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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本王哭死

蕭晗幾乎是愕然地抽回手,心跳砰然,他覺得匪夷所思,但又在隱秘地期待著什麼……

奈何墨黎隻是背著風,揉了揉眼睛,可這一揉竟把金豆子都揉出來了,蕭晗越看越難過,想替孩子擦掉下巴上掛著的小淚珠,可探出的手卻徑直從墨黎的虛影裡穿了過去。

果然,蕭晗碰不到他,他再也沒有辦法把那個笑容純粹的孩子舉過頭頂,告訴他,自己雖是十惡不赦的鬼王,但永遠都會毋庸置疑地愛他。

所幸,暮塵彎曲食指,刮了一下墨黎的下巴,“怎麼哭了?”

“師尊,你有秘密瞞著我,”墨黎耍賴般坐在地上,兩條小短腿還勾上了暮塵的腳踝,他說,“這兩天你不高興,我看得出來。”

“我……”暮塵的神態再難自若,他竭力隱忍,可還是讓墨黎發現了他眼底的水光,“是不是師兄出什麼事兒了?他已經好久沒來了。”

往事如川,滾滾而過。

蕭晗輕聲歎息,闔上了眼眸。

他想起來了,當年在明淨山一戰,他傷得很重,沈博恩的神器刺穿了他的胸膛,幾近挑斷心脈,在命懸一線之際,若非月霖及時出手,他極有可能命喪當場。

但神器畢竟不是凡間俗物,縱使月霖有通天之術,也救不了半條腿已經邁入鬼門關的蕭晗。

彼時,僅剩的五大惡鬼守在蕭晗床邊,晝夜不停地為他渡去靈力,月霖則為其抱元守一,平穩魔息,所有人都竭儘全力地為眾鬼之王續命,但無濟於事。

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後來蕭晗聽得煩了,便下旨任何人不得入內。

夜深了,夏日的雨打在荷葉上,將含苞未放的花骨朵都折斷了。

墨黎正在梟鳴殿裡練字,懸筆半刻,墨跡滴落,他因著斬卷不敢直視暮塵,隻好低聲地認了錯:“師尊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無妨。”

暮塵正欲新拿一張宣紙,不料白公公便前來報命:“鬼王、王有諭,請、請暮仙君移步、移步寢、寢宮。”

蕭晗的這些親隨,對於他們之間的關係確是再清楚不過了,但蕭晗有令,若墨黎在場,必當畢恭畢敬地喚暮塵一聲“仙君”,違者斬立決。

“師尊……”白公公麵善,墨黎本不怕他,但他每次宣讀蕭晗的聖旨時,整個人格外陰沉,弄得墨黎不免去夠暮塵的衣角,“你真的要去嗎?”

“他宣我,總是要去的。”暮塵平靜的語氣毫無波瀾,畢竟蕭晗是高高在上的真龍天子,他們之間,何嘗有過分庭抗禮,不過是總有一人願意妥協罷了。

暮塵臨走前叮囑墨黎:“字如其人,你再好好練一練。”

他自知彆無選擇,於是披上一件鬥篷,撐起油紙傘,去了亡人穀的主殿。

大殿的外院無一人看守,可能是蕭晗確定暮塵會來,所以提前把旁人都清走了,包括白公公也隻護送到了門口。

這麼多年,除了溫蘭茵曾與暮塵有過一麵之緣,其他人皆不知曉,鬼王最初納的妾室,究竟是何紅顏,即使連在蕭晗身邊長大的月霖也不例外。

隨行的白公公止步於此,他垂首行禮,恭送暮塵獨自走入大殿。穿過雨中遊廊,到雕漆朱門前站定,暮塵伸出手,推開了門扉。

蕭晗平躺在軟榻上,暮塵開門時帶進來的一陣小風令他打了個寒顫,“你來了……”

暮塵原想問他“何事”,但看見床上仍在擴散的血漬時,他不禁怔愣,話也哽在了喉間。

傷口所在,不偏不倚,正是心脈之地,可此刻卻筋膜具裂,血肉模糊。

原來在明淨山的大捷,竟是用這條命換的嗎?

暮塵探了下蕭晗的鼻息,他現下心脈將斷,靈根枯竭,恐是命不久矣。

“葉舟……”

蕭晗的手懸在空中,過了一會兒,許是沒了力氣,便又放下了,“為什麼喚我‘葉舟’呢?”

暮塵接住了他的手,帶了淺淺的鼻音,道:“因為你是我的徒弟……”

“可惜……”蕭晗眼簾垂落,“墨黎是個好孩子,他是由你我的心頭血養成的,日後,讓他代我繼續做你的徒弟吧……”

蕭晗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一如他不停流逝的生命,好似指縫細沙,無論暮塵如何挽留,根本握不緊、抓不住。

“師尊……”蕭晗的神誌已然不複清醒,他感覺自己在做夢,又回到了兒時令人膽寒的枯樹之下,“貓頭鷹在叫……好吵……”

暮塵在榻邊坐下,貼了下蕭晗的額頭,燙得厲害。

“葉舟、葉舟?”他試圖喚他,但怎麼也喚不醒,他嘗試用所餘不多的靈力救他,但收效甚微,良久之後,千言萬語終歸為一句:“彆怕,你再仔細聽一聽,貓頭鷹不叫了。”

蕭晗空洞地望向窗欞外的雨夜,有淚水順著臉頰潸然滑落,“好像……是不叫了……”

暮塵替他掖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緩,聽上去很溫柔:“睡吧,我就在這裡,你彆怕。”

時隔多年,一豆孤燈再次緩緩亮起,暖黃色的光暈浸滿了孤清的大殿,驅散了無止境的黑暗與寒涼,一如當初在三清灣,蕭晗第一次會哭的那晚。

“你多日未來梟鳴殿,墨黎惦念得很……”暮塵的尾音有些發抖,幾乎到了說不下去的地步,頓了許久,才道,“等你好了,去陪陪他吧。”

“好,等過一陣子,”蕭晗眼眶微紅,他平穩了心緒,這才勉強笑道,“本王去看看咱們的孩子。”

其實二人俱是心如明鏡,所謂的好轉僅剩回光返照而已了,所有的溫存早已時日無多。

“誰?”

一恍驚愕,暮塵立時回神,卻瞧見墨黎躲在大殿的廊柱後,隻露出一雙大眼睛,怯生生地看向被血染紅的床榻。

“墨黎?你怎麼……”

蕭晗的五識都在悉數衰竭,他本沒有留意到門口尚有一人,誰知聽聞暮塵的這句話後,刹那間便要掙紮著坐起來,“快帶他走!”

動作間難免牽動傷口,惹得蕭晗急咳不止,可他依舊強撐著把血咽了回去,他不願讓墨黎看到自己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他怕嚇到他,“墨黎聽話,咳……快走!”

暮塵此時也反應過來,他起身擋住了墨黎矮小的視線,以免見到太多血腥,“你怎的來了?不是叫你好好習字嗎?”

墨黎踟躕,不肯遠走,他半抬著眼睛,猶疑地說道:“我方才見到了一個姑姑……”

蕭晗心力交瘁,他仰躺在床上,幾度喘不過氣。

什麼姑姑?

哪門子的姑姑?

不會是……月霖?!

而墨黎接下來的話,完全印證了蕭晗的猜想——“她說,隻有我能救師兄。”

雨越下越大,澆滅了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希冀。

可雷聲轟鳴,似乎在為什麼即將破土的東西鼓舞。

“師尊,她還說,我原是明淨山下的一株靈梅,是師兄和你的心頭血,才把我喂養成人的。”墨黎昂起脖頸,抱住了暮塵的腿,他把小臉埋進了皎白的衣袍,“我剛才趴在門口,也聽到了……想來,這個姑姑應當沒有騙我。”

聽到了什麼?墨黎沒說,但蕭晗和暮塵彼此卻了然於心。

蕭晗頹然地歎了口氣。

原來都聽到了……

這孩子,會恨我吧?

這種死寂的沉默維持了很久,久到蕭晗的身體逐漸冰涼,隻聽墨黎說道:“我願意的。”

暮塵的鳳目陡然睜大,裡麵的悲慟卻轉為了驚詫和薄寒,“墨黎……”

他無法再維持表麵上為了安撫孩子的風平浪靜,眼眶酸澀,幾乎就要滴出淚,可墨黎卻更加堅定了語氣,道:“師尊,拿我的命去救師兄吧。”

暮塵大概不曾料想到墨黎會堅決至此,木僵地在原地愣了好久。蕭晗在旁邊急得不行,他攥緊被褥,幾乎要把嫣紅的錦布擰出血來,“彆聽月霖胡說八道,師尊你快帶他走!”

“我不走!”先前頗為膽小的孩子此時卻拿定了主意,墨黎不顧蕭晗的嘶吼,徑直繞過了暮塵,跑到寢宮的榻旁,“師兄,我的命本就是你和師尊給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墨黎願意的。”

無論是為了救名義上的師兄,亦或是為了——那個一意孤行,用自己心血把一株綠梅滋養成人的父親。

墨黎都是願意的。

“師兄……”墨黎喚完,又覺言錯,於是跪在床邊,恭恭敬敬地叩首長拜,行的並非君臣之禮。

“墨黎感念父親和師尊的養育之恩。”

蕭晗再也說不出話了,他渾身發疼,但仍是抬起胳膊,遮住了自己泛紅的眼。

或許是天冷雨急,暮塵的身影在風裡微微擺動,他的白衣被吹得紛亂,嘴唇亦沒了血色,隻是盯著跪在自己跟前的孩子。

一株梅花……

他歃血予生、悉心教誨的綠梅。

“走吧,”暮塵俯身擁住墨黎,心中有愧無以言說,他忽地哽咽了,顫抖地撫摸著孩子圓乎乎的臉龐,“好孩子,快走吧……”

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能因為自己或蕭晗而拖累墨黎,既已降世,便為活人,他怎可用這般鮮活的小生命,去填補他們師徒間的罪孽?

若蕭晗無福渡過這一劫,暮塵決意殉他,可無論如何,不得傷及墨黎性命。

“刺啦”——

銀刀割心的聲音驟然響起。

“不要!”

暮塵哀嚎出聲,不住地搖頭,是少有的狼狽,他手忙腳亂地去捂墨黎的傷口,可血根本止不住。

“師尊……”墨黎卻十分寧靜,莫大的痛楚在倒入暮塵懷裡的一瞬逐漸平息,“不,爹爹,一世為人,墨黎無悔……”

第八十二章 本王不想再當本王了

太快了,一切發生的猝不及防,快到瞬息萬變,快到蕭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墨黎把刀子徑直刺進心房,然後就是血,到處都是血。

灑了滿地的熱血。

“墨黎……”

蕭晗受歸真界內的景象所感染,他痛哭流涕,雖懷抱著暮塵,可遠遠不足以安撫心口傳來的疼痛,他不住地嘶喊:“墨黎!墨黎——!”

傻孩子,我這條爛命,怎值得你這般?

可再多的悔恨都已無用,一如當年的蕭晗隻能感覺到原本快停了的心臟,卻逐漸跳得蓬勃有力,先前冰冷的軀乾也再度被血液暖了全身。

這所有的好轉並非回光返照,而是墨黎用自己的性命換來的。

蕭晗自始至終,什麼都阻止不了,二十年前的他癱在床上,等醒來時僅剩一枝枯萎的綠梅;二十年後的他在歸真界裡,想起了所有被時光封存的過往,兀自無能為力。

淚水滾滾而落,滴在了暮塵蒼白的臉上,與他眼角的水光融為一體,蕭晗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為他拭去了淚痕。

蕭晗曆經生死一遭,好多事情記不得了,而如今再度回看,仍會五臟六腑痛到泣血。

那暮塵呢?

蕭晗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懷中的師尊。

暮塵究竟是如何獨自一人,背負著這些痛不欲生的記憶,然後熬了整整二十年。

現在又為了救他,不得已在歸真界裡重新撕開經年不愈的傷疤,任其風吹雨打,導致那些覆蓋在上麵的塵埃儘數被掀起,蟄伏在時間之下的依舊是淋漓刻骨的疼痛。

不過萬幸,蕭晗舔了下乾裂滲血的嘴唇,忽然覺得,好在暮塵昏過去了,不然再看一次墨黎的消亡,不知又該是怎樣的剜心之痛。

他想起墨黎自戕前,曾念了一句“姑姑”。

姑姑……

蕭晗自嘲似地笑了,他咧開嘴,唇角淌下鮮血。

他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記憶總是斷斷續續的了,體內的兩縷惡魂隻能吞噬他的良善,可記憶這種東西,除了夢鬼,誰能如此肆意更改呢?

就連記憶的擁有者,也不是想忘便能忘了的。

“哈……哈哈哈哈……”

蕭晗笑得更狂妄了,眼淚順著脖頸打濕了衣襟,他摟緊了暮塵,仿佛想把對方揉進自己的靈魂。

原來竟是如此……

原來從頭到尾,隻有一對傻子主仆在彼此折磨逗趣。

蕭晗傻,萬事萬物都謀算儘了,卻從來都不曾懷疑過身邊的小丫頭。

月霖也傻,一腔愚忠,為了想讓主人活得自在些,便擅自抹除了他的部分記憶,結果卻令變數恒生。

她為蕭晗做了太多,也讓蕭晗忘了太多,她以為這樣便可以撫慰蕭晗日漸瘋魔的內心,可她想錯了,蕭晗的癲狂並非源自於記憶的不堪重負,而是靈體裡含了一縷旁人的惡魂。

月霖初衷雖好,奈何打根上起便是錯的,所以無論她如何儘忠,結果也隻能是一錯再錯。

她怕蕭晗自責,於是讓他忘了對於洛寒“不強留其於世間”的承諾,可誰知洛寒原為解脫的赴死,卻令蕭晗全然歸咎於暮塵,最終師徒反目,才導致了後來的種種荒唐。

太疼了……

先有喪子之痛,複有至親背叛之苦,滿地的鮮血令火紅的彼岸花妖豔出塵,照亮了墨黎小小的屍體。

真的太疼了,蕭晗疼得倒地不起,躺在了血泊裡,他緊緊摟著暮塵,讓自己墊在他的身下,生怕醃臢的血汙弄臟那飄曳白衣。

多少紅塵舊事在鮮血裡湧現,每一件都是真實的,都是清晰的。

由於此地承載了無數暮塵的回憶,蕭晗甚至能看到師尊兒時的模樣,稚嫩的麵龐少了平日裡偽裝慣了的麵若冰霜,卻是實打實的可愛。

孩提之時的暮塵坐在一位女子對麵,二人執子對弈,一黑一白接連落定,直至暮塵走投無路,他昂起頭,皺眉負氣道:“褚顏,你是不是還藏了什麼畢生絕學不曾授與我?”

被喚作“褚顏”的女子莞爾一笑,她故作神秘地輕搖折扇,悠然道:“彼強自保,不得貪勝。”

十歲出頭正是年少輕狂的時候,暮塵自然不會相信,他質疑道:“沒了?”

“道阻而長。”褚顏用折扇敲了一下暮塵的額頭,“你呀,就且學且珍惜吧”

被敲的孩子往棋盤上放了兩子,意為認輸,但口頭上仍舊不甘道:“哼,老狐狸。”

褚顏見狀,不再言語,二人相視一笑。

記憶裡的暮塵活潑而生動,與三清灣的玉清仙尊判若兩人,蕭晗看得出神,猶如仰望九天寒月,人間驚鴻,一刹浮生。他不自覺般抬手探去,卻沒有觸及暮塵的繡袍半分。

曾幾何時,蕭晗僅知暮塵拜過一師,卻不知,原來師尊在自己的師尊麵前,也有過肆無忌憚、恃寵而驕的一麵。

或許褚顏早已預料,她與眼前的小徒弟終有一日需以告彆,可能是怕塵寰牽掛太多,所以她從不讓暮塵喚自己“師尊”,收徒當日便道:“直呼吾名就好。”

褚顏與暮塵一共相伴六載,她陪著他從一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小兒,出落成一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君,她原想待他及冠,親自取好表字再羽化登仙,奈何天不遂人願。

在暮塵十五歲的生辰時,亡人穀眾鬼莫名傾巢而出,於凡間妄自作祟,褚顏在與厲鬼廝殺之際,不料陰陽靈力交互,引得雷劫自天而降。

哢嚓——!

九道紫色的閃電立時劃破蒼穹,九九歸一,萬籟俱寂,褚顏在位列仙班的同時,也被迫舍棄了萬般塵緣,她甚至來不及與暮塵道彆。

而彼時的暮塵呢?他剛吃完了褚顏做的長壽麵,雖然不太好吃,有點兒鹹了,但他卻樂得自在,並坐在院子裡的小樹旁乘涼,盯著那副未嘗下完的棋盤,準備等褚顏回來繼續對弈。

“師尊,彆等了……”

麵對暮塵期待的表情,蕭晗如咽苦膽,痛心疾首,明知歸真界中全然是昔日的記憶,明知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也根本改變不了,但蕭晗仍半跪在木桌旁,道:“她回不來了……”

眼前的景象再次變換,這次是一個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的清晨,暮塵跪在蒲團上,手撚星月菩提珠,口中輕聲誦著佛經,一抹清俊的身影仿佛要融進稀薄的天光裡。

他仿佛要把自己的驕矜、信賴、天真、肆意,都儘數留在了這個清冷的小院之中,那些褚顏曾經給予他的東西,後來都隨著她的不告而彆和雷霆天劫,消磨殆儘了。

誦完一經,暮塵起身行遠。

蕭晗看到他來到了三清灣,看到他虔心修習仙道,看到少不更事的自己替他擋了天雷,看到他永遠地留在了此間濁世。

“彆了,阿塵。”褚顏渡劫之時,祥雲靈獸皆交彙於天際,望向遠方繁星點點,想起自己與暮塵栽下的小樹亭亭如蓋矣,她朝著小院的方向淺鞠一禮,“與君相逢一場,褚顏三生有幸。”

“若沒有我,你現在多半已經隨她飛升了吧……何苦再來黃泉路上尋我呢……”

褚顏溫柔悅耳的聲音漸漸飄遠,蕭晗呢喃著,覺得頭腦昏沉,一如在地獄受刑時般生不如死。

暮塵昔日的郎朗歡笑尚在耳畔,隻是畫麵卻已然消散。

散了也好,這樣的情形,蕭晗若是再看,隻怕是會魔怔的。

他深知自己錯了,他原以為,暮塵和褚顏之間,乃是男女之情,所以當年在梟鳴殿內,他負氣地掀翻了棋盤,對暮塵冷語相向:“怎麼,跟你師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聞言,暮塵倏地抬眸,見他難得惶然,蕭晗非但沒有住口,反而愈加地出言不遜:“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本王的麗妾如此念念不忘?”

他錯了……他想錯了……

他自一開始就是想錯了!

時隔多年,蕭晗隻覺自己傻得要命,當初自己怎會誤解至此,還以褚顏為由,處處為難暮塵。

直到如今,他親眼看到,束發之年的暮塵與桃李年華的褚顏坐在彼此對麵,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卻不染半分雜念,提及非分之想甚至是對這種情愫的玷汙。

二人是師徒,是知己,是棋逢對手,是所思所想的不言而喻,是朝夕對弈的心向往之。

“師尊,對不起……”

堂堂鬼王,生死兩遭,居然就在這荒蠻無人煙的歸真界中,抱著自己的師尊,肩膀微顫,哭出了聲來。

他低眸落淚,可是哭著哭著,卻又笑了。

蕭晗像個瘋子似的咧開嘴,淚水鹹澀,濡濕了他如荒漠一般的心臟。

權勢之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作為上修界的霸主,任何奇珍異寶、榮華富貴都會源源不斷地湧來,唯有歲月,逝者如川,再不可追。

歲月蹉跎,死生契闊。

蕭晗抱起暮塵,仿若攬月入懷,他笑得猖狂放肆,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好像他還是那個傲視群雄、睥睨天下的眾鬼之王。

“師尊,咱們回家吧。”

第八十三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尊主!蕭尊主!”

急促的喊叫貫徹雲霄,守衛不顧壞了規矩,三更半夜連連求見,一臉大禍臨頭的神情,他在門口稟奏:“亡人穀厲鬼突襲,瓊州明淨山失守……”

尚未說完,許九陌就越過守衛,繼而隔空一掌,打碎了結界,他破門而入,在見到蕭玉笙的一刻,便匆忙跪了下來,作揖道:“晚輩拜見尊主。”

“許公子不必多禮。”蕭玉笙抬手示意免禮,許九陌午夜匆忙行來,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他正要讓旁人先出去時,不料許九陌直接倉惶叩首,“尊主!請尊主立時起駕,躬親去下修界一趟!”

蕭玉笙一時不解,剛想開口詢問,卻瞧見了許九陌的胳膊上,有一個詭異妖豔的蛇形圖騰。

——是絕情鬼獨有的詛咒!

鮮血交融,唯愛永生。

溫蘭茵用自己的魔息玷染了許九陌的靈力,除非後者消亡,否則他的體內將永遠流淌著絕情鬼的血。

先前鬼火燎原,不免燒到了許九陌的衣裳,破爛的袖口遮不住小臂上的圖騰,他隻得把頭垂得更低,仿佛想把不堪的自己埋進塵埃裡。

“陌兒……”蕭玉笙抬手拍了拍許九陌的肩,大約是這段時日劇變陡生,他的心境有些蒼涼,“起來說話。”

蕭玉笙已為人父多年,有一兒一女環繞膝下,他早就褪去了輕狂的鋒芒,不再有最初繼承掌門之位時的自負與傲然,倒更像是凡間再普通不過的一位父親。

所以在麵對與蕭蔚明年齡相仿的許九陌時,蕭玉笙不由地心中暗歎,正是風華正茂的青蔥歲月,可惜這一身的靈脈和根骨,再也不乾淨了……

不及深思,方才門口稟報的守衛便闖了進來,他知道自己壞了規矩,聲音明顯打著抖,但他仍硬著頭皮道:“尊主!尊主不好了,明淨山被眾鬼侵占,沈博恩沈掌門飛鴿傳書,求您派人增援。”

蕭玉笙大驚失色,“什麼?!亡人穀多年無主,怎會公然開戰?”

“先彆管明淨山了!”分明事態刻不容緩,可許九陌卻倏地插話,萬分火急道,“蕭尊主,我們在下修界不慎遇到了絕情鬼,蔚明和雲清都中了她的摘心之術,此刻已是不省人事,我裝瘋賣傻才勉強死裡逃生,除了您,沒有人能救他們了!”

於公,蕭蔚明乃三清灣之掌門,四大門派同舟共濟,如今明淨山失守,他不能見死不救。

但是於私,他是蕭蔚明和蕭雲清的父親……

許九陌也正是算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根本不用提及旁人,隻要有蕭家這對兄妹,蕭玉笙就不可能大公無私地去救明淨山。

況且當年,溫蘭茵的守宮砂明明完好無缺,可沈博恩卻說她與鬼王乃夫妻一體,沆瀣一氣,人人得而誅之。

就憑這點,許九陌便敢斷定,沈博恩這孫子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這一戰,若蕭玉笙不去,明淨山定會死傷無數……

“尊主!明淨山城池將破,多位仙君舍身殉道,此次亡人穀來勢洶洶,必是一場惡戰,還望您快做決斷!”

守衛不停送來明淨山的信箋,到最後甚至是一封沈博恩親筆寫下的求援血書,“尊主,您若再耽擱下去,怕是無法跟整個修真界交代啊!”

見蕭玉笙舉棋不定,許九陌寧可遭世人口誅筆伐,也要冒死相爭,“尊主,您喚我一聲‘陌兒’,我也理當叫您一聲‘蕭叔’,蕭叔,您對我都這般疼惜,怎會放棄您的一雙兒女呢?”

簾幕再度掀開,但這次進來的卻不是守衛,而是一個奉茶小吏,“尊主,天權長老和搖光長老來了。”

誰知話音剛落,慕容遲和搖光便一同進了前殿,蕭玉笙見狀,立馬上前遠迎,“二位長老怎的來了?”

依照舊禮,掌門乃居於眾人之上,因此慕容遲並未逾矩,畢恭畢敬地垂眸喚道:“尊主。”

倒是搖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做派,仗著蕭玉笙的歲數較自己小上不少,於是就開始倚老賣老,“蕭尊主,搖某抖膽問您一句,玉清仙君可曾教過您——修道者何為?”

暮塵自是教過的,蕭玉笙也不會忘卻,但他遲疑了良久,直到搖光都麵露厭煩之色,方才應道:“以拯黎元危難……”

“放屁!”一個尖利的聲音打斷了二人,搖光循聲而望,發現跪在地上的許九陌不知何時竟已然起來了,隻聽他說,“修道之人的確當以天下大義為先,但若連自己的至親至愛都保護不了,還有什麼必要去守護根本不相乾的黎明蒼生?!”

被一個毛頭小子這般訓斥,搖光再也難以維持道貌岸然的神色,他麵紅耳赤地反駁:“你知不知道一個門派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大義和名望!不信的話回去問問你爹!”

“大義?名望?”許九陌嗤笑出聲,“舍棄自己的親生兒女,反而要去救其他無關緊要之人,這本就是違背倫常,天理難容!”

身為昆侖關的二公子,許九陌知道自己這番話極為上不了台麵,倘若哪天無意說出口,未免不會背負一個“離經叛道”的罪名,但他不在乎,為了蕭家兄妹、為了月霖、為了何絮、也為了幾乎沒打過照麵的宮羽弦和孟三良。

為了他們,許九陌可以不顧顏麵掃地,在絕情鬼的眼皮子底下裝瘋賣傻,叉著腰扭捏作態,才換來了一線生機。

或許他的聲音著實尖銳,或許他在眾多少年裡顯得格格不入,但他絕非隻是一個愛掐著嗓子說話的娘、娘、腔。

許九陌掀起衣擺,徑直跪地,脊背挺得僵硬卻筆直,“蕭叔,明淨山固然重要,但您是蔚明和雲清的爹啊!”

搖光懶得再跟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廢話,便想叫人來把他拖走,“愣著做甚?還不快把許公子送回昆侖關!”

眼見帶頭的守衛就要領命,慕容遲終於開口:“且慢。”言罷,他轉而問蕭玉笙,“尊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慕容遲德高望重,他一發話,守衛們不敢不從,都紛紛退離了內殿。

許九陌瞧慕容遲不像搖光那般蠻不講理,便也恭謹地離開了,順路,他還不忘偷偷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搖光也給拽了出去。

偌大的前殿現下隻剩蕭玉笙和慕容遲二人,之前的喧囂將此刻襯得越發空曠死寂,他們站在彼此的麵前,沉默不語。

慕容遲的目光一直沒有落在蕭玉笙的身上,他飽經風霜的眼睛環視著燭台縈繞的大殿,“二十年前的那一箭,尊主可還記得?”

蕭玉笙何嘗會忘?又何嘗敢忘?

是他親手斬斷了焚念弓,揚言要與蕭晗恩斷義絕,卻也是他把焚念弓重新修複,完好如初,甚至不惜靈力也要使其淨化。

最後,他用早已與自己融為一體的焚念弓,將鬼王一箭穿心。

其實蕭玉笙原不想這樣的,曾幾何時,他多麼希望鬼王可以躲過上修界的重重圍剿,然後在一個任何人都無法觸及到地方,安穩度日。

但天不遂人願……

彼時,蕭峰與唐夢安相繼故去,蕭玉笙在弱冠之年便初任掌門之位,羽翼未豐的他深知,倘若自己不闖出一番天地,那這個位置,便永遠會有人虎視眈眈地盯著,隨時準備取而代之。

在這個存亡絕繼的關鍵時刻,身為三清灣的二公子,蕭晗卻與亡人穀瓜葛不斷,甚至領兵入關,即使蕭玉笙明白他是為了三清灣,可亦無法護他周全。

主少民疑,人心不穩,修真兩界動亂不休。

所以蕭玉笙不得不暫棄手足之情,與蕭晗割袍斷義,在等他離開三清灣後,隨即通報其餘門派——蕭晗叛離蕭氏,並於亡人穀自立為王。

其實他從不想與稱兄道弟十餘載的蕭晗刀劍相向,但他沒辦法,他能做什麼——公然違抗上修界?陪蕭晗孤軍奮戰?然後讓三清灣的所有修士都為他們二人殉葬嗎?

當鬼王被眾仙門包圍之際,蕭玉笙靜觀其變,末了獨自走上懸崖,俯視著穀內火光衝天,折戟沉沙。

今古恨,幾時休。

他什麼都做不了。

隻能寄希望於手中的這一箭射得準些,直穿心臟,也好叫蕭晗少遭些罪。

“尊主忘了嗎?”慕容遲蒼老的聲音喚回了蕭玉笙的思緒,他道,“救不完的。”

救不完的……

這句話,蕭玉笙聽來委實耳熟。

“師尊,救不完的。”

自己年少時的聲音渺遠傳來。

原來是他也曾對暮塵說過的。

主殿之外,許九陌等得焦急,卻見搖光還有閒情逸致品茗,恨不得把那盞茶揚他臉上。

搖光不疾不徐地吹著熱氣,“怎麼?想把這茶潑我臉上?”

被說中心事的許九陌心虛地低下頭,嘴硬道:“長老想多了,晚輩哪敢呐?”

誰知搖光卻笑了,“你不了解蕭尊主,他當掌門的時候年歲還小,多少人不服他,三清灣能有今日,都是他跟惡鬼九死一生搏出來的。”不料話鋒一轉,“所以,無論為了誰放棄如今的一切,都不值得。”

第八十四章 何事秋風悲畫扇

許九陌如鯁在喉,“可蕭蔚明和蕭雲清是他的……”

沒給他說完的機會,搖光便晦暗不明地搖了搖頭,“蕭蔚明不過是尊主當年在亡人穀下撿回來的棄嬰,而蕭雲清雖為尊主親生,但她母親……”

蕭雲清的母親?

“顧子吟?”

許九陌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方才想起阿爹曾說過,蕭玉笙與顧子吟的婚嫁,不過是局勢所致,眾望所歸。

“這兩個孩子的命,比起宗門幾世榮耀,值不值得?”搖光沒有看許九陌,反而兀自念叨著,“值不值得……”

好像他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自己,為了這兩個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去換三清灣的義薄雲天,到底值不值得。

“自然值得。”

發現蕭玉笙從殿內出來,許九陌激動地差點蹦起來,他大喊:“蕭叔英明!”

“我並非英明,”蕭玉笙一身戎裝神武飛揚,可他的笑容卻充滿了苦澀,“我不過是做了件廿載之前便該做的事情罷了。”

二十年前,他為了所謂的“大義”放棄了蕭晗;二十年後,他絕不要再為了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放棄自己的一雙兒女。

搖光不知蕭玉笙的心思,他又端起了義正辭嚴的架子,道:“但沈博恩數次求援,如若尊主不予理睬,隻怕此戰之後不好交代。”

“有何不好交代?”慕容遲仿佛早就料到了他會這麼說,於是衝許九陌作揖道,“許公子,老朽有一事相求。”

許九陌趕忙攙扶,“長老請講。”

“此次亡人穀怕是有備而來,明淨山死傷慘重,但倘若許公子願率兵出馬,前去支援,應當會有些轉圜的餘地。”

慕容遲果真當之無愧一句“天權長老”,他簡單的謀劃即可一箭雙雕。其一,蕭玉笙雖未出麵,但誠意已至,加之事關兒女性命,天理昭昭,即使明淨山今夜滅門,也隻能認時運不濟,沒有過多的理由歸咎於三清灣。

其二,如果許九陌真能斬獲大捷,那他小臂上的蛇形圖騰,也不至於成為一生的恥辱,畢竟他以一己之力擊退亡人穀,落下的疤痕未免不是功勳的象征。

蕭玉笙明白慕容遲是何用意,於是施以幻術,遮住了許九陌小臂上的圖騰,“待時機成熟,幻術自會解除。”

語畢,他匆匆離去,趕往下修界。

望向蕭玉笙持劍遠行的背影,慕容遲樂而作揖,道:“恭候尊主凱旋。”

與此同時,一隻仙鶴盤旋而來,很是乖順地低伏在許九陌的跟前。

許九陌定睛細瞧,這仙鶴的羽毛雪白無暇,仿佛全身都散發著聖潔的光輝,是蕭雲清的淩霄沒錯了。

可神獸認主,一生隻追隨一人,想起之前淩霄把蕭晗怒摔在地,許九陌沒敢騎上去,畢竟他可不想重蹈覆轍。

看出了許九陌的擔慮,慕容遲笑著解釋道:“神獸雖識主,但它既然來了,便是認可了公子的,公子不必有後顧之憂。”

許九陌客套了一句:“當然,是晚輩的榮幸。”而後翻身飛上,策於仙鶴之脊,拱手道,“晚輩告辭。”

他正要動身遠行,不料搖光竟薅住了仙鶴的尾巴,把仙鶴驚得不輕,撲棱著羽翅,險些把許九陌給甩下去。

“不是,你乾嘛呢?!”

許九陌還是那副尖嗓子,這一聲嗷得直穿耳膜,搖光苦不堪言,五官都皺到了一起,但仍舊把裝腔作勢進行到底,“恕搖某多嘴,就是囑咐公子一句,若此戰大捷,定然少不了有信徒想為公子贈予香火,但公子若不想牽連無辜,便切忌接受這番好意。”

修道之人以香火為本,許九陌不懂搖光何出此言,“不能給我上香?為什麼?”

“許公子,絕情鬼把魔息注入了你的靈脈,從今往後,你們也算是水乳 交融,難舍難分,”已至垂暮之年的搖光,聲音裡又添了幾分蒼老,“你雖修的是仙道,但鬼蜮的力量也在你的體內留有痕跡,所以……”

“所以,”許九陌難以置信地看向搖光,他顫抖著說出自己最害怕的猜想,“我現在是……鬼?”

慕容遲一邊安撫著受了驚嚇的仙鶴,一邊頗為高深莫測地說:“其實無論仙道、鬼道抑或聖道,天行有常,道法自然,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他慈祥地拍了拍許九陌的肩膀,“許公子救黎民於水火,乃是蓋世英雄,何須拘泥於爾?”

許九陌聽懂了慕容遲的弦外之音——不以成仙喜,不以墮鬼悲。

“我明白,多謝天權長老。”他一頓,轉而問道,“搖光長老,您方才說‘若我不想牽連無辜,就不要接受信徒香火’,是什麼意思?”

搖光一愣,似是沒想到許九陌會揪著這個問題不放,他踟躕半晌,最終應道:“給鬼上香之人,陰陽相衝,刑克六親,注定命犯天煞……”

“搖光長老,”慕容遲輕喚出聲,他原本慈悲的笑容多了一抹不容置啄的決絕,“時候不早了,儘早傳書給昆侖關才是。”

“天權長老所言有理,”搖光及時止住了話頭,他轉過身,背對著許九陌充滿疑惑的眼睛,“方才是老朽糊塗了。”

目送兩位長老並肩而行,許九陌揣測一番,終在嘴邊過了一遍:“天煞孤星?”

舊聞鬼王死後,三清灣便怪事頻發,先是婚喪嫁娶諸事不順,後又有顧子吟無故難產,據說血崩之時都未來得及與其夫君再見最後一麵。莫非當真應了天權長老橫空出世時算的那一卦——蕭玉笙,是天煞孤星?

許九陌不敢深思,騎著仙鶴連夜支援,飛向了瓊州明淨山。

來到下修界時,一股凶悍的凶煞之氣直撲麵門,無疑是鬼火衝天的餘燼,蕭玉笙耐著不適尋去,卻瞧見幾根藤條拔地而起,龍騰四海一般,分彆對著蕭晗的頭顱和軀乾。

突如其來的故人重逢,令蕭玉笙一時無措,但他很快便顧不得蕭晗了,因為藤條之上,還捆縛了他的一雙兒女。

“清兒!明兒!”

蕭玉笙喊得撕心裂肺,但無濟於事,蕭蔚明和蕭雲清沉睡在絕情鬼的摘心術裡,據說這個法術能讓人沉溺於夢境,做一場甘願永醉不醒的黃粱夢。

他彆過眼神,沒有再看被藤條綁著的兩個孩子,卻不想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闖進了自己的視線。

月霖跪在十字絞架之前,她的左眼本就瞎了,現下似乎耳朵也聽得不甚清楚,此刻顯然是不曾注意到身後多了個人的。

蕭玉笙怕冒然上前再嚇到她,於是站在原地,隻聽月霖呢喃:“主人,我把記憶還給你……是婢子的錯,對不起,是婢子害苦了你……”

兩條索魂鏈掙離月霖的長袖,兀自升於蒼穹,在一道閃電劈落的同時,狂風驟雨裡,索魂鏈化為點點吉光片羽,映著暗淡晨光,撒在了蕭晗的身上。

“洛姨仙逝,墨黎的死,還有你會寫的第一個字……”月霖長跪不起,悔而叩頭,“這些記憶,婢子都還給你……”

她的話字字啼血,聽得蕭玉笙不禁眼眶酸澀,不忍再聽,“主人,噩夢終會轉醒,但婢子……婢子不能再伺候您了……”

因為無顏麵對,因為自愧難當。

夢鬼雖進不了歸真界,但卻能看到裡麵發生的一切,她看到了蕭晗的悔和暮塵的淚,看到了他們一個忘卻過往、一個百口莫辯,看到了蕭晗因為錯恨踏上了一條不歸路,看到了暮塵因為信任而願意陪他共赴黃泉……

原來,她自作聰明地抹除記憶,竟是無意間拆散了一對有情人嗎?

紅塵滾滾,姻緣有份。

原來,從蕭晗忘了他曾答應過洛寒的承諾時,一切便都是錯的。

嗖——!

周遭陡然傳來異響,像是離弦之箭的躁動,月霖回眸,“誰?!”

卻見蕭玉笙雙箭齊發,兩支箭矢仿若有靈一般,雖為同發,卻不同路,各自刺穿了藤條的尖端,將五人齊齊救下。

蕭玉笙揮袍抬手,柔和的金光托著他們緩慢落地。

多年未見,饒是不通人情冷暖的月霖也難免一滯,她朱唇輕啟,喚的卻是:“蕭璠……”

自上次一彆,已然過去二十年了,但蕭玉笙的容貌幾乎算得上是一成未變,可月霖篤定,他那一雙近於無波無瀾的眼睛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

蕭玉笙點頭示意,“月姑娘,久違了。”

久違了……

的確久違了,上次二人相見,還是蕭晗奪舍的時候,月霖斬殺百鬼以此祭奠,而蕭玉笙高燃香火引魂歸來。

忠誠與背叛,大同小異的輪回。

可笑而嘲諷的是——他們都為著同一個人。

月霖漫無邊際地思索,想著想著,突然就笑了。

不遠處的蕭玉笙陡然睜大了雙眼。

這是怎樣一個讓人心悸的笑容,包含了太多的了然和隱忍,滿足與得意,仿佛在笑旁人,又似乎是一種自嘲,在矛盾中顯得如此淒然,卻美得觸目驚心。

第八十五章 願我如星君如月

蕭玉笙沉默了一會兒, 似乎是被月霖莫名其妙的笑容而刺到,躊躇半步,他終於發出三個很輕的音節:“月姑娘……”

真的太輕了,輕到近乎消散在微涼的朔風裡,也不知耳目不清的月霖究竟聽沒聽到,但她卻兀自搖了搖頭,沉聲道:“蕭璠,當年我便和你說過,無名最初屠殺天涯山,開創了亡人穀,自那以後,入穀者需以一魂一魄為祭,從此墮落鬼道,以斬陰陽之隔。”

蕭玉笙點了點頭,“我記得。”

月霖問他:“那你可知,芸芸萬千,緣何偏生你是天煞孤星?”

回答她的,是一聲再坦然不過的“我知道”。

月霖半信半疑,“你知道?”

這次,蕭玉笙應得更加決然:“我知道。”

“對不起……”月霖垂首跪地,似是懺悔,似是贖罪,“當年,是我沒有告訴你……”

至於沒有告訴蕭玉笙什麼,她實在說不出口。

因為她所隱瞞的秘密,足以毀了蕭玉笙的一生。

但月霖不能說,她不敢賭,賭蕭玉笙可以拋妻棄子、摒棄六親之緣,隻為替蕭晗燃一柱陽間的香火。

月霖好像總是這樣矛盾,她為了蕭晗可以隱瞞所有,然後利用任何人去替蕭晗出生入死。

對褚尋憶是,對蕭玉笙也是。

但她又好像總是活在愧疚而痛苦的過去,她親手遞給蕭玉笙的香火,如今卻妄圖償還他注定難以成全的兒女緣;她親手把褚尋憶送進了歸真界,卻也自廢左耳,替他付出了舍去六識之一的代價。

她自詡鐵石心腸,可到底人非草木。

蕭蔚明和蕭雲清躺在地上,平和而含笑的麵容令月霖幾欲流淚,所謂“天煞孤星”,乃是會與至親相生相克,要麼自己死,要麼目送自己的父母妻兒死。

此法,無解。

蕭玉笙的父母和妻子皆是早亡,世間唯餘蕭雲清一個親生女兒,但他留不住她,因為二十年前的那一柱香,隻要蕭玉笙還苟延殘喘一日,蕭雲清就隨時都有香消玉殞的可能。

幸好,幸好蕭蔚明並非蕭玉笙親生……

月霖麵朝蕭雲清重重地磕了個響頭,她恨,恨自己在想到蕭蔚明的身世時,竟有一絲肮臟的竊喜。

“對不起,你的發妻顧子吟,是我害死了她……”月霖可悲地看向眼前站定的男子,若非他,蕭晗不會被一箭穿心,可若非他,蕭晗也不會有回魂返陽的機緣,“還有你的女兒……對不起,我救不了她……”

不過千算萬算,到底逃不過命。

蕭玉笙在月霖的一雙淚眼中慢慢走近,他扶起她,堅定道:“月姑娘,你說的這些,二十年前我就知道,若千帆過儘,往昔重重再來一遍,我仍舊不悔。”

不悔將鬼王一箭穿心,因為蕭晗注定是難逃一死,與其假手於人,倒不如讓他親自送他一程。

不悔為鬼王點高香敬神明,即使把顧子吟和蕭雲清作為代價,也要換回蕭晗的命。

彼時五大門派折損其一,扶桑洲滅門,所以蕭玉笙迎娶顧子吟不過是眾望所歸,珠聯璧合,他並不愛她。

所以蕭玉笙點香的時候沒有絲毫遲疑,似乎顧子吟的命,就是蕭晗邁出地獄走的一條路,一條用人命鋪成的血路。

自那之後不到一年,顧子吟便無故難產,死於非命,她最後拚儘全力誕下一女,取名“雲清”,意為天高雲淡、玉潔冰清。可她不知道的是,由於蕭玉笙早已命犯天煞,這個承載了她無數希冀的女兒,也在劫難逃。

蕭玉笙深知自己是個卑劣之人,他辜負了顧子吟,辜負了這個哪怕二人僅是空有名分、卻仍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

他也對不住蕭雲清,對不住這個天不怕地不怕、但總是甜甜地喚了他十五年“父親”的親生女兒。

生死有命,蕭玉笙大錯已鑄,改變不了了,月霖感應到歸真界有了波動,於是撐起身,用儘所有的力量召回了暮塵和蕭晗的神識。

溫蘭茵的劍,隻有所愛之人方可拔出,暮塵能救蕭晗,月霖確定,也隻有暮塵能救蕭晗,這點毋庸置疑,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覺得時候差不多了,該離開了,但她實在沒什麼力氣了,於是走幾步就會摔一跤,後來實在走不動了,便一磕一絆地往前爬。

蕭玉笙望著月霖步履蹣跚的背影,從逐漸模糊直至消失在飄渺雲煙裡,終是沒有叫住她。

亡人穀來犯,此事不容耽擱,蕭玉笙用靈力護好蕭蔚明和蕭雲清後,準備立時趕回三清灣。

臨走前,他再次深深地看了蕭晗一眼,以及蕭晗身旁,那個滿麵病容卻不掩絕色的男子。

但僅僅一眼,一眼之後,蕭玉笙便心無旁騖地禦劍飛天,帶著一雙兒女離開了。

這一刻,他再也不是身陷囫圇的罪人,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牽絆住他了。

蕭玉笙忽地想起了一些遙遠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跟隨蕭峰上戰場時,父親和師尊的背影,披風輝映著迎風招展的旌旗,是如此的所向披靡、意氣風發。

他走了,寒風終於席卷。

誰走了?

蕭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這股靈力,好生熟悉……

神識已歸靈體,但蕭晗失血太多,意誌就快支撐不住了,他低頭瞟了一眼腳下,十字絞架底部的鮮血被鬼火燒化,泛著淡紅色的光澤。

憶往昔,他初來三清灣之際,也是這般滿山遍野的風吹花落。

“葉舟……”

忽然聽到有人在喚自己。

蕭晗仍然垂著腦袋,許是快昏過去了,以至於已經有了幻覺。

“蕭葉舟!彆睡……”

蕭晗猛然抬起頭來,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的瞳孔猝然收攏,一個熟稔於心的名字下意識脫口而出——“尋憶!”

不對……

是暮塵……

是師尊啊!

蕭晗望著朝自己走來的纖弱男子,忽然間,欲語淚先流。

“師尊……”

卻說還休,不知該怎麼才好,蕭晗閉了閉眼睛,沙啞道:“師尊,謝謝你……”

暮塵自火海而來,冷汗浸透,更襯得眉目如墨,雖是褚尋憶的容貌,卻和蕭晗初見他時一樣蒼白,和前世多少次夢裡見過的一樣俊朗,和他遍體鱗傷時聊以回憶的一樣溫柔。

是師尊啊……

待暮塵走近了,蕭晗才發現他的雙足俱在流血。

地麵不知何時變得滾燙,鬼火燎原,大地開裂,火星劈啪作響,岩漿若隱若現,又是酷烈的折磨。

暮塵的長靴已經被燒穿了,他若不走,地麵就是尋常的模樣,但他若執意往前,每走一步,腳下就會生起一簇鬼火,讓人感到劇痛難當。

這個執迷不悟的人,明明自己都已經那麼痛了,但在與蕭晗對視上的刹那,目光愈發堅定,朝他一步一步行來。

“葉舟,彆睡,”暮塵艱難出聲,試圖讓在風雨飄零中的人保持清醒,“你同我說說話……”

觸上他的眼神,蕭晗就知道,自己是不必說那句“彆過來”的。

暮塵的目光太決絕、也太堅忍了,他清亮的眸子裡似乎有著某種誓不罷休的火光,亦或是一往情深的難以自抑。

這樣的神情,蕭晗以前從未在褚尋憶的臉上見到過,眼下他柔和的麵龐平白生出幾分楚楚可憐。

與暮塵的冷傲和倔強是截然不同的。

在此之前,蕭晗從來沒有單純因為羸弱的外表而這般心疼過一個人,所以在暮塵的麵若冰霜之下,到底藏著多少哀痛和苦楚。

“師尊……”

蕭晗開口,眼淚卻淌下來了,心如刀割。氤氳模糊的視線裡,他看到的隻有褚尋憶單薄的身影,那麼頑疾纏身的一個人,卻一點一點的,抓著藤條,踏著荊棘,慢慢往上爬。

尖刺紮破了他的手,烈火烤乾了他的血。

鮮紅染了一片,暮塵所過之處,都是斑駁的痕跡。

蕭晗嗓音含血,一字一顫,哽道:“對不起……”

有一瞬間,他覺得溫蘭茵就該直接殺了自己,也好過讓暮塵承受這樣的煎熬。

溫蘭茵的劍刺在了蕭晗的胸膛間,暮塵抬起眼簾,凝視著他,顫抖地握住了劍柄,這一劍正靠近心脈處,稍有不慎,蕭晗是會喪命的。

“葉舟……”

隻有所愛之人方可拔出,暮塵突然很想問問蕭晗——你可曾對旁人動過凡心?

無關旁的,他隻是害怕拔劍的人不對罷了。

但蕭晗卻吃力地探出指尖,輕輕握上了暮塵的手腕,“拔吧。”

暮塵的手有些抖,不太敢動。

“你總說我傻,可你知不知道,”蕭晗垂下了頭,將那些翻湧的酸澀壓抑在了眼底,“暮塵,你是我在亡人穀倒掛七日,才求來的啊……”

我的愛恨因你而生,我的嗔癡因你而起。

“師尊,兩輩子了,徒兒所念所執,唯你一人而已。”

我的刻骨銘心是你,我的求而不得也是你。

你賜我一場黃粱夢,你全我一段師徒緣。

彩雲南柯,琉璃易碎。

但我就要你,我也隻要你。

蕭晗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境況,無論提什麼要求暮塵都不會拒絕,所以他肆無忌憚地滿口荒唐言:“暮塵,等挨過這一劫,咱們成婚吧……”

暮塵淡淡地笑了,無奈而縱容,“孽徒。”

這個近在咫尺、直呼其名的孽徒,當真是他兩輩子都割舍不掉的小業障。

劍拔出的瞬間,血花翻飛如同被狂風肆意刮落的海棠。

蕭晗隻覺胸口劇痛,他以為自己要死了,萬般情愫交雜,原該緘之於心的愛意卻倏地宣之於口:“唯願君心似我心……”

徹底昏睡前,他聽到了一聲溫柔的輕笑——

“定不負相思意。”

第八十六章 夜夜流光相皎潔

昏昏沉沉間,蕭晗感覺好像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有點兒癢,他強撐開眼睛,發現孟三良正在用釵子上的羽毛撓自己的臉。

蕭晗:“……”

孟三良似乎也撓累了,他把釵子插回發髻,深藏功與名,“我天呐,可算醒了。”

蕭晗懶得理他,轉而四周環視了一圈,問道:“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衣男子?”隨即還補充了一句,“仙氣飄飄的那種。”

“你說的莫非是……”麵對蕭晗期待的目光,孟三良捶胸頓足,一聲長歎:“不妥!”

蕭晗一臉茫然,“……啥不妥?”

“哎呀老何,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我一人呢?”孟三良語重心長地好言相勸,就差把“彆愛我,沒結果”刻腦門上了,“說了小可不近男色,你這是在為難小可。”

蕭晗沒想到他能這般往自己臉上貼金,不禁啞然失笑,於是中肯評價道:“孟三良,你雖穿了一襲白衣,卻騷得五顏六色。”

孟三良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沒有吧?而且老何,你彆得不到的就要詆毀嘛,這樣有失君子風度。”

失你姥姥的君子風度。

蕭晗暗罵道,論臉皮這個東西,孟三良還真可謂是得天獨“厚”。他被惡心得夠嗆,決定還是先找暮塵為好,畢竟這剛互訴完愛意,怎麼人就不見了呢?

不是說好的“定不負相思意”嗎?

暮塵可能先回屠家了吧,畢竟鬼蜮橫行,隻留屠百戶和他女兒一人總歸不安全。

思及此,蕭晗轉身就走,瀟灑而無牽掛。

可空中突然回蕩起一個女子的聲音——“妾身喜歡春雨海棠,年少時最愛,現在也不曾改。”

蕭晗步伐一滯,恍如隔世。

女子的聲音嬌嫩而甜美,好像二十年前,他在青樓裡遇到的那個清倌人,美得不可方物,一瞥驚鴻。

這是溫蘭茵剛封為皇後的時候,蕭晗問她想在永昌宮的前院裡種些什麼花,她說自己喜歡春雨海棠,可蕭晗卻道:“海棠無香,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話雖如此,可他最後還是命人種了滿院子的西府海棠。

蕭晗孑然而立,舉頭仰望蒼穹,隻見彎月如鉤,他向孟三良學了如何變花的小把戲,旋即對天施法,粉紅的西府海棠隨風飄落,洋洋灑灑。

“蘭茵,”蕭晗極少在心底念過溫蘭茵的名諱,這次卻喚得繾綣,和煦如暖陽融春雪,“下輩子,願卿得嫁良人,彆再遇到我了。”

見蕭晗隻留下一個蕭索的背影,“老何。”孟三良叫住了他,然後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沈謫仙,問道,“自己拿命救下來的人,不等他醒來敘個舊什麼的?就這麼走了,不後悔嗎?”

蕭晗盯著空中的花瓣,他好似放空了一會兒,隨之釋然笑道:“我救他,也不是為了敘舊的。”

孟三良聽得不明所以,“……真就這麼走啦?”

蕭晗沒有回頭地衝身後揮了揮手,似乎以此斬斷那些三言兩語道不儘的過往,“走啦,家裡還有個祖宗等著我給他熬藥呢。”

直到蕭晗走遠了,徹底消失在孟三良的視野裡後,林中深處莫名傳來一陣輕風,風裡夾雜了雪花,拂過孟三良的衣袖,他在雪中站定,任長發飛逸,鳳羽搖曳。

“殘花漸落,紅顏尚存,希望溫小娘子的來世之路光輝璀璨,熠熠奪目……”

孟三良閉著眼,自顧自地念叨著,不想飛來橫禍,有什麼東西直接呼在了他的臉上。

孟三良:“……”

他展開信箋,上麵的字跡不甚美觀,七扭八歪的,活像小狗崽子啃出來的一樣。

“霄雿遠去,勿念。”

信上隻有六個字,但孟三良讀了好幾遍都沒讀明白,“這究竟是為何意啊?”

“是‘逍遙遠去,勿念’。”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聽起來無非是個少年,但在寂靜的午夜之中卻頗為瘮人,四周空曠而黑暗,甚至有回音傳響。孟三良嚇得直接跳了起來,他轉了個圈,便瞧見了傷痕累累的沈謫仙,“杏林聖仙?你、你什麼時候醒的?”

“就在剛才。”沈謫仙手執折扇,指尖摩挲過扇骨上的“霄雿”二字,掌心不時有血滴下,與雪交融,葬了零落成泥的西府海棠。

孟三良不明白蕭晗想說什麼,更不想把這塊燙手山芋留在自己這裡,於是他硬塞給沈謫仙,並美其名曰:“既是何公子的來信,那便交予聖仙過目吧,就算小可成人之美了。”

“也不儘然,不過是我能讀懂罷了。”沈謫仙掃了一眼信箋,目光變得深諳不明,但唇角的笑意卻絲毫未減,隻道:“他一直不識得這兩個字。”

忽然,匕首脫離開宮羽弦虛握的手掌,兀自深深刺於地麵,林間劃過一道淡綠色的輝光,它一路蔓延,而後彙集於匕首之上,湧入了宮羽弦的心腔,將她一張消瘦骨感的臉照得陰晴不定,似乎是某種即將聚化成形的結界。

“這是什麼?”

聽聞孟三良的疑惑,沈謫仙解釋道:“神器與主子一體同心,它這是在保護宮女俠。”

孟三良似懂非懂,問道:“可為什麼霄雿卻總在侵蝕你的靈力,跟有奪妻之恨似的……”

這個比喻太不恰當了,但在此境地,尤其方才經曆過死裡逃生之後,再荒誕的話語又有何妨,沈謫仙附和地笑了笑,隻道:“它不服我。”

孟三良追問:“那它服誰?”

沈謫仙沉默了,似是陷入了某段回憶,一雙含情的眸子隱約閃著水光,泛起一抹懷念的味道,他沉吟半晌,唇角的弧度依舊沒怎麼變,半彎的眉梢裡儘顯溫柔,“他服的那個人,可是連它的名字都叫不對的。”

叫不對“霄雿”二字,孟三良剛想問“是何絮嗎”,可就在他開口的同時,有個肩披霓裳羽衣的女子匆匆前來。

“啪”!

她上來便給了沈謫仙一嘴巴,然後不由分說地破口大罵,“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明淨山被厲鬼侵占,作為三公子,你卻在下修界冷眼旁觀、置身事外,是不是非要等亡人穀把明淨山都屠乾淨了,你才好直接回來繼承大統?!”

說著,女子又要抬手,似是剛才沒打痛快,但這次,沈謫仙沒有坐以待斃,倒是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其實他的力氣不大,但對付一個常年養尊處優的女子而言並不費勁,女子趾高氣昂的手就這樣卡在了半空,姿勢好不雅觀。

“逆子!”女子惱羞成怒,急赤白臉地想抽回手,不料沈謫仙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她隻得乾罵道,“你還有沒有點兒禮義廉恥,怎敢如此僭越!”

“僭越?”沈謫仙將她的手丟開,威脅般地又往前逼近了半步,“沈掌門暴斃,未來究竟鹿死誰手、花落誰家,皆尚未可知,夫人不必把話說得太滿。”

“你說什麼?!”女子不敢相信地搖著頭,“我夫君他……”

“節哀吧,夫人。”

沈謫仙的語調十分平靜,一雙眼眸也淡如死水,渾身上下好像沒有透露出任何悲哀的情緒,似乎死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根本不是他的父親一般,孟三良站在旁邊,隻聽他說:“沈博恩,歿了。”

這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像是堪登大雅之堂的掌門發妻。孟三良把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尋思著:早聞沈博恩朝三暮四,常在青樓酒肆裡拈花惹草,眼前的這位女子,舉手投足間的姿態,倒是與那些頤指氣使的倌人彆無二致。

不過沈博恩已死,她這個妾還能否在再傲立枝頭當鳳凰,可就不好說了。也莫怪沈謫仙勸她“不必把話說得太滿”,畢竟明淨山如果真淪陷了,難保有朝一日不是沈謫仙繼承掌門之位,那到時候,無論他做什麼,可都不算僭越了。

孟三良想到一半,卻見沈謫仙轉過身來,朝自己作了一揖,“孟公子,在下先行一步。”

“自然,家事要緊。”

目送沈謫仙走遠,女子沒有追上去,仍然呆愣愣地癱坐在原地,孟三良在她的跟前站定,端的是溫潤如玉的做派,“小娘子先起來吧,地上涼。”

女子彆扭地偏過頭,她抬手遮住眼睛,壓抑已久的情緒才終於儘情地發泄出來,淚水奪眶而出。

“為了這麼個夫君哭,不值得。”孟三良遞了方巾帕給她,“你知道鬼王臨死前,都做了什麼嗎?”

女子聞聲仰起頭,發現孟三良正望著太陽,他稍挑的笑眼裡映著飛揚的朝霞,灑脫又溫柔,“他安送走了他的發妻,也遣散了所有奴仆,或許鬼王十惡不赦,但至少,他不會讓無辜的小娘子來為自己擋刀。”

許是被說中了痛處,女子捂上肩膀,有些後知後覺的疼,那裡有個血窟窿,是沈博恩硬把她拽到身前,這才擋了一劍。

女子欲問孟三良到底想說什麼,可放眼四周,卻已然不見了蹤影。

第八十七章 人生易儘朝露曦

蕭晗隻身穿梭於林間,正不疾不徐地朝屠氏祖宅的方向尋去,正巧此時,風中忽然傳來一股濃鬱的腥甜,與之同生的還有前方驟然起來的某種強悍魔息。

濃重的黑夜裡妖風彌漫,天上驟然裂開一道鴻溝,其中已有鬼魅橫行爬出,地麵升起了四道衝天光柱,分彆是金、木、火、土四行靈華,還差最後一味“水”,便和九曜潭裡無名開啟的法陣一模一樣了。

——是快要成型的無間道。

蕭晗目光陰寒,默念了一聲:“無常鬼。”

可無常鬼這次的行動和他素來的作風完全不同,沒有任何掩飾,沒有任何偽裝……

他似乎是覺得勝券在握,誌在必得。

深林鳥雀驚起,撲棱著羽翅四下逃散,蕭晗發足疾奔,朝無間道處趕去。

師尊,等我。

待到了屠氏祖宅附近,蕭晗卻沒有見到任何人,確切地說,是任何一個活人。

小鎮哀鴻遍野,血路漂泊,跟寧狐村一樣,都被屠乾淨了。

蕭晗收勢掩息,藏匿在樹林裡,往那邊看去,卻瞧有座矮小的孤山,東南西北分彆繪有四個陣法,各插一柄光彩流曳的寶劍。

寶劍和人終究是不一樣的,當初無名能成功開啟無間道,跟在場的幾人脫不了乾係——屬金的暮塵法力無邊,屬火的蕭雲清亦是天賦異稟,屬土的悟悲修為高深,屬水的沈謫仙靈力純粹,而屬木的蕭晗又精通鬼道,幾人與鬼界的煞氣陰陽交互,無間道的陣眼自然開得順利。

但寶劍不同,它們並非神器,隻是沾染了些許主人內力的銅鐵,算不得真正的五行靈華。

鬼火的映著蕭晗棱角分明的麵容,把顴骨之下的地方打上了陰影,竟顯得十分詭異蒼白,遠處有動物的嘯聲,一隻老鼠忽然從地裡冒了出來,它並不怕人,直愣愣地盯著蕭晗,不知是不是吃過了死人,一雙鼠目亮得通紅。

無常鬼的蹤跡就消失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槐樹下,樹枝上站了一隻貓頭鷹,正歪頭望著蕭晗這個不速之客。

貓頭鷹……

蕭晗晃了晃頭,想把一些可怖的記憶甩出腦海,不料卻突然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他毛骨悚然地抬頭看去,那笑聲竟是從這鳥嘴裡發出來的。

貓頭鷹和蕭晗對視半晌,忽然展開翅膀飛走了。

也罷,沒叫就是好事兒了。

蕭晗輕輕笑了一下,忽然發現槐樹底下有個墓碑,上麵僅刻了“慕容”二字。

慕容遲?天權長老?

正值蕭晗迷茫之際,地上憑空撕開了一條口子,裡麵黑洞洞的,看不出來到底有多深。

但他能明顯地感應到,洞裡有一股很強的靈力,說不出的熟悉,乾淨而純粹……

是師尊!

蕭晗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猶如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一般,決絕到沒有一分遲疑。

忽然,一股強勁的靈力纏上腰身,在墜落的間隙,蕭晗低下頭,沒發現什麼異常,便任由它將自己引向洞底的深處。

不知下降了多久,靈力驟然消散,蕭晗摔坐在地,卻不覺得疼,他摸索一陣,發現身下是墊了草的石頭,於是略定心神,燃起一盞鬼火,照亮了所在之處。

誰知,火光一亮,蕭晗立刻發現,旁邊的黑暗中,居然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

這樣近的距離,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毫無覺察,他再仔細一看,鬆了口氣。

原來,這並不是什麼活人,而是一尊石像。

那石像立在一個拱形的窟洞裡,身形頎長,儀態萬方,它右手扶心,左手自然下垂,本該是個恭謹順從的姿勢,頭卻是高昂的,優雅而端莊,連周身的流線都雕得十分精致。

而石像前的香案上,還供奉了三炷香火。

不過,有一件很詭異的事——這尊石像的臉,被一層薄紗遮住了。

薄紗流動如煙,雖然罩住了石像的臉,卻不顯難看,反而增添了一種神秘莫測的美感。但蕭晗可不在乎什麼美不美的,下意識伸手就要取下那層薄紗,忽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參見鬼王。”

蕭晗猛地回頭,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半哭半笑的臉,正是九大惡鬼之一的無常鬼。

隻瞧他躬身拱手,奉承道:“鬼王彆來無恙。”

自奪舍歸來,蕭晗一直用的是何絮之身,無常鬼是怎麼認出來的?

心下雖疑,不過蕭晗倒也坦然,既然無常鬼識主,他自沒有逃避的道理,便說:“溫蘭茵死了。”

無常鬼並不意外,卻仍是配合地“噢?”了一聲。

蕭晗懶得陪他打啞迷,直言道:“是你所為吧。”

“鬼王明鑒,在下實在冤枉。”

“冤枉?”蕭晗嗤之以鼻,“鬼火之外有不少走屍的痕跡,與你脫不了乾係。老無常,時隔廿載,竟又開始重操舊業了嗎?”

被蕭晗徑直揭穿,無常鬼卻也不惱,反而謙卑地笑道:“一些上不得台麵的小把戲罷了,鬼王何須深究。”

此言既出,致使溫蘭茵慘死的罪名,無常鬼便是認下了,但九大惡鬼缺一不可,唯有九人齊聚方可相輔相成、魔息長存。

蕭晗不解,“你緣何殺她?”

“因為真正的絕情鬼……”

無常鬼說到一半,陡然抬眸,他笑得陰森而戲謔,左眼卻在不停地流著淚,仿佛對於某種執念的愛恨交加。

“就要回來了。”

真正的絕情鬼,莫非是……

洛寒?!

風吹過,折斷了香火,金光逼人,天地間滿是淒殺之意,森寒的劍氣刺碎了西風。

蕭晗手無寸鐵,隻好暫且躲閃,誰知無常鬼似乎並不想殺他,僅僅擋在了石像前,等蕭晗遠離開來,便收劍入鞘,不願再與之一戰,“大勢已定,天命難改,還望鬼王好自為之。”

蕭晗看了一下無間道的陣眼,說道:“老無常,人死不能複生。”

“人死不能複生?”無常鬼不置可否地歎了口氣,“的確,二十六年了,洛夫人的魂魄早就過了奈何橋,再無奪舍的可能,但她的肉身尚在人間。”

“什麼?”

見蕭晗疑問出聲,無常鬼好心地解釋道:“鬼王,隻要肉身未腐,便可往裡渡以靈力和魂魄,到時候,就仍是一個能喘氣的活人。”

“活人?本王平生從未聽聞,這般造出來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兒,竟也能算作活人!”

蕭晗怒火中燒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陰寒,他隔空發力,將無常鬼打飛了出去,末了恨聲質問道:“你把旁人的魂魄渡入洛寒體內,那她還是她嗎?!”

“重要嗎?”無常鬼倒在地上,背部被石像的棱角割破了好幾個血口子,一時根本爬不起來,可他卻依然不甘地反問蕭晗,“是不是洛夫人有什麼所謂,橫豎不都是給你們這些稱王之人賣命的嗎?!我們的苦衷、我們的身不由己,你又怎麼會懂?”

蕭晗半蹲下身,替無常鬼扶正了他頭頂的官帽,“我當年伏誅前,下令讓所有人離開亡人穀,是你自己執迷不悟,非要重歸故土,如今不得已給新主子賣命,分明是咎由自取,有何苦衷?”

“可我們就算離開,又能去哪兒呢?”無常鬼常年嬉笑的右臉此時卻變得無比淒苦,“鬼王,您以為誰人都可以跟您一樣嗎——去上修界拜師修道,然後重新走回正途?老無常沒有您的命,我就是個屢試不中、百無一用的書生……”

話音未落,無常鬼便突然提劍襲來,蕭晗躲慢了半步,眼瞧利劍就要刺穿心臟,誰知無常鬼卻莫名偏了方向,隻捅傷了蕭晗的肩膀,他道:“鬼王,無間道快開了,屆時,我會將他的一縷愛魄渡進洛夫人的遺體內,你若想阻,便趁早吧。”

劍還插在身上,可蕭晗顧不得這麼多了,他隻問:“誰的一縷愛魄?”

無常鬼搖了搖頭,答非所問:“人有三魂七魄,他的善魂、惡魂、喜魄、懼魄和愛魄都沒了。很快,除了憎恨,他就再也感覺不到其他牽絆,便徹底的無堅不摧了……”

蕭晗拔出卡在肩膀裡的斷劍,轉而便抵上了無常鬼的脖子,他怒吼:“這人到底是誰?說話!”

無常鬼咧開左邊的嘴角,右眼卻流下了一行清淚,“您應該不陌生的,畢竟他的惡魂,也曾在您的體內待了整整六年。”

六年……

蕭晗明白了,派無常鬼複活洛寒之人,和用惡魂毀他心性之人,是同一個幕後主使。

那鬼新郎和顧子辰……莫非也都隻是一個空殼,他們能死而複生,全是因為體內承載著那個人的一縷魂魄嗎?

“這到底是什麼禁術?”隱匿了二十年的秘密即將呼之欲出,蕭晗迫切地想要問出個所以然,“為何本王聞所未聞?”

無常鬼應道:“隻要死於非命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所怨恨,屍體上的煞氣淨化不掉,注入魔息操控其身,如此便可煉製走屍。但他顯然不滿足於此,他想要的並非一群行屍走肉,而是真正可以為其所用的活人,所以他剖魂舍魄,在所不惜。”

第八十八章 世事無常壞陂複

許是說到了得意處,無常鬼沉穩無波的聲線終於有了一絲起伏,他沉吟須臾,又恢複成了一貫酸腐的腔調,道:“說來不才,他這個禁術的靈感,還是源自於在下呢……”

鏘——!

伴隨著四柄長劍斷裂的聲響,陣眼處的光芒在一瞬間達到極盛,開始有數不清的厲鬼從中爬出,無常鬼神色一凜,“無間道,開了。”他閃身至陣眼的中心,十分篤定地說,“鬼王,您阻止不了了。”

無間道的厲鬼層出不窮,無常鬼用刀割開自己的手腕,將血注入祭壇的凹槽。眼看著大股的鮮血從他的手腕處洶湧而出,蕭晗情急之下猛地擲出斷劍,迎麵擊穿了無常鬼的丹田,硬生生將他釘在了一旁的石像上。

“呃——!”

無常鬼發出慘烈的哀嚎,由於斷劍嵌入得太深,令他一時無法拔出,複活儀式被打斷,而無間道裡的眾鬼也悉數撲向蕭晗。

但蕭晗無心與這群東西糾纏,香案上的香火倏地熄滅,變為一股青煙飄向了洞窟暗處,他隔著無常鬼一把拽下石像的麵紗,不料在看清那副尊容的一刹,雙瞳驟然收縮。

這石像沒什麼詭異之處,相反,它的麵容經過了精雕細琢,讓原本毫無生息的東西變得國色天香而神采奕奕,加之它頭戴鳳冠,身著霞帔,是如此的栩栩如生,與蕭晗兒時在鬼池中所見之人如出一轍。

——是洛寒。

“鬼王,莫非您不知道嗎?”

從無常鬼的角度不難注意到蕭晗僵直的背脊,於是他再開口時,多了兩分勝券在握的得意,“凡間盛傳,香火能為仙道者增添修為,殊不知香火乃萬靈之物,亦可互通陰陽,所以無論是奪舍還是渡魂,這些亡人穀的禁術都離不開陽間香火的加持。”

無常鬼話鋒一轉:“隻有活人可以點燃香火,但沒有活人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去給鬼上香,所以自然就不會有人知道,為鬼上香注定命犯天煞,六親無緣。”

“什麼……”

蕭晗完全呆住了,他一時無法接受無常鬼的話語,關於二十年前的奪舍之術,除了月霖的一隻眼睛,到底還有誰為此付出了同樣慘痛的代價?

唯有活人才能點香……

所以不是月霖。

但又會是誰呢?

蕭晗的眼前忽然閃過,他在西峰之頂的長明殿裡,曾見到的那一盞香火。

長明殿……

當年他還是蕭家二公子時的住所。

“您知道蕭玉笙為什麼是天煞孤星嗎?”

無常鬼漆黑的眸子裡閃著幽光,他瞟了一眼自己丹田裡的斷劍,發現拔不出來便撤了手,而後扭頭對蕭晗說:“因為他用儘畢生的運勢和福德,為您留住了陽間的香火。”

蕭晗怔愣良久,如同五雷轟頂。

無常鬼見他反應不及,語調更加快活,毫不掩飾嘲諷的意味:“嗬,區區小兒不自量力,竟妄想逆天,您說,他怎麼不會是天煞孤星?”

今日的變故太多了,多到蕭晗有些應接不暇,他先是走了兩遭黃泉路,後在歸真界裡目睹了墨黎的死,醒來後用滿天的西府海棠葬送了溫蘭茵,幾乎是靠著意念才勉強走到了現在。

這些事情,隻一件就足以肝膽俱裂,何況他都經曆了遍,早已心力交瘁。

知道蕭晗已在崩潰的邊緣,無常鬼甚至克製不住地笑出了聲,其中儘是赤裸的輕蔑和嘲諷,“鬼王,您不會當真以為,單靠那個姓月的小丫鬟和幾十個鬼就能讓人起死回生吧?”

蕭晗皺緊了眉,隻道:“閉嘴……”

奈何無常鬼越說越激動,他到最後甚至都忘了敬語,膽敢直呼其名:“蕭葉舟,是你兄長拿半條命換的你,是他寧可舍了發妻、負了宗門,也要來救一意孤行踏上不歸之路的你!”

“閉嘴!”

伴隨著蕭晗一聲爆發的怒吼,無常鬼隻覺腹部的劍刃在體內斷成了無數段,旋即分彆刺向了他的五臟六腑。

“啊啊啊啊——!”

劇烈的疼痛接踵而來,除了鬼哭狼嚎的喊叫,無常鬼那張巧舌如簧的嘴再也說不出彆的什麼。

幾許寂靜,隻有無間道裡的眾多厲鬼仍在叫囂,蕭晗替無常鬼設下結界,轉而尋向了洞窟的深處。

沒錯,無常鬼方才確實在肆意踐踏蕭晗的逆鱗,但念及舊情,他不想殺他。

蕭晗最終喘著氣,抵至了石洞正殿的大門前,他仰起頭,才發覺這座宮殿究竟有多壯闊磅礴,僅是兩扇宮門便有淩天蔽日之勢,日月交輝,華光熠熠。

蕭晗本以為這道門應是古拙沉重的,然而手指觸上門環,僅是輕輕一碰,龍鳳洞門竟是不消他再用一分力道,緩緩向內展去……

而就在看清殿內景象的一瞬間,蕭晗整個人都震在了原處。

隻見洛寒一手掐住暮塵的脖子,飛身將他撞在了石壁上,她的神情空洞而冰冷,活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傀儡……

不,或許該說,她就是一個傀儡、一具被人操縱的屍體、一隻本不該存在於世間的厲鬼……

許是感應到有外人闖入,洛寒回眸,漆黑的瞳孔與蕭晗的目光遇了個正著,可能由於被封入冰棺多年的緣故,她的麵容毫無血色,飽滿的嘴唇也白得駭人,像極了冥界的孤魂野鬼,但強勁的魔息證明她確實還“活著”。

視線相交,蕭晗深深地望著她,洛寒的麵容在淚光中逐漸變得模糊,如此緊要關頭,竟一時情難自控。在他充滿風雲詭譎的孩提時代,洛寒既是他名義上的阿娘,也是以其薄弱之軀割破黑暗的一道光。

遙想洛寒仙逝的那一晚,蕭晗沒有哭,也沒有笑,所有的悲慟和哀傷似乎都變得遙不可及。

長明殿裡寂冷無聲,偌大的寒室內,陰風刺骨,白燭微燃,洛寒大紅的裙擺是一眾白色裡唯一的突兀。她雖滿頭白發,卻未與旁的東西融為一體,好像這個常年衣著鮮豔的女子,從來就不該屬於冰冷的棺槨。

屋裡撒滿了亡人穀的紙錢,房梁上也纏了許多白色的綢緞,柔軟的布料不時掃過蕭晗的前額,他不禁心生錯覺,還以為是洛寒回來了。

可當他抬起頭後,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毫無生氣的冰棺,玄雪鑄成的棺身晶瑩剔透,寒意凜然。

他喚她:“娘……”

可無人應。

蕭晗在靈堂裡枯坐了整整兩日,在屍身尚未腐爛之前,親自封上了冰棺。

她仍胴體如玉,可卻朽爛成泥。

往昔之苦,又該何以言說。

但洛寒並沒有因為蕭晗的失神而觸動,眼前的少年於她而言算得上是素未謀麵,與記憶中自己一手撫養大的孩子沒有任何乾係可言。

洛寒危險地眯起眼睛,隔著無間道裡的屍山血海,問了一句:“來者何人?”

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蕭晗委實陌生,雖已時隔多年,但洛寒在他的印象裡,一直是個慈悲而溫柔的女子,她從未以此猙獰的麵目示與自己,也就令蕭晗不由自主地忘了一點——無名在亡人穀開宗立派之時,洛寒乃最初的九大惡鬼之首——絕情鬼。

但無論是何容顏、是何神色、是何年歲,洛寒的這張臉,包括她的一顰一笑,二十餘年來多少次在蕭晗的睡夢中出現過,令他夢醒時分,仍分不清今夕何夕。

痛,真的很痛。

仿佛曆經幾世也不會有所緩解。

可惜現在的洛寒不再是當初的洛寒了,她沒有悲天憫人之心,也忘了視如己出的養子,她成了彆人手裡的刀,一把沾滿血汙與罪惡的刀。

暮塵緩緩地睜開眼睛,褚尋憶的身子本就虛弱,洛寒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此時發現手中的人正在轉醒,洛寒受到靈力的威脅,自然掐著暮塵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地往石壁上撞。

洞窟裡怪石嶙峋,尖銳的石頭劃破了暮塵的脊背,白色的錦袍染上紅色是格外的奪目,這讓蕭晗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師尊!”

“師尊?”

洛寒疑惑地打量了一番暮塵,後者的靈脈微弱,身子骨也不太好,全然沒有為人師表的樣子,她問:“拜此等舊疾纏身之人為師,所求為何?”

“那夫人殺我師尊又所求為何?”

既然故人不複,相認無意,蕭晗很快便收斂了方才不經意流露的懷念和淒愴,他緩了須臾,淡然道,“在下偶聞江湖傳言,都說‘絕情殿主,發白裙朱,隻殺負心人’,對此,我師尊實乃無辜,還望夫人高抬貴手。”

對於蕭晗的請求,洛寒置若罔聞,她的手仍舊卡在暮塵的脖頸間,人卻怔了半晌,終於在蕭晗想直接動手的時候,她說:“彆喚我‘夫人’。”

洛寒之前雖也殺過人,但她入穀之時曾立下誓言——倥傯半生之久,唯殺負心之人贖罪,以斬孽根。

可她現在卻違背了當初的本意,除了做一把彆人稱心如意的尖刀之外,什麼都由不得她自己。

奈何隻怕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第八十九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

暮塵瞧了一眼洛寒無悲無喜的臉,擔心蕭晗因往日情分而引火燒身,於是吃力地開口:“何絮……快走……”

為避免牽連於蕭晗,他刻意沒有喚他“葉舟”。

“什麼?”洛寒似乎很詫異,這人都被自己扼住了咽喉,竟然還有心思保護徒弟,思及此,她悲哀地搖了搖頭,感同身受一般地歎道,“庸人方自擾。”

洛寒的語氣稀疏平常,透著比往日更甚的冷漠,但蕭晗注意到了她眼中的豔羨與孤寂,哪怕轉瞬即逝。

愛魄……

因愛生嗔,因愛生恨,因愛絕情,因愛無望。

洛寒的這個眼神,或許是想到了自己及笄之年的鳳冠霞帔,也可能是想到了心已相許卻被辜負的那個男子。

所以她才會說——“彆喚我‘夫人’。”

解鈴還須係鈴人。

薛、梧……

蕭晗一字一頓,僅僅兩個字,卻仿佛被他細細磨碎,而後拆吞入腹。

既然洛寒的體內是一縷愛魄,那她的執念定然與情愛有關,至於薛梧——大婚之日與旁人雙宿雙 飛的負心漢,想來,他便是洛寒兩輩子都沒解開的心結吧。

蕭晗和暮塵兩兩相望,後者稍稍點了下頭,雖未經言語,但二人卻已然心照不宣。

待洛寒回神之際,不料石洞內突然風雲變幻,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時化為灰燼。

“夫人。”

一個聲音在四方回響,洛寒不可置信地回過頭,隻見薛梧獨坐於高閣之上,雪粉華,舞梨花,微風拂過他的長發,旁邊仙鶴傲然而立,宛若俯瞰芸芸眾生的神祇。

蕭晗在幻象之下,又溫柔地喚了她一聲:“夫人。”

太多年了,薛梧的音容笑貌在時光中早已變得模糊,如今洛寒陡然見到他,隻覺痛苦難耐,頭痛欲裂,“是你……”

她不禁鬆了力道,暮塵借機擋開她鉗製著自己命脈的手,蕭晗見此一躍而起,正要接應暮塵,不料石壁後突然掠出一個暗青色的影子,猶如獵豹撲殺,袖中閃動著匕首的寒光。

“師尊!”

待暮塵覺察之時,已是躲閃不及,褚尋憶的靈力淺薄,與凡人幾乎無異,在這副軀殼裡,即使暮塵有通天的本事,也無計可施。

但無論是暮塵,亦或者是褚尋憶,蕭晗絕然不會放任旁人傷他半分。

誰都不行!

千鈞一發之際,蕭晗抱住暮塵,並在空中與他換了位置。偷襲的匕首沒有絲毫偏差,如意料之中的一樣,全然沒入了蕭晗的肩膀,隻留下一個盤踞著銀色蛇紋的刀柄。

蕭晗的衣袖瞬間被鮮血染紅,他壓低眉峰,眸中的殺意一閃而過。

那是鷹隼準備撲殺狡兔時的狠辣眼神。

蕭晗攥緊了那人還握著刀柄的手,理應疼痛不堪的境況,他卻順勢將匕首從血肉裡拔了出來,動作輕描淡寫,好似無知無覺一般。

暮塵被蕭晗攬在懷裡,正巧與偷襲之人四目相對,在看清後者的麵容時,他不可避免地駭然出聲:“誅心鬼……”

蕭晗的思緒一瞬間便從九霄雲外拽了回來,暮塵所喚之人,莫非是洛寒當年的陪嫁——誅心鬼?

無常鬼說的那個幕後主使,究竟複活了多少人?!

夜風吹過,拂起誅心鬼發髻間的銀簪,她的手仍被蕭晗死死禁錮,唇角卻微微勾起,仿佛春風得意。

暮塵見勢不對,奪過蕭晗方才拔出的匕首,旋即下劈,自手肘處斬斷了她的小臂,血飆數尺,濺花了蕭晗的臉。

不好!

誅心鬼的血可以腐蝕陽間萬物,蕭晗是鬼所以暫且無礙,但暮塵——

尚未深思,一種苦不堪言的疼便自蕭晗的胸口彌漫開來,猶如萬蟻噬心,幾近要由內而外地把他蠶食殆儘。

痛楚來得迅疾而猛烈,導致他根本站不住,蕭晗在跪下去的那一刹,發現暮塵左手無名指上有個環狀的魔物若隱若現。

“何絮!你怎麼了?”暮塵想扶起蕭晗,卻被後者握住了手,蕭晗盯著他手上的戒指,忽然就笑了,笑得傻乎乎的,“太好了,你還戴著……”

但心臟傳來的疼令這個笑容沒有支撐多久,蕭晗抓著暮塵的廣袖倒在了地上,他疼得幾欲嘔血,眼底猩紅,但仍支撐著幻象不肯撤去。

洛寒驚訝地望向近在咫尺的“薛梧”,眼中閃著難以置信的光,“這枚骨戒……是鬼王……”她往前走進了半步,直接不計後果地打出了一掌。

似是急於拆穿這場拙劣的騙局,洛寒這一擊使出了七成魔力,暮塵怕抵禦不住,乾脆便挺身而上,護住了蕭晗。

枯木逢春,雪落白頭。

“師尊——!”

蕭晗掙脫掉薛梧的幻象,下意識就摟緊了暮塵,可在摸到滿手溫熱的時候,他不敢用力了,隻是虛環著不惜用血肉之軀保護自己的師尊。

暮塵的脊背鮮血淋漓,蕭晗卻也感同身受一般,一股子鑽心的疼從後背慢慢延至全身,將他折磨得幾乎痛不欲生,洛寒看出了其中蹊蹺,隻不疾不徐地問了誅心鬼一句:“誅心,你做了什麼?”

“回主人,”誅心鬼捂著斷臂處的傷口,腦門因劇痛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但她仍對洛寒馬首是瞻,這份忠心好像早就刻進了她的骨子裡,即使曆經黃泉碧落也不會變,“我給他們二人下了蝕心蠱。”

洛寒問道:“何為蝕心蠱?”

“所謂‘蝕心’,乃並蒂雙生,生死與共……”傷口血流如注,讓誅心鬼再難開口,但麵對洛寒的疑問,她不得不強撐著意誌回答道,“也就是說,他們彼此身上的傷,有半數會傳到對方身上。婢子也是瞧這白衣男子頑疾纏身,才想著或許可以一試。”

聽聞此言,蕭晗不免怔忡。

暮塵雖擋了一劫,但仍會有半數的傷勢渡給自己,想到這裡,蕭晗莫名鬆了口氣,至少,他能幫他分擔些許。

但誅心鬼所說的“頑疾纏身”又是何意?

蕭晗知道褚尋憶的這副身子骨確實不好,但為什麼獨有心臟卻像受過重創一樣,久久不曾痊愈,反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傷痛卻逐漸變本加厲了起來?

而且,這種疼,像極了每月十五舊傷發作的時候。

蕭晗有太多的疑惑來不及問,比如暮塵的原身在哪兒?為什麼要借助褚尋憶的軀殼來下修界?他的心口因何而傷?現在僅有半數的痛,就已然令蕭晗站立難堪,那暮塵平日裡到底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但蕭晗清楚,自己不能問,至少不是現在,恰好洛寒先他一步開了口:“你與無名是什麼關係?莫非你是他的一縷魂魄?”

話音未落,她又否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測,“不,無名本就是悟悲的一縷惡魂,再無多餘的魂魄可分給你,那你是誰?為何會知道我與薛郎的關係?”

什麼?無名是悟悲的一縷惡魂?!

無名在九曜潭中的獰笑,忽然浮現在蕭晗眼前,他當時好像說過——“悟悲,你舍了我,想早日飛升,好登極樂。”兩聲詭譎的哽咽溢出喉嚨,無名仰天長嘯,“但是悟悲,沒了我,你依然無法成仙得道,就像你即使沒有惡魂,卻還是會為了苟活生吞人肉一樣,都是注定的。”

原來,這個法術被創造的初衷,並非為了複活或操控旁人,隻不過是一個悟禪修真的師太痛定思痛,想要剝離掉自己的惡魂,好早日飛升罷了。

洛寒細眉緊蹙,儘顯薄涼,那抹哀愁在她如畫的紅顏上再也不見了蹤影,“你究竟是誰?為何你身為鬼王,卻連亡人穀的禁術都不甚清楚?”

蕭晗倏地笑了,“因為我娘沒教過這些。”

他的聲音少了之前的急切和慌亂,語氣轉為平緩,但就是這樣一句從容不迫的闡述,卻令洛寒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內心深處的懷念。

“你娘?”洛寒雖未生養過子嗣,但麵對眼前的這個少年,她不知為何明明素未謀麵卻倍感熟悉,再開口時,難免多了一份慈悲的關切,“她教過你什麼?”

“她教我不要作惡。”

此言一出,縱使連誅心鬼也不免嗟歎,蕭晗垂眸苦笑,兩行清淚潸然而下,他喚道:“娘……”

“晗兒……”洛寒亦是聲淚俱下,她撫上少年的頭頂,“你、你怎的成了這副模樣?”

蕭晗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師尊,似有某種決意般抱著他站起身來,麵朝洛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二十年前,我殺了無名,篡權鬼王,而後在位六載,終伏誅於亡人穀下。如今以旁人之身奪舍歸來,幸好上蒼垂憐,得再見您一麵。”

心法清正乃為人之本,洛寒自幼便不讓他碰亡人穀的禁術,但他卻坐上了她最憎恨的寶座,與她所期盼的正路背道而馳。

原是他不孝。

洛寒垂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蕭晗,眼神複雜,她想說點兒什麼,卻聽誅心鬼道:“主人,切勿受奸人蒙蔽!他若真是晗兒,又怎會用薛梧的幻象欺騙你?!”

“罷了。”洛寒一聲輕歎,“晗兒,這麼多年,苦了你了。”

第九十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蕭晗愕然抬眸,淚水在睜大的眼眶裡打轉。洛寒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溫柔,跟記憶裡一襲鳳冠霞帔的身影倏地重疊——“晗兒,不要作惡。”

她沒有質問蕭晗為何墮落,沒有苛責蕭晗獨步天下,她甚至都不曾懷疑這個與蕭晗容貌全然不同的少年,隻是說了一句“苦了你了”。

這個女子,雖曾是在上修界叱吒風雲的絕情鬼,可到底也是把蕭晗撫育成人的阿娘。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洛寒俯身,輕輕抵上了蕭晗的額頭,一串晦澀古老的咒語被她吟誦而出,很快,蕭晗便不覺得痛了,無論是肩膀、脊背亦或是心口,都不覺得痛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

還是這句話,但洛寒這次說的明顯比方才吃力得多,沙啞的嗓音暴露了她為咒語付出的代價。

“主人!”誅心鬼顧不得斷臂的痛楚,急忙伸出僅剩的左手,從身後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洛寒,她痛心疾首地大喊,“您……您把他的傷全部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蕭晗聞言,突然想到了誅心鬼先前種下的蝕心蠱,既是並蒂雙生、同生共死,那師尊的傷是不是也……

他的猜想是對的。

暮塵感覺到自己的靈力正在逐漸強盛,仿若掙脫了某種禁錮,心臟經年累月的傷口也在逐漸愈合,但他隻是從蕭晗懷中起身,低著眼眸,不敢去看曾經慘死在自己麵前的洛寒。

蕭晗半跪在洛寒旁邊,托起她的手,喚道:“娘……”

洛寒摸了摸他的額頭,替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晗兒,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要自責,也無需悔恨……”

麵對洛寒氤氳著水汽而愈發澄澈的目光,蕭晗震住了,他突然覺得這一幕是那麼的熟悉,這種相似的情景在亡人穀的密道外似乎發生過……

蕭晗開始本能地害怕,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任何情愫好像都陌生得遙不可及。

難道又要再來一次嗎?

他的視線模糊了,眼前的所有都看不真切,但洛寒似乎笑了,是如釋重負一般的坦然,隻聽她說:“娘放心。”

恍惚間世界一片空白,蕭晗隻覺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斷了,再回過神時,他發現洛寒抓上了自己的手,而自己的手中還握著銀絲蛇紋的匕首,利刃那端,已儘數沒入了洛寒的心臟。

世事輪回,生離死彆,一如當年。

可惜這次,蕭晗還是沒能喊出哽咽於喉間的那聲“娘”,月光透過石壁,照在了他的臉上,卻見少年神情冰冷,雙瞳無光。

沉淪八苦,步步痛徹骨。

“逆子!罔我主人養你十數年!”

誅心鬼怒喝一聲立即上前,不料一道淩厲森然的靈鞭在空寂的洞窟裡乍然飛竄,猶如雷電破雲,驚得蕭晗抬首相望。

在誅心鬼的利爪觸碰到蕭晗的霎那,暮塵出手如電,金光熠熠的南風立時將她擊退半丈,摧枯拉朽,所經之地走石滾滾,塵沙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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