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紅顏薄命吧……
蕭晗曾感應過褚尋憶的心脈,薄弱且無力,恐怕所餘壽數不多,也就近兩年的事兒了。
跟個短命鬼計較什麼呢?褚尋憶不愛喝藥,蕭晗就變著花樣哄他喝,三勺苦汁換一勺糖水,半碗湯藥給一塊蜜餞。但這招也並非百試百靈,褚尋憶偶然燒得迷糊,無論如何好言相勸都不管用,蕭晗隻得把藥含在嘴裡給他渡過去,到最後稀裡糊塗地下了肚,也不知到底是誰在病著。
褚尋憶不僅怕苦,嘴還很刁,每次對哪道菜不滿就一撂筷子,也不說鹹了或是淡了,反正就是不肯再碰,四菜一湯都不夠他糟踐的。
原以為褚尋憶吃不慣姑蘇的口味,蕭晗便尋思換一種菜係試試,剛好之前為給沈謫仙過生辰特地研習了瓊州菜譜,他便試著把當初的那幾道菜又做了一遍,結果褚尋憶這次乾脆連筷子都沒動,回屋抄了一下午的經文。
屠蘇蘇極會察言觀色,她發現蕭晗落寞地坐在偏院裡,守著一桌子沒動過的飯菜發呆,便明白了個大概,她開口,沒有喚“何大哥”。
“仙君,這些菜我拿去溫一溫吧。”
蕭晗回了神,他不願麻煩人家小姑娘,便道:“甭管了,放那兒就行。”
屠蘇蘇瞥了一眼大門緊閉的臥房,“褚公子……生氣了?”
語畢,蕭晗沒應她,屠蘇蘇自討了個沒趣,也有些窘迫,她如坐針氈,正欲離開,不料蕭晗卻問:“附近有比較好吃的館子嗎?”
屠蘇蘇疑惑:“仙君是想去偷師?”
什麼話!求師學藝光明磊落,怎麼就成偷了?蕭晗想糾正她,“此言差矣,這叫……”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好詞,“不重要,反正他這總不吃東西,我瞧著都快折壽了,得想個什麼法子。”
發現蕭晗並無動怒,屠蘇蘇長舒一口氣,順便給他支了個招:“何大哥,我聽說蘭香樓的手藝頂好,叫客官樂不思歸呢。”
“拉倒吧,客官樂不思歸是因為手藝嗎?”
屠蘇蘇真誠發問: “不然是因為什麼?”
蕭晗:“……”
還能因為什麼?蘭香樓,聽著就登不了大雅之堂。
不過眼見褚尋憶日漸消瘦,蕭晗迫不得已,還真花錢找蘭香樓裡的姑娘學廚藝去了。
“您、您這給得太多了!”老鴇實在為難,白花花的銀錠捧在手裡直心虛,主要蕭晗正事兒不乾,每次來都往夥房竄,關鍵給的還不少,弄得她總感覺自己在賺不義之財。
這位爺出手不凡,奈何家裡那位管得嚴。老鴇“嘖”了兩聲,把銀子放在繡花枕頭下麵,而後躺上去,嘴裡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悍婦為妻,納妾估計是懸了,要不然哪個姑娘叫他看上,可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呐……
“哐當”一聲巨響,老鴇頓時從床上連滾帶爬地跑到了門口,隻瞧一個男子奪門而入,嚇得姑娘們花容失色。
來者麵冷,看似不好得罪,老鴇從善如流地捏起衣擺,福了一禮,“請問大爺有何貴乾?”
對方惜字如金:“尋人。”
“哎呦,您說笑了,我們這兒都是一幫丫頭,哪裡會有您要尋的貴人呢?”
這話尚且沒落地呢,蕭晗便聞聲從夥房走了出來,他的指尖還沾著麵粉,看見門外的身影卻笑得自然,“尋憶?你怎麼來了?”
褚尋憶沒理他,目光卻盯著不遠處的那對梁上飛燕。蕭晗在姑娘們驚訝的注視下走了過去,抬手探了下褚尋憶的額頭,“燒還沒退就到處亂跑。”
褚尋憶兀自不語,注意到了蕭晗鬢角的細汗,想來適才在夥房沒少忙前忙後,他心下不忍,拿出帕子替蕭晗擦去,“秋風陰寒,這麼一冷一熱的不好。”
蕭晗抓住他白皙發青的手腕,“生著病就來青樓逍遙也不好。”
褚尋憶沒躲,“我來尋人。”
他的手腕盈盈一握,鬆了抓不住,緊了又怕掐疼他,蕭晗小心翼翼地握在掌中,拇指偶爾掃過凸出的腕骨,“尋憶又尋人,可真不夠你忙活的。”他挑了下眉,倨傲自尊,“跟本大爺說說吧,所尋何人?”
四目相對,蕭晗直視褚尋憶的雙眸,那其間似乎映著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他刹那失神,卻聽得眼前之人輕聲道:“憶中人。”
第五十一章 本王不想你走
玄鳳宮外矮山嶙峋,碧波環繞,蕭雲清腳底一滑,險些卡在一個狹隘的石縫裡出不來,幸好沈謫仙從後麵扶了她一把,“小心!”
“噓——彆喊!”蕭雲清還沒站穩,就下意識地捂上了沈謫仙的嘴,“咱倆未經通稟擅闖玄鳳宮,萬一被師尊發現,可就不止跪祠堂那麼簡單了。”
她手勁不大,但此地逼仄不堪,動作稍大容易一齊栽下去,所以沈謫仙沒有避開,口齒不清地問道:“那為何不通稟一聲呢?”
“你傻呀?”蕭雲清鬆開手,轉而彈了沈謫仙一個腦瓜崩,她這下可沒留情麵,“啪”的一聲脆響,“師尊設下結界就是以防咱們亂跑,你現在通報,這不無異於欠抽嗎?”
“可是二小姐,”沈謫仙吃痛地揉著額頭,不敢苟同,“你以身試法,這不無異於找死嗎?”
“……”
話糙理不糙,蕭雲清被他噎得夠嗆,但自暮塵閉關以來,三個月了,從赤紅楓葉直至滿地殘雪,玄鳳宮的結界不曾有絲毫波動。但今日辰時,蕭雲清靈敏地感應到,玄鳳宮的後山有靈氣外溢,想來是結界缺了個口。
“反正錯過今日就指不定哪天了,”蕭雲清刻意壓低了聲音,以免驚動主殿內的暮塵,“一彆三月,難道你就不惦念師尊嗎?”
“自然惦念……”
沈謫仙並非沒有心肝之人,暮塵先前不惜以重創自身為代價,把他從閻羅殿裡搶了回來,再造之恩,當以命相酬。
但眼下一切尚未塵埃落定,暮塵也凶吉難料,隻怕冒然擅闖,保不齊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且那個人……
“這不就完了,”蕭雲清從一塊巨石上跳了下去,她站在溪流的青石橋上,衝沈謫仙招手,道,“放心吧,萬一師尊怪罪,本小姐幫你頂著!”
沈謫仙拗不過她,隻得作揖,“那就提前多謝二小姐了……”
“客氣什麼,快點兒的,趕緊下來吧。”
見沈謫仙磨嘰半天沒動靜,蕭雲清乾脆一把給他拽了下來,二人沒站穩,齊齊一個趔趄,差點摔飛出去。
“哎呦,嘶……”石階擦破了蕭雲清的手心,疼得她倒抽一口涼氣,呲牙咧嘴地直叫屈,但話還沒來得及說出聲,隻見沈謫仙行了一個扶心禮,“參見尊主。”
“爹?”蕭雲清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撣了撣身上的塵埃,絲毫不避諱還在場的沈謫仙,便直接摟上了蕭玉笙的胳膊,又甜甜地喚了一聲:“爹!”
蕭玉笙輕拍了拍沈謫仙的肩膀,少年郎的脊背在掌門的大手之下略顯單薄,“不必多禮,適才小女孟浪,讓沈公子見笑了。”
沈謫仙豈敢托大,立時低下頭回道:“尊主言重了。”
“日後若為同門,定然少不了相互關照。”蕭玉笙又同沈謫仙客套了幾句,而後刮了一下蕭雲清白皙高挺的鼻梁,他的笑容不複昔日的狂傲,卻是真正的溫暖人心,“多大了還這般無禮,沒規矩。”
見蕭玉笙沒有斥責,蕭雲清順勢耍賴道:“怎麼沒規矩了?爹偏心!”
蕭玉笙笑意不減,但目光卻移向了主殿上的牌匾,“擅自闖入這結界四布的玄鳳宮,是真當玉清仙君不會管束你嗎?”
“爹……”蕭雲清低吟半晌,話在肚子裡過了好幾遍,才最終問道,“你叫師尊為‘玉清仙君’,不覺得過於生疏了嗎?”
誰知蕭玉笙卻搖了搖頭,道:“我早已出師,不便再那麼喚他。”
蕭雲清沒聽明白,“可是……”
“好了,”蕭玉笙卻打斷了她,兀自甩袖坐在了庭院的石凳上,“既來之,則安之,坐吧。”
聞言,沈謫仙未動聲色,見蕭雲清苦著一張臉走過去,這才緊隨其後,坐在了蕭玉笙的另一邊。
“這聲‘玉清仙君’非他所求,我喚的‘師尊’,亦非他所願。”蕭玉笙靈運深厚,歲月沒有苛待他的容貌,甚至都不曾留有痕跡,但蕭雲清還是覺得,在這副經年未改的皮囊之下,是越發疲憊不堪的體無完膚,於是她不經意地脫口而出:“爹……”
“怎麼了?”
蕭雲清雖然未嘗感受過母親的懷抱,可她仍覺三生有幸,因為她有一個愛她勝過一切的阿爹。自女兒降世以來,蕭玉笙的鐵骨錚錚都化成了繞指柔,包括現在,他的言語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和疼愛,即使所雲之事與蕭雲清毫不相乾。
“沒什麼,爹你方才說,這聲‘師尊’非他所願,是什麼意思呀?”
“玉清仙尊初來乍到之時,方才束發之年。他天賦異稟,你祖父見之極為欣然,二人博弈良久,勝負卻在伯仲之間。”
蕭峰惜才,棋藝高超者尤甚,蕭雲清聽後並不意外,“所以,我祖父就把師尊留下來了?”
“十五歲正值放逸不羈的年紀,其實玉清仙尊也不甘固步自封,但彼時故人飛升,他除了修行得道,成仙相隨,也彆無他法。”
這麼多年,暮塵素來孤身一人,如浮雲孤鶴,仿佛他沒有來處,也沒有歸宿,自始至終無人相依相伴,談何故人呢。
所以就連一向沉默的沈謫仙都不禁疑惑,“故人?”
“嗯,”蕭玉笙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玉清仙尊從未提及,但我猜,應當算是命中一劫吧。”
蕭雲清皺了皺眉,“但以師尊的天資,成仙得道不是遲早的事兒嗎?為何……”
“確是如此,可那年……”蕭玉笙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他的眸間因為這個笑而泛起了懷念的神色,“那年的申月十五,你祖父還在為玉清仙尊籌辦生辰宴的時候,忽然天降雷霆,彼時我尚不明曉當下是何等境況,隻知年僅二十四歲的師尊,就要位列仙班了。”
異於蕭雲清的滿目崇拜,沈謫仙則更為歎然,“這麼年輕,可惜了……”
“可惜什麼?你瞧咱們的師尊多厲害!”
蕭雲清不解,而蕭玉笙也斂了笑意,他晦暗不明地看向沈謫仙,在他赤裸裸的注視下,後者頗為膽怯,“尊主……”
不料蕭玉笙隻道:“果真是他的徒弟。”
他的聲音很低,沈謫仙一時沒有聽清,“什麼?”
蕭玉笙不再應他,繼而言歸正傳:“九九歸一,五蘊皆空。那日驟逢晴天霹靂,玉清仙尊獨自走上了天羅台,我同你祖父於千級石階下目送。三清灣的長老宗師悉數致意,但玉清仙尊卻遲遲不肯撤去結界引雷飛升,而是有意無意地掃視過在場的眾人,我想,他是在等蕭葉舟。”
蕭雲清和沈謫仙不約而同道:“鬼王……”
“但玉清仙尊終是沒有等到他,結界將破,雷霆滾滾,天光在一瞬間達到極盛,第一道天雷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劈在了他身上。”
蕭雲清心尖一顫,“很痛吧……”
“應該吧,但玉清仙尊還是一如既往的自若,我感覺他周身的靈力稀薄了些許,也不知究竟是否為錯覺。”日頭正盛,蕭玉笙不由得眯起眼睛,“玄鳳宮”三個大字在陽光的照映下熠熠生輝,“隨之三道天雷相繼而至,仙劫還未過半,但玉清仙尊的衣袍上,已然見了血。他那襲白裳染了紅,就如殤梅落雪,我一時分不清,孑然立於天羅台上的,到底是凡人飛升,抑或他本就為塵世謫仙。”
蕭雲清的手背在身後,她繞過蕭玉笙,偷偷戳了下沈謫仙,順帶眨了兩下眼。
沈謫仙倒是沒同她一起胡鬨,反而謙卑道:“師尊乃超然離俗的凡世仙尊,豈是吾等可以齊名的。”
蕭玉笙樂了,“不必妄自菲薄,紅塵雖有定數,但天命亦可改。第五道天雷降落時,風卷殘雲,法陣亡破,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身影與我擦肩而過,不由分說地擁住了玉清仙尊,他周遭沒有陽氣,想必乃修於鬼道之人,他深知下一刻或許會魂飛魄散,但他還是緊護著他,就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與蒼天相持。”
話已至此,又何須多言,蕭雲清順著蕭玉笙的目光尋去,在玄鳳宮的主殿外悄聲道了一句:“那個人,是鬼王……”
“不錯,他以一己之力擔下三道天雷,玉清仙尊從最初的無措逐漸化為了坦然,他側身為鬼王打下了結界,待天雷儘數劈落,蒼穹的金光紫電慢慢散去,玉清仙尊也再沒有飛升,他的容貌和修為,也永遠停留在了二十四歲。”
蕭雲清憤恨地錘了下旁邊的石桌,“該死的鬼王!”也不顧發紅的手掌,她怒罵道,“師尊原本早就可以位列仙班,偏生被這個孽障拉回了凡塵,多年苦修靈根卻竹籃打水一場空,隻恨鬼王多年前已經自食惡果,否則我定要為師尊討回一個公道!”
“可你怎知,他不想回來?”
問完,蕭玉笙默然良久,盯著儀門兩側矗立的金龍盤柱一言不發,他臨走前對身後的兩個孩子道:“玉清仙尊如今靈體受損,此刻還在閉關,你們若委實掛念,便在門前守上半晌吧。”
第五十二章 本王想守一個人
而後,蕭玉笙攬袖而去,他邊走邊憶這逝水流年,如今能獨當一麵的尊主,彼時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蕭晗,你跪在這裡做什麼?!爹不是讓你好好修養的嗎?”
蕭晗昨日鬼迷心竅地破了法陣,加之三道天雷不間歇地劈在了他身上,早已是強弩之末,而今未過一夜,他又拖著一身病骨,跪在了玄鳳宮的大殿下,任由風吹日曬。
蕭玉笙可不敢讓他這般作踐自己,趕忙上前扶他,“快起來!”
“蕭璠,我心裡不踏實,你就讓我在這兒待一會兒吧。”
雖說長兄如父,但蕭玉笙僅年長蕭晗一歲,蕭晗也很少喚他“兄長”,更多的是沒大沒小地直呼其名。後來弱冠取得表字,蕭晗便開始連字帶名的混著叫,反正不肯規規矩矩地喚他一聲“兄長”。
“唉……”奈何蕭玉笙勸不動他,“你以為你這樣跪著,師尊見了便會好受是嗎?”
“是我的錯,”蕭晗本就垂著的頭又複低了兩分,“是我對不住他。”
“現在說這些又有何意?蕭晗,我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你為何如此執著,縱然玉石俱焚,也要拚死把他留下來?”
玄鳳宮的庭院此刻十分寂靜,就連蕭玉笙近在咫尺的質問也似乎隔了很遠,或許是耳鳴得厲害,蕭晗感覺自己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兀自呢喃:“我這輩子,想守一個人……”
長亭殘月,斷橋飛雪,幽蘭雜草共冰寒,天間孤星兩點,照人世,幾悲歡。
他是那樣虔誠而專注,以至忽略了玄鳳宮的大門早已打開。暮塵舒展了眉頭,深深地看向庭院中一跪一站的兩個徒弟,最後,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蕭晗身上,他道:“我不會走了,回吧。”
這句話令蕭晗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那兩潭死水終於在春風的吹拂下有了漣漪,他的心完全陷在了暮塵說完這句話之後的表情裡——那種溫柔和釋然一瞬間讓蕭晗覺得,即使身死魂滅,亦然足矣。
他笑了,雙手撐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而後那低垂的腦袋便再也沒有抬起來。
“蕭晗!”蕭玉笙手疾眼快地拉住了他,他把蕭晗攬進懷裡,探了下鼻息,“師尊,他這是怎麼了?”
“天雷擊碎了他的靈脈……”暮塵將靈力渡入蕭晗體內,源源不斷的靈流在重創麵前,卻也不過杯水車薪,“我原想救他於鬼道,帶他入仙途,如今看來,怕是難了。”
暮塵撤了手,輕歎道:“再多靈力也無濟於事,送他回去靜養幾月吧。”
“師尊……”蕭玉笙背著蕭晗,有些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追上暮塵正欲離開的步伐,後者循聲回首,問道:“何事?”
在塵封多年的印象裡,師尊永遠是高自己半個頭的,蕭玉笙平視的時候,隻能看見暮塵不苟言笑的薄唇,但他稍一抬頭,便輕輕鬆鬆地看進了對方的眸子裡,“師尊,若日後無緣飛升,您……不覺得可惜嗎?”
暮塵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小徒弟,他摩挲著腰間的劍柄,語氣比平日的威嚴添了兩分漫不經心:“不覺得。”
為何放棄了萬民供奉的天端神壇,反而甘願困於凡塵俗世,蕭玉笙不明白,“但以師尊的功德修為,僅留在上修界委實屈才……”
“成神乃需斷七情舍六欲,我不過是個凡人,何故於斯?”
一聲蟬鳴送彆了一朵祥雲,目視著暮塵的背影,蕭玉笙突然很想問他肅穆而寡言的師尊一句:“那您不去尋她了嗎?”
於廣袤的天地之間,暮塵負手而立,將自己的位置擺得極正。他不過是個凡人,即便所求非所願,但也如芸芸眾生那般孤注一擲,想與宿命相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但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紅塵情愫,即使身陷其中都未必能求得兩全之法,更何況是年僅束發的蕭雲清呢。
時隔廿載,玄鳳宮的一切陳設幾乎都沒有變,隻不過當年殿前的那對兄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兩位同門弟子。
“二小姐,你都守了快一天了,哪怕不回去,也得吃點兒東西吧。”沈謫仙把方才拎來的食盒打開,裡麵是幾道小菜。蕭雲清極少吃瓊州菜係,但她總覺得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是何絮洗手作羹湯的那次嗎?
她正思索著,隻聽沈謫仙說道:“瓊州菜不比姑蘇,口味偏甜,也不知二小姐可還吃得習慣。”
“一口一個二小姐的,我知道,你是拿我沒轍了,才會這麼叫我。”蕭雲清倒是想得開,她抄起筷子席地而坐,夾了一大口菜和進白飯裡,吃得朱唇淺泛油光,沈謫仙笑她小孩子脾氣,道:“二小姐真是女中豪傑,在師尊的大殿前竟也不講究繁文縟節。”
知道沈謫仙在陰陽自己吃相不好,但蕭雲清不在乎,她身為三清灣的掌門嫡女,舉手投足雖談不上大家閨秀,但素來也沒少繃著,隻有在師尊這裡,她才敢、也才能徹底地放鬆放鬆。
仿佛玄鳳宮有種力量,無論蕭雲清多累多害怕,隻要她朝這兒一走、往青石橋上一坐,就會感到難以言喻的心安。
“畢竟民以食為天嘛,”她還轉客為主,十分熱情地遞上另一副碗筷,“你也彆光盯著我吃啊,來來來,嘗一口,我的手藝可老好了。”
誰的手藝?沈謫仙沒接她遞過來的碗筷,佯裝不滿道:“二小姐,貪天之功為己有可是會遭天譴的。”
“呸!嚇唬誰呢……”話雖如此,可蕭雲清還是心虛地清了清嗓子,“咳……你的手藝、你的手藝,這總行了吧。”
沈謫仙很不給麵子地笑出了聲,“二小姐,你這識時務的本事,都快跟二郎有一拚了。”
“彆提他,提他我就心煩。”蕭雲清不耐煩地隨手一揮,隨即仿若想到了什麼,她沉了聲音,正色道,“謫仙,你可還記得九曜潭那次,咱倆中了女鬼的醉生夢死……”
沈謫仙點了點頭,“記得,但師尊不是早已平息了嗎?”
“是平息了,平息了……”蕭雲清神情恍然,呆呆地重複了一遍,“但倘若我告訴你,遠不止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呢?”
“那是如何,有多複雜?”沈謫仙等了許久,蕭雲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她突然咧開嘴角,露出一個不太標致的微笑,又變回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嗐,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我就覺得那女鬼來得蹊蹺,其實也沒什麼。”
一句輕描淡寫的“沒什麼”,好像蕭雲清方才的所有異樣都是沈謫仙的錯覺。
“雲清……”
“走吧,時辰不早了,”沈謫仙欲說還休,蕭雲清懟了一下他的肩膀,“咱倆都叨擾師尊一整天了,哪日要是師尊責問,二小姐也保不住你了。”
見蕭雲清沒有大礙,沈謫仙便同她貧起嘴來:“這世間竟還有二小姐無能為力的事情?”
“二小姐出了三清灣還是二小姐嗎?”蕭雲清沒頭沒腦地蹦出這麼一句,倒是把沈謫仙弄懵了,“二小姐何出此言……”
“彆一臉苦大仇深的模樣,隨口一問罷了。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兒,二小姐出了三清灣就不是二小姐了,那玉清仙尊離開玄鳳宮,可能便也不是玉清仙尊了。”
蕭雲清自顧自地念叨,也並不在意沈謫仙是否會應她,臨了,她止了步子,道:“你先走吧,我想再跟師尊說說話。”
“好,但夜深風寒,你也早些……”蕭雲清的心事就差寫腦門上了,沈謫仙擔心她鑽牛角尖,本想勸解一二,不料話音未落,蕭雲清便連推帶拽地轟走了他,“知道啦、知道啦!怎麼比我阿爹還囉嗦?快走吧。”
直至沈謫仙的影子消失在玄鳳宮的結界內,蕭雲清下意識緊繃的雙手才自然垂落,“其實那日……”她閉上眼睛,聲音細微顫抖,“我一直醒著……”
醉生夢死乃鬼界之術,蕭雲清起初隻聞到了一股奇香,那味道確為詭異,待她反應過來時,四周迷霧繚繞,早不見旁人蹤影。她暗叫不好,霎時閉闔五識,但不知為何,那法術對她並無威脅,隻是四肢麻木,逐漸不聽使喚地癱軟,但她依舊能看得清、聽得見。
所以她不甘地慢慢跪倒,半躺在滿地的腐葉上,眼睜睜地看著濃靄之下,她自幼便崇敬神往的師尊被白柳竹肆意折辱,但卻無能為力。
拶刑……
那是萬不得已逼供之時所施的酷刑,而且,是獨用於女子的刑罰。
對於暮塵被俘的那六年,上修界在私下裡素來紛論不休,蕭雲清曾幾何時也猜疑過,但她沒有想到,竟會是這般不堪回首。
她提衣跪伏,三叩九拜,行的是拜師之禮,“師尊,你放心,徒兒於此立誓,定會還師尊一個清白公道。但三月已至,徒兒今日暫且叩彆師門,待來日學成而歸,再報仙尊授業之恩。”
時隔三月,蕭雲清的靈力已然完全融合了宮羽弦的心法,隻有她,才能助蕭雲清早日得道,而也隻有羽化得道,才能替師尊雪仇還恨。
她再拜,神情莊重不容褻瀆——
“玉清仙尊,萬望珍重。”
第五十三章 本王記性不好
下修界消息不通,加之屠百戶仙緣淺薄,所以對於上修界的傳聞,屠家大院尤為閉塞,當蕭晗聽說蕭雲清拜彆師門,跟著一個江湖俠女下凡闖蕩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不過橫豎同他沒關係,蕭晗眼下的重中之重,是要喂某個祖宗喝藥。
“尋憶,蜜餞買來了,能喝藥了嗎?”
蕭晗拎了幾個油紙包,裡麵裝有乾果、炒栗、糖餅,亂七八糟的一大堆,雖說都是些街邊的小玩意兒,但他想著褚尋憶可能愛吃,不知不覺就買了好多。
邁過門檻,蕭晗提起長袍下擺進了裡屋。褚尋憶半闔著眸,手中卻端了一盞熱茶,搭在膝頭搖搖欲墜。
“尋憶……”
蕭晗開口喚他,許是驚擾了彼岸倦客,褚尋憶睜開眼,茫然若失地看向門口,他稍一鬆勁兒,茶盞便碎了滿地,熱水灑在月華白衣上,留下一片漬跡。
唉,還真是位活祖宗。
蕭晗認栽,蹲下來準備收拾殘局,褚尋憶也難得良心發現了一次,他伸手想扶起蕭晗,“彆動,小心燙著你。”
“你還知道燙啊?”蕭晗順勢拽上了他的手,微微抬頭,就看進了褚尋憶的眼裡,“都紅了,不嫌疼嗎?”
十五六歲正是竄個子的年紀,縱然骨肉未豐,但蕭晗的個頭已經毫不遜色於褚尋憶了。
也不知道趕上暮塵了沒有……
反正他上輩子是比暮塵高了小半個頭,如今這副殼子本就不矮,加之近兩年抽條,再見麵時,保不齊就超過師尊了呢?
師尊……
時間過得可真快,念起這個稱呼,竟好似已經像上輩子那樣久了。
蕭晗神情不改,目光卻愈發晦暗不明,褚尋憶盯著他的雙瞳,宛若籠了層薄霧的深淵,叫人探不明、瞧不透。
褚尋憶伸出手,在半空停了片刻,終是觸上了蕭晗的眉心,想幫他撫平那緊蹙的“川”字。
蕭晗思緒大亂,陡然抓住了褚尋憶的手腕,他動作極快,骨肉相碰之下是“啪”的一聲悶響。見褚尋憶的腕骨處輕微發白,蕭晗歉疚地鬆了力道,順勢把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間,沒話找話一般問道:“尋憶,你聽說過上修界嗎?”
二人現下離得很近,褚尋憶的眼底不經意便映出了蕭晗的倒影,他應道:“略有耳聞。”
“那你聽說過三清灣嗎?”
“嗯。”
“那你聽說過蕭家有個小姐,她……”
見蕭晗魂不守舍卻還佯裝自若,褚尋憶乾脆一針見血地替他說了:“你是想問我可否聽聞,蕭氏二小姐叩彆玉清之事吧。”
玉清?
早些年,暮塵便已然聲名遠揚,加之亡人穀一役功不可沒,任誰人前背後的不尊稱一句“玉清仙尊”,但聽褚尋憶的語氣,似是不怎麼把這位仙尊放在眼裡。蕭晗一愣,“你知道?”
褚尋憶起身,稍攬衣袍與蕭晗錯肩而過,而後半挑暖簾去了小院,“二小姐另擇名師,凡間早已廣為流傳,是你知道得太晚。”
蕭晗隨之也走到門口,他悠然地倚著門框,瞧褚尋憶舀了瓢水,打濕了梅花樹下乾裂的凍土,不禁調侃:“沒想到啊,褚公子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消息竟然比我還靈通。”
那樹梅花開得並不好,冬日還未過半就幾近凋零,但褚尋憶似乎對它情有獨鐘,每日澆水修剪枝杈,日複一日。蕭晗不忍讓褚尋憶的心血白費,便會時不時地灌注一些靈力給它,這才勉強活到了小年。
眼見這梅花愈加嬌豔欲滴,褚尋憶不由得彎了唇角,他沒有計較蕭晗的玩笑,兀自應道:“這有何難?今早辰時,屠姑娘來過,便同我講了此事。對了,她還說過年要與屠家主離城省親,這宅邸暫且交付於你我,待來年驚蟄再歸。”
“也好,就咱倆清淨。”
黃昏沉寂,暮雪已停,一輪紅日懸於天際,斜陽鋪灑染照大地。有一隻鬆鼠從覆雪的枝頭躍過,惹得白瑩簌簌而落。
褚尋憶被這一幕吸引了目光,晚霞為他蒼白憔悴的容顏添上兩分血色,他一動不動地駐足原地,眼神卻是不常有的華彩。
這高天闊地,這白雪皚皚,褚尋憶隻覺,若能將所餘無幾的日子在此地渡過,也算了卻殘生。
但他不知道的是,正當他盯著棕白鬆鼠沉思的時候,蕭晗也在身後,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白衣沾雪,折梅籠香,太像了……
太像那個上輩子陪他走到最後的那個人了。
許是站得有些冷了,褚尋憶把手縮進了袖子裡,他於庭間小院中踽踽獨行,仿若這四方天地唯他一人。
看著那頎長而單薄的背影,蕭晗莫名紅了眼角。原來,暮塵在梟鳴殿的那六年,也如這般嗎?
這般孤寒、這般蕭瑟。
巴山夜雨,雁過無痕。
連蕭晗自己都嫌梟鳴殿太清冷,每至深冬十天半個月都未必去上一趟,那暮塵呢?
他一個人——沒有法力、斷了靈脈的一個廢人,整日就守著那一層複一層的陳雪……
蕭晗突然很想回到三清灣,追上那抹長身玉立的影子,為他打傘遮風,替他拂去肩上薄雪,問一句:“你冷嗎?”
一件兔絨鬥篷搭上肩膀時,褚尋憶不免一顫,但緊接著便是難言的溫暖,鬥篷裡的絨羽被人捂得很熱,想來是在炭盆上烤過,他還未回首,隻聽蕭晗問:“回屋吧,不冷嗎?”
“不冷,這鬥篷……”
話音未落,蕭晗便赤手燃了一縷鬼火,幽藍的火焰頓時包裹了褚尋憶的衣衫,他道:“你放心,我不會讓鬼火傷到你的。暖和嗎?”
褚尋憶側過頭,掃了一眼自己周身的鬼火,“你不是活人?”
“是,也不是。”蕭晗伸出手想帶褚尋憶進屋,不想後者退了半步,他倒也不意外,坦言道:“修鬼道者需以一魂一魄為祭,縱然並未身死,但沒有活人之氣。”
褚尋憶不再躲他,反而向蕭晗靠近半分,仿佛接納,他又問:“哪一魂一魄?”
“善魂和愛魄,我斬了心底善念的同時,也斷了塵世情緣。”
“所以,你是上修界的人?”
“談不上,隻不過拜了個上修界的師尊。”
蕭晗神色坦然,卻莫名有一派無傷大雅的戲謔,雖是個少年郎的聲氣,嗓音卻比他這個年紀的男孩要明顯低沉,好似曆經世態炎涼後的滄桑。
“那你的師尊,”褚尋憶斟酌著開口,“他是個怎樣的人?”
聞言,蕭晗歪了歪頭,湊到褚尋憶的耳畔,反問道:“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話語間呼出的熱氣在寒冬裡更為熾烈,褚尋憶下意識避開,不料雪天路滑,險些摔倒,在身子失去平衡的刹那,他感覺有一雙手穩穩地攬住了自己的腰肢,褚尋憶驚詫地偏過頭,立時與蕭晗四目相對。
二人相識兩月之久,但如此近的距離卻是前所未有,適才蕭晗也顧不上什麼唐突不唐突的,便直接把褚尋憶摟了過來。現下這個姿勢,褚尋憶稍一抬眸,就能看見蕭晗眼中映出的自己,可就在目光交錯的那一瞬間,他隻覺麵前的人好看得出奇,是一種隱約帶著攻擊之意的俊美,奪目至極。
隻彼此相望了片刻,褚尋憶便有點兒招架不住了,他略微側首,道:“對自己的徒弟不聞不問,應當不是什麼好人。”
“你錯了。”蕭晗似笑非笑地捏上褚尋憶的下巴,沒怎麼用力,卻能迫使他正視自己,似乎是對方才的答案不太滿意,“他心中有芸芸萬相,渡儘了天下蒼生,是個頂好的善人。”
蕭晗的五官端正而標致,理應是個明媚開朗的少年,可他的眉宇間總有一股難消的陰翳,冷漠且疏離,在他的逼視下,褚尋憶不寒而栗。
發現懷裡的人輕微發抖,蕭晗鬆開了手,轉而替褚尋憶理了理鬥篷,“平日裡就沒見你怎麼說過話,難得今兒有興致,還有什麼想問的,就一並問了吧。”
褚尋憶再次看向了蕭晗,他麵色不改,好像剛才的顫抖隻是蕭晗的錯覺,“你為何來這下修界?”
“我想把他忘了。”
蕭晗的語氣依然平緩,聲音也很輕,但就是這樣一句從容不迫的話語,卻令褚尋憶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內心深處的哀慟和苦楚,“為什麼?你恨他嗎?”
恨嗎?
前生,因為洛寒的玉殞香消,蕭晗恨了暮塵一輩子,這份恨意深入骨髓,甚至被他帶進了地獄裡。如今,蕭晗以何絮之身重活一世,他原想放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然後就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安安分分地守著師尊。
可天不遂人願,他想守的人,是那個冷若冰霜的玉清仙尊,是一個怎麼捂都捂不熱的、沒有心肝之人。
以至於蕭晗臨死前,暮塵都不曾回眸看過他一眼。
“……我不記得了。”
蕭晗沒有說恨,抑或不恨。一來是他不願舊事重提;二來,天理昭昭,報應不爽,他深知自己罪業加身,有朝一日定會自食苦果。
不如趁早斷了與暮塵之間的所有瓜葛。
畢竟,好歹師徒一場,彆玷汙了他喚了半生之久的師尊。
第五十四章 本王看人撂地賣藝
見蕭晗神情凝重,褚尋憶便不再多言,臨進屋前逗他一句:“你怎麼也什麼都不記得了?”
“哎呀,壞了壞了,被你傳染了。”蕭晗捂著自己的腦門,而後佯裝虛弱地往床上一倒,“不行了,這溫度怕是早已病入膏肓,褚公子,你得對我負責啊。”
“既已病入膏肓,那便籌辦後事吧。”褚尋憶素來口冷,但他似乎不太放心,便探了下蕭晗的額頭,確定他體溫無礙後才道:“起來。”
“褚公子好狠的心腸!”蕭晗把被子卷成一團,然後開始在床上打滾,“咱倆怎麼著也算相識一場,你竟這樣不講情麵,終究是我錯付了!”
“起來,彆鬨了。”褚尋憶揚手轟他,誰知卻被蕭晗順勢拽上了床,他沒站穩,就猝不及防地跌進了軟乎乎的被窩裡。
外衫滑落,掛在肩頭,褚尋憶脖頸處的白皙逐漸延伸向下,猶如融浸了月色,蕭晗一時間竟看癡了,把住他的手腕就壓去了床頭。
二人鼻息交纏,褚尋憶任由他箍著自己的雙手,卻似笑非笑地騙過頭,“你跟旁人也是這般嗎?”
跟旁人也是這般嗎?
是吧,畢竟蕭晗的確跟沈謫仙有過那麼一段時光,無論暗愫相生與否,無論同門情誼也罷,那陣子他總愛糾纏沈謫仙。
從初次相遇之時,癡迷於對方的嬌好容顏,再到迫不得已麵對生離死彆之際,開陣“百鬼祭”的心甘情願,若問蕭晗可曾沉淪,他指天誓日,不敢道一句——“從未”。
但若說他對沈謫仙滿腔熱忱,愛得如火如荼,蕭晗也覺自欺欺人。
沈謫仙樣貌出塵,又才情橫溢,蕭晗喜歡粘著他,希望每天都可以見到他,但蕭晗胸膛裡那顆勃勃有力的心臟,自始至終並非因他而跳動。
兩相沉默,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過了好一會兒,蕭晗才輕聲否認:“不是……你想多了。”
二人彼此離得很近,褚尋憶雖闔上了眸,但蕭晗看到他的眼睛裡有一抹淚光轉瞬即逝,“尋憶,我、我沒有……你彆這樣……”
褚尋憶好像真的生氣了,就連蕭晗的解釋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折磨。
因為眼前人的神情縱然淡漠,可那目光,幾乎可以稱之為哀求。
褚尋憶從被子裡抽身,隻留下一句:“放開。”旋即便走了出去,坐在小院裡端詳那株紅梅。
蕭晗盯著他的背影,仿佛看見一朵絢爛到極致的花在黑暗中慢慢綻放,神壇是它的祭台,枯骨是它的依托,妖異的花瓣散發著禁忌的芬芳。
花刺埋沒於血肉,換得刻骨銘心的痕跡,而埋葬在淤泥裡的,是他鮮血淋漓的曾經。
蕭晗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右手覆於胸膛,感受著心臟不疾不徐的跳動,沈謫仙的模樣逐漸淡出了視線,而與褚尋憶身影交疊、最終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抹白衣。
奈何人人似君影,仍道不如故。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
褚尋憶病了。
自從那天不歡而散之後,褚尋憶足不出戶,每日有大半時光是在夢裡度過的,其餘時候要麼待在房間,要麼修剪梅樹,一複一日。蕭晗來看過他許多次,無疑都吃了閉門羹。
或許憂思過度,亦或者是染了風寒,致使褚尋憶的身體雪上加霜,蕭晗不知他到底在賭什麼氣,以至於會以命作注。
要是屠蘇蘇還在就好了,這小姑娘雖生在這高門大院,但並不嬌生慣養,之前褚尋憶發燒,都是她幫蕭晗操持著,如今她這一走,蕭晗還真有點兒手忙腳亂了。
“已經燒了一天了,再這樣下去,人會吃不消的。何大哥,奴家就是個小女子,不懂如何尋醫問藥,但何大哥是天上的仙君,得想法子救人要緊啊!”
褚尋憶剛被帶回來時也是眼下這般高燒不退,屠蘇蘇瞧他都快燒熟了,於是當機立斷,把蕭晗趕出去找郎中。
屠蘇蘇當初的那番言語,如今想來著實有理,先找個醫館開些藥再說。
蕭晗叩了兩下側屋的門,“尋憶,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的。”末了還不踏實,他又折返回來補充了句,“我不是去青樓,那個什麼……你、你不用出來找我……”
屋裡的人沒搭理他,可能是還在生氣,也有可能是燒暈了,但蕭晗沒功夫猜他的心思,這人貫會打啞迷,什麼也不說,全然憋在心裡,不生病才怪。
這當口打尖兒的人多,熱鬨的緊,說書先生搖著折扇,正在講三清灣的故事,說的是眉飛色舞,口沫橫飛。
“眾所周知,修真界按照地域劃分,分為上修和下修兩界,下修界自然就是咱們老百姓的地盤,無非家長裡短、瓜田李下,也不過這檔子事兒,沒什麼可聊的,今兒呐,咱反其道而行之,淺談一下上修界。
“好——!”
看觀們紛紛鼓掌,引得說書先生更是來了興致,他一拍醒目,道:“嘿,要說這上修界,那就不得不提一句蕭氏三清灣了……”
聞言,蕭晗感覺自己無形中挨了一腳,他原本邊走邊豎起耳朵,隻想圖個樂嗬,結果那老頭說著說著就聊到了三清灣,一腳徑直將他踹出了三裡開外。
“瞧一瞧,看一看!最後三尺大紅的布料,無論是娶妻納妾還是過年的新衣裳,都有著落嘍!”
老板言多語失,正裁料子的丫鬟不樂意了,“納妾?我們家小姐那是官爺明媒正娶的發妻,什麼破布,不買了!”
“在下走嘴,該打該打——哎,小娘子彆走啊……”
“剛出鍋的大白饅頭,客官您不來點兒?”
集市的吆喝聲不絕於耳,蕭晗擺了擺手,不想手中卻多了半個熱騰騰的饅頭,“頭一次瞧見您,先嘗個鮮,好吃就麻煩您賞臉再來。”
蕭晗也不管無功不受祿那套,他接得坦蕩,笑著道了聲:“多謝。”
之前常去的那家藥鋪關門了,據說今年多雪濕冷,草藥曬不乾,潮了一批又一批,根賣不上價。
可家裡還有個病秧子發著燒呢,蕭晗隻得沿著長街繼續往前找,他左顧右盼,窯子都路過兩家了,愣是沒有一個藥鋪。
突然,蕭晗捕捉到了一股極為隱晦的靈力。
誰?
他側身躲在樹後,背對靈力的來源。上修界的人應當不會在凡間逗留太久,蕭晗能避則避,不想再招惹任何人。
但他等了一會兒,那股靈力不僅沒有消散,反而變本加厲,仗著凡人不懂仙法,愈發的肆無忌憚。
蕭晗不免好奇,究竟是哪位仙尊流落街頭,他探出腦袋,發現遠處有幾人站了個圈,好像在圍觀雜耍。
他定睛遠眺,隻見一位姑娘金雞獨立,單腳踩著一個紙糊的球,她右手拿了根樹枝,上麵掛著的風鈴卻沒有作響,她左手還舉著一副碗筷,言下之意就是“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姑娘戴著麵紗,束了發髻,青絲悉數盤於腦後,被鬥笠固定,一眼打量過去不易分辨男女,但玄色外袍下的紅衫格外明顯,就像水墨江山中的一點朱砂。
蕭晗在看清這人後,登時石化在原地。
這個輕功極好、靈力深厚,理應乃上修界之才女,卻為五鬥米折腰的姑娘,竟是——蕭雲清?!
風過尚且謝桃花,更何況冬風凜冽,但銀鈴寂然無音,顯然是被靈力掩去了聲響。
“娘親,這個姐姐在球上站了半天了,她不累嗎?”
稚嫩的童聲吸引了蕭雲清的注意,她兀自緘默,循聲看向了那對母女。
“肯定累呀,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何況她一個女兒家,除了撂地賣藝,也沒有彆的辦法。”為娘的拿出一枚銅戒,放在了孩子亂揮的小手上,“你叫聲好,這個權當彩頭了——瞧準點兒,小心彆傷到她。”
可那孩子身形瘦小,蕭雲清周遭又圍了一圈看客,她哪裡擠得動那些大人,隻好奮力一跳,把那枚銅戒扔了過去。
但她扔偏了。蕭晗眯起眼睛,頗為無奈地想,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戒指好巧不巧正中蕭雲清的眉心。
蕭雲清五識敏銳,自然預判到了小物什的方向,她本可以調轉靈力,輕而易舉地化去這一擊,但宮羽弦授於她的心法過於強勁,蕭雲清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靈脈之中波濤洶湧,令她駕馭不住。
該死的宮羽弦!蕭雲清暗罵道,她身為三清灣的二小姐,自幼雖衣食無憂,可君子六藝也不曾荒廢。如今宮羽弦非以她嬌生慣養為由,沒收了她的荷包,還迫使她撂地賣藝,美其名曰:嚴師出高徒。
雖腹誹萬分,可這一遭也不得不挨。蕭雲清掌控不了體內的力量,倘若失手,離弦之箭勢不可擋,那將會由對方承接其力,而所謂的“對方”,卻是一個還沒有蕭雲清手肘高的小姑娘。
蕭雲清不敢冒險,所以她隻是稍側過頭,任由銅戒擦紅了她的眉骨。
“娘……”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母親的手,“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娘知道,走吧。”女子歉意地避開了目光,可她眼神裡的憐憫卻讓蕭雲清一時錯愕。
孩子點了點頭,可就在她轉過身的刹那,聽見有人在自己耳旁道:“多謝小善人了。”
她立時回頭,下意識看向被人群包圍的蕭雲清,可站在球上的大姐姐還是方才不言不語的模樣,呆愣愣地直視著前方。
也許聽岔了吧,這麼想著,小孩蹦蹦噠噠地走遠了。
躲在枯樹後的蕭晗笑了,“的確是個小善人。”
第五十五章 本王撿著漏啦
來人一多,雖是好事,可難免魚龍混雜,剛好一位坐著軟轎的富家老爺路過此地,瞧蕭雲清頗有姿色,便拉開轎簾說道:“美人!天寒地凍的冷了吧?來,大爺給你暖暖!”
他言辭輕浮,調戲的意味不言而喻,蕭雲清臉上頓時掛不住了,蕭晗甚至能看見她輕微抽搐的嘴角。
蕭雲清冷笑一聲,輕挑樹枝,地上的銅幣無翼卻飛,直衝富家老爺的麵門而去。
但與此同時,一陣寒風吹來,銅錢偏離了原先的方向,打在了轎子的簾幕上,沒人注意到有何異常,可蕭雲清卻覺那風來得邪乎,猶如掌摑,狠狠地扇過。
幸好,她動作之快,富家老爺並未察覺威脅,而全程銀鈴也沒有發出聲響。
見蕭雲清不理會自己,富家老爺也懶得耽誤功夫,反正想嫁入貴門大戶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缺這麼一個賣藝的,“有什麼好看的?!這臭丫頭長得還不濟我那三房姨太呢,還不快走!”
下人們唯命是從,高喝一聲:“起轎——”
有個閒漢正巧碰見方才那一幕,他嚼著餡餅說道:“鈴鐺自始至終都沒出動靜,這丫頭有點兒本事,但總這麼杵著多沒勁啊。”
旁人附和道:“她能在球上站這麼久確實不容易,但咱瞧著也沒意思呀。”
“就是,一動不動我們看個球啊?”
“各位,我有一計,保證有看頭。”閒漢往地上扔了兩枚小錢,“喂!你表演一個胸口碎大石,我們今天就都把荷包交代在這兒了,大家夥說好不好?”
“好!”
“這主意不錯。”
“可她一個小姑娘,能行嗎?萬一死了多晦氣……”
“呸!盼人家點兒好。”
眾人看熱鬨不嫌事大,地上立刻添了將近一倍的銅板。
蕭雲清從球上下來,她沒有說話,隻是盯著一枚外圓內空的小錢滴溜溜地打滾,心中悵然若失,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徹底磨滅了。
哄鬨間,閒漢招來幾個夥計抬了三塊長長方方的石板,道:“喂!同不同意說句話啊,大家夥可都等著呢。”
蕭雲清斜睨了他一眼,隨後便移開了目光,不語。
閒漢把最後一塊餡餅塞進嘴裡,還意猶未儘地嗦著指頭,見蕭雲清不答話,就伸手想要推她,“喂!你啞巴啊?!”
蕭雲清豈會任他這般放肆,但適才的邪風猶如警告,她不敢再輕舉妄動,隻不過閃身避開了閒漢油光水滑的手。閒漢豈料撲空,徑直摔了個狗啃泥,引得眾人不住發笑。
“笑什麼笑?!好男不跟女鬥!”閒漢撣了撣衣褲上的臟雪,轉而扯著嗓門衝蕭雲清大喊:“你要能演就演,演不了就趕緊下去,甭跟個啞巴似的給人添堵!”
蕭雲清不屑與他多費口舌,她踢開紙球,橫托碗筷深鞠一躬,而後她找來一捆茅草鋪在地上,而後二話不說就躺了下去。
蕭雲清初來乍到,不懂行裡的規矩,但此舉之意不言而喻——若活,彆開生麵,還請父老鄉親賞個小錢;若死,草席已備,也不消麻煩各位收屍。
閒漢驚訝於她的魄力,殊不知單論一塊石板和一把錘子,連上修界剛築基的小學修都傷不了,更彆提天賦異稟如蕭雲清了。
一眾看客也是驚歎不已,那石板足有蕭雲清半截身子那麼長,且為實心,需要兩個夥計才勉強抬過來的,壓在她的胸口竟然大氣都不喘一下。
閒漢挑了一柄大錘,掂了掂,正要砸下,蕭雲清忽然道:“慢著。”
“怎麼,怕死嗎?你放心,我不愛強人所難,放你走就是了!”
閒漢一臉的小人得誌,蕭雲清使勁眨了眨眼睛,仿佛眼裡進了什麼臟東西,“三塊石板一起吧,至於能不能碎,那就要看閣下的本事了。”
“你他媽……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眾人將信將疑,有的覺得她要錢不要命,有的覺得她單純是在虛張聲勢,商量一陣,本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原則,果真讓閒漢再加兩塊石板。
“你們說的嗷,死了可賴不得我啊!”
閒漢也心虛得慌,但耐不住牆倒眾人推,於是,蕭雲清胸口就厚厚地疊了三整塊石板,瞧起來甚為駭人。
眾目睽睽之下,閒漢抄起大錘,無奈恐懼作祟,臨碰到石板的時候他猛然收手,“不行!不行、不行……這、這不成,我還沒娶媳婦兒呢……我可不想因為一賣藝的栽了!”
“剛才就你叫得歡,現在又慫了?”不遠處站著一個男人,他肩寬背闊,肌肉壯實,穿得比較單薄,明顯是同行來砸場子了,“彆擋道,起開!”
“喂,有遺言嗎?”
男人蹲在蕭雲清的身邊,不可一世地盯著她,赤裸裸的挑釁,可後者並不理會。
男人被她的無視激怒,掄起錘子猛地砸下,那三塊石板就應聲碎成了十幾塊。而陣陣叫好聲中,蕭雲清站好後,從容行了一禮,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時揚長而去。
為首的閒漢更是臊得很,差點當街找地縫,但他一低頭,正巧發現蕭雲清的碗筷尚在原地,裡麵甚至還有幾個銅錢。
“哎呦喂!發財了、發財了!那丫頭的碗沒捎走!”他暗自嘀咕,趁旁人沒注意,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把將碗撈進懷裡,不想卻背後一涼。
閒漢猶豫再三,一咬牙一跺腳地轉過頭,尋思若是蕭雲清回來,那也是她忘了在先,還不許彆人撿漏了。
結果映入眼簾的,不過是個少年。
但閒漢嚇得直哆嗦,最後連碗也脫了手,落在雪上,沒碎,可惜缺了個口。
因為少年有一雙令人膽寒的眼眸,陰翳得讓他害怕。
人性本惡,生而貪婪,這點蕭晗再清楚不過,所以並未刁難他,隻說:“這是她憑本事掙的,你不該拿。”
“是是是,你,啊不!您說得是……小的不拿、不拿……”
眼瞧閒漢落荒而逃,蕭晗蹲下身,把散落一地的銅錢悉數撿起,放入了自己的口袋裡。
蕭雲清怎的會突然跑來下修界?還撂地賣上藝了。
他心中有疑,順著蕭雲清離開的方向追去,或許是在下修界的緣故,蕭雲清並沒有刻意抹除自己的蹤跡,於是蕭晗毫不費力地便尋到了一片荒地。
這裡人煙稀薄,蕭晗感覺前方有一個很強的靈源,隨之而來的便是飛揚滿天的塵土,隻見蕭雲清重重地摔在地上,滑出了一丈之遠。
以防打草驚蛇,蕭晗掩藏了自己周身的陰氣,而後望向那陣強勁靈力的來源——那人一身玄衣,一時分辨不出男女,她幾乎埋隱在黑暗裡,依稀透出來些許死氣。
在看見宮羽弦的那一刻,蕭晗頗為錯愕,他五感極敏,幾乎沒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而遠處的女子明顯已經在此地恭候多時,他卻全然沒有發現。
“有種你就殺了我!”
蕭雲清還在死鴨子嘴硬,其實她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宮羽弦那一式極快極狠,竟直接將她打飛了出去。
蕭晗忽視了蕭雲清倔強的淚光,眼神最終落在了宮羽弦腰側的那把匕首上,那匕首不知從何而來,無鞘無璏,若不仔細看,幾乎叫人以為她帶了個一文不值的勞什子。
但蕭晗豈是有眼無珠之人,他脊背微弓,好似盯著獵物的野獸一般,眸間凶光畢露,感應著匕首上那仿佛從天儘頭綿亙而來的煞氣,他牙關緊咬,目眥欲裂。
因為這把匕首,曾誅殺厲鬼無數,亦曾削去了鬼王的右臂。
蕭晗怎會不認得?他本該喚一聲“嫂子”的顧子吟,便是用這把匕首自他的肩膀砍下,隨即刀鋒一轉,劇痛貫穿全身,然後一條手臂應聲墜地,血流如注。
這人是誰?按理說主人仙逝,神器應該自行封印,永葬凡塵,可為何顧子吟的神器竟如此乖順地任她掌控?
還未等蕭晗回過神,蕭雲清就拔劍高躍,向宮羽弦斜劈而下,後者匕首輕握,舞得天花亂墜,從容不迫地單刀直入。
蕭雲清這一劈,拚了十足的力道,她著實初生牛犢不怕虎,但更多的還是確信宮羽弦不會跟小輩動真格,所以很多時候她一壓不住脾氣,就難免跟宮羽弦大打出手。
然而宮羽弦這次卻沒有心慈手軟,她匕首輕握,寒氣凜冽,蕭雲清這一躍無異於飛蛾撲火,可笑不自量。
卻瞧宮羽弦手腕一挑,周身的靈力在一瞬間達到最盛,匕首立時被她淨化,在刀劍相接之際,她如有神助地吞噬了蕭雲清的劍風,而後銀光迸發直指要害,分明是半分活路都給她沒留。
“你要殺我?!”
長劍裂痕重重,蕭雲清見勢不利,霎時閃躲,可已經來不及了。
突然,白光掠影,遮擋了視線,而與此同時,尖刃割破血肉的聲音傳至耳畔,有什麼溫熱濺在了她的臉側,卻不覺得疼。
待數個銅板落儘,蕭雲清立時後翻出幾丈之遠,盯著匕首滴下的鮮血不免心驚。
宮羽弦那雙好似古井一般的眸子沉寂下來,她自語般說了一句:“亡人穀?”
第五十六章 本王的侄女五音不全
蕭雲清呆愣愣地蹭掉臉上的鮮血,劫後餘生地舒了口氣,但隨即又意識到方才是有人替自己挨了一劫,她急切發問:“你說什麼?什麼亡人穀?”
“還用我說,你聞不到一股子煞氣嗎?那人陽氣稀薄,肯定與亡人穀脫不了乾係。”
其實遠不止於此,來者詭計多端,縱使宮羽弦早有準備,都無法在一擊之內置他於死地,但對方反而還似遊刃有餘,竟能在神器的壓迫下全身而退。
那個人是誰?
蕭雲清轉身欲追,不料被宮羽弦擋住了去路,“彆白費勁了,他雖修為尚淺,但輕功極佳,你追不上的。”
蕭雲清難得聽話,果真止了步伐,可她亦沒有回頭,宮羽弦等了片刻,以為她跟以前一樣在鬨小姐脾氣,頓覺無趣,於是拿出帕子,開始慢條斯理地擦拭匕首上的血汙。
“你利用我?”
冷不防的,蕭雲清問她。
宮羽弦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蕭雲清看在眼裡,她不容置喙地重複了一遍:“你利用我。”
這次,她的神情較適才複冷了兩分。
宮羽弦皺起了眉頭,但她很快便平靜地解釋道:“沒錯,他一直尾行於你,卻又鬼鬼祟祟的不敢讓你察覺,明顯彆有目的,我若要出手試探,就不得不出此下策。”
理所應當的語氣委實令人信服,蕭雲清暫且接受了這個解釋,但她不免愧疚,“可他護了我……”
“你若不涉險一試,怎知他是敵是友?況且他行跡無蹤,想來法力高深莫測,斷然不會輕易露出破綻,所以隻有以你性命為餌,他才會信。”宮羽弦把匕首掛回腰間的綢帶上,她抱著胳膊打量蕭雲清,“你怎麼會招惹上這種人?”
怎麼招惹上那個人呢?
那個來自亡人穀、身世淒慘,但仍心存善念、義無反顧護她之人……
蕭雲清隱約感覺心底有個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何因不歸去,滿城飛絮輥輕塵,彼時下修界的柳絮也如現下的雪花一般,洋洋灑灑。
她說他名字好聽,因為應景。
但她也不願再提這個名字,因為他的不辭而彆。
深究無義,蕭雲清蹲身而下,去撿落在雪地裡的銅板,誰知宮羽弦順勢抓上了她的胳膊,“喂,我說你……”
話音未落,蕭雲清便甩開了手,惱羞成怒,“彆這樣喚我!本小姐就算流落街頭也到底不是承恩賣笑的!你有什麼資格總‘喂喂喂’的喊我?!”她喊得撕心裂肺,泛紅的眼角甚至隱隱能看見淚光,“況且,你、你打我……他辱我在先,我不過是以牙還牙,何錯之有?!”
由於一時衝動,蕭雲清擲出的兩枚銅板直奔富家老爺印堂,即便不是索命的法子,但那時她急火攻心,沒控製好力道,若非宮羽弦及時阻攔,那老爺不死也難逃一殘。
如此不計後果的任性,宮羽弦倒想借此機會挫挫蕭雲清的銳氣,於是她便扇風而起,不僅打偏了銅板的軌跡,還順勢給了蕭雲清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小懲大誡。
“難道你就沒有錯嗎?還能是我冤枉了你不成?!”
“縱是我錯了又怎樣?!”蕭雲清激動地質問宮羽弦,失控般地歇斯底裡起來,她的眼底蓄滿了淚水,卻始終沒有落下,那是她骨子裡與生俱來的驕傲,絕不允許旁人踐踏,“連我爹跟我都不曾講過一句重話,你竟敢打我……宮羽弦,你算什麼東西?你有什麼資格?!”
一聲悶響驚動了枝頭飛鳥,紅衣殷擺染上了陳雪汙泥。
蕭雲清跪在地上,膝蓋處突如其來的疼痛令她動彈不得,她錯愕地抬起頭看向宮羽弦,卻見後者依舊是那副笑臉。
“資格?二小姐,我沒空給你講什麼大道理,但隻要我想,你就得跪下和我說話,這——就是資格。”
在蕭雲清麵前站定,宮羽弦居高臨下地盯著她,逆光的陰影加重了她渾身的壓迫感,可蕭雲清竟莫名不怕了,她隻覺腦海裡有根一直緊繃的弦,“啪”——斷了。
“宮羽弦,你皂白不分、借刀殺人,論德你無以自居,論行你無以自持,根本不配為人師表。”
話語間,蕭雲清十分冷靜,她不帶任何義憤填膺的怨懟,也少了平素裡的自命清高,就那樣認命一般地跪著。可就是這份冷靜令宮羽弦不禁怔愣,隨即明白她這是心裡憋屈,已然到了極限,畢竟對於自幼嬌生慣養的二小姐而言,把她的自尊和棱角儘數磋磨,著實太過殘忍了些。
可蕭雲清將至及笄之年,卻罔顧倫常,暗中與亡人穀之人牽扯不清,宮羽弦亦不能嬌縱門徒——哪怕蕭雲清暫不肯認她。
宮羽弦沒有解開法術,卻在蕭雲清的近前半蹲下來,讓自己跟她保持同一高度,“不錯,我承認確實苛待了你,我也不否認利用你,可你說錯了一點,我要殺的不是人,是鬼!他是亡人穀的厲鬼!你忘了你娘姓什麼了嗎?!”
“我沒忘!”提及仙逝的母親,蕭雲清無助的渾身發抖,她與何絮的同門情誼甚至間接證明了她對於母族的不忠,“顧氏滅族,九死不敢忘懷……”
“說得倒是好聽,”宮羽弦不屑地輕啐一聲,“那你為何與我爭執?蕭雲清,蕭二小姐,你就是個叛徒。”
雪沒枝頭萬骨枯。
蕭雲清懸在眼角的淚滴終於落下,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宮羽弦,心如擂鼓,她伸出手,指尖卻因著主人的猶豫而微微蜷縮。僵持良久,蕭雲清拿起了宮羽弦腰側的匕首,“我不是叛徒,但我也無可辯駁。如果你是為了替我娘尋仇,我甘願做一把刀,一把讓你稱心如意的利刃,殺儘鬼蜮,換世間清平。”
宮羽弦兩眸幽然,似有精光閃過,但還未等她開口,蕭雲清握著匕首的手複收緊兩分,頗具魚死網破之意,“但你消許我一諾——不要濫殺無辜。”
宮羽弦聞言嗤笑,“何為無辜?”
“我不知道剛才的那人是誰,但我知道亡人穀裡也不乏可悲之人,我曾經跟你一樣,認為凡入鬼道者皆死不足惜,但我後來發現我錯了。”
出身之地從來不是評判他人善惡的標準,比如她的兄長蕭蔚明,比如偶爾頑劣卻不失向善之心的……
何絮。
蕭雲清不甘低頭,但她神色淒楚宛如哀求,卻又堅定地讓人無從拒絕,“你說你是我娘的舊識,我信了,所以你可不可以,也無條件地信任我一次?我以三清灣蕭氏嫡女之名起誓,如若食言,任君處置。”
宮羽弦突然樂了起來,眼睛裡甚至綻放出刻毒的光彩,她解了蕭雲清膝蓋上的咒印,笑道:“你想多了寶貝兒,父債不該子償,罪不累及後代,我們上一輩的恩恩怨怨無需你一個小姑娘插手。”她拍了一下蕭雲清的胳膊,示意對方鬆手,“我方才利用你確實是我的不對,下不為例。至於‘喂’這個字眼兒,你若反感的話,我不再這樣喚你便是。”
宮羽弦苦惱地托著下巴,“叫什麼好呢?這樣吧,你既是蕭家的二小姐,那我就喚你‘小二’吧。”
麵對宮羽弦遞的台階,蕭雲清尚未從這大悲大喜中抽身,她收斂不住氣性,彆彆扭扭地冷哼一聲:“隨你。”
“既然隨我,那咱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沒怎麼遭過罪,受人調戲更是咽不下這口醃臢氣,但我既當你的師尊一日,便不能任你胡作非為,無關其他。”
宮羽弦思前想後,她再度開口,眼神裡卻多了兩分不強求的平靜,“我也知道你拜我為師非你所願,所以我不會強迫你叫我‘師尊’,至於叫什麼,你自己定。”
宮羽弦連退兩步,倒讓蕭雲清有些無所適從,她一肚子邪火沒處撒,憋得漲紅了臉,半天才沒頭沒尾地吐出一句:“那我叫你‘厭陽’……”
豈知蕭雲清還沒說完,宮羽弦直接就給否了,“不好聽,換一個。”
“羽弦……”
“再換一個。”
蕭雲清:“……”
真夠挑的,說好的讓我定呢?!蕭雲清癟著嘴不禁腹誹,尋思如果宮羽弦不喜歡她的名和字,那就隻能在姓氏上做文章了。
“那我叫你‘老宮’怎麼樣?”
宮羽弦沒有回頭,隻留給蕭雲清一個背影,她挑眉亦道:“隨你。”
“……”
蕭雲清快步跟上了前麵的宮羽弦,但她沒有如往常一樣並肩而行,仿佛嫌隙未消,二人間隔了大概四五步的距離,誰都不曾多言。
“你的劍呢?”
宮羽弦無意瞟見了蕭雲清腰帶上的空劍鞘,恬不知恥地問道,蕭雲清蹬了她一眼,心道:你還好意思問我?!
宮羽弦這才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長劍已斷,留鞘無意,扔了吧。我不是給過你一支簫嗎?”
蕭雲清拿出了紫金簫,指尖撫過上麵的情詩,而後放於唇邊吹了起來,也聽不出是個什麼調,有股怪異的淒涼,跟嚎喪一樣。
“彆吹了寶貝兒,太催人尿下了。”
許是怕再聽下去容易折壽,宮羽弦說完便一遠躍,耳不聽心靜地走遠了,空留蕭雲清無辜地眨眨眼,“有那麼難聽嗎?”
第五十七章 本王逛青樓
霜降陰寒,今天的雪更是終日不歇。
蕭晗把藥熬好之後,推開了褚尋憶的房門,“最近弄點兒草藥可不容易,趁熱喝了吧。”
“你怎麼了?”
褚尋憶似乎頭痛,他揉著太陽穴,打量了一眼蕭晗,後者眼瞼低垂,所有的情緒都埋藏在看似無礙的幻象之下,可一股異常的血腥味兒出賣了他。
“我?我能怎麼了,就是剛才熬藥的時候,我聞著都苦,委屈您老人家了。”
蕭晗如今仗著自己年少,沒少拿褚尋憶尋樂子,其實後者也就比他大個五六歲的光景,但蕭晗不管這些,一口一個“祖宗”、“老人家”地叫著。
“趁熱喝吧,再等就涼了。”
蕭晗把碗遞到褚尋憶跟前,熱氣彌漫的潮濕裡浸滿了苦澀,水光仿佛映進了褚尋憶的眼裡,他靠在窗邊,穿堂風偶爾吹過,撩動了他的發絲。
褚尋憶沒接,兀自看向蕭晗竭力隱忍卻還是略微顫抖的手——蒼白修長,骨節分明,在眼前一晃而過,光是看就能感受到記憶中那無比熟悉的冰涼。
褚尋憶仿若出神得厲害,蕭晗沒有催促,很快就把瓷碗放下了,隨後他拿了件大氅,蓋在了褚尋憶的身上,“這窗紙漏風,彆坐在這兒了,就算不想喝藥,也上床歇息吧。”
“何絮,”褚尋憶喚他,“你沒聞到嗎?”
這副藥裡添了黃柏,苦濃酸澀,彆說褚尋憶不樂意喝,就連蕭晗都是捏著鼻子才勉強熬出些藥汁。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怎麼聞不到,但再苦不也得治病要緊麼……”
“我是說血腥味兒,你沒聞到嗎?”
褚尋憶意有所指地瞟向地毯上的一滴暗紅,蕭晗佯裝自然地側過身,把右手背在了身後,“沒有,哪來的血腥味兒,怕是咱們褚公子燒迷糊了吧。”
“何絮,”褚尋憶起身正視著對方,嗓音清和,“其實很多事情,你沒必要瞞著我,你若想說,隨時都可以告訴我,但你若不想,也不必強迫。”
“那你先保證,”蕭晗耷下腦袋,開始無理取鬨地提要求,“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生氣。”
“好。”
“我、我剛才……”
在褚尋憶平靜的注視下,蕭晗鄭重其事地坦言道:“確實逛了趟窯子。”
褚尋憶:“……”
“桃花水粉裡混著酒氣,聞起來可能是有點兒腥。”麵對蕭晗的搪塞,褚尋憶麵色黯然,他的眼中含了失望,可更多的,卻是一種心疼的沉痛。這樣的目光令蕭晗觸動,沉寂了太久的心臟早已被風霜湮沒,但此刻,他終於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怦然的跳動。
蕭晗突然覺得好累,他累極了,累到不想再隱瞞所有,把塵封的往事全然傾訴,讓褚尋憶徹底走進自己的心底。
但蕭晗不能,因為那裡早已被一襲白衣占儘,縱使二人之間再也沒有轉圜的可能。
他的心底是一位珺璟如曄、雯華若錦的仙君;是一個救他於鬼域、許他以還陽之人;是一聲他無論赤誠抑或譏誚,也到底喚了兩輩子的“師尊”……
蕭晗無意間又看到了褚尋憶眼角的那顆朱砂痣,這或許就是情深不壽的天意,後來者永遠難以居上。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惋歎夜深人靜空惆悵,辜負月華明。
“……我先走了,彆熏著你,趕緊歇息吧。”
蕭晗說得輕巧,褚尋憶卻聽出了其中的愴然和淒傷。他目送蕭晗近乎於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暗歎:這個少年呐,還是一如既往的詭秘莫測,他畫地為牢,將自己囚禁在一場支離破碎的故夢裡,守著再也無法企及的曾經。
蕭晗的屋子離褚尋憶很近。偏院不比正房,雖不逼仄,但總共也就那麼一畝三分地,為了避免驚擾褚尋憶,蕭晗的動作可謂是輕之又輕,他拿帕子清理傷口的時候,就差翹蘭花指了。
“嘶——!”
濕布粘上皮肉外翻的肩膀,疼得蕭晗到抽一口涼氣。
唉,可悲可歎,他這麼多年頭一次失算,是因為蕭雲清危在旦夕。
宮羽弦笑裡藏刀,起初隻用招貓逗狗的方式激怒蕭雲清,而後匕鋒一轉,不僅在一刹之內淨化了煞氣,還將靈力灌注於神器,二者加持之下,蕭雲清的長劍被斬得粉碎。
蕭晗手無寸鐵,乾脆折根樹枝就上了前。為保蕭雲清脫身,他先是拋出幾枚銅板障目,而後上挑樹枝以作掣肘,值此千鈞一發之際,蕭雲清還未虎口脫險,誰知宮羽弦手腕一挽,向下的匕首立時就斜劈進了蕭晗的肩膀。
其實宮羽弦的修為談不上得天獨厚,神器的靈力才是真正的勢不可擋。電光石火間,蕭晗連樹枝的影子都瞧不清了,他的右手被淩銳的刀風卷了進去,匕首還卡在肩骨裡,宮羽弦乘勝追擊,不惜煞氣侵蝕全身,也要將蕭晗置於死地。
生死關頭切忌優柔寡斷,蕭晗咬牙借力下壓匕首,此舉是要自斷經脈之勢,覆水難收。宮羽弦沒料到有人能下如此狠心,尚以為有詐,欲戰還休,神器受其感應,靈力霎時削弱,蕭晗方得生機,旋即閃身而退。
幸好蕭雲清無礙。
不過英雄救美難免得付出些代價,比如一條血肉模糊的手臂。
“咚、咚、咚”——有腳步聲。
蕭晗眼前一黑。這大冷天的,褚尋憶這祖宗又出來乾啥?!燒還沒退就到處亂跑!
埋怨歸埋怨,但蕭晗現下實在不宜露麵,於是他拔腿就溜,嘴還不閒著,罵罵咧咧地躲進了屋子裡,跟王八縮殼沒什麼分彆了。
好歹是為禍一世的鬼王,如今卻要屈尊當王八?不過蕭晗轉念一想,罷了,王八就王八吧,褚尋憶本就時常心悸,自己這副鬼德行彆再嚇著他。
當褚尋憶繞過夥房來到屋前時,隻有空蕩蕩的院子和一盆冷透了的血水。
躲起來了嗎?
褚尋憶把手輕輕搭上了盆沿,而後稍一使力,半盆冷水被打翻在地,動靜之大,蕭晗甚至忘了披上衣服,就赤著膀子踹開了房門,“尋憶你沒——”
關心則亂,但蕭晗此刻無異於不打自招,他肩上那條血淋淋的刀傷暴露在寒風下,再偏三寸幾乎就會割到他的心臟。
“事兒吧……”
蕭晗的神情中不含任何痛苦,在確定褚尋憶無礙的刹那,卻也無意識地問完了後半句話,但褚尋憶無暇同他寒暄,當即便想拽他進屋上藥療傷。豈料蕭晗懵在原地,沒受傷的那隻胳膊都被褚尋憶拉在手裡了,步子愣是不肯挪動半分。
“進來。”
蕭晗聞聲仍然無動於衷,褚尋憶擔心他傷勢加重,手上也不敢用力,無奈軟了語氣哄道:“聽話,進來。”
“哦……”蕭晗依言跟了過去,瞧褚尋憶半抬著手默不作聲,他緊張地咽了下口水,“尋憶,你、你該不會是想抽我吧?”
褚尋憶:“……”
確實很想,但不是現在。
他重新打了盆熱水淨手,發現蕭晗不甚自在地杵在一旁,隧問道:“因何瞞我?”
“也沒想刻意瞞你,就是……”蕭晗半真半假地說著,試圖蒙混過關,“沒打過怪丟人的。”
褚尋憶被他氣笑了,“傷勢駭人,卻並非為承他人之力,刀鋒斜劈而進,卻未觸及根脈,但傷口能延伸至琵琶骨,你自己也功不可沒。”
蕭晗扶額,小聲歎道:“早知你這般不好糊弄,我就不編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了。”
褚尋憶沒心思再跟他貧嘴了,蕭晗肩上的血肉已在靈力的淨化下逐漸潰爛,血分成了幾條細流,不停地往下淌,需得削肉清創才能保住這隻胳膊。
“喏。”蕭晗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把短刀,他遞給褚尋憶,利刃上還隱約附了層鬼火。
褚尋憶接過猶豫了頃刻,而後摁住蕭晗脊背,以防他因著疼痛而亂動。但褚尋憶明顯多心了,在刀刃割下爛肉的霎那,蕭晗看著自己肩膀湧出的汩汩鮮血,竟沒有太多的焦躁和難耐,他隻是覺得這紅色可真豔呐,若就放任它流乾,會怎麼樣呢?
會染紅鬼王的登基之路嗎?還是能為大婚的嫁衣添一抹彩?
忽地,褚尋憶輕聲問他:“疼嗎?”
“尋憶,你消息那麼靈通,難道就沒聽說過——”蕭晗故弄玄虛地回過頭,一下子就對上了褚尋憶的眼眸,“鬼是感覺不到痛的。”
二人的對視沒有持續太久,褚尋憶率先移開了目光。紗布沾血很快便被浸透了,他隻得將其揭下,粘連著骨肉一起,血又開始止不住地流,觸目驚心。
褚尋憶的神色一如平日,他的聲音清冷依舊,卻夾雜了難以言喻的哀傷,“怎麼可能不痛呢?”
奈何心事重重的蕭晗沒有聽清,“什麼?”
“沒什麼……”褚尋憶把短刀洗淨,隨後還給蕭晗,“藥敷好了,晚些時候再換。”
言罷,待蕭晗回過神,褚尋憶已然走到了門口,他快步追上,說道:“尋憶,謝謝你。”
褚尋憶回眸,意味深長地看了蕭晗一眼,“不必。”
第五十八章 本王精分
又是一輪圓月夜。
月霖難得不聒噪,她靜坐在朦朧的月光下,雙手搭在膝頭,捧了盞熱茶。
蕭蔚明守在觀外,偶爾揪兩把茅草放到小馬的嘴邊,許九陌瞧他還有閒心飼喂畜牲,立時氣不打一處來,冷嘲熱諷道:“果然呐,跟著蕭公子有肉吃,這都多少天了?咱們是一點兒香火沒掙到,馬倒是頓頓不落吃得挺香。”
這匹小馬是蕭蔚明送給月霖的,三人下凡曆練,四方拯濟,每日要走上幾十裡。他們縱然輕功加身,可也架不住一邊殺鬼一邊趕路,於是蕭蔚明便拿出僅剩的銀子給月霖買了匹小馬,雖免不了舟車勞頓之苦,但總比徒步強了許多。
蕭蔚明一笑置之,並沒有同他計較,“近日走屍居多,確實辛苦你了。”
許九陌佯裝恍然大悟一般,“哦~蕭公子要不提我都忘了,殺了那麼多走屍,早就夠咱仨填飽肚子了,還要什麼香火呀?”
蕭蔚明不甚苟同地反問道:“除殲扶弱乃分內之事,你我來下修界曆練,也不全然是為了香火吧?”
“那也沒必要拂了彆人的好意吧,上次你救的那個傻小子,他爹富得都快流油了,差那點兒香火錢嗎?”
也莫怪許九陌生氣,沒了香火的供奉,他體內的靈力是肉眼可見地衰退了,而蕭蔚明卻莫名其妙,像勘破紅塵似的,送上門的香火都不要,明明之前還不這樣呢,怎麼一遇到月霖就轉性了?
許九陌想不明白,就算蕭蔚明抹不開顏麵找人討要香火,難道就不為月霖考慮考慮嗎?他們如今隻有十六七歲,過了年也未至弱冠,可不比上修界的那些仙君,人家修煉數十載,肉身凡胎早已靈脈通達,香火自然也就成了可有可無的點綴——若旺,渡劫之時有香火加持,不至於太疼;不旺,隻要修為深厚,也不耽誤羽化登仙。
反正玉清仙尊素來香火稀少,但當年不也挨了天雷,差點飛升成神嗎?
雖然最後被一個小兔崽子給拉回了塵寰……
許九陌的想法逐漸跑偏,他晃了晃腦袋,尋思那些都不重要,總之仙君們是橫豎無所謂,但如果自己少了香火,可就得苦哈哈地被鬼追著打了。
“是我欠周到了,”蕭蔚明不知在想什麼,他低著頭,仿佛肩負了某種難言之隱,“以後香火之事,許公子大可自便,但不必提及我和月姑娘。”
“得得得,”許九陌一揮手,“當我沒說,蕭家貴公子清高。”
忽然,小馬高尥,厲聲嘶鳴,月霖掀開門簾,卻發現蕭蔚明和許九陌齊齊暈倒在地,滿天紙錢在月光下暈染成蝶,她循著紙錢飄落的方向遠眺。
今晚,隻怕是不那麼好熬了。
月霖所猜不錯,蕭晗此時正渾身疼得厲害,他靠在床上閉目養神,坐等天亮。
自九曜潭一劫之後,心口的舊傷每月十五必然發作,所以蕭晗前一日總是早早便睡,到子時好養足精神,而後默不作聲地挨過滿月的那一夜,直到東方微微泛白,才慢慢地緩解下來。
蕭晗全身早已麻木,他無知無覺地抬起手,攥緊了玄衣。那種疼法不是切膚之痛,也不是受了內傷的鈍痛,反而像是有人拿刀子順著他的經脈一寸一寸地割下來似的,痛不欲生。
這種疼每月十五便要經受一次,自離開九曜潭至今三月有餘,好在蕭晗已經習慣了,他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挺屍,稍作調息,旋即短促地提了口氣——有人!
蕭晗咬著牙從被子裡爬了出來,他在提防四周的同時,從窗紙上的窟窿看向外邊,卻發現了一抹白影。
忽然間,他好像聽到有人在輕聲歎息。
魑魅魍魎的暗影裡,蕭晗睜開眼,發現有人來了,那人依然和從前一樣,白衣曳地,廣袖寬袍,眉目俊逸一如往昔,“蕭晗。”
寒風漸暖,紫荊花落,蕭晗置若罔聞,一片花瓣掃過他的指腹,他順勢捏在手裡出神。
“葉舟。”
聲音仿佛從渺遠傳來,蕭晗回首,隻見暮塵提劍而立,殤花拂過銀光璀璨的利刃,紫砂飄搖,一時令他錯不開眼。
“為何看我?”
蕭晗的目光太過熾熱,暮塵垂眸,似是赧然。可蕭晗卻仔細端詳他的容貌,深刻得仿佛要把這糾纏兩世的人刻進靈魂。
“好久沒見到師尊了,”蕭晗如履薄冰地往前走了半步,可又擔心近了過於唐突,躊躇良久,他最終退了回去,眼眶不覺間倏地泛紅,“想多看看……”
在漫長而痛苦的淩遲之下,蕭晗舉步維艱,卻不得解脫,他幾度開口,但發不出聲音。暮塵沒有離開,也沒有催促,就那麼溫和地望著他,終於在半晌之後,聽見了蕭晗微不可察的哽咽:“師尊,我好疼……”
暮塵捧起蕭晗的臉頰,在那竭力隱忍的“我好疼”裡不禁動容。他撫上蕭晗的長發,眼前這個蜷縮在自己懷裡的少年,一如彼時那個午夜從夢魘中驚醒的孩子,也是這般無助地喊著“我好疼”。
蕭晗失聲痛哭,連肩膀都在顫抖,他哭得那樣肝腸寸斷,好像再也承受不住所有,要把這些年曆經的委屈全然宣泄在這一夜。
無數人的咒罵在他的耳畔喧囂——
“離經叛道的孽障!蕭掌門一生光明磊落,怎麼到頭來竟讓這掃把星滅了門。”
“鬼王害得這天下哀鴻遍野、雞犬不寧,多少無辜之人死於戰爭和災荒?!”
“他殺了顧氏一族,那可是他兄長發妻的母族啊!”
“你們知道嗎?據說修煉鬼道的人是感覺不到痛的,他們連血都是冷的。”
暮塵似乎也聽見了這些話,他撤回了手,不再安撫蕭晗,在所有人的鄙棄唾罵中,倒退了半步。
“彆走!”蕭晗邊哭邊跪爬過去,他這次將暮塵箍得更緊,宛如想把他苦尋兩世的人嵌進自己的身體,“你不能不要我……師尊,我……對不起,是我對不住你,但求你了,彆不要我……”
耳邊的紛擾終於停了,可取而代之的卻是蕭晗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你敢讓暮塵知道,你就是蕭葉舟嗎?”——是他自己的聲音。
那個無惡不作終遭眾叛親離的蕭葉舟;那個用師尊的血染紅登基之路的蕭葉舟;那個叛離三清灣而後率領眾鬼入關門的蕭葉舟;那個孑然一身最後伏誅於亡人穀下的蕭葉舟……
靈魂深處的自己無不嘲諷地說道:“你不敢。”
蕭晗認命地耷下頭顱,他的確不敢。
他從亡人穀逃到了紅塵,從閻羅殿逃回了陽間,他逃掉了世人對鬼王的千古恨,但他最終卻沒逃過自己的心。
蕭晗覺得自己的靈魂裂成了兩半,今生的魂在怒斥前世的魄,但早已死無葬身之地的鬼王卻突然問他:“你忘了嗎?他不願見你。”
不願見我……
蕭晗何嘗能忘?他至死奢望卻未嘗得到的——那一回眸。後來,他不辭而彆,藏在了與光背離的夜裡,夜涼如水,沉寂無聲,隻為了不滌蕩起那些舊日的傷痛。
可那個聲音還在繼續:“我不是你的心魔,蕭葉舟,我就是你——無惡不作的萬鬼之王,曾幾何時,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徒弟。”
蕭晗啞然失笑,他肩負兩輩子的罪業,跪於諸天神佛之下,卻妄想躲在暮塵的身後,乞求一絲庇佑。
所以他跪在暮塵腳邊,不停磕頭,欲以贖罪。肩膀的血淌到了手上,令蕭晗不敢觸碰暮塵的白衣,“師尊,我錯了,你彆不要我,好不好?”
奈何天不遂人願,暮塵在他嘶啞的哀求中垂下睫簾,猶如受人擺布的提線木偶,他俯過身來,冰涼的指尖貼上蕭晗的後頸,狠厲鳳目對視淚眼婆娑。
須臾,暮塵道:“蕭葉舟,你心不誠。”
“不會的,師尊……”蕭晗近乎失智的否認,如籠中困獸,他心口難以遏製地疼了起來,甚至蓋過了肩膀的重傷,“不會的……”
暮塵不置可否,覆在蕭晗後頸上的手卻驟然發力,幾乎想要掐斷他的脖子,“我要你證明。”
“怎麼證明?”
“……罷了,”沉吟半晌,暮塵放開了蕭晗,他起身避開後者試圖挽留的手,冷言道了一句,“代價之大,我恐你不願。”
“不,我願意的,”蕭晗跪行到暮塵身前,生怕適才得到的溫暖轉瞬即逝,“師尊,隻要你開口,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那好,”暮塵從廣袖裡拿出一把柳葉刀,他放在蕭晗眼前,眼泛潮紅略帶蠱惑之意,“蕭葉舟,我要你的心。”
蕭晗怔忡良久,倏地就笑了,那個笑容如釋重負,仿若他自始至終都在等這一刻。
“嚇死我了,師尊……”他輕鬆低語,麵容笑意絲毫未減,“我還以為你要什麼呢。”
暮塵聞言一滯,不可置信地皺起眉頭,卻被蕭晗趁機抓住了手。
“不就是心臟嗎?”
蕭晗牽著暮塵的手,把對方的短刃抵上了自己的胸口,“我剖給你。”
第五十九章 本王心誠
“何絮!”
蕭晗執刀的右手一頓,似乎有人在叫他。
可無儘的黑暗叫人耳目昏聵,他似乎聽見了,卻又似乎聽不見。
“何絮!”
到底是誰在喊他,如此難纏不休。
但是這聲音好熟悉。
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哪裡呢?
蕭晗眯起眼睛,想仔細端詳那位陪他走過了冗長歲月的仙尊,可眼前之人根本沒有開口。
那是誰?
何人喚他?
蕭晗兀自抓著暮塵的手,沒有鬆開,柳葉刀的刀尖此時正對他的心臟,暮塵眸光一黯,他不動聲色地握緊刀柄,旋即猛地刺下!
蕭晗隻有一瞬間的錯愕,而後立刻攥住紮進血肉的刀刃,“師尊……”
刀刃割開掌心,指縫間溢出殷紅,暮塵卻不在乎一般,兀自命令他:“為什麼負隅頑抗?!你不是心誠嗎?你不是無惜代價嗎?那便證明給我看!”
蕭晗與之四目相對,正欲鬆力之際,豈料遠處金光閃爍,一根猶如化蛇碧鱗之長鞭攀上了暮塵的手,順勢將他的胳膊從臂膀處卸了下來。
“蕭葉舟!醒醒!”
嗯?蕭葉舟……
這天底下,除了暮塵,還有誰會這般喚他?
蕭晗循聲而望,隻見一襲白衣湛然勝雪,來者眸色淩厲,眉宇凝重,所持之鞭劍拔弩張,儘呈殺伐之態,與他溫情平和的麵龐格格不入。
那他麵前的人是——?
猛一轉頭,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差點把蕭晗嚇死,這他媽哪裡跟暮塵沾邊?分明是一隻還散發著腐臭的走屍!
這走屍雙目空洞,皮膚青白,已無半點生氣,它被褚尋憶絞去了一隻胳膊,卻依舊不肯善罷甘休。
走屍沒有痛覺,缺了右臂除了平衡不穩外,沒有任何影響,它連滾帶爬地撲向褚尋憶,蕭晗手疾眼快地把褚尋憶拉進懷裡,那走屍撲了個空,撞在了二人身後的牆壁上,砸出了好大一個坑。
褚尋憶周身的狠決已經消散,方才的長鞭也不見了蹤跡,他把腦袋輕輕抵在了蕭晗的肩頭,一股子血腥味兒竄進鼻腔,褚尋憶皺眉道:“你的心口在流血。”
“不妨事兒。”也不知蕭晗到底清醒了沒有,他笑著用下巴蹭了蹭褚尋憶的青絲,“這顆心,本來就是剖給你的。”
擔心蕭晗傷勢加重,褚尋憶從他的臂彎中躲了出來,“我要你的心做甚?”
誰知蕭晗卻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無所謂。”
“什麼?”
蕭晗站不住了,宮羽弦的匕首險些要了他半條命,而現下再經柳葉刀剜心之傷,令他的身體不堪重負,早已成了強弩之末。
“無所謂的,師尊。”但他仍寧謐地笑著,虛弱的聲音裡滿是疲憊,他眷戀地望向褚尋憶,眼神直白地傳遞著兩世的懷念,“捏著玩也好,踩爛了也罷,隻要你能回來,我不在乎的。”
“你……”
褚尋憶似是被嚇到了,對於蕭晗的那聲“師尊”,他沒有回應亦或反駁,過了良久,才無奈地歎了一句:“彆說話,默念清心訣。”
趁二人言語之際,走屍晃晃悠悠地爬了起來,意圖再度發起攻擊,蕭晗癱坐在地,八成是指望不上了,褚尋憶便從那截斷臂的手上奪過柳葉刀,而後徑直插進了走屍的頭顱。
“我就是個瘋子,所有人都怕我,”蕭晗無辜地攤開手,“他們說我比無名還不可理喻,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許是受摘心術的影響,蕭晗的目光逐漸混濁,嘴裡還不知所雲地念叨著什麼,褚尋憶伸出手想試著安撫他,可蕭晗莫名些驕傲地昂起頭,“正所謂——‘藍出於青,而勝於冰’。”
蕭晗學識欠佳,不經意間鬨出的笑話總能令褚尋憶展顏,但在好笑之餘,褚尋憶更多的卻是心疼,他心疼蕭晗,因為他知道一切的始末,知道這個胡言亂語的少年究竟沉默地背負了怎樣的過往。
冰涼的食指貼上蕭晗的薄唇,凍得他一激靈,隻聽褚尋憶垂眸道:“彆說了,葉舟,默念清心訣。”
月光驟然搖曳,徒留溫言繾綣。
蕭晗恍惚間,那聲壓抑在喉間的“師尊”立刻脫口而出。
褚尋憶退了半步,他轉過身,仿若隱忍,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蕭晗本就不太清醒,加之褚尋憶這麼一應,愈發失心瘋了,眼瞧那抹皎白漸行漸遠,他倏地起身,從背後抱住了褚尋憶,“師尊你彆走……求你了,彆走……”
褚尋憶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怔愣一瞬,拍了拍蕭晗攬著他的手,“不走。”
“你是本王的人,沒有本王的允許,你不準走……”蕭晗將褚尋憶抱得更緊了些,他仿佛很害怕失去對方,但下一刻又立時改口,小心翼翼的態度與適才強硬的口吻判若兩人,“不,不是!徒兒失言了……師尊,你彆生氣……”
這個以“王”自稱的少年變得卑微,如同孩子一般不知所措。褚尋憶在蕭晗的懷抱中艱難地轉過身,他輕撫著蕭晗的頭發,最終在他的額頂溫柔地落下一吻,“彆怕,葉舟,我既來了,便不會走。”
蜻蜓點水,卻刻骨留痕。
蕭晗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東西狠狠撞過,他覺得這句話很熟悉,似乎在什麼時候聽到過。
是暮塵教會他哭的那年嗎?
天邊的最後一縷餘暉散儘,遠方暮色漸沉。
彼時,蕭晗尚不喚作蕭葉舟。
他沒有一日不做噩夢,哪怕白日裡打個盹,也會被夢魘驚醒。
其實能驚醒才算好的,大多數時候,蕭晗是醒不來的。自從離開了亡人穀,沒有月霖的護法,他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在歸真界裡如臨深淵。
但起初蕭晗並不害怕。
三清灣有待他視如己出的蕭峰和唐夢安,有素昧平生卻情同手足的蕭玉笙,還有他三生有幸方才得以窺見、好似渺遠於神壇上的那抹光。
玉清仙尊縱然不近人情,可他是蕭晗的光。
那束光掠過暗無天日的亡人穀,照亮了倒掛著一眾殘屍的鬼門,映在了蕭晗身上。
為此,他從地獄歸來,貪戀塵寰的暖陽。
子時將至,夢魘隨之。
今夜也不知怎的,雷聲震天,夜雨連綿,暮塵擔心蕭晗睡不安穩,便想去西峰看一看他。
寢殿沒有明燭,蕭晗縮在被子裡,整張臉都蒙了個徹底,隻有右手還露在外邊,手腕緊繃,似乎是怕有人近身,好以防不測。
“蕭晗。”暮塵冰冷的手指在蕭晗的腕上一扣,蕭晗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倒抽一口涼氣醒了過來,他的眼中惶惑未散,呆呆地盯著床邊的人。
暮塵鬆開他的手腕,放柔了聲音:“做噩夢了嗎?”
蕭晗木訥地點了點頭,即使雷霆劃破夜空的黑暗,暮塵的麵容在雨夜裡也顯得若近若離,不那麼真切。
床鋪旁仿佛圍滿了人,他們都在說蕭晗今生為鬼,注定不得好死,不配染指玉清仙尊,不該謀求這段難登大雅之堂的師徒孽緣。
他的醃臢不堪玷汙了暮塵的冰清玉潔,可後者卻無怨地安慰著“彆怕”。
到底什麼才是夢呢?
是他苦命掙紮但永世無法擺脫的夢魘,還是下一刻或許就支離破碎的眼前人?
蕭晗莫名感覺自己好無助,就像一個浮萍,什麼也抓不住。他忽然想離暮塵再近一點兒,他想仔細端詳傾慕而不可及的師尊,可他除了微皺的眉頭,幾乎是麵無表情。
他甚至都不會哭。
蕭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痛得唇齒打顫,卻沒有掉半滴眼淚。
他不傻,也會流血,也知道疼,可他不會哭。
眼淚隻會是看客的笑柄,蕭晗從來不屑於旁人的憐憫和慈悲,但他現下真的很想抱住暮塵,求師尊疼疼自己。
可在他天人交戰之際,暮塵走了。
抽身而去,隻剩蕭晗在漫長的午夜煎熬。
但他仍然沒有哭,眼眶宛如一池枯泉,乾澀欲裂。
突然,不遠處傳來靈火綻放的聲響,與之一同到來的,還有一盞燭光。
蕭晗抓住被角,以此壓抑悶痛的胸膛,他盯著那襲白衣,心臟倏地抽搐,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奪眶而出,隨之視線模糊。
暮塵輕攏廣袖站於燭台之前,他拭去蕭晗臉上的晶瑩,笑容尚淺,“怎麼哭了?”
“師尊……”蕭晗癡癡地喚了一聲,那是自他有記憶起,頭一次發現自己哭了,“你不要走,求你了……”
“好,不走。”
得到這個回答,蕭晗卻不知足,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去夠暮塵的衣角,可又怕過於僭越,所以一時踟躕。
誰知暮塵的微笑深了,唇角是不容忽視的弧度,他溫柔地握上蕭晗的手,告訴他:“睡吧,我陪著你,彆怕。”
……
月霖立於暗處,安靜地目視屠家偏院,待褚尋憶把昏睡的蕭晗背回房間後,她小聲嘀咕道:“這姓褚的跟暮仙君著實相像,就連主人都難免認錯了人。”
但發現院子裡躺了個走屍,月霖不解地回頭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無常鬼笑而不語,恭謹地作揖而退。
第六十章 本王要求歇一章!
沒有得到回答,月霖也不再追問,無常鬼這廝素來寡言神秘,但幸好,至少他對於蕭晗是矢誌不二的。
可月霖忘了蕭晗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丫頭,亡人穀裡沒有活人”。
等月霖回到小破廟時,映入眼簾的一幕奇景差點叫她撅過去。
隻瞧許九陌腦袋上蓋了塊手帕,蕭蔚明拿了根破筷子就要挑。
月霖目瞪口呆,這他媽是要……掀蓋頭?!
九大惡鬼分修九道,月霖修的夢道,能看見歸真界的萬事萬物,但絕情鬼修的是情道,她編織的環境自成一簾幽夢,月霖無法乾涉其中,若想救人出夢,除了強行破開陣眼也沒旁的法子。
之前洛姨還在的時候,曾教過月霖一些小把戲,那時她就想,此道雖名為“絕情”,實則卻最是癡情,摘心之術也隻是讓夢者看見自己的心上人罷了。
不過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親眼看到蕭蔚明和許九陌成親,月霖的雞皮疙瘩還是掉了一地。
無論癡情、絕情,也不能這麼搞事情啊!
這麼想著,月霖卻口嫌體正地抓了把瓜子,完全沒有救人的打算。雖然她不太能接受自己的如意郎君娶了彆人,但對方可是許九陌欸!這百年難得一遇的糗事,可是夠月霖嘲笑他們半輩子的。
膈應歸膈應,但不看白不看。
月霖一手接著瓜子殼,一手托著腮幫子,也不知蕭蔚明掀開蓋頭的時候,看到的,是誰的容顏。
與月霖猜的大差不差,蕭蔚明正在摘心術的迷境裡放棄了掙紮,他自知無法破除迷陣,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幕後之主,他束手無策,隻好妥協著往前走。
和傳說中一樣,摘心之術果然可令人看見心中所念,蕭蔚明環視四方,但見紅燭高照,喜幔低垂,一張紅酸枝的大床鋪著錦被,上麵繡了百鳥朝鳳,灑落的團棗、花生、桂圓、蓮子更是一應俱全。
眼前的新娘子朱妝明豔,薄紗遮麵,雖然五官在蓋頭之下略顯模糊,但怎麼看都錯不了,是月霖的傾城紅顏。
而真正的月霖卻在外界好整以暇地嗑瓜子,蕭蔚明跟許九陌都僵在原地,沒什麼動作,她不明所以,但本著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原則,掐著嗓子喊了一聲:“新娘子出門咯!”
蕭蔚明的執念遠沒有蕭晗那麼無法自拔,但也經不住月霖的聲音傳至耳畔,他聽不清,卻不覺在幻境裡越陷越深,“月霖?是你,對不對?”
對方沒有應他。
蕭蔚明不敢逾矩,他茫然地笑了一下,隨後不失體統地躬身行禮,道:“在下愛慕已久,唯望聘卿為婦。”
雪梅雨桐,白首與共。
得償所願,雲胡不喜。
“一拜天地——”
蕭蔚明和許九陌齊齊跪地叩首,嚇得月霖險些把瓜子殼吞肚裡。
“二拜高堂——”
蕭蔚明牽著許九陌的手腕站了起來,二人魔怔了一般,旋即便朝月霖的方向一塊跪了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月霖怕折壽,急忙跳開了是非之地,“這……這是看見什麼了?怎麼還行上大禮了?”
“夫妻對拜——”
蕭蔚明垂著眼簾,自始至終未嘗端詳過月霖一眼,他轉過身來,“哐嘡”一下屈膝低伏,誰知兩人太不默契了些,竟直接撞了個頭對頭。
“禮成——”
瞅他們捂著腦袋的狼狽模樣,月霖樂得前仰後合,但很快她便笑不出來了,因為蕭蔚明已然掀了許九陌頭上的那塊帕子,距離極近,又曖昧不清,許九陌的鼻尖幾乎就要碰上蕭蔚明的唇角。
月霖差點一翻白眼背過氣去,她沒尋到陣眼,乾脆掌彙法力直擊二者,當然,更偏向許九陌一點。
“對不住啦……”
話音剛落,蕭蔚明和許九陌便被打飛了半丈遠,也當然,許九陌飛得更遠了一點兒。
月霖立刻換上一副楚楚可憐的麵孔,跑到倆人身邊,“你們沒事吧?”
“無妨,月霖你……”蕭蔚明擔心月霖受傷,頓時便握上了她的手,但眼下月霖並未束發,既沒有繁華的鳳冠霞帔,也未著碧色喜服,反而雨後青藍的鬥篷倒是與雪景十分相配。
蕭蔚明佯作體麵地鬆開了手,低聲道:“月姑娘,恕在下孟浪……”
“哪來那麼多規矩,人沒事兒就行。”
月霖對自己的法力有數,在確保不會傷了他們的前提下,破開絕情鬼的摘心術並不算難,所以她算得準、坐得定,但仍礙於情麵問了一句:“許公子,你還好吧?”
“不好……嘶!哎呦,疼死我了……”許九陌還是那個德行,自顧自地怨天尤人,“這是什麼陰法詭計?!我就瞧人喂個馬都能中招。”
他嗓子尖,叫喚久了任誰的耳朵都會遭殃,趁許九陌抱怨累了,蕭蔚明趕忙見縫插針道:“沒受傷吧?”
“這點兒小把戲,還不至於受傷。”許九陌撣著衣服上的薄雪,不解地嘀咕:“難道是夢鬼?不,不對,夢鬼乃將人引入歸真之界,那裡的見聞皆為夢者記憶,但方才的景象卻是我平生頭次所遇……”
“對了,許公子,”蕭蔚明忽然問他,“你方才看見什麼了?”
許九陌支支吾吾地不肯給個答複,“這、這很重要嗎?”
其實不重要,但月霖好奇,所以編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套他話,“怎麼不重要?咱們得齊心協力抓鬼呀!你這般隱瞞,我們還怎麼相信你?”
“我、我……”許九陌破罐子破摔,“哎呀,就是有個王八蛋跟我拜堂……”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麵對月霖期待的表情,許九陌心一橫全禿嚕了,“然後那個王八蛋是我自己!”
“什麼?!”
摘心術確能讓人看見心中所想,可無奈孔雀開屏,臨水自照,在求仁得仁的幻境裡,許九陌看到的竟是濃妝豔抹的他自己。
月霖尷尬地豎起了大拇指,“許公子當真純情哈……”
“意料之外,”蕭蔚明不置可否,“但也在情理之中。”
這倆人夫唱婦隨的,氣得許九陌直跳腳,“你們不懂!未經情劫對於修道的人而言,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一件事兒!”
蕭蔚明敷衍道:“行,許公子赤子之心,難能可貴。”
“沒錯,許水仙……”壞了,怎麼還把心裡話給說出來了,月霖尷尬地吐了下舌頭,“啊不,許公子……”
“什麼許水仙?”反應過來月霖是在說自己,許九陌氣得七竅生煙,“你們禮貌嗎?”
自戀就是自戀,月霖和蕭蔚明才懶得聽他狡辯,二人扭頭就走,許九陌跟在他倆屁股後麵喋喋不休:“就像亡人穀如今的絕情鬼一樣,本來也是沉魚落雁的一介女流,若不是被鬼王辜負,怎會大半夜的出來作祟。”
聞言,蕭蔚明回首,“絕情鬼?”
許九陌點了點頭,“既然不是夢鬼,那剛才的幻境,便是絕情鬼的摘心術了……”
莫非是溫蘭茵?
月霖心存猶疑,便問:“你怎知是鬼王負了她?”
許九陌不屑地掏著耳朵,“你一個修鬼道的還需要問我?”
“許公子。”
蕭蔚明沉聲打斷,示意許九陌慎言,他轉而對月霖道:“我聽家父說,當年絕情鬼溫氏乃上修界出了名的風塵女子,是被鬼王強擄回亡人穀的,後來鬼王伏誅,她失了完璧之身,眾修士寓之為不詳妖女,最後溫氏被逼至斷崖處,便自儘了。”
“不是這樣的!”不料許九陌卻倏地激動,他反駁道,“我爹當年也在場,他說溫氏遭沈博恩率眾圍堵,弄得衣衫不整,她小臂上的守宮砂就暴露在太陽下,可能連老天都看不過眼,溫氏墜崖之時忽逢晴天霹靂,似乎以此告慰她的一縷冤魂。”
月霖默然不語,三人中隻有她最清楚,溫蘭茵縱使有千錯萬錯,卻也是個可憐人。
二十年前,蕭晗在大婚之日不肯踏進洞房半步,為的,就是要保她完璧之身。
以至最終送溫蘭茵離開,蕭晗都未嘗碰過她半根指頭。
近幾日陰冷,雪花般的霧凇趴在窗戶上,從屋裡幾乎瞧不到外麵,月霖杵著下巴,忽地想起了二十年前,溫蘭茵離開酆都的那晚,薄霧一如今夜。
溫蘭茵站在永昌宮的門口,她頷首斂衽,盈盈下拜,“參見鬼王。”
身為蕭晗的發妻,她卻未嘗喚過“夫君”,下人們難免議論,但溫蘭茵識得大體,從不因此叨擾蕭晗。
可麵對這樣一位女子,蕭晗捫心歉疚,所以他總會抽出時間來用一頓晚膳,再說上幾句噓寒問暖的套話,談不上伉儷情深,但至少相敬如賓。
蕭晗舉起酒盅一飲而儘,“蘭茵,多少年了?”
“妾室愚鈍,還請鬼王明示。”
溫蘭茵深知自己不過是鬼王用來消遣的玩物,蕭晗的許多話並非說予她聽,不過也隻能說予她聽。
蕭晗也不在乎她回應與否,自顧自地慨歎:“六年了吧,你如今也該二十有一了。”
“鬼王所言甚是。”
他仔細端詳麵前的女子,荏苒一枝春,恨東風,人似天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