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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沒了右臂,誅心鬼平衡不穩,跪倒在地,她錯愕地看向暮塵,一個病秧子怎的突然有如此靈力?!竟連自己都始料不及。

“你怎麼……”

暮塵孑然而立,南風在他手中火光流竄,映著他一雙雪亮的眼,“敢傷我徒弟,當真是不要命了。”

因著這聲“徒弟”,蕭晗僵冷的神色暫且有了動容,但徹骨的寒冷令他微微發著抖,薄唇也是青白的,“師尊……”

他看似無害而憔悴的模樣,誅心鬼沒想到隨之而來的話語竟是——

“殺了她。”

就在此時,結界碎裂成絲縷吉光,星星點點散落滿天。無間道的厲鬼終於破空而出,利爪撕裂天地,百餘鬼眾一齊朝暮塵撲殺來!

南風的金光明烈蒼白,在灰暗的石洞裡格外刺眼,靈力欺天。

誅心鬼見之色變,但隨即仍硬著頭皮衝厲鬼們喊道:“動手!”

刹那喧囂一片。

無數凶煞從四麵八方向石洞中央劈斬,暮塵手執南風,金光破雲錚錚格擋,他以一人之力,麵對潮水一般湧襲而來的眾鬼,眼目裡劍氣與血花交相輝映,鎮得他一張俊麵猶如修羅。

忽然一隻鬼爪猛地擊中了暮塵的肩膀, 刹那間鮮血狂湧,傷口深可見骨,但他隻是咬緊了下唇,猛地一鞭揮出。

南風乃上古神器,有驚天之勢,這一鞭下去轟然巨響,沙石滔天,斷肢交錯,在地上劈出數道深不見底的鴻溝,屍骨遍野。

他以這一條血路,以這一柄靈鞭,縱然搭上自己的性命,也想換蕭晗日後的長安長寧。

“卑鄙豎子,膽敢弑母。”

誅心鬼趁虛而入,撿起地上的匕首便朝蕭晗奔了過去,“我殺了你祭我主人!”

祭洛寒嗎……

蕭晗莫名覺得這樣也好,兩世為人,他不僅未報養育之恩,還隻能眼睜睜地目送阿娘逝於懷內,與世長眠。

第一次,她死在了亡人穀通往外界的密道前,陽光灑了滿身;第二次,她將蕭晗的傷渡到了自己身上,血把大紅的錦袍染得愈發鮮豔,笑著撒手人寰。

娘……

許是尚未從洛寒仙逝的哀慟中走出來,麵向直奔自己而來的誅心鬼,蕭晗竟完全沒有躲的打算。誅心鬼為此一喜,正值意圖撩刀之際,金光血影裡,罡風卷席,暮塵手集靈力,召出軟劍,徑直割破了誅心鬼白皙的脖頸。

“你……!”

誅心鬼怒目圓睜,最終不甘地倒了下去,在看到她身後的暮塵時,蕭晗十分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儘管他的眼神光都已經有些渙散,“師尊,我沒事兒。”

暮塵知道,殺誅心鬼實乃無奈之策,她畢竟是洛寒的陪嫁,從小也是看著蕭晗長大的,死彆當前,二人應有些體己話要講。於是暮塵決然攜劍,再度投身戰圈,與厲鬼展開了廝殺。

蕭晗走到誅心鬼近前,他蹲了下來,眼神卻不肯離開那個白衣身影半分,“誅心,你這兩世都為我娘披肝瀝膽,可惜到底不過是份愚忠。”

利劍傷到了誅心鬼的喉嚨,她說不出話,卻仍死死瞪著蕭晗,後者不為所動,隻是漠然地下了斷語:“你是我娘的陪嫁,及笄便服侍在側,可你卻不了解她。”

誅心鬼艱難地撐著身子,仰頭看向蕭晗。

蕭晗明白她想問什麼,歎息了一聲,反問道:“你為她失了右臂,但她卻對你不聞不問,在你眼裡,她便是這樣冷心冷情的主子嗎?”

誅心鬼聞言一驚,她被血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蕭晗對此並無搭救之意,他昂首歎息,誅心鬼癱倒在地,瞧不清他的神情,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陰影下的蕭晗恍似無名,神情也愈發的晦暗不明。

隻聽他說:“我也曾有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頭,但她卻從來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伴隨著一聲巨大的雷鳴,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

蕭晗仰望這仿佛通天的石洞,問道:“你知道什麼叫做‘成全’嗎?”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蕭晗並不在意,他拂去落在誅心鬼髪間的雪花,像兒時一樣喚了她一聲:“誅心姐姐,亡人穀困了我娘一輩子,如今,讓她安息吧。”

麵對誅心鬼茫然的臉,蕭晗笑道:“權當是你成全她了。”

大量的鮮血自誅心鬼的脖子裡流出,幾乎覆蓋了石地,終於流儘了。血腥味兒撲鼻而來,蕭晗起身,獨自走向暮塵,他攬過後者的腰身,徑直飛離了無間道,“師尊,我們走吧。”

“可這無間道……”

暮塵擔心,若無間道不關,恐會讓整個下修界生靈塗炭。

“這無間道是由金、木、火、土四柄長劍開啟的,再加上我娘是水靈華,才勉強湊出的五行,現在她……”提及洛寒的死,蕭晗似乎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暮塵也不催促,隻是溫柔地順了順他僵硬的脊梁。

在短暫的沉默後,蕭晗抬眸衝暮塵笑了笑,示意自己無妨,他道:“五行缺一,陣眼將破,待咱們出去後,毀了這石洞,豈不就萬事大吉了?”

空曠的石洞裡回音傳響,無常鬼清楚有人在靠近,他坐以待斃般地閉上眼睛,不料遠處走來的兩人隻是路過此地,沒有任何肅殺之意。

無常鬼突然問道:“你放過我,不怕後患無窮嗎?”

誰知蕭晗卻樂了,他頗為悠閒地拍了拍無常鬼的官帽,“老無常,帽子在頭上戴久了,都不記得上麵寫的是什麼了吧。”

——世事無常。

既然如此,又談何天命不可違?

其實蕭晗不怨他。

曾幾何時,無常鬼為無名開疆擴土,不過幾載便見風使舵,投入自己麾下,這般趨利避害,才是人性本色。

鬼王死後,上修界風雲變幻,無常鬼另投明主,又有何錯?

所以蕭晗搖了搖頭,摟著暮塵離開了石洞,隻留給無常鬼兩個成雙成對的背影,他似乎心情極好,臨了還語調輕鬆地道了彆:“老無常,再見啦。”

第九十一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沒了傷痛的阻礙,摧毀一個石洞對於暮塵而言,委實易如反掌,甚至都不消蕭晗出手。他掌間結印,靈力迸發之時華光摧殘,映著天際的一輪殘月,好像上修界的玉清仙君真的屈尊來了凡間。

蕭晗自得其樂地望著他的背影,末了輕笑一聲。

待石洞崩塌後,世間的厲鬼再也不見了蹤跡,萬物再度歸於沉寂,暮塵回頭,問道:“怎麼了?”

蕭晗避開他的目光,似是無顏麵對,隻道:“暮塵,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事已至此,許多事情不言而喻,蕭晗捂上心口,這裡有一條可怖的疤痕,是在施展百鬼祭時,被裹挾了無數厲鬼煞氣的霄雿刺穿的。

那般的致命傷,為什麼出了九曜潭便會痊愈,乃至毫發無損?

蕭晗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連月霖都不止一次地暗示過,或許冥冥之中自有貴人相助,但他當時被壓抑良久的偏執左右了思緒,每每想到一半,便不願再想下去。

或者說,他不敢再想下去。

鬼門關上倒吊的七日,蕭晗原本是沒命撐過來的,是亡人穀的一個男孩以命換命,才救了他。

以命換命,怎麼換的呢?

就是把蕭晗的傷,儘數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此乃亡人穀獨有的禁術,蕭晗之前總在下意識地否認,暮塵是上修界的玉清仙尊,彆說修習了,他連接觸這等下三濫的機會都沒有。

但他忘了,曾經一場荒唐的納妾之禮,讓暮塵被困在亡人穀整六年。

原來竟是那時學會的嗎?

“既已知曉,我便不瞞你了。”暮塵沒有否認蕭晗的猜想,畢竟事到如今,也沒有繼續欺瞞的必要了,“想問什麼就問吧。”

“師尊……”蕭晗顫抖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拽一拽暮塵的衣袖,可就在指尖即將觸到之前,他停下了動作,仿佛不願玷汙這難能可貴的璞玉無瑕,又仿佛在唾棄如此卑劣不堪的自己,“這種禁術,你不該碰的……”

暮塵見此,沒有吱聲,隻是抬起手,與蕭晗十指交扣。

他素來不善言辭,說不出什麼漂亮話,因此造成了許多無法挽回的無解和隔閡,但在曆經生離死彆後,暮塵突然想開了,他將用自己的方式告訴蕭晗,無論天涯海角,自己永遠都會陪著他。

“師尊,除了每月十五……你疼不疼?”

蕭晗努力地仰起頭,想仔細端詳暮塵的麵龐,但他仍舊沒有勇氣看向近在咫尺的男子,自始至終都隻在問:“你疼不疼啊?”

每月十五,蕭晗的心臟便鈍痛難忍,他曾以為是百鬼祭所落下的病根,原來……

原來僅是幫暮塵承受了一日而已。

這般的疼,連在亡人穀長大、挨過無數刑罰的蕭晗都不堪忍受,那眼前這位金枝玉葉的玉清仙尊,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

暮塵沒有應聲,轉而反問他:“那你呢?葉舟,你疼不疼?”

“疼,真的好疼……”

洛寒臨死前,雖已把傷轉到了自己身上,但蕭晗依然覺得痛不欲生,因為心疼。他臉色煞白,雙腿發軟,若非暮塵扶著,幾次竟險些跪了下去,“師尊,你能不能告訴我,褚尋憶……”

聽到這個名字,暮塵便猜到了他究竟想問什麼,“是我的香火。”

“原來如此……”

想來是暮塵原本的靈體早已殘破不堪,這才不得已用為數不多的香火重塑肉身,然後以褚尋憶的樣子,橫跨上下兩修界,跋山涉水,隻為重新來到蕭晗身邊。

見蕭晗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暮塵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碎發,溫柔地笑道:“傻瓜,彆怕,這不是你的錯。”

聞言,蕭晗終於抬起了頭,他的眸子黑得很亮,不知是洇著眼淚,還是盛滿了盈盈月光,隻見他十分篤定地搖頭道:“我不傻。”

表情是多年未有的安然輕鬆。

“因為我拜了這世上最好的師尊。”

暮塵深深地看向他,隻有睫毛動了動,無措而驚詫,似是下一步便會自神壇跌落,踏入陰曹地府。

蕭晗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隻覺得如果錯過這一次,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可以這樣肆無忌憚表達自己的時候了。

他忽然就半跪了下來,仰視著高高在上的師尊,不顧周遭所有的世俗。

“暮塵,我愛你。”

夜幕,淚雨。

言簡意賅的一句話,卻已然傾儘了蕭晗的所有,也斬斷了二人全部的退路。

暮塵愣了良久,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心下悸動,章法全無,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他想一如從前,拂袖斥道“胡鬨”,可蕭晗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暮塵,我對你,並非師徒間的感情,是我膽大包天,是我罪該萬死,對你有了我曾經不敢奢望的愛意。”

他的愛魄在入鬼道那日便獻祭出去了,無論百轉千回,他以為自己都不會明白何為愛了,但是暮塵教會了他。

愛是守護、是成全、是情到深處的波濤洶湧,是來日方長最終歸於平淡。

這份愛,是蒙塵了近兩世的明珠,現在終得問世。

蕭晗凝望著暮塵,好像他們在這世上已經不剩任何羈絆,好像前塵往事的種種荒唐也都沒有發生,一切苦恨都像透過輕雲灑落的月華一般消散。

昏暗的光暈渡在蕭晗清俊的麵容上,他的眼裡好像有比海水更深邃的情愫,“師尊,你當年教會了我哭,現在,可不可以再教我一次,如何才能讓我來愛你一世。”

暮塵似乎被刺了一下,他手指顫抖,片刻之後,驀地偏過頭,這番話就像一把尖刀,紮進他的心裡,於是熱血奔流,一發不可收拾。大概是真的等了太久了,聽到蕭晗如此情真意切的話語,眼眶竟不免都會有些酸澀。

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入骨相思從此纏綿悱惻。

“師尊,”蕭晗跪在暮塵跟前,神情一如拜師之日的誠摯而懇切,“你若應了我,就點個頭,好不好?”

他因愛而生占有,現在又因愛而生寬容,他不會再和上輩子一樣,試圖去禁錮暮塵。

畢竟“情”這一字,本就是強求無意,兩情相悅才作數的。

蕭晗不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但對於他錯過了兩輩子的愛人,他願意長跪不起,心悅臣服,於是他又問了一遍:“好不好?”

暮塵木訥的表情終於有了動容,他抿唇輕笑,淡淡的笑容看得蕭晗心裡暖洋洋的,隻聽他道:“好,依你。”

帶著些許寵溺的聲音,偏冷的腔調,清冽如破冰的春泉。

蕭晗聞言,心中欣喜若狂,他站起身來,十分僭越地抱著暮塵轉了兩圈。

三清灣的玉清仙尊,誰人敢這般輕浮冒犯?暮塵被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嚇得不輕,他拍了拍蕭晗的肩膀,示意後者趕緊放自己下來。

蕭晗照做了,他笑得明朗而愜意,應當責分地承了暮塵的那句“逆徒”,他借坡下驢,道:“那就讓我這個小逆徒,陪你下一輩子的棋,可好?”

暮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小雨芳菲,漸漸彙集成流,淌過山間林木,愜意而悠然。蕭晗隨手施法,紫荊花在金色的結界上若隱若現,“褚顏雖已飛升成仙,但我從鬼蜮來到了人間。”

暮塵倏地抬眸,不料蕭晗的麵容卻徑直闖進了他的眸子裡,竟莫名陌生卻熟悉。

這張臉對暮塵而言,仍是不免疏離的,何絮的相貌和神情,與記憶深處的人,和曾經荒謬的醉夢前塵,都是不一樣的。

但眼前的少年卻沒了鬼王的陰翳與戾氣,他是溫柔的、沉穩的、有著烈火般的炙熱,目光迎向暮塵,沒有絲毫的遲疑和閃爍。

這遲來兩世卻至為純粹的愛意,讓昔日的鬼王甘願臣服,愛意給他的陰暗套上枷鎖,為他的暴虐戴上轡頭,拔去獠牙利齒,讓他變得溫順平和,隻為不傷一人。

“師尊,你若願意,我陪你下一輩子的棋。”

暮塵怔然地看向蕭晗,他仿佛隔著時光的江水煙寒,又看到了最初孑然一身前來拜師的少年郎。

時隔多年,少年郎已然長成了極好的鬆柏,與師尊齊平,而後超過了師尊。有一天玉清仙君這棵風雨裡巋然肅立了太久的樹木,忽然自浮生一夢中蘇醒,發現雲開霧散,在明媚的初陽裡,有一株比他更高大,更堅毅的樹,挨著他屹立不倒。

風一吹,金光點點,萬壑鬆濤。

正經不過須臾,蕭晗的狐狸尾巴便藏不住了,他不懷好意地明知故問:“師尊,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拔劍之時,蕭晗神誌不清,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拚命想抓住些什麼念想,所以他說“等挨過這一劫,咱們成婚吧”。

暮塵自然記得,但他此刻並不打算認賬,“我何時答應過你?”

蕭晗可不好糊弄,他笑容更甚,“聽這話的意思,看來師尊已經知道我所說的是什麼了。”

“……”

就在暮塵赧然無措之際,林間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何大哥!”

第九十二章 千裡江山寒色遠

“蘇蘇?”

蕭晗詫異地回過頭,之前他路過屠宅的時候,沒有一丁點兒活人的生息,現下見到屠蘇蘇還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麵前,他自是欣然,“蘇蘇,你沒受傷吧?令尊怎麼樣?”

奈何屠蘇蘇的目光都沒有分給蕭晗半分,吝嗇得緊,她眨巴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盯著暮塵,隻是口頭上敷衍道:“放心吧,何大哥,我們能有什麼事兒呀。”

蕭晗:“……”

好你個見色忘義的小丫頭。

敷衍自己就罷了,但屠蘇蘇打一開始就對暮塵沒移開過眼,蕭晗立時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他雖不能跟一個小丫頭計較,但仍暗自腹誹:看什麼看!那是我師尊!是我即將成婚的新郎官!再看也不是你的!

屠蘇蘇生了一雙杏眼,大且有神,睫毛又密又長,這便導致她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兒,女兒家的那些小心思都赤裸裸地攤在旁人跟前,一覽無餘。

暮塵依禮避開她的目光,垂眸喚道:“屠姑娘。”

“哎!”屠蘇蘇應了一聲,清脆清脆的,“不過公子以後還是直接叫我‘蘇蘇’吧,這樣怪生分的。”

但暮塵不會逾矩,無論生分與否,他不想讓屠蘇蘇的情竇初開浪費在自己身上。

想起褚尋憶頑疾難愈,臨走前蕭晗還在到處求醫問藥,屠蘇蘇又關切地問道:“褚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暮塵依然是中規中矩地應她:“好多了,勞姑娘掛懷。”

屠蘇蘇似乎還想說點兒什麼,她張了張嘴,卻被蕭晗直接拽走了,“好了好了,想說什麼回家再說,這大半夜的都是鬼,小心再把你給吃了。”

“可是……”

發現屠蘇蘇一步三回頭,眼神還依依不舍地粘在暮塵身上,蕭晗乾脆用身高優勢把她的視線擋了個徹底,“彆看了,都是人,有什麼好看的?走啦。”

暮塵感覺清朗的夜空裡,莫名飄起了一股酸不溜湫的味道,他看著蕭晗的背影,不禁低頭笑了笑。

這傻子,同一個小姑娘吃哪門子的醋。

屠蘇蘇把暮塵和蕭晗帶進了一套老宅子,這雖比不上屠府的富麗堂皇,但也絕不簡陋,屠百戶見幾人來了,連忙迎了上去,“最近不太平,亡人穀大有卷土重來之勢,兩位道長還是儘量避免夜行,省得與厲鬼交鋒,寡不敵眾。”

自溫蘭茵、無常鬼相繼而至,蕭晗便猜到了個七七八八,那位幕後主使多半是衝自己來的,雖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也斷然不能接著留在屠家,以免哪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於是蕭晗作揖婉拒道:“您說得是,但我們確實不便再多叨擾了。”

屠蘇蘇不舍地攀上蕭晗的胳膊,一邊搖晃著他,一邊不舍地挽留,“何大哥,褚公子,你們真的要走嗎?”軟綿綿的嗓音,帶了些撒嬌的意味。

蕭晗沒有應聲,暮塵亦是不語,屠蘇蘇見此更加焦急,她想起與蕭晗的初遇,道:“你不是說我凶相有災嗎?何大哥,你得留下來,你、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先前蕭晗在街邊算卦,發現屠蘇蘇麵露凶相,便以替她消災的名義混進了屠家,如今石洞已毀,按理來說周遭的煞氣應該已經散儘了才對,為什麼她身上的陰寒卻絲毫未減。

反而,好像還加重了些許,每況愈下。

蕭晗還沒來得及深想,便被暮塵的聲音打斷了思路,“如今無間道既毀,絕情鬼已誅,屠姑娘不必太過憂慮。”

其實說自己凶相有災,不過是想挽留他們的借口罷了,屠蘇蘇失落道:“可是……”

“無妨、無妨。”屠百戶見暮塵去意已決,便不再強求,“但正值月黑風高、百鬼夜行之際,兩位道長不如留宿一晚,待明早日出東升,再離開也不遲。”

正好蕭晗對屠蘇蘇的麵相存疑,聽屠百戶都這麼說了,他便一口答應了下來:“那就麻煩您了。”

暮塵點頭示意自己先行一步,蕭晗緊隨其後,臨出門前又仔細瞧了屠蘇蘇一眼。

當真是奇了怪了。

等回到偏院後,蕭晗揪了根草叼在嘴裡,他依著門框,問道:“師尊,你覺不覺得蘇蘇身上總有一股陰氣,不似活人?”

暮塵正在收拾床鋪,他聞言沒有回頭,手上的動作卻是一頓,“如果一縷魂魄便可複活乃至於操控旁人,那又該如何辨彆,誰人為死、誰人為活?”

一語道破夢中人。

蕭晗感覺後背發涼,直冒冷汗,“也就是說,咱們遇到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隻是彆人的一縷魂魄……”

“不錯。”暮塵撣淨了灰,坐在床鋪上陪蕭晗說話,“我進石洞前,曾發現那兒有一塊墓碑。”

蕭晗心下了然,“是慕容遲的碑。”

“葉舟,你可知道,”暮塵闔目,仿佛下定了某種極大的決心,他再次睜開眼睛,與蕭晗兩兩相望,“若想互通陰陽,化死為活,就必須要一段陽間的香火……”

蕭晗並不想讓他繼續說下去,索性直接來了句:“我知道。”

他確實知道,無常鬼已經告訴他了,但此時亂世動蕩,蕭晗暫且沒有心思和暮塵促膝長談,聊一聊關於自己和蕭玉笙到底是誰欠誰的。

所以他避開了這個話題,隻問:“莫非是慕容遲給我娘上的香?”

暮塵不置可否,聽到寂靜的院中突然有窸窸窣窣的響動,蕭晗顯然也注意到了,他轉過身來,“誰?”

腳步聲立刻一滯,然後一雙蔥綠色的繡花鞋從拐角處慢吞吞地蹭了出來。

蕭晗愣了一下,“蘇蘇?你怎麼來了?”

屠蘇蘇好像剛喝過酒,雪白的臉頰泛著酡紅,她站在月色裡,凝睇含情,胸膛隨著有些急促的呼吸而一起一伏,她說:“何大哥,我有話想對褚公子說。”

蕭晗:“……”

他就算再遲鈍,瞧見屠蘇蘇這般火熱的神情,哪裡還會不清楚她想乾什麼,看來是酒壯慫人膽,小丫頭要借著酒勁兒吐真言嘍。

蕭晗還杵在門口,尋思該怎麼打發走她,可誰知屠蘇蘇卻急不可耐地推開了他,吃醉了酒的姑娘家力氣也不小,愣是把蕭晗推得倒退了半步,順帶著關上了門。

在視線對上暮塵的刹那,屠蘇蘇的酒立時醒了大半,好不容易攢足的勇氣也煙消雲散,她支支吾吾地說:“褚公子,我、我……”

方才門口一陣掰扯的動靜,暮塵怎會不知屠蘇蘇意欲何為,他原想著明日清晨便走,但沒想到,臨彆之際,屠蘇蘇卻先一步找來了。

“褚公子,相處多日,你就沒什麼話要跟我說嗎?”見暮塵沒有反應,屠蘇蘇有些急了,“但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自何絮把褚尋憶抱回來那日起,就覺得這男子長得俊朗,是個不折不扣的玉麵公子,後來加之每日相與,女兒家的一顆芳心便越發深陷,不可收拾。

麵對屠蘇蘇期待的眼神,暮塵斬釘截鐵地回絕道:“抱歉了,屠姑娘。”

這話雖傷人,但暮塵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他清楚,任何的猶豫都是在辜負屠蘇蘇,不如自己走後,讓她的這份心意也隨逝水而流,畢竟她年紀尚輕,忘卻一段錯付的感情並不難。

屠蘇蘇的臉上紅暈未消,蒼白又泛了上來,一時間麵色十分難看,過了片刻,她抽噎著問道:“我、我是有哪裡不好嗎?”

“屠姑娘,你很好,不必因身外之物而妄自菲薄。”暮塵真誠地看著屠蘇蘇,語氣裡帶了幾分抱歉的意味,“隻不過在下已有心悅之人,委實不能耽誤姑娘。”

屠蘇蘇大受打擊,她噙著淚花,喃喃道:“原來是我會錯了意,原來你早已有了喜愛之人……”

言罷,屠蘇蘇落荒而逃,不慎卻與門外的蕭晗撞了個滿懷,她迷茫地仰著脖子,委屈巴巴地喚了一聲:“何大哥……”

“彆哭啦,情這一字最是強求不得。”蕭晗笑著拍了拍屠蘇蘇的腦袋,一瞬間竟有種在哄月霖的錯覺,想當初那個傻丫頭亦是這般為情所困。

唉,說到月霖,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

蕭晗在心裡不免歎息,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月霖,轉而調整好表情,安慰屠蘇蘇道:“命裡有時終須有,遲早有一日,你會遇到屬於你的如意郎君的。”

屠蘇蘇哭道:“何大哥,我想喝酒。”

蕭晗無奈,“你這一晚上沒少喝吧。”

知道自己瞞不過蕭晗,屠蘇蘇便老實交代了:“酒是我爹的,我沒敢多喝……”

蕭晗問她:“想暢快喝一次?”

屠蘇蘇點頭,“想。”

“手給我。”

屠蘇蘇懵懵懂懂地把手伸了過去,蕭晗抓上她的胳膊輕鬆一躍,便帶她飛到了屋頂。蕭晗麵衝東南方,問道:“認識路嗎?”

屠蘇蘇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裡高高地掛著的一個“酒”字燈籠,“認識。”

壓下心中帶壞小丫頭的負罪感,蕭晗一扭頭,一閉眼,大手一揮道:“去吧!我就當什麼也沒看見!”

第九十三章 蘆花深處泊孤舟

目送屠蘇蘇離開,蕭晗卻遲遲不肯轉身,因為他感到有一束視線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如芒在背,簡直是恐怖如斯。

暮塵冷冰冰的聲音倏地響起:“屠姑娘已經走了,你還不轉過來嗎?”

“轉,怕是轉不過來了……”蕭晗扯了個十分蹩腳的借口,“方才一不留神把腰閃了,哈哈……”

他不敢轉身,主要是心裡頭發虛得慌,把姑娘家往酒館引的這種行為,聽上去確實不太像君子所為,還怪下流的。

見蕭晗背對自己,暮塵便主動上前,把人給掰了過來,“你就由著她去那種地方?”

蕭晗無辜地眨了眨眼,明知故問:“師尊說的是哪種地方?”

暮塵:“……”

果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但這一次,無論蕭晗如何插科打諢,暮塵也並不打算繼續縱容下去,他怒言:“你自己風流成性也就罷了,如今又帶著屠姑娘胡作非為,毀她名譽。若非嚴懲,我瞧你是要反了天了!”

“我毀她名譽?”莫名背上了這種彌天大罪,蕭晗不住叫屈,“師尊冤枉啊,我就是想讓她喝點兒酒痛快痛快,怎麼就成毀她名譽了呢?”

女兒家麵子薄,被拒絕了定然傷心,蕭晗原想著讓屠蘇蘇去酒館裡放鬆一次,酩酊大醉一場,之後再睡上一覺,翌日不管是情傷還是什麼彆的,保證都能忘了個一乾二淨。

此舉雖不是很能上得了台麵,但若說他糟踐屠蘇蘇的名譽,蕭晗也確實冤枉。

但暮塵能有這麼大的反應,想來多半是誤會了,蕭晗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師尊,你是不是分不清酒館、青樓和窯子的區彆?”

暮塵沒應聲,蕭晗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於是他耐心解釋道:“酒館呢,顧名思義,就是單純喝酒的地方,也許還有文人墨客借著酒意賦詩作畫,好不風雅。青樓雖說比不上酒館,但裡麵大多也都是清倌人,至於窯子……”

“住口!”暮塵自詡尚可泰然處之,但耳尖卻不合時宜地透出了一抹薄紅,“汙言穢語,著實荒唐。”

蕭晗瞧他口嫌體正的模樣心生歡喜,乾脆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好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嘛,師尊你彆生氣。”

老宅子有些簡陋,不足以禦寒,臨近清晨,溫度毫無征兆地冷了下來,蕭晗便點了一束鬼火,烘烤得人渾身暖洋洋的,靠在他身側的暮塵也一言不發,就單純看向那抹幽綠的火光。

空氣中彌漫著雨後泥土的清香,東方天際微微發白,一種名為溫馨的氛圍在這安靜中悄然而至,將二人籠罩其中。

鬼火於四周飄蕩,蕭晗倒了盞熱茶,放在火裡溫了片刻,轉而遞給暮塵,“師尊,咱倆一人問對方一件事情吧。”

暮塵不明所以,“你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隨便閒聊罷了。”蕭晗坐起身,難得正經地說,“暮塵,好師尊,讓我先問吧。”

暮塵瞥他一眼,對於蕭晗的直呼其名倒也沒有過多計較,隻不鹹不淡地告誡一句:“大逆不道。”

誰知蕭晗卻沒臉沒皮地應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做多了,不差這一次。”

暮塵無奈,隻好依他,“……你問吧。”

蕭晗深吸一口氣,晨露的芬芳沁人心脾,他壓下呼之欲出的悸動,強裝鎮定地問道:“師尊,褚顏對你來說,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你可曾……”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蕭晗雖未說完,但暮塵卻已了然,“她於我而言,乃‘亦師亦友亦知己,半慕半尊半傾心’,我隻想與她執子對弈,朝朝暮暮。其餘,彆無他想。”

蕭晗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見暮塵緘默良久,他不免好奇,“師尊,你就沒什麼要問我的嗎?”

暮塵慣於作繭自縛,無動於衷,他素來不願自討沒趣,隻道:“沒什麼好問的。”

穿堂風有些偏涼,蕭晗手執鬼火,替暮塵溫熱了杯子,“就不想問問沈謫仙嗎?”

暮塵不語,兀自捧著那盞熱茶,許是默認。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徒兒也隻是個俗人。”

暮塵還是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令人琢磨不透,蕭晗有些苦惱地歎了口氣,“這世上待我好過的人不多,半仙是其中一個,所以我願意以命相報……”

話言至此,他突然就搭上了暮塵的手,後者輕微一顫,茶水險些灑了出來,正欲斥責一句“登徒子”,便聽蕭晗說道:“但是暮塵,你從來都不是我的退而求其次。”

雨洗花梢,風梳柳影,月蕩荷香。

又是一日好風光,蕭晗把手臂枕在腦後,忽然就樂了,不料一抬頭,便撞上了暮塵的含情的眉眼。

相視而笑間,好像他們從來都沒有經曆過那些風霜苦寒、那些萬水千山、那些生離死彆。

一切都是最尋常不過的平淡溫情,恍然年少。

也許情到深處,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言語,兩兩相望,隔得這般近,也不知是誰先有的動作,等到暮塵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和蕭晗吻在了一起。

覆在唇上的觸感柔軟而細膩,輾轉交錯,繾綣到就連舌尖的交纏也是那樣的自然而然。

蕭晗淺嘗輒止,他把暮塵攬入懷中,是溢出胸腔的心滿意足。

皎月落枝,南天龍吟。

卻說亡人穀的絕情鬼溫氏,死在了一個海棠紛然的午夜。周遭鬼火連天,引來了不少臟東西,孟三良一邊疾奔,一邊處理掉了幾個沒頭蒼蠅亂轉似的走屍。

轉眼間,孟三良已然躍入了一座酒館裡,混在了眾人中,他閃身進入了一個沒點燈的雅間,反手關好門,迅速把身上帶血的衣物儘數褪去,又順便解開發髻,隨意地轉了轉脖子,任由一頭長發飄散下來。

孟三良伸了個懶腰,“哎呦,可累死老子了。”

說完,他將腳一勾,挑起了地上的酒壺,雖不知道這雅間的主人是誰,但孟三良決定先犒勞自己一下再說,於是他左手執壺,美酒便流入口中。

“唉……”

忽然,屋內的角落處傳來了一聲極輕的歎息,孟三良一手飛出火星,點亮了雅間中的燭台,同時,他也飛快地鉗製住了房中的另外一人,“誰?!”

燭光明滅,照亮的卻是屠蘇蘇震驚而通紅的臉,她彆開眼,不敢亂看。

孟三良也傻了,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幾近赤裸的上身和手裡的酒壺,突然慌忙跳了開來,他手忙腳亂地穿起衣裳,越想解釋卻越結巴:“對、對不住!我就是路過、路過……”

屠蘇蘇又驚又駭地立在原處,她用手絹半遮上眼,小聲埋怨道:“哪有人路過雅間就硬闖的?怕是目的不純吧。”

孟三良一邊穿著衣裳,一邊尋思逗弄逗弄這個小姑娘,“目的不純?那你不妨猜猜我有什麼目的呢?”他還赤裸著胸膛,明明外表看上去就是個文弱書生,身材卻很是挺拔勁瘦,屠蘇蘇臉上一熱,扭過頭撇嘴道:“八成是因為欠了什麼風流債,被人追到這裡來的吧。”

孟三良突然湊到她麵前,一瞬間逼近過來的麵孔俊美風流,一雙桃花眼輕柔帶笑,屠蘇蘇便覺心口有根弦被怦地一撥,她下意識想後退,但很快便強自鎮靜道:“公子請自重!”

孟三良笑眼彎彎,“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這麼聰明?我還想費儘心思編個理由呢,結果你就已經幫我找好了。”

他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屠蘇蘇。”

屠蘇蘇錯愕道:“你怎麼知道?!”

孟三良稍站遠了些,告訴她:“方圓百裡之內,凡是大戶姑娘的芳名,我都如數家珍。”

屠蘇蘇一怔,“我不信,你還知道我什麼?”

孟三良將她仔細瞧了一番,隨即便娓娓道來:“你生得極好,高眉宇、尖下顎、翹鼻梁,本該是副美人骨,但你自幼喪母,因此你沒少被村裡人詬病,說你這副骨相過硬,克六親,所以屠百戶才不得已帶你來到了下修界……”

他見屠蘇蘇麵露驚訝之色,便略一停頓,問道:“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屠蘇蘇失落地點了點頭,“我之前遇到了個道長哥哥,他也說我是凶煞之相……”

孟三良來回打量著屠蘇蘇,不禁猜測:“道長哥哥?但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他明知你身上有陰氣容易招鬼,卻允許你一個人跑到酒館裡……”他搖了搖桌上的酒壇子,空了大半,“不點燈,還喝了不少酒,莫非是妾有情郎無意,你那個道長哥哥也瞧你實在可憐,所以才縱容你來這兒借酒澆愁?”

屠蘇蘇聽呆了,但須臾過後,便又笑了起來,“猜得真準,我的確是被鐘情之人拒絕了。”她想了想,大著膽子衝孟三良邀約道,“要不你陪我喝一杯吧?”

“屠小娘子,你還真是……”孟三良一時興起,沒再說什麼揶揄她的話,可屠蘇蘇卻不肯善罷甘休,她拉住孟三良的手,哀求道:“求你了,陪我待一會兒吧,就一會兒。”

月光下,少女的表情堅決又嬌俏,孟三良不知不覺中竟看癡了,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無力道:“我並非良配,相反還有可能是個惡人,你就不怕我害了你嗎?”

屠蘇蘇抿唇輕笑,“那你就讓我醉死吧,惡人。”旋即她伸出手,拉起他便要走。

孟三良無奈地反拉一把,他力氣大,把屠蘇蘇拽得踉蹌了一下,差點撞進他的懷裡,“跟我走吧,這裡的酒差強人意,想醉死,也得死在一個好地方。”

第九十四章 笛在月明樓

沈謫仙趕到明淨山時,整個門派已快傾覆殆儘,他隨處撿起一柄長劍,走到沈博恩的屍身前,呢喃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他舉劍行禮,“沈掌門,這句話,在下與君共勉。”

許九陌正跨坐在仙鶴背上,見到沈謫仙不卑不亢地站在死人堆裡,口中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他清楚,這對父子間,一定存在著某段不可言說的往事。

許九陌猜得不錯,但那段往事,沈謫仙實在不願多提,他隻跟蕭晗說過——

“我母親是瓊州舞姬,跟我父親沈博恩是在醉香樓認識的,但沈博恩的風流韻事數不勝數,那些女子也都不會自討沒趣,隻有我母親當了真,非要去見他最後一麵罷了。”

寥寥幾語,便道儘了一個女子悲哀而癡情的一生。

沈謫仙想告訴蕭晗:“二郎,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博你同情,隻是希望你不要再因為他人的三言兩語而受牽連,至於那個學修說了什麼,我並不在意。”

但蕭晗彼時說的是什麼來著?

沉溺在回憶裡的沈謫仙無意間揚起唇角,哦對了,他說的是——

“可我在意。”

沒有人對沈謫仙說過這句話,包括沈博恩在多年前見到他們母子時,也隻道:“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不要貪求太多。”

可我在意。

沈謫仙感覺心中五味雜陳,眼眶竟有種陌生的溫熱感,是要流淚嗎?可他已經太久沒有流過眼淚了,母親死的時候沒有,被沈博恩當做不可外揚的家醜趕出門派時也沒有,好像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為之慟哭。

但蕭晗當初的一句“可我在意”,卻令沈謫仙無法自抑地鼻子發酸。

他習慣了逆來順受,他不得已安於現狀,沒有人在乎一個卑賤庶子的意願,所以沈謫仙在麵對門派淪陷時的感觸,甚至不抵蕭晗的那句“可我在意”。

明淨山是失是守,於他何乾?沈博恩是死是活,又於他何乾?

沈謫仙拎得清,他把自己的位置擺得極正,所以在感應到許九陌靠近後,他道:“許公子,此地現下雖為斷壁殘垣,但根基尚在,令尊若不介懷,在下便托大一次,把明淨山交予你來統管吧。”

許九陌聞言不禁一怔,他沒料到沈謫仙做事竟能這般決絕,與那雙總是溫潤含笑的眉眼委實不符,“這是什麼話,咱倆相識一場,雖說交情不深,但我也不能喧賓奪主對吧?更何況你來都來了,不如把明淨山所餘眾人收入自己麾下……”

誰知許九陌還未說完,沈謫仙便毅然地搖了搖頭,“不過是堂前儘孝,如今家父仙逝,我回來走個過場罷了,又豈好再從這裡捎帶些什麼。”

許九陌原不想提及沈博恩,畢竟父子成陌路,他一個外人也不好插嘴,本來一直避諱不及,但見沈謫仙如此一意孤行,許九陌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硬著頭皮勸道:“我知道你早與沈尊主分道揚鑣,但哪怕重新開宗立派呢,不也比便宜了我這外人強嗎?”

“與其讓這座靈山於我手中消磨殆儘,不如在下以沈氏百年基業借花獻佛,還望許公子笑納。”

言罷,沈謫仙躬身作揖,嚇得許九陌趕忙扶起了他,“笑納,我現在就笑納,隻是故土難離,近鄉情怯,來日若你有空的話,也多回來幾趟……”擔心言辭不妥,觸及沈謫仙的逆鱗,許九陌又特意補了一句,“權當是回來陪陪我。”

沈謫仙應道:“一定。”

“掌門!”一個看守禁閣的修士前來稟報,“不好了!鬼王的屍首不見了!”

許九陌方才接手這一大門派,許多事情尚不甚清楚,於是他問道:“什麼屍首?”

“廿載之前,鬼王伏誅於亡人穀下,但他周身煞氣太重,所以四大門派便將其大卸八塊,各自鎮壓不同部位的屍骨,明淨山所鎮壓的,便是頭顱。”

聽完修士的回答,許九陌兀自念叨:“二十年了,難道鬼王蕭葉舟,又要回來了嗎……”

末了,許九陌搖了搖頭,決定不再庸人自擾,他把幸存者儘數召集到了一處,準備重新整頓門派,可他卻自始至終都不曾留意到,沈謫仙眼中一閃而過的猩紅。

待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許九陌與鬼眾大戰兩日一夜,早已身心俱疲,後又和所餘修士商議良久,此刻正欲在主殿歇下,但他想到沈謫仙還在三清灣,鳩占鵲巢的意味太過明顯,所以暫且去了偏殿休憩。

其實許九陌想多了,因為沈謫仙早已離開了門派,他在山腰處停頓了半晌,繼而來到了一扇巨大的石門前,他伸手輕觸,才發覺竟然有人在石門上施加了一種極其高深的禁咒。

沈謫仙未免一怔,嘴角似有苦笑溢出。

從門派淪陷,到石門禁咒,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般可笑。

“讓你失望了。”沈謫仙歎了口氣,手中亮起一點暗淡的熒光,“我是你的一部分,我有你的記憶,所以你會的法術,我也會。”

沉重的石門轟然開了。

沈謫仙在門前躊躇再三,終於還是慢慢地踱了進去。

密室內點了一盞九龍銜燭長明燈,幽幽的光亮照映著一張稚嫩的麵龐,沈謫仙看向光暈之下的少年,他探出手,想碰一碰少年的臉頰,可卻在指尖與肌膚僅有毫厘之差的時候,他停住了動作,小聲喚道:“亓官楠……”

亓官楠沒有醒來,隻是倚著床榻和衣而眠。

沈謫仙的手指亮起盈盈光輝,點在他的頸側,溫柔如水的靈力傳過來,流淌全身。

亓官楠醒了,睜眼發現沈謫仙近在咫尺,但他並不意外,“你來了。”

沈謫仙啞然失笑,幾多辛酸無奈包含其中,“對,我來了。”他用著隻有彼此能聽到聲音輕輕歎道,“亓官楠,我來殺你了。”

很輕很輕,輕得像一個久彆寒暄的玩笑。

“把我殺了,你也會死。”但亓官楠卻不以為然,“沈謫仙,彆忘了,你隻是我的一縷善魂。”

沈謫仙聞言一怔,他發了一會兒呆,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在想。

魂魄撕裂,造就新生。

他雖是亓官楠的一部分,卻完全判若兩人,沈謫仙仿佛保留了少年最為善良純澈的赤子之心,而亓官楠——真正居於幕後的主使——卻工於心計,步步為營,即使連他的善魂也在時光的洪流裡,成了他棋盤上的一枚暗子。

身為亓官楠的善魂,沈謫仙清楚自己的宿命為何,也明白自己的手裡注定沾滿血腥,所以他在亓官楠用不到自己的閒暇之時,便在下修界懸壺濟世,想替自己,也替亓官楠贖些罪過。

如今回想,在亓官楠把沈謫仙剝離出靈體的那一日,就告訴過他:“你是我的善魂,但你也是明淨山的沈氏小公子,你背負了我的恨,也背負了‘沈謫仙’的怨。”

真正的沈謫仙早就死了,死在了母親下葬的第三天,因為沈博恩怕自己的醜事流傳於世,所以派人殺了他,以絕後患。

由於死於非命,屍體上的哀怨遲遲不肯消散,無常鬼原想把沈謫仙煉製成走屍,可亓官楠卻道:“這麼漂亮的一張臉,若不好好利用,豈不可惜了?”

說著,他把自己的善魂渡了進去,讓沈博恩的心頭大患再度降世,自那之後,世間死了一個明淨山的私生孽子,活了一個下修界的杏林聖仙。

“我恨……”

這是“沈謫仙”睜開眼後說的第一句話,因為他能感應到這副身軀枉死的恨。

“可我不會恨……”

但歸根結底,他不過是一縷善魂,缺了剩下的兩魂七魄,又怎的會恨?

“不會也便罷了,”亓官楠拍了拍削瘦的肩膀,“有時候會的太多反倒是庸人自擾,你隻需要按照我的命令去做便好。”

他的命令,倒不是讓沈謫仙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隻不過是派他去三清灣求學問道,並緊盯住蕭晗的一舉一動。

其實,當初接近蕭晗的時候,沈謫仙不曾動過私心,他隻是聽命行事,心中除了亓官楠的謀求和計劃,什麼都容不下。

奈何人都是會變的,因為種種因緣際會、變數扭轉,性情與境遇都會發生改變。

當蕭晗真摯地捧起他的手,說出“可我在意”的那一刻起,沈謫仙回想著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捫心叩問,忽然就很想知道,明明自己除了善念什麼都感覺不到,可為何心臟卻如同遭人蹂躪一般,酸到發痛。

沈謫仙清晰地知道,私情會讓所有的付諸都功虧一簣,但沒有什麼事情比保住二郎更為重要了。

什麼逢場作戲,什麼表裡不一,沈謫仙渾然不在乎,隻想赴湯蹈火拚儘全力地幫蕭晗一次,一如他向來會義無反顧地奔向自己一樣。

若是這條命,能允許自個兒做回主就好了。

他就像一個戴著假麵的提線木偶,不甘卻也隻能沉默地上演這出——無論如何也沒法圓滿的折子戲。

第九十五章 蓮開並蒂花無色

燈影朦朧,映著沈謫仙秀美端麗的臉龐,他依舊溫柔,隻不過眉間多了一份蓄謀已久的殺意,他問亓官楠:“你到底想要什麼?”

“這話該我問你吧。”亓官楠撚起一枚白棋,握在手中把玩,“隻會行善積德的杏林聖仙,到底想要什麼?”

沈謫仙未語,亓官楠卻把他的所思所想儘數挑明:“昆侖關不肯將鬼王的殘軀交出來,我勢必會滅許氏全族,你怕到時候波及到許九陌,所以便提前一步把三清灣托付給了他,為的是不讓他回家,對嗎?”

亓官楠把那枚白子放於棋盤星位,不顧沈謫仙回答與否,他用十分篤定的語氣說道:“你想保他一命。”

沈謫仙亦步亦趨,拿起一枚黑棋掛角,雙 飛燕幾近成型,“鬼王的頭顱你既已得手,又何必偏要許九陌的性命?”

“其實我也好奇,”亓官楠看出了沈謫仙的意圖,卻執子脫先,仿佛不願與他糾纏,“當年天涯山被無名侵占,我爹娘帶著幸存的流民逃竄,為何到最後,他們卻恩將仇報,偏要我爹娘的性命。”

沈謫仙再度掛角,雙 飛燕成型了,他反駁:“可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

聞言,亓官楠冷笑一聲,他小尖出頭,開始在沈謫仙的包圍裡橫衝直闖,“兩百年又怎樣?哪怕是再過上一萬年,爹娘慘死的血海深仇,你叫我如何能忘。”

由於亓官楠的陡然反擊,沈謫仙被迫與他連下十數手快棋,局勢逆轉,沈謫仙不慎落了下乘,亓官楠深吸一口氣,道:“我爹娘此生博施濟眾,分文不取,無名彼時身受重傷,就快要死了,是我娘善心大發,把他帶回了天涯山,不曾想卻引狼入室。”

亓官楠心平氣和地娓娓道來,好像在講述無關緊要的故事一般,“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無名不是人,也不是鬼,隻是悟悲的一縷惡魂,他隻會作惡,就像你隻會行善一樣。他的惡是骨子裡的,根本感化不了,所以他養好傷後便自封為王,血洗天涯山。我爹娘守護了半生的淨土,卻一朝之內變得凶煞衝天,最後陰氣太重,鬼蜮橫行,就成了後來的亡人穀。”

手談間自可見世間萬物,黑白雙色未嘗不是探尋天道之法。

亓官楠做成真眼,提出兩枚黑子,扔回到沈謫仙的棋奩裡,繼而悠悠道:“我爹娘修的是聖道,他們的血肉可抵眾生疾疫。無名把我娘和一群中了惡詛的流民關在一處寺廟裡,青燈古佛下,那群人把我娘活生生地……”他突然抬眸,正視著沈謫仙,口中的話令人不寒而栗——

“啃了個乾淨。”

沈謫仙執子的手不禁一顫,作為亓官楠的善魂,其實他也有這段過往的記憶,但每每聽到亓官楠念及此事,還是難免心悸。

很久以前,沈謫仙曾對亓官楠說過:“你一肩擔不了萬古仇,我替你分走幾兩,可好?”

但現在,這份萬古仇要太多人的性命去陪葬,其中不乏無辜之人,包括蕭晗和暮塵。

所以沈謫仙忽然感覺累了,身心俱疲令他垂下了頭,低聲乞求道:“放過三清灣吧。”

隻消一眼,亓官楠便將他看穿了個徹底,“你是想讓我放過鬼王吧?”

沈謫仙亦不遮掩,隻道:“他如今名喚‘何絮’,已隨玉清仙尊遠離塵世紛爭,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我可以不殺何絮,”見沈謫仙神色決然,亓官楠退讓了半步,“但我必須湊齊蕭葉舟的屍體。”

屍體,又是屍體,亓官楠到底還想複活多少具屍體?先是顧子辰,後又有鬼新郎、洛寒、誅心鬼,時至今日,他竟然連被大卸八塊的蕭葉舟都不肯放過。

沈謫仙猜道:“你想縫合他的屍體,再注入哀魄,讓他也成為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對嗎?”

“對,但你有一點說錯了,是官子——收官之際所掌控的棋子。”亓官楠麵目猙獰,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可眉眼間儘是蒼涼和瘡痍,好像他已經孑然一身地走了幾百年,“待蕭葉舟為我所用的時候,一切就該結束了。”

仇恨的霧霾完全催化了亓官楠性格中諸如蛇蠍的一麵,由於失去的太多,以致在這末世即將來臨之時,他所有的玩世不恭都被陰暗詭詐取代,他總能審時度勢做出最有利於形勢的決策,不在乎其中會有多少流血和犧牲。

沈謫仙放下兩子以示認輸,他屈指一算,發現亓官楠的魂魄隻剩下人魂和怒、憎兩魄,這人摒棄了所有的弱點,無心亦無懼。

“官子也罷,總之不是棄子便好,”沈謫仙妥協了,他深深地望著亓官楠經年未變的容顏,“看在你曾喚過他‘師父’的份上,肖鴰芣。”

語畢,沈謫仙轉身,緩緩離開了密室。

他行遠了,被一片黑暗吞沒。

高閣內,屠蘇蘇已借著酒意,將心中的委屈向孟三良悉數傾吐出來:“我很難過,可我沒辦法,褚公子說他有心悅之人了,但我就不明白,我哪裡比不上旁人了……”

褚公子是誰,孟三良並不知曉,但他沒有過問,隻是安慰道:“你不是有多喜歡他,你隻是不甘心而已。”

屠蘇蘇茫然地點了點頭,“也許你說得對,我……”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幸而孟三良立刻接道:“不用說了,我懂。”

屠蘇蘇仰頭乾了杯中的酒,鬱悶地耷拉著頭,“可能我就是個掃把星吧,自小便克死了我娘,村子裡的人也都不喜歡我……”

孟三良轉過頭,他打量著漸醺的少女,認真地說:“不是的,你很美,偶爾受難,也隻是明珠蒙塵,一旦吹開沙子,便可熠熠生輝。”

他的語聲是那麼溫柔,笑容又那麼瀟灑,屠蘇蘇一下子就看呆了,她低聲反駁:“你騙人……”

“我沒有騙你。”說著,孟三良牽過屠蘇蘇的手,放了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深情款款,“你摸,要是撒謊,它會亂跳的。”

屠蘇蘇被他一雙如深潭般的眸子所吸引,漸漸的,她在那潭水中看到了自己。孟三良和她溫柔相望,突覺氣氛不對,忙正襟危坐,道:“總而言之,今朝有酒今朝醉,等你見遍了世間繁華,就不會再為一個男子而這般傷心了。”

屠蘇蘇醉眼朦朧地望向他,“那你陪我去瞧這世間繁華吧。”

孟三良應了:“好。”

“拉勾。”

屠蘇蘇晃晃悠悠地伸出小指,她醉得厲害,不留神竟撲進了孟三良的懷裡,與他十指相扣疊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便注定了太過瑣碎、太過傷情,也罷……

孟三良輕輕摟上少女的肩膀,穿過眾人來到了一個賭桌前,他風流倜儻地搖著骰子,屠蘇蘇模仿他的樣子,但搖了沒兩下骰子就掉了出來,惹得她十分懊惱。孟三良見狀,便握住她的手一下一下地帶著她搖,屠蘇蘇因為他突然的靠近,一瞬間眼花繚亂,但很快在搖出了最大點數後而歡快鼓掌。

屠蘇蘇興致極高,甚至控製不住音量地喊道:“你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好玩的東西?”

孟三良輕點她的朱唇,“彆問,權當你在做一個很美的夢,問了,夢就醒了。”

屠蘇蘇不由得一愣,“可是我爹說過,夢太好,往往都不是真的。”

孟三良將杯中酒一飲而儘,“令尊說得對。”

夜深了,薄薄的月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孟三良舉杯獨酌,忽然發覺身旁異常安靜,卻見屠蘇蘇已經伏在案上睡著了,瘦小的她在錦羅重緞中顯得分外可憐,孟三良將她抱起來放到榻上,還細心地為她蓋上好被子。

他坐在床邊,目光柔和地望了屠蘇蘇好一陣,最終仍是離開了。

一夜未眠,孟三良打了個哈欠,不料一打開房門,便與抱手而立的蕭晗四目相對,他一驚,小心地試探道:“早哈……何公子有何貴乾?”

蕭晗審視著他,一雙浸滿寒意的眸子險些要把孟三良盯出兩個窟窿來,他瞧了一眼床上安睡的屠蘇蘇,冷聲道:“你昨晚與她待在一處?”

孟三良心虛地解釋了一句:“我就帶她賭了些碎銀子,彆的可什麼都沒乾……”

蕭晗一伸手,二話不說便卡上了孟三良的脖子,將他抵在門板上,“老實交代,你禍害她了沒有?”

“我豈敢呐?”孟三良無辜地直搖頭,“而且我幾時禍害過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不過是帶她放鬆一下心情罷了,何況你讓她來酒館喝酒,也正有此意吧?”

蕭晗諒他也不敢撒謊,於是鬆開手,解釋道:“蘇蘇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無論你想做什麼,彆對她下手。”

孟三良一笑作罷,還懟了下蕭晗的肩膀,“放心吧老何,我是那種人嗎?”

蕭晗一時無言以對,尋思“你不是嗎”,但孟三良卻突然正色,道:“既然看出了她麵含凶煞,為什麼你還放任她四處遛達?”

第九十六章 梅結同心玉有香

被孟三良這麼一說,蕭晗顯然有些挫敗,“蘇蘇的麵相確實不對勁,但我目前尚不知有何解法。”

“老何,你聽說過……”孟三良話音一頓,他湊到蕭晗的耳畔,輕聲問道,“為鬼上香的下場嗎?”

這回輪到蕭晗驚詫了,“你的意思是,她給鬼上過香?”

孟三良折扇輕搖,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凡這一家子有誰給鬼上過香,就注定六親難全,直至僅剩最後一人,劫數才算徹底挨完。”

蕭晗沉聲道:“莫非屠百戶……”

“嗯,隻有這一種可能。”許是雅間內的酒氣太重,孟三良用竹竿支起了窗戶,他往外頭看了看,頗為惋惜地說,“若我所知不錯的話,屠蘇蘇血親緣薄,這些年與她爹相依為命。”

蕭晗也走到了窗前,“不錯,她沒什麼三親六故,早些年都相繼過世了。”

“可是老何呀,你知道嗎,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平白無故的相生相克。”孟三良盯著遠方的上弦月,眼神愈發深邃不明,好像已然透過月光看到了什麼無法挽回的東西,“隻有給鬼上香的人,才會落得這般下場。”

蕭晗不語,神情卻愈發陰沉,孟三良見他這般,便回過頭,盯著床榻上的屠蘇蘇,自顧自地感歎道:“唉,多麼漂亮純情的一位小娘子呀,可惜嘍。”

聞言,蕭晗如夢初醒一般,他眨了下眼睛,順著孟三良的方向也看了過去,隻見屠蘇蘇的半張小臉埋在被子裡,她睫毛纖長,月光打下一層淺淺的陰影。

許是思念作祟的緣故,蕭晗以前總能在屠蘇蘇臉上隱約看到月霖的影子,那個傻丫頭自從知道自己是促使一切的罪魁禍首後,便不曾再現過身,走得乾乾淨淨,徹底抹除掉了自己的痕跡。

但現在,蕭晗挪開了視線,他不願再瞧屠蘇蘇,因為少女毫無防備的睡顏,讓他又想起了另一個傻丫頭——一個跟月霖一樣傻,總被他占便宜喊成“小侄女”的傻丫頭。

給鬼上香,六親難全,直至僅剩最後一人……

原來無常鬼說得不錯,是蕭玉笙拿半條命換的自己,是他寧可舍了發妻、負了宗門,也要來救一意孤行踏上不歸之路的自己……

思及此處,蕭晗的手控製不住地發抖,孟三良注意到了,於是問道:“老何,想什麼呢?”

蕭晗沒有吱聲,隻沉默地摘下腰間的葫蘆,把裡麵的濁酒一股腦地倒進嘴裡,似是想借此澆愁。孟三良拍了拍他的背,又變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這麼苦大仇深做甚?你不會是想把屠百戶殺了,來換屠小娘子一命吧?”

這一次,蕭晗倒是否認得很決絕:“世間輪回皆有因果,天命亦有定數,孰死孰活,不是我能決定的。”

他突然覺得這句話不像自己能說出來的,常言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這種深明大義的東西,倒適合極了神壇上的玉清仙君。

師尊……

想到暮塵,幽暗的天際恍惚都亮了起來,蕭晗仿若一個溺水之人,周遭除了要把他吞噬的滔天巨浪外,隻有一片皎潔而寧靜的月光,他掙紮了許久,就在以為自己要沉入深不見底的黑淵時,明月奔他而來。

報應不爽,天理昭昭,至於孰死孰活,他亦無能為力,既如此,不如——

蕭晗閃身離開,隻留下一句:“家裡還有人在等我,先走一步啦。”

“哎!”等孟三良扭頭去尋時,除了蕭瑟的落葉紛飛,根本找不見有人來過的痕跡。

與此同時,暮塵已辭彆屠百戶,獨自來到了寧狐村,這裡幾經摧殘,先前被鬼新郎屠殺了個乾淨,如今除了一兩座空蕩蕩的木屋外,一點兒生氣都沒有。

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招來一些不速之客,無論是亡人穀,亦或是三清灣。

其實暮塵以前不會這樣想的,“玉清仙尊”的名號的確束縛了他,但他既擔得起旁人一聲尊稱,那為上修界赴湯蹈火便在所不辭。

可當暮塵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之後,在見到了黃泉碧落,以及奈何橋頭的蕭晗時,他突然想起了蕭玉笙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師尊,救不完的。”

也許所言著實不錯。

蒼生廣袤,碧海無垠,哪裡救得完呢?

而暮塵唯一能救的,便是早在數十年前,墜落於亡人穀斷崖間的那個少年。

人生二十載,彈指一揮間。如今的少年已然浪子回頭,暮塵想,既然蕭晗都不再留戀過往,那自己索性就他陪仗劍天涯,逍遙人間,無悔無憾地活一場。

反正上修界的玉清仙尊此時還在閉關,而他身為褚尋憶,與所愛之人長相廝守又有何不妥?

暮塵抬眸,無聲地看向遠方的天際,一輪紅日破雲而出,金明色的光芒越過群山照亮了大地,他兀自念道:“天快亮了。”

蕭晗在不遠處停下腳步,他看向暮塵的背影,也仰頭瞧了眼晴空萬裡,“天,是快要亮了。”

待暮塵進屋後,蕭晗正欲敲門,可轉念一想,便把手撐在了窗戶上,隨時準備破窗而入,過一會兒采花大盜的癮。

誰知門卻從裡麵打開了,蕭晗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條腿正好卡在了窗戶間,姿勢好不尷尬。暮塵無奈地笑了笑,他起身用竹竿撐起窗子,可蕭晗仍是一副呆愣愣的樣子說道:“你這是……讓我進去?”

暮塵瞟了他一眼,“不進來?不進來算了。”抬手便要將竹竿撤走,蕭晗見此忙鑽進了屋,“彆呀,好師尊,我進來。”

暮塵點了燈,又倒了兩杯茶,他在桌子旁邊坐下,像是有什麼正事兒要說似的。蕭晗嬉皮笑臉地看了暮塵一陣,慢慢的,他臉上的表情也收斂了,轉而端起一杯茶,並沒有喝,隻是拿在手裡捧著,“怎麼了,師尊為何這般含情脈脈地盯著我?是決定以身相許,還是……”

暮塵輕笑一聲打斷他:“你有什麼想說的便說吧。”

蕭晗的話音卡在了嗓子裡,他張張嘴,半晌,才搖頭一笑,道:“算了,不說了,好不容易過兩天安生日子,我不想讓你恨我。”

暮塵指尖蘸著茶水在桌子上隨意畫了幾筆,問道:“我緣何恨你?”

蕭晗抬起頭來,仔細地端詳著暮塵,目光穿過他在燈下柔和了棱角的俊朗容顏,想起了很多——最開始見到褚尋憶的時候,他總有種錯覺,好像這人曾在哪兒見過一樣,一眼望去怦然心動。後來,便情不自禁地把褚尋憶帶回了家,看著他執子下棋,看著他懸筆提字,蕭晗倏地恍然,心裡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份熟悉,源自於暮塵。

蕭晗不知不覺中,伸手撫上了暮塵的臉,他指尖微彎,輕輕地蹭著,微有些涼意,“若你知道了,你會恨我的……”

師尊,若你知道蕭玉笙的天煞孤星是由我所致,蕭雲清的性命也因此危在旦夕,你會恨我的。

不等暮塵言語,蕭晗便釋然道:“不過沒關係,如果你哪日知道了,就算讓我償命,我也會償的。”

暮塵覆上蕭晗的手腕,“葉舟,遑論其他,我隻希望你能好好地活著。”

蕭晗好像忽然回過神來似的,遊離的目光清明如初,他笑眼彎彎地看向暮塵,“師尊,既如此,不如咱倆成婚吧,這麼一來,我心裡便有了牽掛,就不容易死了,好不好?”

形同玩笑的一句話,暮塵卻很認真地思忖良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歎了一聲:“傻子。”

蕭晗滅了屋內的燭火,整個人向暮塵傾過去,溫熱的呼吸打在對方的耳畔,“我可不傻,我想娶這世間最好的人。”

話語間,蕭晗的手也不甚老實,指尖順著暮塵的肩膀攀上去,拆了他的發髻,一頭烏絲散下來,瞬間讓眼前的男子看起來多了幾分脆弱。蕭晗的聲音很輕,卻不苟言笑地說道:“你若同意,就點個頭,好不好?”

暮塵呆滯了片刻,隨後閉上眼,貼上蕭晗的嘴唇,將動蕩不已的心一沉到底,再不顧忌。

蕭晗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服,暮塵並沒有反抗,由著對方將自己壓在床上,目光緩緩抬起,和蕭晗四目對望。

靜默半晌,蕭晗忽然低下頭,像是撕咬一樣地吻上暮塵,他的氣息有些狂亂,帶著說不出的危險和侵略性。半晌,直到暮塵都快喘不過氣來時,蕭晗才堪堪放過了他泛著水光的薄唇,道:“我曾以為自己爛命一條,交代在誰的手裡都無所謂,可是我後悔了。”

“還說你不傻,”暮塵的眼尾微紅,是說不出的動人心魄,他輕杵了一下蕭晗的額頭,“我的徒弟怎會是爛命一條?”

蕭晗沒吱聲,忽然偏過頭,死死咬住了暮塵的手腕,仿佛是要把他的骨血與自己相融一般。暮塵疼得皺起眉頭,卻並沒有躲開,隻是一聲不吭地任他啃咬,血慢慢地流出來,順著蕭晗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間浸濕了一大片。

第九十七章 愁腸已斷無由醉

自寧狐村一彆,蕭雲清已經半個月沒有見到宮羽弦了。

原想去尋她的,但這短短十來天裡風雲變幻,蕭雲清不得已暫且耽擱其他事物,先擔起三清灣嫡女的身份再說。

二十年前,蕭晗自封為王,禦駕親征代領大軍入關,屠了顧氏滿門,致使五大門派折損其一。而今,明淨山又慘遭厲鬼侵占,眼下能與亡人穀分庭抗禮的僅剩三派,這令蓬萊島如臨大敵,幾次三番地拉下顏麵,想讓犬子求娶蕭雲清,以結兩派百年之好。

但當初由於蕭晗的緣故,蓬萊島害怕惹禍上身,便將唐夢安拒之門外,至她入棺都不曾遣人前來吊唁。

明哲保身沒有錯,但蓬萊島這般不念舊情,委實令人心寒。

清輝閣內,局麵依舊僵持不下。

唐聖元站在大殿中央,他垂著眼簾,不敢直視蕭玉笙,似是愧疚,聲音略有些遲緩:“蕭掌門,如今亂世動蕩,若犬子有幸與貴派聯姻,日後蓬萊島必定與三清灣守望相助。”

蕭雲清聽完火冒三丈,她叉著腰啐道:“我呸!你身為我祖母的兄長,卻至死都不讓她回門,恨不得在鬼王登基的第一天就跟三清灣劃清界限,像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之人,實則最是趨炎附勢!”

她這一番話懟得唐聖元久久語塞,徹底下不來台了。

唐聖元乃唐夢安同父異母的兄長,按輩分,蕭玉笙理應尊稱他一聲“舅父”,但蕭玉笙並沒有這麼做的打算,他甚至默許了蕭雲清的無禮,待開口時,話裡話外都刻意透著明顯的疏離:“廿載之前,貴派曾指天誓日要和三清灣斷絕往來,如今若在下同意這樁婚事,不僅有違小女意願,更是愧對先慈的在天之靈。”

赤裸裸的秋後算賬,令唐聖元整個人都僵硬了。彼時扶桑洲滅門,上修界對蕭晗口誅筆伐,不免連累了蕭峰和唐夢安,而唐聖元擔心引火燒身,於是立下誓言——因唐夢安教子無方,養虎為患,故而將她掃地出門,與蓬萊島再無瓜葛。

所以哪怕後來吃了亡人穀的苦頭,唐聖元也不曾向三清灣求援,可現如今,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長年累月變本加厲的掠奪已經令蓬萊島不堪重負。

見蕭玉笙沉默不語,唐聖元的一顆心徹底跟著沉了下去,良久的寂靜之後,一直悶不吭聲的唐姝婉突然站了出來,她跪到唐聖元的身旁,向著蕭玉笙爭取道:“倘若尊主不見棄,小女願嫁與蕭公子為妻!”

一時間,在場的眾人不禁麵麵相覷,唐聖元更是忍不住對著自己的女兒喝斥出聲:“姝婉,你這簡直就是胡鬨!”

誰都知道蕭蔚明血統不純,他雖是三清灣的長公子,卻並非蕭玉笙的親生骨肉,不過是亡人穀下撿回來的一個遺孤罷了。

所以唐聖元一直在打蕭雲清的主意,若自己兒子能娶了蕭玉笙唯一的血脈,那無論亡人穀何時攻打蓬萊島,都不愁三清灣會袖手旁觀。

但此心不可昭然。

唐姝婉清楚,現在是自己有求於人,定然不能貪圖太多,必要時刻,又何必在乎一時得失,“父親,再放任亡人穀恣意妄為,上修界遲早會被蠶食殆儘的。若這次聯姻可使兩派和衷共濟,女兒在所不辭!”

唐姝婉清醒而果決,唐聖元暗自思忖了一番,最終咬咬牙艱難地說道:“在下願意遵循小女的提議,隻望能求得蕭掌門的首肯。”

“求您了!”

唐姝婉伏下了身,唐聖元的脊背也逐漸佝僂,他們卑微地懇求,捧鞠著蓬萊島所能付出的最高代價。

蕭蔚明早已心屬月霖,怎能另擇良配?蕭雲清想要阻止,“可是爹……”

奈何蕭玉笙隻是輕咳一聲,竟沒有立刻回絕唐聖元的請求,蕭雲清的眼眸裡充滿了掙紮和不解,“爹,你明知……”

“清兒。”

蕭蔚明鐘情於月霖,蕭玉笙是知道的,他猶豫的這一刻,似乎已不再是往日高高在上運籌帷幄的掌門,隻是一個普通的父親,一個有血有肉的父親。但大局當前,他必須權衡利弊,哪怕有所必要的犧牲……

不等蕭玉笙思慮周全,大殿之外便傳來一聲沉穩的嗓音:“在下蕭蔚明,參見唐尊主。”

蕭玉笙詫異地望向殿外,隻見殿門洞開,少年單薄的身形出現在耀陽的明光之中,他麵容猶帶不甘,目光卻堅定不移。跨步進來時,蕭蔚明還有些木訥,仿佛心中尚有執念未了,然而他很快便平複了思緒,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緩緩走進了大殿。

蕭雲清想再說點兒什麼,可已然於事無補,所以她隻是無助地喚了一聲:“哥……”

蕭蔚明的嘴唇似乎在輕微發抖,卻無疑撐住了場麵,他每向前走一步,這副軀殼與身份便也越來越渾然契合。當蕭蔚明穿過中央,來到蕭玉笙的麵前時,自背後看去,哪還有什麼遺孤的影子,他分明就是三清灣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蔚明……”

不及蕭玉笙多言,蕭蔚明便一拂衣裾,行禮下拜:“唐小姐端莊秀麗,賢德良善,若能娶其為妻,乃孩兒三生之幸。”

在場之人無不震驚,就在此時,搖光將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令嘈雜的清輝閣裡頓時鴉雀無聲,他低頭凝視著蕭蔚明,末了高聲讚揚:“蕭公子此舉,大善!”

塵埃落定,唐聖元的肩頭也慢慢鬆懈下來,他轉過身,背對著蕭玉笙,看向唐姝婉不卑不亢的麵容,忽有一股愧疚混雜著感激湧上心間,他輕輕拉起唐姝婉的手,“姝婉,你當真想好了嗎?”

唐姝婉點了點頭。

麵對委曲求全的女兒,英明一世的唐聖元也難免老淚縱橫,終是歎了一句:“是爹無能,對不住你……”

隨後他整理衣冠,重拾顏麵再度望向寶座之上的蕭玉笙,“蕭掌門,既已定親,那在下便先帶小女回去,恭候令郎的三書六聘了。”

而蕭玉笙也回望著唐聖元,“唐掌門請放心,犬子雖愚鈍,但勝在心善,必不會辜負了令媛。”

話言至此,兩人都已是圖窮匕見。

對蕭玉笙來說,他不想因門派之責而搭上兒女的一生,但就目前來看,上修界狼煙四起、兵荒馬亂,此時聯姻無疑是明智之舉,若蕭蔚明甘願放棄私心,決意求娶唐氏嫡女,他會順勢而為。

最後,眾人齊呼二位尊主聖明。

那聲音在清輝閣裡不停回蕩,洪亮整齊,蕭蔚明聽了良久,方才如夢初醒,他抬起頭,隻見殿中寶座巍巍,金柱林立,諸位仙君錦繡華服,齊齊俯首。

極儘雄偉綺麗,也極儘威嚴肅穆。

蕭蔚明先是瑟縮了一下,感覺胸膛絞痛不止,他慢慢抬起右手覆上心口,那裡有個名字,喚作“月霖”。

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蕭蔚明的大婚最終定在了下月初九,聽聞這個消息,本該是個良辰吉日,但蕭雲清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她怎麼可能會高興呢?她曾信誓旦旦地說過,若月霖與蕭蔚明成親,她不介意現在就改口喊月霖“嫂子”,並以娘家人的身份替月霖準備嫁妝,風風光光地送她出閣。

可現在……

蕭雲清長這麼大,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無力,於此亂世之秋,她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對有緣人逐漸背道而馳,奈何苦海無涯,亦難回頭。

蕭雲清心不在焉地來回踱步,不知不覺中便走到了暮塵的住所,玄鳳宮仍是一如既往的寧靜淡雅,她站在殿外,任由清風拂麵,心卻不安。

奇了怪了,以前她每每煩躁無助之時,隻要來玄鳳宮走一圈,儘管見不到暮塵,也會莫名心安,可為何這次,蕭雲清卻愈發焦急,到最後手心甚至冒了冷汗,她歎了口氣,心道強求無意,於是作罷。

臨行前,蕭雲清再次回首,望向玄鳳宮緊閉的大門,她怔了半晌,末了彎了唇角,仿佛看到了暮塵帶自己求取神器的時候。

蕭雲清躬身行禮,卻沒再如兒時那般——小尾巴似的跟在暮塵身後,不由分說地喚著“師尊”,哪怕她自始至終都不曾是他的徒弟。

一隻手搭上了蕭雲清的肩膀,她一驚,立時回過頭,不料卻磕到了蕭蔚明的下巴,隻聽一聲吃痛卻仍舊溫和的嗓音:“小心。”

“哥……”在看見對方的一瞬,蕭雲清含在眼眶裡的淚水險些決堤,“你、你怎麼就答應了這樁婚約呢?要是讓月霖知道,她會怎麼想?”

“亡人穀大有東山再起之勢,現在僅剩的三大門派休戚相關。況且,我的命是父親給的,再造之恩無以為報,隻願餘生儘忠蕭家。”

蕭蔚明的冥頑不靈著實令人心急,蕭雲清一時口不擇言:“可你終究不姓蕭,又何須為了蕭家如此賣命?!”

蕭蔚明隻是怔愣須臾,卻很快便撐起一個哀傷的笑容,勉強遮住了眉目間的苦澀,他道:“清兒,在你看來是賣命,但在我看來,是還情。”

“可我不想讓你還這份情!”蕭雲清氣紅了眼,她不住捶打蕭蔚明的胸膛,“我就想讓你娶一個稱心如意的嫂子!”

蕭蔚明沒有躲,就站在原地任其發泄,待蕭雲清冷靜下來,便抬手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痕,輕聲問道:“清兒,其實我娶誰,於你而言,當真重要嗎?”

“廢話……”蕭雲清推開他,轉身欲走,卻又回過頭,拽上蕭蔚明的領子大喊——

“因為你是我哥啊!”

第九十八章 酒未到,先成淚

因為你是我哥……

蕭蔚明呆滯良久,任由蕭雲清拽著自己的衣襟嘶吼,他在心裡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一遍複一遍,遍遍柔腸碎。

蕭蔚明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個雨夜,那時他和蕭雲清都還小,外麵雷聲震天,二人都窩在被子裡不敢出去,忽地兩道紫色的閃電相繼而來,勢若割裂蒼穹,嚇得蕭雲清哭著喊著要阿爹過來。

由於蕭蔚明年長三歲,所以他壯著膽子,拿起一把油紙傘,埋頭便淌進了瓢潑雨幕裡,可惜他好不容易跑到了清輝閣,卻沒有找到蕭玉笙,最終當他灰心喪氣準備往回走時,卻偶然發現西峰的一座破敗宮殿裡,亮著一柱香火。

何人的香火會在這種地方?

好奇使然,蕭蔚明不顧山路泥濘,鬼使神差地爬上了西峰,隻見蕭玉笙正垂首立於殿前,大雨打濕了他的全身,水滴順著發絲淌落,蕭蔚明舉著傘連忙上前,“阿爹!”

“蔚明你……”蕭玉笙下意識地便想揮袖遮擋,可惜來不及了,油紙傘落在地上,冷雨將蕭蔚明澆了個透心涼,他頓覺一股寒意由內而外地蔓延至全身,因為香案之上,是鬼王蕭葉舟的牌位。

見隱瞞無望,蕭玉笙搭上了蕭蔚明的肩膀,托付重任般地看向他,“答應我,這件事不要告訴清兒。”

“爹……”蕭蔚明華袖之下的手已捏緊成拳,顱內似有山崩地裂,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頭暈目眩。

“天權長老曾說我是天煞孤星,克六親緣,若我活著,清兒便朝不保夕,隨時都有可能死於非命……”言語間,蕭玉笙不禁紅了眼眶,可神色卻依然堅定,“但他回來前,我還不能死。”

“他”是誰?

是鬼王蕭葉舟嗎?

蕭蔚明心下猜想,或許父親所謂的“他”,便是自己素未謀麵的叔父吧。

“蔚明,人算不如天算,萬一有朝一日我和清兒發生什麼不測的話……三清灣就托付給你了。”

“不,爹……我還、我還沒有準備好……”

蕭蔚明想往後躲,可麵對蕭玉笙期待而信任的目光,他又不敢推脫,到最後,情急之下,一向以穩重著稱的長公子,竟無法控製地喊出了聲:“爹,蕭氏百年基業長青,倘若因我毀於一旦……孩兒不想當千古罪人啊!”

可蕭玉笙卻不以為然地笑了,“蔚明,盛極必衰,無論你繼承後,是延續宗門的繁榮昌盛,抑或落敗凋敝,都是命數,無需自責悔恨。”

要成為一個風雨不倒的尊主需要付出的太多,需要一肩扛起的太多,需要放棄的也太多,這些重擔將會儘數壓在蕭蔚明羽翼未豐的肩上,令蕭玉笙難免心痛。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真正的掌門,在登上寶座接受眾民的頂禮膜拜之時,便須做好為之獻身的準備。

此乃英雄所為,此乃王者風範。

後來,待蕭蔚明長大一些後,才明白了究竟何為“天煞孤星”,於是他開始學著父親的模樣,無條件地寵溺蕭雲清,默認她的自命清高,縱容她的年少輕狂。

蕭蔚明以一己之力,為自己驕傲的小妹妹創造了一個斑駁陸離的盛世江山。

他做到了。

蕭雲清一直都是三清灣無憂無慮的二小姐,她不懂何為戰爭,也不理解眾生皆苦,她隻知道不管自己想要什麼,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兄長和阿爹都會拚儘全力,隻為博她一笑。

所以當蕭蔚明被迫應允了唐氏的聯姻時,蕭雲清是錯愕的,她突然明白過來,好像世間萬物並非予取予求,很多東西,是她爭取不到的。

好像無論如何努力,都難求一個圓滿。

蕭雲清的淚滴掛在眼角欲掉不掉,可她仍倔強地咬著下唇,死活不肯低頭,蕭蔚明瞧她可愛又可憐,隧不太配合地輕笑出聲。

在接到蕭雲清自以為狠戾的眼刀後,蕭蔚明摸了摸她的腦袋,“清兒,我希望你能永遠高高興興、漂漂亮亮的,至於其他事情,交給我就好。”

言罷,蕭蔚明曲指輕輕地勾了勾她的鼻子,便轉身毅然走進了夜裡,蕭雲清一眨眼,淚水瞬間流了滿麵。

紛紛揚揚的落葉之中,天色漸漸亮起。蕭蔚明走到拐角處,在蕭雲清看不到的地方轉頭回望向她,見到她低頭落淚的身影,無力地避開了視線,“清兒,我定儘我所能,保你一世周全。”

因為他不確定,蕭雲清的這“一世”,到底還有多長時間。

樹欲靜而風不止……

是夜,月相下弦,子時十分,蕭雲清倏地睜開眼睛,她屏住呼吸,察覺到屋頂上有人。

誰?究竟是何人有這通天的本事,未經通報卻能在三清灣來去自如?

蕭雲清掀開薄被,緩慢地直起身子,她猶豫了一下,不確定自己冒然出去是否安危,但最終她還是拿上了床頭的紫金簫,決定先探一探這個深更半夜的不速之客。

屋頂上,一隻小白貓正悄無聲息地沿著瓦片走,它隻覺眼前有影子閃過,警醒地頓住腳步,瞪著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麼都看見,便頗有幾分困惑地歪歪頭。發現有人開門,它便跳下屋簷,竄進了蕭雲清的懷裡,還“喵嗚”地叫了一聲,十分討喜。

蕭雲清原本緊繃著一根弦,委實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東西嚇了一跳,她提在喉管的一口氣散去大半,不料卻聽到屋頂上方傳來一聲:“喜歡嗎?”

“老宮?”

在認出是宮羽弦的聲音後,蕭雲清循聲抬頭,比起驚嚇,更多的是喜出望外,“你站房頂上算怎麼回事兒?三清灣的守衛沒攔你嗎?還是說你沒有硬闖,隻是偷偷溜進來的?那你直接進屋不好嗎?”

宮羽弦輕點足尖,從屋頂上飄然飛至蕭雲清的麵前,看著她還呆愣愣地杵在那裡問東問西,宮羽弦揶揄道:“小二,幾日未見,功夫不見漲,倒是話又變多了。”

“你賴我話多?”蕭雲清怒不可遏地叉上了腰,她堵在門口,興師問罪,“自絕情鬼一戰過後,你便徹底沒了音信,我派淩霄去下修界尋你,結果你倒好,非但不來見我,還拔了它一根羽毛!”

宮羽弦理不直氣也壯,“誰讓它叼著我袖子不撒嘴的。”

在蕭雲清正欲反駁之際,宮羽弦一個閃身便鑽進了屋,氣得蕭雲清在她身後大喊:“那你乾脆彆來找我好了,這大半夜的闖我閨房,你就不怕我……”

誰知話音未落,宮羽弦便徑直捂上了她的嘴,熾熱的目光一下子便撞進了蕭雲清的眼裡,隻見她食指抵上薄唇,比了個噤聲的姿勢。

待宮羽弦鬆開手,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捂太緊的緣故,蕭雲清的臉竟似有似無地透著薄紅,她強裝鎮定,隻道:“夜巡的而已。”

宮羽弦點了點頭,“我知道。”

蕭雲清不屑地白她一眼,“那你心虛什麼?”

宮羽弦坦言道:“因為我是個賊,所以不能讓你出聲。”

“賊?”蕭雲清疑惑地睜大了眼睛,“什麼賊?”

宮羽弦勾起嘴角,頗有點兒得逞的意味,“采花賊。”

蕭雲清才不傻呢,她搖頭道:“我不信。”

“愛信不信,”宮羽弦指了下蕭雲清手裡的紫金簫,“這可是你娘說的。”

提到過世的母親,蕭雲清的目光頓時黯淡了,“我娘……她說什麼了?”

“她說我是個采花賊,害她無法安心出閣。”

由於彼時扶桑洲已然滅門,顧子吟出嫁當日,隻有宮羽弦一人相送,幸而蕭玉笙憐她無親無故,便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一片廢墟中的新嫁娘。

當蕭玉笙踏上這片被摧殘的土地時,他知道,現在周遭的血腥和荒蕪,皆是蕭晗留下的痕跡。

蕭晗曾率領一眾鬼軍踐踏此地,他臨走前,放了一把火,這場火,燒儘了扶桑洲的一切,在紅蓮般的熊熊烈焰之中,善與惡同歸於儘。火焰熄滅之後,蕭晗的身影也消失不見,大地成為一片焦土,屍體沉入洶湧沸騰的海中。

觸目所及,扶桑洲隻剩下一片死寂的沉默和永劫的黑暗。

在感應到蕭玉笙的距離正在靠近,顧子吟擅自摘下蓋頭,她看向宮羽弦,道:“羽弦,我出嫁後,你便也離開吧,去哪裡都好,彆再守著這片不祥之地了。”

“怎會是不祥之地?”宮羽弦否認道,“這兒是你的家鄉。”

“家鄉?”顧子吟自嘲地笑了笑,“一個伏屍百萬、流血漂櫓的家鄉嗎?”

顧子吟永遠也忘不了那日,那一日,蕭晗領軍入關,把顧氏的百年榮耀毀於朝夕之間,顧子辰本想帶著她逃跑,奈何失足闖入了無常鬼的血林,每一根樹枝上都掛著一具屍體,顧子辰為了保護她,浴血奮戰,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才不甘地單膝跪地,沒了氣息。

顧子吟當時隻覺眼前蒼茫一片,好像屬於她的晨光徹底消散了。她不停地搖晃著顧子辰,撕心裂肺地喊著“兄長”,可一直把她護在身後的人,再也不會回應她了。

第九十九章 錦瑟無端五十弦

“可否請教姑娘芳名?”

聽聞有個男子的聲音傳來,顧子吟瞳孔猩紅,她回過頭,發現蕭晗撐傘站在旁邊,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狼狽不堪的自己。

仇人近在咫尺卻不能殺,該是何等的憤恨泣血。

冷汗順著顧子吟的額頭滴下,她趁其不備,拔出蕭晗的佩劍,架在脖頸間,紅淚偷垂,手腕發力,不想卻被蕭晗抓住了劍刃。

後來,這個喜怒不定的鬼王卻大發慈悲地放走了她,並留下一句:“天高路遠,還望姑娘保重。”

顧子吟從回憶之中抽身,連帶著一身不堪重負的皮骨,她不知何時才能為母族報仇雪恨,但幾經生死,更應該活在當下,如今扶桑洲儘是冤魂和走屍,絕不能任宮羽弦久留。

可宮羽弦卻道:“子吟,我想替你守著扶桑洲,你放心出閣,我代你留下。”

“你若執意如此,我又怎能安心出閣?”

顧子吟拂袖起身,步搖隨之輕微擺動,如風中花枝,她深深地望向宮羽弦,放低了高傲一世的身姿,哀求道:“算我求你,好嗎?走吧,將過去的所有都忘了,然後仗劍天涯,接著做你快意恩仇的宮女俠。”

宮羽弦一向對顧子吟百依百順,可這次也不知怎的,她隻搖了搖頭,誠摯地說道:“我無牽無掛,萬一哪天死了都沒人收屍,你出閣後,不必惦念我,隻望有朝一日,你能得償所願。”

宮羽弦從顧子吟的手中拿過蓋頭,她垂下眸子,不敢再看顧子吟,卻在揚起蓋頭的刹那間,眼前浮現出了一支紫金簫。

大紅的蓋頭將顧子吟遮了個嚴實,但她的聲音卻透過綢緞再次湧入宮羽弦的耳畔,“送你的,喜歡嗎?”

由於蓋頭的存在,她們彼此看不見對方的神情,宮羽弦的眼裡也添了一抹再難掩飾的落寞,但她的語調仍是輕佻不羈的,“這算什麼?定情信物?”

顧子吟沒有回答,就在宮羽弦以為她不會再應聲的時候,顧子吟卻拉起了她握簫的那隻手,將自己的蓋頭挑了起來。

宮羽弦當時便呆愣在原地,“你……”

這幾乎無異於一場暗夜海邊的邂逅,是出水的塞壬對上為之駐足的嫡女,是相遇時濕潤的眼神,鮮活的自己和僅此一次的今日,以及你。

可惜她們沒有這樣的運氣,在滅族的扶桑洲和昌盛的三清灣之間,亙橫了太多了鮮血和生命,責任與戰爭。

顧子吟不得不嫁。

“吉時已到——!”

嗩呐一吹,不是大喜,便是大悲。

水光瀲灩,花轎四搖。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等到宮羽弦回過神來,顧子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喜慶的餘音裡。

回憶的最後,是顧子吟一雙含淚的桃花眼。

“老宮?”蕭雲清舉起手在宮羽弦的眼前晃悠了兩下,“你想什麼呢?”

宮羽弦尚未全然從思緒裡抽身,誰知便有人將她拽回了現實,她眨了下眼,隻見蕭雲清狀若柳葉桃花的眉目,隔著歲月流年,與蓋頭下的顧子吟驀然重疊。

難怪有故人之姿,原來是故人之子。

宮羽弦失神良久,最終抵不過一聲苦笑,“這支紫金簫,原是你娘的定情信物,如今送你,也算物歸原主。”

蕭雲清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她對於顧子吟的過去知之甚少,僅在彆人的隻言片語裡,勉強拚湊出一位她素未謀麵的阿娘。

宮羽弦掀衣坐下,毫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聽說你兄長不日即將大婚。”

蕭雲清坐到她旁邊,盯著桌子上的一滴水發呆,嗓音也變得悶悶的:“嗯。”

“怎麼,不開心?”

“嗯。”

“嘶,叫什麼來著……”宮羽弦苦思冥想了須臾,而後豪邁地一揮手,“叫什麼都無所謂,就那個姓月的小丫頭,因為她跟你哥有情,所以你不開心?”

蕭雲清越聽越沮喪,這次連個敷衍的“嗯”都沒有了,但宮羽弦卻語重心長地道了一句:“他若不娶,就該你嫁了。”

蕭雲清有一瞬間的茫然,不過很快便明白了宮羽弦的言下之意,若蕭蔚明以死相逼,立誓不娶唐姝婉,那與蓬萊島聯姻的,便將會是她自己了。

“你為你哥和未過門的嫂子惋惜,可你自己想嫁嗎?”宮羽弦一針見血地問道,“嫁一個可能連麵都沒見過的人,你甘心嗎?”

“……”

“你願意重蹈你娘的覆轍嗎?”

蕭雲清沉默了,在宮羽弦的再三逼問下,她終於道出了自己的私心:“我不願意……”

“不願意就對了。”宮羽弦似是對這個答案頗為滿意,她起身走到蕭雲清的後方,在暗處搭上她的肩膀,“小二,無論是你爹的偏愛或是蕭蔚明的恩情,你坦然受著便好,權當是他們欠你的。”

“為什麼?”蕭雲清問著便想轉過身,但宮羽弦卻加重了力道,虎口死死卡著她的肩頸處,讓她不得動彈,“好痛!老宮你輕點兒……不是,他們到底欠我什麼?”

宮羽弦依舊沒有鬆手,隻是繾綣地喚了她一聲:“小二。”

蕭雲清沒吱音,她現下正暗自發力,準備卯足勁兒掙開鉗製,不料卻聽得身後的宮羽弦說道:“下月初九,我會親自送你一份大禮。”

“什麼大禮?”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話音落地的霎那,蕭雲清感覺肩膀一鬆,方才的鉗製已然撤去,那便代表,她走了。

雲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

六月初八,不期而至。

蕭晗定做的喜服到了,這兩套衣裳是他專程請了姑蘇的繡娘趕出來的,金絲銀紋,線腳密實,樣式華麗而莊重,饒是見慣了好東西的蕭晗,在收到衣服後也煞是滿意,直接一擲千金給繡娘當辛苦費。

他獻寶一般跑進小院,朗聲道:“師尊,喜服到了,趕緊換上辦正事兒吧……”

話音未落,卻看到暮塵正在舞劍。

暮塵的神器本是靈鞭,但殺氣濃鬱,有毀天滅地之勢,他從不輕易動用,倒是這柄軟劍時常出鞘,偶爾乘興既來,保不齊還會舞上一段。

此刻日光傾城,許是練劍熱了,暮塵脫了外袍,隻留裡頭一件白綢中衣,料子隨著晨風而微微拂動,瞧上去飄逸十足。他沒有束發戴冠,而是把長發全部挽起來,綰了個利落的高髻,顯得格外精神,也更加清瘦。

長劍爭鳴,刃鋒如雪,他舞劍的姿態剛中帶柔,劍花挽起時淡若芙蕖照水,冷電出勢後猶如蛟龍破空,一張一弛,一收一放,都點在了最好處,蕭晗立在不遠處看著,竟是半點瑕疵也挑不出。

忽然間暮塵眉峰一凜,軟劍朝池中一指,但見招式淩厲,抽刀斷水,竟是為劍鋒所迫,久不能合。他足尖輕點,長身掠起,輕盈地自劃開的水波中央飛過,白袖湧動,神仙般飄然落至池子對岸的破漏屋簷上。

寧狐村自被屠後,周遭總隱約有些陰冷,即使在晌午十分,也難見到全須全影的太陽,雖不理解為何暮塵今日這般有興致,但蕭晗縱身緊隨,趁暮塵未設防,便登徒子似的從身後摟住了他的腰。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旁飛過的烏鴉嘶啞地叫著,暮塵倏地往後拔了三丈遠,蕭晗被他帶得腳下不穩,隻好暫且放手,側身退避開來,隻見暮塵自如落地,還慢條斯理地整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我教你的,可還記得?”

涼風吹起他額角散落的碎發,端的是不怒自威,蕭晗活了兩輩子,不想再當他沒名沒分的徒弟了,於是打哈哈地說道:“先彆舞了,你試試喜服合不合身?”

暮塵輕聲一哼,忽然想起蕭晗也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從他上一世及冠起,自己就再沒有和他對過招,不由地心中一動,轉念間,人已挾劍飄然而起,低喝道:“葉舟,接劍。”

蕭晗:“……”

這玩的又是哪套啊?

他原想著萬事俱備,馬上便可抱得美人……呸,抱得師尊歸了,但這臨了臨了,怎麼還動上手了?

可惜那劍風竟是淩厲非常,暮塵也是說一不二的性子,絲毫不留情。

蕭晗被迫與之交手,卻隻是來回躲閃,深知暮塵不忍動用全力,他便愈發肆無忌憚,甚至還撩了一下暮塵鬢邊的青絲。

“好了,師尊彆打了,徒兒認輸還不行嗎……”

不等蕭晗說完,暮塵便再度提劍而上,這次劍刃挾火,顯然是動了真格,看來他並不打算給蕭晗未戰先降的機會。

暮塵的速度太快了,致使蕭晗連殘影都未瞧清,便感覺一股剛勁之風直撲麵門,他偏頭朝左一躍上樹,誰知軟劍卻有神性一般如影隨形。蕭晗在心中叫苦不迭,奈何也不敢輕敵,他折下一截樹枝,迎身飛向暮塵。

“師尊,得罪了!”

軟劍之力勢不可擋,樹枝瞬間便被絞碎,但蕭晗卻沒有要躲開的意思,眼見劍尖即將刺入他的肩膀,暮塵及時偏開方向,但蕭晗借機近身三尺,一手輕點上暮塵的脖頸,他得意地歪了歪頭,“師尊,還來嗎?”

第一百章 一弦一柱思華年

暮塵抬手,劍鋒猛地一下觸在了蕭晗肩頭,“若我方才沒有收手,你可知會如何?”

樹枝哪裡抗得住利劍,隻不過是替蕭晗爭取了一刹那的生機罷了,幸而他死裡逃生慣了,即便身處明顯的下風也不犯怵,反而愈戰愈勇,四兩撥千斤。

“知道呀,若師尊沒有收手,徒兒的這條胳膊早就沒了。”蕭晗笑得天真,他欠抽地湊到暮塵身邊,“還得多謝師尊手下留情……”

“我便是這般教你的嗎?”

蕭晗言辭真誠,但暮塵不以為意,他手腕一掣,軟劍卻已迅速掙開,長刃一橫,自後頭抵住了蕭晗的脖子,“你沒用心,重來。”

說著,他將自身強悍的靈力灌入軟劍,刹那間焰照長空,生生將蕭晗逼退兩步,而後猛地斥後,與蕭晗拉開距離,同時一道劍光閃過,淩空掠起劍風,朝蕭晗一劈斬去。

“師尊你這又是要鬨哪樣……”

話雖如此,但蕭晗沒辦法,隻得折枝再上,但他這次倒不急於求成了,反而讓樹枝與自己融為一體,儘量避免與劍刃正麵交鋒,哪怕不得已摩擦相撞,他也會腕骨發力,用自己去承接暮塵的攻擊,確保樹枝不至於太早便折成兩半。

一時間樹枝與長劍在空中打得叮當作響,靈流對峙,焰電齊飛,一招一式都極儘巔峰,行雲流水,轉眼間二人已拆過百餘招,竟是膠著難分,上下難辨。

暮塵見此開始步步緊逼,蕭晗無暇躲避,樹枝因無法承受這樣高強的衝擊而發出不祥的聲音,最後伴隨二人在空中的近身一搏,竟錚然嗡鳴,碎成斑駁晶瑩。

蕭晗再次淪為赤手空拳,逐漸被激出了本能,若說他方才的招式還有點兒光明磊落之意,那現在的一舉一動便無不狠辣狡黠,他的吐息間都帶著一股陰翳,竟絲毫瞧不出當年那個小徒弟的影子,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詭譎之處和月霖有幾分像,卻要比月霖高明出了太多。

暮塵還沒來得及收回軟劍,蕭晗便身形極敏,猶如魅影般徑直朝暮塵襲來。似是沒料到他這一招,暮塵提劍格擋,誰知蕭晗徒手便要去抓劍刃,他的一雙眼眸亮得駭人,好像執念作祟,如火如荼。

試煉罷了,何必上綱上線,暮塵擔心傷到蕭晗,於是收劍作罷,蕭晗也沒有繼續執迷不悟,很快又變成了素日裡一副浪蕩子的模樣,他在暮塵收劍的同時,用指尖狀似無意地蹭了一下後者的手背,腦門上就差刻一個大寫的“流氓”。

暮塵不予計較,卻正聲道:“我教過你,切忌以身涉險,為何徒手抓劍?”

“不抓也行,”蕭晗嬉皮笑臉的,沒個正經樣子,“師尊你讓讓我嘛。”

暮塵問他:“我讓你到幾時?”

“你讓我一輩子吧。”

不待暮塵反應,蕭晗用鞋尖挑起一顆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暮塵的劍上,尋常兵器過剛易折,軟劍卻似通曉事理,它反其道地彎過去,不料卻被蕭晗兩指夾住,而後向上一撩,正好斬下了暮塵的一縷青絲,“今日斬君一發,餘生定會補償。”

蕭晗把那縷青絲編進自己的長發裡,還文鄒鄒地誦詩一首:“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歡娛什麼來著?”

奈何下一秒便吃了沒學識的虧。

暮塵神情複雜地瞟了他一眼,接道:“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語畢,卻不肯再麵對蕭晗,反而捧著喜服回了屋子。

蕭晗從中竟感覺到了賭氣的意味,隻聽暮塵臨關門前,故作冷淡地說:“若你他日再度涉險,不管你斬幾縷頭發,都不作數了。”

蕭晗從善如流地舉起三根手指發誓:“放心吧師尊,我保證,再也不敢了。”

暮塵轉過頭去,隻留下一句乾巴巴的:“最好如此。”

“師尊,其實你不用太過擔憂的。”深知暮塵是關心自己,蕭晗跟在後麵,軟著語氣哄他,“無論多惡的鬼,一旦它找到了返陽的路,便不願意再回地獄裡去了,我也一樣。”

說到這裡,暮塵終於有了一絲動容,他正要關門的手一僵,垂眸思忖了片刻,卻又聽蕭晗耍無賴道:“所以隻要你同我成婚,我在塵世有了牽掛,就不容易死了。現在喜服已成,等我回頭找人算個良辰吉日,就順帶著把堂拜了吧。”

不想暮塵卻道:“這種事情哪有順帶之說?”

蕭晗眸子一亮,“師尊的意思是……”

暮塵心照不宣,“擇日不如撞日。”

“!”

蕭晗激動得直接抱起暮塵轉了兩圈,他是打心眼裡高興的,好像上一次這般高興的時候,還是拜暮塵為師的那日。

滄海桑田,白雲蒼狗,幸而君心依舊。

知道蕭晗喜不自勝,暮塵也沒斥責什麼,隻是嗔他一句:“胡鬨。”

“不胡鬨啦~”蕭晗比暮塵高了小半頭,他一垂眸,便輕而易舉地望進了對方的眸子裡,百感交集的情愫將他的眼眶染得通紅,“暮塵。”

暮塵心疼他,自然溫柔地應了聲,卻不想蕭晗又喚了一聲:“褚尋憶。”

莫名提及這個名字,倒是令暮塵啞然了,蕭晗冷不防地問道:“你更喜歡我叫你哪個名字?”

他們之間有許多過去不曾坦言過,但大多數時候二人心照不宣,不攻自破,沒必要解釋太多。可這次蕭晗忽然就沒有把握了,他不確定暮塵是否願意放棄往昔的一切,從俯瞰芸芸眾生的神壇一躍而下,隻為與自己在凡塵俗世長相廝守。

暮塵是深孚眾望的玉清仙尊,他有睥睨天下的法力、未及弱冠便取得神器的稟賦,但褚尋憶什麼都沒有,他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不等蕭晗思慮過多,暮塵便拔出了腰間軟劍,放在了蕭晗的手裡,“我原先名叫褚暮塵。”

“什麼……”

蕭晗難以置信地撫過劍鋒,暮塵的這句話霎時把他的思緒從九霄雲外拽了回來,他發現靠近劍鄂的脊刃處刻有小篆,是“衣”、“者”二字。

“衣者,褚也。”暮塵低下了頭,眉梢眼角儘是懷念的神色,隻是其間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淡淡的落寞,“我自幼成孤,拜師便隨了褚顏的姓,但後來,褚顏遇劫飛升,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不曾找到她。我彼時尚且少不更事,以為是她不告而彆,便一氣之下舍了姓氏……”

怕暮塵自責,蕭晗抱住了他,珍重卻未逾矩,“彆想了,師尊,我相信褚顏會理解的,你知道我之前在歸真界看到了什麼嗎?”

暮塵聞言,不禁抬起了眼眸,四目相對之間,蕭晗執起了暮塵的手,溫柔地吻了吻他泛涼的指尖,“臨飛升前,她說‘與君相逢一場,褚顏三生有幸’。師尊,飛升之人需要斬七情戒六欲,但你是她於此紅塵裡,唯一的寄托和牽掛,她會明白的。”

暮塵怔愣半晌,終於勉強點了點頭,他道:“其實葉舟,我一開始告訴你我姓褚,是因為我真的很懷念自己曾經姓褚的時候。”

沒有守護蒼生的大義,沒有玉清仙尊的責任,每日除了打理庭院裡的梅花,就是執子對弈,累了便小憩柳塘,如此年複一年,歲歲有今朝。

暮塵輕啟薄唇,可又不知該作何回答,他猶豫的樣子卻換來蕭晗的一聲輕笑,正欲問這逆徒在笑什麼,但蕭晗卻虔誠地捧起了暮塵的臉,似乎在告訴他:“不必多言,我懂。”

見暮塵沒有躲避的念頭,蕭晗探過頭去,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一吻,很輕很輕,蜻蜓點水一般的力度。

朝陽下的鳶尾花開得很美,風吹過,花瓣輕顫,綠葉微搖,風中漫漾起馥鬱芬芳的香味,春天來到這片曾遭屠戮的野地,一點也不吝惜。

明媒正娶講究晨迎昏行,但他們委實沒有什麼要迎的賓客故友,而且距離黃昏拜堂的吉時還早,所以蕭晗準備在下修界發些喜糖,圖個好彩頭。

暮塵則打算留在家中洗手作羹湯,雖然蕭晗對於他的廚藝表示存疑,但有生之年竟然能吃上師尊的飯菜,他願意暫時為愛失去味覺。

臨出門前,蕭晗用幻象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介書生的模樣,鑒於之前跟無常鬼打過照麵,他一時半會兒也不能再頂著自己的臉招搖撞市了,一來是容易招鬼,二來他就想撒點兒喜糖,單純圖個樂嗬而已。便讓大家以為,下修界有個書生娶了他思慕多年的意中人吧。

蕭晗走在街上,四麵八方地發送喜糖,由於出手不凡,還引來了不少孩童,他們一邊哼著什麼童謠,一邊往蕭晗的身邊湊。

“明淨山,昆侖關,一山一關佑長安。”

“蓬萊島,三清灣,兩湖交彙隔水觀。”

童謠的節奏輕快而活潑,蕭晗分糖的時候不免聽了一耳朵,他發現這童謠除了膾炙人口外,也沒什麼意思,應該是這群孩子瞎編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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