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本王又沒乾好事兒
溫蘭茵一邊聽著,一邊試圖從蕭晗的眼裡找到一星半點的波瀾,可惜沒有。蕭晗就像一縷漂泊無定的孤魂,他的麵相陰沉,又離離透著些不甘,思忖片刻,他忽然說:“本王命人備了馬車,子時便走。”
溫蘭茵不明所以,“去哪裡?”
蕭晗撫上她的纖纖玉手,將幾張銀票放進了她的手裡,“出了酆都,你想去哪兒都好,彆再回來了。”
這些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算熬出頭了。
溫蘭茵叩首謝恩,蕭晗卻沒有如往日那般——抬手扶起她並說一句“不必多禮”。
這個喜怒無常的鬼王倏地笑了,“愛妻,你可還記得拶刑嗎?”
提及拶刑,溫蘭茵的身子猛然一顫,“我不、不記得了……”
那是她最初欠下的糊塗賬,以至時隔多年,當蕭晗隻是漫不經心地隨口一問,溫蘭茵便嚇得分寸大亂,就連自稱“妾身”都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距逃出亡人穀僅一步之遙,可蕭晗偏生挑這個時候秋後算賬,或許是不想那麼輕易地放過自己。
“鬼王突然提這個做什麼?”
溫蘭茵想給蕭晗夾筷子菜,以此緩和一下冰冷的氣氛,但她的右手止不住地發抖,經過幾次三番的努力,終於把碟子裡的肉片舀到了地上。
蕭晗見之也不惱火,倒是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將那片肉夾了起來,而後舉在溫蘭茵的麵前,“本王讀書少,一開始王叔稟報之時,本王甚至都不知道,何為‘拶刑’。”
話音未落,鬼火驟地高燃,焰光映雪,近有燎原之勢,肉片在刹那之間便成了灰燼。溫蘭茵的眼淚隨之滴落,她有預感,自己的下場,不會好過於那片肉。
“但本王的皇後知書達禮,琴棋書畫更可謂是樣樣精通。所以,愛妻,你知道嗎?”
蕭晗笑了,那個笑容毛骨悚然,他的陰翳和殘忍似乎早已深入靈魂,伴隨著王座的孤寂和血腥,毫無轉圜餘地。
溫蘭茵不敢應聲,紅淚偷垂,咬唇不語。
“我問王叔那是什麼,他沒有回答,反而讓我自己去地牢的梟鳴殿瞧個清楚,”蕭晗的眸子不再轉動,眼白裡的黑珠就死死釘在一處,猙獰的麵容直接瘡入了溫蘭茵的眼睛,“你猜本王最後看見了什麼?本王看見理應鳳儀天下的皇後,竟一邊命人用竹棍夾斷他的手指,一邊瘋了似的抽自己耳光,說什麼‘是妾身鬼迷心竅’。”
溫蘭茵秀麗驚豔的臉上,是再也無處遁形的驚惶,她爭辯道:“可鬼王您當時、當時並未責罰妾身,還、還說、還說本就是暮公子錯!”
蕭晗不置可否,“哦?是嗎……”
“您說頂撞皇後、挑釁天威之人,就當處以此刑,您還跟妾身說,若是他下回膽敢冒犯妾身,大可……大可直接斬了他的雙手……”溫蘭茵越說聲音越輕,終於在蕭晗無悲無喜的注視下,頹然軟倒在了地上,她的眼中還噙著淚花,“鬼王,妾身所雲句句屬實,絕無半字虛言……”
蕭晗惋惜地歎了口氣,他道:“蘭茵,日子過去了太久,本王當年說了什麼,沒說什麼,都已然淡忘了。”
“鬼王……”溫蘭茵明明從方才就已大致猜到了蕭晗的心思,但聽到這句話時,還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您不能這樣……”
“本王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裡他在教本王執子對弈,但他的手卻逐漸潰爛,血滴在了棋盤上,模糊了紋路。”蕭晗慢悠悠地說著,末了眉頭卻驀地擰緊,眼中亮著寒光,“本王,很是心痛。”
他寒霜般的神色,配上這樣深情的話語,縱使溫蘭茵伴君伴虎數來年,也不禁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連頭皮都是麻的。她嗅到危險的氣息,於是做小伏低地跪爬到蕭晗腳邊,楚楚可憐地拉扯他的衣擺,“我……不,妾身、妾身冤枉……妾身委實冤枉……”
“冤枉?”蕭晗吐字極慢,猶如回首往昔似夢,“你出身低賤,他未嘗輕薄於你,反倒是處處忍讓,可你卻心生怨懟,施以拶刑……”他傾身挑起溫蘭茵的下巴,直視著那張如花似玉的臉龐,“果真是最毒婦人心呐,骨頭都叫你給絞碎了。”
溫蘭茵頹然癱軟在地,她邊打邊磕頭認錯:“求鬼王恕罪,是妾身鬼迷心竅……”
蕭晗漠然地看著蜷縮在自己腳邊的女子,他將溫蘭茵拽到自己近前,擦去她臉上泛濫的淚水,輕聲哄道:“彆哭,你笑一個,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就一如蕭晗在青樓初次遇見她的時候——“姑娘如此秀外慧中,笑一個好不好?”
恍如隔世。
尚且少不更事的時候,溫蘭茵也曾仗著自己的美貌恃寵而驕,她坐在蕭晗的腿上,雙手環上他的脖頸,自作聰明地問道:“妾身有一事不明,鬼王為何沉溺於妾身的笑顏呢?”
美人入懷,蕭晗的思緒卻已然飄到了九霄雲外,他沉默良久,最終抓住了溫蘭茵作亂的手,力道之大,白皙的腕子瞬間留下青紫,“因為從小到大,很少有人衝本王笑過。”
溫蘭茵看不透他,縱然身居高位,可蕭晗卑微仍舊,他摁住溫蘭茵打顫的肩膀,央道:“蘭茵,你笑一笑,我便放過你,好不好?”
至於溫蘭茵最後到底笑了沒有,月霖不知道,因為當日她候在鬼門關外,打點好了車馬,隨時準備出發。
但待到溫蘭茵獨自出穀之時,月霖竟不由自主地勒緊了手中的韁繩,引來馬匹的一陣嘶鳴。
卻見溫蘭茵衣裙鬆垮地掛在身上,臉上的血色褪了個精光,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中途還因著腿軟而跌了一跤。
月霖撇過頭,完全沒有攙扶溫蘭茵的打算,她順著馬的鬃毛,側目打量了溫蘭茵一眼,“上車。”
“上車?”溫蘭茵疑惑地重複了一遍,而後她便放聲大笑了起來,空靈的嗓音在諾大的亡人穀裡,倍顯蒼涼。
兩個守夜侍衛拔刀架於她的頸側,示以威脅,但溫蘭茵卻毫不在乎地往刀刃上撞去,幸而月霖手疾眼快地擲出飛鏢,打開了侍衛的刀,溫蘭茵撲倒在地,細嫩的皮膚立時見了血痕。
“你們這一個個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溫蘭茵指著周旁的兩個侍衛破口大罵,“本宮無論高低貴賤都是皇後!你們豈敢如此放肆?!”
月霖嫌她聒噪,隧命侍衛:“把嘴堵上,拖她上車。”
“放肆!本宮是皇後,鬼王的結發妻子!你們誰敢……唔!”
眼瞧侍衛拿的破布就要塞進自己嘴裡,溫蘭茵直接咬上了對方胳膊,生生用牙撕下了一塊肉,她吐掉口中的血腥,咧開暗紅的唇角喊道:“青樓如何?清倌又如何?本宮是正妻,與那等鄙薄的賤妾怎可相提並論?!他永遠也彆想爬上本宮的鳳位,鬼王至今未寫休書,隻要本宮不死,他就永遠是妾!”
“瘋狗!”另一個侍衛拎起她的領子,揚手就是一巴掌,“鬼王聖恩浩蕩,才允你破例離穀,還請娘娘,好自為之!”
“娘娘?喚我‘娘娘’做什麼?!倒是前邊那個稱呼,聽著更順耳些。”
自嫁與蕭晗六年,有幾個人真心實意地喚過這聲“娘娘”?不都是捧高踩低,緊著勁兒地奉承那位妾室嗎?
況且蕭晗陰晴不定,她常年蜷身伏在他的腳邊,與街邊的瘋狗,早就沒什麼區彆了。
月霖翻身下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靠近溫蘭茵,不等後者看清,便一記手刀劈下,溫蘭茵頓時兩眼翻白,暈了。
月霖接住她,將其打橫抱起,而後掃視麵前的兩個侍衛,“裝瘋賣傻而已,這就把你們給唬住了?”
二者一齊躬身,異口同聲:“屬下無能。”
“哈哈哈哈——”穀裡忽然傳出一串沙啞的笑聲,月霖連眼神都懶得給他,隻道:“無常鬼。”
暗影裡走出來一個麵容詭異的家夥,他總是一隻眼在哭,一隻眼在笑,嘴角一個耷拉,一個微翹。
無常鬼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溫蘭茵,而後解下自己背上的披風,蓋在了溫蘭茵的身上,“果真是今時不同往日呐,當年鬼王被罰,那個到處求人、跟蘿卜頭似的小姑娘,如今辦起事兒來,竟是這般狠辣。”
無常鬼似乎沉浸在自言自語裡,帶著一臉——說不出是什麼表情,他好像感慨萬分,卻倏地話鋒一轉,問道:“哎,說起來,你可見過咱們娘娘口中的那位‘妾室’?”
溫蘭茵身材嬌小,因而月霖抱得並不費力,她甚至有閒心思考無常鬼的話,隨即低頭瞟了一眼溫蘭茵,“沒有,我曾問過主人,他說是隨便娶的,算作陪嫁,不是什麼稀罕物。”
“唉……連你這自幼跟他長大的妹妹,都沒瞧過那位的廬山真麵目,可惜,當真是可惜咯。”
月霖很多時候聽不懂無常鬼的弦外之音,隻覺書生可能或多或少都不太會說人話,這種人的瘋言瘋語自然也無需理會。所以她將溫蘭茵安置車內,而後抄起韁繩,忽視了無常鬼的作揖,轉頭駕馬離開。
月霖趕著馬車出了酆都,來到了一座貧瘠的小鎮上,她清楚車內的人早已清醒,便說:“主人交代過,日後不管發生什麼,隻要你的守宮砂還在,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就肯定不會為難你。”
馬車漸停,溫蘭茵緩緩睜開眼睛,她感覺腿上沉甸甸的,一低頭,竟是一包金珠。
“這是主人讓我給你的,他說彆再做皮肉生意了,萬一失了身子,到時候可就說不清了。”
第六十二章 本王放假中,勿擾
“不去徹查究竟是何人搗鬼,反而在這兒講起故事來了,”宮羽弦一腳踩滅了地上的火堆,“果真是少年心思莫測。
許九陌本來倚著樹乾昏昏欲睡,結果聞言瞬間彈了起來,他來回看了宮羽弦幾眼,發現她踩滅了自己剛辛辛苦苦生起來的火堆後,立刻尖聲叫道:“不是,你誰啊?!知不知道這大雪天的能生個火有多不容易?!”
對於許九陌的不滿,宮羽弦嗤之以鼻,“嗬,不容易?還嫌引來的臟東西不夠多是嗎?”
言罷,宮羽弦眼珠一轉,森然的目光就落在了月霖身上。
蕭蔚明也不知來者何人,他下意識護住月霖,右手不動聲色地握上了劍鞘。
宮羽弦危險地眯起眼睛,沉聲道:“讓開。”
蕭蔚明半低著頭與她對視,“恕難從命。”
不料宮羽弦一把扒拉開了蕭蔚明,她用了五成的靈力,蕭蔚明自然不敵,後背徑直撞在了許九陌旁邊的樹乾上。
“哎呀!怎麼還動上手了?!”許九陌忙扶起蕭蔚明,“沒事兒吧?”
蕭蔚明拍了拍許九陌,示意自己無礙,他死死盯著宮羽弦,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劍相向。
宮羽弦步步緊逼,巨大的壓迫感令月霖退無可退,見此,許九陌啐道:“呸!有本事你、你衝我來,欺負一個姑娘算什麼英雄好漢?”
其實這話他說得也心虛,宮羽弦一看便是來者不善,況且她連蕭蔚明都輕輕鬆鬆地打垮了,那打自己不就跟撚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分彆了嗎。
可許九陌即使再怕,豈能讓月霖一個女兒家獨自麵對,於是他仍壯著膽子叫囂:“你、你敢動月霖一下試試!你這是要、要與我整個、整個昆侖關許氏為敵!”
宮羽弦不予理睬,她兀自上前一步,距離之近,差點跟月霖額頭相碰,“你不是活人。”
然而就在蕭蔚明提劍出鞘的那一刹,竟有一襲烈焰紅衣自天而降,擋在了月霖身前。
蕭雲清怒目圓睜,她桃花般的眼眸在憤怒之下變得狠決,“你答應過我不會濫殺無辜的!”
宮羽弦看向風塵仆仆的蕭雲清,反問道:“我有說要殺她嗎?況且你走得這麼慢,我就算要殺,等你趕來,屍骨八成都涼透了。”
蕭雲清不服氣道:“你走得太快,我……”
“你什麼?輕功欠缺便是築基不牢,之前讓你撂地賣藝,還覺得委屈你了。”
蕭蔚明聽了這一番話,頓時便明白宮羽弦便是蕭雲清新拜的師父,隧拱手行禮,敬道:“見過前輩,方才多有冒犯,還望前輩海涵。”
月霖不明就裡,但也亦步亦趨,效仿貴門之女應有的禮數,“前輩。”
許九陌的腦子還沒轉過來,但他顯然注意到了蕭雲清,那低眉喪眼的模樣,幾時在二小姐的臉上出現過?嚇得他舌頭險些打結,“是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偶遇老熟人,蕭雲清又立馬擺出了大小姐的架子,“本小姐為什麼不能在這兒啊?閉嘴吧,小結巴。”
“你說誰結巴?!”
“說你呢,怎麼著?”
這幾個小屁孩吵吵嚷嚷的,宮羽弦不厭其煩,乾脆捏住了蕭雲清的嘴,手動噤聲,“閒話少敘,說正事兒。大約一柱香前,我和小二分彆被突如其來的幻境所困,想必你們也中了絕情鬼的摘心之術吧?”
“小、小、小二?哈哈哈哈!三清灣的二小姐什麼時候成小二了?也不知會一聲,笑死我了哈哈……”
瞧許九陌樂不可支的模樣,月霖也沒繃住,不太給力地笑了兩聲。
“唔!嗚……”蕭雲清被捏著嘴,說不了話,但從她的表情來看,是在怒斥月霖不仗義。
所以蕭蔚明扭過了頭,沒敢樂出聲,畢竟親妹妹的麵子還是要給的。
宮羽弦無奈地歎了口氣,“事態緊急,儘量幾句話就解釋清楚你們看到了什麼,廢話少說。”
蕭蔚明年長,在四人之中也最為恭順,自是無需宮羽弦多費口舌,他道:“晚輩看到的是洞房花燭,以及自己的心悅之人。”
相比於蕭蔚明的大方坦蕩,許九陌卻窘迫了些許,“我這說來話長……”
宮羽弦拔出匕首,瘴氣裹挾著刀刃,在夜裡泛起詭異暗紅的光。
許九陌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識時務道:“那我長話短說……跟蔚明兄一樣,我也是大婚的幻境,隻不過嫁娶之人……都是我自己……”
這回換蕭雲清樂到捶地了,“都是你自己……哈哈哈哈哈!”
許九陌惱羞成怒,“笑什麼笑?!”
“本小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世上竟有人自己愛上了自己。”蕭雲清樂得直抹眼淚,“要我說,你就改名叫‘許水仙’算了。”
雖一彆半載,但默契未減,月霖聞言拍手叫好:“誒,雲清咱倆想一塊去了!”
“你看她們!”許九陌吵不過,便試圖拉攏蕭蔚明,他拽著後者的胳膊搖晃,“蕭公子你倒是說句話呀!”
蕭蔚明無奈地好言相勸:“許公子,大人有大量,咱能不能不要跟女孩子計較……”
許九陌表示抗議,“不能!”
蕭蔚明:“……”
絕情鬼眼下不知所蹤,極有可能還在某處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但這幾個孩子全然沒有後怕,聚在一塊嘰嘰喳喳的,卻像是八百年沒見過似的,一肚子說不完的話。
宮羽弦清了下嗓子,不怒自威,“咳!”
蕭雲清頭一個閉上了嘴,肉眼可見的蔫了下去,月霖見此也不說話了,怯生生地看向宮羽弦。
可許九陌正在氣頭上,他才不管什麼三七二十一,聽見之後立馬懟道:“咳嗽什麼?嗓子卡雞毛了?!”
許九陌常年口不擇言,這打圓場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蕭蔚明的肩上,他捂上許九陌的嘴,衝宮羽弦錢鞠一躬,“前輩您說。”
“方圓一裡之內,除了你們這塊兒,還有一處地方煞氣頗重,不想死的就跟我走。”宮羽弦一個閃身,頓時走出了幾丈之遠。
許九陌聽得雲裡霧裡,他喊道:“兄台,你倒是把話講清楚啊!”
不想宮羽弦還真停下了腳步,她回首斜睨,嗤道:“眉毛下麵掛倆蛋,隻會眨眼不會看。”
隨後便一躍而起,不見了身影。
許九陌被噎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嘿?這幾個意思?”
月霖拍了兩下他的肩膀,歎道:“許水仙,你這眼神不行呀,那分明是位女子嘛。”
“就是,眼瞎還結巴,莫怪自己娶了自己,我瞧也沒有姑娘樂意嫁與你吧。”蕭雲清搭著月霖的肩膀,“月霖,咱倆走,不等他們了。”
月霖攬上蕭雲清的腰,“走著~”
看著二人勾肩搭背,狼狽為奸,許九陌半天冷沒憋出半個字:“我!你!你們!”
完了,好像真結巴了,蕭蔚明偷笑了一下,而後扽著許九陌的袖子跟上了她們,“好了好了,彆生氣,咱們也走吧。”
可尚未行至百步,月霖便覺察出了端倪,宮羽弦所選之路的正北方,乃屠氏宅邸。
蕭雲清沒發現月霖的異樣,依然八卦地旁敲側擊:“那你跟我哥,這就算……成了?”
月霖心不在焉地應付她:“算是吧。”
“彆算是啊,那我這聲‘嫂子’,是叫還是不叫?”
恰逢幾棵紅梅開得正盛,寒風掠過,碎雪飄搖,月霖不動聲色地揪下一朵梅花,轉而把手背在了身後,“先彆叫了,八字還沒一撇呢。”
蕭雲清不太認同地“嘖”了一聲:“唉,情到深處不自知,我看這嫁妝呀,可是省不下咯。”
月霖搭話的同時稍施法力,而後鬆開手,讓那朵紅梅再次徘徊於風裡,她舒了口氣,這才得空問道:“什麼嫁妝?”
念及月霖出自於亡人穀,可能不太了解陽間的嫁娶之規,蕭雲清撓了撓頭,“呃,就是大婚當日,新郎官需駕高頭大馬躬親相迎,而新嫁娘當與十裡紅妝同出閨閣……”
還真是,月霖心道,主人迎娶溫蘭茵那天,便是紅衣白馬,翩翩少年。
她正想著,一抬頭,就對上了宮羽弦近在咫尺的臉,這人究竟是誰?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自己近前。
蕭雲清也嚇了一哆嗦,她順著胸口抱怨道:“老天,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宮羽弦不曾回答,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月霖,旋即隨手一撒——細碎的血紅梅花零落滿地。
她自始至終並未開口,卻令月霖徹底慌了神。宮羽弦現下已然起疑,自己定不可再生事端,但若無法提前告知蕭晗,那等他們登門之際,又會是怎樣的一場狂風暴雨。
蕭蔚明和許九陌走在後邊,他們未嘗注意適才的劍拔弩張,倒是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你說那廝到底什麼來頭,神神秘秘的。”許九陌思考的時候手閒著無聊,便不時敲下蕭蔚明的頭,“關鍵還穿得不男不女,一看就不像什麼好人。”
要擱以前,蕭蔚明定會捉住許九陌招欠的手,再講些“切勿以貌取人”的大道理。但這次,蕭蔚明甚至都沒應他,許九陌好奇地回過頭,“你乾嘛呢?”
卻見蕭蔚明仔細地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紅梅,在許九陌的追問下,他紅了耳廓,頗為赧顏,“我瞧月姑娘剛摘了一朵,尋思她可能喜歡,就……”
許九陌感覺自己就像路邊的狗,猝不及防地被人踹了一腳,但沒辦法,誰讓蕭蔚明遇上了心儀的小娘子,而許九陌還在本該做春夢的幻境裡嫁給了自己。
唉,人比人氣死人。
“哼!”許九陌拂袖而去,“我就多餘問。”
第六十三章 本王思考鬼生
經過昨晚那麼一折騰,蕭晗算是徹底睡不著了。臨近五更天的破曉,雞還沒打鳴呢,他就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褚尋憶的房間門口,用背抵著門,也不進去,兀自看向都快發臭了的走屍發呆。
背後的木門陡然打開,身體沒了支撐,蕭晗立時栽了過去,而褚尋憶無視了倒在自己麵前,還摔了個底朝天的蕭晗。
“哎呦,疼死我了……”
褚尋憶沒吱聲,但從他居高臨下的眼神來看,明顯是在說蕭晗“活該”。
蕭晗可憐兮兮地捂著腦袋,“祖宗,我又怎麼得罪你了?”
褚尋憶依然沒說話,隻是深深地看著蕭晗,終是一聲輕歎,“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
“沒什麼。”
天道好輪回,一物降一物,蕭晗也終於碰到自己招架不住的人了。
他悻悻地爬了起來,發現桌上擺了幾張宣紙,上麵的墨跡還未全乾,顯然褚尋憶適才正在題字。
“淡月微雲皆似夢,空山流水獨成愁……”蕭晗自顧自地念了一遍,念完又覺得寓意不好,於是拽著褚尋憶的手摸了摸木頭,“呸呸呸,寫這種淒淒艾艾的東西做甚?”
褚尋憶拿走蕭晗手中的宣紙,不由分說地扔進了炭盆裡,紙落燼燃,他道:“隨便寫的。”
“怎的扔了?”蕭晗轉身,隨意擺弄著滿桌子的筆墨紙硯,豈料褚尋憶先他一步,皓袖一展,摁住他正想拿起的那張信紙。
蕭晗抬眸,對上了褚尋憶那張寵辱不驚的臉。
二人對峙,周圍的空氣好似都有些僵冷,蕭晗收了手,笑著問他:“我不能看嗎?”
褚尋憶不答,蕭晗也沒有強迫,反而懸筆寫下褚尋憶未完篇的後半闕——幾看孤影低徊處,隻道花神夜出遊。
褚尋憶的眸光明顯一亮,可待蕭晗再回頭時,卻錯過了他少有波瀾的表情,隻聽他說:“你的字長進了不少。”
蕭晗應得坦然:“非也,恰好這首詩練過。我習字晚,差不多束發之年才開始學,那陣子向來都是師尊寫什麼,我就臨什麼,後來久而久之,凡是他寫過的字,我就寫得好,他若沒寫過,我可能連筆畫都容易出錯。”
褚尋憶沉吟半晌,仿佛是在回想什麼被時光湮沒的過往,而後他與蕭晗擦肩而過,輕攏長袍立於窗前。朱窗半開,沁來絲絲涼意,褚尋憶如畫般的眉眼望著皎皎明月,隨手拂去了窗欞上的積雪,“難為你還記得他寫過什麼。”
“嗐,談何什麼難為不難為的,”蕭晗冷笑一聲,似是自嘲,“反正我這片赤誠之意,算是打了水漂了,連個響都沒聽到……”他忽然一頓,怔怔地盯向被褚尋憶扔進炭盆的那遝宣紙,瘋了一般赤手扒拉出幾張還未全然燒儘的。
“何絮?!”褚尋憶的指尖還沾了些許融雪,很涼,剛好捂上蕭晗被火炭燙傷了的雙手。見他一目十行地略過上麵的字跡,褚尋憶終究沒有歎息,“你這又是何苦呢?”
“不像……”蕭晗唇齒微張,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可褚尋憶還是聽見了,“不像什麼?”
這篇字,形似而神不似,與暮塵的筆跡確有八分相仿,但遒勁而非孤傲,到底少了些不染人間煙火的氣韻。
也罷,那位高不可攀的玉清仙尊,怎會委身屈居於下修界,隻為全一段善孽難分的師徒之緣。
“沒什麼……那走屍晦氣得很,我一會兒就把它埋了。”蕭晗出神得厲害,被燙紅的右手竟有點兒後知後覺的痛,褚尋憶冰涼的指尖輕輕摩挲著他的掌心,問道:“疼嗎?”
聞言,蕭晗心尖一顫,雙手脫力,那些殘焚的宣紙便又飄了滿地,褚尋憶將其一一撿起,最終還是丟進了炭盆裡。
那宣紙猶如蕭晗的前世今生,從熾灼烈焰的苦恨,直至逐漸平熄的釋然。頃刻怔愣,他才應道:“不疼……”
褚尋憶沒有再言,把早就冷了的紅茶塞進蕭晗手裡,隨後他鬆了發髻,於屏風之後褪下外袍,隻留了一件單衣,“時候不早了,歇息吧。”
“尋憶。”蕭晗突然喚他,褚尋憶應聲抬頭,“怎麼了?”
“你為什麼要問我‘疼不疼’呢?”
褚尋憶不明白蕭晗究竟想問什麼,卻也沒有接茬,他掀開棉被躺了進去,驢唇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快過年了,得空買些煙花回來吧。”
月華渡在褚尋憶的臉上,蒼白得不見絲毫血色,他的皮膚猶如寒夜裡的冷玉,兩簾纖長的睫羽羅帷下,眼眸是足矣令人溺斃其中的深邃。
蕭晗轉身,不再瞧床上的人,可屋內苦澀的藥味兒卻充斥鼻間,他複待了一會兒,便走了出去,在漫天微雪裡仰望星空。
夜深了,新雪覆過陳雪,將小院襯得愈發寂寥。
蕭晗忽覺渾身無力,腳步虛浮難行,頭部眩暈,眼前一片昏黑,他身不由己地頹然坐下,沉壘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
蕭晗感覺自己在做夢,抑或他從來沒有清醒過,旁人瞧他乃是這世間最為超然物外的紅塵客,每日賞雨煮茶、舞劍撚花,可隻有蕭晗自己清楚,來去匆匆二十八載,他從未鮮活。
何絮就像一具行屍走肉的傀儡,代鬼王背負了眾生萬相的千古罵名,替鬼王斬卻了罔違倫常的師徒塵緣。他斷貪戀、收餘恨、斂嗔癡,能做的都做儘了,該償還的也都竭力償還了,但造化弄人,鬼王早悟蘭因,卻留他獨吞絮果。
蕭晗有時也想不明白,他這兩輩子,登過三界之巔,也當了眾鬼之王,林林總總近三十年,究竟落得了什麼。
曲終人散皆為夢,繁華落儘一場空。
待視線清明了些許,蕭晗正欲起身,卻覺自己好像坐著了什麼東西,委實硌人。
“不會吧……”
他一邊祈禱,一邊往身下偷瞄了一眼,果不其然——
剛才那陣頭暈來勢凶猛,蕭晗便不管不顧地隨處一坐,結果好巧不巧,竟一屁股坐在了走屍乾癟的肚子上。
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的臉色頓時差到極致,壓不住地乾噦了兩下。
不過蕭晗隻惡心了那麼一小會兒,然後便十分踏實地繼續坐著,沒有半點兒要起來的意思,他甚至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接著沉憶往昔。
倥傯相負,傷人傷己,要不忘了吧?
忘卻正邪不兩立,忘卻人鬼終殊途;不再念亡人穀下的驚鴻一瞥,也不再歎欺師滅祖的執迷不悟;放下彌留之際的一箭穿心,放下至死不休的一意孤行……
蕭晗歎了口氣,他看著走屍光溜溜的頭顱,越看越不順眼,最後乾脆給了它一記腦瓜崩。聽見頸骨處傳來“哢”的一聲脆響,蕭晗滿意地擦擦手,而後撐著膝蓋站了起來。
他漫無目的地閒庭信步,笑聲盤繞於小院四周,突兀悚然,彌久不散。
氤氳燭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孤零零的暗痕曳在地上。
最開始,蕭晗身邊有一個少年裘馬的虛影,還有一對鸞鳳和鳴的掌門伉儷。
後來,那三道虛影不見了,隻剩下一襲白衣陪著他。
再往後走,是屍山血海,蕭晗越走越冷,那抹白衣也被浸汙,可始終不曾後退半步。
忘川黃泉,暮塵的身影早已烙印於蕭晗千瘡百孔的心口,縱然咫尺天涯。
他可以忘了暗無天日的亡人穀,可以忘了山水未改的三清故土,他可以無欲無求,可以用一生之久來懺悔贖罪……
可他忘不掉暮塵,還有梟鳴殿的那六年。
雪積了薄薄一層,蕭晗隨手撅了根樹枝,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出了“褚尋憶”三個字,他瞧了半晌,臨了又抹去了痕跡,新雪傾蓋,便什麼都不剩下了。
似卿非卿夜中月,除卻巫山不是雲。
“你不冷嗎?”
一雙溫熱的手搭上了蕭晗的肩膀,他驀然回首,發現褚尋憶就在自己身後。
“怎麼醒了?”
“你笑得這般瘮人,我怎還睡得著。”褚尋憶與其對視片刻,最終側過了臉,不願再麵對蕭晗,誰知卻被他登徒子般從背後摟住。
“對不起啊,嚇著你了吧……”
蕭晗垂下眼簾,從後頭抱住了褚尋憶,將他圈在懷裡,絞痛的心口緊貼單薄的脊背,骨節分明的手箍著纖細清瘦的腰。
褚尋憶反手輕捏蕭晗的下巴,逗他:“沒有,就是怕你失心瘋了,傳出去名聲不好。”
“名聲?”蕭晗不以為意地笑著,“要論名聲,我可早就爛在史書上了。”
懷裡的人突然一僵。
“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他把臉埋進了褚尋憶的頸窩間,貪婪地幾近要把對方融入骨血,“我是——鬼王蕭晗。”
倏然鬼火驟起,映亮了褚尋憶的容顏,也燒進了蕭晗心裡。
“尋憶,”他喚他,嗓音低沉卻很溫柔,似是彌足珍惜,“我心口有道舊傷,時隔經年,久久未愈,倘若有一天,你覺得我瘋了,便以此殺了我吧。”
因何而傷、緣何會瘋,蕭晗都沒有明說,褚尋憶沉吟良久,最終也不過道了一字——“好”。
第六十四章 本王被迫營業
“到了。”
看著牌匾上的“屠氏”二字,月霖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保佑,主人的傷還沒好利索,千萬彆再出什麼岔子了。
這一行人中,要麼莽撞,要麼輕率,就數蕭蔚明最守禮節,為了避免嚇到人家,宮羽弦主動讓步,點了一下蕭蔚明,喚道:“那小子,你過來。”
“前輩。”
“你把裡邊的人都喊出來,然後一一排查,看有沒有中過摘心術的。”
蕭蔚明依其所言,敲響了大門,他一共叩了三下,一重兩輕,十分得體。
不久,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嗓子沙啞得緊,聽起來還隱約有點男子的聲音,“幾位有何貴乾?”
“夜半打擾,深感抱歉。”宅院沒有點燈,蕭蔚明也不好肆意打量女子的容貌,所以他半垂著眸子,講明了事情原委,“婆婆,您方才可看見了什麼不甚尋常的景物?”
“哪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你們這些道士來錯地方了吧。”老太太有些不耐煩了,她擼起袖子準備轟人,“老實在上修界折騰吧,彆來禍害我們老百姓。”
蕭蔚明欲說還休:“婆婆,事關重大,如若此鬼不誅,定然為禍人間,所以您可否……”
“不可、不可,沒什麼好說的,走走走!”
老太太嫌她囉嗦,直接上手推他,蕭蔚明站在門檻旁的石階上,差點一個踉蹌。
方才太暗,蕭蔚明也沒抬眼,所以當他看見來者拄了跟木杖,還戴著頂玄色氈帽,於是便理所應當地喚她為“婆婆”,但現下他被這麼一推,才察覺出了不對勁來。
蕭蔚明就算還沒及冠,但也正值血氣方剛的歲數,怎麼會讓年逾半百的女子推了個跟頭?
許九陌替蕭蔚明打抱不平,義憤填膺地上前理論:“喂!老太婆,彆敬酒不吃吃罰酒!”
誰知老太太軟硬不吃,“哪來的娘娘腔?跟他一起滾!”
許九陌也是離近了才反應過來,這是哪個天殺的老太太,怎麼跟自己差不多高?如果仔細比量,“她”保不齊比蕭蔚明還要高上半寸。
而且這人眼神裡的執著和涼薄,跟“慈眉善目”可是完全不沾邊的,在沒有燭火的午夜裡,“她”甚至比四方作亂的誅心鬼,還要駭人三分。
“這老太太怎麼感覺有點兒眼熟?”蕭雲清站得靠後,瞧不太清,她湊到月霖耳畔問道:“你覺不覺得,咱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
“沒有吧,二小姐多慮了……”月霖迫不得已地跟她打哈哈,背地裡尋思:可不見過嗎,他就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往死裡打的何絮呀。
“嘶……”許九陌彆扭地嘬了下牙花子,“你見沒見過一個姓何的?”
“哪有什麼姓何的,我們這兒是屠家祖宅,打秋風也不提前問好地方,快走快走……”
蕭晗正欲打發了事,誰知屠百戶竟夜半三更地駕著馬車回來了。
蕭晗拿拐杵了兩下地麵,佯作喜極而泣之樣:“小姐您可算……”
屠蘇蘇下車後見到這麼多人也不犯怵,反而拍了下欲言又止的蕭晗,“哎,何大哥,來了這麼多朋友呀?”
蕭晗半張著嘴,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又給吞了回去,他氣急敗壞地撤了幻象,隻求死個明白,“不是,我就納了悶了,你是怎麼認來的?”
屠蘇蘇翻了個白眼,用手大概丈量了一下自己頭頂的高度,然後比到了蕭晗的肩膀,“何阿婆,您還真是英姿不減當年哈~”
壞了,即使他的法術再爐火純青,身量這塊也造不了假。
蕭晗感覺一股殺氣直竄脊背,他沒敢回頭,隻聽蕭雲清一字一頓:“何、絮,你、完、了!”
隨即,屠氏偏院便響起一聲慘叫:“啊——!”
因著蕭雲清這麼一鬨,門外頓時鴉雀無聲,宮羽弦硬著頭皮,在幾個小輩麵前跟屠百戶作揖賠禮:“小徒失態,大人見笑了。”
“道長客氣了,畢竟花無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嘛。”屠百戶樂嗬嗬的,全然不把孩子的玩鬨當回事兒,“況且這大宅子平日裡就我跟小女所住,怪冷清的,如今熱鬨熱鬨也好,各位道長快快請進。”
言談之間,鬼哭狼嚎此起彼伏,屠百戶卻左耳進右耳出,臨了還對屠蘇蘇說:“蘇蘇,幫爹泡上幾盞好茶,以便招待貴客。”
前堂正商議誅心鬼之事,誰料後院險些起火,蕭雲清揪著蕭晗的耳朵罵道:“趁師尊閉關不辭而彆,你還是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蕭晗還妄圖狡辯,“我是個人……”
“你!”蕭雲清恨不得打死這個不著四六還滿肚子歪理的家夥,但論口才,她自知不濟,於是惱怒之下放了狠話:“何絮!你欺師滅祖,必有災殃!你就等著遭報應吧!”
“欺師滅祖?”蕭晗方才為了方便蕭雲清撒氣,所以稍彎著腰,現下他陡然站直,倒令蕭雲清開始無措起來,但她死鴨子嘴硬,就是不肯改口,還反問他:“怎麼了,難道我說錯了嗎?”
僵持半晌,蕭晗卻突然伏下了身,繼而配合著蕭雲清的動作,他又變回了方才那個呲牙咧嘴隻為逗她開心的何絮,還不停地告饒,說著什麼“二小姐明察秋毫”之類的話。
但現在的何絮不一樣了,其實蕭雲清也說不上來到底哪裡不一樣,許是他素來燦爛清朗的眉眼,此刻好像鍍了層經年不化的冰霜,讓人沉溺其中,卻透不過氣。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自己還揪著他的耳朵,可蕭雲清卻覺得再也夠不到他了,她急切地想要開口,可真開了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蕭晗偏著頭,蕭雲清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聽得一聲輕笑,“你沒說錯。”
話音方落,卻聞有人喚道:“何絮。”
“誰?”蕭雲清循聲望去,來者正是與蕭晗共住一院的褚尋憶。
他沒有豎冠,披著白底紋銀絲的鶴麾,腰間掛了係瑞獸含珠銀,或許是因為麵容倦態,莫名添了幾分秀雅之意。
蕭雲清不由得看呆了,她當場脫口而出一句:“師尊?”
褚尋憶避開目光,“姑娘恐是認錯人了。”
“也對,”蕭雲清懊惱地拍著腦門,自語般搖了搖頭,“師尊尚未出關,怎麼可能會在這種鬼地方。”她作揖,舉止間儘是獨屬名派貴女的英氣,“失態了,對不住。”
褚尋憶淺回一禮,“姑娘言重了。”
寒暄片刻,宮羽弦便在外院高喝:“蕭雲清!”
蕭雲清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她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眼神就沒從褚尋憶的臉上挪開過,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蕭晗也似有意似無意地目送她的背影,神色冷厲可怖,但馬上又恢複了常態,他胳膊愜意地往身側一搭,不想搭了個空,“尋憶?”
一扭頭,褚尋憶早已回了屋,見他懸筆題字,蕭晗便站在桌旁,給他磨墨,“尋憶,你也覺得我假扮的那個老太太不像嗎?”
褚尋憶頭都沒抬,“你若假扮癡兒,或許還可信些。”
“……”
蕭晗委屈巴巴地盯著褚尋憶,但手裡的墨錠是一刻也沒停,“我也沒那麼傻吧?”
褚尋憶無奈地看向他的肩膀,“把自己傷成這樣,還說不傻?”
“我這也是賭一把嘛……”
“賭什麼?”
蕭晗眸色一閃,“我賭她怕死。”
那日二人皆是命懸一線,匕首若再下切三寸,蕭晗必死無疑,但宮羽弦亦會終遭反噬,骨節潰爛、皮肉脫落而死。
褚尋憶憂心忡忡地看向蕭晗,“那若她不怕呢?”
“那便帶她一起下地獄。”蕭晗語調輕快,仿佛在講什麼無傷大雅的玩笑,“黃泉路太冷,也省得我一人孤單。”
在走向前堂的路上,宮羽弦一言不發,蕭雲清自知理虧,隧乖乖認錯道:“對不住,給你丟人了。”
宮羽弦隻是淡漠地應了一聲:“嗯。”
雖僅有一字,但尾音漸緩,蕭雲清便知她這是不生氣了,“對了老宮,你方才為何突然喚我大名啊?”
“莫非你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叫‘小二’嗎?”宮羽弦嫌她榆木腦袋,不輕不重地杵了兩下,蕭雲清揉著被杵痛了的額頭,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不想……”
“行了,知道你要麵子,以後有外人在的情況下,我儘量喚你大名。”
蕭雲清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宛若桃花綻放,她的睫毛微翹,又細又長,加之她骨子裡的驕傲,這令蕭雲清整個人看起來都透著一股靈動和嬌俏,“真的?老宮你最好了!”
宮羽弦有一刹那的怔愣,她扭過頭,假意嚇唬道,“我什麼時候不好了,彆高興得太早,小心一會兒樂極生悲,叫鬼把你這小丫頭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才不會呢,”蕭雲清直視著宮羽弦,似是挑釁,沒有絲毫恐懼,“你許過諾的,若我日後涉險,你定以命相護。”
“光記著我說這個了。”宮羽弦抓上她係帶上的紫金簫,稍一使力,蕭雲清腳下不穩便被一同拽了過去,她撞在宮羽弦的身上,後者單手攬住她的胳膊,道:“春滿樓有人破開了摘心術的法陣,你去把他給我找出來。”
第六十五章 本王帶你見見世麵
“春滿樓?”蕭雲清迷茫地眨巴著大眼睛,“那是什麼地方?”
宮羽弦好整以暇地抱著胳膊,故意賣關子:“一個好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語畢,她拂衣閃身,不見了蹤影。
“哎!”蕭雲清想叫住她,可宮羽弦的輕功極好,還不等她喚出聲,便已然消失在了暗夜裡。
蕭雲清憤憤不平地叉著腰,小聲抱怨道:“哼,又指使我跑腿……”
“的確是個好地方。”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感歎,嚇得蕭雲清當即嗷了一嗓子:“啊!”
“彆害怕。”
蕭雲清尋聲探去,隻見蕭晗站在偏院的梅樹旁,他身姿高挑,枝丫上的花苞落於他的眉間,還真有點兒“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意味。
但蕭雲清可沒有閒情雅致聽琵琶,更懶得玩什麼捉迷藏,她直接擰上蕭晗的臉,衝著他的耳朵大喊:“你要死啊!從哪兒冒出來的?!”
“輕點兒、輕點兒,”蕭晗單腿蹦過門檻,叫苦不迭,“我本來老老實實地在院裡待著,誰知你倆說話也不避人,我就順便聽了一段。”
“偷聽還有理了?”蕭雲清原想好好教訓一下這個欺師滅祖的混蛋,奈何宮羽弦剛給她安置了任務,便道:“算了,本小姐還有要事在身,暫且放你一馬。”
可蕭晗卻像賴上她了一樣,非但不跑,反而還欠兮兮地明知故問:“是去春滿樓的事兒嗎?”
“與你無關!”蕭雲清正欲一走了之,臨了似乎想起了什麼,她躊躇不前,轉而輕咳一聲,“那個……多謝你幫我脫身,雖然她並非真想殺我,但是神器對於你們修鬼道的人而言,應該不好過……傷口怎麼樣?痊愈了嗎?”
“二小姐,滿打滿算也才一天,怎麼可能痊愈呢?不過——”蕭晗捂著自己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看向蕭雲清,“這就算我的投名狀,如何?”
關於蕭晗的傷,蕭雲清自知難辭其咎,他救了自己一命,現在又誠心討好,把致命傷說成了投名狀,聽得蕭雲清十分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她麵上仍舊不肯放下身段,隻是不太自在地應道:“行吧……”
“對了,我之前不是把錢都還給你了麼,”蕭晗攤開了手,勾勾手指,“錢呢?”
蕭雲清下意識捂緊自己的荷包,那可是她辛苦賣藝才賺來的血汗錢,“你要乾什麼?”
“當然是帶你去春滿樓啊。”
“去那裡還需要錢嗎?”
蕭晗欲言又止地瞟向了蕭雲清的荷包,後者無語地掏出裡麵的銅板,一股腦地全塞進了他的手裡,“給你,全給你,滿意了吧?”
蕭晗大概顛了顛分量,“唉,就這幾個銅板,恐怕人家都打不上眼。”他無奈自掏腰包,拿出了一兩碎銀,“算你欠的,半年為期,看在咱倆關係還不錯的份上,隻收你八成子錢。”
蕭雲清驚道:“八成?!你窮瘋了吧?”
“呦嗬,不給?”蕭晗一甩手,銀子便收回了袖子裡,“慢走,不送。”
“行,八成就八成。”蕭雲清氣得咬牙切齒,“本小姐才不會欠你那點兒破銀子呢,等我回了三清灣就立馬還你!”
眼看有望發家致富,蕭晗得意忘形地一撩碎,道:“成交,跟我走。”
二人穿過熱鬨的街道,幾經輾轉間,已來到一處破敗的荒廟外。蕭雲清打量著四周,疑惑道:“這就是春滿樓?”
蕭晗比了個“噓”的手勢,他在廟門上有節奏地敲了兩記,門後同時也響了兩記,隨即廟門就在他們麵前緩緩地打開了。
靡靡之音在耳際炸響,蕭雲清一激靈,不免放慢了步伐。
“彆害怕,”蕭晗拉著她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這兒可是個好地方。”
異族的舞娘、上酒的孌童,眼花繚亂的景象一瞬間跳到蕭雲清麵前,她大驚失色,急忙閉上了眼,“你、你怎敢把我帶來這種地方?何絮,你……枉我那麼信任你!”
“這種地方有何不好,把眼睜開吧,都是些清倌人,衣著也全乎得很,沒什麼女子不宜的東西。”
蕭雲清兀自用手遮住了臉,但聽完蕭晗的話,她悄悄睜開了眼睛,從指縫裡偷看這琳琅滿目的春滿樓,“現在明明是寅時,這裡邊怎麼跟白日一般亮?”
蕭晗引著她往裡走,一邊指給她看,一邊解釋道:“忘卻日月,方為無憂。這邊是瓦子,樓上是雅座,哦對了,那邊還有個隱蔽的賭坊,你若實在還不起子錢,可以來這兒搏一把試試,富貴險中求嘛。”
蕭晗越說越起勁兒,顯然是把尋人的事兒拋之腦後,幸虧蕭雲清心中有數,她問:“所以老宮說的那個人,在這兒?”
“或許在吧,如今陣法已破,若他想藏匿行蹤,可太容易了。”
“絕情鬼為何會將陣眼設置此處?”蕭雲清想不明白,“這種煙花柳巷人多眼雜,萬一……”
“沒有萬一。”蕭晗將蕭雲清帶到一個頗為寬敞的雅間,示意她凝神,“你還沒感覺到嗎?這春滿樓可是個風水寶地,其南正對瓊州靈山,距上修界不過百裡,靈氣旺,福澤深,加之這裡以前的確是個破廟,所餘香火足以保佑修道者無恙。”
“無論鬼道或者仙道?”
“你家那位老宮,不也是先找到的屠府嗎?”蕭晗捏了捏鼻梁,方才的水粉味道太衝,熏得他頭疼,“這兒靈力太足,是人是鬼都不好分辨,我估計她讓你來,也就是碰碰運氣。”
不過該說不說,要論“運氣”,蕭雲清可謂是蒼天眷顧。
本該是淫詞濫調之地,現下卻意外的安靜,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同一處——
那裡,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正在為一女子畫眉,塗朱。此刻妝容即成,在那雙妙手之下,半仰著頭的女子嫵媚之極。那手挑起女子的下巴,片刻後,又為她插上簪子,這才傳來一聲輕笑:“好了。”
那嗓音清朗風流,正是那雙手的主人。
女子迫不及待地看向金樽中的倒影,扶在桌子上的手骨瘦如柴,衣衫也是最尋常的灰布衣——分明是個乾癟的中年婦人,然而倒影在清酒中的麵容,卻如花魁般嫵媚動人。
婦人陶醉道:“天呐,我從來就沒這麼美過!”
而對麵的男子一身白衣,正襟端坐卻不掩瀟灑姿態,他悠然起身,宛如食英漱玉的貴公子厭倦了錦繡堆的日子,他翩然笑道:“姑娘何必自謙,為天下美人增色,是我畢生所求。”
蕭晗:“……”
同為皓袍玉帶,這廝跟褚尋憶也相差甚他媽遠了吧?!怎麼能有人把一身白衣穿出五顏六色的感覺。
尤其當他給女子添妝的時候,蕭晗仿佛看見了一隻雄孔雀在求偶開屏。
倒還真跟許九陌有的一拚。
“小侄女,你……”蕭晗一扭頭,剛才還在的蕭雲清卻已然沒影了,他來回掃視兩圈,發現她不知何時竟跑到了男子近前,二人竊竊私語,好像在籌謀一筆見不得人的勾當。
至於這筆“見不得人”的勾當,便是蕭雲清求那男子一同前來抓鬼。
“大概就是這樣,事態緊急,若閣下願意,煩請您隨我們走一趟。”蕭雲清根本不懂話語裡的彎彎繞,她向來直言不諱,有什麼說什麼,“在下以三清灣嫡女之位保證,待事成之後,各自安好,絕不叨擾。”
男子極儘溫柔地回道:“為美人效勞,雖千萬人吾往矣。”
他一揮袖,手中變出一朵白花來,放在蕭雲清的手中。
“這丫頭誰呀?怎麼公子獨獨給她變了戲法?”
眾女子正在豔羨,男子又變出更多的花來,灑向她們,一時春滿樓竟下起了花瓣雨,在場女子皆癡迷沉醉,紛紛鼓掌。
“行,那就這麼說好了,”可惜蕭雲清不解風情,她拿著花大搖大擺地踏出了春滿樓,“跟我走吧。”
那男子就這樣在眾女的呼號挽留中,一路拱手道:“孫姑娘,我會想你的……錢家妹妹,你千萬要保重……陳娘子,彆忘了我,下次給你帶上修界的西山海棠……”
蕭晗再次無語:“……”
這哪裡尋來的浪蕩子?他緊隨其後,一把攬過那男子的肩膀,毫不見外,“適才匆忙,還沒來得及過問,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啊?”
“噢,小可姓孟,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名喚‘三良’。”
寥寥幾句,卻把蕭晗徹底弄懵了,“第六和三良……這倆有什麼很大的關係嗎?”
“倒也沒有。隻是不知,此行所去何處?意欲何為?”
“她沒同你說嗎?”
“蕭姑娘隻道野鬼作祟,消鏟除其害。”
蕭晗看了一眼走在前麵的蕭雲清,壓低聲音補充道:“我們的確準備抓鬼,不過要抓的可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是當今亡人穀的九大惡鬼之首——絕情鬼。”
“啊?”孟三良聞言一驚,他連忙擺手,“算了算了,蘇家小姐還等著我去賞雪呢,先行一步。”
第六十六章 本王的侄女跟本王姓
孟三良拔腿開溜,等蕭雲清反應過來時,早就追不上了,她隻得邊跑邊喊:“哎!你好歹堂堂七尺男兒,怎可出爾反爾?”
然而始作俑者蕭晗,尚且悠哉地漫步之後,“沒有用的,他要回來我跟你姓。”
“都怪你!”眼看追不上孟三良,蕭雲清立刻轉移視線,把矛頭對準了蕭晗,“現在好了,你非但不出力,還把人給嚇跑了,我若沒法交差,也一定拉你陪葬!”
蕭晗大言不慚道:“誒,此言差矣,誰說我沒出力?”
“那你倒是把他給我追回來呐!”
“唉,可惜咯……”蕭晗假裝懊惱地歎了口氣,隨後借助傳音入耳之法,故意讓孟三良聽見,“傳聞絕情鬼當年可是上修界出了名的花魁,多少名門世子願花重金替她贖身,隻為近瞧紅顏一笑……”
“你以為天下兒郎都跟你一樣貪財好色?”蕭雲清翻了個白眼,“彆以己度人了,他要是肯回來,我全家都跟你姓!”
誰料話音未落,孟三良便搖著折扇揚長而歸,如果蕭雲清沒看走眼,他頭上還多了一支以鳳羽為點綴的銀簪。
雖然風騷,但一切都在蕭晗的意料之中,他道:“男兒本色,不足為奇。”
蕭雲清差點驚掉下巴,“你、你怎麼又、又回來了?!”
孟三良一闔折扇,風度翩翩地抬手作揖,“讓美人追逐操勞,小可委實不舍,所以便回來了。”
蕭雲清:“……”
蕭晗也是頭一次聽聞,竟有人能把貪戀美色說得如此清新脫俗,他衝孟三良眨了下眼,而後摟上蕭雲清的肩膀,用十分欠抽的語氣調侃道:“走吧,我的何二小姐~”
蕭雲清頓時泄了氣,她思前想後,決定有空得去祠堂磕一個——列祖列宗呐,對不住了,您各位避避屈,咱先不姓蕭了。
天光未現,宮羽弦就拜彆了屠百戶,攜蕭雲清率先離開,準備趁絕情鬼不及防備,先發製人。
蕭蔚明怕此一路凶險重重,不願讓月霖隨自己出生入死,便以屠家無人照守為由,將她留了下來。
月霖有一瞬間的茫然,隨即善解人意地點頭笑道:“沒問題,蕭公子就放心好了,包在我身上啦。”
蕭蔚明也儘力輕鬆地回以微笑,卻殊無歡喜之意,然後他轉身走出屠氏宅邸,與等在院外的許九陌和孟三良彙合,“許公子、孟公子,咱們走吧。”
孟三良沒接茬,他越過蕭蔚明瞧了一眼隔牆相望的月霖,立刻便了然於心,“蕭公子這是不想拖累那位姑娘吧。”
蕭蔚明沒有絲毫被揭穿的尷尬,隻是含笑問道:“很明顯嗎?”
“眼睛長來又不是喘氣使的,”許九陌無語,“你的心事都快寫在臉上了。”
“她是個好姑娘,我的確不想拖累她。”蕭蔚明拔出長劍,抹破指尖以血開刃,“總之速戰速決吧,以免殃及無辜。”
許九陌也拔劍出鞘,月光落在利刃之上,閃若星光,“你到底是擔心下修界的百姓,還是……”
孟三良接道:“還是屠宅裡的美嬌娘?”
麵對兩人或有意或無心的調侃,蕭蔚明反問他們:“傾慕之人乃吾之全部,但其可重於黎民蒼生否?”
“也對,情愛和大義,自古兩難全。尤其你還是名門公子,而月姑娘……”許九陌不甘地握緊了劍鞘,他雖難得正經,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依舊沒改,“要不待事成之後,你們私奔吧?”
蕭蔚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所以忽略了他的後半句話。孟三良見此,朝許九陌拋了個媚眼,委婉地示意他閉嘴。
當真兩難全嗎?思及此,蕭蔚明的目光黯淡了,但他並沒有沉默太久,須臾,他便抬起頭,重新對上了許九陌的眼睛,鄭重地說道:“若世間河清海晏,惟願娶之一人,執手偕老,可如今鬼魅橫行,吾等作為仙門之徒,怎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果然還是彆有太多牽掛的好,許九陌忽然有些慶幸,慶幸自己在摘心術裡看見的並非旁人,而是他自己,若像蕭蔚明和月霖這般眷戀相生,豈不是每次作戰都成了生離死彆。
許九陌看向蕭蔚明滴血的指尖,內心不住慨然:“冷眼旁觀有何不可?非得把小命填進去才算完嗎?萬一月姑娘另尋佳人,蕭蔚明你腸子都得悔青了……”
孟三良猶如把許九陌看透了似的,他悄聲低語:“放心吧,世上好兒郎雖多,但對於月姑娘而言,能入得了眼的,隻有蕭公子一個。”
“為什麼?”關於情事,許九陌可謂是一竅不通,他天真地問孟三良,“倘若她遇到了比蕭蔚明更好的人……”
蕭蔚明道:“我聽得見。”
孟三良道:“那你權當沒聽見。”
蕭蔚明:“……”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這種事情說得通俗一點兒,不過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孟三良抖弄衣袖,如花蝴蝶一般圍著許九陌轉了一圈,“你信不信,就算是風流倜儻的我親自出馬,月姑娘都不會變心的。”
“咦,我可去你的吧!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許九陌又開始扯著破鑼嗓子瞎嚷嚷,聽得孟三良一個頭兩個大,他暗自嘀咕:“挺好的一公子哥,可惜長了張嘴。”
但孟三良很快就不這麼想了,因為許九陌雖然聲音尖利,但他說出來的話,卻怎麼聽怎麼悅耳,“不過該說不說,你確實比蕭蔚明更討姑娘的喜,畢竟一個是冥頑不靈的老古板,一個是逍遙脫俗的浪蕩子,我要是姑娘家,我也選後者。”
蕭蔚明:“……”
孟三良與許九陌相視一笑,“有眼光!”
二人一拍即合,卻聽後方傳來一聲清脆悠然的——“蕭蔚明!”
待蕭蔚明轉過頭,發現月霖一改素日之裝扮,她長發高束,炫袍加身,腰側各佩一劍。蕭蔚明倏覺經常躲在自己身後的月霖變了,比起往昔裡嬌俏柔弱的小家碧玉,倒更像是位金戈鐵馬的女將軍。
月霖抱住了蕭蔚明,她微踮腳尖,將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我想通了,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跟你一起。”
蕭蔚明虛環著她的背,一時手足無,“月姑娘……”
“還一口一個‘月姑娘’呢?多生分啊!蕭蔚明你彆忘了——”月霖稍偏過臉,朱唇隱約蹭過他的耳廓,“在摘心術的幻境裡,你已經娶過我了。”
蕭蔚明聞言一怔,他眼中素來寧折不彎的堅毅逐漸消融,一腔果決也隨之化為柔情似水,他開口,是難以言喻的珍重:“月兒,前路漫漫,長夜難明,但我定會牽住你的手,咱們不要走散,好不好?”
月霖心滿意足地答應道:“誒~走不散,我同你一起。”
許九陌杵在一旁,欲哭無淚地捂上眼睛,生怕長針眼,“造孽啊……”
孟三良倒是見怪不怪,他一邊拉走破壞氛圍的許九陌,一邊自言自語:“果然呐,英雄難過美人關,縱使大義凜然如蕭公子,如今不也是栽了麼。”
英雄難過美人關,此話委實不假。
蕭晗這邊沒比蕭蔚明強多少,雖然他不是英雄,褚尋憶也並非美人,但二人也在進行雙鳧一雁般的“斷舍離”。
“尋憶,我這次真的不能應你,”蕭晗連哄帶騙地阻止褚尋憶出門,自己卻不停地往外挪蹭,“絕情鬼可是九大惡鬼之首,很難殺的!”
“一個走屍都能讓你險些喪命,絕情鬼修行廿載,你為何篤定單憑幾人便可殲滅?”
“可您老人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八成連劍都拎不起來,去了又能如何?”
對於蕭晗的疑慮,褚尋憶應道:“我熟知仙鬼兩道的心法靈術,尚不至於拖你後腿。”
“我不是怕你拖後腿,我是怕你……”
褚尋憶輕拂皓衣,柳葉刀在他手中流轉自如,而後瞬時抵上了蕭晗的心口,“怕什麼?”
蕭晗沒有回答,他低頭看向褚尋憶手中的柳葉刀,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你把我的心剖出來,然後自己問個清楚吧。”
見褚尋憶不禁後退,蕭晗狠心抓過他的手腕,白皙的皮膚立時泛起青紅,“我昨天說過,這顆心本就是剖給你的,今天你拿走,我無怨無悔。”
“何絮……”褚尋憶退無可退,蕭晗扯開自己的衣襟,染著血的紗布在褚尋憶麵前一展無遺,“來,衝這兒來!”
褚尋憶怔在當場,不解地看著他,久久沒有動作,“你連心臟都可以不要,為何獨獨不敢讓我與你同行?”
“因為我死了不要緊,但我想讓你安樂如意地活著,你明白嗎?!”
他們麵對著麵,蕭晗決絕地半垂眼簾,而褚尋憶錯愕地仰著頭,彼此的眸子裡都映著對方的麵容。
月色朦朧,白衣豔紅,褚尋憶疼惜而動容地凝望著蕭晗,他溫柔地笑了,嗓音卻是無端地令人哀傷:“我明白了,你萬事小心,我等你回來。”
夜幕之下,雪落葳蕤。
第六十七章 本王教你追姑娘
屠府門口,許九陌見蕭晗不緊不慢地從偏院出來,便諷刺道:“喲~何公子真是姍姍來遲。”
蕭晗才不在乎,他瀟灑地一擺手,“你不懂,最英俊的公子往往都會來得遲一些。”
許九陌:“……”
孟三良折扇輕搖,頭上的鳳羽隨風飛揚,他回頭催促:“趕緊走吧,可彆叫咱們的絕情小娘子等急了。”
許九陌聞言大駭,“絕情……小娘子?!你是認真的嗎?”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蕭晗便快步跟上了孟三良,二人漸行漸遠。
“趕著投胎啊。”許九陌不屑地“嘖”了一聲,他也懶得追,畢竟同兩個搔首弄姿的家夥同行,光是想想都覺得好生丟人。
但不知為何,許九陌總感覺哪裡不太自在,好似如芒在背,莫非此地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他向左瞧去,是蕭蔚明欲言又止的臉,他又朝右轉頭,看見了月霖。
“……”
挨天殺的,他竟然好死不死地站在了蕭蔚明和月霖的中間!
豈有此理?!簡直乃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許九陌當即便決定高抬貴腿,邊追邊衝前方兩個逆光的身影大喊:“哎!走那麼快乾嘛!等等我啊!”
不過許九陌的離開並沒有成人之美,蕭蔚明剛想說點兒什麼,卻有一隻白羽仙鶴自東方飛過,最後停在了月霖身邊。
月霖好奇,“下修界怎麼會有神獸呀?”
“這是雲清的淩霄。”蕭蔚明一眼便認出了這隻仙鶴,“凡間靈力稀薄,卻仍可召喚仙鶴,看來她的法力大有長進,已經不用依靠外界之優勢了。”
蕭蔚明僅比蕭雲清年長三歲,但常言道“長兄如父”,他一點一點地目送蕭雲清遠行、成長,目送她從高傲嬌縱的二小姐,變成了長風沙浪裡那個無堅不摧的颯女娘。
東方紅日初升,仙鶴的白羽映襯著金色的陽光,高潔如雪,更顯輕盈飄逸,如同一幅絕美的畫卷。
月霖驚喜道:“原來它叫淩霄呀,跟花一個名字,果然很漂亮。”
誰知早就走遠了的蕭晗卻突然折返跑了回來,他摸過仙鶴修長的脖頸,見它不排斥自己的觸碰,隧趁其不備,旋身而翻就騎了上去。
“小侄女真貼心……”
蕭晗的話剛到嘴邊,不料仙鶴一嘶長鳴,直接把他甩出了數丈之遠,摔在了孟三良的眼巴前。
“彆自作多情了。”孟三良漠不關心地繞過蕭晗,直奔月霖而去,他一手背在身後,另一隻手上卻多了一朵淩霄花,“淩霄贈美人,這仙鶴若是給月妹妹坐,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了。”
半張臉差點嵌地裡的蕭晗:“……”
他費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先是掰正自己的下巴,然後爭取道:“仙鶴乃極品神獸,供兩人所驅也不為過,月霖,你要不介意的話……”
“介意,這是雲清最寶貝的靈獸,不便與公子分享。”月霖拒絕得乾脆,根本沒給蕭晗耍賴的機會,她越身至仙鶴的脊背,“先走一步,告辭啦~”
蕭晗追了兩步,奈何仙鶴飛馳迅捷,很快就隱入雲層,看不見了。
“彆難過,”孟三良頗為同情地看向蕭晗,如同知心大嫂似的安慰他,“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雖然月妹妹傾國傾城,但你若細瞧,其實蕭姑娘的姿色也未見得略遜一籌。”
蕭晗愣了一刹,隨後反手拍了拍孟三良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想是孟公子會錯了意,無論這兩位姑娘如何國色天香,我也不感興趣。”
孟三良似乎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嬉皮笑臉地揶揄道:“哦?莫非何公子領有雅興?”
“不錯,在下之雅興確實與眾不同。”蕭晗挑起了孟三良的袖子,他仗著身高略壓後者一頭,聲音也愈發的深情款款,“我瞧孟公子有潘安之姿、衛玠之貌,才不輸文人墨客,武不遜玉清仙尊,待女子又溫柔如水,著實令在下尤所鐘情。”
說著,蕭晗抬手輕輕一劃,就撕下了孟三良的一段衣袖,他故意橫著撕,好像因為那點兒不足為外人道的癖好,便要拖旁人下水一樣。
許九陌:“……”
蕭蔚明:“……”
“何公子,你先冷靜!”孟三良趕緊躲開了蕭晗,並與他保持了半丈的距離,“小可確有幾分姿色,但是……”
“沒有但是。”蕭晗打斷了他,旋即閉上眼睛,一副甘之如飴的德行,“問世間情為何物,竟叫人生死相許,來吧!不必有所顧慮,我受得住。”
他受得住,孟三良可受不住,畢竟論臉皮厚,仙門百家,蕭晗排第二,沒人敢去搶第一。
見孟三良就快被自己惡心死了,蕭晗表情一斂,道:“行了,強扭的瓜不甜,把心放在肋骨裡吧。”
孟三良驚魂未定,但蕭晗卻已然恢複了之前的模樣,看不出喜怒哀樂,隻聽他又說:“我就算對女子有意,也無關月霖和蕭雲清,前者算我半個親妹妹,至於後者嘛……”
蕭晗沉吟半刻,而後在孟三良期待的眼神下,他道:“她是我侄女。”
孟三良:“侄女……?”
上墳燒草紙,糊弄鬼呢?
幸而許九陌及時飛奔過來,一個果子塞住了孟三良的嘴,將他倒扛在肩上,“行了,彆廢話了,你的絕情小娘子該等急了。”
截下了孟三良,許九陌似乎又想起什麼,他麵無表情地回頭衝蕭蔚明道:“另一個禍害交給你了。”
蕭蔚明站在蕭晗麵前,半懸著手不知所措,蕭晗也沒難為他,自覺地繼續趕路。
四人就這樣相覷無言地走了一陣,但孟三良閒不住,他沒消停多久便又開始作妖,“蕭公子,適才實屬在下孟浪,對月妹妹多有唐突,彆見怪、彆見怪。”
“當著情郎的麵,喚人家‘月妹妹’,你現在也挺唐突的。”
許九陌一針見血,再看向孟三良的目光裡含了少許敵意。
“哎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這就是叫順嘴了。”孟三良也厭煩了這出戲碼,他雖放浪不羈,卻也懂得君子不奪人所好,怎會對著一個芳心另許的女子糾纏不清呢?
但蕭蔚明的態度也過於平和了些,孟三良想,自己衝月霖獻殷勤,他不僅沒爭風吃醋,反而退避三舍,仿佛與他無關一樣。
這哪行啊?
“不行!絕對不行!”孟三良沉思之後突然開口,把許九陌嚇了一跳,“不行什麼?”
似是嫌有人礙事兒,他一把推開了許九陌,恨鐵不成鋼地扒在蕭蔚明耳邊嘚啵:“蕭公子,以月妹妹的音容笑貌,說是天上掉下來的仙子都使得,你這般大度,任誰追求也不計較,還是不是男人啊?”
挨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蕭蔚明不免語塞:“我……”
“你非但不主動,而且還畏縮不前,明明看見我給她花的時候就很不爽,卻仍舊一言不發。”孟三良無奈地與他耳語,“你想用什麼留住她?難道光指望彆人不撬牆角嗎?”
蕭蔚明半晌才回過神,他與月霖的事情,居然已經人儘皆知了嗎?
“可我……”
“我知道你不通情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我來教你——蕭公子你看,”孟三良指著蕭晗腰間的酒壺問他,“那是什麼?”
蕭蔚明老實答道:“酒壺。”
“傻小子,這於我而言,的確是個酒壺,但於你而言,豈止是那種勞什子。”蕭晗怒其不爭,乾脆解下酒壺,躬親示範,“它可以是‘憑酒寄紅顏,邀以望明月’。”
孟三良滿意地點點頭,他隨手揚起一捧花瓣,純白細雪中添了一抹殷紅,“亦可以是‘思卿贈桃李,醉臥美人膝’。”
蕭晗呡了一口冷酒,“還可以是‘良辰美酒許佳人,驚鴻一醉映風華’。”
“更可以是‘孔雀翹尾,試比天高’。”許九陌的聲音本就偏尖,現下他又故意提高了音量,險些把在場幾人的耳膜喊破,“有功夫現在誤人子弟,不如養精蓄銳,等一會兒遇到絕情鬼,你們再輪流開屏好了。”
許九陌言罷,便拉著蕭蔚明遠離是非之地,留下蕭晗和孟三良相視無言。
孟三良攤開手,好像在說:“怪我咯?”
蕭晗搖了搖頭,言下之意:“不賴你。”
其實嘴笨有嘴笨的好處,在心悅的姑娘麵前即使言辭拙樸,但真摯的目光終究會替他言明內心的一切,總比當個舌燦蓮花卻吝嗇予取的騙子強多了。
蕭晗迎著日光,莫名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青樓的時候,彼時他二十有二,正是迎娶溫蘭茵和暮塵的那一年。
大婚之日花天錦地,座無虛席。眾人觥籌交錯、杯酒言歡,但蕭晗隻覺喜服華貴,金絲銀紋披在身上,厚重得很。後來他揭了溫蘭茵的蓋頭才發現,原來她也被身襲華裳縛住了手腳,鳳冠壓得她鬢角發紅,透不過氣。
鳳冠雖重,但溫蘭茵不敢僭越,她稍提喜袍,行禮的姿態嬌弱而柔美,“妾身溫氏,參見鬼王。”
第六十八章 本王會寫的第一個字
當年扶桑洲顧氏一族祭天,蕭晗迎娶了上修界的花魁,並貴封皇後,大婚之夜鳳燭高照,他卻未曾宿於洞房。
那天晚上,蕭晗吃多了酒,他掀開蓋頭,撫過新嫁娘嬌媚含羞的臉,端詳了好一會兒。滄海桑田,悵然若失,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旖旎嫣紅,落到多年前的彌天風雪裡。
蕭晗忽然很好奇,當他衣不蔽體、倒掛鬼門關示眾之時,無名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生不如死,被他活剝人皮。
當他初來乍到,在三清灣惴惴不安之時,蕭峰可曾想過,他視如己出的年幼稚子,會在多年之後率領鬼眾,破關入門。
當他靈鞭加身,當眾爬下歸一台的石階之時,暮塵可曾想過,他一直刻薄冷待的徒弟,如今卻膽大包天肆意妄為,對他這個師尊迫之、欺之、辱之。
當他目睹洛寒被擒,一對彎鉤鐵鐐從背後刺穿了她的蝴蝶骨,顧掌門可曾想過,此舉將招至扶桑二十八座城池的淪陷,以及顧氏滿門滅族。
豈止是他們沒有想過,包括蕭晗都未嘗設想,自己終有一日,會滅儘諸仙,君臨天下。
“夫君,在想什麼?”溫蘭茵朱唇輕啟,眼波凝睇,她呼出的氣息帶有一股淡淡的香甜,似乎妄想以此來暖蕭晗的風霜苦寒。
這些年,他好像什麼都有了——九五至尊的地位、睥睨黎元的權勢、沉魚落雁的佳人……
可他又好像輸得一敗塗地,什麼都沒有留下。
弑母之仇必須血償,所以蕭晗以顧氏祭旗,但血洗扶桑洲之後,他卻覺越發的空虛。
所以他縱情逍遙在煙花柳巷,把自己泡爛在酒裡,混沌度日,終於在一日喝到醉生夢死之際,迎娶了亡人穀的皇後——溫蘭茵。
以及身為戰俘的階下囚——暮塵。
樂極生悲,蕭晗勸自己,該知足了,他什麼也不缺,無需一味地貪得無厭。
畢竟他從一介亡人穀還陽的鄙薄豎子,走到了今日萬人之上的眾鬼之王,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可萬人之上,乃無人之巔,蕭晗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站在了料峭峰頂,周圍隻有一張張低伏的麵孔,模糊不清。
他仿佛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他現下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這些阿諛諂媚的人臉中穿行,但是終於一日,他也會在這些趨炎附勢的人臉中死於非命。
無人不罵蕭晗耳目昏聵,無人不唾蕭晗昏庸無道,所有人都活在他暴戾而壓迫的統治之下,所有人都因鬼王稱霸修真界而倉皇不安。但隻有蕭晗自己清楚,很快,用不了多久,鬼王終將伏誅,而後率土普天無不樂,河清海晏窮寥廓。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因為命裡沒有的,縱然強求也隻能得到一時之快,而蕭晗逆天而為,不過是想親眼看一看那所謂的——曇花一現。
他聽到有人在千嬌百媚地喚自己,柔聲軟語猶如牡丹花卉:“夫君?夫君……”
蕭晗忽生厭煩之意,他想從這潮水似的擁躉中脫身而去,可這甜膩的聲音如蛛網般纏繞著他,無法逃離。
他猛地將溫蘭茵推開,新嫁娘跌在繡了龍鳳呈祥的紅榻上,滿頭金銀點翠都在抖晃。於此珠光寶氣的幻影裡,蕭晗覺得一切早已扭曲,那金燦燦的燭光像是鬼火,那紅豔豔的蠟油像是血淚,不甚真實。
蕭晗頓覺好生惡心……
可他卻不知自己究竟在惡心誰,是清倌出身的溫蘭茵?亦或是變成如今這副半人半鬼的自己?
蕭晗深舒一口氣,繼而不太情願地扶起溫蘭茵,他問她:“誰允你這般喚我的?”
溫蘭茵無助地流著淚,她委實害怕麵前的鬼王,可又不敢躲,隻能把頭一低再低,“夫、夫君,我……”
聞言,蕭晗原本輕摻著溫蘭茵的手卻陡然一緊,溫蘭茵吃痛地抬起眸子,卻發現蕭晗的眼神冰冷,仿佛要將她的身體剜出兩個窟窿。
溫蘭茵連忙改嘴:“啊不,是、是妾身,妾身失言了……”
“折騰一天你也累了,好生歇息吧。”
把溫蘭茵扶上床後,蕭晗便轉身離開了。
守夜的下人們見蕭晗出來,立刻紛列兩排,跪地叩首,“恭送鬼王。”
蕭晗心亂如麻,自然沒有留意,當他前腳剛邁出永昌宮,後腳便流言四起,議論皇後為何橫遭冷落——
“燈還沒熄,鬼王怎就走了?”
有人無不刻薄地猜測:“估計呀,是發現什麼要緊的物什沒了吧。”
“什麼要緊的物什?”
“哎呦喂,肯定是守宮砂呀!她說自己是清倌,你還就真信啦?那種地方的女子有幾個是乾淨的?”
“她若是與旁人有染,鬼王怕是要廢後吧?”
“那、那到時候不會、不會連累咱們吧?”
“呸!真倒黴,趕上了這麼個主子,還不濟人家做妾的呢。”
聽著下人們或尖酸、或後怕的聲音,溫蘭茵四肢脫力,整個人竟滑到了地上。她身後就是床榻,可錦被猩紅,鳳燭刺目,她不敢躺,就這麼在冰冷的地麵上坐了一夜。
蕭晗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走,不知不覺便到了地牢附近。亡人穀常年暗無天日,陰冷潮濕的地牢尤甚,即使蕭晗在大婚之前特意命人修繕了宮殿,可真走進去,還是刺骨的嚴寒。
兩旁隨行的侍衛已是司空見慣, 見蕭晗朝梟鳴殿行去,皆垂眸止步,“參見鬼王。”
殿外設了結界,無人看守,殿內僅有一主,亦無人伺候。
蕭晗穿過遊廊,來至雕漆朱門前, 他伸出手,推開了門扉。
屋裡很冷,迎麵一陣涼風呼過,燭光搖曳,血腥味兒撲鼻而來。
蕭晗眸色一黯,目光尋向味道的來源,隻見鮮豔的被褥中有暗紅流過,而床上,也坐著一位身披喜服的“新嫁娘”。
由於蓋頭未掀,蕭晗看不見對方的臉,他把玉如意扔在一邊,半是安慰半是威脅地扼住了“新嫁娘”的後頸。
感受到身前之人有些瑟縮,蕭晗體貼地撤了些力道。少了致命處的鉗製,“新嫁娘”下意識想躲,可蕭晗卻道:“彆動。”
惡魔般的低吟令“新嫁娘”有一刹那的緊繃,但很快便避開了蕭晗的手,顯然是不肯乖乖聽話的。伴隨步搖鳳釵碰撞的清脆聲響,血的腥甜又濃烈三分,蕭晗無奈之下拾起玉如意,在龍鳳花燭的映襯下,半挑開了蓋頭,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平和到漠然的臉。
蕭晗覺得掃興,他半蹲下來,替暮塵按住了淌血的手腕,繼而天真地笑了笑,乞求道:“師尊,今天是咱倆大喜的日子,你就笑一個吧,好不好?”
暮塵沒有笑,他沉默著,褐色的眸子靜如死水,銳利未減,但那不知因何而泛紅的眼尾,卻彆有一股獨特的風流。
麵對這樣的眼睛,蕭晗不覺一怔,笑容瞬時凝住了,他惶然地垂下目光,卻發現暮塵手腕處的傷口很深,皮開肉綻,幾乎能瞧見森森的白骨。
蕭晗稍一鬆手,血便又開始往外流,根本止不住,他素來沒什麼耐心,此刻更是不勝其煩地攥緊了暮塵的手腕,“彆亂動,傷口又裂開了,滿屋子的血腥味兒,你以為很好聞嗎?”
可蕭晗忘了,那些傷,是為了放血,給鬼王染紅登極之路才造成的。
而傷口久久難以愈合,是因為暮塵全身的靈脈寸斷,他沒有法力,早已同廢人無異。
暮塵的靈力洶湧而強悍,想當初將其斬斷的時候,可是費了不少功夫。思及此,蕭晗心中忽然彌漫起一種古怪的滋味,說不清也道不明,到了最後,他揚起唇角,露出一個幾乎於扭曲的笑容,“師尊……”
自洛寒死後,他便很少笑了,也不曾再這般喚過暮塵。
“沒想到吧,好為人師的玉清仙尊,如今竟成了本王的美妾。”
見暮塵臉色煞白,欲語還休,蕭晗便心生快意,他自己痛斷肝腸的同時,也讓彼此生不如死。
“連本王自己都沒想到,你一直視為塵埃的卑賤之徒,卻權傾天下,坐擁萬裡江山。”
話語間,內息因雪恨的快感而不停翻湧,蕭晗的額上儘是細汗,待他冷靜下來,風一吹,渾身都是冰涼的,隻有暮塵的血尚且溫熱。
“雖然你並非本王的正妻,但好歹師徒一場,本王必不會厚此薄彼,虧待了你。”蕭晗沒輕沒重地掐著暮塵的手腕,不禁感慨,“師尊,一報還一報啊,如果洛姨當真有在天之靈,或許也能安息了。”
良久,二人誰都未曾言語,蕭晗一時慌了神,他扯上暮塵的長發,強迫他仰視自己,“為什麼不說話?!”
頭皮疼得發麻,暮塵的眼角恍惚沁出了淚光,在蕭晗的逼視下,他竭力抑住聲音裡的顫抖,問道:“你喚她什麼?”
果然,蕭晗一滯,隨即猛地推開暮塵,“與你何乾?!”
暮塵倒在榻上,他先前本就傷勢未愈,重擊之下難免咳嗽,奈何蕭晗又粗暴地將他拽了起來,失控地嘶吼:“我喚過她什麼?說話!本王在你麵前,到底喚過她什麼?!”
暮塵的傷口還在滴血,他的靈體已然雪上加霜,這樣咳著咳著,喉間便有血沫嗆出。蕭晗這才回過了神,他盯著那星星點點的殷紅,抬手為暮塵擦去唇邊血跡,卻聽後者虛弱的聲音輕言:“你喚她‘娘’。”
蕭晗的指尖還貼著暮塵的嘴角,可他阻不了他,隻能任由那毫無血色的薄唇開闔,仿佛審判的降臨——
“那是你會寫的第一個字。”
第六十九章 本王說過這話?
“我喚她‘娘’……”蕭晗隻迷茫了頃刻,而後毫無征兆地扇了暮塵一耳光,“不可能!一派胡言!她曾說過,她不是我娘,我不該認她當娘……”
洛寒的一顰一笑,以及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蕭晗都記得。
以至於洛寒彌留之際,他心底竟有一瞬猶豫,到底該喊她“洛姨”,還是該喊那聲從未喚之於口的“娘”。
“她臨死前我都沒這般喚過她,又怎會讓你教我寫這個字?”
暮塵感覺麵頰熱得滾燙,不知是因為發燒,還是蕭晗給的那一耳光,他張了張口,可嗓子啞得說不出話,隻能勉強發出兩個十分模糊的音。
其實蕭晗若肯細聽,不難聽出,那是一聲“葉舟”。
但他何嘗會有耐心去仔細分辨這沙啞不堪的話語,他隻等了半刻,見暮塵沒有開口的意思,便不住大罵:“本王他媽的是娶了個啞巴嗎?!”
蕭晗起身,而後扳過暮塵的下顎,拿起桌上的合歡酒便往他嘴裡灌,“彆裝死,說話!”
烈酒辛辣,浸過咽喉,泛起一陣劇痛,暮塵避開蕭晗的手,把酒悉數咳嗆出來,伴隨著鮮血從嘴角滑落,他道:“你說過,若有一天,洛夫人仙逝,每至祭日便書信一封,焚與地府,也好叫她走得心安。”
“這話……是我說的?”
暮塵垂眸,良久未語。
蕭晗沉吟半晌,忽地大笑了起來,他掐住暮塵的脖子,眸子裡沒有半分歡愉,“那我還真是個大孝子,竟這麼盼著自己的阿娘死。”
暮塵艱難地搖了搖頭,“不是的……”
蕭晗似乎有了興趣,他鬆開手,席地而坐,仿若想陪暮塵把這出戲演到淋漓儘致,他眼睛半眯,戲謔地問道:“不是什麼?”
“你說洛夫人今生過得太苦,若有朝一日,她牽掛已了,隻求解脫,你絕不強留其於塵世。”
外頭電閃雷鳴,狂風淒厲地呼嘯著,猶如無數的鬼爪,拍得窗紙木欞“嘩嘩”作響。
蕭晗屏住呼吸,渾身幾乎都冷透了,諾大的梟鳴殿裡,除了他們,沒有任何人。暮塵在旁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那種未知的恐怖在心中不停琢鑿,好像有什麼腥風血雨的秘密即將破殼而出。
“女良則為娘……”在這一片死寂之中,暮塵輕聲道,“這個字,你寫得最好……”
兩道閃電繼而劈落,照映人間一片蒼涼。
蕭晗不免怔忡,他自己說過的話,自己怎會不記得?
腦海裡,好像缺失了某段極為重要的記憶。
風吹得林木蕭瑟倒伏,影子晃動,宛如滿山滿院的厲鬼冤魂。
花,謝了。
“咳!”
蕭晗倏地嘔出一口鮮血,嚇得孟三良拔腿跳出了半丈遠,“這、這可不關我的事兒啊!我剛才碰都沒碰他!”
自辭彆屠府已有三日,他們日夜兼程,以免絕情鬼再生禍端,但好像距離絕情鬼越近,蕭晗的病症也每況愈下,他經常心神不寧,嚴重的時候則如同行屍走肉,而作為夢鬼的月霖,對此也是一籌莫展。
這三日不曾得空歇息,蕭晗自然也沒有入眠,月霖無法進入他的夢魘,但她確定,有些應該已經被遺忘的東西——卻在蠢蠢欲動。
月霖原本乘著仙鶴走在最前,見蕭晗吐血,她直接從鶴脊上一躍而下,“讓他平躺!”
蕭蔚明和許九陌依言扶蕭晗就地躺了下去。蕭雲清聞聲回首,立刻便想上前幫忙,“何……”
“絮”字尚未及脫口 ,便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蕭雲清轉過頭,對上了宮羽弦冷冽而審視的目光,“彆瞎折騰,他死不了。”
“什麼叫‘瞎折騰’?什麼叫‘死不了’?!”蕭雲清感覺一股邪火直上腦門,她漲紅了臉,不計後果地跟宮羽弦大喊,“他受這麼重的傷還不都是拜你所賜,若他當時沒有替我擋那一擊,你是不是也會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死不了?!”
蕭雲清不是個沒有良心的人,何絮之所以會成現在這樣,她難辭其咎。
明知是請君入甕,卻清醒地以身試局,深陷泥濘之中。蕭雲清有時候都不敢細想,修鬼道的何絮,究竟是抱著怎樣必死的決心,才會義無反顧地闖入神器的刀風之下,來救隻有死路一條的自己。
她甩開宮羽弦的手,快步向蕭晗跑了過去,“姓何的,你給本小姐撐住了!”
月霖結印觀陣,正在努力探尋蕭晗的神誌,蕭蔚明擔心眼下有人冒然闖入會中斷施法,於是他提前攔下蕭雲清,“雲清你先彆急。”
“哥你攔我做什麼?何絮他到底怎麼樣了?”
蕭蔚明清楚,自家妹妹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不探明究竟絕不肯善罷甘休,於是他編了個理由,準備先穩住蕭雲清再說,“何公子就是晝夜奔波有些疲乏,現下應已無大礙。”
蕭雲清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孟三良這時候蹦躂回來了,他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蕭晗,又瞧了一眼麵色凝重的月霖,便道:“哎呀,這口血堵在心裡橫豎不好受,吐吐更健康嘛。”
許九陌和蕭雲清難得一致對外,合力把孟三良推開了老遠。
不料蕭晗陡然抬頭,抓住了月霖的手,他唇齒微動,好似說了些什麼,月霖的瞳孔突然緊縮,額前冷汗下淌。可蕭蔚明沒有聽見任何聲音,於是隻當月霖損耗靈力過度,他轉而關懷道:“何公子,感覺怎麼樣,身子可好些了?”
蕭晗捏了捏月霖的手,仿佛在把玩什麼不太值錢的勞什子,“沒事兒,就是太久都不曾睡個好覺了。”
言罷,他摸了摸月霖的腦袋,揚長而去。
見月霖仍半跪在地上,蕭蔚明憐惜不已,他拿出帕子拭過她冷汗密布的額頭,問道:“月兒,怎麼了?”
“無事,我……”月霖感覺身子發軟,她撐著膝蓋想要站起來,不想竟踉蹌了一下又坐了回去,發現蕭蔚明正擔憂地望著自己,她低聲道:“腿麻了而已。”
拙劣的借口,但蕭蔚明信了,他隻是扶起月霖,甚至都沒有猜疑,或許蕭晗適才真的說了什麼。
——僅僅一聲“丫頭”罷了。
可就是這聲再熟悉不過的“丫頭”,卻如此令人心驚。
月霖看向蕭晗離開的背影,她發過誓,忠仆不侍二主,但這份心甘情願的相隨相伴,怕是不會長久了。
“哎呀,我就說沒什麼大事兒嘛。”眼瞅蕭晗落單,孟三良立刻貼了上去,他愈挫愈勇,即使被轟走了好幾次,也能腆著一張“俊”臉再若無其事地溜達回來,“老何,依我看呐,這絕情小娘子對你可是情有獨鐘啊~”
蕭晗正在沉思,懶得搭理這個不正經的,他兀自往前走,不管孟三良在他身後如何喋喋不休:“我們走一路了也沒出什麼岔子,倒是你,三番五次地中招,就差把心頭血交代在這兒了吧。”
玩笑之間,仙鶴突然一聲長嘯,蕭雲清趕忙安撫,豈料不遠處瘴氣彌漫,冷不防地侵蝕著四周草木。
宮羽弦手疾眼快地一拍鶴臀,仙鶴撲棱撲棱潔白的翅膀,晃晃悠悠地飛遠了。
“淩霄!”
“惡鬼當前,神獸毫無用武之地,我讓它先回三清灣了。”跟蕭雲清解釋完後,宮羽弦扭過頭,衝落在後頭的幾個少年正色道:“既無大礙,那便接著趕路吧,絕情鬼的老巢應該已經不遠了。”
“得令。”孟三良殷勤地跟了上去,順帶著把蕭晗也拉到了自己身邊,“我聽說,當年絕情小娘子被逼下山崖的時候,手上的守宮砂還在,若她當真對你有情,老何,你可撿著大便宜了!”
蕭晗猛然回眸,漆黑的雙瞳緊盯嬉皮笑臉的孟三良,陰翳的神色令同行的許九陌都不禁膽寒,“你、你要死啊!凶給誰看呢!”
蕭蔚明也意識到了蕭晗的異樣,他拉住許九陌,示意他不要火上澆油。
許九陌嗓子尖,他一說話,方圓半裡都難免萬眾矚目,蕭雲清和月霖也不例外。二人齊刷刷地回頭,但蕭晗表情平淡,言行如常,倒是許九陌在一旁大呼小叫,見此,蕭雲清忍不住喝道:“嚷嚷什麼?!他哪裡凶了?”
許九陌有苦說不出:“你那是沒看到!”
蕭雲清得理不饒人:“我怎麼沒看到?”
月霖心不在焉,“就是”二字不覺間便禿嚕嘴了。
蕭蔚明苦笑著和稀泥:“好了好了,大家冷靜……”
宮羽弦被身後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她發現一個個的鬨作一團,不可開交,其中不乏名門貴子和大家閨秀,委實不成體統。
但她沒有插手,反而幾不可察地笑了笑,隨他們去吧,縱是上修仙門的公子小姐又怎樣?畢竟打打鬨鬨隻屬於年少輕狂。
“花無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竟是這個意思嗎?”宮羽弦仰首問天,仿如自語,她的笑容莫名變得有些苦澀,她低下頭,眼神最終停在了蕭雲清腰間的紫金簫上,“子吟,你看到了吧……”
一陣溫和的清風拂過,與凜冽的嚴冬格格不入,挾來一抹暖意,所有人皆安靜下來,仿佛擁抱了提前約定的春三月。
第七十章 本王再遇白月光
許是蕭雲清的錯覺,宮羽弦眼中好像有一絲轉瞬即逝的晶瑩,可她轉身太快,隻留給了蕭雲清一個孤寂的背影,她不忍麵對這樣的宮羽弦,隧軟著聲音喚道:“老宮……”
宮羽弦的聲音沒有任何異樣,一如平日裡那般無波無瀾,“走吧。”
沒了神獸,眾人不得不徒步前行,月霖依舊心神不寧,她如行屍走肉般跟在宮羽弦之後,無論蕭家兩兄妹如何逗她開心,她也隻是笑笑,氣色明顯差了下去。
許九陌還是不太合群,便走在最前,一者,他可不想再碰蕭雲清這枚硬釘子了,二者,蕭晗和孟三良在後頭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吵得他頭疼。
就比如現在——
孟三良不安地四處張望,“剛才還明日高照的,怎麼忽然天就暗了?”
麵對突如其來的陰天,宮羽弦反而放鬆了不少,她摘下鬥笠和麵紗,恰逢大風掠過,吹散了她的頭發。青絲飄逸,不小心掃到了月霖的臉,她在心裡不禁又感歎:“莫怪叫‘厭陽’,比我們做鬼的還見不得光。”
宮羽弦不知月霖跟得緊,她驟然停下腳步,這才發現有個小丫頭撞上了自己的後背,見月霖揉著鼻尖的模樣,她不自覺地彎了彎嘴角,轉而提醒大家:“快到了。”
天空黑壓壓的一片,薄霧彌漫,許九陌幾乎看不清半丈開外的東西,他探頭遠望,試圖辨彆方向,卻冷不防地感到一股瘴氣撲麵而來。
“啊!”
驚呼一聲,許九陌不自覺地貼向蕭蔚明,他猶豫地伸出手,在顏麵和恐懼麵前果斷拋棄了前者,他死死抓著蕭蔚明的胳膊,指尖都有些哆嗦,“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快、快到哪兒了?”
“寧狐村。”
雖不見其人,但許九陌聽這異常冷靜的語調便能知道,是蕭晗回答的他。
宮羽弦沒有反駁,應許是默認了。
蕭雲清旋身一閃,便和月霖交換了位置。現下,她與宮羽弦靠背而立,毫無後顧之憂地把自己的軟肋交付給了對方,而月霖也在蕭蔚明的臂展之內,二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確保彼此的安危。
蕭蔚明一手護著月霖,另一隻手被許九陌死命拉在懷裡,他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隙開口:“寧狐村?何兄,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不好的地方。”蕭雲清言簡意賅地解釋道,“寧狐村乃曹氏之地,半年前,曹家長女亡故,他們便假借冥婚之由讓贅婿陪葬,那贅婿死不瞑目,隧身化鬼魅,屠村雪恨。”
她摸向了腰側的紫金簫,問道:“難道絕情鬼的老巢就在這裡?”
“寧狐村走屍遍野,煞氣衝天,於她而言,可謂是得天獨厚之地。”
孟三良來了興致,他醍醐灌頂地一拍腦門,“誒,我聽說寧狐村原先安居樂業,後來不知怎的,婚喪嫁娶諸事不順,百姓更是在一夕之間全死光了,唉……”
他說得不無道理,鬼新郎來者不善,其中還有走屍相助,絕非普通鬼魅尋仇那麼簡單。
不過提及寧狐村滅口,蕭晗也並非全然沒有觸動心弦,想當初沈謫仙破開無境結界,不惜承擔上修界的千夫所指,亦決然用曹老伯換回了厲鬼爪下的自己。
半仙……
說來,自三清灣不辭而彆,當真是有許久未見過沈謫仙了,也不知他過得如何。
要不等哪日清閒,再溜回三清灣偷偷瞧上一眼?
蕭晗暗中思量,不想孟三良在他麵前揮了揮手,頭上的鳳羽十分招搖,晃得他眼花繚亂,“老何,你怎麼不說話了?你彆嚇我呀,不會又叫絕情小娘子給奪了心魄吧?”
蕭晗無奈道:“……不會。”
“可你神情呆滯,目光發直,分明就是心神不定的樣子,若不是中了摘心之術,莫非——”孟三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一拍手,極為篤定,“你在思春!”
蕭晗:“……”
他兩眼發黑,氣得差點當場飆臟話。
我思你親娘的大頭鬼!
蕭晗少了一魂一魄,對於人間情愫不甚了了,但對於沈謫仙,他卻是再珍重也不為過的,眷戀、愛慕且不足矣形容,用“思春”此等下作的詞彙,簡直玷汙了杏林聖仙的光輝。
沈謫仙這般純澈良善之人,自是不可褻瀆。
“不錯,”蕭晗邪魅一笑,決定以毒攻毒,“我在思你。”
“話可不能亂說!”孟三良抬手護在自己胸前,大有一副“守身如玉”的做派,“雖然在下貌比潘安,文采卓然,法力也不輸玉清仙尊……”他說到一半,莫名感覺哪裡有些不對,“等等,上修界仙尊宗師多了去了,為何單指玉清仙尊呢?”
蕭晗麵冷得都快結冰了,就連愛好招貓逗狗的許九陌此時也不敢再多嘴了,反倒是孟三良看不懂個眉眼高低,他摸著頭上的鳳羽,頗為欠抽地問蕭晗:“你們倆,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蕭晗:“……”
猜對了。
孟三良瞧了一眼蕭雲清,想起她與蕭晗似是舊識,而蕭雲清自幼跟隨暮塵,是未過門但早已公之於眾的徒弟,難不成——“你和蕭妹妹都是他的徒弟?”
蕭晗:“……”
又猜對了。
孟三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麼說來,你跟杏林聖仙就是同門了?哎,你不會對他有什麼非分之想吧?”
蕭晗:“……”
還是他媽的猜對了。
孟三良這張嘴就跟開了光似的,說什麼中什麼。趁他把自己底褲扒乾淨前,蕭晗急忙給他施了個噤聲咒,“噓,你歇會兒,讓舌頭也歇會兒。”
孟三良一挑眉,好像在說“我懂”。
“哢嚓”!
一道驚雷自天而降,劈開了他們腳下的土地,岩漿沸騰,掀起了一湧巨大的赤水紅浪,九根龍型藤條拔地而起,其上還燃著幽烈鬼火。蕭晗和孟三良被這股勢不可擋的狂風逼得步步緊退,不料其中一根藤條之上,卻傳來了一聲無助的呻吟:“呃——”
好耳熟……是誰?
蕭晗半眯著眼睛眺望,奈何藤條高聳參天,他看不清,上麵好像捆了一個人。
這人絕對不是凡人,沒有凡人能夠在灼烈的鬼火之中苟活。反觀此人,他雖痛苦不堪,可顯然仍是個能喘氣的,四根藤條分彆綁著他的手足,將他定身在鬼火之中,飽經折磨。
“二……”他似乎想喚什麼,但藤條迅速緊收,四肢的撕裂感猛地襲來,後半句話被迫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口鮮血,“咳!”
到底是誰?
“二郎……”
沈謫仙?!
蕭晗立時一躍而上,森綠的鬼火倒映出他漆黑的眉目,“半仙!”
孟三良扶額,麵對蕭晗飛蛾撲火似的背影,他歎息:“哎呀,怎麼這般不禁念叨。”
蕭晗赤手相搏,卻不懼任何,無論上刀山下火海,沈謫仙是他誓死也要守護之人,是他在九曜潭裡,把自己獻祭給神器,最後遭萬鬼誅心,才終於換回來的人。
他視之若性命的半仙,豈容旁人如此作踐?!
“彆過來!”沈謫仙用儘全力地掙紮,可聲音卻消弭在驟風裡,一如支離破碎的他自己,“二郎,不能過來……”
果不其然,另外八根藤條見蕭晗企圖硬闖,瞬間合而為一,變成一條鬼火高燃的巨龍,齊力朝蕭晗奔去。
蕭雲清彙聚靈力,一掌打向龍首,奈何杯水車薪。鬼火對於仙道之人的傷害不亞於禁術惡詛,若防禦不當被鬼火燎傷,輕則腐蝕肌膚皮開肉爛,重則渾身骨頭千瘡百孔,蕭雲清無法過去幫忙,隻得在原地乾著急地大喊:“何絮小心!”
蕭晗何嘗敢不小心?他已然小心得近乎於窩囊了,火龍但凡近身三尺他便避之不及,可這樣耗下去,他何時才能近得了沈謫仙的身?但若真要放手一搏,何絮的軀殼八成也就被他徹底糟蹋完了。
唉,這副破殼子已然遍體鱗傷,經不住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意孤行……
蕭晗垂頭看向自己早已不堪重負的身體,曾經所有的輝煌在刹那間化為過眼雲煙,他深不可測的修為、他天賦異稟的法力,終究隻留在了亡人穀下的那具獨臂屍體上。
在眾多藤條的圍攻之下,蕭晗顯然腹背受敵,很快就掛了彩,於此岌岌可危之時,月霖冒然闖入法陣,擋在了巨龍和蕭晗之間,“主人……”
她一如既往地喚他“主人”,可真開了口,卻又不知後話該如何講下去。
蒸騰的灼熱裹挾了二人,火海岩漿把他們覆滅其中。蕭蔚明再也按耐不住內心的焦急,他身環結界,正欲離開,誰想許九陌一把將其攔住,“彆過去!火這麼大,你過去也救不了他們的……”
孟三良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他拍了拍許九陌的手背,示意他放開蕭蔚明,“你就讓蕭公子去吧,蒼天有道,定不會讓有情人分離。”
蕭蔚明抽身而行,他迎著衝天的火光,背影變得渺小而模糊,許九陌目送他遠走,不禁呢喃:“但願如此吧。”
第七十一章 本王屠龍
“哥……”
盯著蕭蔚明毅然離開的背影,蕭雲清心如擂鼓,狂跳不止,她深知不管是火海裡的何絮與月霖,亦或是前去相助的蕭蔚明,她都無能為力。
宮羽弦見情況有變,揮袖將蕭雲清攔於身後,她麵色淩厲,問道:“還等什麼?等著給他們上墳嗎?”
“可我……”
宮羽弦皺了皺眉,她撩開蕭雲清的金絲紅紗鬥篷,問道:“你腰上掛的是個擺設嗎?”
蕭雲清目光一亮,她抽出係帶上的紫金簫,舉到唇邊,吹出尖銳的樂聲。
巨龍有片刻的凝滯,它周遭環繞的鬼火也有熄弱的趨勢,宮羽弦趁虛而入,反握匕首,照著龍脊便是一刀。
這條龍是詭藤所化的怪物,跟真正的神獸乃雲泥之彆,原本就沒幾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徹底瘋狂,它甩頭擺尾,在鬼火裡橫衝直撞,掀起滔天岩浪。
宮羽弦來無影去無蹤,行動迅疾,不留痕跡,眨眼之間,她已經來到了月霖身後,而月霖卻在同蕭晗對視,大有一種“欲語淚先流”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