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個小丫頭,在這種緊要關頭,為了一個男子,竟然把生死都置之於度外。
宮羽弦這麼想著,厭煩地“嘖”了一聲,她素來不習慣這世間的兒女情長,蕭雲清說她是一個人久了,少了些煙火氣。
如果蕭雲清所謂的“煙火氣”便是為了某個人而無畏生死,那宮羽弦寧肯不要,畢竟她的紅塵煙火,早就散了……
思及此,宮羽弦從背後猛然一推月霖,“帶她走!”
月霖毫無設防,自然底盤不穩,撲向了蕭晗。但蕭晗沒有接住她,反而一掌襲向月霖的肩膀,這一掌又快又狠,直接將月霖打進了宮羽弦的懷裡。
宮羽弦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月霖撞得倒退了半步,她疑惑地皺起眉頭,隻見蕭晗與自己擦肩而過,順勢用她反握的匕首割破小臂,而後以血開陣,替沈謫仙設下了一個結界。
蕭雲清的心法適才築基,她尚且無法把紫金簫運用自如,更不足以維持太長時間。宮羽弦屏息靜聽,發現遠方的簫聲斷斷續續,想是她的靈力已經開始透支,而巨龍沒了簫聲的阻擾,也漸漸恢複如初,四方的鬼火越燒越旺。
再糾纏下去,就算沒被巨龍吃掉,也快化成灰了。
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既然蕭晗自尋死路,宮羽弦也懶得再管,她扛起月霖就走,無論月霖如何掙紮,也絕不回頭。
“你放開我,我的命是他給的,我不能走!”月霖被宮羽弦扛在肩頭,她手腳懸空,根本使不上力,隻能胡亂撲騰,“何絮!回來!”
開弓豈有回頭箭,蕭晗一邊躲避巨龍的獠牙,一邊不顧它釋放的瘴氣,拚命地靠近沈謫仙,“半仙!”
“二郎,沒有用的……”沈謫仙痛心地看向蕭晗,認命般搖了搖頭,“我抽到的……是死簽……”
“什麼生簽死簽,就算閻王爺來了,我也要帶你走!”
話語之間,巨龍張開血盆大口,噴出的毒霧登時籠罩了天空,它碩長的尾巴掀起,翻天的火浪包圍了蕭晗,而蕭晗此刻與沈謫仙僅有半尺之距,全然沒有躲的打算。
月霖的眼淚奪眶而出,“主人——!”
就在蕭晗伸出手即將碰到沈謫仙的瞬間,蕭蔚明拽住他的另一隻胳膊迅速向後撤去,“何公子小心!”
蕭晗隻覺近在咫尺的沈謫仙忽然變遠了,有一絲血沫濺進了他眸子裡,引起一陣酸澀。可蕭晗沒有眨眼,兀自死死盯住藤條上捆著的飄渺人影,血沫融於淚花,掛在他的眼角,遲遲不肯滴落。
但下一刻,一條鬼火遍布的龍尾掃過,距離之近,堅硬的龍鱗刮破了蕭晗的前額,留下一道血痕。
蕭蔚明驚魂未定,同蕭晗一起摔在地上後,他立刻坐起來問道:“何公子你還好嗎?可有受傷?”
不料身後傳來一聲頗為尖利的語調:“喲~合著還能喘氣呀,白瞎了我擔心半天。”
刻薄卻不惹人生厭,不是許九陌又是誰?
與他一齊前來助力的,還有孟三良,當然,比起關心蕭晗,他更好奇——“看見絕情小娘子了嗎?是不是姿色不減當年?”
有了蕭蔚明、許九陌和孟三良的加入,蕭晗不再是孤軍奮戰,四人合力向巨龍進攻,巨龍昂起身體,搖搖晃晃地發出哀鳴,振聾發聵。
火海之外,宮羽弦放下月霖,見小丫頭不死心還往回跑,便一腳踹向了月霖的膝蓋彎,“省省吧。”
月霖吃不住力,直愣愣地跪了下去,蕭雲清想彎腰扶她,誰知靈力透支得太過嚴重,她剛一低頭,便目眩不止,幸虧月霖及時抬手支住了她,“雲清!”
宮羽弦無暇廢話,她從蕭雲清的手裡抽出紫金簫,放在唇邊快速吹響,鏗鏘之音蕩氣回腸。
在這激烈又艱難的戰鬥中,龐大的巨龍雖多處受傷,但仍在四人的圍攻之下屹立不倒。
許九陌駭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殺不死啊?!”
“此物由怨念所化,”蕭蔚明對視上巨龍的墨瞳,一雙邪惡的眼睛在鬼火高燃之下熠熠生輝,“寧狐村曾遭滅頂之災,此地亡魂集聚,怨念深重,這條龍自然如魚得水,愈戰愈強。”
“這一趟來得真不值當,”孟三良感慨萬千,恨不能一擲千金換顆後悔藥,“不僅沒見到絕情小娘子,保不齊還得把命搭進去。”
相比之下,蕭晗則十分冷靜,他的神情近乎麻木,隻在瞥向孟三良的時候留給對方一個輕描淡寫的笑容。
“也罷,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孟三良倒是想得開,他仰頭看向龍首,疲憊地活動活動脖子,“絕情小娘子果真是朵帶刺的嬌……”
“花”字未及說完,蕭晗便踩上孟三良的右肩,以此借力,奮不顧身地向沈謫仙飛去。
孟三良吃痛地揉著肩膀,卻聽簫聲洋溢,巨龍似乎受其牽製,它的瞳孔不似先前那般炯然有神,動作也變得笨拙而緩慢,蕭晗趁虛而入,在靠近沈謫仙的同時,一柄柳葉刀從袖口甩出,捅瞎了巨龍的左眼。
沈謫仙驚詫地抬起頭:“二郎?你怎麼……”
在聽到沈謫仙喚自己的一霎那,蕭晗的眉宇頓時舒展開了,他回以溫柔的微笑,但目光卻依舊疏離,仿佛半年相隔便物是人非,將二人之間的全部情誼悉數消磨殆儘。
沈謫仙胸口的衣襟儘被鮮血染透,眼底隱約含著淚水,像是久彆重逢的欣然,但更像是對於蕭晗的薄涼而痛徹心扉,他喚他:“二郎……”
蕭晗的笑意變深了,儘管這份笑意並沒有多麼真切,可他兀自揚起嘴角,一如他永遠無法拒絕沈謫仙,“誒。”
“二郎……”
從方才到現在,沈謫仙接連喚了“二郎”三次,每一次都令蕭晗恍如隔世。
同樣疼惜的話語,同樣真摯的目光,同樣憔悴的麵龐,蕭晗感覺眼前的沈謫仙與九曜潭中那抹血染的身影霎時交疊在一起,他怔怔地望著沈謫仙,後者的眸子如星似海。
二人離得很近,沈謫仙看到他眼裡有種難言的苦澀一閃而逝,“二郎,你怎麼了?”
蕭晗垂下眼簾,嗓音含血,一字一顫:“彆再喚我。”
話音方落,浮光掠影,仿若利刃出鞘,沈謫仙隻覺全身輕飄飄的——如鐐銬一般禁錮著他的藤條,竟在須臾之內被全然斬斷!
蕭晗旋即單手攬住沈謫仙的腰肢,在他耳畔低聲問道:“你還記得牛頭馬麵嗎?”
牛頭馬麵……
是他為自己奪得神器所擊敗的守奴。
許是回想起當日的盛況,沈謫仙笑了,他調轉體內所餘無幾的靈力召喚霄雿,小聲說道:“逍遙,該乾活啦。”
折扇領命,立刻盤旋而出,它切開火海,生生開辟出了一條道路。蕭晗緊隨其後,他一手摟著沈謫仙,一手握緊飛回來的折扇,迎著烈焰直奔巨龍。
“半仙,閉眼。”
言罷,蕭晗對準巨龍的頭,把霄雿全力擲出——
刹時間,雷聲震天,白光奪目,濃稠的瘴氣升起,血飆數尺之高,巨龍搖搖欲墜,終於倒在地上,沒了生氣。
孟三良激動地鼓著掌,“哇!最後這下打得漂亮!”
許九陌嘲笑他沒見過世麵,“什麼就漂亮,無論換誰都會這麼做。”
“你不懂,這條龍怎麼殺不重要,是誰殺的才重要。”孟三良故作玄虛地倒背著手,“你瞧,都把絕情小娘子迷得神魂顛倒了。”
許九陌聞言一愣,隨即發現血霧之後,有一個人影若近若離,是蕭晗和沈謫仙嗎?
許九陌壓下心頭的恐懼,衝那個影子招手,“何、何公子!是你對吧?”
蕭蔚明不可置信地走近兩步,才道:“不對,是名女子。”
“哎呀,我不是說了麼,”孟三良卻一臉期待,“是咱們的絕情小娘子呀。”
待血霧淡了些許,瘴氣也不再遮目,宮羽弦隻聽火海裡傳來一聲淒厲的嘶吼:“何公子——!”
第七十二章 本王寄了,梅開二度
蕭雲清聞聲立時起身,臉上的血色頓時褪了個乾淨,“許九陌……是許九陌的的聲音……”她拉上宮羽弦就要往火海裡衝,“不好!何絮出事了!”
宮羽弦站於原地,不為所動。
“老宮?”蕭雲清沒拽動宮羽弦,她回過頭,見對方置身事外的模樣,不由得怒吼,“你沒聽到嗎?何絮出事了!你這時候還要跟我扯什麼大道理嗎?!”
麵對近乎失控的蕭雲清,宮羽弦的表情卻一成不變,她道:“如果你去了,才正中絕情鬼的下懷。”
蕭雲清一愣,“什麼?”
“唉,這麼一點兒狗屁伎倆,就能引著你們接二連三地往火坑裡跳。”宮羽弦挑了下眉,眼神裡添了一絲譏誚的意味,“她以沈謫仙的性命作為要挾,迫使何絮出手,而小丫頭又為了何絮在火海裡走了一遭……”
宮羽弦說到半截莫名一斷,她瞟向枯樹下打坐的月霖,隻瞧了一眼,便繼續說道:“你哥自然就不必提了,小丫頭前腳剛走,他後腳便闖進去了。眼看著你哥送死,最後那倆小子徹底坐不住了,跟屁蟲似的也往火海裡衝。”
這番話令蕭雲清幡然醒悟,她兩腿發軟,滿是後怕。
是啊,絕情鬼僅用沈謫仙一人為誘餌,便做全了一套連環計——蕭晗為了救沈謫仙身陷火海,月霖為了救蕭晗孤注一擲,蕭蔚明為了救月霖舍身赴死,而許九陌和孟三良又為了蕭蔚明……
所有人都為了彼此奮不顧身,背水一戰。
可所有人,也都在絕情鬼的掌控之下,形成了一個自投羅網的閉環。
蕭雲清感覺後脊發涼,若非宮羽弦阻攔,她自己怕也……
“如果我沒把那小丫頭帶出來,你們早就全軍覆沒了知道嗎?”宮羽弦把紫金簫插回了蕭雲清的腰間,“而絕情鬼自始至終,根本不曾現身。”
有傳聞雲,絕情道與其他惡鬼道不同,無情亦為有情,最擅揣測人心。就連一向不服輸的蕭雲清在此時也不得不承認一句:“不愧是九大惡鬼之首,麵都沒露,便險些要了我們的命去。”
滅自己士氣,助敵人威風。宮羽弦輕蔑地冷哼一聲:“也是你們自己蠢,一個兩個的都想逞英雄。”
蕭雲清吃癟地閉上了嘴,不料坐在旁邊的月霖卻突然驚道:“快看!那是什麼?”
“什麼?”蕭雲清順著她的眼神望去,隻見遠方的血霧裡有一個十字絞架,頂天立地,上麵攀滿了尖刺柳藤,“不可能,我方才明明看見何絮把它們都斬斷了,怎麼會……”
宮羽弦五感敏銳,之前與蕭晗相較也明顯占了上風,而在蕭雲清和月霖還琢磨不定時,她隻消一息之內便看清了——那是絕情鬼畢生所修的戾法——生死簽。
“命由簽定,生死在天。”宮羽弦長話短說,“即使有人強行開陣救人,他的命數也會跟所救之人互換。”
蕭雲清著實不敢細想,她想反駁宮羽弦,可嗓子裡隻能發出類似嗚鳴的哽咽:“可是……”
長痛不如短痛,宮羽弦殘忍地下了斷語:“你猜得不錯,如果沈謫仙活了,那何絮八成就凶多吉少了。”
“話彆說得太絕對了,女俠。”
周遭忽地響起一個聲音,蕭雲清凝神靜聽,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似蠱似誘,魅惑至極。
“是絕情鬼!”蕭雲清一邊默念清心訣,一邊大喊,“我之前聽到過她的聲音,不會錯的!”
“我知道。”宮羽弦處變不驚,甚至還有閒心調侃蕭雲清,“這麼激動乾什麼,要不你跟她聊兩句?”
誰知同為修鬼道的月霖卻挨不住了,她甫一聽見便直泛惡心,唇色煞白,直到被一口鮮血染紅。
“月霖!”蕭雲清扶住月霖,抬手用衣袖替她擦淨了下巴上的血,“你怎麼了?”
月霖痛苦地閉著眼,不想絕情鬼的聲音再度回響:“流年淡,紅妝殘,朱顏未改,淚眼闌珊,算、算、算。”
蕭雲清徹底慌了神,她不安地問著宮羽弦:“老宮,現在怎麼辦?”
可宮羽弦卻巋然不動,她回避了蕭雲清的目光,轉而盯著聳入雲端的十字絞架。
“生死簽……有解……”月霖半倚在蕭雲清的胸口,她說起話來斷斷續續的,好像喉間還含著血,“五人吉簽,死劫將破……”
“得五個人……”蕭雲清兀自呢喃,可思忖半刻便知——“不行,人數不夠。”
火海裡滿打滿算正好五個人,但由於蕭晗救了沈謫仙,二人命數相換,所以蕭晗注定是死簽,若要救他,就必須再添一人,再抽一支吉簽。
在得出這一結論的瞬間,蕭雲清的眸光亮得懾人,她沒有過多的猶豫,“老宮,我……”
“彆廢話了。”不料宮羽弦先她一步截斷了話頭,“我就問你一句,若你葬身火海,悔與不悔?”
“不悔。”
蕭雲清正色回應,一雙理應溫柔的桃花眼卻在火光的照映下,顯得格外堅定倔強,“哪怕我可能……”她努力扯出一個微笑,梨渦淺淺,“會死得很難看。”
“不悔便好。”
宮羽弦見蕭雲清去意已決,於是二話不說地抓上她的衣領,徑直飛向了火海。蕭雲清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在半空中慌亂地瞎蹬腿,“你、你抓我手不行嗎?!”
不過蕭雲清倒沒難受太久,宮羽弦輕功出塵,她們很快就闖入了鬼火的包圍圈中。蕭雲清落地後整了整衣領,方才險些被宮羽弦勒斷了氣。
“雲清?”蕭蔚明不希望把自己妹妹也牽扯其中,他緊忙把蕭雲清拉到自己身後,“你們怎麼來了?此地凶險,快走!”
“哥,生死簽有解,隻要五人抽到吉簽就能救何絮了!”
蕭雲清激動地說完,不料蕭蔚明的神情卻黯淡了,“可是、可是何公子他……”
“他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哥你說話啊!”
在蕭雲清的逼問下,許九陌突然衝了過來,“他不說,便由我來告訴你,”素來尖刻的聲音,此刻卻哽咽不止,“何絮跟那條破龍……同歸於儘了……”
萬籟俱寂。
“不可能!”蕭雲清下意識地否認,淚水盈滿了眼眶,“他、他明明那麼厲害,怎麼可能……”
“蕭妹妹,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聞言,蕭雲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孟三良一伸手,接住了她的淚珠,“金豆子千萬彆落在地上,何公子若泉下有知,定不願蕭妹妹以淚相送。”
冷風吹過,挾來鬼火的燥熱,蕭雲清在這冰火兩重天的境地裡一時迷惘,忽然,她感覺有一雙手貼上了自己的後背,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溫和的靈力。
“萬靈歸心,護身守魂,醒!”
咒語輕念,將眼前的景象猛地斥散,孟三良多情的臉在刹那間支離破碎,蕭雲清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後倒去,有雙手恰好扶上了她的肩膀,掌心還有靈力的餘溫。
“雲清。”
蕭雲清聽見有人喚自己,她耐著不適,努力保持清醒,“誰?”
“雲清。”對方又喚了一遍,她這才反應過來,是沈謫仙。
“謫仙?”蕭雲清急切地搖晃著沈謫仙,“何絮呢?他人在哪兒?”
沈謫仙安撫她道:“雲清,絕情鬼最擅窺探人心,若你有太過牽掛亦或思念之人,她便可乘虛而入,讓你深陷幻境無法自拔。”
“啪”!“啪”!“啪”!
接連三下清脆的巴掌聲,嚇得蕭雲清一激靈,她扭過頭,發現蕭蔚明、許九陌以及孟三良的臉上都留了一個紅手印——這種乾脆利落直接上手,明顯是宮羽弦的風格。
“都清醒了?”
宮羽弦可沒什麼好性子,眼瞧沈謫仙又念咒語、又渡靈力的才勉強喚醒蕭雲清,她光是看著就嫌麻煩,索性便把三個少年擺成一排,然後左右開弓,每人都不多不少、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嘴巴。
蕭蔚明抬手作揖,風度可掬,“多謝前輩指教。”
許九陌縱使茫然,也附和著點了點頭。
唯有孟三良愁容滿麵地蹲在一旁,擔心自己的盛世美顏掛了彩。
宮羽弦見幾人已無大礙,便叮囑道:“摒除雜念,靜心凝神,仔細被絕情鬼鑽了空子。”
無奈蕭雲清努力了一會兒,發現做不到,“何絮他生死未卜,我怎麼可能沒有雜念?”她掃視過在場的四位少年,目光最後停留在沈謫仙的身上,“你們方才都在一起,當真無人知曉何絮的下落嗎?謫仙,他與你合力弑龍,可為何站在這裡的隻有你一個呢?”
沈謫仙百口莫辯:“我……”
“咕嚕咕嚕”——
宮羽弦忽聽到一陣詭異的吐泡聲,一回頭,瞧見半張血肉模糊的人臉,緊接著岩漿沸騰,竟從中竄出個身形扭曲的女子來!
女子緩緩睜開眼睛,她麵朝眾人福了一福,姿態柔弱而嬌美,與其可怖的麵龐格格不入。
“妾身溫氏,見過諸位。”
第七十三章 本王是非酋
“溫氏?”宮羽弦了然於心,“嗬,在下恭請絕情鬼大駕。”
“女俠豪情,”溫蘭茵頷首一笑,“妾身這廂有禮了。”
“何絮在哪兒?”蕭雲清一心牽掛蕭晗,無暇同惡鬼寒暄,她大聲質問溫蘭茵,“你把他怎麼樣了?!”
“二小姐何需驚慌,妾身不過是替天行道罷了,”溫蘭茵的雙目不時痙攣抽跳,顴骨的皮肉已經耷拉到了下巴,“若非負心薄幸之人,妾身也必不會牽累無辜。”
於此同時,隻聽“嘭”的一聲巨響,溫蘭茵麵前忽然掀起一股赤紅水浪,鬼火裂地而起,六支鬼簽高懸半空。
“生死皆簽定,命數不由天。”溫蘭茵花袖一甩,血霧散儘,她偏頭看向身後的十字絞架,問道:“二小姐,您心心念念的所尋之人,是他嗎?”
蕭雲清的眼眸倏地睜大了,“何絮!”
隻見四根柳藤貫穿了蕭晗的手足,將他釘在了十字絞架之上,尖刺沒入全身,鮮血淋漓,淌了一地。
許九陌儼然也被蕭晗的慘狀嚇到了,他連忙催促眾人:“彆廢話了,抽簽吧,這血都快流乾了!”
說著許九陌便取下一簽,他正反兩麵各看一遍,隨後疑惑地“嗯”了一聲。
“怎麼樣?”蕭雲清問他。
許九陌搖了搖頭,“這上麵未著一字。”
“哎呀,該不會是空亡吧?”孟三良站在最後,探出個腦袋東張西望,“命局之吉落空,則喜神亦無力為福。”
許九陌不滿,“說人話。”
孟三良直言:“就是不好不壞,無甚卵用。”
許九陌:“……”
“得大吉才行,讓我試試。”蕭雲清首當其衝,宮羽弦攔住她,“彆碰,待我抽完,你們再來。”
這話說得寡淡,幾乎無甚起伏,卻聽得蕭雲清心中一動,不知為何,她感覺眼前的宮羽弦,和險些置何絮於死地的無情之人重疊在了一起。
如果宮羽弦真想殺了何絮,現下大可袖手旁觀,又何至以身試險,抽簽定命。
蕭雲清莫名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看懂過這個人,她不禁喚道:“師尊……”
宮羽弦並未理睬,她抬手摘下其中一張鬼簽,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是大吉。”
“太好了!”
其餘三人抽完,蕭家兄妹和孟三良的結果與宮羽弦如出一轍,鬼簽皆為大吉,現在僅剩沈謫仙一人未抽,他猶豫地伸出手,摘下最後一支鬼簽。
鬼火之外,一群走屍從四麵八方狂奔而來,最終在一棵樹下迅速散開,以月霖為中心,形成了包圍圈。
“無常鬼派你們來的?”
走屍心智不全,自是無法回應的。
月霖心中困惑,一低頭,正好瞟見衣襟上的血,“合著是聞到味兒了。”她笑著坐了起來,銀牙猩紅,“但這口血可不是給你們準備的。”
——是給蕭雲清和宮羽弦準備的。
剛才,趁溫蘭茵在她們耳旁說話之際,月霖以靈力自噬其身,才吐了這一口血。
如此鋌而走險,原因無他——月霖能確定蕭晗的性命暫且無憂,火海裡的替死鬼已經夠多了,無需再添她一個。
溫蘭茵不會直接殺了蕭晗,否則她在屠家便早就動手了,月霖猜測,溫蘭茵定是積怨已久,想把蕭晗引過來折磨一番,再做個了斷。
但人算不如天算,她萬萬沒想到,無常鬼竟會選擇今晚……
走屍麵部猙獰,衝月霖不斷示威,但她不以為意,倒是半眯起眼睛,隔著血霧瘴氣,看向了火海之內。
沈謫仙把鬼簽翻過麵來,忽然手一鬆,鬼簽掉在了地上,由人血刻成的兩個紅字印入眾人眼簾——大凶!
溫蘭茵雖然容顏已毀,可仍能看出她笑得嬌美,“鬼簽既定,生死莫由天。”
豈料在話音落地的同時,那個鏽跡斑駁的十字絞架竟又生出數十道尖銳的刺藤,直朝蕭晗襲去。
“何絮!”
“小二!”
“雲清!”
三聲變了調的驚呼接踵而至,旋即血花四濺。
赤紅的披風跌落在地,如一抹經年累月卻綺色如鮮的血痕。
緊要關頭,蕭雲清擋在蕭晗身前,刺藤猶如穿林羽箭,儘數紮入她的後背。
皮肉撕裂的聲音是如此清晰可怖,宮羽弦和蕭蔚明撕心裂肺的喊聲又十分刺耳。
蕭晗感覺有股溫熱的液體滲透了胸膛,血腥味兒撲鼻而來,他抬起頭,在所有人或驚詫或慌亂的目光中,看到蕭雲清血濺三尺。
“小侄女……”
“這個時候還敢占本小姐的便宜……”利如刀削的藤條從蕭雲清的背後穿入,導致她說話有些費力,但她依然不甘示弱地威脅蕭晗,“等你下來,小心本小姐弄死你!”
“嗯?”溫蘭茵一怔,明顯對於蕭雲清的舉動頗為不解,“他死簽已定,妾身亦愛莫能助,二小姐何必自討苦吃。”
宮羽弦正欲迎身而上,但鬼火驟然燎原,五道藤條崛地衝出,捆住了抽到有字鬼簽的五人,直通玄天。
藤條纏上蕭雲清的腰,要把她從蕭晗身前生生拽走,“何絮!把你的簽給我!”
蕭雲清臉色煞白,眉目卻兀自傲然,“本小姐跟你換……”她伸向蕭晗的手裡,握著她自己抽到的大吉鬼簽,“快!給我!”
蕭雲清的眼眸很亮,似乎蒙了一層水汽。
“執迷不悟。”
溫蘭茵長歎一聲,細長的柳葉眉皺在了一起,她不耐煩地輕甩長袖,藤條捆著五人轉動,分彆對準了蕭晗的頭和四肢。
唯一沒被藤條控製的許九陌呆滯在原地,孟三良叫他快跑,可許九陌沒有任何反應。
瞬息之間,鬼火暗了下來,空中飛竄的烏鴉也棲在了枝頭。溫蘭茵攬袖一揚,手中亮起了一層微光,似乎有星芒華彩漸次淌落,照耀在地麵上。
她的聲音在所有人的耳邊徘徊:“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這柔亮晶瑩的光輝似乎有著某種蠱惑神誌的作用,蕭雲清受了重傷,自是無力抵抗,很快就暈了過去,幾個少年修為不深,強撐半刻也陷入了昏迷。
“睡吧,夢裡予你所求,許你所願。”溫蘭茵仍在低語,她的嗓音含情而嬌媚,“睡吧,睡著了,便不會覺得痛了……”
宮羽弦咬緊牙關,竭力抵禦,但鬼道禁術何其強大,她最終也是無法擺脫陣陣襲來的睡意,沉入夢中。
目前為止,蕭晗是唯一沒有入夢的人,他嗆出一口血,利用痛覺使自己保持清醒,隱隱約約看到了沒被藤條束縛的許九陌。
顯然溫蘭茵也注意到了他,畢竟鬼火之內,僅有許九陌一人尚且毫發無損。
“許公子,妾身給您請安了。”
溫蘭茵走向許九陌,她整個身子都貼了過去,撩起頭發,鬢邊散發出淡淡的幽香,但無論任她如何搔首弄姿,許九陌都是呆愣愣的,仿佛叫人吸乾了精血一般,雙目無神而空洞。
“夫君,您瞧,”溫蘭茵扽著許九陌的腰封,衝蕭晗無害地眨了眨眼,“大名鼎鼎的昆侖關許公子,竟被妾身嚇得癡了。”
蕭晗閉眸不語,因為一切的言語在此刻皆是徒勞,他深知溫蘭茵的恨意因何而起——是他咎由自取。
“公子是第一個因妾身而癡的人,”溫蘭茵抓上許九陌的手腕,傾慕地仰視著他,“妾身願與公子同生共死。”
一個蛇形的烙印在許九陌的手臂上逐漸成型,妖冶生姿,繁複華美,象征著絕情鬼的詛咒。
許九陌一時有想掉淚的錯覺,可他卻乾澀地笑出了聲,伴隨一陣劇痛,猶如烈焰正在親吻他的皮膚。
“哈、哈哈……”許九陌淚流滿麵,可嘴角卻是笑著的,他越哭越癡,越笑越狂,最後都喘不上氣了,一張臉憋得通紅,可他還在笑,“哈哈哈哈哈——”
對於許九陌的瘋癲,溫蘭茵並不高興,倒是遺憾地一聲歎息,而後打開法陣,將他送出了火海,“可惜,瘋了就無趣了。”
逃出生天後,許九陌沒有逃跑,反而在原地又蹦又跳的,雙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半翹著叉在腰上,有點兒像蘭花指,忸怩的姿態與溫蘭茵相比,或許還能勝上三分。
溫蘭茵似乎看膩了這出戲,轉而移開目光盯向蕭晗,她慘淡地咧開唇角,麵頰焦腐的爛肉堆在眼眶下,虛托著搖搖欲墜的眼珠,“妾身為君展顏笑,奈何亡人黃土遙。”
這句話好生熟悉,之前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溫蘭茵掩麵嬌俏,“流年淡,紅妝殘,朱顏未改,淚眼闌珊,算、算、算。”
此言一出,蕭晗終於想起來了,他進入鬼新郎記憶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眼下他自己正在親曆的境況,而溫蘭茵彼時所吟,也正是這半闕《釵頭鳳》。
記憶裡,五個骷髏作為陣眼,鬼新郎躺在中間,身成一個“大”字形,頭顱、手足均正對骷髏。
所以如今,也是一樣的,不過是骷髏換成了五個活人,鬼新郎換成了蕭晗,幾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難道溫蘭茵想把他變成第二個鬼新郎嗎?
第七十四章 本王旁聽中
不料正思及此,繁密的藤條中,忽然刺出一把熠熠生輝的利劍。
蕭晗低垂著頭顱,卻能清晰地感應到,這把劍雖然古拙,但凜然有一股英氣襲來,劍首齒紋如芒棘,利刃紋刻了牛首龍身的浮塑,流溢著碧色光輝,屈鐵斷金。
蕭晗隻看清了劍身上的“蘭因”二字,連“絮果”都不及瞧全,這把獨屬於絕情鬼的利劍就生生刺入了他的心口。
“主人——!”
鬼爪魅影裡,月霖被走屍阻了去路,除了眼睜睜地目睹蕭晗的頭顱慢慢垂下,她什麼也做不了,“主人……”
月霖一時恍神,不料走屍狠狠咬上了她的丹田,血的腥味兒霎時彌漫開來,但她無暇自顧,隻能在走屍的包圍中不斷地往外衝,“主人!”
月霖先前受靈力自噬,現下又被走屍不斷地撕咬,自是站不住的,她捂著胸口,滿目蒼涼地雙膝跪地,傷口開裂,碧色的衣裳洇出了鮮紅的血水,竟有些滑稽。
月霖開口,唇齒發顫:“溫蘭茵……”
這一聲喚得很輕,溫蘭茵卻陡然一驚,她側目,見月霖狼狽不堪地跪趴在地,可神情裡卻有一絲壓抑不住的不甘,“為什麼?我主人待你不薄,為什麼……”
“他待妾身不薄?”溫蘭茵不置可否地重複了一遍,忽而笑了,“他賞妾身榮華富貴,賜妾身鳳儀天下,著實待妾身不薄。”
鬼火倒映下,溫蘭茵端詳著蕭晗的臉,血汙像是瞧不見了,她似乎又隔著那一去不複還的似水流年,看到了初見蕭晗時的俊朗容顏。
溫蘭茵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淩空描摹著蕭晗的眉眼,“妾身其實不恨的,”她說,“可是……妾身謀求算計了一輩子,不想終是給旁人做了嫁衣……”
溫蘭茵的臉早已腐爛,可她哭起來仍是梨花帶雨的可憐,淚光半盈她的眼眸,似有珠璣璀璨。
她本就是個笑靨如花的女子,歲月蹉跎也不曾泯滅她的媚骨天成。
“為旁人做了嫁衣?”月霖不解地駁斥道,“你是我主人明媒正娶的發妻!”
“可妾身從未體會過發妻的尊貴,至於發妻的苦楚,妾身倒是嘗儘了。”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般,溫蘭茵跺了跺腳下的土地,“說來有趣,妾身這輩子,像不像那個福一天沒享,卻英年陪葬的贅婿?”
月霖難以置信地問道:“鬼新郎的詐屍,是因為你?”
溫蘭茵坦然地應了:“不錯。”
“白柳竹的回魂,也是因為你?”
“對。”
“你寧可大費周章地重塑肉身,也要召回白柳竹的魂魄,還將自己的記憶強行灌入她的體內,讓她做一個隻能受怨氣控製的活死人……”
話語間,溫蘭茵一直沒有打斷,她甚至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仿佛在肯定月霖的猜測。
“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且不說鬼新郎與你無冤無仇,但白柳竹好歹伺候過你一場,你緣何連她死後都不肯放她安寧?”
“白柳竹?哈哈哈哈……”仿佛聽說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溫蘭茵笑了許久,她用帕子遮住了朱唇,月霖恍惚覺得,她仍是那個會因客官調笑而臉紅羞怯的小姑娘。
“妾身已經,好久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要不還是喚她‘珠兒’吧,聽著耳熟些。”
溫蘭茵半眯眼眸,似在回想,記憶的開始,是珠兒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主殿——
“娘娘,不好了!奴婢方才聽聞,近日鬼王閒來無事,與那妾室在酆都小鎮遊山玩水,好不快活……”
溫蘭茵有自知之明,她能入鬼王的眼早已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怎可得寸進尺,端著一穀之後的架子說三道四。
“罷了,鬼王日理萬機,好容易得了清閒,去陪陪那位,也屬情理之中。”
珠兒瞧她軟弱好欺,於是急道:“娘娘,您總是這般退讓,才叫那個賤人以為咱們好欺負呀!”
“也不知是哪個廟裡修成的狐狸精,竟讓鬼王在新婚之夜棄您而去。”珠兒又小聲說了好多,她以為是在替溫蘭茵打抱不平,其實那些話,字字誅心,“您都嫁入亡人穀快一年了,鬼王來過幾次掰著指頭都能數清,您要再不爭不搶,榮寵可都叫那個賤人奪走了!”
是啊,快一年了……
溫蘭茵攥緊了錦帕,從成婚之夜無故被夫君拋下,她就倍感羞辱,之後更是聽到不少宮人的閒言碎語,說鬼王穿著新郎官的喜服,在地牢留到了翌日黃昏才出來,後來乾脆修葺寢宮,還親筆賜名“梟鳴殿”。
那可謂是比她這個皇後所居的永昌宮,還要華貴三分。
眼瞧鬼王施恩一日不如一日,那些伺候她的下人也逐漸心裡發癢,平日裡言辭尖酸奚落,更有甚者特地候在梟鳴殿外,隻為能效犬馬之勞,全然不把溫蘭茵這個正宮娘娘放在眼裡。
其中自然也包括珠兒。
後來,有下人來報:“娘娘,不得了了,珠兒想攀高枝,擅自到梟鳴殿做雜役去了!”
“攀高枝?”一向克己隱忍的溫蘭茵卻驟然動怒,抬手把一盞熱茶揚在了那奴才的臉上,“她何時成了高枝?依你的意思,鬼王寵妾滅妻,竟讓一個妾室爬到本宮的頭上來了?!”
快一年了,她總共也就大發雷霆了這麼一次,可蕭晗卻大施懲戒,不僅打發走了永昌宮一半的奴仆,還將溫蘭茵禁足於此,美其名曰:“既然愛妻不懂禦下之術,少留些人也好調教。”
溫蘭茵有時不覺便懷念起了在青樓的日子,她好歹也是清倌,還不至於像如今這麼不堪。
出閣前一宿,老鴇掏心窩子的話猶在耳畔回響:“鬼王放著那麼多名門正派的大家閨秀不要,偏生娶你一個清倌人,這究竟是為什麼,你想過嗎?”
溫蘭茵沒想過。
“你當鬼王是什麼人,銀子能換來的東西,他會珍惜嗎?不過是買個玩意兒罷了。”老鴇見她一意孤行,不由得歎了一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家雀兒飛上枝頭,也注定成不了鳳凰。”
溫蘭茵從回憶之中脫身,她目光如炬,落在了月霖的身上,幾乎就要盯出一個窟窿,“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而珠兒能攀上白公公,也算是她的造化。”
月霖出手狠辣,發現有走屍趁機往自己身邊挪蹭,便直接拽下了它的腦袋,她怒道:“溫蘭茵,你明知道,白公公是個癡兒!我主人讓他奉茶,也不過是憐他呆傻,你讓珠兒與太監對食,分明就是在作踐她!”
“沒錯!妾身就是要作踐她!”溫蘭茵飛至月霖身前,落地時煞氣四散,頓時斥開了半丈之內的所有走屍,“這個卑賤的奴婢,膽敢棄主求榮,寧肯去伺候妾室,也不願留在永昌宮當本宮的貼身婢女!既如此,妾身便讓她知道,什麼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提及不堪回首的往昔,溫蘭茵麵若冰霜,眼底像是一潭化不開的寒水,她蹲下來,一滴淚落在了月霖的額頭上,“妾身的確貴為皇後,可妾身這個位置是怎麼來的,月姑娘,你跟了鬼王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嗎……”
“嗬。”
就在這時,月霖冷笑一聲,她身形極快,人影隻一閃,便越過溫蘭茵闖進火海,來到了十字鐵架的麵前,她深深看了一眼蕭晗,隨即偏過頭,“主人,婢子對不起你……”
言罷,她握住腰封兩側的一雙劍柄,可劍柄上並無利刃,竟有兩條鎖鏈猛衝而出,裹挾著幽藍的火光,直直射向了溫蘭茵的要害。
溫蘭茵折腰躲了過去,誰知那鏈子卻似有魂一樣,如夢魘般如影隨形,徑直勒上了她的脖子,月霖陰森森地低聲道:“地獄無門,失足者祭天。”
這鎖鏈名為“索魂鏈”,乃鬼者記憶所化,而其上燃燒的火焰——溫蘭茵定睛一瞧——是九獄冥火!
它既非靈火,亦非鬼火,是地獄中誕生的無上冥火,相傳它最初始於極陰之地,乃初代鬼王無名死後所化,鬼火燃儘,唯餘白骸之時,另外十七層深淵中的火焰悉數泯滅,化作無數道光芒能量供其生長,雖為火行,但陰寒徹骨,不是陽間該有的東西。
若它要想索誰的命,無論牛鬼蛇神,縱是天道亦難阻礙。
月霖用力將那鏈子往後一扯,竟是當場要將溫蘭茵的頭給絞下來。
溫蘭茵下意識就要掙脫,但當她伸出手想拽開鎖鏈時,她幾乎茫然地發現,纏繞在頸間的鎖鏈突然變得透明,徑直穿過了她的掌心。
“什麼?”溫蘭茵沒有反應過來,她不斷囁嚅,可是鎖鏈緊緊勒著她的脖頸,根本發不出聲音,最終她挖空了喉管也隻吐出了一個殘破的字:“……夢?”
“沒錯,所以你抓不住、也掙不開的。”
於此天地間,火光鬼影共徘徊,月霖闔上眼,神情一改往日的活潑,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直接給溫蘭茵判了死刑——
“這鎖鏈,是我主人的夢魘。”
第七十五章 本王要洗白嘍
“夢魘?”溫蘭茵忽然慌亂起來,竭力拉扯脖子上的鎖鏈,妄圖從中獲得一絲喘息的餘地,可她掙紮的幅度越大,索魂鏈就纏得越緊,她大張著嘴,拚命地喊道:“不、不要!”
“生死簽定天命,可生亦可死。”月霖兩手各抓鎖鏈一端,隨即猛地一勒,她盯著溫蘭茵潰爛的臉,橫眉立目,“但索魂鏈不同。”
索魂、索魂,顧名思義,便是要以施法者為祭,索取他人之魂魄,然後一起下地獄的。
“你、你要跟我同歸於儘?”溫蘭茵又哭又笑,肆意地譏諷道,“哈哈哈哈哈,隻要你舍得,妾身願意陪夢鬼去地獄裡走一遭,但你回頭看看,你的情郎還在這兒!”
溫蘭茵伸出手,指向尚未蘇醒的蕭蔚明,“他曾在我布下的幻境裡與你拜了天地,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你要為了早就該死的鬼王而辜負他嗎?”
“你錯了,溫蘭茵,”月霖仰首看向遙遠的天際,她的神情靜默如水,不帶絲毫殺意,目光卻自始至終不肯移向蕭蔚明半分,“我主人不該死的。”
溫蘭茵不解地抬起頭,一雙柳葉眉擰得幾近扭曲,“你、你說什麼?”
“我說你錯了!”淚水難以自抑地淌過麵頰,月霖一改方才的淡漠,溫蘭茵的話語似乎戳到了她的痛處,她極為認真,也極為疲憊地搖了搖頭,“他是個善人,不過偶爾說幾句荒腔走板的瘋話,罪不至死的。”
世人常雲修鬼道之人乃窮命亡徒,都是沒有心腸的怪物,或許月霖當真喪儘天良,但再造之恩,她沒齒難忘。
僅頃刻間,一縷白發闖入了溫蘭茵的視線,她不顧索魂鏈的禁錮,艱難地抬起頭,隻見月霖的鬢邊青絲逐漸花白,仿佛由薄雪所染,銀發飄渺,須臾白頭。
“瘋子……哈哈哈哈!”溫蘭茵頓了一頓,繼而縱情大笑起來,她嘴角開裂,臉上的皮肉在月光下不斷翻卷,惹得她苦不堪言。可偏而越痛,她便越喪心病狂地笑著,一如她這麼多年求而不得的解脫,“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瘋子教出來個小瘋子!”
月霖滿頭白發,可周身凶煞的氣息卻令溫蘭茵不寒而栗,她就好像羽翼斑禿的兀鷲,雖垂垂老矣,但仍執著地盤踞在陡崖峭壁之上,到死都不會露出一星半點的軟弱。
她說:“我可以挫骨揚灰,百死不得超生,但求吾主彪炳青史,萬歲千秋。”
“可惜,他所抽鬼簽必死無疑,”溫蘭茵眸色一顫,好似狂喜,“而你無論如何,也隻能給妾身陪葬罷了!”
月霖闔目垂首,輕聲對溫蘭茵道:“我主人曾說黃泉路太冷,正好,你我一同上路,也算陪他最後一程。”
血染紅了天地,雨浸透了山巒。
“跟我同歸於儘?你捫心自問不有悔嗎?!”似乎觸及到了溫蘭茵的逆鱗,她複又激動起來,妄圖用言語扒開月霖不堪入目的過去,“你在暗無天日的亡人穀裡苟活了這麼多年,自幼就是個卑賤的奴婢,所有人都可以對你指手畫腳、呼呼喝喝!如今終於得見天光,得遇有情郎,跟我同歸於儘,你舍得嗎?! ”
“如若沒有主人,我早就死了,所以有什麼舍得、舍不得的呢?”麵對溫蘭茵的癲狂,月霖卻恢複了平素裡的殺伐果決的從容,黯淡無光的瞳眸是獨屬於夢鬼的沉寂,她道,“畢竟多活一天都是賺的。”
溫蘭茵望向冷靜而自持的月霖,與狼狽不堪的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不甘地嘶吼,可聲音裡早就泛起了濃重的哭腔:“妾身被困在了亡人穀一輩子!現在就算是死,哪怕碎屍萬段,也不要死在他的夢魘之下!”
溫蘭茵這個人,一直以來都是溫柔的、傾城的、乖順的。她就像一場凜冬新落的微雪,縱使銀裝素裹一時驚豔,可覆蓋的塵泥和世人的踐踏,總會破壞它的潔白無瑕,格外令人耿耿於懷。
月霖冷冷地笑了,“有遺言嗎?”
“不要、不要啊——!”感覺到索魂鏈在慢慢收緊,溫蘭茵徹底崩潰了,她捂住腦袋不斷尖叫,“就因為一次拶刑,鬼王待妾身便愈加刻薄,妾身在亡人穀熬了整整六年,六年……妾身的確犯過錯,但亦罪不至死啊!”
從十五歲至二十一歲,她把凡人一生的錦瑟華年都奉與了蕭晗,誰知換來的,卻是獨守空房的悲戚六載。
她的錯也好,她的罪也罷,她唯一一次的私心,都是那麼蒼白地曝曬在天光之下,任人審判宰割。
可她本也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子,她嫁與蕭晗當日方過及笄,又何嘗想過,邁出青樓後,迎接她的,卻是另一個深淵。
“罪不至死?你即使永世不得超生,都抵不了我主人的半條性命!”
月霖不為所動,就宛如一副姣好的絹畫,無情無傷,亦無悲無喜。她催動法術,索魂鏈捆縛著溫蘭茵的咽喉,連天的九獄冥火發出血般暗紅的光,把大地染成一片深褐。
“八荒冥火,焚神破魔——”
惡詛般的咒語被月霖吟誦而出,不料金光瞬世,罡風湧起,瞬間阻擾了她的念詞。
月霖勃然變色地回過頭,“誰?!”
隻見褚尋憶一劍劈落,鬼火造就的結界竟都無法承受這一擊,刹那間崩裂。長劍如虹,橫置劍柄的金龍鑲嵌其中,劍身細長而剛勁,宛如柳葉輕盈地擺動。
於四海八荒,執此劍者,唯有一人。
溫蘭茵借此得了一線生機,她反手施法,一條柳藤所鑄的火龍橫空出世,盤桓夜空。
一片刺目光華中,褚尋憶手執火花四濺的軟劍,徑直朝索魂鏈掠去。
劍光映亮了月霖的眉目,她白發婆娑,一雙杏眼茫然地盯著褚尋憶——不,或許該喚他一聲——
“玉清仙尊……”
軟劍遵循主人之意念,淩空絞殺了溫蘭茵的火龍,霎時流光四溢,暮塵咽下喉間的血腥,他看向月霖,各種情緒閃現在他的眼眸裡似海浪洶湧,最終歸於誠摯,有如盛滿了滿幕碎星的光。
“玉清仙尊,你終於來了,”月霖與其對望,在軟劍的火光中,不禁潸然淚下,“可我主人……我主人他看不到了……”
提及蕭晗,恨與怨立時被無限放大,霸占了月霖的五臟六腑,她凝聚煞氣,索魂鏈於她掌中收放自如,正欲一舉絞殺溫蘭茵,不料暮塵卻以軟劍相抵,洶湧澎湃的靈力頓時抗住了索魂鏈的一擊,為溫蘭茵爭取了再留戀陽間片刻的權利。
“你阻我?”月霖難以置信地詰問暮塵,“我在為我主人尋仇!你竟然阻我?!他在你眼裡便這麼死不足惜嗎?!”
“收手吧。”暮塵隱忍地蹙緊了眉,這個表情為褚尋憶的病容添了兩分憔悴,他開口,一字一句都是破碎的,“索魂鏈乃殊途同歸之法,你覺得,他會希望看到你這般嗎?”
聞言,月霖下意識眺望被高掛在十字絞架上的蕭晗 ,“主人……”
蕭晗無力地垂著頭顱,滿地的鮮血在月霖腳邊繪成了繁冗的圖騰,猩紅遍布卻不令人駭然,反而像一個堅固純澈的結界,守住了一直跟在鬼王身後、總愛蹦蹦跳跳的小丫頭。
這一幕刺痛了暮塵的眼睛,他撇過頭,淚光不經意間灑落。
蕭晗,葉舟,何絮……
對不起,是師父來晚了。
溫蘭茵知道自己大勢已去,再無東山複起之可能,混亂間,發現暮塵提劍走來,她倉惶地往後躲,不料卻聽得“錚”、“錚”兩聲,軟劍裹挾著靈力,猛地將她頸間的索魂鏈斬斷。
溫蘭茵一下子跪伏於地,倒在了十字架旁的血泊裡,她的血同蕭晗的混在一起,赤色交融,猶如多年前的大婚喜服。
暮塵走至近前,半蹲下身,血染紅了他皎潔如月的白衣,“溫姑娘。”
“一彆多年,仙君的手,可好些了?”溫蘭茵探出指尖,想為暮塵掃去肩頭的薄雪,可她發現自己滿身的血汙,怕臟了暮塵的一襲白衣,便又怯然地收回了手,“仙君沒想到吧?當年鬼王殯天,妾身被沈氏逼至懸崖,所以您在半空接住的那個女子,正是被樹枝刮爛了臉的妾身……但無論如何,妾身是真心實意感激您的。”
“不,”暮塵稍俯過身,寥寥數字,嗓音卻幾欲嘶啞,“我知道是你。”
“知道是我……”水霧彌漫了溫蘭茵的眼睛,“可您卻還是救了我,為什麼?”
不等暮塵回答,溫蘭茵便搖頭道:“罷了,您雖有恩於妾身,但是,鬼王的命,妾身要定了!權當妾身欠您的,等下了地獄,妾身再給您磕頭也不遲。”
月霖掐住了溫蘭茵白皙的脖頸,她華發散落,咬牙切齒:“你敢。”
誰知暮塵卻道:“那般待你非他本意。”
二人俱是一愣。
轟隆——!
一道驚雷驟然降世,陰風四起,吹動了暮塵的衣裾,長袍獵獵。
“鬼王的身體裡,曾有兩縷惡魂。”
第七十六章 本王的一妻一妾
“什麼?!”月霖一怔,頹然地癱坐在地,她莫名想起二十年前,蕭晗的屍首被大卸八塊,逐一超度淨化,而後四位掌門合力施法,將三魂六魄逼出靈體,以防鬼王還魂再生。最終蕭晗的魂魄齊齊消散,成為浩渺天際的雪域白沙。
“莫怪了……”月霖癡癡地念道,“莫怪我主人死的時候,有三魂六魄彙於天際,我原以為是我看走眼了……”
常人之體有三魂七魄,而修鬼道者則需以一魂一魄為祭,鬼王之殤乃魂飛魄散,理應是兩魂六魄齊同入天才對。
為何會多了一魂?
原來,竟是遭遇不測,中了奸計。
如此一來,便都說得通了,蕭晗少了善魂不假,但他往昔的赤誠和真摯都是存在過的,為何會突然性情大變,變成了與曾經截然不同的一個人?
一個嗜血殘暴,寡有理性的人。
暮塵眼前仿佛晃過蕭晗在血海中獰笑的模樣,他一隻手注滿靈力,猛地捅入修士體內,然後活活將對方的心臟揉爛,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饒,遍地滿是屍首殘軀,可蕭晗隻是長笑,他的眼眸裡有激越而瘋狂的光澤,口中不斷念著:“本王要這天下血債血償!”
暮塵忍著肺腑抽搐般的疼,解釋道:“有人把自己的惡魂剝出靈體,強行渡給了他。”
縱使心性如何純良無害,也受不住兩縷惡魂的蠱惑和摧殘。
所以苛待冷落皆非他本意,他從來都未嘗想輕薄於你,他娶你,隻是不忍豆蔻年華的女子飽經摧殘,僅此而已。
“原來如此……”溫蘭茵眼角懸著的淚終於落下,“原來他保妾身清白,是為了假以時日不連累妾身……妾身一度以為,是他嫌臟,不樂意碰呢……”
“胡扯!”盛怒之下,月霖直接一巴掌扇了過去,動作之迅疾,就連暮塵都來不及製止,溫蘭茵本就焦腐的麵頰立時皮開肉綻,“我主人若真介懷你的清白,何至於迎娶一介清倌為妻,淪為世間笑柄?”
“月姑娘所言甚是,他乃無上至尊,何至於迎娶一個清倌?說來諷刺,這段姻緣,還是妾身自己強求來的,嗬……”
一聲自嘲的輕笑,是溫蘭茵在旁人麵前慣用的偽裝,她掩麵而泣,道:“這麼多年,妾身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日日膽戰心驚地侍奉君側。妾身雖貴為皇後,可妾身不敢喚他‘夫君’,因為妾身知道,這個正妻之位,從來都不是屬於妾身的。”
那一年,亡人穀血洗上修界,接連三役大捷,蕭晗自封為王。
也是在那一年,溫蘭茵行完及笄之禮,便被老鴇掛上了頭牌。
她第一次以紅倌人的身份接的第一位客,正是鬼王蕭晗。
蕭晗彼時黑袍加身,頭戴十二旒冕,係帶裡的劍鞘都透著赤裸裸的殺意。溫蘭茵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徑直跪下求鬼王憐惜,蕭晗本想替眼前這個可憐的女子贖身,可溫蘭茵卻道:“奴婢賤命一條,沒有來處,沒有歸宿,就如這世間浮萍,即使贖了身,亦無處可依。”
也就是這般搖尾乞憐,她才有了鬼王的皇後之位,和所有的萬劫不複。
溫蘭茵抬起腦袋,看了看隱匿在夜色當中的巍峨峰巒,以及直聳天地卻被血浸透了的十字絞架,萬千感慨湧上心頭。
高頭白馬、八抬大轎、正紅喜服、三書六聘,合該是明媒正娶的聘禮,蕭晗一樣不差。
溫蘭茵舉目無親,青樓的老鴇自然也懶得為她送嫁。新娘子出閣如此冷清,蕭晗擔心惹人非議,甚至連夜給她備齊了鳳冠霞帔和十裡紅妝。
如今想來,他似乎不曾負她。
可她落得現在這副田地,又是誰害的呢?
罷了、罷了……
“剪袖恩雖重,殘桃愛未終。蛾眉詎須嫉,新妝迎入宮。”溫蘭茵悲歎一聲,將自己所知全盤托出,“仙君,那把劍裡,有妾身曾為鬼道獻祭的一魂一魄,它們將鬼王的神識留在了歸真界,若您要救他,就必須冒死去走一遭。”
“歸真界,隻有活人才能到達的地方?”月霖急火攻心,歸真界與黃泉路相接,鬼者在此地方可回首一生的記憶,若沉溺於此,踏上奈何橋,就當真回不來了。
溫蘭茵點了點頭,轉而對暮塵說道:“待您找到他後,便儘快往回走,隻要過了鬼門關,便萬事大吉了。屆時,鬼王的神識歸位,尋他所愛之人方可將長劍拔出……”
“所愛之人?”月霖皺眉問道,“我主人沒有愛魄,何來的所愛之人?”
誰知溫蘭茵卻諱莫如深地笑了,“月姑娘,姻緣有份,絕情亦被有情擾,無情亦為多情笑。”她輕啟朱唇,如春日裡開得最盛的西府海棠,“那把劍,名喚‘蘭因絮果’,所以拔劍隻有一次機會,若成,即為‘蘭因’,餘生長相廝守;若敗,便是‘絮果’,注定陰陽兩隔。”
蘭因絮果從頭問,吟也淒迷,掐也淒迷,夢向樓心燈火歸。
話音未落,溫蘭茵見暮塵有片刻的失神,便徑直撞上了他手中的軟劍,白皙的脖頸被瞬間割斷,血流如注。
暮塵一怔,血把軟劍染得極紅,倒是月霖很是漠然,她拖走溫蘭茵的屍骨,順勢扔進了周圍的鬼火裡。
一代花魁在火海裡漸漸屍骨無存,暮塵多少有些恍惚,溫蘭茵的死,到底是解脫,還是懷罪而亡?若是解脫,可否抹去亡人穀的荒唐六年?
月霖卻不以為意,隻道:“如果她能換回我主人的命,即便身故也並不惘然。”
暮塵收劍入鞘,目光淡淡移過,卻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複轉了回來,盯著地上的半張宣紙,血絲滿布眸中。
那是幾行端端正正的楷書,應是多年前著墨,紙張邊緣都已然泛黃。
寫的卻是——
流年淡,紅妝殘,朱顏未改,淚眼闌珊,算、算、算。
曲終散,塵緣斷,蘭因倥傯,無奈悲歡,歎、歎、歎。
那個風華絕代的清倌人、那個紅顏不複的絕情鬼,嫁入亡人穀後,麵對喜怒不定的夫君,心中淒楚無法言說,便隻能站在永昌宮的窗邊,洇著筆墨,去撰寫這一首思慕錯付的《釵頭鳳》嗎?
溫蘭茵的皮肉在觸到鬼火的刹那,便化為了膿血,骨頭在須臾間也燒得連渣滓都不剩了。月霖轉過身,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朝暮塵跪了下去,“仙君,如您所見,我是夢鬼,但歸真界,唯有活人能進……”
深知暮塵與鬼蜮不共戴天,於是月霖立下毒誓:“隻要您肯救我主人,事後我自會向上修界請罪,無論如何處置,月霖甘願承擔。”
亡人穀的夢鬼如何,天羅台的審判又如何?老天薄她,是蕭晗以稚子之軀把她扶育成人,這麼多年亦兄亦友,其實早已沒了主仆之分。
“不必。”暮塵否決得斬釘截鐵,他另起話端,問道:“你可能感應到他的神識?”
“他的意識太過混沌,我隻能隱隱看見……”
除了幫蕭晗抱元守一,月霖彆無他法。
暮塵飛至蕭晗身前,避開他胸膛處的利劍,將靈力源源不斷地渡了過去,“看見什麼?”
月霖遲疑道:“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應是名男子,但我看不清他的臉,另一個是……”
另一個是什麼?
透過朦朧薄煙,她隻能勉強認清一個男子,蕭晗身邊還站了或者坐了一人,因為太過矮小,不能確定是人或物。
那團小東西好像趴在男子的腿上……
與其說是歸真夢境,不如說月霖在窺探蕭晗的內心,她想看清楚讓主人如此執著——即便葬身於此也在所不惜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暮塵輕摟蕭晗,探了一下他的鼻尖,感覺到溫涼的氣息,才稍微放心,想起月霖方才的欲言又止,他問:“是什麼?”
月霖糾結再三,她並不知道蕭晗何時有過骨肉,但還是順從自己看到的實情應道:“一個孩童。”
“起來說話。”
暮塵在伸手欲扶,奈何月霖長跪不起,她道:“仙君,此一術,所涉之人不僅是施法者和歸真者,必須還有個人,把迷失在鬼門關裡的人給帶回來。您神通廣大,定然能進入歸真界……”
月霖一頓,心中百感交集,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歸真界有鬼差守衛,悲哉六識,亦為靈體六感,必須放棄其中之一,才能陰陽互通,魂歸故裡。
也就是說,若想把人從歸真界裡喚醒,即使不死,也定然會殘。
暮塵堅定道:“但說無妨。”
“沒有、沒有了……”月霖苦笑著搖了搖頭,她問心有愧,不願再麵對暮塵,隨即垂眸磕了一個響頭,而後幻化出一個素白綢燈,絲綢上融著金紋細線,以十三彩絲繡出繁冗咒紋,深深淺淺一繞三折,九獄冥火燃燒其中。
月霖引燈長明,“仙君,歸真界均為夢者記憶,縱然有憾亦難改,順其自然就好,往前走,莫回頭。”
第七十七章 本王……
咚——
遠方似有梵鐘敲響。
聞到一股雨後泥土的味道時,暮塵緩緩地睜開了眼。
一盞風燈幽然地在亡人穀飄蕩,尋覓著不肯歸來的一縷孤魂。
同在九曜潭裡的景象一樣,沒有陽光、沒有日升月落,隻有無際的黑暗籠罩著亡人穀。
暮塵踏遍青石長階,行遍廊廡樓台,四處張望,卻不見心中人的蹤影。
閉上眼睛,蕭晗的容貌就會浮現。多少年了,他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直白地看過這個小徒弟了?自從蕭晗成為了鬼王,暮塵就強製扼斷了所有的念頭——
就連在夢中,都不允許。
蕭晗是他的徒弟,是他名義上的“夫君”,是上修界的罪人,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萬千思緒。但暮塵深知,隻有師徒這重身份是理應存在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餘的。他恪守著自己的本分和底線,默默地注視他,教導他,為他療傷,陪他君臨天下,六年如一日。
可現在,在麵對蕭晗的記憶時,暮塵呆滯地站在原地,是少有的無措。
他看見年少成孤的他,殺伐決斷的他,淡漠無情的他,馳騁疆場的他,加冕為王的他,落寞孤寂的他,癲狂瘋魔的他,死無全屍的他……
是的,在歸真界裡,不同年歲的蕭晗終將按記憶裡的那樣——逐一走向了最後的滅亡。每一幕,在這個時光倒流的夢魘裡,暮塵一點點地回顧了蕭晗的一生,如同一個旁觀者,閱儘他的過往。
暮塵發現自己開始沉湎於這些夢境,壓抑的情感不受控製地蘇醒,他不得不承認,這份被埋沒在世俗之下的愛意,從蕭晗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郎時,就已經滋生發芽了。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
可師徒有倫,在暮塵一步步的刻意疏離下,蕭晗漸漸變得卑微,他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總妄圖追上那個一塵不染、皎潔如月的師尊,奈何可望而不可及。
思及此,暮塵不禁心頭一緊。
金戈鐵馬倉惶踏過,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抬起眼,忽覺自己竟不知在何時,已經走到了鬼門關門口。
已經尋遍了嗎?
所有的地方都找過了,為什麼依舊沒有見到他的身影?
蕭葉舟……
你是否是,不願見我?
這個念頭令暮塵如墜冰窟,他步伐愈急,衣擺掠過荒草,冷不防窺見奈何橋頭立著一人,清清冷冷,淒淒楚楚,他刹時心如擂鼓,急忙向那人奔去。
“葉舟……”
許是相思成疾,苦愛泛濫,待走近後,暮塵才發覺是自己認錯了人。
回頭的正是鬼門關附近徘徊的捕快——白無常。它麵無表情地與暮塵對視,而後叫來黑無常,二者一左一右地打量暮塵,說著一些他人聽不懂的言語。
與亡人穀的無常鬼不同,它們是專勾三魂七魄的陰間使者,眼下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修道之人,白無常提議一切交給鬼差處置。
“喲~玉清仙尊大駕光臨,所求何為呀?”
來者是一位珠光寶氣的姑娘,但冥界沒有壽數和男女之分,有形皆為無形,她保不齊是個幾千歲的老漢,也未可知。
一男一女位於姑娘身後,二人是“癡”與“怨”的化身,男名千言,女喚萬語,他們守在奈何橋畔,意為“千言道不儘,萬語亦還休”。
癡與怨這二字,歸根結底,也逃不過悲哉六識、沉淪八苦。
千言掌管前者——眼、耳、鼻、舌、身、意,各有其知;萬語負責後者——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
暮塵思忖須臾,他現下仍是褚尋憶的軀殼,對方竟能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身份,委實蹊蹺,於是問道:“姑娘認得我?”
姑娘皮笑肉不笑,裝作十分同情的模樣,“功德無量,香火卻微乎其微,在上修界,您可是獨一份兒。”
暮塵沒有理睬她的挖苦,作揖道:“小徒誤闖此地,多有叨擾,煩請姑娘行個方便。”
“不可、不可。”
她連說了兩遍,仿佛暮塵若不付出些什麼慘痛的代價,自己是絕絕不會放人的。
“讓我看看……”姑娘輕點暮塵的前額,恍然大悟一般,“噢,是夢鬼送您進來的,那就不奇怪了。”
她自顧自地抖了抖荷包,裡麵分文無有,卻被她護得嚴實,好像價值連城。
“這個小丫頭先前可有言明,悲哉六識,隻有舍去其一,方能與夢者相見?”
禁術之所以為禁術,必定要有所犧牲,暮塵心中早有決斷,長明燈下,他看向遠方的牌匾,“鬼門關”三個大字由人血所寫,他應道:“傾吾所有,予取予求。”
姑娘愣了一下,幾乎有些意外,地府常年充斥著癡怨和哀怒,在這裡待久了,竟也覺得人間情分可貴,她笑了:“當真是個好師父,哪怕鬼王下了地獄,定然也會感念您的恩情。”
“地獄?”暮塵素來從容的臉上閃過一抹驚愕,姑娘見此,實在惋歎:“唉,可惜了,那麼俊朗的一副皮囊,估計要被酷刑折磨得不成樣子了。”
她話鋒一轉,眸子發亮,充滿了邪性的魅惑,卻讓人不敢躲閃,“你想救他嗎?若想,就隨他同去吧,反正黃泉路很長,足以等到命定之人的。”
黃泉路究竟有多長――多長能忘得了凡塵俗世,就有多長。奈何世間唯有情這一字最難忘,有的人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丈,卻仍在回頭,鬼差無奈,便讓其在奈何橋邊坐下,等他要等的人,有時候等一兩天,有時候等十幾年,有時候乾脆等完了凡人的一輩子。
大多數人故去,回想自己的一生,覺得了無牽掛,三魂七魄散了去大半,跟著勾魂使渾渾噩噩地上了黃泉路,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橋,再喝一碗孟婆湯,今生就算徹底了了。
“多少人在奈何橋頭不肯走,非要等尚在陽世的人,最後總角之宴遇上垂暮之年,縱使相逢應不識,當真是可悲可歎呐……”
白無常是個愛感慨的,它有一搭沒一搭地念叨,也不管暮塵能不能聽得懂,也不在乎黑無常的不理不睬,它依舊樂得自在,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可惜這樣的回響,往往隻有死後才能得到。”
不知走了多久,黑無常終於有了動靜,它朝暮塵稍稍地轉過身,“仙君,到頭了。”
已經到頭了嗎?
連黃泉路上都尋不到了嗎?
蕭葉舟,兩世的恩怨糾葛,你當真都放下了嗎?
暮塵一時竟不知,自己是該為蕭晗的釋懷欣然,還是為蕭晗重活一世卻仍了無牽掛而悲痛,他正欲反身離開,卻聽得奈何橋上一聲輕歎。
急促而短暫的歎息,卻猶如一道驚雷炸響在暮塵耳旁。
他幾乎是踉蹌著踏上奈何橋的石階,恰逢忘川河畔的彼岸花開,詭豔的赤紅照亮了橋頭上的單薄身影。
蕭晗此時已然褪去了何絮的軀殼,恢複了前世最初的容貌,他自己的骨相不比何絮柔和,如今相隔多年,乍然一看,周身卻是添了幾分戾氣,沒有了屬於少年郎的開朗和明媚。
借著浮光,暮塵不禁呢喃:“葉舟……”
蕭晗孑然一身地坐在奈何橋頭,兩條修長的腿蜷了起來,額頭抵上膝蓋,暮塵看不見他的臉,隻覺這抹身影仿佛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卻是他原本的模樣沒錯。
他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隻是鬆垮地掛在肩膀,落地的裾角染著大片血漬,極為淒美,煙霧般的顏色,似乎隻消一陣寒風,就會消散不見。
暮塵深深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子,他躊躇不前,怕驚擾蕭晗難得的安眠。
萬念交織,眼眶不由得微微發紅,多少愧疚湧上心頭,他隻覺得自己欠了他的,在附近站定,無地自容。
“葉舟……”
暮塵喚他,而後溫柔地撫上了蕭晗的脊背,可在碰到滿手溫熱時,他難免怔愣,刺眼的腥紅沾滿了掌心,不用看就知道——是血。
好似感覺到了暮塵的觸碰,蕭晗頗為吃力地抬起頭,他微闔唇齒,卻隻發出了幾聲很模糊的時氣音。
可就在瞧見眼前一幕的時候,暮塵如遭雷殛地僵在原地,待巨大的驚駭壓抑後,一陣劇痛猛地張開鮮血淋漓的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心臟。他恍惚覺得,即使柳葉刀紮入胸膛,把經脈生生攫出,連著血肉一起搗碎,也不會更疼了。
因為暮塵看到——蕭晗半張的嘴裡,沒有舌頭了。
血絲從他的唇角淌落,無論如何掙紮也說不了清晰的話語,隻能發出類似哽咽的“嗚嚕”聲。
是了……
十八層地獄分彆執掌不同的刑罰,而第一層,正是拔舌之刑……
暮塵甚至不敢想,蕭晗是怎樣熬過了十八道酷刑,隨後又獨自一人走完了黃泉路,最終在奈何橋上不知徘徊了多久,才換來了如今的重逢。
自地獄歸來的蕭晗,不免失了一部分感知,他雙目模糊,耳力似乎也不大好,他不知道麵前的人是誰,卻下意識地蹭了下對方的手心,隻為尋求片刻的安撫。
暮塵看著,心疼欲裂,隻覺得天旋地轉,一時竟是思考不得,俯身抱住了蕭晗。
蕭晗似是被驚了一下,他開始往後躲,血跡斑駁的臉龐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暮塵見此生怕他動作過大牽扯到傷口,於是默默地收回了手。
“葉舟……”
一個沙啞的嗓音在蕭晗身旁響起,仿若虧欠至極,肝腸寸斷。
“負君有愧,對不起……”
第七十八章 本王跪求原諒
前塵如夢,負君良多。
一生銘刻,奈何緣淺,求而不得。
“葉舟,對不起,”暮塵哽道,他心口痛得近乎失聲,淚滴止不住地滾淌,最終落在了蕭晗失神的臉上,“是師父的錯……”
蕭晗有一瞬間的茫然,旋即猛地跪爬起來,抓住了暮塵的衣角,可對方的身影太過模糊,他半眯起眼睛,奈何仍舊看不清暮塵的輪廓。
“是我負你……”暮塵摟住蕭晗,吻上他的額頭,那裡有一條可怖的長疤,可暮塵不在乎,他隻想把這些年欠下的溫柔儘數還予最初的少年,“你當年性情大變,我隻覺你頑劣難琢,可待我察覺之時,已然令你鑄成大錯,直至廿載之前,你身殞於亡人穀下,我都不曾告訴你……”
“……”
不曾告訴我什麼?
蕭晗依稀能看見暮塵的唇齒開闔,隨之而來的,是一句如春水映梨花般的繾綣柔語——
“自始至終,我從未後悔,收你這個小、徒、弟。”
說到最後的三個字時,暮塵一字一頓,順勢刮了下蕭晗的鼻梁,他的臉上帶著笑意,可聲音卻是沙啞苦澀,令人不忍再聽。
蕭晗耳目雖盲,口齒也不清,可他渾身卻像是被溫暖的泉水淌過,奪舍以來殘存的仇恨、經年的傷痕、彌留的哀慟,此刻在這一聲誠摯至極的“小徒弟”中被釋懷殆儘,絲毫不餘。
“嗚……嗚呃……”
蕭晗拚命地搖著頭,他能感覺到暮塵的自責和歉疚,嘴裡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師尊,你何曾負我?
蕭晗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淚光。
明明是我,是我對不住你啊……
彼岸花的微光中,蕭晗凝望著暮塵的臉,他似乎又在懸崖之間,看到了人生中初見暮塵時的容顏。
蕭晗情不自禁地拉住暮塵的手,而後在他的掌心中一筆一劃地寫到:是我的錯。
暮塵啞然,蕭晗指尖劃過的每一筆都好似彎刀割肉,痛得他心手皆顫,“葉舟……”
蕭晗安慰似般捏了捏他的腕骨,這是他在麵對褚尋憶時的慣用動作,待暮塵抖得輕了些,他繼而寫下:師尊,對不起,前世今生,是我誤你。
“傻子,你幾時誤我?”暮塵出神須臾,忽而笑了,“收你為徒也好,嫁君執內也罷,都是心甘情願的。”
蕭晗半懸著手,竟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他傾身摟住暮塵的腰,淚水混著血跡打濕了後者的白袍,“嗚……”
他似乎有千言萬語,但不管怎麼歇斯底裡,哪怕嗓子嘶啞到幾欲泣血,也吐不出半個字。
“哎呀,這沒舌頭還真耽誤事兒啊。”白無常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轉,隨即衝千言求情道,“好妹妹,看在我的麵子上,你就把六識還給他吧,你瞧他想說卻說不出來的樣子,多可憐呀!”
掌管六識的姑娘雖名叫“千言”,但跟黑無常一樣,也是個幾乎不張嘴的啞巴,白無常“嘖”了一聲,旋即廣袖輕甩,千言的荷包便又穩又準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由於常年未嘗講話,千言一時竟忘了爭辯,隻能乾瞪著眼,白無常還笑她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幾千年了……”白無常看向不遠處的師徒二人,他道,“我在這兒待了幾千年了,好不容易趕上一對有情人,小子,這六感,我代地府還給你吧。”
話音未落,隻聽黑無常空洞寂寥的聲音在四方回響:“塵歸塵,土歸土,西方接引,該上路嘍——”
他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卻不想下一刻白無常就捂住了他的嘴巴,而後一鼓作氣,將黑無常拖出了二裡開外。
“師……師尊?”
蕭晗試著開口,唇舌相碰,是久違的熟悉,他的眼睛亦不再混濁,周遭的一切恢複清明,而奈何橋上吹過的風聲,忘川水的漣漪波動聲,暮塵的衣袍翻飛聲,都是這般清楚,他的世界,終於不再歸於寂滅。
暮塵抬手撫過蕭晗蒼白的臉頰,儘管他自己的手也抖得厲害,“我在。”
“這裡是地獄,你不該來的……”蕭晗微掀睫羽,眼眶中有濕潤的光澤閃動,暮塵伸出手,替他撥開額前的碎發,“彆怕,我不會再棄你一人了。”
“你沒有棄我,師尊……”蕭晗幾乎是有些恍惚地喃喃,“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暮塵問他:“哪些事情?”
“九曜潭裡,在一眾流民麵前,你不隨我去尋半仙,是因為……”
蕭晗不曾道完,暮塵的雙眸卻驀然睜大,這段不堪回顧的記憶,一度令二人本就如履薄冰的關係徹底分崩離析——
在九曜潭裡的那段時日,當真算得上他們為數不多的相伴和溫存,奈何好景不長,沈謫仙被一股颶風裹走,暮塵和蕭晗正欲去追,不料又被三三兩兩的流民擋住了前路。
但彼時二人都不曾留意,在那群人中,有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她雖灰頭土麵,可仍掩不住那張墜崖時被樹枝刮爛的臉。
正值此時,溫蘭茵往下扽了扽兜帽,將自己完全隱藏其中,而後施法摘心之術,強行把暮塵的神誌拽入了她提前布好的幻境內。
暮塵在裡麵走了好久,但迷霧障目,好像根本走不到頭。
這個地方仿佛是被時間徹底遺棄的荒原,沒有日升月落,沒有四季之分,隻有寂寥的冷風無休無止地刮著,他忽聽到沈謫仙一聲近乎扭曲的慘喝:“啊——!”
暮塵迅疾向聲音的來源找去,但來不及了,溫蘭茵猶如閻羅降世,自半空疾掠,從後頭掐住了沈謫仙的脖子。
“彆過來!”
須臾間,溫蘭茵早已帶著沈謫仙升到了半空之中,穿過重重濃霧,她冷眼俯瞰著蒼涼的世間。
暮塵的瞳仁猝然收縮,感應到主人的盛怒,軟劍金光亮起,浮在了他的手邊。
暮塵握上軟件便緊追而上,卻在半途被溫蘭茵甩出的藤條逼得無法前行,藤條漫天亂舞,他應接不暇,卻又不甘退回原地,隻得單刀赴會,直襲溫蘭茵的麵門。
“彆過來,否則妾身隨便殺一個!”
溫蘭茵一揮長袖,大霧驟散,隻見蕭晗被一根藤條高高吊起,不偏不倚,正好擋在了溫蘭茵的身前。
“!”
暮塵及時收手,即將迸發的靈力被強製灌回。遭到靈力反噬,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握劍的右手不住痙攣,手背上青筋暴突,一顆心懸至喉嚨。
溫蘭茵垂首低眉,柔弱的美感一展無遺,不免惹人憐愛,可她說出口的話,卻讓人從骨頭縫裡生寒,“仙君,選一個吧,二者救其一。你若與何絮同行,無名大勢將去,定會在你們趕到之前殺了沈謫仙;你若讓他先走,也許,尚有轉圜的餘地。”
外界的蕭晗並不知道暮塵的神誌早已被囚,他試圖勸道:“師尊,半仙下落不明,咱們去找他吧……”
見暮塵不為所動,於是他狠咬了一下“咱們”這兩個字。
“所以是走是留,仙君自行決定吧。”
言罷,溫蘭茵將幻境扯開了一個小口與外界相通。聽到蕭晗的聲音傳來,暮塵竭力才勉強抽身,屏息凝神方才道出那句:“你先走。”
幻象之中,溫蘭茵滿意地笑了,“哪怕擔下心愛之人的錯恨,也要確保徒弟性命無憂,”她的表情閃過一絲的哀愁,仿若悔恨交加,卻虔誠得可怕,“妾身當真,越來越敬佩仙君了。”
回憶過後,是更深刻的錐骨剜心。
蕭晗跪在地上,整個人縮在暮塵懷裡,淚如雨下,“對不起師尊……是我的錯……”
錯在心存芥蒂,自奪舍歸來便再不願與君相見。
錯在不辭而彆,孑然一身地消失在了一個午夜。
錯在欺君負君,讓乞求了兩世的愛慕付諸東流。
這紅塵的陰差陽錯未嘗停歇,豈是凡人可以預料到的。所以暮塵安慰他:“葉舟,這不是你的錯。”
可蕭晗根本聽不進去,隻一味地道歉:“對不起,這麼多年,一直都是我、是我棄你……”
前世,鬼王一生作惡無數,所以伏誅之時無怨無悔,但這一闔目,就是二十年。
可蕭晗沒有想過,這二十年裡,暮塵到底熬過了多少肝腸寸斷的日子,才等來了他的奪舍還魂。
今生,因為種種百辭莫辯的誤會,蕭晗決意斬斷塵緣,所以他無數次在與沈謫仙花前月下之際,總會有意無意地忽視了身後的暮塵。
九曜潭中,無名利用五行靈華開啟無間道的時候,他更是選擇了和沈謫仙同生共死,全然不顧以一己之力跟惡鬼對抗的暮塵。
死裡逃生之後,他心灰意冷,逍遙遠去,走得瀟瀟灑灑。
又隻留暮塵於此世間獨自徘徊。
不論何時,蕭晗素來無牽無掛,他說走就走,來無影去無蹤,在三界遊山玩水、四處留情,卻從不曾記得,上修界還有一人,一直在三清灣等他回來。
忽有故人心上過,回首山河已是秋。
蕭晗忽然想如兒時一般,追上那位總是衣冠楚楚的背影,喊一聲“師尊”,如果可以,他願長跪不起,告訴暮塵:“對不起……是我恨錯了你……”
第七十九章 本王不願
“什麼恨錯不恨錯的,因果輪回皆是常客。”白無常旁觀了半晌,有事沒事嘮叨一句,結果也不見黑無常抬個頭,它便湊過去,與萬語搭話:“哎,你覺不覺得,這小子有點兒眼熟?”
凡人緣淺福薄,皆是庸庸碌碌,難得有這麼一個兩闖地獄而不投胎的,便是冥界鬼差,也不免心生好奇。
“哈哈,是呀……”萬語和千言不一樣,他雖不常說話,可也不是個啞巴,麵對勾魂使的搭茬,他多少有些受寵若驚,“有點兒眼熟,您怎麼……”
白無常完全沒有和他探討的想法,大概隻是閒得發悶,想隨便倒倒話,於是直接打斷了他:“以前也有個人,就坐在奈何橋上,死活不肯投胎,這一等,便等了二十年。”
萬語思索半刻,問道:“是上修界的鬼王嗎?”
“唉,你管他是什麼呢,姓什麼叫什麼都一樣,無論帝王將相,隻要是往輪回泉裡一跳,下輩子說不定就豬狗不如了,誰知道呢……”白無常擺了擺手,指著三生石道,“他呀,當年就坐在那兒,等了整整二十年。”
萬語捧場地問它:“最後怎麼樣了呢?”
白無常道:“奪舍還魂了。”
萬語聽聞,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幸好。”
“怎麼了?”白無常頗為奇怪地瞅了他一眼,“這是替他高興上了?”
萬語點了點頭,“嗯,我記得當年他也是受完了地獄的酷刑,然後坐在奈何橋頭,怎麼也不肯走。傷口在陰間愈合不了,後來他清醒了些許,就乾脆用指尖沾著身上的血,在三生石上寫下了很多個‘對不起’。”
白無常乾巴巴地評價了一句:“還挺驚天地泣鬼神的……”
萬語沒有接話,反而又道:“陽世的血在三生石上留不下痕跡,所以我就幫他數著,後來算了算,正好九萬字。”
所謂九萬字,不過是三萬遍的“對不起”。
白無常無奈地歎息道:“十八道酷刑挨了兩遍,可真夠遭罪的。”
萬語卻說:“但至少他奪舍了,終與有緣人重逢,也不枉他癡心一場。”
“塵寰孽緣,豈是一片癡心就能換來的?”白無常不禁唏噓,“你看看,若僅是用血寫幾遍對不起便可求仁得仁,他們倆何至於在此地欲語淚先流?到底是天公不作美喲。”
這時,黑無常終於抬眸看了它一樣,然後麵無表情地說道:“白無常,慎言。”
“慎什麼言?”白無常憤憤不平地跺了下腳,“剛才有個姓白的小子胡說八道了那麼久,你怎麼不叫他慎言?”
黑無常心安理得地說:“他麵相善。”
白無常不解:“就因為這個?”
黑無常解釋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造化,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這一通跟念經似的,徹底把白無常整無語了:“……”
“不過方才,那位姓白的公公,的確與鬼王說了些話……”萬語糾結再三,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憂,“陰陽本無交彙,此舉恐怕有違天道。”
白無常不屑地一揮手,“去他的天道。”
黑無常一如既往地提醒它,“白無常,慎言。”
白無常被念叨煩了,開始無差彆回懟:“去你的慎言!”
黑無常:“……”
白無常搭上萬語的肩膀,好奇地問道:“你可知那姓白的和鬼王說了什麼?”
“我……知道的。”
萬語是在蕭晗剛入地獄時,便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了。
彼時,蕭晗由於欠下的血債太多,他在地獄裡一馬平川,無人阻攔,直至遇到了當年的奉茶小吏,他才堪堪停下了腳步。
“參、參、參見鬼王。”
蕭晗,想不到都下地獄了,竟還能巧遇舊識,這不是當年專門給自己上茶的白……
白什麼來著?算了,也難為他還能認出自己。
蕭晗摸了摸男孩的腦袋,可憐他傻,總挨欺負,彆人說什麼他都言聽計從,生前欠下過不少糊塗賬,“下輩子聰明點兒,也做一回賢德良善之人,記住了?”
“記、記住、記住了。”也不知究竟明白沒有,白公公順從地眨了眨眼,他說話結巴,蕭晗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正欲離開,不想剛轉身,白公公便叫住了他:“鬼、鬼王。”
“怎麼了?”
白公公走近,兩手覆上蕭晗的心口,正對溫蘭茵用長劍捅穿的位置。他現下乃陰間鬼差,渡過無數亡靈,所以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溫蘭茵的一魂一魄逼出了體外,而後對蕭晗說:“記、記憶。”
瞧著眼前漂浮的魂魄,蕭晗問道:“這裡麵有溫蘭茵的記憶?”
白公公垂首不語,接下來,蕭晗看到的,就是溫蘭茵的幻境,和在兩個徒弟之間被迫抉擇的暮塵。
萬語說完,白無常不出所料地點點頭,“難怪這小子說恨錯了,原來是有誤會啊。”它歎了口氣,“一念之差,絕情鬼雖有錯在先,最終卻也算是成全他們二人了。”
一個空洞悠長的聲音再次響起:“白無常,慎言。”
“這次又慎哪門子言啊?”白無常扶額,他一沒罵天道,二沒論因果,不知道哪句話踩到黑無常的尾巴根了。
“是身無常,莫判陽間過往。”黑無常卻道,“故絕情鬼對錯與否,陰司自有審斷,旁者不當置評。”
語畢,它又板起了臉,百年如一日地念道:“塵歸塵,土歸土,西方接引,該上路嘍——”
暮塵下意識擁住了蕭晗,好像他隨時都會消失一樣。蕭晗在久違的懷抱裡漸漸平靜下來,他停止了嗚咽,鼻息間不再是熟悉的湯藥味兒,而是一種淡淡的鬆木馨香,滲透了陽光,在這樣一個沒有疾風驟雨卻徹骨嚴寒的夜裡,是如此的令人安心。
蕭晗宛如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者,曆經漂泊,跋山涉水,早已疲倦不堪,暮塵的懷抱使他沉淪,撫慰了他零落多年的寂寥。
“葉舟,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許是用情至深,暮塵雖然笑著,眼眶卻有些濕潤了,“你要是願意,就點個頭,好不好?”
咚、咚、咚……
心臟跳得近乎快要震碎胸腔。
暮塵能清晰地看到,蕭晗抬起眼眸時,他釋然且含笑的麵容。
瞧上去很溫順,可又是那麼決絕,似乎不會為任何人留有餘地,包括他自己。
“師尊……”
麵對暮塵幾乎算是哀求的神情,無論於情於理,蕭晗都很想跟他回去,但然後呢?
無視先前的所有糾葛,然後重頭來過嗎?
可若如此,捫心自問,當真無愧於心嗎?
兩輩子了……
上一世,自蕭晗十四歲初遇暮塵的那一天起,時至今日,林林總總近十五年……
加之他過身的二十載,一共三十五年。
三十五年,凡人的半生也就這麼過去了吧。
兩輩子了,他已經耽誤了他這麼多年,不該再耽誤下去了。
更何況,如果鬼王返陽,勢必禍亂三界,到時候暮塵作為玉清仙尊,二人難免一戰。
蕭晗莫名想起自己剛當上鬼王的時候,世人口誅筆伐,恨不能把他釘刻在仙門百家的恥辱柱上,隻有暮塵,隻有他來規勸自己:“切忌執迷不悟”。
可蕭晗根本沒有聽進去,反而心下生恨,越發地扭曲殘暴,他開始妄想占有關於暮塵的全部,甚至想把他生吞活剝了,然後再連皮帶肉融進自己的骨血。
師徒有倫,可他偏要納他為妾,洞房昨夜停紅燭,荒唐六載萬木枯。
仙風神道,他卻生生折斷了他的一身傲骨,逼他在自己身下雌伏。
天理恒長,他執念成魔,用彼此的心頭血,將一株綠梅滋養成人。
師尊,兩輩子了,前世今生,都是我負了你……
我有何顏麵、有何資格,再有幸伴於君側……
蕭晗喉頭顫動,他閉上眼睛,而後在萬蟻噬心的痛楚裡,輕聲反問:“可我若是不願呢?”
我不願同你回去,不願你因為我的緣故,苟活在陰暗的汙泥之中,埋沒在鬼王的殘影之下。
你是尊貴傲岸的玉清仙尊,你不曾留戀這凡塵濁世。數年前,是我少不更事,以醃臢之軀將你的白衣玷染,把你拽下了渡劫的天羅台,令你永世無緣飛升。
而今,如果可以,我願跪伏在塵埃裡,把你送上理應歸屬於你的神壇。
黃泉路太冷,師尊,不必陪我了。
陰間的天地沒有顏色,山泉湖海都終彙成忘川一河。
這裡不知日月晨昏,九州大地也隻剩下眼前的最後一人。
暮塵白衣飄曳,真摯而憐愛地凝望著蕭晗,他笑了,沒了先前的苦澀,眼底也不再隱泛淚光。
多少年了,多少年不曾這般直視過暮塵了?
蕭晗失神須臾,隻聽得耳邊有個極為溫柔的聲音回蕩:“無妨,黃泉碧落,我陪你走。”
暮塵抬起雙手,輕輕捧上了蕭晗帶血的麵龐,二者的容顏在此刻都映進了彼此的眉眼。
“葉舟,死生不強求。”
第八十章 本王浪子回頭
死生不強求……
蕭晗在心底又默念了一遍。
死生,不強求……
所以,如果我想活,你願意救我於地獄,帶我回陽間;但如果我想死,你也會義無反顧地陪著我,與我一同走完這黃泉碧落,是嗎?
蕭晗薄唇開闔,想再喚一聲“師尊”,可說時遲,那時快,已有地獄的守衛趕來,“爾等陽壽未儘,豈敢擅闖冥界?!”
一眾小鬼分列兩隊開路,幽冥陰兵紛至遝來,它們肩批甲胄,頭戴鐵盔,乍一看跟陽間的官兵沒什麼區彆。可若細瞧,便不難發現,那些層層重鎧裡,沒有人,隻有一縷亮到發黑的孤魂。
“抓住他們!”
“各位,給我個麵子……”白無常剛想幫忙說兩句好話,不料就被黑無常給無情拉走了,“凡塵諸事,自有定數,莫要插手。”
白無常:“……”
得,你們自求多福吧。
惶惶茫茫,天翻地覆,火把和鬼影像潮水一樣從遠處滾滾而來,好像要把這對觸犯天條、跨越生死的師徒打入無間地獄,非萬死不得超生。
蕭晗有須臾的茫然,等他反應過來時,暮塵已然握上了他的手,二人於陰曹地府裡橫衝直闖。暮塵拔出軟劍,一路上神擋殺神、魔擋殺魔,他們沿著來時之路不停地狂奔,周遭鬼哭狼嚎,可蕭晗卻忽然覺得很安寧。
他求了兩輩子的人,此刻正不離不棄地抓著他的手,他看著他如明月夜華般的背影,感受著他飛逸的長發不時掃過自己的臉頰,酷刑留下的傷口雖疼,但心是穩的。
蕭晗顫抖著閉上眼睛,複又睜開,而後倏地笑了,那個笑容很好看,眼眸裡還染著水霧,像是沾著露珠的花瓣,錦繡江南。
他終於徹底地回過了神,緊緊反握住暮塵的手。
十指相扣。
蕭晗心中陡然升起一絲幸福的饜足。
一直掛在嘴邊的稱呼也脫口而出:“師尊。”
軟劍斥散一個陰兵的同時,暮塵抽空回眸,“何事?”
“沒什麼,”蕭晗笑得單純而無辜,“就是想喊喊你。”
暮塵背對著他,很輕地喚了一聲:“蕭葉舟……”
這一聲真的太輕了,讓人不知他究竟是在叫近在咫尺的蕭晗,還是想隔著一去不複返的光影流年,再喚一次,弱冠之時,他親自給取表字的小徒弟。
蕭晗現下耳目清明,自然是聽見了的,他先是一愣,不料腳下打滑,險些平地摔跤。暮塵明顯感覺到了身後的人一個踉蹌,便稍稍放慢了步伐,問道:“怎麼了?”
蕭晗怔忪,恍如隔世,他緩了半晌,適才應道:“……很多年不曾有人這般喚過我了。”
何絮的存在,好似無意間扼殺了蕭晗,所有人都以為罪該萬死的鬼王早已伏誅,蕭葉舟這三個字在史書上也被“亂臣賊子”所代替,殊不知,真正能喚出這個名諱的人,其實隻有暮塵罷了。
“上輩子活著的時候,旁人都叫我‘鬼王’,就算是死後下了地獄,那些陰兵幽魂,也是這樣叫我……”蕭晗方才滿目的欣然在一瞬間有些凝滯,他自嘲一笑,繼而望向日夜不停燃燒的九獄冥火。
“師尊,我以‘本王’自居多年,總想著要往高處爬,最終稱霸三界,成為天下共主,可臨了臨了,唯餘我隻身一人地站在無人之巔,現在想來,委實可笑。”
暮塵聞言,一時語遲,不知該怎麼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浪子回頭——他等了他兩輩子,才終於等來了這個重金難求的浪子回頭。
蕭晗一股腦地說了許多,好像要把這麼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話語悉數道儘,可他兀自念叨了半晌,卻不得有人回應。
“師尊,”蕭晗輕輕捏了捏暮塵的手,“我說了這麼多,你好歹吱一聲唄。”
暮塵惜字如金,並沒有讓他如願,隻在不經意回眸的一霎,給了蕭晗一個“孺子可教”的眼神。
“二位聊得不錯呀。”
一抹嬌嫩的聲音傳來,暮塵循聲而望,隻見鬼門關口,站著先前那位珠光寶氣的姑娘。
“恭喜仙君、賀喜仙君,悲哉六識,夢鬼代你還了。”待暮塵和蕭晗踏出鬼門關後,姑娘裝模作樣地連連作揖,“以後就回陽界,好生跟你的小徒弟過安穩日子吧。”
姑娘說完,搖身一轉,變成了鬼門關外的一縷青煙。
“悲哉六識……”她話中有話,令蕭晗不免琢磨,“夢鬼……”
他雖不通鬼道禁術,卻也明白月霖是何用意——小丫頭八成閃爍其詞,想先誆暮塵進入歸真界,而後卻又良心不安,所以便用自己的六識之一拿去抵債了。
隻不過,蕭晗皺眉成川,月霖為了助他奪舍,已經失了左眼,如今再度舍棄一樣感知,怕是當真要離殘廢不遠了。
唉,果然是個傻丫頭,打小就不機靈……
蕭晗無奈地歎息一聲,暮塵聽出了其中的心痛,於是道:“快走吧,早些尋到月霖,也好為她療傷。”
二人僵持了片刻,暮塵率先有所動作,他穿過鬼門關,踏入了歸真界,蕭晗亦步亦趨,早就被遺忘在索魂鏈深處的記憶,恍如隔世般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師尊!快來!”
一聲清亮的童音,蕭晗聽後,隻覺心臟驟停一瞬,眼淚不由自主地滑落,似是尋求慰籍,他攥緊了暮塵的手,呆滯地偏過頭。
那副小小的身軀,卻結合了自己與師尊的靈息和心血,容貌也儼然集齊了二人的優勢,他長得極為俊俏,眉目英挺而深邃,骨相也流暢如刀雕,宛若一尊精刻的小象。
此時正值傍晚,鐘聲叩響,天地之間隻剩下最後一點斜日血色,夕陽照著墨黎喜笑顏開的小臉,也把一株梅花的倒影映在了他身上。
曾幾何時,如此天真爛漫的年歲,如同早春枝頭鮮嫩的新葉。
未經凋零的歲月,亦如一場即將開始的盛世華筵。
“墨黎,跑慢些。”
聞聲,蕭晗突然睜大了眼眸,他絕不會聽錯,是暮塵的聲音!
既身處歸真界,那現下或許是……
——暮塵的記憶。
許是多年未見,暮塵有些無措,一時也沉浸在了對於往昔的追憶裡,竟忘了催促蕭晗快走。
歸真界裡的暮塵仍是一襲白衣,他走在墨黎後麵,大約隔了四五步的距離,“當心摔著。”
“不會噠,”墨黎乖巧地停了下來,轉過身衝暮塵露出一個討喜的表情,“師兄說了,他在我這個年紀已經會爬樹啦。”
暮塵無奈地摸了摸墨黎的小腦瓜,歎道:“他怎就不教你些好……”
這一幕的青澀稚嫩,是所有人都無法企及的曾經,包括暮塵自己。
逝者如斯,不複往昔。
“師尊冤枉啊,”蕭晗替暮塵拭去了眼角的淚滴,即使他自己也近乎泣不成聲,可還是佯裝委屈道,“我怎麼不算教他好……”
妄圖博君一笑。
但蕭晗顯然失敗了,暮塵抬手一揮,散了眼前的景象,“走吧,葉舟,”他橫穿在自己的記憶裡,決意不再為任何而停留,“彆看了。”
這句“彆看了”,也不知是說與蕭晗,還是在告誡自己,彆看了。
暮塵言罷便走,似乎是在割舍什麼難以忘懷的東西,蕭晗追上他,牽上他的指尖,陪他一起走過往昔舊日和似水流年。
“師尊……”
墨黎的輕喚再度徘徊於耳畔,可這次的童聲沒有了先前的活潑,反而添了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暮塵一僵,仿佛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蕭晗能感覺到自己牽著的那隻手在不住顫抖,他摟上暮塵的肩膀,讓他轉向自己,“師尊,彆看了。”
墨黎或憂愁或孤寂的聲音還在四方飄蕩,蕭晗卻徑直捂上了暮塵的耳朵,在對方抬眸時,二人深深對望。
周遭的一切突然安靜了,暮塵睜大了眼睛,隻能看到蕭晗含笑的眉宇,“師尊,不想看就彆看了。”
深吸一口氣,暮塵沉痛地閉上了眼睛,再也支撐不住地倒在蕭晗懷裡,他透支的靈力太多,經曆的折磨也太多,加之孤身一人闖過黃泉碧落,早就令他本就病弱的身子成為強弩之末。
蕭晗垂首,看著近在咫尺的師尊,珍愛地覆上他的鬢發,隨後循著墨黎的聲音望了過去。
不知何時,墨黎已然走到了他們身邊,小孩手裡正攥著一枝綠梅,蕭晗瞧他連自己的膝蓋都不到,心中滿是憐愛。
“墨黎……”
墨黎這個名字,是一枝沒有魂魄、沒有血肉的梅花,但似乎不止,這個名字可能還屬於……
一個以梅為骨、以靈為身的孩子。
明知無法觸碰記憶裡的人,蕭晗卻還是猶豫著抬起手,想摸一摸墨黎的頭。
與此同時,微風拂蘭杜,吹亂了墨黎柔軟的發絲,許是想替孩子順一順頭發,歸真界裡的暮塵亦探出手,與蕭晗的掌心霎時交疊在了一起。
墨黎仰起頭來,一雙眼睛在陽光下,清如兩泓甘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蕭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