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孤燈不明思欲絕
仙門百家的陳年舊事,都快被下修界念叨碎了,畢竟不少庸人都對成仙得道極為向往,所以近百年來,這種童謠、傳說數不勝數,但大多都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俗事,委實乏善可陳。
況且窮街小巷裡傳的童謠,蕭晗原本也沒怎麼留心,直至五六個孩子成群結隊地跑過去,其中有個小丫頭撞上了蕭晗,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腦袋,還不停嘀咕著:“黑白交錯乃天意,蕭唐從此結連理。”
蕭氏和唐氏……
奇了怪了,自唐夢安仙逝以後,三清灣和蓬萊島算是結下了梁子,二十年間再無往來,怎的會莫名出現在下修界的童謠裡?
蕭晗遞給了小丫頭一顆喜糖,問道:“你說的可是蕭峰和唐夢安?”
“不是呀,”小丫頭天真地搖了搖頭,她把喜糖含在嘴裡,稚嫩的臉蛋凸出了一塊小鼓包,“這個‘蕭’指的是如今三清灣的長公子蕭蔚明,他翌日便要迎娶蓬萊島嫡女唐姝婉了,大哥哥你不知道嗎?這樁喜訊在下修界都傳開啦!”
蕭晗不可思議地蹙緊了眉,他遲疑道:“蕭蔚明要娶……唐家的女兒?”
小丫頭含著糖,說起話來有些模糊,“對呀,據說這樁婚事,還是蕭公子自己求來的呢。”
蕭晗不解,“他自己求來的?”
“蓬萊島原本想求娶蕭二小姐的,然後不知怎的,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小丫頭突然不肯說了,喜糖已經被她含化了咽進肚裡,然後她意有所指地盯著蕭晗手中的錦囊,擺明了還想要糖的意思,蕭晗一股腦地把喜糖全塞進她的小口袋裡,又問:“那‘黑白交錯乃天意’該當何解?”
掂了掂錦囊的份量,小丫頭露出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她這才繼而說道:“大哥哥,我偷偷告訴你哦,之前蕭蔚明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亡人穀的女鬼,現在棒打鴛鴦了,我娘說這叫‘正邪不兩立’,是天意。”
“什麼女鬼?”蕭晗佯裝不知情的模樣,繼續向小丫頭打聽,“三清灣是數一數二的名門正派,蕭掌門怎會允許蕭公子和一個女鬼在一起?”
“自然是不許的。”小丫頭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畫像,然後湊到蕭晗耳邊悄聲道,“現在蕭、唐兩派的修士都在四方雲遊,說隻要遇到那個女鬼直接就地處死。”
蕭晗接過畫像,展開細瞧,筆墨描繪的眉目清秀可人,衣著打扮也隻是凡間普通女子的模樣,但殊不知,這畫上的,卻是亡人穀的九大惡鬼之一,夢鬼月霖。
果不其然……
畫上的月霖仍是笑的,她笑得嫣然而俏麗,一如她如花似玉般的年紀,蕭晗看著看著,心頭不禁泛起一陣酸澀。
無意瞟見他眼眶發紅,小丫頭好奇地問道:“大哥哥你怎麼了?”
蕭晗把畫像的褶皺仔細撫平,然後把它放進了前襟裡,“沒什麼,隻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小丫頭仰起臉追著問:“是誰呀?”
蕭晗也不瞞她,隻道:“我妹妹。”
小丫頭呆呆地“噢”了一聲,隨後也變得悵然起來,蕭晗瞧她莫名其妙地悲從中來,未免覺得好笑,“怎麼了,你也有個妹妹?”
“有的,但她很不聽話,還總闖禍,”小丫頭叉著腰抱怨道,“一點兒也不讓人省心。”
蕭晗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是啊,一點兒也不讓我省心……”他欲言又止,沉默地跟小丫頭對視半晌,最終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小丫頭跟在他後邊,一邊跑一邊問:“大哥哥你去哪兒?”
隻聽蕭晗回道:“救我那個不聽話的妹妹去。”
小丫頭急切地抓上他的衣裾,新郎官的大紅錦服隨風飄動,“可你不是剛成了親嗎?為了救妹妹,連新過門的媳婦兒也不要了?”
“媳婦兒自然是要的,但我也不能叫人把她欺負了呀。”
言罷,蕭晗偏過了頭,小丫頭看不清他的神情,隻覺麵前的人徹底融進了周遭的陰影裡,身上溢著難以言喻的蒼涼,“大哥哥……”
蕭晗應聲回過了頭,他的眸子閃著明媚的光亮,好像他依舊是方才發喜糖的少年郎。
小丫頭懵懵的,但看見蕭晗的笑容,攥著衣裾的手不由自主便撒開了,“大哥哥,好人有好報,你發了這麼多喜糖,一定是個頂好的人,我相信你妹妹會平安無事的。”
蕭晗啞然失笑,他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瓜,道:“借你吉言。”
小丫頭說得沒錯,好人有好報,可惜蕭晗不是如她所言那般頂好的人。
待蕭晗回到寧狐村時,正巧撞見暮塵正在門口踱步,似是等候良久,“師尊……”
還不及道一句“我回來了”,暮塵便轉身打開了門,示意蕭晗進去,“有人要見你。”
蕭晗一進屋,便對上了一雙半哭半笑的眼睛,“老無常?”
可能是習慣使然,無常鬼見到蕭晗還是惶然下跪,他急道:“啟稟鬼王,屬下感應到夢鬼魔息陡變,恐有走火入魔之勢!”
九大惡鬼歃血為盟,素來相知相守,無常鬼能說出這番話,也並不在蕭晗的意料之外,“我知道。”
老無常思忖了片刻,將自己所見所聞全部一五一十地交代給了蕭晗:“屬下趕來之前,曾聽聞了一首童謠,恐是有人故意為之,目的就是為了激怒夢鬼,以此引蛇出洞,斬草除根。”
暮塵自始至終沒有出去,自是不知道下修界發生了什麼,他不禁疑道:“什麼童謠?”
蕭晗無意間看到了桌子上的喜酒,旁邊還有幾道小菜,他幾近恍惚地回道:“黑白交錯乃天意,蕭唐從此結連理。”
無常鬼有了謀算,篤定道:“不錯,想必夢鬼也正是聽到了這首童謠,才會魔息不定,心起殺意,屬下抖膽猜測,夢鬼此刻恐怕已經在去往三清灣的路上了。”
但蕭晗仿佛並不意外,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無常鬼的官帽,“老無常,你特意跑來告訴我這些,不怕新主子刁難你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常鬼倒是直言不諱,他垂首作揖,勸道,“鬼王還是早做打算吧,時間不等人的,再晚一步,怕是夢鬼連全屍都保不住了。”
蕭晗沉吟須臾,而後問他:“蕭蔚明的大婚定在哪日?”
“六月初九,也就是明日。”無常鬼拿出骨哨,雙手奉上,“鬼王若即刻啟程,屬下便召喚幾隊走屍隨您同行。”
蕭晗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想著隻要能及時攔下月霖便好,無需同三清灣開戰,更何況這哨子是用死人骨頭製成的,蕭晗嫌膈應,也不樂意摸,於是他一擺手,“不用,我一人去,省得打草驚蛇。”
但無常鬼卻十分執著,“您還是收下吧,屆時若有什麼不測,也好以防萬一。”
見蕭晗各種猶豫,暮塵便想主動接過來,不料蕭晗見此立馬擋住他的手,順勢收下了無常鬼的哨子,“行了老無常,你可以走了。”
無常鬼踟躕良久,最終摘下官帽,掀衣而跪,行的是君臣之禮,“屬下告退。”
無常鬼走後,暮塵本想把手抽出來,可蕭晗又握緊了兩分,弄得他不明所以,“怎麼了?”
“你彆碰這種東西,”蕭晗把骨哨又放遠了一點兒,在麵對暮塵不解的表情時,他沉聲解釋了一句,“臟。”
不知是否是暮塵常年穿著一襲白衣的緣故,蕭晗對於他的乾淨總是護得厲害,以前在蠱洞裡就不讓他沾血,現在又冷著臉禁止他碰鬼界之物。
跟小狗護食一樣,思及此,暮塵不禁發笑,但蕭晗畢竟不是什麼小狗,他更像一匹孤軍奮戰的狼王,獨立於高崖之上,俯瞰著慌不擇路四處逃竄的獵物。
但狼王偶爾也有幼稚的時候,蕭晗把臉埋進暮塵的頸窩,還不安分地咬了一口,他的聲音悶悶的,隻問:“笑什麼?”
“嘶……”暮塵吃痛,他倒吸一口涼氣,起身想趕走貼在自己身上的大型犬,“你屬狗的嗎?”
“錯,”蕭晗抬起臉,帶著淺淺的笑容,他舔了下唇角,似是回味無窮,“我就是師尊的狗。”
人不要臉當真是天下無敵。暮塵拿他沒辦法,隻好安撫般拍了拍蕭晗的背,末了言歸正傳道:“無常鬼的話有幾分可信?”
“不知道,”蕭晗在暮塵的頸間蹭了蹭,話語間的呼吸灼熱,打在了後者的耳畔,引起一陣酥癢,“但在入穀之前,他讀過幾年書,是個聰明人。”
“你彆鬨……”暮塵被他撩撥得不自在,下意識便想躲開,誰知蕭晗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口吻是不容置啄的霸道:“彆躲,我快走了。”
暮塵回握住蕭晗的手,好像眷戀不舍地挽留,“你去哪兒?”
蕭晗不置可否,隻是愧疚地避開了視線,他的眸底蕩漾起一泓水色,映出了他內心的風霜苦寒,“對不住了師尊,這堂,怕是得過兩天再拜了。”
第一百零二章 卷帷望月空長歎
月霖於蕭晗而言,是主仆,更是兄妹,蕭晗毋庸置疑要去救她,暮塵沒有理由阻攔,但他心底不安,因為這一切都太過巧合了,其中恐有蹊蹺。
“葉舟,你想沒想過,或許這首童謠正是無常鬼散播的也未可知,若你前去……”
“我知道這無異於自投羅網,幕後主使八成已經挖好了陷阱,現下擺明了是請君入甕,至於跳與不跳,全憑我自己了。”雨絲和雲煙一齊輕揚,蕭晗走出房簷的陰影,沉默地凝望遠方,臨了他轉過身,深切地與暮塵兩兩相望,“師尊,我該走了。”
暮塵頓了片刻,問道:“回三清灣?”
蕭晗點點頭,他神情黯然的麵容上,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淒然之色,“我出來晃蕩的時間夠長了,差不多該把二十年前的恩怨了結一下了,況且月霖……我得救她。”
暮塵眉心微蹙,睫毛低垂,他半闔著眼,眸中幾乎沒有神采,手中還捏著一枝紫荊花,微向前傾著,好像要贈與誰,但寧狐村的陰氣不散,花已經敗了,隻有零星幾朵還未從枝頭枯落。
蕭晗蹲在暮塵身前,真真切切地端詳著衣穿喜服的師尊,純正的朱紅將眼前人襯得更加白皙高潔,他烏黑的青絲挽起了發髻,輕攏慢撚的流雲鬢邊垂下幾顆珍珠,劍眉淡掃,雙眸點漆,容顏若仙。
這一幕蕭晗幻想了好久,久到自上輩子起,他便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夠與暮塵廝守終生。
可惜他未能得償所願,妾室終究穿不了獨屬發妻的正紅,玉如意挑起的蓋頭也是媚俗的粉色。
而今,他終於娶到了他。
可他也終於要失去他了。
蕭晗心中五味雜陳,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始,末了冒出一句:“師尊,你彆恨我……”
蕭晗這話沒頭沒尾的,但暮塵卻沒有多言,他心領神會地看向蕭晗,俯身擁住茫然若失的小徒弟,隻寬慰道:“葉舟,其實你不用顧慮太多,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捫心自問,無愧便好。”
過了很久,蕭晗才避開暮塵的懷抱,緩緩站起了身,他閉上眼睛,不願再正視暮塵,然後開口,嗓音卻有著令人無措的平靜:“可我若有愧呢?你會恨我嗎?”
近乎是無解的問題,但蕭晗還是問了,問完之後自己又呢喃著答:“你會恨我的。”
暮塵望向他的背影,幾度埋沒於密集飄搖的雨幕裡,“葉舟,你到底瞞了我什麼?”
蕭晗莞爾,笑顏如春光般明豔,可眼底的落寞卻融進了陰沉的天空下,在難分敵我的黑暗中,這份私心沒有被他掩飾得很好。
“沒什麼,先喝喜酒吧,然後還得勞煩師尊,陪我一起回趟三清灣。”
蕭晗進屋,抖落一身的雨水和疲憊,他兀自帶著笑意,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遞到暮塵手裡,而後才漫不經心道:“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就把事情的原委悉數奉告,好不好?”
暮塵接了過來,卻在蕭晗挽起胳膊想喝交杯酒的時候,他抽身而起,低垂著眸子輕喚了一聲:“蕭葉舟。”
蕭晗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但他仍故作輕鬆地仰起頭,直接對上了暮塵明察秋毫的目光,“怎麼了?”
可暮塵並未示弱,他隻道:“你允過諾,要陪我下一輩子的棋。”
外麵大雨瓢潑,打在瓦上簷間,如癡如狂,“滴滴嗒嗒”的聲音愈演愈烈,令人焦躁不安。
蕭晗一時語塞,愣了良久也才道出一字:“我……”
哢嚓——!
雷霆轟鳴,響徹雲霄,好似一道紫電劈開了蒼穹,恍如白晝。但蕭晗和暮塵卻依舊四目相對,誰都不曾移開視線,一如誰都不肯率先妥協。
不知過了多久,暮塵終於開口:“可你至今,連執子都不會。”
許是相隔的時間太長,再開口時,蕭晗又變回了他素日裡無所顧忌的樣子,“那等我回來,你親自教我。”
關於日後的諾言就如此輕易許下,可能也隻是為了讓眼前人的神情不再那麼哀傷。
“不止下棋,等我回來,咱倆完婚。”
蕭晗邊說邊站了起來,他捧起暮塵的左手,把酒杯放入他的指間,隨後半低下頭,就著這個姿勢把喜酒喝了個乾淨。暮塵兀自立於原地,他在蕭晗湊過來的時候稍微傾斜了酒杯,好叫後者喝得舒服一點兒。
隨著濁酒流入口中,咽喉滾動,暮塵終於不再去看蕭晗,轉而閉上眼將另一杯酒一飲而儘。
正當辛辣醇厚的酒水劃過舌尖之際,暮塵隻覺渾身一滯,再也動彈不得,他手上脫力,嫣紅的酒杯便掉在地上,摔了稀碎。
蕭晗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年,他尚且是三清灣的蕭二公子,晨修時在歸一台上與旁人比試,誰知對方技不如人便使暗箭偷襲,不足三寸長的箭矢擦過他的踝骨,想來是要斷其筋脈一路。
蕭晗經了這般風險,卻全然沒有後怕,他趁其不備,掌中攜了紅光,狠狠地拍在對方的胸口上。
暮塵麵無表情地沉默半晌,拂袖而去,待到蕭晗自行請罪之時,一道淩厲的金光將他打飛了出去,宮殿後院之中頓時血花四濺。
“緣何傷人?”
蕭晗趴在地上,靈鞭抽過的地方好似有烈火在燒,他爬不起來,隻得垂眸辯解,聲音啞然:“弟子……弟子不曾,還望師尊明鑒……”
“好,那便隨我同去歸一台。”
暮塵不再追究,蕭晗還暗自報有一絲慶幸,可真當他走到戰台中心的時候,雙膝一軟,徑直跪了下去。
蕭晗彼時還不知道,那是暮塵為了管束徒弟,獨創的骨戈術。
其因邪念而生,有殺意或貪求過多皆會遭此反噬,施法者必定心無旁騖,方能情急之下,控製他人行動。
“蕭晗,你屢教未改,實為不堪,我命你五日於此思過。”
即使並非宗門血統,可蕭晗畢竟也算名義上的二公子,歸一台——每日都有眾多學修比武試煉的地方,他要在這裡,跪上五天?
歸一台很高,一共百級台階,蕭晗拖著幾乎動不了的膝蓋,一節一節地爬了下去。
一開始他還在乎顏麵,提起衣擺慢慢地挪動雙腿,可石階磨得太疼,蹭一步便冷汗直流,後來,蕭晗乾脆雙手撐地,喪家之犬一般趴在地上。
待他終於爬下了歸一台後,石階上留有兩道血痕,自上而下,如同地獄厲鬼爬過的返陽之路,殷紅斑駁。
這段記憶太過痛徹,乃至曆時兩世都未嘗磨滅,蕭晗不願再度回想,他打橫抱起暮塵,將他安放在了鋪滿大紅被褥的床榻上。
“師尊,其實骨戈術,我上輩子就會了。”
蕭晗攤開被子替暮塵蓋好,屋外雷雨連綿,以免他受了風寒。
“對不住,我騙了你,但隻此一次,不為大過,三日之後,骨戈術自會解除,隻是委屈你這三日了。”蕭晗背過身坐於床頭,潑墨似的長發搭在肩上,發梢掃過了暮塵幾乎沒有知覺的手腕,黑與白的交彙格外割裂。
他笑道:“反正上輩子你也誆了我一次,然後用骨戈術讓我在歸一台跪了五日,咱倆就算扯平了。”可這個笑容卻越發苦澀,蕭晗不住地顫抖,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落在了自己手背上,他半闔著目,似是喃喃自語一般:“其實我不是要刻意瞞你的,暮塵,但很多事情,我不能說。”
蕭晗的嗓音一直控製得很好,由於背對著床,暮塵看不見他通紅的眼尾,直到此刻才終於聽出了些許難以自抑的哽咽,“對不起師尊,我可能就是個膽小鬼,我不想看見你心灰意冷的樣子,更怕你恨我……”
聽著蕭晗自責的言語,暮塵感覺心臟是抽搐般的疼,其實他很想從身後抱住蕭晗,告訴他自己從始至終根本不曾怪過他,奈何骨戈術的緣故,暮塵動不了,也沒法說話。
蕭晗極其混亂,他捂住腦袋,佝僂著背,語氣是近乎於卑微的哀求:“你彆恨我,好不好?”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徹底壓垮了他的脊梁,暮塵凝神發力,卻也隻能勉強動了動指尖,蜻蜓點水似的觸到了蕭晗的手。
蕭晗終於如夢初醒地回過了頭,在暮塵溫柔包容的注視下泣不成聲,他把他擁在懷裡,因為唯有師尊,能安撫他的魂。
蕭晗抵住暮塵的額頭,也不知該如何說出更軟的話,隻好笨拙地蹭著他的麵頰,二人唇齒相貼,鼻息相聞,眉目間的濕潤,是淌了很久的淚。
“求你了,彆恨我,我會儘力彌補的,但求你不要恨我……”
蕭晗的聲音止不住地發抖,但他仍撕咬上暮塵的薄唇,竭力維持著表麵的占有,好讓自己顯得不這麼狼狽。暮塵沒有任何回應,但他信任而痛惜的眼神,仿佛就是對於蕭晗最好的迎合。
終是黃粱夢一場,不過整夜荒唐。
旭日東升,待暮塵清醒之後,蕭晗已經走了,隻剩下空蕩蕩的窗欞,風吹花落,好像他從未來過。
第一百零三章 啼鳥還知如許恨
蕭蔚明和唐姝婉的大婚之日就在今天,正是良辰好美景,映襯才子配佳人,卻忽然有個流言甚囂塵上,開始在各大門派的賓客間流傳開來。
譬如下修界便不乏有津津樂道之人——
“在下近日得知一事,雖有駭人聽聞之嫌,但仔細想想,十有八九是真的,閣下可有興致聽上一聽?”
“巧了,我這裡也有一件秘聞,是關於三清灣的。”
對方頗有深意地揚了揚眉,意味深長道:“閣下所知的秘聞,是不是跟今日大婚之人有關?”
“確是如此。”
二者齊齊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壓低聲音道:“在下聽說三清灣的蕭公子和……”
另外一人聽到這裡便繃不住了,公子風度也不要了,“噗”地笑出聲來,激動道:“對對對!就是這件事兒,蕭蔚明和亡人穀的一個女鬼有染!”
“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沒想到連閣下這般不愛聽碎語閒言的人都知道了。不過聊這事兒,聲音得輕一點兒,怕是隔牆有耳……”
隔牆的確有耳。
自離開寧狐村後,蕭晗便聽聞了許多關於蕭蔚明和月霖的傳言,從最開始走街串巷的童謠,直至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這件事兒越傳越邪乎、越傳越香豔。想來無常鬼所言沒錯,此舉便是為了激怒月霖,好引她現身於三清灣,然後四大門派正好借機合力將其誅殺。
“蕭蔚明都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還怕隔牆有耳?依我看呐,他們倆也算是婊子配狗,天長地久,隻是委屈蓬萊島的唐姝婉嘍。”
聊到興致高漲處,兩個修士還未來得及相視一笑,便被一股強大的魔息掀翻了數丈之遠,他們雙雙腦袋著地,額頭皆磕出了一塊血印子,像是對著來者參拜叩首一般。
蕭晗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地看向二人,猶如俯視兩隻螻蟻,巨大的壓迫感隨之而來,他麵無表情卻又仿佛凶相畢露,隻道:“我已經很久沒有殺過人了。”
這句話說得理所應當,似乎鬼王不再作惡便是對於這個紅塵莫大的恩賜。
趴在地上的兩人也沒料到飛來橫禍,他們看蕭晗的打扮,應該也是個修道之人,於是連忙告饒大喊:“道、道長,饒命啊道長!我們不敢了,再也不不敢了……”
蕭晗心係月霖,暫且無意同旁人糾纏,隻不過在他離開的瞬間,二人的舌頭斷成了兩截,血淋淋的軟肉掉在地上,斑駁一片。
大門派娶親,盛宴連擺三天,第一天是接風筵,在婚典前一天晚上舉辦,顧名思義就是給諸位來賓洗塵接風的,大家尚且比較隨意,但六月初九這個正日子可怠慢不得,所有人俱是賀喜致意,文質彬彬。
高朋滿座,張燈結彩,四方的紅燈籠在風中搖曳,看此日桃花灼灼,良緣遂締,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可謂是上修界盛極一時的舉世婚典。
殿門大敞,隻見蕭蔚明一襲紅袍,韶光流轉,出塵逸朗的俊顏卻失了光彩,他的嘴角掛著一絲勉強的笑意,卻被賓客們說成是求娶到意中人的激動和慨然。
唐姝婉同是一襲華袍紅裝,頭上的鳳凰步搖襯托出她的高貴和嬌豔,縱然人們無法瞧見她蓋頭下的絕色容顏,隻一個身影,卻也是傾城傾國,婀娜多姿。
二人攜手步上樓台,蕭玉笙見此,他舉杯起身,笑著點了點頭,朗聲致辭:“諸位貴客來自五湖四海,能於百忙之中蒞臨三清灣,實乃區區之大幸。”
座下的賓客聞言,都一股腦地奉承道:“蕭掌門客氣了,能有幸見證令郎的大婚,是在下之榮。”
“少公子與少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呐。”
這些阿諛之詞,宮羽弦聽得厭煩,目光下意識在人群中掃視,很快就找到了坐在角落的蕭雲清。
蕭雲清垂著雙眸,一身淡藍的薄紗裙並不引人注目,是少有的素雅打扮,她素日喜歡熱烈張揚的豔紅,但在兄長大婚之日到底收斂了秉性,卻也始終沒有抬頭去看蕭蔚明一眼。
她的神情也好,舉止也罷,一切都與往常一樣,甚至比往常更加平靜,或許是因為順風順水慣了,所以在她發現無力與命相爭的時候,格外狼狽,乃至一蹶不振。
看著蕭雲清的側臉,宮羽弦倏地想起了顧子吟當年也是這般,哀憐的桃花眼蓄滿了水光,卻傲然地梗著脖頸,不肯流下一滴眼淚。
一樣的不甘,卻也是一樣的最後屈服於了世事無常。
宮羽弦走近了幾步,“小二。”
蕭雲清驀然回首,“老宮?”
宮羽弦問道:“小二,關於你娘的事兒,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娘?”蕭雲清疑惑,“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問了,你便答。”
宮羽弦說一不二的態度令蕭雲清生怯,她隻好依言,把自己對於顧子吟的了解悉數說了出來:“我娘是扶桑洲的顧氏二小姐,自鬼王將其滅門後,便嫁與了我爹,成了三清灣的掌門夫人……”
宮羽弦打斷了她:“你娘既是二小姐,那你可曾知道,扶桑洲先前還有位嫡長子,是你的舅父,名喚顧子辰。”
關於扶桑洲的種種往事,蕭玉笙很少提起,所以蕭雲清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現在知道了,”宮羽弦鬆開了手,轉而揉了揉蕭雲清的頭發,“他為救你娘而死,記住他,彆忘了。”
宮羽弦極少做有這種親密的動作,她的手有點兒發涼,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彆扭的,蕭雲清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但她仍舊應了一聲:“好……”
得到滿意的答複,宮羽弦轉身便準備離開,感覺涼意從頭頂散去,蕭雲清想叫住她:“老宮,今日我哥大婚,你不留下來喝杯喜酒嗎?”
宮羽弦沒有回頭,她傳音入耳的本事過人,好似什麼秘密一般,無來由地說了一句:“不喝了,該走了。”
“等我哥大婚結束,你還會回來的,對吧?”蕭雲清急忙追問,她清楚自己的功力不敵宮羽弦,擔心對方聽不見,於是她大喊出聲,“老宮!”
可宮羽弦的影子早已埋沒在賓客裡,蕭雲清找不到她,隻聽到她慢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不用送了。”
宮羽弦走得大搖大擺、無牽無掛,好像隻是一位無足輕重的過客,雁南飛而不留痕。
蕭雲清見狀亦賭氣地轉過身,可她沒有走,聽著宮羽弦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她感覺心裡空落落的,是不甘嗎?
她突然很想回頭,然後叫住宮羽弦,問她一句:“你還會回來嗎?”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既已轉身相彆,又回頭糾纏做甚?
可她不甘……
罷了,回頭很丟人嗎?就算丟人又怎樣,反正師徒一場,她什麼忌沒犯過,什麼醜沒出過?
“老宮!”蕭雲清穿梭在眾人之間,她拚命想喊住那個行往匆匆的身影,縱使不確定她會不會因自己而留,“我已至及笄,卻尚未拜師,你可願意……”
她不再羞於撂地賣藝,不再擔心顏麵掃地,不再拘於世家俗禮,因為她想留一個人。
一個授她心法靈力、贈她情詩竹簫之人,一個令她母親出閣也沒放下的采花賊。
聞言,宮羽弦終於停下了腳步,蕭雲清在來往的賓客間跌跌撞撞,但礙於她的身份,沒有人敢作何聲討,卻不乏有好事之徒偷瞄這出好戲。
宮羽弦回過身,她冷目微闔,注視著蕭雲清的躊躇,卻道:“不願意。”
蕭雲清立時變得無措起來,“為什麼?”
宮羽弦道:“你有更好的師尊要拜。”
“沒有了,我隻想拜你為師。”
“那玉清仙尊呢?你不是一直想拜他嗎?”
“我不想了。老宮,不管你去哪兒,帶上我好不好?”怕宮羽弦以為自己是無理取鬨,蕭雲清便又添道,“我、我雖有時嬌蠻不服管教,但以後不會了,你彆走,求你了……”
從小金口玉言的二小姐,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拋卻要強與高傲,結結巴巴地承認錯誤,還說“求你了”。
即使決絕如宮羽弦,也未免不會為之動容,她哪裡在蕭雲清的口中聽到過“求”這一字,而今卻為了留下自己,連說了好幾遍。
可麵對蕭雲清的苦苦挽留,宮羽弦沒辦法答應什麼,因為她還有重任未了,因為她還想替一人尋仇。
那位故人與蕭雲清很像,都有一雙讓人不忍拒絕的桃花眸。
但在蕭雲清再次開口前,宮羽弦便引風沙障目,借機抽身離開。
她走了,獨留蕭雲清自己在這賓客如雲間,恐懼於這亂世蒼茫,仿佛訣彆前的悲愴。
忽聽得旁邊一聲尖銳的利響,隻在電光火石之間,蕭雲清反應迅速,驀地側身,卻瞧一簇冰柱深深地釘進她方才所站的位置。
慌亂隨之四起——
“什麼人?!”
“有刺客!”
“保護二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一聲鳴鏑劃破天空,頃刻響遍整個三清灣,方才還歌舞升平的清輝閣霎時間紛亂不休,拔劍四起。
唐聖元神情晦暗,隱隱泛著狠辣的精光,他猛地揩去臉頰上的血絲,大步走到冰柱前,發現上麵還附著一封信來。
何人膽敢在他女兒出閣之際作亂?
唐聖元展開信箋,板著麵孔看了一段,忽地臉色大變,手指驀地捏緊,難以置信地又再讀了一遍,這一遍下來,他整個人都在細細地發著抖,指尖甚至戳破了信紙。
“阿爹,怎麼了?”
聽聞異響,唐姝婉急著要從高台上下來,但裙擺曳地,不慎磕絆,蕭蔚明見狀忙去攙扶,陪她一同下了高台。
誰知蕭蔚明剛走下石階,便被唐聖元指著鼻子謾罵:“你們蕭氏好歹也是名門望族,不曾想,你作為長子,竟如此上不得台麵!”
唐姝婉一手拿過信箋,另一隻手還攔在唐聖元身前,生怕他一怒之下造成什麼失控的局麵,“阿爹彆這樣,這其中肯定是有什麼誤會……”
說著,唐姝婉低頭掃了一眼,表情也變得極為難看,還不等眾人反應,她便點燃靈火,信箋瞬間燒成了灰燼,而後乾笑道:“滿紙荒唐言,不知是何人所為,竟開如此低劣的玩笑,這當真……”
“這當真是什麼呀?”
簷角上,忽然傳來一個輕快的少年音。
在場諸位皆是色變,蕭蔚明拔劍出鞘,護於唐姝婉之前,蕭玉笙也站了起來,循聲而望。
三清灣承辦如此盛會,負責戒嚴的守衛都是上修界的修士,但這黑衣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其中,且在他出聲之前還無人覺察,顯然不是泛泛之輩,不可輕敵。
“唐小姐,我好心提醒你,不想讓你平白無故嫁錯了郎君,你非但不聽,反倒說我滿紙荒唐言,真是讓人心寒。”
話音未收,一抹黑影閃過,待旁人瞧清時,他竟已負手立在大殿中央,站在了烏泱泱的人群中。
唐聖元看似冷靜,但額頭卻已經冒出了細密的冷汗,他心中估測著來者實力,不由地愈發心慌,“閣下究竟是誰?又意欲何為?”
“我都說了,我隻是為了提點你,莫要讓令媛嫁錯郎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賓客皆是麵麵相覷。
蕭蔚明和女鬼有染之事,早已傳遍了街頭巷陌,鬨得人儘皆知,唐姝婉本來也有所耳聞,但畢竟是蓬萊島有求於三清灣,才有的這樁婚事,她嫁與蕭蔚明也並非什麼郎情妾意,隻為兩派同舟共濟,不日若亡人穀來犯,三清灣不會袖手旁觀罷了。
唐姝婉思量片刻,決定維護蕭蔚明,隧道:“小女子嫁誰,便不勞閣下操心了。”
黑衣人笑道:“唐小姐好大的心胸,竟也無所謂蕭公子這一顆心,究竟是歸你唐家呢,還是另有所屬。”
變故橫生,蕭玉笙乃一派之主,理應及時製止這場鬨劇,但他感覺西峰附近的結界不穩,許是有人破壞,意圖硬闖,可西峰之巔,便是長明殿了……
趁眾人方寸大亂之際,蕭玉笙提弓趕往西峰——長明殿裡,尚且供奉著蕭晗在陽間的最後一柱香火。
見事態愈演愈烈,一直默不作聲的蕭雲清終於忍不住了,她拍案而起,美目圓睜,“你血口噴人!”
黑衣人攤開兩手以示無辜,“我怎麼血口噴人了,你兄長和夢鬼到底做過什麼好事,你自己心裡難道不清楚嗎?”
蕭雲清疑道:“夢鬼?”
“哦對,我倒是冤枉二小姐了,因為你的確不知道,你兄長一心喜愛的月姑娘,便是亡人穀九大惡鬼之一的……”黑衣人語調一頓,眯起眼眸緊盯蕭雲清愈發煞白的臉,在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他終於揭曉,“夢鬼月霖!”
蕭雲清一下子便怔住了,她愣了半天,才下意識地看向蕭蔚明,卻見後者亦是血色儘褪,顯然是被黑衣人說中了心思。
“哥,你知不知道,月霖是夢鬼?”蕭雲清不可思議地微搖著頭,她快步走到蕭蔚明近前,發狠地捶打逼問他,“哥你說句話啊!”
見蕭蔚明已然無意辯駁,唐姝婉隻得暫且安撫蕭雲清:“清妹妹你先彆急,這眾目睽睽的便如此構陷,我相信夫君也是有口難言……”
這一麵之詞是說給外人聽的,唐姝婉旁觀者清,她知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若齊心協力共禦外敵,那無論來多少不速之客都根本不足為懼,最怕的是內訌,一旦自殺自滅起來,不管多大的門派,很快便會一敗塗地。
可惜唐姝婉的一片冰心,終是無言誰會憑闌意。唐聖元怒發衝冠,高聲喝道:“爾等鼠輩!竟敢妄圖拉我女兒下水!”
“爹!”
且聽唐姝婉一聲變了調的大喊,唐聖元出手如電,在瞬息萬變之間一掌打出,直襲蕭蔚明的心脈之處,速度之快連近在咫尺的唐姝婉都來不及阻攔,而蕭蔚明也無要躲的意思,隻靜靜地目視前方,坐以待斃。
在強悍的靈力觸到胸口之前,蕭蔚明感覺心臟一緊,不是為著死亡來臨前的恐懼,而是他莫名想起了一個名字,這名字的主人陪他在幻境裡拜了堂,是他想要白頭偕老的姑娘。
月霖……
誰知預想中的粉身碎骨並未到來,卻發現竟是有人在情急之下,擋在了蕭蔚明的身前,來者背對著他,幻象碎成點點星光,正紅的錦袍衣擺飄蕩,掃過了蕭蔚明冷汗滲透的前額。
唐聖元這一掌使了足足九成力,不料被那人儘數接住,在場列位尚沒反應過來時,蕭雲清先一步拽住了他的紅衣。
靠近後山附近,陰冷的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兒,寂靜的樹林裡日光斑駁,沿途的岔口很多,幾乎走不了幾步就會出現一個,這隻要稍不留神便會迷路的後山,蕭玉笙卻走得輕車熟路,因為這裡,曾是唐夢安帶著他和蕭晗玩捉迷藏的地方。
太過於沉寂的氛圍令蕭玉笙想起了孩提時代,三人的歡聲笑語仿佛還回蕩在耳際。他晃了晃腦袋,想驅散這突然冒出來的回憶,而就在他擺頭的同時,一道劃破空氣的勁風從他的臉頰邊急速掠過!
鋒利的匕首徑直削向蕭玉笙的脖子,速度快得猶如白虹一閃,電光石火間眼看便要見血,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卻猛然被他抬手用焚念弓隔開。
對於蕭玉笙能防住這出其不意的一擊,宮羽弦的眼中閃過一抹異色,而後在看向焚念弓的刹那,她便了然於心——這是一把用死人骨頭製成的詭弓,周身還發出不祥的黑光,想來與鬼王脫不了乾係。
見一擊不成,宮羽弦迅速拔出暗藏在腰側的長劍,她將長劍插地,一踢劍身借力再次躍向蕭玉笙,手中的匕首直襲他的下腹。蕭玉笙眼疾手快地扼住對方的手腕,向下施力繳了宮羽弦手中的匕首。
匕首落地的瞬間,蕭玉笙的目光忽地一滯,“這、這是……”
宮羽弦也停下了進攻,她鄙夷地笑了一聲,繼而問道:“蕭尊主,眼熟嗎?這是您發妻顧氏的神器。”
蕭玉笙脊背僵直,許是有愧,他一時竟不敢上前,隻是木然地喚道:“子吟……”
“你有何資格如此喚她?!”
伴隨一聲怒吼,蕭玉笙頓覺有一股寒意襲來,但他不及躲閃,便被身後飛來的人剜去了右手,焚念弓陡然墜地。
劇烈的疼痛令蕭玉笙落了下乘,宮羽弦的反應極快,她一隻手攀住蕭玉笙僅剩的左臂,借著他向下施加的力道,向前一個空翻身體騰空而起,順勢撿起地上的匕首,幸而蕭玉笙及時後退,短刃才擦著他的脖頸劃了過去。
甫一落地,宮羽弦便往旁邊一翻,與顧子辰並肩而立,二人甚至相視點頭,顯然是早有預謀。
蕭玉笙無力反抗,卻也不再退步,他像即將接受審判的羊羔一般,立於原地任人宰割。
“蕭尊主,你害得我妹妹好苦。”顧子辰早已作古,現下的他不過是一具屍體,故而他的喜怒哀樂並不明顯,但幾近聲嘶力竭的哀嚎卻充滿了痛苦,“她助你平定禍亂、隨你征戰四方、為你生兒育女,可你是怎麼對她的?!”
顧子辰光風霽月一生,即使死在無常鬼的手下,也是以劍拄地,屹立不倒。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苟活於世,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為妹妹報仇雪恨,他不忍繼續說下去,宮羽弦見此便舉起匕首,呈到蕭玉笙的麵前,質問道:“你給鬼王上香,利用子吟和雲清的性命,為鬼王還魂鋪路……縱使你與子吟聯姻隻是迫於形勢,哪怕你們之間並無情愫,但雲清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言至動怒處,宮羽弦和顧子辰齊齊抬腿,二人左右開弓,把蕭玉笙踹出了三丈之遠。
宮羽弦乘勝追擊,高舉匕首狠地下劈。
“今日,我便代子吟送你下地獄!”
第一百零五章 誰共我,醉明月
星奔川騖,歲聿雲暮。
蕭玉笙清楚自己死期已至,躲不開了。
他在陽間兜兜轉轉活了數十年,從最開始祥雲降世的三清灣嫡長子,到最後的一無所有孑然獨行的蕭掌門,這一路,他走得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偶爾小憩轉醒,竟恍惚間以為自己尚且年少,蕭峰指點乾坤,唐夢安品茗煮茶,蕭玉笙晨時便隨同暮塵四方曆練,晌午再與蕭晗去後山狩獵,直至傍晚夕陽西下,二人再相伴而歸,好趕在宵禁之前,喝上一碗唐夢安燉的雞湯。
日複一日,卻樂此不疲,但彩雲易散琉璃碎,這樣的時光,終究隨著桃花滾滾而逝水東流。
及冠剛過,蕭玉笙便在一日之內,失去了父母兄弟,短短十二時辰,他先是從血泊中撈出了蕭峰的屍體,回到三清灣後,又見唐夢安耗儘壽元勉強封印住無名,最終蕭晗領兵入關,耀陽高照,他卻用刀活生生地剝下了無名的一身皮囊。
這種手段太過殘忍,無意瞟到無名的屍骨,蕭玉笙不住作嘔,他強忍著惡心與痛楚,手起刀落,將焚念弓斬成了兩截,而後揚言蕭晗叛離蕭氏,要與之恩斷義絕。
後來,蕭晗無奈之下回了亡人穀,並自立為王,開疆擴土,趁五大門派休養生息之際,他率領眾鬼一舉殲滅扶桑洲,把顧氏一家老小悉數祭旗。
彼時旌旗獵獵,烽火欺天,蕭晗獨獨放過了顧子吟一人,扶桑洲幾近滅門,為保證門派間的平衡,蕭玉笙被迫娶了與自己素未謀麵的顧子吟。
遙想娶親當日,秋風蕭瑟,落葉歸根,蕭玉笙不禁闔目回想,如今又是一地枯黃,楓葉紅了滿麵秋霜。
他欠蕭晗的命,天煞孤星抵了;他欠顧子吟的命,宮羽弦既然想要自己償還,那便拿去好了。
這條以命換命的輪回路,或許自鬼王被一箭穿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然開始了,隻不過曾經年輕氣盛的他們都沒有意識到。
宮羽弦迎身而上,就在匕首馬上刺入皮肉的瞬間,蕭玉笙眼中精光乍現,他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向宮羽弦的咽喉。
此招乃置之死地而後生,像極了最初那個來自亡人穀的少年。
“小心!”
與顧子辰的聲音一同響起的,還有一瞬清脆的“哢哢”聲,宮羽弦的匕首僵在半空,她雖側身躲過了致命的一擊,但她右邊的肩膀卻被蕭玉笙單手給掰折了。
蕭玉笙猶如一頭不甘束手就擒的困獸,哪怕遍體鱗傷,也要孤軍奮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在纏鬥的間隙,顧子辰一直憤恨地盯著蕭玉笙,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焚念弓上,不可否認,這是一把極好的弓,鋒利無比且極具靈性,有好幾次,在宮羽弦用匕首正麵交鋒的時候,它甚至還能自主地發起攻擊,簡直跟神器不相上下……
靈光一現間,顧子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這個猜想令他頓時不寒而栗,再看那邊,由於骨頭被生生折斷,宮羽弦再也握不住匕首,而地上的焚念弓,卻已然持箭在弦,蓄勢待發。
顧子辰急忙大喊出聲:“宮女俠小心!這把弓會隨主人的意誌殺戮!”
修真界早有傳聞,蕭玉笙在束發之年與神器失之交臂,鬼王便在他生辰宴上,送予詭弓作為賀禮,而那弓身卻是由蠱洞裡的邪祟所煉化而成,是上修界不可多得能與神器媲美的武器。
就在顧子辰呐喊之際,原本落在地上的弓突然像有了生命似的懸空而起,朝著宮羽弦的後背雙箭齊發。
宮羽弦聽聞後下意識地回頭,卻見兩支離弦的箭朝自己射來,她急忙閃避,但箭卻好似有神誌般窮追不舍,無論如何也躲不掉。旋即蕭玉笙隔空打出一掌,宮羽弦不自覺放慢了速度,豈料箭矢徑直貫穿了她兩邊的膝蓋骨,登時癱跪在地上。
蕭玉笙趁機擺脫了宮羽弦的追擊,他顧不得斷臂之痛,用左手召回焚念弓,繼而警惕地盯著對麵的兩人。
宮羽弦的雙腿被廢,匕首懸在她的身側,發出“嗡嗡”的錚鳴聲,如同一隻虎視眈眈的獵鷹。而顧子辰想攙扶她,卻被兩根鎖鏈止住了去路,鎖鏈有如神助地直指要害,角度刁鑽,讓人避無可避,猶如一張細密的天網,把顧子辰困入其中。
宮羽弦牙關緊咬,卻在瞧清鎖鏈的刹那,聲音裡充滿了強忍劇痛的顫抖:“索魂鏈?!”
“什麼?”顧子辰顯然也回過神來,他不再盲目閃避,轉而一腿蹬地,在索魂鏈追來的同時一劍下劈,利刃絞進了鎖鏈之中,洪荒遍野的大地甚至都不免震蕩,蒼涼悲壯的日落見證了月霖自蒼穹緩緩降落。
宮羽弦暗罵不妙,月霖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蹦亂跳了多日,但她竟沒識破月霖的身份,直至如今看到索魂鏈才恍然大悟。她朝顧子辰喊道:“是夢鬼!快走!”
“為何要走?”顧子辰不禁冷笑,他看向月霖,目光平靜又危險,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油然而生,“二十年前,我枉死於血林,如今借著旁人的怨魄苟活至今,便是為了現在。”
蕭玉笙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月姑娘?”
月霖沒有回頭,她死死勒緊索魂鏈,試圖以此鉗製住顧子辰,利劍爭鳴,震得花瓣悄然飄過,如夢似幻的一場花雨將風中的血腥味兒都淡化了不少。
“果真是落花時節又逢君,不過一切都該結束了。”
顧子辰對蕭玉笙和月霖說道,語氣稀疏平常,但他手裡的劍就在這一刻仰天尖嘯,隨即便帶著濃烈的殺氣朝他們飛了過去。
蕭玉笙和月霖合力抵擋,雖然有了幫手,但蕭玉笙明顯感覺這次的靈力比先前更強了,難道方才的顧子辰還是有所保留嗎?
不多時,蕭玉笙和月霖就落了下風,兩人皆是傷痕累累,他們都知道再糾纏下去將必死無疑。宮羽弦跪趴在外圍盯著三人,赤紅的雙目中殺機儘顯,顧子吟留給她的匕首尚有同歸於儘之勢,但現在看來似乎是不需要了,抹殺這兩個敗類,僅他一人足矣。
“蕭璠,”月霖收回索魂鏈的瞬間,無意瞥見蕭玉笙斷了的右手,她眼中的神色變得複雜而晦暗,周身的煞氣也隨之達到鼎盛,“護好我主人的香火。”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她這是讓蕭玉笙先走。
蕭玉笙自然聽得明白,在月霖再次用索魂鏈纏住顧子辰的間隙,他抽身而逃,馬不停蹄地跑向西峰之巔的長明殿。
卻說大殿之上的唐聖元怒火中燒,不僅是因為女兒的大婚被人攪擾,更是他使足全力的一掌竟被不知哪裡來的毛頭小子悉數接納,真真是丟儘了顏麵。
這毛頭小子原本施了幻象,卻被唐聖元打了個粉碎。眼下,他紅衣翻飛,高冠玉帶,與蕭蔚明站在一起,愣是分不出哪個才是今日良辰的新郎官。
這不計後果卻願為自己放手一搏的背影,令蕭雲清倏地想起了一位故人,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探向了對方的正紅廣袖,呢喃般叫道:“何絮……”
默然半晌,蕭晗應了:“誒。”
蕭蔚明這才癡癡地喚了一聲:“何公子……”
蕭晗抹去唇角的血跡,他沒有去看幾近怔愣的蕭蔚明,隻歎道:“傻小子,怎麼不躲呢?”
蕭蔚明辜負了月霖,亦有愧於唐姝婉,他不知該作何解釋,所以當黑衣人當眾點出他與月霖的苟且之情,他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如果蕭晗沒有替他接下唐聖元的這一掌,蕭蔚明甚至想,這樣一了百了也好,至少他不用再虧欠任何人了。
今日是蕭唐兩氏的婚宴,門庭若市,幾乎聚齊了四大門派的修士,現下蕭晗冒然闖入,還有意包庇與夢鬼有染的蕭蔚明,定然引起了眾多聲討。
但蕭晗稱王六載,早就習慣了口誅筆伐,因此並未理會,他輕功出塵,僅須臾之間,便飛至了黑衣人的身旁,趁其不備,一舉揭下了他的麵具。
但這一揭,卻令蕭晗突然愣住了,他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後是深深的困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靜止。
反倒是被揭開麵具的少年泰然自若,他指向西方的天空,道:“西峰之巔,一出好戲正在上演,各位不妨隨我一同前去觀賞,權當是給蕭公子和唐小姐慶賀了。”
話音方落,蕭晗便開口喚道:“小寡婦……”隻不過這一聲實在太輕了,輕到除了近在咫尺的亓官楠外,連耳力再好的各大掌門都不曾聽到。
見蕭晗還沒有回神的預兆,亓官楠貼近他的耳側,壓低了的嗓音依舊掩蓋不住少年的意氣風發:“師父不去瞧瞧嗎?”
這張略帶蠱惑的臉陡然靠近,上挑的眉眼讓蕭晗回想起了自己在九曜潭中撿到的孩子。
原來,他曾當徒弟養的肖鴰芣,竟是兩百年前,亓官翊和甄婉的遺孤——亓官楠。
第一百零六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
蕭晗細細地看了亓官楠好一會兒,而後,在一種不舍卻又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般的複雜神色中,他道:“小寡婦,你還活著……”
一瞬間,亓官楠勝券在握的笑容凝在了嘴角,像是沒有聽懂蕭晗的意思,他反複回味著這句未說完的話語,半晌之後,他醍醐灌頂地失笑出聲,“不錯,我還活著,師父很失望吧?”
不等蕭晗回答,亓官楠低頭掃視了一下四周,眾人都爭前恐後地前往西峰,這為他和蕭晗的敘舊爭取了一點兒時間。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即使蕭晗的到來是他始料未及的,但這區區的變數並不會影響大局,所以亓官楠悠哉悠哉地道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師父啊,真是太久沒這般喚過你了,說實話我還挺懷念的,哪怕你在我眼裡,隻是一個黃口小兒罷了。”
聖道與仙道不同,仙道乃依靠修為延年益壽,但聖道之人無法名列仙班,卻是塵寰至極,凡修此道者,無需靈力法術,也可根骨長存、血肉不衰。
兩百年了,亓官楠容顏未改,一直是以少年之姿混跡修真界,最終拜了尚且束發的蕭晗為師。
“你的兩縷惡魂便出自我手,還有你遇到的很多人,都隻是我的一抹魂魄罷了。”亓官楠毫不留情地大笑出聲,“說來也巧,你若不是個壞胚,我還真未必能操控得如此得心應手,哈哈哈哈!”
麵對亓官楠赤裸的譏諷,蕭晗沉默了,他伸手搭上亓官楠的肩膀,打斷了他這種歇斯底裡的笑,“小寡婦,我知道是你。”
亓官楠登時怔忪不語,再開口時,他的聲音極低,壓抑其中的是顯而易見的痛苦:“你知道是我?嗬,神機妙算的何仙君知道是我,所以然後呢,殺了我?”
蕭晗兀自沒有應聲,隻是撤開了手,此刻煎熬的沉寂令亓官楠徹底慌亂起來,他感覺身上的溫度在逐漸消散,可在與蕭晗的對視間,好像有團毛茸茸的東西落在了他的肩上,亓官楠側目,竟是一隻貓頭鷹。
貓頭鷹……
他想起當初在九曜潭裡,蕭晗也曾變出過一隻貓頭鷹,金棕色的羽毛扇動,在暖洋洋的日光下熠熠生輝。
彼時蕭晗讓他喊自己一聲“哥哥”,他沒喊,反而直呼其名“何絮”,後來蕭晗拿他沒辦法,便把貓頭鷹直接給了他。
再抬眸時,蕭晗已經走了,看方向是要飛往西峰,亓官楠並不打算追上去,隻是停在原地呆呆地目送蕭晗遠行,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貓頭鷹的翅膀。
察覺到有人走來,亓官楠扭過頭,發現沈謫仙同自己一樣,也在望著天際的那抹紅衣。
沈謫仙問道:“你的棋局裡,可曾出現過這枚棋子?”
亓官楠知道他指的是蕭晗,隧覺無趣,甩袖欲走,“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誤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沈謫仙輕搖折扇,一雙平素含情的眸子在此時卻狠戾橫生,他用霄雿擋在亓官楠身前,垂首輕道:“能審局者多勝。”
亓官楠推開好似威脅自己的神器,他深感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自古及今,弈者無同局。”
這次並非是佯裝樣子,他是真的算不出,蕭晗作為變數,究竟能否活到最後。
為了報仇雪恨,亓官楠這一盤棋下了兩百年,這一盤棋下得太大了,大到跨越了經年似水、囊括了山河萬裡;可這盤棋也很小,小到自始至終隻有他一人的苦恨芳菲,小到連他難得想高抬貴手放過的一枚棋子都保不住。
大紅的喜袍翩然飛揚,似水墨江南中的一點朱砂,沈謫仙看向蕭晗漸行漸遠的身影,隻默念道:“二郎,保重。”
蕭晗的速度極快,不多時便甩下了眾位賓客,率先一步獨自上了西峰。
距西峰越近,蕭蔚明便越感應到四周有隱隱的煞氣彌漫,他勸說唐姝婉留在半路,若有什麼不測,也好及時逃離,畢竟一場充滿利用的聯姻,不足以讓一位無辜的女子搭上性命。
唐姝婉識得大體,自然知道有些事情蕭蔚明必須要做個了斷,而這煞氣源於的那個女鬼,或許才該是今日名正言順的新嫁娘,自己卻是占了她位置的罪魁禍首。
唐姝婉停在了西峰半腰,她為自己施下了結界,看著蕭雲清也步履匆匆地往頂端上走,心臟驟然一頓,隨即一種難言的不安湧了上來。
傳言蕭家二小姐的祖父祖母便死於厲鬼之手,她的母族又遭鬼王屠戮,顧氏所在的扶桑洲時至今日仍凶煞衝天,最開始的五大門派自此也僅剩下了四個。
唐姝婉忽然很好奇,如果西峰之巔的女鬼正是蕭蔚明的心悅之人,那蕭雲清會念及手足之情,而放過她嗎?
蕭雲清不曾注意到唐姝婉眸中的悲憫,她握緊了腰間的紫金簫,其上掛著的翡翠流蘇隨風擺動。
西峰之巔,蕭玉笙疾步行至了長明殿,血從他右臂的斷截處汩汩湧出,但經方才一戰,他已然沒有多餘的靈力止血了。蕭玉笙伸出左手,沾了點兒傷口的血,旋即席地畫符,一道藍光閃過,香火立刻被籠罩在屏障裡。
這是三清灣世代相傳的法術,由於先前發生過謀權篡位的事情,所以每當掌門繼位之日,便要簽訂血契,必要時可開啟屏障,保證一派寶座不會被奸人染指。
如今,蕭玉笙不確定月霖能拖多久,如果顧子辰殺了上來,至少要確保他無法熄滅蕭晗的香火。
掌門除外,沒有人能強闖這扇屏障,若掌門因故仙逝,便隻有其血緣宗親能以心脈之靈打開屏障。
蕭玉笙做完這一切後,他退了兩步,站在正殿之前,朱色的大門曆經風吹日曬,逐漸變成了暗淡的血紅,但這座殿宇在闊彆已久的日光下,竟還能看出幾分昔日的富麗堂皇,因為這裡曾經的主人是三清灣尊貴的二公子。
“哐當”!
一個自殿門外響起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蕭玉笙的冥想,他回首,隻見一襲黑袍的月霖被踹飛到自己腳邊——顧子辰終是來了。
“蕭璠,”月霖艱難地仰起頭,不停地往長明殿爬去,“我主人的香火……”
蕭玉笙沒了右手,平衡不穩,隻得稍躬下身,想扶起月霖,“放心。”
可話音未落,顧子辰便揮劍衝了進來。蕭玉笙已成殘廢,而月霖又被重傷,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二人,仿佛要把經年的恨意一五一十地還施彼身。
但月霖的神情很是平靜,在麵對顧子辰時沒有絲毫的悔意和害怕,她甚至啐了一口血沫,轉而咧開一個鮮紅的微笑。
“夢鬼,你跟隨鬼王踐踏扶桑洲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顧子辰踩住被他踹翻在地的月霖,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蕭玉笙單手無法拉弓執箭,但他卻死死握著焚念弓不肯放手,緊到手背的青筋都儘數凸現,焚念弓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憤懣和掙紮,竟開始汲取蕭玉笙體內為數不多的靈力,隨後凝箭齊發。
顧子辰由勢所迫,不得已躲開幾丈,但在他閃避的中途,感到一股勁風自身後襲來,凜冽的殺氣令他下意識地倉促後仰,卻覺眼前一花,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橫掃而過。
“主人……”
在看清來者後,月霖再也維持不住表麵的平靜,她沒有流淚,可輕微的鼻音卻聽得蕭晗心中一滯。
蕭玉笙同樣也為月霖的這聲“主人”所觸動,他想說點兒什麼,卻呡著薄唇一時語塞。
夢鬼的主人?
顧子辰重新打量麵前的少年,他難以置信地開口,聲音裡滿是驚恐:“你、你是鬼王……”
相比於對方的錯愕,蕭晗倒坦然得多,他神情淡漠,隻略帶感慨地微蹙起眉,點了點頭。
顧子辰猜不透這位活閻王到底意欲何為,他幾乎連思忖的餘地都沒有,卻發現蕭晗宛如突然變了個人一般,原本獨屬於少年的明朗此刻蕩然無存,源自骨髓的陰翳和暴虐立時取而代之,狠戾森冷的目光直視著自己,饒是複仇心切的顧子辰也不禁暗暗心驚。
隻見蕭晗輕啟薄唇,低沉暗啞的聲音幾乎消散在了血腥飄蕩的風裡:“你既已知曉,那本王便親自送你一程。”
言罷,蕭晗先發製人,展開了疾如驟雨的攻擊,顯而易見的殺心直逼得顧子辰不得不全力與他廝殺。就在這難分高低之際,一聲淒厲的嘶吼突然響徹了西峰之巔,以至於蕭玉笙和月霖幾乎是同時循聲望去,隻見蕭晗的手已經完全貫穿了顧子辰的腹部,白花花的腸子混著鮮血流了一地。
顧子辰的眼中不甘地閃過一種氣絕前的怨毒,蕭晗不疾不徐地把手抽了出來,他盯著顧子辰,而後倒退了半步。沒了外界的支撐,顧子辰拄劍跪地,最終闔目的時候,身體卻依舊挺拔如鬆屹立不倒,好似是以身殉道的至死無休。
第一百零七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一幕直看得蕭玉笙震愣當場,心底卻有一股欠意油然而生,在周遭重新歸於寂靜無聲時,他看到蕭晗一身喜服,紅衣在鮮血的浸染中更加詭豔,許是想說點兒什麼,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倒是月霖率先反應過來朝蕭晗奔去,“主人!”
此時的蕭晗顯然已是筋疲力儘,他晃了晃腦袋才堪堪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在看到月霖朝自己這邊跑過來時,他想笑一下給予月霖安撫,可就在下一瞬——原本雙腿已殘的宮羽弦卻猛地一躍,她高舉匕首,尖刃正對著蕭晗的心臟。
月霖方才在與顧子辰交手的時候受了重傷,此時即便想救蕭晗,卻也無能為力,她隻得拚命大喊:“主人小心!”
可與此同時,月霖感覺有一個身影與自己擦肩而過,速度之快連她都看不清究竟是何人,但在下一刻,匕首沒入皮肉的聲音響起,飆飛的血花濺到了月霖的臉上,模糊了視線。
“蕭璠——!”
在蕭玉笙倒地的瞬間,蕭晗猛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這突如其來的驚變令他心神俱顫——就在宮羽弦耗儘靈力準備最後一擊之時,連月霖都來不及阻擋的神器,蕭玉笙卻孤注一擲地替蕭晗挨了下來,頓時血濺三尺。
現下,宮羽弦顯然也已是強弩之末,但蕭晗也無暇他顧,隻顫抖地扶著半跪在地的蕭玉笙。
月霖的眸子裡殺意儘現,她掐住宮羽弦的脖子,徑直飛離了西峰之巔,因為她知道,此刻,便是這對蕭氏公子間最後的告彆了。
到了半山腰處,月霖鬆開了幾近斷氣的宮羽弦,旋即抬手生生捏斷了她的三根肋骨。沉悶又尖銳的疼痛在腹腔中炸裂,宮羽弦低頭克製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不想在臨死之前示弱讓對方得意。
宮羽弦的反應如同無知無覺,這讓月霖實在生厭,她原想代蕭晗好好將其百般折辱致死,可宮羽弦卻麻木又無畏地承受了一切,視死如歸。
既如此,也沒必要彼此消磨時間了,月霖花袖一甩,兩條索魂鏈齊齊纏繞上宮羽弦的腰部,明顯是連全屍都不打算給她留。
“月霖!等等!”
蕭蔚明情急之下擲出長劍,但他害怕傷到月霖,於是刻意扔偏了方向。感覺到威脅席卷而來,月霖麵色驟變,仿佛籠罩上了一層寒霜,眼神也變得陰冷起來,令人不寒而栗。
擔心月霖誤會了自己的用意,蕭蔚明急忙解釋:“月兒,我……”
誰知月霖卻打斷他道:“蕭公子,你已有婚約在身,不便這樣喚我。而且我要做什麼,也與你無關。”
“怎的與我無關?”月霖涼薄的話語無疑刺痛了蕭蔚明,他將身負的大義和責任拋之腦後,懇切的語氣滿是真摯,“月霖,你應當知道,我這輩子僅心悅一人……”
但不待他說完,月霖便無奈地搖了搖頭,“可惜令你心悅之人並不是我,你喜歡的那個姑娘,會為花香莞爾,會為葉落傷悲,閒暇的時候會說笑打鬨,遇著事兒了也隻會往你身後躲,或許還會嗲著嗓子喊一聲‘蕭哥哥’。”
蕭蔚明置若罔聞,隻是望著月霖,在他的印象裡,月霖一直是了無心機、單純善良的一個姑娘,臉上從未出現過這樣慘淡陰鬱的模樣,她沒了笑容,靈動的杏核眼好像失了神采,隻有一種漠然的狠毒。
“但真正的我,隻會嫌野花礙眼,蟲鳴聒噪,藍天白雲亦是困擾。我自小長於亡人穀,過慣了刀尖上嗜血的日子,每次交鋒均是以命作賭,手下敗將皆為禍根,所以我不會心慈手軟,隻有徹底將威脅扼殺才能使我確定自己還活著。”
這些話,月霖從未與蕭蔚明說過,雖然她早就坦白了自己的夢鬼身份,但卻始終不敢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付給蕭蔚明。
所以即使現下有千言萬語,月霖卻也隻能帶著釋懷和愧疚,道一句:“蕭公子,對不起,你信錯人了。”
語罷,月霖出手如電,在摁住宮羽弦頭頂的瞬間,對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變故僅在刹那之間,連離得最近的蕭蔚明都沒有反應過來。
“月霖!”
蕭蔚明顧不得月霖方才的一番話語,趕緊把宮羽弦從她手裡搶救出來,他試探後者的鼻息,溫熱而輕緩,謝天謝地,月霖沒有殺人……
可蕭蔚明還未及鬆口氣,便發現了宮羽弦的異常——她沒死不假,卻像個丟了魂的木偶,對周遭的一切無知無覺,淩厲的雙目也失去了光澤。
“月霖,你做了什麼……”
蕭蔚明的無措和痛苦月霖看在眼裡,她表麵上依然風平浪靜,但心臟不可遏製地揪成了一團。她從不為辜負了誰感到虧欠,但蕭蔚明不一樣,他不因身世棄她、不為立場負她,是在亂世中不肯放開的手,是拜過天地的如意郎君。
“如你所願,我沒殺他。”
語畢,月霖決然離開,她身為夢鬼,不可能因為情愛便予取予求,毀掉宮羽弦的神誌而留下她的性命,已經是她能為蕭蔚明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蕭公子,在我死前,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如果這是我能彌補的。
等蕭雲清趕到的時候,便瞧蕭蔚明呆滯地抱起宮羽弦,將她安置在一棵隱蔽的槐樹之下,“老宮?!”
蕭蔚明發現蕭雲清跑了過來,神情依舊沒什麼變化,隻是愣愣地叫了一聲:“清兒……”
蕭雲清無暇回應,她正急切地摟著宮羽弦,“老宮你、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但宮羽弦就像一具空蕩蕩的軀殼,對外界的所有逆來順受,蕭雲清咬著下唇,不想在宮羽弦的跟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麵,可金豆子卻斷線似的往下掉,她不願相信般搖著頭,嗓音近乎嘶啞:“宮厭陽——!”
眾賓客的腳步聲飄渺傳來,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他們掠過大地帶起的塵土。蕭雲清忍痛放開宮羽弦,將自己的外袍脫下,蓋在了她的身上,而後轉頭對蕭蔚明冷言道:“我要殺了她。”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蕭蔚明本就木然的麵容又僵硬三分,他沒說什麼,隻告訴蕭雲清:“父親在西峰之巔……”
毀去一人全部的神誌和記憶,試問這種法術除了夢鬼還有誰能做到?所以蕭雲清不曾過問是何人所為,蕭蔚明也並未替月霖求情,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
果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大日子,蕭蔚明目光渙散地看向被樹蔭遮蔽的陽光。
人和鬼的交戰,正與邪的碰撞,注定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西峰之巔,蕭晗正在源源不斷地為蕭玉笙輸送靈力,但強悍的力量此刻卻顯得杯水車薪。蕭玉笙傷得實在是太重了,右手的殘廢原已令其搖搖欲墜,加之為蕭晗擋下顧子辰的致命一擊,讓他早已油儘燈枯,雪上加霜。
蕭晗是真的慌了,他極少這樣不知所措,隻能固執而不甘為蕭玉笙地渡去靈力,卻又一次次地感覺後者的身體逐漸衰竭。
蕭玉笙搖頭道:“沒用的,停手吧。”
蕭晗充耳不聞,引得蕭玉笙連說了兩遍,後來他聽煩了,便咬牙切齒地擠出了句:“閉嘴。”
蕭玉笙強行打斷了靈流,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反噬,嗆出了一口血,在蕭晗想重啟法陣的時候,他拉住蕭晗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心脈已枯,沒得救了。”
“為什麼?”蕭晗不明白,“血債血償,顧子辰該殺的人明明是我!為什麼要替我死?”他雙目空洞,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蕭玉笙,好似想從這張廿載未變的臉上,尋一個遲了二十年的因果。
蕭晗恨過自己,蕭玉笙不合時宜地想到這點,不禁啞然失笑,不過就算恨過又怎樣?他們之間有著割舍不斷的親情,無人能及的默契,以及交付後背的信任,這些情感交織在一起,深厚到已然融入了他的生命。
所以為什麼要替蕭晗死,蕭玉笙覺得這個問題無需回答,因為兄長為弟弟遮風擋雨,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但若蕭晗知道了,怕是這輩子都會活在愧疚之中,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蕭玉笙不想讓他背負太多,既然如此,不如便以謊言結束——
“隻有我死了,雲清才能活。”
蕭晗聞言,眼中泛起的波濤似乎要將對方淹沒,可蕭玉笙卻偏開頭,不願與他對視,道:“原是我的錯,如果雲清要恨一個人的話,便恨我好了。”
與此同時,蕭雲清匆匆趕來,她正欲上前,卻見蕭晗赤手捅穿了蕭玉笙的心臟。
“爹——!”
身後是蕭雲清痛不欲生的哀嚎,但蕭晗置若罔聞,此刻他與蕭玉笙挨得極近,近到他幾乎能感覺到蕭玉笙快速流逝的生命。蕭晗垂首,隻道:“讓她恨我吧。”
在蕭玉笙倒地的瞬間,蕭晗輕輕地喚了一聲——
“哥。”
真的很輕很輕,幾乎就要伴隨著歎息隨風而散,但蕭玉笙聽見了,胸口的鮮血汩汩湧出,在意識徹底消弭之前,他朝蕭晗露出了一個久違的微笑,最終安詳地闔上了雙目。
第一百零八章 唱罷秋墳愁未歇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
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蕭晗轉過身,正視著淚如雨下的蕭雲清。
小侄女,天命難改,若你要恨一個人的話,那便恨我好了。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由於蕭玉笙驟然殞命,原本璀璨的夏日晴空在瞬息之間被濃密的黑雲儘數湮滅,風雷湧動,勢如破竹,伴隨著來自大地的怒吼和震顫,肆虐的黑暗以一種狂妄的姿態開始吞並光明。
這轉瞬的風雲變幻,令蕭雲清止不住地發冷,那股寒意好像是從骨頭縫裡溢出來的,自內臟傳遍全身,她雙手顫抖,幾乎完全吃不住力,紫金簫“哐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殺了我爹……”
蕭雲清如是問道,她並不指望蕭晗解釋,可她依然想問。
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她最交好、最信任的朋友,殺了自小疼愛寵溺她的阿爹。
以前,蕭雲清恨極了亡人穀,因為顧氏一族皆死於鬼蜮之手,但後來遇到了何絮和月霖,她意識到自己不該以偏概全,她甚至信誓旦旦地跟宮羽弦說過——
“出身之地從來不是評判他人善惡的標準,亡人穀裡也不乏可悲之人,我曾經跟你一樣,認為凡入鬼道者皆死不足惜,但我後來發現我錯了。”
可結果呢?
宮羽弦被月霖所害,現下失了神誌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蕭雲清自己也沒有幸免,眼睜睜地看著阿爹送了性命。
曾經的話變為了戲謔的空談,現實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肆意地嘲笑著她的天真和愚蠢。
事到如今,蕭雲清適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從來都沒有錯,鬼就是鬼,他們沒有心,他們不會痛,他們連血都是涼的,所以根本無需懷以慈悲,任何的同情都將轉為利刃,最終刺向自己。
蕭雲清垂著頭顱,似是喃喃自語:“何絮,你殺了我爹……為什麼?”
蕭晗將她的痛苦和掙紮看在眼裡,但他什麼也不能說,他不希望蕭玉笙在九泉之下還有遭受兒女的怨恨,所以蕭晗隻是默認般閉上眼睛,道:“因為令尊想毀了鬼王的香火。”
“鬼王……”蕭雲清察覺出了異樣,她歇斯底裡地追問道,“你和鬼王,究竟是何關係?”
蕭晗不語。
可蕭雲清卻窮追不舍,“何絮!回答我!”
黑雲蔽日,昏天暗地。
眾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蕭晗半抬起頭,緩緩望向天幕。
這一刻,他忽然感覺有什麼乾淨純澈的東西落回了心底,他站在西峰之巔,卻驀地看到了洛寒,看到了暮塵。
看到洛寒在絕情殿裡教自己執筆寫字,說:“念善吧,不要作惡。”
看到暮塵在長明殿前助自己舞劍修煉,道:“但求無愧於心。”
其實蕭晗這兩輩子,原都是想做一個善人的。
可惜上一世沒有做到……
在死寂般的靜默中,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他就是鬼王蕭葉舟!”
還在議論紛紛的賓客們頃刻間安靜了下來,這個如同驚雷一般的消息立時炸開,哪怕是姍姍來遲的孟三良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所有的目光一時間齊聚在蕭晗身上,銳利刻薄到幾乎要將他生生剖開。
亓官楠在眾人麵前站定,“各位若不信,一問夢鬼便知。”
言罷,他揮手示意把月霖帶上來,這次聯姻的賓客幾乎聚齊了四大門派的修士,故而捉拿一個夢鬼簡直輕而易舉。
兩個修士將月霖一齊押了過來,小丫頭的袖子都被刀劍劃爛了,八道猙獰可怖的傷痕無疑昭示了她便是九大惡鬼之一。此刻月霖渾身上下掛滿了鐐銬,沉重的鎖鏈錮得她直不起腰,白發也因此散落下來,幾乎遮住了她的整張臉。
“聾了嗎?!”其中一人踩上月霖彎曲的脊背,瘦小的身影頓時被壓垮在地,“他是不是你的主子?說話!”
可月霖卻銀牙緊咬,即使痛得眼花耳鳴,也不肯漏出一絲呻吟。
既然亓官楠想把這沉寂了二十年的秘密昭告天下,蕭晗也不在乎什麼所謂的身死魂消,反正他早就該爛在地獄裡了,任何的口誅筆伐都奈何不了他,唯獨月霖……
漠然地掃視了一周,目光卻被月霖的白發刺痛,蕭晗沉聲道:“放了她,本王任憑處置。”但話鋒一轉,瞳孔倏地變為猩紅,隱約泛著嗜血的凶殘,“否則,本王便如屠戮顧氏一般,殺光其餘四大門派。”
此言一出,立刻引來許多怒斥之聲。
“爾等宵小!安敢如此囂張?!”
“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等已在三清灣布下天羅地網,你逃不掉的!”
更有甚者,說到動容處幾近潸然淚下,“二十年前,你引鬼軍破關門,害死了蕭峰和唐夢安,如今你又親手殺死了你的義兄蕭玉笙……”他感歎道,“鬼王,好奸計、好謀算呐!”
什麼奸計?什麼謀算?
不過是世事無常,而蕭晗能做的,就是目送往昔如流水,匆匆不回頭罷了。
孟三良上前一步,想把蕭雲清拉過來一點兒,可就在馬上要碰到她的時候,一直處於失神狀態的蕭雲清猛然爆發出一聲慘叫,而後,她周圍一丈之內的人便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飛了出去。
孟三良也不可幸免,但好在他幾經戰亂,法力大增,沒有被蕭雲清斥開太遠。
突然,平坦的大地上忽然裂出幾道深不見底的溝壑,兵荒馬亂中,一身淺藍的蕭雲清麵目猙獰,衣角翻飛,她拿起紫金簫放到唇邊輕輕吹響。
純淨的樂聲傳至三清灣的每一處角落,月霖隻覺頭痛欲裂,她痛苦地皺起眉,手卻被鐐銬死死釘住,無法掩住耳朵。
蕭晗也因著樂聲一陣恍惚,他視線不清,根本無法帶著月霖全身而退,所以他拿出藏在衣襟裡的骨哨,混著簫聲,神不知鬼不覺地便召來了無常鬼。
誰知一位修士趁虛而入,想偷襲殺了夢鬼,省得夜長夢多,但卻在他拔刀之際,一把長劍忽地飛來,將他的利刀斬成了碎片。
這把劍委實眼熟,孟三良順著反方向望去,不料與蕭蔚明四目相對,“蕭公子?!”
孟三良的詫異過後,是守衛更絕望的呐喊:“不好了!無常鬼帶領走屍攻上來了!”
四下頓時慌亂一片。
“看來傳聞所言不假,這姓蕭的與夢鬼確實有染!”
“蕭公子,你與厲鬼同流合汙,該如何告慰令尊的在天之靈!”
“先彆說這個了!萬一鬼王東山再起,你我都極有可能客死他鄉啊!”
蕭蔚明沒有理會旁人的指點和謾罵,他收回長劍,指尖抹血,撐開一個結界把月霖罩了進去。蕭晗也掐準時機,赤手下劈徑直切斷了鐐銬,旋即抱起月霖一躍而起,暫且離開是非之地。
唐聖元怒喝:“追!不能讓鬼王跑了!”
然而,他卻低估了走屍的速度,正欲飛身而起,便發現走屍已經蜂擁行至,幾乎爬到西峰的半山腰了。
“嗬,唐尊主,您神機妙算的能力似乎大不如前了。”
走屍的陣營中,無常鬼提前一步走了出來,倨傲地輕笑。
唐聖元不愧是久經沙場的一派掌門,片刻的震驚之後便立馬鎮定下來,他沒有回應無常鬼的挑釁,迅速指揮眾修士擺出了迎戰的陣勢。倒是搖光看不慣無常鬼那囂張的德行,忍不住回懟道:“見不得光的雜碎,還真敢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前來送死!”
無常鬼咧開左邊的唇角,右眼卻掉下一滴熱淚,他狀似癲狂,拔劍笑道:“長老好學識,正巧在下也略識得些字,今日便與長老切磋一番!”
半空中,月霖不安地掙動起來,“主人你彆管我,快走……”
“傻丫頭,還沒明白嗎?”蕭晗抬眸望向漆黑的蒼穹,此時的上方明顯多了一層毫無破綻的屏障,奈何他無法打碎,便隻能任由四大門派甕中捉鱉,“我走不了了。”
月霖環視著周圍,如兒時一般把頭抵在蕭晗肩上,無助地喚著:“主人……”
可蕭晗卻替她理了理鬢邊的白發,道:“丫頭,叫聲‘哥’吧。”
月霖愣住了,她並非不敢逾矩,但事到臨頭,蕭晗卻仍一副春風和煦的模樣,令她著實心慌。
但蕭晗不以為然,他哄小孩似的說道:“叫一聲吧,叫完了給你買糖葫蘆。”
月霖終於猶豫著叫了一聲:“哥……”
蕭晗滿意地笑了,他抱著月霖顛了兩下,而後抬頭問道:“聽見了嗎?這丫頭雖傻,但你舍得讓她給我陪葬嗎?”
上空沒有任何人,月霖正想問蕭晗在與何人講話,便聽“轟隆”一聲。
層層烏雲之中突然傳來翻滾的雷聲,炸裂的巨大閃電將漆黑可怖的天幕撕扯得四分五裂,耀眼的光芒竟一瞬間將永夜照亮。
蕭晗一掌落在月霖背上,將她送出了籠罩著三清灣的屏障。
“主人!”
月霖不受控製地向上飛去,而與她擦肩而過的,竟有一抹皎然如月的身影。
待重新站穩後,月霖急切地捶打著屏障,她看不見裡麵的境況如何,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大喊:“主人!”
第一百零九章 春叢認取雙棲蝶
月霖急忙砸著屏障,淚花不自覺地泛濫了臉龐,她還未抬手擦淨,便聽到一個熟稔於心的聲音——
“丫頭,哭喪呢?”
是蕭晗的聲音。
月霖還以為自己耳目昏聵,一時間竟沒有回頭,她愣了良久,直到感覺身後有人靠近,便猛地拔出匕首橫在對方的頸側。
也正是這一動作,引得男子不禁冷笑,“叼奴,還敢欺主?”
他的嗓音低沉,卻帶著說不出的縱容,月霖這才得以看清對方的麵容——是二十年前的蕭晗,並非何絮的軀殼,而是真真正正的鬼王蕭葉舟。
月霖難以置信地開口:“主人……”
可若眼前之人是蕭晗,那方才拚儘全力送自己出屏障的又是誰?
“他說得沒錯,傻是傻了點兒,但我確實不舍得讓你陪葬。”
蕭葉舟似乎並不打算解釋,隻是沒來由地歎了一句,而後他用左手稍稍抵開了月霖的匕首,姿勢略顯古怪。
此刻月霖才忽然發現,這人好像……
沒有右臂。
蕭晗當年死前,的確是先被顧子吟砍去了右臂,而後才死於蕭玉笙的一箭穿心,這個想法令月霖如遭雷殛,難道麵前的人是……
一具屍體?
是了、是了,僅有這一種可能了,容貌未改、修為未變,連一顰一笑間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感覺。月霖確定,是亓官楠複活了這具屍體。
他不是蕭晗,他有的隻是一具軀殼,也許還有一些瀕死前的記憶與執念,但無論如何,他不是蕭晗。
似乎是猜出了月霖的所思所想,蕭葉舟笑著拍了拍她的腦袋,但這次的笑意不深,明顯在碰到白發的時候僵了一下,“丫頭,你長大了。”
月霖望著比自己高了一頭的男子,也莫名其妙地樂了起來,“是呀主人,二十年了。”
蕭葉舟半夢半醒似的點了點頭,他神情恍然,有種滄海變桑田的無力感,月霖忽然覺得他與蕭晗不一樣。
許是套著何絮殼子的緣故,蕭晗的眉目間總有少年的明朗,少了幾分戾氣與陰鷙,但蕭葉舟不同,他是曆經風霜苦寒的鬼王,孑然於高閣之上,獨立於無人之巔。
斷橋不斷肝腸斷,孤山不孤君心孤。
對於這樣的蕭葉舟,月霖無疑心生憐恤,她素來不解凡塵煙火,但蕭晗也好、鬼王也罷,眼前的這個人,從來都不曾薄待了她。
“哥。”
月霖喚著,抬手抱住了蕭葉舟。
溫暖而柔軟的小丫頭,差點燙化蕭葉舟那顆早就枯竭了的心臟。
他被這一捧久違的熱度刺痛了,喉嚨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喟歎,他摟著她,自此不再形影相吊。
可僅維持了一瞬,蕭葉舟便放開了月霖,“走吧丫頭,去哪兒都好,彆再回亡人穀了。”
“可是主人……”
不等月霖說完,蕭葉舟便搖頭否決了她的想法,“他送你出來,自是也想讓你好好活著的。”
月霖清楚,這個“他”指的是蕭晗,方才是蕭葉舟和蕭晗隔著屏障裡外感應,隨後同時爆發出一股強悍而相通的靈力,才得以破開一個小口,送自己出來。
言罷,蕭葉舟轉過身去,翻飛的墨色鬥篷掃過月霖灰白的發絲,黑與白交錯纏繞,一如他們之間的相互救贖。
月霖抿唇輕笑,她伸出手,一個寒氣四溢的冰棺逐漸浮現,而冰棺中凍著的,是一隻右手。
蕭葉舟覆上冰棺,白霧彌漫,很快便化成了血水,他拿起斷肢,接上了自己的肩膀,由於這具靈體的修為高深,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刀口處瞬間融合,二十年前便被斬去的右手完好如初,蕭葉舟活動了一下,歎道:“留這種東西不嫌瘮得慌嗎?”
月霖執著道:“可婢子想為主人保個全屍。”
全屍……
蕭葉舟有自知之明,月霖認的主子是屏障裡的少年,而這所謂的“全屍”才是自己,遂不由得自嘲一笑,隨後他背過身,對月霖說道:“你走吧。”
月霖依言離開了,她沒有回頭,亦不再管紅塵囂囂,因為她知道,蕭葉舟不會救蕭晗,她必須回亡人穀,然後命全部鬼眾傾巢而出,這樣才有可能與四大門派勢均力敵,也隻有這樣,才能打破屏障救出蕭晗。
蕭葉舟負手立於原地,麵無表情地看向屏障之內——兩個衣著大婚喜服的人在彼此相望,他們身上的金絲龍鳳栩栩如生,在風的輕拂下宛如盤旋天空,飛入五彩祥雲之中。
因為暮塵現下是褚尋憶的模樣,蕭葉舟並不認得他,但蕭晗知道,近在咫尺之人,是自己兩世輪回也念念不忘的師尊。
適才打破屏障之際,蕭晗親手送月霖出去,不料暮塵卻孤注一擲地闖了進來,現在屏障早已關閉,誰都出不去了,想到這裡,蕭晗一時竟啼笑皆非,“你不該進來的。”
暮塵卻道:“你也不該隨意動用骨戈術的。”
蕭晗聞言,也自覺理虧,於是從善如流地笑了笑,“一次而已,下不為例。”
不過算了算時辰,骨戈術本應困住暮塵三日才對,但他此刻卻已然站在了自己跟前,蕭晗瞥了一眼屏障外麵的蕭葉舟,沒好氣地問道:“是那廝替你解開的?”
暮塵沒有理會蕭晗,反而掃視下方,道:“來了。”
唐聖元一馬當先,帶人殺出了走屍的包圍,他大聲道:“諸位不必多慮,惡鬼如雲也不過爾爾……”
話音忽然頓住,唐聖元神色一凜,抬頭往屏障的方向望去,隻見一群小鬼魚貫而出,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腳下仿佛並未落地,他們肅然立於兩側,鬼麵大旗陡然升起,在獵獵的風中飄搖,蒼茫落日,將其染就血一般的豔色。
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站在外界,他肩披玄色錦袍,頭戴十二旒冕,雙手攏在寬大的廣袖中,低著頭,有些漫不經心,好像在看著什麼發呆。
唐聖元驚叫不妙:“是鬼王蕭葉舟!”
緊隨其後的蕭雲清疑道:“可若他是蕭葉舟,那何絮又是誰?”
唐聖元耳力極敏,他聽到走屍還在絡繹不絕地奔湧而來,乾脆率先向蕭晗衝去,打破了這對峙的局麵。
“管不了這麼多了,先殺了他再說!”唐聖元首當其衝提劍迎戰。蕭雲清與蕭蔚明並肩斷後,替唐聖元攔下如洪水般湧現的走屍,蕭雲清的簫聲減緩了鬼怪的速度,蕭蔚明的長劍雪亮而鋒利,輕易便能殺光近身的邪祟。
所有全副武裝的修士亦是齊心協力,他們列成巨大的戰陣,猶如洶湧的波浪衝向戰場。
“尋憶,你來送我,我很高興。”
特意喚的“尋憶”,是因為蕭晗不希望和暮塵染上任何瓜葛,他為修真界肝腦塗地,好不容易用命換來了旁人的一聲“玉清仙尊”,最終如果因自己身敗名裂,太不值得了。
蕭晗的表情太過輕鬆,也太過釋然,若非此時四麵楚歌,暮塵當真恍然回到了他們的成婚之夜,“你要做什麼?”
“我說了,你來送我,我很高興,”蕭晗一頓,他盯著暮塵,餘光卻瞟向了屏障之外的蕭葉舟,“但送君千裡,終須一彆。”
語畢,蕭晗驟然抓上了暮塵白皙的手腕,隨即便往三清灣的禁地飛去,暮塵雖行動受限,但他知道蕭晗終究沒忍心發狠,但就是因為如此,暮塵才不由得愈加心慌,“難道你還要再用一次骨戈術嗎?”
“是又如何?!”
蕭晗怒吼,神色瘋魔而扭曲,這副神憎鬼厭的模樣一如當年,但暮塵仍堅定地望著他,最後任由他把自己扔進了結界遍布的禁地。
在蕭晗臨走之際,暮塵拉住了他的喜袍,旋即拔出腰間的軟劍交付予他。握上帶有餘溫的劍柄,蕭晗的眼中閃過一絲哀慟,雖然轉瞬即逝,但暮塵看得分明。
奈何眾目睽睽之下,蕭晗不得已狠心甩開了暮塵,他狂妄揚言:“本王跟仙門百家的恩怨,尚且輪不到你來插手!”
彆插手了,師尊,就讓我把罪贖完吧。
蕭晗離開,一襲紅衣裹挾了雨雪,他拆下編進長發裡的一縷青絲,拿在手裡看了片刻,末了用鬼火燒了個乾淨。
蕭晗所做的一切,蕭葉舟皆儘收眼底,他不明白,那個同樣身穿喜服的男子——蕭晗至死也想守護之人——究竟會是誰?
嗬,有意思。
蕭葉舟在小鬼們的擁簇之下,麵色冷淡,眼神卻帶著幾分鄙薄和玩味。
他淡淡地注視著蕭晗,不同的眉眼、輪廓,卻是一樣的神韻、執著。
蕭葉舟勾了勾嘴角,綻開一個血腥的微笑,他隨手抓了一個小鬼抵在屏障上,一陣肝膽俱裂的慘叫過後,小鬼隻剩一堆焦骨,而屏障也融開了一人高的缺口,蕭葉舟便慢條斯理地走了進去。
直至現在,蕭晗才將他完完整整地瞧了個真切,端詳著曾經的自己,蕭晗展顏一笑,“早聞鬼王名滿天下,今日有幸終得一見。”
蕭葉舟目閃幽光,森森白齒間傳出的嗓音沒有溫度,是一種獨屬死亡的寂寥——
“他在哪兒?”
第一百一十章 昨夜西風凋碧樹
蕭葉舟想尋暮塵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蕭晗明知故問:“誰?”
“你知道是誰。”
蕭晗故作思忖了良久,最終意味不明地歎了口氣,道:“他死了。”
蕭葉舟一直沉如潭水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起伏:“你說什麼?”
“鬼王果真是貴人多忘事,”蕭晗道,“你臨死前用胸口的箭刺穿了他,心脈既斷,活不成了。”
“不可能!本王分明用修為護住了……”言及此,蕭葉舟眯起眼睛,帶著一抹把蒼生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從容,隻問:“他不願見我?”
相比於蕭葉舟的驚愕與猜忌,蕭晗卻淡漠得多,麵對曾經的鬼王,他不可一世的姿態沒有絲毫改變,末了還斜睨了蕭葉舟一眼,隻戲謔笑道:“你猜。”
蕭葉舟沒什麼耐性,他猛地下手,扼住了蕭晗的脖子,指尖深深陷入皮肉,掐得他喘不上氣,“本王再問你最後一遍,暮塵在哪兒?!”
二人離得很近,近到蕭晗能輕而易舉地看出蕭葉舟眼底泛起的水光,他們就這樣彼此相望,無論流年似水,抑或黃泉碧落,也不曾湮沒這輪回兩世的塵緣。
蕭葉舟雖隻是具屍體,可他的執念太深了,哪怕時隔廿載也沒無法淨化,但正因為這份相同的偏執,蕭晗突然就讀懂了他,他的苦恨、他的不甘、他的孤獨、他的涼薄……
過往的一切如今仍曆曆在目。
所以當麵對蕭葉舟近乎崩潰的質問時,蕭晗竟如感同身受一般,心臟倏地緊縮,痛楚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但蕭晗很快便一笑置之,這或許就是情深不壽的天意,最愛的東西越想抓住,結果往往越適得其反。
更何況,事關暮塵的名譽和聲望,蕭晗絕不容許節外生枝,如果讓蕭葉舟知道褚尋憶便是暮塵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你再問多少遍都沒用。”蕭晗輕笑了起來,破碎而猙獰,這個笑容裡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愫,一時間竟讓蕭葉舟略有忌憚,他慢慢收緊卡在蕭晗脖子上的手,卻見眼前的少年薄唇蒼白,笑道:“我把他忘了。”
蕭葉舟盛怒之下,徑直將蕭晗甩飛了出去,他隨之悠哉悠哉地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蕭晗,“本王在十八層地獄裡都忘不掉的人,怎麼你曆經短短還魂過後便能忘了?!”
蕭晗趴在地上,仰頭挑眉,道:“鬼王有所不知,奪舍後我又死過一次,兩遭忘川,三十六道大刑,就算是再難忘的人,也該忘了。”
蕭葉舟譏諷道:“所以你就娶了彆人?”
“不然呢?”蕭晗佯裝揣測,“莫非鬼王還想娶他不成?”
此言一出,蕭葉舟卻莫名怔忪了,半晌都未回神,過了許久,冰冷的聲音飄忽響起:“本王娶過他了。”
“此言差矣,”蕭晗有些吃力地爬了起來,他凝視著蕭葉舟,眉梢眼角滲出一絲苦笑,“發妻才叫明媒正娶,而妾,用‘納’字便足矣。”
言罷,劍光亮起,倏忽襲向蕭葉舟的頭顱,鬼火縈繞著軟刃,燒得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更為凶煞狠絕。
避過攻擊,蕭葉舟眸色微變,“這把劍……”他盯著軟劍愣了須臾,無疑認出了這是暮塵的武器,所以再看向蕭晗時,他的神情愈發冷了幾分,“有意思。”
蕭晗緘默不語,反手抽劍割破掌心,血順著銀光凜凜的劍脊滴落,鬼火四起,摧枯拉朽。
見此,蕭葉舟飄然掠後,用靈力幻化出了一把鬼刀,他伸出兩指,一寸寸地拭過刀刃,碧光隨之乍現,魔息淬至巔峰。
斜乜著對麵決意一戰的少年,蕭葉舟未免嗤笑出聲:“不自量力。”
蕭晗神色冷肅,眸中透著一抹淒厲,“鬼王,咱們地獄見。”
錚——!
二人幾乎同時躍起,於半空之中激烈廝殺。
霎時間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無論牛鬼蛇神皆望而生畏,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一番激戰不分伯仲,劍戟爭鳴,魔息纏繞,墨色的衣袍與大紅的喜服隨風飄蕩,蕭晗的一招一式儼然殺意儘顯,可蕭葉舟卻毫發無損。
又是一聲尖銳嘯鳴,蕭晗猛地騰於半空,長劍與鬼刀竭力相碰,濺起的火星流光映著他蒼白的臉。
殊死抗衡間,蕭葉舟低聲問道:“他還活著,對嗎?”
蕭晗咬緊牙關,得逞一笑,“你猜。”
刹那間,軟劍中的靈力湧現,在漆黑的空中好似華光永存,鬼刀劈中了蕭晗的肩膀,軟劍也刺破了蕭葉舟的左臂。
二者均是悶哼一聲,但蕭葉舟渾然不覺傷口疼痛,一雙厲目死盯著蕭晗,眸光幽暗,“你的劍法,跟他太像了。”
蕭晗明白,蕭葉舟說的自然是暮塵,但他不願多費口舌,僅道:“拜君所賜吧。”
“拜本王所賜?”蕭葉舟冷笑,“本王恨之入骨,怎會如此相似?”
蕭晗卻說:“因為你是他的徒弟。”
言不到一處,便再度陷入僵局,蕭葉舟疾步而來,鬼刀劃裂地麵,熔岩滾滾,星火四濺。但他的身手蕭晗豈會不知?他望著蕭葉舟映在湖中的倒影,猶如在回首廿載之前的自己,是這樣熟悉,仿佛對方即將斬殺出的一招一式,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裡。
趁蕭葉舟刀落前夕,蕭晗便已後撤數丈,周遭亦是純質陽炎,烈火高竄。
進退之間,對決已過百餘回合,卻幾乎勢均力敵,蕭葉舟即使稍占上風,也絕對無法將蕭晗就地誅殺。
況且蕭晗極少與他正麵交鋒,稍有不妥便退避三舍,這讓蕭葉舟不禁有些好奇,“你從何時起,竟變得這般貪生怕死了?”
蕭晗的額頭已沁滿細汗,但他依舊盤桓兜轉,血痕滲到俊朗的眉宇之間,凝滯片刻,倏然淌落。
“因為……”蕭晗的表情逐漸轉為平靜,淡淡的笑意衝去了他滿身的戾氣,“有個人曾對我說過,若我不日再度涉險,無論結發與否,便都不作數了。”
一代鬼王再度還魂竟困於兒女情長,這委實出乎於蕭葉舟的意料,“你沒有愛魄,又何必在乎……”
可不及他說完,蕭晗便打斷道:“我在乎。”
蕭葉舟因這一聲“在乎”不再言語,神色也隨之黯淡下去,不知為何,眼前莫名浮現出一抹白衣飄然的影子,隻聽蕭晗問道:“蕭葉舟,你冷嗎?”
蕭葉舟隻見這抹白影突然變幻,慢慢的有了人形,最後竟成了暮塵的模樣。
他看見暮塵長袍曳步,高冠玉帶,手執白子落於棋盤,恰似天邊明月,可望而不可及。
蕭葉舟忽然想伸出手,但又怕玷汙神壇,故而他僵在那裡,覺得就這樣安寧地望一會兒也好,可暮塵卻緩緩抬眸,溫潤的嗓音如沐春風:“葉舟,你冷嗎?”
聞聲,蕭葉舟不禁囁嚅:“……什麼?”
可回答他的卻是蕭晗,“萬人之上乃無人之巔,你禍亂天下、睥睨眾仙,當是三界至尊,但於孤寒高位之上,你孑然一身,不冷嗎?”
想到奪舍後的自己不再流連修真,倒是獨自遠去,逍遙人間,蕭葉舟反問道:“那你呢?重活一世,緣何墮落凡塵?”
蕭晗不置可否,而後走到蕭葉舟的身旁,同他一齊麵向廣袤無垠的三清灣。
黑暗流波,卻不掩綺麗壯闊,是令人肅然起敬的神秘,而這片土地,他們都曾不擇手段地占有過。
或侵略、或戰爭、或屠戮……
蕭晗沒有言語,過了許久才打破這種靜謐,“曉看天色暮看雲,我不過是個凡人。”
蕭葉舟唾棄般地移開視線,歎了句:“鼠目寸光。”
“可我向來沒有什麼鴻鵠之誌,隻求杯中月影,策馬四方。”
蕭晗卻承認得十分坦然,這令蕭葉舟頗為不快,“你……”
但不給他發作的機會,蕭晗笑著偏過頭,輕聲道:“蕭葉舟,得空的話,去曬曬太陽吧。”
蕭葉舟難以置信地怔在原地,他來回打量著蕭晗,“你當真是瘋了。”
蕭晗看著前世的自己,好多本已決定埋葬在心底的話,便就這樣喃喃道出:“你知道嗎,洛寒走的時候笑了。”
突然提及洛寒,蕭葉舟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內褪得精光,可蕭晗卻兀自道:“亓官楠剝出一縷愛魄複活了她,我利用幻象化身薛梧,卻不想她根本沒有動情,反倒是殺伐果決,我也差點因此死於非命。”
“後來幻象碎了,她認出了我,最終選擇了自戕,一如當年。行將就木之際,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好孩子,苦了你了’。”蕭晗道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蕭葉舟,“困她於世間的,從來都不是薛梧。”
蕭葉舟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危險,瞳裡似有惡蛟翻波。
原來這縷愛魄裡,讓洛寒心甘情願畫地為牢的人並非薛梧,而是——
他自己。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蕭晗闔了眼眸,念及疇昔種種,也不免啞然失笑,“所以你一直想報的弑母之仇,不過是師尊代你我成全了阿娘,還她解脫而已。”
第一百一十一章 獨上高樓,望儘天涯路
原來如此……
原來,竟是恨錯了暮塵……
這突如其來的了然令蕭葉舟幾近失控,他感覺天旋地轉,隧背過身狠砸了兩下腦袋。
蕭晗怕他一時無法接受,便沒有再說關於蕭玉笙的生離死彆,以及溫蘭茵的恩怨情仇,省得雪上加霜。
對於這具屍體,或者說對於前世的自己,蕭晗總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寬容和慈悲,因為他知道不是蕭葉舟的錯,所以蕭晗寧可自責入骨、悔恨交加,也不想把一切都歸咎於他。
畢竟蕭晗重活一世,許多事情才得以勘破,而沉睡了二十年方才轉醒的蕭葉舟,儼然還來不及徹悟所有。
但蕭葉舟不以為然,他忽地大笑起來,喚了一聲“蕭晗”,卻又立刻否認道:“不對,何公子,本王當真好奇,你還是我嗎?”
蕭晗沉默半晌,歎道:“是,也不是。”
片刻的死寂過後,一道暗紅的影子飛掠而來,勢頭快得驚人,且口中喊著:“孽畜!拿命來!”
蕭晗的軀殼畢竟隻是個少年,他功底單薄,修為和法力遠不及蕭葉舟,所以當他聽見唐聖元的怒喝時,正欲閃躲,不料蕭葉舟卻一掌襲來,幾欲將其打穿。
這一擊正中心口,蕭晗不住後仰,卻徑直撞上了唐聖元襲來的劍尖。
最後隻聽血肉橫飛的“刺啦”之音,唐聖元的長劍貫穿了蕭晗的丹田,一口熱血嗆出,濺臟了蕭葉舟的長靴。
可蕭葉舟卻毫不在意地笑了,他連正眼都懶得施舍蕭晗,卻在轉身離開之前,衝唐聖元說道:“這條命,本王賞你了。”
語罷,蕭葉舟揚長而去。長劍卡在肋骨之間,蕭晗動彈不了,隻得略微弓著身子,以此緩解劇痛,他看不見蕭葉舟的神情,但他確定,蕭葉舟在朝自己打出那一掌的時候,眼眶是紅的。
唐聖元握住劍柄,一點點連血帶肉地拔了出來,原本該是蝕骨之痛,他卻發現蕭晗除了麵容蒼白外,沒有其餘的反應,真是奇了,唐聖元想,莫非傳言不假,厲鬼都是感覺不到痛的?
直到看見蕭晗薄唇開闔,似乎想說什麼,唐聖元連忙湊了過去,他用染血的劍刃拍了拍蕭晗的臉,“死到臨頭了,彆耍什麼花招!”
可近在咫尺的唐聖元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隻好作罷,誰知已行至三清灣邊境的蕭葉舟卻聽見——
“蕭葉舟,放過他。”
蕭葉舟聞言驀然止步,他雖心有所觸,但仍回了一句:“本王憑什麼放過他?”
空曠的天地間,回音久久不散,但緊接著,蕭晗虛弱的聲音再度渺遠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