洞裡邊。”
蕭晗渾身儘是血的腥甜,他的呼吸也越來越窒緩,月霖小心翼翼地撥開他眼前的一縷碎發,她竭力壓下哽咽,苦笑了一下:“忽然刮了一陣大風,天光血紅,嚇了婢子一跳。那風來得邪乎,婢子就躲在石洞口偷偷往外瞧,不料竟正巧撞見主人墜崖的身影,就在婢子糾結要不要給主人陪葬的時候,便瞧見有個仙君接住了你。”
眼淚伴著溫聲的細語淺淺而落,月霖跪得累了,索性就盤腿坐在蕭晗身前。從男孩的角度看去,她方才雖為跪姿,可腰身卻始終緊繃而筆直,但此刻,即便她徹底地放鬆了下來,她的背,似乎已經被什麼重物壓彎了。
“石洞雖暗,可婢子看得分明,那位仙君玉樹臨風、英勇不凡,主人你若真能拜他為師,就可著勁兒地炫耀去吧……”
無果。滴落的血液尚且溫熱,可蕭晗身上卻透著雨夜的冰涼,他整個人被倒懸著,就像一個血葫蘆,傷口根本沒有愈合,反而撕裂得愈發猙獰,怕是無力回天了。
黑夜纏繞著絕望的思緒,蔓延至全身,月霖除了自己的心跳外,再也感受不到其他的東西,但她不死心:“洛姨總說‘緣由天定’,如今老天賜了這樣一段緣分,主人,你、你就不想爭取一把嗎?”
蕭晗依然沒有任何反應,月霖的語氣也逐漸平靜,她的表情是少有的平靜,神色也一改先前的絕望,“主人,七天、就七天,你若撐過去……”
她抵上蕭晗的額頭,“就能見到他了。”
門外,一隻貓頭鷹旋羽而過,折斷了樹枝,發出突兀的一聲“哢嚓”,花苞與枝椏一同飄落,芬芳淡淡。
“好香啊……”
久違的話語和心跳在耳際炸響,月霖確定,這次並非她自己的心臟。而是她麵前的那個人的心,那具血肉模糊、快涼透了的腔子裡,傳出了緩慢但有力的心跳。
月霖一時間半抬著手,不知該作何回應,她甚至都不敢相信,“主人?你……醒了?”
一抹緋紅掃過蕭晗青筋凸現的脖頸,他的皮膚毫無血色,花瓣落在上麵,就像沉暮茫雪裡的一點紅梅,他說話費力,幾度被血水嗆著,最終也僅僅輕籲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那片花瓣被風遺忘在了亡人穀的土地,月霖撿起後,捧在了手心裡,“主人,紫荊花開了,婢子去為你折一枝吧。”
“你出的去嗎?老實待著吧,等七日之後,他自己就摘了,還用得著你一個小丫鬟嗎?鹹吃蘿卜淡操心。”
男孩目測跟月霖差不多大,也就十來歲的模樣,理應還沒到狗都嫌的輕狂年紀,可從他嘴裡說出的話卻很不中聽,幾乎是無差彆地針對每一個人。
但蕭晗明白,男孩這句話有兩個用意。其一,是告訴月霖,主子走後,得為自己謀條出路;其二,他話裡話外都在給蕭晗希望,七日之後,世間萬物觸手可及,彆存死誌。
蕭晗艱難地睜開雙眸,濕淋淋的冷汗淌進眼底,引起一陣刺痛。他發現男孩半蹲半跪,正虛弱地縮在籠子裡,這讓他看起來像一隻瑟瑟發抖卻還虛張聲勢的小刺蝟。
血來不及咽,含在口中又腥又澀,但蕭晗還是努力彎了唇角,衝男孩輕聲笑道:“多謝……”
那一聲飽含溫和的“多謝”,卻是在男孩卑弱人生中得到過的,為數不多的善意。
故此,他不知該如何回應,隻是乾巴巴地說道:“不用謝……”話音尚落,男孩自己又彆扭地找補了一句,“反正禍害遺千年,你就且活著吧。”
未隔多時,便來了兩個人,他們頭戴鬼麵,看不出是男是女,二者相視一瞬,提起狗籠子就走。
“喂!你們他媽的是什麼東西?!彆動我!老子馬上就能出去了,你們敢……嗚!”
男孩在籠子裡蹲了數日,腿腳早就沒知覺了,但他還是不乾不淨地叫罵著,大逞口舌之快。其中一人不堪其擾,便扯了塊破布強塞進去,堵上了他的嘴,“鬼王有旨要見這小子,把他收拾乾淨了,臟成這樣,哪能麵聖?”
男孩便不由分說地被雜役帶了下去,簡單清洗一番,套上了乾淨的棉布衣裳,仿佛在狗籠子裡的時日便可以一帶而過,卑躬屈膝的痛苦後,仍是體麵的。
他任人擺布,身體行走不便,去見無名的那一路耽誤了些功夫。
長靴踩過積雪,繞到男孩身側,無名用腳尖撥正他的臉,靴麵蹭到了些許血跡,“想好了?”
男孩垂首,沒有作答。
無名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片刻,道:“想好了,便走吧。”
男孩趕忙拜伏下去,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卻不難聽出他內心壓抑的悸動。
“哐”——
侍衛卸下沉重的橫杠門閂,隨即破開封印,古老的暗朱色鐵門緩緩開啟。
鬼門大開。
這扇圖騰繁複的大門宛若陰陽的界定,把亡人穀隔絕在了塵世之外,月霖從未見過外麵的寰宇,她眨巴眨巴眼睛,顯然是看癡了,“主人,你瞧,這鬼門關,終於開了……”
蕭晗流血過多,他的視線逐漸模糊,索性就乾脆沒有睜眼,黑暗下的五識更為敏銳,他聞見了一絲很淡很淡的紫荊花香。
侍衛拍了男孩一把,“走吧小子,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男孩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熱淚盈眶,他拖著傷腿,舉步維艱地往前挪蹭,“我自由了……”
“公子。”聽見月霖在喚自己,男孩抬眸,以為她會求自己救一救蕭晗,但她什麼都沒說,亦不曾哭,仍笑得端正得體,隻道:“保重啊。”
男孩在月霖含笑的眉目下紅了臉頰,他不敢再看,目光轉而瞟向月霖身後的蕭晗。
世人常言這亡人穀乃凶煞陰晦之地,活人若不慎失足墮入,便再無返陽之日。
可蕭晗不僅沒摔個粉身碎骨,反而逢凶化吉,遇見了他所心向往之、追尋一生的貴人。
男孩雖不承認,可打心眼裡,他確是豔羨的。
豔羨這般的緣分,豔羨這為情所生的執著,豔羨蕭晗至死在心底都有一個名字念著。
可自己呢?
九死一生換來的,不過是想再瞧一眼太陽。
男孩啼笑皆非,心裡不由得慨歎,自己這條命,還真是廉價到了極致。
他跟蕭晗不同,就算人間倥傯一遭,飽覽街前繁華,可紅塵彼岸終究無人渡他。
而蕭晗不一樣,有人在那陰陽交界之處等他,奈何他自己命薄罷了。
即使憑借心底執念醒了過來,也不過是回光返照,他的傷勢太重,早已油儘燈枯,救不活了。
原是一段良緣佳話,就要這樣無疾而終了嗎?
“幫我立個碑吧,就寫……”男孩沉吟良久,似是釋懷,既然天公不作美,那就由自己來逞一次英雄!他最終瀟灑地一甩長袖,“罷了,寫什麼都好。”
他剛得了自由身,來日之路光明燦爛,月霖沒聽明白他要立碑是何用意,問道:“你說什麼?”
男孩也不應她,自顧自地大步走,突然,他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痛得冷汗直流,卻硬是沒有叫出聲。
月霖目送男孩的背影,隻見兩截白骨刺穿了他小腿處的皮肉,她驚得險些站不穩身,死死捏著裙擺。
男孩渾身又鬼使神差地添了許多傷口,而那些傷口,竟與蕭晗身上的如出一轍。他費力地朝前爬去,一邊爬一邊念叨:“我想看一眼太陽,就一眼……一眼就好……”
但亡人穀在高崖之間,四麵環山,縱然日出東方也難有餘暉映耀,男孩不甘心,便忍著劇痛一點一點地爬向崖端。
“你說,會有人接住我嗎?”
他微微偏過臉,好像是想回頭,可到底沒有。這句話飄進了月霖耳朵裡,她還不及反應過來,卻發現男孩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他兩手支地,飛蛾撲火地縱身一躍!
高崖斷壁上,徒留破衣爛衫隨風輕曳的殘影。
“不要——!”月霖剛跨過門檻半步,就被門口的侍衛死死摁住,她撕心裂肺地呼喊,“你回來,你回來啊!你不是、不是還想看一眼人間的太陽嗎……”
“都這時候了,還有功夫關心旁人。”侍衛摘下鬼麵,露出一張詭異的臉,他的左眼在流淚,右臉卻眼角高挑,咧嘴嬉笑,“小丫頭彆哭了,你主子有救了。”
“無常鬼,你怎麼……”
月霖忽然就說不出話了,喉嚨間再也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因為與此同時,蕭晗那一身的致命傷,竟全然消失了。
“明白了嗎?”無常鬼鬆開月霖,兀自遙望遠方的斷崖,天空忽降寒雨,他撐開油傘,綴雨成簾,把青袍隱於其間,歎道:“他以性命換取你家主子青雲直上,可彆辜負了這一番救命之恩。”
那個男孩,永遠葬身在了亡人穀的暗影之下。
他終究,還是沒有等來初升的太陽。
第四十八章 本王的白菜被豬拱了
無星無月的天幕之下,蕭晗昂起頭,好像忽然出了神,他發呆半晌,才道:“那孩子最後怎麼樣了?”
月霖沉默,蕭晗等了須臾,沒等來回應,他有些奇怪,睜開眼,偏頭一看,月霖還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眼眶紅紅的,便道:“怎麼了?”
月霖眼皮顫動了一下,搖頭道:“沒什麼……我當年下山的時候,他的屍體早就蕩然無存了,或許是被野狼叼走了吧,就剩了兩塊還掛著血肉的根骨,我便在一個陽光能照得到的地方,立了塊碑,也算入土為安。”
蕭晗閉目養神,聞言應了一聲,“碑文寫的什麼?”
“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便隻刻了個‘一路走好’。”語畢,月霖拿過蕭晗的酒壺,仰頭灌了自己一口,她咂巴咂巴滋味,感覺頗為濃烈,便又塞回了蕭晗手裡,“不好喝,太辣。”
“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也好,乾淨。”屋內燭火通明,但小院裡隻映了一層昏暗的光,蕭晗似是嫌亮,用胳膊遮住了眼睛,“但他八成沒想到,以命換命,結果救了個混賬,這麼多年,墳頭草都快一丈高了,我也沒去看過他。”
月霖一揮手,熄了屋裡的燈,“主人,其實很多年前,在你拜師那日,就已經去他的墳前磕過頭了,這些……”她試探性地伸出手,搭上蕭晗有些微涼的手腕,“你都不記得了嗎?”
“我……”蕭晗不置可否地怔了一會兒,他呆呆地盯著前方,漆黑的墨瞳好似寒潭一般深沉,月霖看不透他,二人之間仿佛還隔了一層淡淡的薄霧,她小心措辭,道:“而且主人,九曜潭通往於歸真之界,那裡並非虛境,受傷流血都是實打實的,謫仙回來的時候幾乎體無完膚,可主人你的衣裳雖被血浸透了,但周身卻毫發無損……”
月霖欲說還休,蕭晗懶得陪她打啞迷,直接問道:“你想說什麼?”
他的聲音漸冷,許是耐心快耗光了,月霖深吸一口氣,說道:“婢子鬥膽猜測,九曜潭一行主人雖身受重傷,但會不會同當年一樣,暗中自有貴人相助……”
蕭晗撫過自己的心口,那裡原有的血洞的確不治而愈,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隨即嗤笑一聲:“貴人?你是說暮塵?”
伴君如伴虎,月霖早已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她安分守己地低下頭,道:“婢子失言。”
誰知蕭晗卻徑直掐上了月霖的下巴,嚇得後者心頭一凜,但他的力道很輕,比起威脅,倒更像是不願麵對奴顏婢膝的月霖,“把頭抬起來。怎麼,我很可怕嗎?”
“……”
月霖不敢言聲,卻也不敢低頭,她被迫與蕭晗四目相對,因著那雙薄情徹骨的眸子不寒而栗。
蕭晗見她臉色不好,便也不再追究,隻道:“你沒有失言,關於此事,本王也委實不解。”
劫後餘生,任誰都會慶幸,但慶幸之餘,蕭晗也不免疑惑,萬鬼誅心,難逃一死,但他卻不傷不殘地活了下來,莫非真的是上蒼垂憐嗎?
百鬼祭是以神器為獻祭,吸儘眾鬼之生靈,但施法者也定會遭其反噬,死於煞氣焚身之下。
此法乃死劫,無解。
如果不是上蒼垂憐,誰會救他呢?誰又能救他呢?
蕭雲清彼時昏迷不醒,沈謫仙更是遍體鱗傷,幾近風中秉燭,唯有暮塵可以……
但也唯有暮塵不願救他。
沉寂的夜空烏雲流動,月光時明時暗,蕭晗身側似乎也籠罩著一層暗色,他道:“丫頭,你在亡人穀待了那麼多年,可曾聽聞一種法術——能將旁人之傷轉移到自己身上?”
月霖思索刹那,“婢子不曾。”
“嗬,你生於天涯山、長於亡人穀都未嘗聽聞,暮塵乃上修界堂堂一代仙尊,上哪兒習得這種東西呢?”
月霖悄然偏頭,卻見蕭晗微帶釋然之意,古井無波一般,淡然道:“且不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單論師徒一場,他若當真顧念昔日情分,洛姨就不會死。”
“主人……”
“等等,不對啊。”蕭晗比了個“打住”的手勢,他貓下腰,拾了根枯樹枝,彆在耳朵後邊,吊兒郎當地蹺起了二郎腿,“怎麼說到我了,不是某個小丫頭片子正恨嫁呢嗎?”
洛寒死未瞑目是蕭晗兩世所恨,月霖瞧他顧左右而言他,於是便借坡下驢,配合地嘟起嘴,小聲抱怨道:“我怎麼就恨嫁了?不過感慨兩句而已嘛。”
“有什麼好感慨的。”蕭晗拿著樹枝在月霖眼巴前晃悠,月霖越躲,他就越招欠,直到把小丫頭逗弄厭了,蕭晗才收斂了性子,言歸正傳,“你還年輕,做什麼離經叛道的事兒都不為過,既然入了俗世,又遇得有情郎,何不順其自然,想那麼多乾甚?”
“可我怕……”月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沒憋出個所以然,蕭晗無奈,明說了她的心中所懼:“怕三清灣那幫老頑固不許蕭蔚明娶你?”
月霖垂下眼簾,終是輕歎不語。
就算她為人清雅矜重,就算她長得傾國傾城,也敵不過她沒有出身這一條,空口白牙就說自己是個好姑娘,誰會相信呢?
亡人穀裡,連人都沒有,會有好姑娘嗎?
在月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被鬼王圈在身邊,沒爹養、沒娘教,睜眼所見,不是殺人,便是被人殺,會變成個好姑娘嗎?
醜媳婦還能見公婆,可她是夢鬼,唯獨她不行。
“如果我告訴你,蕭蔚明並非蕭玉笙的親生骨血,他同你一樣,也是亡人穀下長大的孩子呢?”蕭晗打了個哈欠,他的眸間淚光晶瑩,睫羽濕潤,卻不顯哀愁之色,反倒添了幾分寧靜的味道,“你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彆想那些有的沒的了。”
可月霖依然迷茫,她自小便躲在蕭晗的身後,一步一個腳印地跟著他學,她曾一度認為主人是這天底下絕頂聰明之人,可到頭來卻也在命中劫上栽了跟頭,沒逃得了一句“人鬼殊途”。
如果早知道拚了命也隻能換來傷心一場,那還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嗎?
月霖雖未言語,但蕭晗明白她的弦外之音,道:“你彆這麼瞧我,有的人不堪托付,但有的人卻值得你以命相依。”他順著月霖的青絲,滿含疲憊的倦容卻笑意溫柔,宛若兄長安撫自己尚未出閣的妹妹。
“丫頭,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可以繼續跟著蕭蔚明,但要是有朝一日,他為全大義棄了你,倘若你不想恨他,便隻能道一句‘咎由自取’,想明白了?”
不等月霖反應,蕭晗將壇子裡頭的酒一飲而儘,隨即砸在地上聽了個響,轉身回房了。
月霖無聲地笑了笑,她站起來規規矩矩地提裙一福,念道:“主人保重。”而後,人影已經不在原地了,隻剩下空蕩蕩的椅子,好像那裡從來沒有坐過一個人似的。
……
“哎呦,我說蕭大少爺,回屋睡覺吧,這大半夜的,彆守活寡了成嗎?”
月霖夜半未歸,蕭蔚明便在借宿的小屋外靜待佳人,許九陌嫌他杵門口瘮得慌,連拉帶拽地想把蕭蔚明弄回臥房。
但蕭蔚明這次卻是少有的執著,他為人素來隨和,偏生在情緣方麵一竅不通,關鍵是他自己一根筋也就算了,還捎帶著許九陌也睡不踏實。
“我的老天爺呀,你跟個鬼似的往這兒一站,我怎麼睡得著啊?!”
蕭蔚明實乃君子,縱是許九陌那副尖嗓子在他耳旁不依不饒地瞎叫喚,也隻心平氣和地應付一句:“你先歇息吧,我再等上片刻。”
許九陌困得目光呆滯,差點想把蕭蔚明打暈了再丟出去,幸而屋外傳來少女獨有的柔然音色:“不必等了,我回來了。”
但是麵對日思夜想的佳人之時,蕭蔚明沒有表現得過於掛懷,他僅作揖喚了她“月姑娘”,禮數周到,不曾逾矩。
月霖也客氣地點頭回應,“兩位公子久等了。”
氣氛詭異,許九陌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咳,那什麼……天也不早了,各自回屋吧。”
蕭蔚明和月霖兀自在僵在原地,小坐頃刻,待許九陌睡下,唯一照亮院子的明燭也滅了。
“有的人卻值得你以命相依。”
月霖沒來由地想到了蕭晗,先前蕭蔚明真摯的告白令她不願再繼續欺瞞下去,於是她開門見山,“蕭公子,得罪了。”
月霖兩手輕攥,毫無保留地釋放了體內的煞氣,侵蝕了周遭的草木,包括她自己。
衣袖腐爛脫落的瞬間,八條狹長可懼的疤痕就這樣赤裸裸地暴露在蕭蔚明的眼前,但他沒有遲疑,以自身的靈力為結界,罩住了月霖。
那股靈力極為純粹,斥開了月霖自噬其身的煞氣,但蕭蔚明似乎修為薄弱,他試圖接納月霖全部的同時,也難免被對方所傷。
月霖見此一怔,竟不由自主地撤了手,見蕭蔚明額角的冷汗滴下,她訥訥開口:“驚鴻確為江邊飛鳥,但我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好……”
“不。”蕭蔚明終於破了規矩,他抓住月霖的手,滿目星辰皆為一人,“月落西廂,秋霖客堂,惟願與卿朝暮,長相廝守。”
第四十九章 本王瞧你像他
“這個小丫頭,終於來信了。”
蕭晗樂嗬嗬地展開了信封,不料方才目視一行,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那信原是月霖來報平安的,但這小丫頭三句話不離蕭蔚明,還詳細講述了一番他寫的情詩,什麼“月落西廂”、“秋霖客堂”以及“朝暮廝守”吧啦吧啦……大字不識幾個,這方麵倒是無師自通。
歸根結底一句話:“主人,蕭公子可比你有文化多了。”
蕭晗麵無表情地燒掉了信紙。
不過如此也好,月霖的終身大事算是有了著落,他到時候給準備個幾條街的嫁妝,風風光光地把這個小妹妹送出去便罷了。
蕭晗看向窗外,暖陽映著庭院融雪,一片溫馨愜意,他在陽光之下伸了個懶腰,覺得這下終於可以踏踏實實地要飯了。
冬暮雪深,晨曦初照,蕭晗難得出了屠家大門,跑到街上四處閒逛。他找了個牆角坐下,悠閒地烤著暖烘烘的太陽,嘴角帶了點笑意。
他閉著眼,沒注意有個小胖娃娃跑過,卻又蹦蹦噠噠地走了回來,肥嘟嘟的小手從口袋裡摸出兩枚銅板,但不知該往哪裡放,於是問道:“大哥哥,你的碗呢?”
“呃……”蕭晗哭笑不得,他摘下草帽遞了過去,“我沒有碗,要不你放這兒吧,多謝小公子了。”
日複一日,蕭晗計劃得挺美,變數都算儘了,尋思也不會出什麼岔子,不料有個病秧子從天而降,像是奔著砸死他去的。
那人皓衣勝雪,玉帶曳光,蕭晗望而止步,宛若霧裡看花,同他午夜夢回裡的那位故人如出一轍。
眼前那清傲孤潔的背影,是他少時經年累月的癡心妄想,奈何朝夕之間消磨殆儘,直至如今的麵目全非。
到底還是念著暮塵的。
就在蕭晗神遊的短短一刹,褚尋憶便摔在了地上,還打翻了盛有幾個銅錢的草帽。
蕭晗:“……”
他冷眼旁觀,本不願徒生變故,拍拍屁股正打算走人,不想卻被旁邊的小販叫住:“哎!大爺,要不您大發慈悲,把他帶走吧,這麼一個大活人躺這兒,小的也不好做生意啊。”
蕭晗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打扮,尋思他哪隻眼睛看自己像“大爺”了?
小販八成也是病急亂投醫,怕這廝死自己攤子門口招晦氣,便點頭哈腰地求蕭晗:“這冰天雪地的,他又不知道從哪兒掉下來的,保不齊還有內傷,萬一今天晚上再下場雪,明兒個就準蹬腿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看……”
蕭晗沒接茬,轉而問他:“老板,你不是賣豬肉的嗎?”
小販不明所以,“是啊,怎麼了?”
“把他剁了摻裡頭,你猜旁人能嘗得出來嗎?”
“啊……”小販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才後知後覺地驚叫一聲,“啊?!”
但彼時蕭晗早就抱起地上的人逃之夭夭了。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抱著一個及冠男子招搖過市,怎麼說都太過顯眼了些,於是蕭晗便趁路過一家棚戶的時候,順手扽出了一頭小青驢,他默念兩聲“罪過”,隨後將那白衣男子抱了上去,讓他趴在驢背上,然後就這樣兩人一驢的朝屠家走。
但那毛驢太小,脾性還未順服,它狂躁地直尥蹶子,力圖把身上的人給甩下去。
“聽話,聽話!”蕭晗一向沒什麼耐心,說兩遍不好使,他就摁住了毛驢的腦袋,命懸一線的壓迫感隨之而來,毛驢畏畏縮縮地收起了適才亂蹬的後腿,老老實實地跟在了蕭晗後麵。
“這才乖嘛。”蕭晗滿意地順著小毛驢的後頸鬃毛,他的麵色不經意間變得溫和,“你背上這位呐,特彆像我的……一個故人,所以你聽話,彆傷了他,好不好?”
這可委屈了小毛驢,它不甘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耳朵十分可憐地耷拉著,蕭晗見此不禁發笑,他拍了拍小毛驢的脖子,哄道:“彆不開心啦,我一會兒給你找片玉米地,到時間你就可勁兒撒歡吧。”
話音未落,驢背上的男子指尖微顫,他醒了,但蕭晗所言令其毛骨悚然,不敢動作。
男子耳力敏銳,在蕭晗捏上驢的天靈蓋的那一刻,他確定有骨頭摩擦的聲響,但驢沒死,蕭晗也若無其事,還荒腔走板地說了許多瘋話。
男子隻覺蕭晗割裂得很,他好似麻木冷血卻又童心未泯。萬物有靈,他不在乎誰的生死,有種唯吾獨尊的目空一切,但他也會溫柔地摸著小毛驢的脊背,解釋著無法為外人道的緣由。
蕭晗沒有回眸,自顧自地叼著根草瞎溜達,他知道男子醒了,但他沒有揭穿,還專門把小毛驢往土路上牽。風起揚沙,吹得小毛驢暈頭轉向,滑了好幾下,把那男子顛得不輕。
蕭晗漫不經心地向後一瞥,便瞧見了男子撐在驢背上竭力保持平衡的手,以及攥到發白的骨節,他原本還想逗逗這個人,畢竟高嶺之花入凡塵,不是任誰都能肆意褻玩的。
可是暮色一閃,夕陽餘暉從竹林裡透進來,照亮了男子的臉,蕭晗忽然發覺他的相貌是如此清冷疏離,就像一塊捂不化的冰。他把男子打橫抱了下來,而後對上小毛驢漆黑的眼睛,輕念一句“再見啦”,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哎呀!”蕭晗心不在焉地邁過了門檻,一個脆亮的女聲隨之驚動了枝上麻雀, “何大哥,你……他、他這是怎麼了?”
“嗯?”蕭晗愣了一下,他尋聲望去,抬眼的那一瞬間,一位盤條靚順的大姑娘闖進了視線——屠蘇蘇穿著碧色襖子,領口的絨毛把她的下顎修襯得棱角鮮明,不似尋常女兒家的珠圓玉潤,倒是個骨相美人。
那男子不沉,相較於他的身高,甚至算得上清瘦,蕭晗抱得並不吃力,所以麵對屠蘇蘇的驚訝,他回答得輕描淡寫:“哦,路上撿了個小白臉,你若喜歡,將來讓他入贅,給屠府當上門女婿。”
跟蕭晗相與過一段時日,屠蘇蘇清楚他就是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性子,她聽了這番混賬話也不惱,嗔道:“你可彆戲弄我了,先把他抬裡屋去吧。”
屠百戶在外奔波,一年到頭進不了幾趟家門,蕭晗和屠蘇蘇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按理說有違禮法,但因為蕭晗身患隱疾,加之先前鬨得人儘皆知,所以屠百戶和街坊四鄰並無多慮,全把他當作屠蘇蘇的娘家人。
蕭晗自然也不見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個身份,他臨去偏院前,特意和屠蘇蘇擦肩而過,好讓她看清男子的臉,“長得還可以,不考慮考慮?”
氣得屠蘇蘇想捶他,但礙於後者抱著個人又沒辦法,她不輕不重地踢了蕭晗一腳,“何大哥!你這樣就不怕遭雷劈嗎?!”
老話常說姑娘家皆玲瓏心竅,但蕭晗注意到了屠蘇蘇赤紅的耳尖,還有回避的目光,他再遲鈍,也能明白個大概,那小丫頭是一見鐘情了。
思及此,蕭晗踹開自己房間的木門,隨手把男子丟在了床上,玩味地掐住他的麵頰,尋思這人長得還真不賴,是個妥妥的小白臉。
“哎,彆裝了,這一路挺辛苦的吧。”
但指腹傳來的溫度令他很快便覺察到了不對,蕭晗一貼腦門,“嘶,見鬼了,怎麼這麼燙?”
他難得手忙腳亂,讓屠蘇蘇幫忙打了盆水,而後浸濕帕子,覆在了男子發熱的額頭上。
探著對方微弱的鼻息,蕭晗無奈地歎了口氣。
得,這下是真暈了。
可能是摔得太狠,磕壞了腦子,加之蕭晗那一路沒少作妖,等男子醒來以後,問他什麼都一問三不知,耗了半晌,隻想起來自己姓“褚”。
“當真就不記得彆的了?”
蕭晗坐在窗欞上,一條腿蕩在外麵,一條腿蜷了起來,打量著半臥在床的男子,他的審視極具壓迫性,影子擋住了本該照在男子身上的日光。
男子的眼神沒有躲閃,反而從容淡然地笑了笑,“既然可以忘卻,那就並非什麼緊要之事,不記得了也好。”
“雖說往事成空,過眼雲煙,但這世間總有一些事兒,或者某個人,是你忘不掉的吧?”蕭晗掏出酒壺,拿在手裡晃了晃,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隻聽男子說:“忘不掉的也忘了——彆喝冷酒。”
蕭晗被他頗為強硬的語氣弄懵了,茫然地同男子大眼瞪小眼,隨即反應過來他意有所指地盯著自己的酒壺,蕭晗捂著臉樂了,“人心不古啊,萬一你有家室,人家姑娘聽了得多傷心呐,肯定認為自己命不好,嫁了個薄情郎。”
“我未嘗娶妻,談何薄情?”
蕭晗不再看他,轉而望向了窗外,“這麼篤定,想起什麼來了?”
“沒有。”
男子惜字如金,不論蕭晗如何胡謅抑或揶揄,他也隻是沉默,兩手交叉搭於膝頭,憔悴的麵容令蕭晗一時間不忍叨擾。他躍下窗欞,蹲在床邊,想把男子額上的帕子翻個麵,可複似乎想到了什麼,終究還是止了動作,“那便喚你‘尋憶’,可好?”
許是病得難受,男子閉上了眼,蕭晗也沉默許久,最後隻道:“你不說話,我就權當你答應了。”
他站了起來,替床上的人扽了扽被子,“晚安,尋憶。”
第五十章 本王的憶中人
屠蘇蘇盤腿坐在椅子上,兩肘撐著床沿,拖腮看向睡在床上的人。她有些擔心,褚尋憶一天到晚不出門,問他也隻說“近日疲倦,有勞姑娘了”,然後躺倒就睡,當然瞅他那副羸弱的身子骨,也不知是不是舊傷未愈,昏厥過去了。
不過,他可真好看呀……尖尖的下巴,形狀姣好的嘴唇,上方鼻梁挺拔,但他太瘦了,側頰略微凹陷,眼窩也非常的深,平鋪的纖長睫毛在他的眼下隱約落上了陰影。屠蘇蘇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臉,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可還沒觸碰到,褚尋憶就睜開了眼睛。
“呃……褚公子你醒啦?”屠蘇蘇局促地縮回了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胡亂問道,“睡得還安穩嗎?”
褚尋憶側身下床,十分有禮地保持距離,“托姑娘的福,很好。”
屠蘇蘇卻不見外,興高采烈地也捧著一杯茶坐到了床上,盯著被逼到牆角無處可退的褚尋憶。
“褚公子,你彆躲我呀,我的樣貌很駭人嗎?”
說駭人完全是喪良心,屠蘇蘇生得極為俏麗,也很懂得打扮自己,她沒有抹什麼胭脂水粉,反而隻塗了淺淺的一層唇紅,這令她的臉自然而顯氣色,加之這個年紀獨有的嬌嫩光澤,當真猶如出水芙蓉一般。
“姑娘容顏出眾,但行者有界,還望姑娘自重。”
屠蘇蘇為他的不近人情而稍稍一愣,但隨即粉飾太平,笑道:“我就是、就是擔心公子總一個人待著未免無趣,想來陪公子說說話。”
見褚尋憶沒有明顯的厭煩之色,屠蘇蘇壯著膽子問他:“公子,你可是修仙之人?”
“不是。”
“我聽何大哥說,你是從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來的。”說著,她還抬手比劃了一下。
“家道中落而已,姑娘言重了。”
“哦……”屠蘇蘇呆呆地應了一聲,而後想起蕭晗的叮囑,又道,“對了,褚公子,何大哥出去抓藥了,馬上就回來,你彆……”
彆什麼,彆擔心?出去抓藥有什麼好擔心的?那是彆什麼,彆害怕?他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可害怕的?
屠蘇蘇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下來,這說來也怪蕭晗,凡事一沾上褚尋憶就開始找不著北,臨走前還非要她去捎個話,省得褚尋憶胡思亂想。
見了鬼了,能胡思亂想什麼?
幸而,褚尋憶不以為意,“多謝姑娘了。”
“啊?”屠蘇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一時沒反應過來,“那什麼,不用謝……公子客氣了……”
不過是靠窗站了一會兒,渾身就已然冷透了,褚尋憶再度躺回床上,他拿起屠蘇蘇送來的那盞茶,三兩口飲儘——味道偏苦,還放涼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褚尋憶撂下杯子,而後縮進了絨被裡,他把凍得幾近麻木的雙手貼在唇邊哈氣,然而吹了沒兩下便又睡著了。
待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空中已是一片殘紅,樹梢上昏鴉嘲哳,這一天就算昏昏沉沉地過去了。
蕭晗總說不該這樣,晨日裡好歹出門見見太陽,午後補交也彆睡太久,一天最起碼走動幾次,彆老窩在床上,畢竟不是熬日子。
褚尋憶依他之言,照做了半月,短短十幾天,就讓蕭晗有種沒轍但好笑的無力感。
這廝投錯了胎,有公子哥的病,沒公子哥的命。褚尋憶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之前還因為庖廚之事鬨過笑話,畢竟燉雞不拔毛、煮魚不刮鱗、把燒酒當成白水煮湯的,屠家褚公子可是出了名的獨一份。
平日裡看上去雖是個翩翩公子,但除了做飯的時候,褚尋憶也沒少給人添堵,他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連桶水都沒挑過,整天不是下棋就是撫琴,也不說話,孤芳自賞。
蕭晗少有閒情陪他,但即使站在遠處,也會下意識地抬眸,但每當看見褚尋憶執棋,抑或懸筆題字,他便又避開視線,說不上什麼感覺,就是心裡頭空落落的,不想再看了。
這股子冷勁兒,還真像三清灣那位金枝玉葉的仙尊。
“尋憶,起來喝藥了。”
蕭晗端著冒熱氣的瓷碗,掀開了暖簾。
雖是白日,房間裡卻點了一盞油燈,豆大的光暈倒把屋子襯得有些昏暗。
許是剛醒,床上半躺著的人並未豎冠,長發披在肩上,潑墨一般,他的眼角有顆朱砂似的淚痣,仿佛此生注定為愛所傷。
情深不壽。蕭晗沒來由地想到了這句話,他盯著距自己不到半步的男子,燈下映美人,比素日裡還要平添兩分姿色。
“你先放下吧,我一會兒再喝。”
蕭晗沒依他,舀了勺熱藥貼在唇邊吹了吹,“趁熱喝吧,一會兒就涼了。”
誰知尋憶跟條魚似的鑽進了被子,見他不肯,蕭晗把藥碗放在一邊,“褚尋憶,多大個人了,怎麼還耍賴呢?”
這病秧子嬌貴,難伺候得很,四時用藥各不相同,每至換季便燒得格外厲害,若非上次感染風寒險些丟了小命,蕭晗也不會這般逼他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