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放過你自己吧。”
不一會兒,蕭雲清帶領眾人趕來支援,揚起的塵土模糊了蕭晗的視線。
意識渙散前,他感到孟三良蹲了下來,發髻間彆的鳳羽不慎被風吹落,掃過了自己的眉骨,“老何……”
後來連觸覺都慢慢沒了,蕭晗隻能隱約聽見唐聖元決意要把自己就地正法,可一向君子風度的蕭蔚明卻難得不顧禮義,出言頂撞長輩:“何公子已無反抗之力,唐尊主又何必咄咄相逼?!”
“何公子?他明明是惡鬼之主!”唐聖元指著蕭蔚明,無數不堪的言語脫口而出,“你先前與夢鬼不清不楚,一度妄想拉我女兒下水,現在又為鬼王求情。蕭公子,你爹若在天有靈,不如一道天雷劈死你這個不忠不孝的逆子!”
場麵一片混亂。
最後是蕭雲清站了出來,如今蕭玉笙暴斃身亡,她乃三清灣掌門嫡女,主持大局再合適不過了。
在耳力也徹底消弭之前,蕭晗聽到蕭雲清臨危受命卻從容不迫的聲音:“將鬼王押至天羅台,三日之後,行刑問斬。”
嘀嗒、嘀嗒……
是水聲嗎?
蕭晗腦袋昏沉,胳膊也失去了知覺,他感覺自己好像跪在哪裡,全身的重量全壓在了膝蓋上,丹田的傷口幾度撕裂,痛得他想彎下腰緩解緩解,可發現雙手卻動彈不得,應是被反吊了起來。
嘀嗒、嘀嗒……
水聲不停。
蕭晗勉強睜開了眼睛,四周的地麵上一片嫣紅。
原來不是水聲。
是他自己的血……
日光高照,映著蕭晗憔悴灰敗的臉。
鬼王將誅,真是一個難得的豔陽天。
蕭晗耳中嗡鳴,視線不再混濁,但依舊不甚清晰,他微闔著眸子,去環視周遭的一切——台下人山人海,都是前來圍觀的普通百姓和四海俠客;而台上修士如過江之鯽,亦是數不勝數,各位掌門分彆立於陣首。
見此,蕭晗心下了然。
原來是五大門派公審罪人的天羅台。
很久以前,蕭峰曾帶他來過這裡,隻不過早已物是人非,而蕭晗也從當年的旁觀客變成了如今的局中人。
他又掃了一眼高台之上,隱約看到了蓬萊島的唐聖元、明淨山的沈謫仙、昆侖關的許珺華、三清灣的蕭雲清……
蕭峰不是說有五大門派嗎?
哦對,扶桑洲已經滅門了。
真奇怪,有好多事情蕭晗突然記不清了,比如他為什麼會跪在這裡?是因為殺了蕭玉笙嗎?
可自己為什麼要殺蕭玉笙呢?
好像是為了不讓蕭雲清恨他。
罷了,弑兄的罪名於旁人而言,可能足以死不足惜,但對鬼王來說,多這一條不多,少這一條不少,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血自額角流下,掛在了睫毛上,但蕭晗沒有眨眼,他極力朝四方張望,沒有見到他最掛懷的兩個人。
暮塵在後山的禁地裡,隻有掌門方可打開結界。
月霖已經被他送出了屏障,由蕭葉舟護她平安。
血滴終於滑進了眼睛裡,引起一陣酸澀,可蕭晗卻毫無後顧之憂地笑了,他闔目垂首,宛如流下一行血淚。
高閣之上,聲遏流雲:“亡人穀群鬼之首蕭葉舟,禍亂三界,罪不可赦……”
大抵講了一盞茶的功夫,但蕭晗僅依稀聽到什麼“欺師滅祖”、“惡貫滿盈”、“忘恩負義”這般殘缺不全的話語。
四大門派列舉了他的種種罪狀,林林總總,罄竹難書,而麵對眾人的唾棄和鄙夷,蕭晗卻隻是沉默,他跪立在莊嚴肅穆的天羅台上,恭敬而順從,對所有的控訴既不承認,也不反駁,仿佛正在被審判的這具軀體與他無關似的。
不過確實與他無關,這具軀體姓何名絮,由於未及弱冠,還沒有取表字。
蕭晗曾想以“何絮”之名贖清罪過,奈何剝開這身皮,剔除這副骨,他終究還是鬼王蕭葉舟,孽債累累,贖不完的。
待審判結束後,蕭雲清走上了天羅台,她逆著刺目的陽光,投下漆黑的影子,遮住了蕭晗。
二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最後,是蕭雲清率先打破了沉默,“你為什麼殺我爹?”
蕭晗垂眸不語。
蕭雲清等了許久,卻隻有風聲充斥在彼此耳際,“何絮,相識一場,我自問對你知之甚少,但我敢肯定,你不是個壞人。”說著,她右手舉起一捧明晃晃的火焰,旋即點燃了蕭晗的鐐銬,“這是天羅台的靈火,無論你有什麼苦衷,最好如實招來,不然它會將你的筋脈一寸、一寸地燒斷。”
言罷,蕭雲清又問了一遍:“為什麼殺我爹?”
“因為他想毀了鬼王的香火……”
忽然,鐐銬叮當作響,靈火霎時蔓延開來,蕭晗麵色蒼白,匍匐在天羅台上不住抽搐,但始終不肯說出真相。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但蕭雲清剛過及笄,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無論是作為叔父亦或朋友,他都希望蕭雲清可以好好走下去,她靈根極佳,日後定然能位列仙班,再也不用受輪回之苦。
蕭氏已有太多人因自己而死,蕭晗不想臨了臨了,再搭上一個蕭雲清了。
腔內烈火炙烤,痛至柔腸碎,耳邊隱約飄來蕭雲清的逼問:“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我爹?!”
蕭晗不停地掙動,膝蓋在粗糲的地麵上磨出了血,他佝僂在原處粗喘,猶如瀕死於河灘的魚。
確實難熬,但並不比地獄的十八道酷刑更難熬。
而且隻要全身的筋脈斷乾淨了,靈火又能奈他如何?
不過恍惚間,蕭晗忽然想起,他也曾用鬼火燒斷過暮塵的靈脈,用彼此的心頭血造就了墨黎。
原來竟是這般痛嗎?
“對不起……”
血染紅塵,愁雲千古。
也不知蕭晗這一聲抱歉,究竟是說與誰的。
烏雲密布,在雨落下的時候,靈火滅了。
沈謫仙執傘前來,此時蕭雲清正死死盯著蕭晗,沒有注意到他,沈謫仙便朝她的背影淺躬作揖,“蕭尊主。”
聞言,蕭雲清竟下意識轉過身,想跟著喊一聲“阿爹”,可回首才發現,沈謫仙原是在衝自己行禮問安。
昔日頂天立地的蕭尊主仙逝,而素來任性無憂的二小姐成了蕭尊主。
她沒有阿爹了……
想到這裡,蕭雲清落荒而逃,她想躲回自己的寢宮,卻被幾位長老擁護去了清輝閣。直到夜深了,萬籟俱寂,她耳邊卻仍回蕩著沈謫仙的那一聲“蕭尊主”,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孤月淒涼斷腸處
後山的禁地中,暮塵試圖打破四方結界,但無濟於事,褚尋憶這個病秧子經不起折騰,暮塵又無法召喚神器,於是在幾次三番的失敗後,他脫力地跌落進塵埃裡,抬眼卻瞧見不遠處正站著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
是誰?
暮塵緩了頃刻,隨後走到禁地的結界附近,才看清來者竟是沈謫仙。
沈謫仙站在林木儘頭,紛紛揚揚的竹葉間,身形皓若芙蕖,他安靜地站在那裡,唇角帶有一絲悲戚的笑。
褚尋憶雖是暮塵的香火,但畢竟音容笑貌大相徑庭,他原沒指望沈謫仙能認出自己,卻不想沈謫仙卻倒退半步,恭順地作揖,“徒兒叩見師尊。”
暮塵木然地站在結界裡,他目光空洞,緊緊盯著地麵,如同木偶般僵硬,自始至終未嘗肯去瞧沈謫仙一眼。
奈何沈謫仙是個守禮數的,隻要暮塵不言,他便躬身不起,似是博弈中的棋逢對手,較量無聲。
落葉飄零,終歸於根,禁地大霧四起,暮塵不想再與沈謫仙相視無言,便抬手示意免禮,他正打算離開,不料沈謫仙卻拿出了一張棋盤。
“師尊,下一局吧。”
暮塵正要開口,沈謫仙卻道:“師尊是想說‘棋藝不精’嗎?畢竟我當初討教棋理之時,師尊便是用的這個借口。”
暮塵默然了。
“一念離真,般若浮生。”沈謫仙唇齒未張,可聲音卻不停闖入暮塵的腦海,視線逐漸灰暗,隻有沈謫仙的影子一直久久不散,“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徒兒預祝師尊,好夢長眠……”
話音方停,沈謫仙便沒了蹤跡,徒留一張棋盤在結界之前,暮塵走近細瞧,但見一枚白棋位於右方星位,他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應了一手。
星位。
草叢窸窣作響,暮塵不予理會,兀自在附近徘徊,不久,身後沒了動靜,卻聽有人喚他,“阿塵……”
暮塵警惕回眸,“誰?”
一道驚雷從天而降,頭暈目眩間,暮塵下意識閉上眼睛,耳畔卻響起女子溫柔的聲音:“彆怕。”
不知何時,棋盤上又新添一子,暮塵沉吟半晌,試探一般問道:“是你嗎?”
無人回應,他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是你嗎,褚顏……”
見暮塵的神識全然陷入幻境,亓官楠撤除了自己身上的偽裝,沈謫仙溫潤如玉的麵容驟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年少卻蒼涼若霜的臉。
亓官楠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繼而看向結界裡四方尋覓的暮塵,即使活了太多年,也不禁感歎相思疾苦,“玉清仙尊,你可聽過這樣一句話?有道是‘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暮塵自然是聽不到的,亓官楠也不消旁人回應,似是自言自語地念叨:“這裡是‘問靈之境’,身處其中便可見到朝思暮想之人,在下委實好奇,玉清仙尊究竟會選誰呢?是自年少一彆再也不得相見的褚顏,還是為非作歹害你為妾六載的蕭晗?”
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
結界之內,暮塵再次端詳棋盤,不料忽然天旋地轉,烈火炎炎,周遭的一切霎時化為灰燼,暮塵痛苦難耐,再也支撐不住,他蜷縮在地,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何方透過一縷陽光,映在了他身上。
“阿塵。”
一個聲音在四方回響,暮塵不可置信地回過頭,隻見褚顏獨坐於棋盤對麵,雪粉華,舞梨花,微風拂過她的長發,白衣招展,宛若神祇借著煙火繚繞,當真來這塵世看了一眼。
暮塵望而卻步,當初褚顏飛升之時,他不過束發之年,還未依禮奉茶拜師,如今再度重逢,昔日最熟悉的稱呼不禁脫口而出:“褚顏……”
天空之雀扶搖盤桓,褚顏未曾應答,不過莞爾,她端詳著棋盤,而後將座子布全。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暮塵見此也拿起一枚黑子,落在了小目之處。
他眼前莫名浮出了許多畫麵,在自己尚且少不更事的年紀,褚顏便手執墨骨朱頂的丹鶴檀扇,於自己身旁指點江山,她麵目欣然,風華正茂,眸間灼灼令人過目難忘。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褚顏最開始言傳身教,可惜孩提時代的暮塵不肯聽話,他連執棋的姿勢都不甚標準,後來褚顏沒辦法,於是手把手地教他打譜、複盤。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他們待在山間小院裡,不問世事繁瑣,偶爾手談半晌,暮不耐酷暑,於是二人栽下一苗,約定待其亭亭如蓋之時,便可納涼對弈,東風林壑自逍遙。
思及此,暮塵才發現周圍的景象變了,變成了他兒時與褚顏共住的那個小院,而他身後正是一棵參天古木,有遮天蔽日之勢,樹葉間透過絲絲縷縷的陽光,映在地上斑駁一片。
浮雲朝露,星霜荏苒。
暮塵不禁出神,院子裡的幼苗,竟已然亭亭如蓋了嗎?
多可笑,堂堂上修界的玉清仙尊,執棋時竟然在發抖,手腕起落反反複複,如涉世未深的少年。
相比之下,褚顏倒是心若止水,她扳了一步,困住不占上風的黑棋,順勢覆上了暮塵的手,“阿塵莫慌,我回來了。”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突然在暮塵的心底漫漾開來,褚顏好似分毫未變,對他溫言相勸,做他心海磐石,期待他一子落定華光璀璨。
相思斷。
暮塵陷入長考,他沒有思索對策,隻是覺得時過境遷,不該意馬心猿,但又誤道自己仍在當年。
突然,暮塵笑了。
他的笑容不複從前,少了幾分率真和輕狂,卻如春水波蕩,溫暖身心。
褚顏抬頭,像哄孩子一般的口吻:“傻笑什麼?”
暮塵小跳落子,坦言道:“笑我自詡修為頗深,卻還是中了他人奸計。”
褚顏麵不改色,隻問:“什麼奸計?”
暮塵卻答非所問地應了一句:“其實相思斷可解。”
相思斷的確有解,隻歎相思無解。
褚顏離開之後,暮塵曾一度虛度光陰,他整日裡燒香禮佛、誦經祈福,隻求自己能早日得道,追隨褚顏飛升。
終於天遂人願,一日驟逢晴天霹靂,暮塵獨自走上了高台,卻不想第五道天雷降落之時,風卷殘雲,法陣將破,蕭晗不由分說地擁住了他。
天雷滾滾,很快便見了血,暮塵的白裳染了紅,就如殤梅落雪,塵寰謫仙。
蕭晗的身上沒有陽氣,難保下一刻不會魂飛魄散,但他還是緊緊護著暮塵,以血肉之軀替他擋劫,就像一個紅了眼的賭徒,似乎在拿自己的命與蒼天相抗。
暮塵深知自己再也無緣成仙得道,可他回抱住蕭晗的時候,卻感覺到少有的安寧。
自此,相思斷可解,相思亦可解。
思緒隨著一念起而,血也寒涼了些許,暮塵漠然又孤冷地輕點一子,尖、衝、撲。
——黑棋活了。
褚顏明顯一驚,“你怎麼……”
看出她的詫異,暮塵並未言語,卻倏然想起悟悲曾經對無名說過“佛法如舟,渡全有緣之徒”。
粘。
他這一步下得輕靈飄逸,想來打得是合縱連橫,要斷棋筋的算盤,褚顏被逼絕境,抬手虎了一子,順便吃掉了暮塵的兩枚黑棋。
褚顏素來運籌帷幄,陽謀陷阱俱是深思熟慮,但她現在卻不計後果地強行開劫,迫使雙方進入了生死劫的局麵。
生死劫、生死劫,一場劫爭定一局生死,自然是步步為營險象環生,行差落錯一步便可能滿盤皆輸,但暮塵決意窮儘算力,與天相爭。
他閉目沉思,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盤棋必須贏。
生亦何歡,死又何懼,劫爭之中,勝負在所難免,暮塵所願所求向來並非輸贏,不過是想脫身結界去救一人罷了。
日月流轉,晝夜更替,雲子在經緯之中化為漫天繁星,暮塵拂袖起身,畢恭畢敬地朝褚顏行上一禮,倘若一局博弈方可求仁得仁,縱然萬劫不複,惟願勝天半子。
應劫、打吃。
褚顏立時滯住了,她撚起一枚白棋把玩,大概是因為暮塵殺性太重,不由得歎了口氣:“唉……”
也就是因這一聲歎息,暮塵極痛苦地俯下身去,頓覺有鬼火炙烤全身,燒得他五臟六腑好似都化為了血水,他再也拿不住棋,手指無力地攥緊,攥到骨節發白。
看向遲遲不肯落子的褚顏,暮塵啞著嗓子抬起頭,不顧冷汗滲密,隻道:“舉棋不定,不勝其耦。”
他雙眸血色嫣然,嘴唇卻是泛白,這副模樣實在令褚顏陌生,“阿塵……”
“接著下。”
暮塵言簡意賅,不知“褚顏”使的什麼盤外招,黑棋稍占上乘他便會苦不堪言,喉間腥甜更是作祟得厲害。
其實暮塵一直都不曾贏過褚顏,而今時今日的博弈,無異於一場不見血的廝殺,他清楚自己於褚顏而言根本稱不上棋逢對手,但他想贏,更何況他輸不起。
因為天羅台上,還有他甘願死生相隨的小徒弟。
甚至妄想以棋為媒,換蕭晗一世順遂平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陣陣秋霜往昔彆
一把傘傾落,遮住了淅淅瀝瀝的雨。
蕭晗頭腦發沉,沒有覺察。
直到一塊帕子觸上額頭,清涼的綢子替他拭淨臉上的血汙,蕭晗這才緩緩有了意識。
映入眼簾的,是沈謫仙眉目如畫的容顏,理應一片歲月靜好,但他手中的霄雿好像在血水裡浸過一般,扇出的風都帶著腥氣,蕭晗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我忘了你不喜歡這種味道,抱歉二郎。”
沈謫仙自責地低下頭,依舊是初見之時溫和端正的模樣,他把霄雿收入體內,並用雨水衝洗著沾血的衣袖。
蕭晗抬起了頭,發現沈謫仙的發髻散亂,原本多麼溫柔的一個人,怎的成了這般模樣,他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沈謫仙見此連忙解下腰間的葫蘆,傘斜了,大半的雨都淋在了他身上。
蕭晗呡了兩口,才勉強能喚一聲:“半仙……”
聽聞熟悉的稱呼,沈謫仙卻一笑而過,道:“二郎,我是亓官楠的善魂,成不了仙的。”
可蕭晗沒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甚至連眼神都沒變,就這樣深深地望著沈謫仙。
“你知道了。”沈謫仙輕聲歎息,隨後湊過身去,讓蕭晗可以靠著自己,以免傷口再度撕裂,“二郎,對不起……”
下巴抵在沈謫仙的肩上,蕭晗氣若遊絲,好像一陣微風,拂塵而不留痕。
他問:“怎麼弄的?”
知道蕭晗在問自己為何滿身血腥,沈謫仙應道:“雲清走後,你暈了過去,睡了整整一天,期間雨停了半晌,我便隨蔚明去了趟亡人穀。”
“回亡人穀……”蕭晗不解,但他的嗓子實在發啞,說不了什麼話了,幸而沈謫仙善解人意地添了一句:“他娶了月姑娘,今晚是洞房花燭夜。”
蕭蔚明平生難見一次的離經叛道並不出蕭晗所料,但聽到月霖出嫁,心底總歸是空落落的。月霖是他親手養大的小丫頭,他目送她從一個小不點兒逐漸出落成一位成熟的女子,隻是她眼中純真奪目的光彩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點點被浸染成了薄涼。
沈謫仙輕輕拍了拍蕭晗的背,“二郎放心,縱然事出倉促,但明媒正娶的三書六聘,蔚明一樣不差。”
此等繁文縟節,月霖或許不在意,但蕭晗還是不希望彆人虧待了她,聽到沈謫仙這番話,他倒徹底閉上眼睛,心臟跳動雖慢,卻平穩了不少。
沈謫仙舒了口氣,故作輕鬆道:“月姑娘還說,等一切結束以後,要你補給她兩條街的嫁妝,還有一串糖葫蘆。”
蕭晗咧開嘴角,沙啞的嗓音笑起來斷斷續續的,活像地獄裡爬出來的厲鬼,沈謫仙聽得不寒而栗,覆在蕭晗背上的手也打起了抖,但他並非因為害怕,而是感覺到肩膀的衣衫被一股溫熱打濕了。
血的味道再次充盈鼻腔。
蕭晗先前便受了重傷,能活到現在全靠修為支撐,但靈火燒斷了他的全部筋脈,法力散儘,絕對不能再拖了。
“二郎,告訴我師尊在哪兒吧,好不好?”沈謫仙唇齒輕顫,他的眼角有淚,但很快便融進了雨裡,隻留下一道冰冷的水痕。可惜蕭晗應該再也不會信任他了,所以沈謫仙隻能無措地解釋,“善魂無法作惡,我傷不了師尊的,我、我隻是想……”
“我隻是想救你”這句話還未說完,蕭晗微弱的聲音便傳進了沈謫仙的耳畔,很輕、很輕,但他聽得分明——
“後山禁地。”
結界裡,暮塵咽下口中彌漫開來的血腥,他強自鎮定,將不停圍絞的白棋困於邊地,最後一劍封喉。
這一式,與褚顏的棋路彆無二致,進退方寸間,一舉一動皆有彼此的影子。
到底是偏愛半分。
“癡兒。”
褚顏搖頭苦笑,“你極少這樣爭強好勝,如此執著,所求何為?”
話語間,暮塵似乎看到了蕭晗,他悵然若失地念著:“我要救一人。”
不知是天羅台太冷,還是失血過多的緣故,蕭晗好像在瑟瑟發抖,他被迫跪在地上,鎖鏈反吊起他的胳膊,丹田上的傷口猙獰不堪。這一幕看得暮塵肝腸寸斷,可褚顏卻說:“若我告訴你,命數既定呢?”
他下意識應道:“那便逆天改命。”
“豎子狂妄!”
褚顏拍案而起,仿佛對於這個自己親自教出來的徒弟失望透頂,可暮塵卻斂了思緒,眸子裡泛起的水花轉瞬即逝,眼底火光熠熠,他連下幾手快棋,使黑子堪堪多活出了一口氣。
褚顏怒而嗬斥:“執迷不悟!”
但暮塵並未多言,他每隔幾手便會痛不欲生,可等咳完也不過是隨意一抹唇角血痕繼續棋局,幾次下來黑子沾染他指尖緋色,刀刀見血,招招狠辣,讓褚顏應接不暇。
“逆徒爾敢?!”
知道麵前的人並非褚顏,暮塵便也不再喚她,不過出神道:“褚顏走後,我本不再留戀凡塵,但我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哪怕身負兩縷惡魂也不願傷他之人,一個哪怕擔儘罪孽卻仍想渡儘紅塵之人。
這樣好的蕭晗,這樣善的小徒弟,叫他如何斷貪、舍嗔、離癡?
若暮塵一直作繭自縛,沉淪在褚顏不辭而彆的悲痛中,若蕭晗不曾剝開他的層層束縛,讓他得以窺見天光……
或許這局棋,不爭輸贏也罷。
但他低頭看見了自己身上的大紅喜服,想起成婚之前,蕭晗曾對他說過——“你是我在亡人穀倒掛七日,才求來的啊”。
連、撲、罩。
暮塵一子比一子下得篤定,卻也一子比一子下得憔悴,他麵上幾乎血色儘失,慘白如紙,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快被他吐了個乾淨,隨著局勢越發焦灼,他的指間寒涼如冰,甚至比棋子還要冷上三分。
可暮塵仿若未覺。
驟然風起。
山風吹得暮塵瑟縮了一下,長發在風中飄飛,褚顏怒不可遏的聲音複又響起,這一次卻像是千山共振萬水奔騰,如天地對他這不知死活的凡人發問:“隻為一人,值得嗎?”
暮塵眼都沒抬,隨著黑棋敲定,他道:“值得。”
如果能換蕭晗安然無虞,縱使違逆天命,亦是落子無悔。
褚顏忽然抬眸,她手握兩枚黑子,猶豫頃刻,最終放於棋盤之上。
“我輸了。”
四周景象猛地消散,暮塵又回到了三清灣的禁地裡,他垂眸緩了片刻,腳步虛浮地走向外麵,不料結界輕輕一觸便碎了。
界外,是早已恭候多時的沈謫仙。
沈謫仙眉目溫柔,見暮塵恍神也不催促,待過了一會兒,才問道:“這盤棋,師尊下了兩天兩夜,距離行刑還有一日,師尊可有什麼對策?”
暮塵沒有應聲,他一時接受不了所有,沈謫仙也清楚,自己的身份對暮塵而言無異背叛,但他並未解釋,卻道:“我雖隻是一縷善魂,不懂世間喜樂,但對我好過的人,我願以命相報。”
“先前種種我的確愧對於師尊,但在救二郎的這件事上,我與師尊一樣心切。”沈謫仙跪地行禮,“師恩如海,教澤流芳,為君分憂,徒兒在所不辭。”
既是一縷善魂,便不可能存有作惡之念,想到這裡,暮塵伸手扶起了沈謫仙,還幫他拭淨衣上塵埃,“何必行此大禮。”
沈謫仙一度以為,自己這一生注定得不到寬恕,而今突然麵對暮塵的原宥,千言萬語彙於心頭,可到了嘴邊僅剩一句:“師尊,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
於昏沉之中,沈謫仙再也看不清暮塵的麵容,但聽著清冷的嗓音,卻驀然想起了自己罰跪的時候。
那一天,是一如此刻的風雨晦冥,沈謫仙跪在地上,衣裳卻沒怎麼濕,因為暮塵撐傘走到了他的近前,就這樣陪了他一夜。
沈謫仙彼時也迷惘於自己是否該救蕭晗,所以他問暮塵:“我錯了嗎?”
所有人都說他錯了,杖責刑罰皆施加其身,但暮塵卻告訴他:“莽莽紅塵,是非對錯並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奪,但捫心自問,無愧便好。”
不知走了多久,終於遠離了塵囂血腥,來到了一處風平浪靜的地方,暮塵抬頭看向殿宇的牌匾,“玄鳳宮”三個大字在風雨之下處之巋然。
“我需要南風。”
沉浸在回憶裡的沈謫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南風……”
暮塵推開朱紅的宮門,“香火之身召不出神器,故而我必須回到自己的靈體。”
沈謫仙不免擔憂,“可師尊若回到原先的靈體,那所有人便都知曉,玉清仙尊與鬼王牽扯不清了。”他看向冰棺,“到時候千古罵名、萬世唾棄,就都躲不掉了。”
窗外風雨飄零,宮殿裡又未燃火燭,幽暗模糊了褚尋憶柔和的眉眼,他目光堅定,額頭發燙,生生將眼角燒出一抹緋色,錯覺下竟與棺內之人的神韻有幾分相似。
“無妨,我同他一起擔著。”
暮塵言罷,調轉靈力蓄勢待發,“開棺吧。”
要在四大門派共同看守的天羅台劫囚,沒有神器根本難於登天,沈謫仙除了幫暮塵把魂魄轉回原本的靈體外,亦彆無他法。
於是二人結印觀照,陣陣梵音之下,沈謫仙輕點暮塵心口,碧光乍現,白霧月影。
——開棺,渡魂!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世事漫隨流水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三日轉瞬即逝,黎明破曉之前,沈謫仙終於把魂魄渡回了暮塵原身。
在玄鳳宮緊閉的大門終於開啟時,稀碎的陽光灑入殿內,映在了沈謫仙蒼白的臉上,久違的溫暖讓他不自覺地抬眸遠望。
旭日東升,雲霞初透。
沈謫仙歎了一句:“天快亮了。”
聽不出是喜是悲。
他回頭看向昏迷不醒的暮塵,隻身一人先去了天羅台。
二郎,等我,等師尊。
日頭漸高,天羅台四周人滿為患,待午時三刻,女官一擊鐘罄,高喝道:“行刑——”
雅雀驚起。
唐聖元擔心夜長夢多,在鐘聲響起的瞬間,便飛身到天羅台前,他拔出腰側佩劍,直取蕭晗首級。
“何大哥!”
屠蘇蘇來遲了,剛跑到台下便瞧唐聖元來勢洶洶,一向膽小的她並沒有捂住眼睛,隻朝著天羅台尖叫:“何……”
可話音還未出口,卻見血濺三尺——
屠蘇蘇立時僵硬在原地,她想往前擠,可又真的害怕看見蕭晗身首異處。
正手足無措之際,身邊爆發出驚天動地的人聲鼎沸。
但似乎並非是對於鬼王伏誅的普天同慶,更多的是震驚和謾罵之聲。
屠蘇蘇終於闖進了觀刑台,隻見唐聖元的長劍刺穿了沈謫仙的左臂,謝天謝地,蕭晗暫且無恙。
太好了……
她正要鬆口氣,不料一抹暗影與自己擦肩而過,風裡傳來孟三良自信且風流的聲音:“小娘子莫憂,且看好戲吧。”
轉眼間,天羅台上又多了一人,孟三良反握匕首挑開唐聖元的劍,沈謫仙借機脫身,順勢擲出霄雿,劃破了唐聖元的胸口。
唐聖元捂著傷,失聲怒罵:“爾等鼠輩,安敢如此?!”
與此同時,百鬼大軍齊力開路,徑直破除了天羅台的陣法,無常鬼率領走屍魚貫而入。
“亡人穀攻進來了!”
風雲之間瞬息萬變,先有唐聖元誅殺鬼王未遂,後又有亡人穀與上修界公然開戰,眾人再次陷入了更大的恐慌,頓時變得人人自危起來。
“你們看!是夢鬼!”
“她旁邊的是、是蕭公子!”
隨著兩聲驚呼,蕭雲清起身眺望,卻見一位白發女鬼身披碧色長袍,策馬於陣前,她身旁的男子則是一襲紅衣,二人並駕齊驅,好似佳偶天成,攜手共赴前路漫漫。
“哥……”望著厲鬼中央的蕭蔚明,蕭雲清愣了須臾,潸然淚下,“連你也背叛我……”
刑場森嚴,修士雲集,唐姝婉與許九陌穩住己方陣腳,隨即歃血結印,撐起一麵屏障。
蕭雲清身為一派掌門,必要關頭不可被私情左右理智,她跨上仙鶴脊背,聲震九霄:“擺陣!先殺了鬼王再說!”
旋即她吹響紫金簫,樂聲淩厲,波濤洶湧,直襲蕭晗麵門,不料孟三良卻轉攻為守,生生抗下了這一擊。
月霖和蕭蔚明正欲前去支援,誰知許九陌竟從天而降,劍指四方,“在下明淨山掌門許九陌,特來恭送賢伉儷一程!”
沈謫仙和孟三良皆已負傷,月霖與蕭蔚明又被絆住了腳,天羅台一時孤立無援,唐聖元掐準時機,與許珺華相視一刹,而後大喊:“姝婉!”
唐姝婉緊握法杖,穿梭過如潮水般的厲鬼和走屍,她形單影隻,卻以一當十,所經之地徒留硝煙,竟見不到尚有站著的邪祟。
法杖汲天地之靈,攝百鬼之魂,唐姝婉繞到天羅台後,將其凝為一團陰氣,徑直打向已淪為廢人的蕭晗,沈謫仙覺察異動,連忙撲向蕭晗的同時開扇防禦,豈知正中下懷。
唐聖元冷笑兩聲,把劍拋向天際,功成身退。許珺華緊隨其後,接住長劍並與之合二為一,化作一束靈力四溢的真氣,亦是以雷霆之勢奔向蕭晗。
極陰極陽雙重夾擊,當真是一絲活路都沒留。
霄雿雖為神器,但凶煞的陰氣勢不可擋,無法全然防住,還剩下絲絲縷縷的黑煙透過折扇朝蕭晗襲來,孟三良無暇自顧,他彙集靈力,一掌打散陰氣,可許珺華卻已近在咫尺,劍刃裹挾火光極快飛來——
“二郎!”
“老何!”
可蕭晗幾乎聽不見了,不過就算聽見又能怎樣,他筋脈寸斷,鎖鏈加身,不過是垂死掙紮罷了,還不如現在這樣,耳目發昏,還能落一份安然自在。
一葉孤舟,苦海浮沉。
忽然間,一條金光劈落大地,斥開了與蕭晗心口僅有半寸之遠的許珺華。
“葉舟!”
除了暮塵,還有誰會這般喚他?
莫非是臨死之前出現幻覺了嗎?
這一鞭,怎的與南風彆無二致……
“玉清仙尊?!”
“是鬼王的師父!”
“他們不是早就恩斷義絕了嗎?!”
四下嘩然。
暮塵把千夫所指拋卻腦後,他仿佛隔著萬水千山,淚眼凝望天羅台上的蕭晗。
唐聖元唯恐徒生變數,最初的驚愕過後,他就地撿了一把彎刀,擔心一擊不成,乾脆拖著負傷的身子準備親自手刃了蕭晗。
蕭晗下意識呢喃:“彆看。”
彎刀割心,血流如注。
暮塵的瞳孔猝然緊縮,“不要——!”
金光乍世,罡風凜冽,眾鬼高舉旌旗獵獵。
他召出南風殺氣四溢,大紅的喜服迎風招展,在金光漫照之下好似熠熠生輝。
一鞭斬落,維持結界的數十修士竟都無法悉數承受,紛紛口吐鮮血,結界霎時崩裂。
唐聖元本就是強弩之末,在這重創之下,轟然倒地不起,沒了生氣。
“阿爹——!”
唐姝婉淒厲的嘶喊響徹雲霄,彌久不散,但許珺華曆經百戰,生死早已看淡,他厲聲下令:“攔住暮塵!”
“是!”
幽綠的浪潮一擁而上,與暮塵的靈流激烈碰撞,但他們哪裡抵得過近乎失控的玉清仙尊?眼見暮塵越逼越近,許珺華不住咒罵,麵色閃過寒意,他把唐聖元的長劍徹底融進自己的神器,隨後回身與暮塵對招。
天漸漸暗了下來,天羅台上,真如十萬幽冥似也,屍骸相疊,哀嚎和慘叫此起彼伏,混戰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控製住局麵,不管是人是鬼,都不可能獨善其身,連躲在台下的屠百戶也很快被卷了進來。
暮塵的喜服本就為紅,現在浸透了血變得愈發鮮豔,也不知這場混戰打了多久,許珺華隻覺心跳如雷,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卻還在死死地咬牙強撐。
暮塵冷言:“讓開。”
許珺華怒吼一聲,再次衝了上去,一劍刺向暮塵,他的招法大開大闔,如江流入海,震懾山巒。麵對萬鈞之勢的拚命一搏,暮塵隻是微微皺眉,他錯身避開心脈,以手臂的血肉硬抗下了這一劍。
然而卻再不能深入一步,暮塵赤手握住了利刃,許珺華踉蹌一步,不停地往後退去,卻實在不支,癱倒在地。
但暮塵並沒有取之性命的打算,他甩出靈鞭,猛地將捆縛著蕭晗的鎖鏈斬斷。
蕭晗一下子跪伏於地,落入了暮塵溫暖的懷裡。
他的血瞬間染就了彼此的衣衫,但正紅赤色的喜袍之下,竟不覺得明顯。
暮塵自始至終不肯落淚,但在抱住蕭晗的此刻,卻近乎泣不成聲,“葉舟、葉舟你醒一醒……”
可回應他的,隻有蕭晗心口汩汩的流血聲。
暮塵將手顫抖地捂在他的傷口上,同時釋放出大量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流向蕭晗,猖狂奔湧的鮮血慢慢止住了。
蕭晗艱難地睜開了眼睛,他失神地看向暮塵,呆愣了好久才無比疲憊地開口:“貓頭鷹不叫了……終於不叫了……”
聞言,暮塵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在痙攣,被千刀萬剮,直至血肉模糊。
天羅台的大批修士逐漸在向他們靠攏,重重包圍,步步緊逼。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卻不一定非黑即白。
神仙如何?厲鬼又如何?修仙道者一生光風霽月,修聖道者一世超然物外,修鬼道者以命相爭物極必反,可到最後不都是一捧黃沙,孤墳野塚。
世間之所以有那麼多的生不能同衾,唯求死可以同穴,其實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
大道至簡,殊途同歸。
暮塵抱緊蕭晗,輕聲道:“我帶你回家。”
蕭晗的意識越來越昏沉,心臟也越來越痛,但聽到這句話,他眸中淚光閃爍,卻是笑眼彎彎,“好,回家……”
靈鞭問世,火光連天,一時間,屍山殘害籠罩了這片常年沉寂的高台,暮塵一邊護著蕭晗,一邊用上古神器活活殺了一條血路出來。
許珺華縱使想攔,卻也有心無力,因為沈謫仙和孟三良齊齊擋在他的近前,霄雿還在天上來回翻飛,倘若有誰膽敢阻攔暮塵,便會毫不猶豫地割破對方的咽喉。
“師尊!”
上方傳來蕭雲清的聲音,依舊清脆如初,但幾經滄桑到底多了一份持重,“這裡不能待了,師尊你快帶何絮走吧!”
“淩霄!”她叫來仙鶴,幫暮塵一起把蕭晗扶了上去,“騎它走能快一些。”
待暮塵也翻身跨上仙鶴的脊背之後,蕭雲清一拍鶴臀,仙鶴旋即振翅長鳴,盤桓翱翔九州之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算來一夢浮生
待淩霄飛遠後,蕭雲清幻化出焚念弓,舉箭上弦,她眯起眼睛望著蕭晗,露出一抹慘淡的冷笑。
鬼王,是老天瞎了眼,留你苟活至今,本姑娘今日便親自收了你。
我的祖父祖母、我母親的顧氏一族、那麼多在亡人穀喪命的同門故友……滅門之仇、弑親之恨,如若不報,枉為人倫!
蕭雲清陰冷的目光又瞥向了蕭晗身後的暮塵。
玉清仙尊,你總說“但求無愧於心”,可是如今,我爹慘死鬼王之手,你身為師尊卻厚此薄彼,非但對我爹不聞不問,待殺死他的罪魁禍首反而舍命相救。
你可還記得,曾幾何時我爹也是你的徒弟,他此生銘刻於心,便是要報少時授業大恩……
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蕭雲清的目光最後停留在了仙鶴上,如此清冷傲然,陽春白雪。
淩霄,我這一箭,要殺死策於你脊上之人,也可能……會貫穿你修長的白頸,但是,不準躲!
蕭葉舟、鬼王、叔父。
蕭雲清心下一橫,指脫箭,箭離弦——
何絮,下地獄吧!
箭矢如銀河流星般飛出,強悍的靈力劃破彌漫天空的血霧,速度之快連暮塵都沒有反應過來,於此千鈞一發之際,月霖足尖點地騰空而起,以血肉之軀攔下了那支注滿靈力的箭。
蕭瑟風噎吟空怨,相思雨歎人未還。
曲終散,塵緣斷。
捂著傷口倒下的時候,月霖把臉朝向了蕭蔚明的方向,笑得淒涼又哀傷,她將另一隻手向前伸出,卻隻碰到滿地溫熱的鮮血。
蕭蔚明再也顧不得四周嘈雜的紛爭,整個世間在月霖倒地的一聲悶響中歸為死寂,他茫然地立在那裡,直到看見月霖輕啟朱唇,似乎在喚——
“蕭公子……”
蕭蔚明連忙跑過去將月霖擁入懷裡,“月兒,我在。”
聽到這個稱呼,月霖感覺眼眶酸澀,是要流淚了嗎?
可眼眶裡緩緩溢出來的,是血,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去。
世間一片赤色,月霖隻道是自己的錯覺,蕭蔚明把她抱懷裡,跪在分不清是誰的血泊中,觸目所及都是詭譎的紅。
蕭蔚明抬起袖子,想為月霖擦乾淨,但是血淚止不住,他越擦,那張明媚靈動的麵龐就越臟汙,甚至五官都不再真切。
月霖漸漸說不清話了,一雙杏目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新郎官。
黑暗和光明的交彙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毀滅,因為眼前的這個少年郎,她一直矛盾、一直彷徨,一直不得解脫,卻也一直無可救藥、至死不渝地愛著他。
一切終將得以平息。
“哥……”
月霖偏頭目送蕭晗的背影,素來恭謹順從的小丫頭,如今卻終是僭越,她似是自知失言,微闔眼簾,隻道:“婢子儘忠了。”
明明在暑氣未消的暮夏,蕭蔚明卻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一般,微風正好,為何卻倍感深寒。
晦澀的天地間,他就如一尊挺拔傲岸的雕塑,跪立在浸滿鮮血的天羅台上,懷抱著他一生追求向往的姑娘。
“蕭公子,你顛倒黑白,助紂為虐,與夢鬼一樣該死。”
許九陌的聲音傳來,蕭蔚明回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他竟被厲鬼抓傷了眼睛,血痕滿麵。
話雖如此,但許九陌收劍入鞘,他看不見,卻還是下意識側過了身,試圖避開蕭蔚明的視線,“罷了,你走吧。”
可能是過了變聲的年紀,許九陌的嗓子不再尖利,反倒是沉穩了許多,有一派掌門之風範,蕭蔚明站起身來,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眸。
許九陌隻覺日頭微弱,但隱約有了亮度,刺骨的疼痛消失了,白花花的光暈過後,是蕭蔚明目覆薄紗的臉。
他的世界有了光,而他的世界則歸為永夜。
“蕭蔚明你……”
許九陌瞠目結舌,竟久久語塞。
蕭雲清聞言也連連跑來,但見到蕭蔚明雙目已盲,她失聲痛哭,像兒時一般無助地拉著蕭蔚明的衣袖,“哥你彆這樣,我自幼喪母,如今又沒了阿爹,就連老宮也不省人事,我隻有你了……難道你為了夢鬼,竟連我也不願再見了嗎?”
白紗之下,蕭蔚明眉目依舊溫柔,“清兒,我記住你的樣子了,永遠記住了。”
隻消一言,蕭雲清便徹底撒開了手,她目送蕭蔚明摸索著抱起月霖,緩步走下了天羅台。
往後餘生,他的眼前隻會浮現出月霖的容顏,蕭雲清在記憶中也永遠是嬌縱可愛的二小姐,他該記住的早已烙印在腦海,以後也無需再見了。
蕭雲清注視著一人一鬼的背影,最後朝遠方默念:“淩霄,回來吧。”
神獸與主人神誌相通,見仙鶴意圖折返,暮塵咬牙負起奄奄一息的蕭晗,把血肉模糊的男子架在自己肩頭,他躍下仙鶴的脊背,啞聲安慰道:“葉舟,你彆睡,我帶你回家。”
蕭晗並未轉醒,眼角卻有一顆淚忽然滾落,滴在了暮塵的手背上。
不知是否做了噩夢,他莫名喚了一聲:“丫頭……”
暮塵想說些什麼,可月霖的死狀一直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他隻是將蕭晗又抱緊了兩分。
暫且甩開後方的追兵,暮塵走進了一個山窟裡,他把蕭晗安放在一塊巨石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撥開了他的衣襟。
丹田處的舊傷已經快要了半條命,而心口的窟窿更是令這具軀殼日薄西山。
在末日的餘暉裡,喜袍上的紅線金絲交相輝映,好像一攤尚未乾涸的血。
“暮塵,彆來無恙。”
忽然,一個久違的聲音在咫尺遠的地方冷然響起。
暮塵一僵,驀地抬頭,但見一抹高大的身影逆著陽光,朝自己緩步走來。
“為了救他,值得嗎?”
蕭葉舟慢條斯理地步步走近,玄色衣裾在日光之下鍍上了一層淺淺金邊,他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麵龐是絲毫未變的英氣勃發。
看向一彆經年的男子,暮塵的目光起初溫和似水,隨後發現這具屍體的性情還如前世癲狂,神情又倏地淩厲起來,他幾乎是本能地召出南風,靈光乍現,擋在蕭晗身前。
這些變化都悉數落入了蕭葉舟的眼中,他心裡頭的煩悶與不甘愈發瘋長,最後他忍無可忍,直接撕開了暮塵大紅的外袍。
“葉舟你……唔!”
一聲悶哼,暮塵已被抵在了石壁上。
蕭葉舟熾熱又粗暴地吻著他,從脖頸到嘴唇,低沉地喘息中,他問:“暮塵,本王於你而言,究竟算什麼?”
暮塵正要開口,蕭葉舟卻把呼之欲出的答案吻了回去,他忽然又不想知道了。
一具屍體罷了,對暮塵而言,到底比不過有血有肉的蕭晗。
歸路渺渺,回頭亦無岸,乾脆便一條路走到黑吧。
蕭葉舟吻得越來越急,撕扯衣服的動作也越來越凶狠,在快要喘不上氣的時候,暮塵偏過頭試圖掙脫,“放手!”
蕭葉舟難得聽話地停下了動作,他把頭埋進了暮塵的頸窩,溫熱的呼吸打在耳畔,引起一陣寒顫,“你與他成婚了,對嗎?”
“對。”
“可惜,他快死了,不過這樣也好。”蕭葉舟沉吟良久,也不去看暮塵的眼睛,就蹭著他的頸側,聲音低沉不清,“你是本王的人,就算他死了,你又能如何呢?”
痛徹骨髓,似要把心臟腐爛,被逼到絕處的暮塵抬起眸子,昏沉沉地望著蕭葉舟。
濕潤的水汽裡,這張陰翳不消卻英俊如初的臉是如此熟悉,帶著瘋狂,可瘋狂過後,恍然飽含深情。
暮塵的眼神渙散,嗓音沙啞著呢喃:“我殉他。”
“你……”蕭葉舟僵硬地勾起嘴角,揚起一抹苦笑,“二十年前,本王死無葬身之地,怎的不見你來殉我?”
暮塵輕聲道:“因為我知道有一種禁術,可借活人之軀,引亡者之魂,最終起死回生。”
蕭葉舟一把掐上他的脖子,凶神惡煞的本性一展無遺,“本王都不知曉的東西,你怎會……”
暮塵卻反問道:“你忘了嗎,我曾在梟鳴殿裡待了六年。”蕭葉舟沉默了,奪舍之術他略知一二,但他還是想聽暮塵自始至終地講完,畢竟解鈴還須係鈴人。
“這個法術需要香火方可陰陽互通,但給鬼上香斬六親緣,注定命犯天煞,我原想為你燃一炷香,可彼時我……”
暮塵並沒有責怪蕭葉舟的打算,所以他頓了須臾,在思慮該如何措辭之際,蕭葉舟便替他說了出來:“彼時你靈脈寸斷,有心無力,本王知道。”
可話音方落,又覺不對,蕭葉舟鬆開了手,轉而搖晃著暮塵的肩膀,急切道:“所以是誰?是誰為本王上的香?!”
死一般的寂靜過後,暮塵終於開口:“是玉笙……”
“蕭玉笙……”屍體的記憶還停留在風中秉燭的時候,蕭葉舟難以置信地蹙緊眉頭,“他不是娶了顧子吟嗎?他就不怕克妻克子?!”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暮塵痛苦地垂下眼簾,淚水打濕了輕顫的睫羽,“可他卻說——‘雖有愧,但無悔’。”
“原是如此……”
蕭葉舟怔愣片刻,不免冷笑,“暮塵,許多話,若我不問,你是不是打算讓它們陪我一起埋進荒塚裡?”
見暮塵不語,他又問:“你成全洛寒,給了她解脫,為何單單不告訴我?”
“我告訴你,你會信嗎?”暮塵搖了搖頭,“兩縷惡魂早已將你的本心消磨殆儘,無論我說什麼,恐都無濟於事。”
蕭葉舟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是我沒有護好你,前世今生,都是我的錯。”暮塵捧上他的臉,二人額頭相貼,“負君有愧,對不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渺萬裡層雲
蕭晗稍微轉醒的時候,他聽見有人在講話,好像是蕭葉舟和亓官楠。
亓官楠平淡的嗓音悠悠傳來:“許珺華、唐聖元、沈博恩如今都死了,這四海八荒,是少年人的天下了。”說完,他好似意猶未儘,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還有閣下的兄長蕭玉笙,也故去了。”
蕭晗閉著眼睛,不知蕭葉舟是何神情,隻聽得亓官楠倒是有些示弱,應該是為了先穩住蕭葉舟,“莫急、莫急,難道鬼王就不想知道,他的一對兒女如何了?”
隨後便是一陣嘈雜之音,許是蕭葉舟掐上了亓官楠的脖子,後者再開口時不住喘息:“蕭雲清繼承大統,成了三清灣的掌門,至於蕭蔚明嘛……月霖死後他便自廢雙目,去了下修界。”
蕭晗陡然睜眼,“你說什麼?!”
他麵露凶煞,布滿血絲的眸子也因此更顯淒惶,奈何聲音卻有氣無力,根本不足為懼,亓官楠並未理會,反而盯著蕭葉舟道:“是那些自以為是的名門正派害死了她,鬼王,你恨嗎?恨便替我複仇吧。”
說著,他淩厲抬手,一點蕭葉舟的額前,傳去些靈力。
“以吾殘軀,全君魔骨。”
咒語從亓官楠的唇齒間念出,但蕭葉舟還是神色狠戾地僵持了良久,久到亓官楠心中栗然,甚至覺得這具屍體即將徹底脫離自己的鉗製。
他的額頭滲出細汗,和蕭葉舟膠著半晌,末了又耗儘了幾乎所有的靈力,低沉道:“為我所用吧,鬼王。”
這一次,蕭葉舟的身形稍怔,而後目光才終於渙散。
亓官楠收去靈力,歎了口氣,他捂著隱痛的胸口,忍耐陣陣暈眩。
他自幼修習聖道,原想與爹娘一樣,普度眾生疾苦。奈何亓官翊魂飛魄散,甄婉又被蠶食殆儘,孩提時代的回憶深入骨髓,一度令亓官楠不敢夜寐。
緩了一會兒,亓官楠才重新看向蕭葉舟:“你我皆是池魚籠鳥,又肩負萬古愁,既如此,你就應該明白,血債必須血償。”
他現下隻剩一魂兩魄,與行屍走肉幾乎無異,因此並不能控製蕭葉舟太長時間,趁法力還有作用,亓官楠指著蕭晗,衝蕭葉舟命令道:“殺了他。”
蕭葉舟並沒有立刻行動,他眉宇緊蹙,似乎在與亓官楠的力量掙紮。
“殺了他!”
在這般不容置啄的口吻下,蕭葉舟終於聽話,他慢慢站了起來,火燭的熒光映著他的麵容,薄唇雖毫無血色,但瞳仁卻炯炯有神。
還不等亓官楠全然放鬆警惕,他便感應到了一束陰冷的視線。
回過頭,竟與沈謫仙不期而遇。
亓官楠不免嗤笑,仿佛自嘲,“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沈謫仙站在大殿之前,勸道:“不癡不聾,不作家翁。”
“好一個‘不癡不聾’,難不成你背叛了我,我還要裝聾作啞嗎?”不過亓官楠的語氣並無憤然,他依舊負手站於殿內,愜意的神情猶如春風拂麵,“沒關係,杏林聖仙,我若連你這點兒心思都算不到,豈不是白活了這麼多年。”
亓官楠退開一步,少年單薄的羽翼之後,是一個尊貴傲岸的身影,沈謫仙定睛一瞧,是蕭葉舟!
亓官楠的目光在蕭晗和蕭葉舟之間來回打量,他欣然道:“你把魂魄渡回了玉清仙尊的靈體,剛好我也特意請來了鬼王,他們師徒久彆重逢,理應鏟除從中作梗的累贅,你說對吧,杏林聖仙?”
這個“累贅”無疑在說蕭晗。
沈謫仙這才明白,原來自己從未逃離過亓官楠的手掌心,一舉一動被對方儘收眼底,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為亓官楠的複仇之路錦上添花。
蕭葉舟沒什麼耐心可言,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蕭晗旁邊,幽暗的魔息在他的手中絢爛綻放。
“二郎!”
沈謫仙自然想護蕭晗,但他哪裡是鬼王的對手,蕭葉舟輕一拂袖,便把沈謫仙和亓官楠通通拒之門外,末了還設下屏障,徹底封鎖了玄鳳宮。
見此,沈謫仙忽然乾笑出聲:“哈……哈哈哈……”
麵對赤裸裸的嘲諷,亓官楠閉了閉眼,強自把怒意壓下心頭,但胸口處的邪火卻被沈謫仙激得越來越旺,竟一時無法熄滅,他咬牙切齒:“閉嘴!”
“你機關算儘,千辛萬苦地複活了蕭葉舟,卻無法把憎魄注入他的體內,隻能靠靈力暫且維持,這難道不好笑嗎?”沈謫仙語出嘲諷,素日溫柔的眼角眉梢此刻更是譏誚,“你以為他會成為你的一條狗,但以我對二郎的了解,他不殺你就算行善積德了。”
沈謫仙說的沒錯,亓官楠確實無法用憎魄操控蕭葉舟,他試過無數次,奈何每每皆是以失敗告終,其中不乏走火入魔之險,久而久之,亓官楠便與蕭葉舟做了筆交易,他幫他踏平仙界,而他助他找到暮塵。
亓官楠踐諾了,他給蕭葉舟指了條明路,言明暮塵要去劫囚,這才有了蕭葉舟在趕往天羅台的必經之路上誤打誤撞進了石窟,而後他便帶著這對日暮窮途的師徒回了亡人穀。
其實蕭葉舟原隻想帶暮塵回來的,畢竟蕭晗的存在於他而言實屬威脅,所以當亓官楠下達命令之時,蕭葉舟沒有遲疑太久,或許殺了這個霸占了暮塵太久的少年正和他意。
“暮塵……是本王的人……”
隨著一聲失了神智的呢喃,蕭葉舟一掌打出,但蕭晗並未躲閃,在凶悍的黑煙擊中胸膛的同時,他順勢攬過了蕭葉舟的腦袋,讓彼此額頭相貼。
魔息打穿了蕭晗的身體,一口血水嗆出,濺花了蕭葉舟的臉,但後者仿若不覺。
是夢嗎?
蕭葉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裡,四周長著茂盛的蘆葦,墮絮飛無影。
清風吹過,夾雜著片片殷紅,蕭葉舟伸出手,花瓣悄然飄落,他順著風吹來的方向尋去,很快,便來到一處隻餘黑暗的地方,河邊的彼岸花無風自搖曳,泛著猩紅的螢火微光。
橋頭上坐著一個男子,正背對著他,聲音若隱若現,宛如薄紗拂過指端,“飄零悲浮絮,何因不歸去。”
蕭葉舟問道:“你是何人?”
男子聽到他的聲音,並沒有立刻回頭,倒是傳來一陣莫名的輕笑。
“是故,我姓何名絮。”
“裝神弄鬼。”謎底揭曉,蕭葉舟儼然不屑一顧,“你把本王引到了哪裡?”
可蕭晗兀自望著河對岸,他沒有回頭,背影是千帆過儘的蒼涼孤寂,“這裡,是歸真界,月霖無數次把你我從夢魘中撈出來的地方。”
提及月霖,他們兩相陷入了沉默,蕭葉舟上前走了兩步,而後循著蕭晗的目光看向了橋對麵。
橋歸橋,路歸路,到底沒能送月霖最後一程。
淚光不覺間溢出眼眶,蕭晗胡亂抹了一把,嗓音近乎漠然,但字字幾欲泣血:“歸真界的儘頭便是碧落黃泉,我原想來此地再見她一麵,誰知那丫頭竟早早地過了忘川河,當真是個小沒良心的,一點兒念想也不給我留。”
蕭葉舟本也心如刀割,奈何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不會是來找本王訴苦的吧?”
蕭晗沉思片刻,終是搖了搖頭,“不會,你比我苦。”
蕭葉舟一時語塞,他略帶防備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來帶你看看我奪舍後的記憶。”
蕭晗走在前邊,一路上走走停停,待曾經的自己閱儘往昔。
蕭葉舟最先見到的,是熱情張揚的蕭雲清,和穩重守禮的蕭蔚明。
後來回到了三清灣,暮塵皓衣如月,驚鴻掠影。
果真是傾蓋如故,白首如新。
越往前走,景象逐漸變得模糊,蕭晗眨了下眼,一行水痕落下,原來是淚。
點點滴滴,都是蕭晗充滿喜怒哀樂的鮮活經曆。
蕭葉舟的痛苦溢於言表,此刻的他不再是無所不能的鬼王,隻是一個被悔恨悵惘漲滿了心臟的迷途羔羊。
等回到最初的地方,塵絮拂過衣襟,蕭晗回身對蕭葉舟道:“好了,你現在有了我的記憶,便不再是一具僅餘怨念的屍體了,你與我一樣,或者說,你可以取代我了。”
蕭葉舟尚且無法從回憶中脫身,過了良久,他才問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可蕭晗卻笑了,“不想做什麼,上輩子你身不由己,如今惡魂已散,我隻希望你可以重新選一次——要不要繼續違逆本心當一把染血的刀,要不要懸崖勒馬與暮塵重歸於好,以及……要不要成為我。”
在蕭葉舟發愣的時候,蕭晗點上他的心口,曾經被箭矢射穿的血窟窿,卻在稀薄的靈力下逐漸愈合,“亓官楠無法再控製你了。”
心臟的跳動令蕭葉舟不由得將手覆了上去,他能感覺到蕭晗留下的餘溫,蓬勃的生息時隔廿載重新注入身體。
麵前的少年不及他高,稍稍仰起的麵龐儘顯憔悴,但眸中卻似有潭水映入點點星光,深邃而熱切。
“蕭葉舟,你自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山暮雪
四周的一切霎時灰飛煙滅。
蕭葉舟張望四周,還是亡人穀燭火高照的大殿。
蕭晗偏過頭,咳了一口血。
蕭葉舟下意識想去扶他,但右手懸空猶豫片刻,最終隻是伸到了蕭晗麵前。
蕭晗倒也不見外,他搭上蕭葉舟的胳膊,吃力地從床榻之上下來,“也好,陪我走走吧。”
蕭葉舟兩世稱王,哪裡乾過伺候人的活,他原想甩開蕭晗,不過後者已是回光返照,行將就木了。蕭葉舟隻得耐下性子,索性帶著他走,不料沒走兩步,蕭晗便又抱怨道:“慢一點兒。”
蕭葉舟:“……”
罷了罷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誰知越不予他計較,蕭晗卻越發蹬鼻子上臉,他使喚蕭葉舟:“把門打開。”
蕭葉舟依言照做了,換來一聲“有勞”。
蕭晗這次倒沒用人扶,他跨過儀門,骨節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欄玉砌上,灰白的膚色在紅牆綠瓦的襯托下更顯淒涼。
見他沒有說話的打算,蕭葉舟狀似不經意地隨口一提:“你不問問暮塵在哪兒嗎?”
“有何可問?”蕭晗仰起頭,看向空中鬱沉沉的陰雲,“我知道你不會傷他。”
蕭葉舟的眸子裡似有一瞬悵然,隨即又凝成了寒冰,他嗤道:“自作聰明。”
“過獎。”
蕭晗笑了,聲音是少年獨有的清朗,蕭葉舟麵容陰冷,甚至比天色還要暗上幾分,多少厲鬼為之惶惶不可終日的怒火,在蕭晗眼中卻像個無理取鬨的孩子,他拍了拍蕭葉舟的肩膀,歎了口氣,道:“如今我靈脈已斷,沒了法力,跟廢人無異,與其讓師尊和我一起把這條路走到黑,不如讓你來護他,至少這樣,我能放心。”
“放心?隻是放心便足夠了?”蕭葉舟眼底閃爍,令人捉摸不透,“本王曾經辜負了他,難道你就不想把他搶回去嗎?”
“我也曾經辜負過他,又有何顏麵與你爭呢?”
蕭晗不再望天,轉而深深地凝視著蕭葉舟,他的目光隱泛濕潤,好似悲憫,又好似釋懷,“我說過,你已經可以替代我了,替代我活著,替代我贖罪,替代我……愛他。”
蕭葉舟不為所動,隻問:“你甘心把他交予本王?”
“不甘心,但我快死了。”
蕭晗坦然道,他無比平靜地直麵消亡,甚至還感覺到些許輕鬆,“不過幸好,我知道你不會負他第二次,所以也就沒什麼甘心、不甘心的了,反正你我本為一體,誰輸誰贏自有天命。”
聞言,蕭葉舟不禁鎖緊眉頭,再開口時,隻覺唇齒皆顫,“你從何時起開始信命了?”
“原是不信的,但後來有所求,便就信了。”
遠遠有雷聲傳來,暗沉的天際隱約電光閃爍,須臾,又恢複了萬籟寂靜的黑。
風冷雨冷,告彆熱淚,這一生到底是有緣未遂。
“可惜了,在這永無天日的亡人穀,養不活什麼花草。”
蕭晗仿佛有些遺憾,他收起麻木的神色,百無聊賴地倚在宮牆上,突然間,一抹含苞待放的春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株綠梅,原本早已枯死的枝杈,竟開始神奇般地抽芽開花了。
“養不活花草?”蕭葉舟的嗓音依舊很低,幾乎沒有什麼起伏,但他的麵相卻柔和了不少,好像還略帶兩分欣然之色,“本王瞧也不儘然吧。”
蕭晗的表情仍是淡淡的,但眸中的驚喜不言而喻,蕭葉舟默默收回了靈流,負手俯視著宮牆下的綠梅,道:“墨黎來送你了。”
話音方落,主殿便爆發出一股極盛的金光,永夜的亡人穀刹那間明如白晝,殿外的亓官楠一時被刺得睜不開眼,他猛地抬起長袖遮蔽,過了很久,這強烈的光芒才慢慢熄滅了下去。
亓官楠不知發生了什麼,他驀地一揮衣袖,踹開大門,獨自朝殿內走去——
不料卻對上了一雙已然癲狂的眼眸。
蕭葉舟抬起手,一段白綾斬落,蓋在了蕭晗的身上。
“他死了?”
亓官楠不免懷疑,但他掀開一角白綾,見到徹底沒了生氣的屍骨後,便逐漸展顏,僵硬的嘴角不住上揚,“好!當真是好極了!”
蕭葉舟渾身散發著寒意,甚至比先前更為桀驁莫測,他隻道:“本王要見暮塵。”
“自然,鬼王先去梟鳴殿與玉清仙尊敘敘舊,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
恭送蕭葉舟離開後,亓官楠又在大殿裡兀自站了許久,最後,他伸出手,召來一隻小貓頭鷹,放在了白綾旁。
亓官楠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九曜潭裡的時候,蕭晗曾對他說——“若挨過這一劫,日後積德行善,彆忘了你爹娘,若挨不過……來世就投個尋常人家。”
積德行善嗎?如今再看,怕是回不了頭了。
亓官楠盯著自己的雙手,柔弱白皙,不染纖塵,好像廿載之間,他從未沾染過血腥和罪惡。
因為白綾之下的這個少年替他做了太多,無論前世今生,無論是鬼王還是何絮,都做了太多、太多。
亓官楠閉上眼睛,長長一聲歎息,不免意興闌珊,他看向白綾三尺,似是不願打擾,終是沒再掀起,讓蕭晗得以安息。
“君與我有恩……”
亓官楠燦然一笑,素來無波的雙眸也因此添了一抹溫度,旋即他提衣跪地,行的是拜師之禮。
“肖鴰芣叩彆師父。”
在去向梟鳴殿的途中,蕭葉舟發現還有婚宴痕跡的殘留燭,光搖曳,香煙繚繞,錦毯幾乎望不到儘頭,房廊簷角的紅綢花高掛,在內殿的宮牆上,還有一幅畫。
畫上,月霖半舉團扇,白晳的容顏添了霞妝,一對雙鸞點翠的步搖戴在鬢發間,後髻下方是兩對如意鏤金長簪,蕭葉舟輕輕撫過畫像,也好,就算是他送月霖出閣了。
“二郎。”
空曠的大殿裡傳來一聲輕喚,似是久彆重逢,蕭葉舟麵無表情地避過沈謫仙,不料下一刻,他便扼住了沈謫仙的手腕,“為什麼這般喚他?”
沈謫仙被卡得腕骨生疼,但他的笑意仍是淡淡的,仿佛想給予蕭葉舟孑然孤寂時從未有過的溫柔,“因為二郎說過,家中有一兄長。”
“現在沒有了。”蕭葉舟目光幽寒,他一把甩開沈謫仙,“你的二郎也已經死了。”
即將踏出大殿的時候,身後又是一聲近乎執迷不悟的——
“二郎。”
但蕭葉舟沒有停留,繼續朝梟鳴殿行遠。
梟鳴殿還是一如既往的淒涼之地,庭院石桌上的棋盤已布滿灰塵,蕭葉舟悵然若失,他發了一會兒呆,感覺空落落的。
猶如廿載之前的一箭貫穿了他的胸膛,可蕭葉舟抬手覆上心口,卻發現是滿的。
蕭晗替他療愈了。
“你倒是一走了之,”蕭葉舟不免歎息,他的語氣不再是鬼王的不怒自威,反而多了幾分殷羨的意味,“何公子好生瀟灑。”
隨即晃了晃頭,決定不再去想昔日種種,蕭葉舟看向棋盤,縱橫交錯終歸為一點,上麵又是黑白斑斑。
其實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總有各種自以為是的人在謀算博弈。
亓官楠執黑,沈謫仙執白,他們步步為營,處心積慮,將這盛世江山儘收棋盤,而每一枚棋子,都是一條活生生的命。
沈謫仙想保自己手中的白子,亓官楠卻不計後果地用黑子肆意廝殺,硬是在收官之際,用兩枚黑子,剔除了一顆白棋。
謀士以身入局,唯求勝天半子。
蕭葉舟站在石桌前出神,沒有留意到身後的宮門已然開了,暮塵立於殿前,望著他模糊的剪影。
忽然一件披風落於肩頭,蕭葉舟如醉方醒地回過頭,與身穿喜服的暮塵兩兩相望。
從彆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梟鳴殿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好似不曾改變,還有眼前人,也一如當年。
即使恍如隔世,可蕭葉舟記得分明,玉如意挑起的蓋頭,到底並非發妻的正紅。
他終究不曾娶過他。
沒有任何的預兆和溫存,蕭葉舟隻問:“他死了,你想送送他嗎?”
是夜,暮塵見到了蕭晗的屍體,不過他什麼都沒說,甚至吝嗇得連一滴淚也不肯為之傾落,眼眶乾涸如同枯井。
蕭葉舟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走了過去,黑暗裡,暮塵半躺在床上,以一種防備的姿態,把蕭晗的屍體護在懷裡。
蕭葉舟麵無表情地站著,卻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他的拳頭握緊又鬆開,極力控製住內心翻湧的酸澀,直到那種情緒積聚成滿胸腔的脹痛,他才闔上了眼。
“如果死的是本王,你也會這般難過嗎?”
話尾的餘音已經明顯帶上了哽咽。
蕭葉舟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因為他感知到了同樣來自於暮塵的脆弱,甚至感覺與他禁錮在重重偽裝之中的靈魂,在這一刻的寂靜無聲的黑暗裡,產生了悲痛的共鳴。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暮塵的回答,好不容易才重新熾熱的心又倏然漸冷下去。
“算了,本王知道……”
“會。”
一聲近乎消逝於風的低語,打斷了蕭葉舟的妄自菲薄。
多少年的愛恨糾葛,前世今生的恩怨浮沉,都在這一句“會”裡塵埃落定。
暮塵起身,與蕭葉舟兩兩相望,眼底泛起了遲來的水光,“你與他一樣傻。”
蕭葉舟怔忪良久,情難自抑,卻不由得笑了笑,他終於摘下自己戴了經年的假麵,眉目慢慢放鬆下來,“或許你說得對,我確實傻。”
師尊呐,這數十年來,我恨過、憎過、迷茫過,我曾困於一隅,畫地為牢,好似跌入了萬丈深淵,無人救我,一念執著。
我從未勘破命運的不公,但也不再怨天尤人,世間照來一束不曾窺見的天光,我試圖抓住,渴望追逐,甚至奢望令其為我停留,即使半刻,已然饜足。
形單影隻讓我步履疲乏,惟有記憶深處的夢在苦苦支撐。
無論是否獨身一人,即使荊棘加身,即使大雨傾盆,即使日複一日的酷刑加身……
我的師尊、我的神明、我的愛人。
失去我,你仍將前行,即使再也無法相遇。
蕭葉舟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在這種空蕩蕩的感覺裡,他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事情,久到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還未嘗到來的那個夏夜。
夏日梅雨不歇,陪蕭峰和唐夢安用過晚膳後,天已經黑了,在回寢宮的路上,道旁長長的蒿草隨著輕微的夜風搖擺成一片青色的海洋,螢火蟲盤旋飛舞,將其點綴得如同一條星河。
在如此的盛景裡,他告彆了蕭玉笙,特意拐到玄鳳宮前,想與暮塵同行,還為之編了個拙劣的借口,說自己怕黑。
他帶著師尊故意走了一條會繞路的小道,而暮塵也沒有拆穿。
那一刻似乎接近永恒,心中流淌著陌生的悸動情愫,回首看向星河流淌,逐漸彌漫了整條小徑,彙聚成一片璀璨的光海。
過了片刻,暮塵感覺他貼在自己耳鬢邊,嗓音低緩沉寂,是鬼王這一生極少有過的安寧:“暮塵,可能我比他還傻……”
兩兩相望,彼此都近在咫尺,雖流年不複卻容顏依舊,蕭葉舟釋然道:“所以本王想了想,還是留一個稍微聰明點兒的陪你吧。”
攬過暮塵的後頸,蕭葉舟急不可耐地吻了上去,但唇齒相貼,卻是少有的纏綿與溫存,淚眸之中,映著他尋求兩世的身影,終是得償所願。
世間一切的紛擾,似乎都在這一刻默然停息。
蕭葉舟一向狠絕淩厲的眼眸逐漸變得黯淡無光,暮塵頓然慌了神,他已經失去了蕭晗,再經受不住如此的剜心之痛了,“葉舟……”
蕭葉舟咽下滿口血腥,他已經看不見了,但他的神情卻如同尋至歸航的方向般熠熠生輝,他牽著暮塵的手,覆上自己已然失去知覺的麵龐,輕歎一聲——
“彆了,暮塵。”
惟求一葉孤舟,渡君彼岸,衣裾莫染。
伏願師尊,餘生岑靜無妄,長樂未央。
第一百一十八章 隻影向誰去
洗儘鉛華,天地黯淡。
萬象歸一,道法自然。
“蕭葉舟……”
暮塵絕望地垂下了頭,可他感覺掌心輕覆的臉頰尚有餘溫,是錯覺嗎?
一隻手悄然抬起,輕輕地為暮塵擦去了淚痕。
“師尊彆哭,我一直都在。”
“!”
再次睜睛時,暮塵對上了一雙清澈明朗的眸子,少了狠戾和瘋魔,卻是真正的觸動心弦。
他立時環住了蕭晗的肩膀。
失而複得的欣然不用任何言語,隻一個心臟相近的擁抱便足以撫慰所有。
恍惚中,暮塵仿佛看到了蕭葉舟的麵容,他笑吟吟地浮沉於黑暗,那張瘋狂、熾熱、偏執、猙獰的臉,都在此時化作了斑駁塵埃,點點碎念。
如墨的浪潮中,蕭葉舟薄唇微動,好似無聲地在說著什麼——
“彆了暮塵,讓他來替我愛你吧。”
眼前的景象支離破碎。
暮塵闔上雙目,在心中輕道一句:“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咳!”
突兀的一聲輕咳立時吸引了二人的目光,隻見孟三良兩手捂著眼睛,結果指縫開得老大,赤裸裸地偷瞄。
暮塵立時掙脫開蕭晗的懷抱,眼神不自然地移開,蕭晗覺得這廝八成是故意的,於是沒好氣地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孟三良麵露喜色,道:“屠百戶死了。”
聞言,暮塵不免錯愕,蕭晗愣了片刻,問他:“那你還這麼高興?”
孟三良倒是不以為意,“我本就是亓官楠的喜魄,高興一點兒怎麼了?”
念及曾經少言鮮語的小寡婦,蕭晗不禁感慨,原來他也有這般歡樂無憂的一麵,可惜為了報仇雪恨,亓官楠把善魂、喜魄全部剝離體內,若非如此,他大有可能承襲亓官夫婦之衣缽,成為懸壺濟世的杏林聖仙。
“屠姑娘有命活了,在下也可以安枕無憂了。”言辭間,孟三良的語氣輕鬆如常,好像從前跟蕭晗互相打趣的時候,他拂袖作揖,“仙君、老何,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暮塵應道:“但說無妨。”
孟三良抬起頭,眸子裡閃著望穿秋水的精光。
“殺了亓官楠。”
從亡人穀的斷崖望去,濃稠的暗雲覆蓋著天幕,無星無月,寒風凜冽,裹挾起細碎的石礫,亓官楠立於崖頭,滿目蕭索。
感覺身後有人走來,亓官楠沒有回頭,隻道了一句:“這裡以前叫‘天涯山’,是我爹取的名字。”
沈謫仙與他並肩而立,將整個亡人穀的景致儘收眼底,“我知道,我有你的記憶。”
亓官楠不著痕跡地避了一步,道:“蕭葉舟複活了,隻要我能將憎魄渡入他的體內,他便會徹底為我所用。”
沈謫仙篤定地搖了搖頭,“你做不到的。”
亓官楠的笑意逐漸凝固,半挑的唇角僵在了臉上,他雖狀似年少,可兩百年的流逝早已將他摧殘得垂垂老矣,所以麵對寸步不讓的沈謫仙,亓官楠也覺逞口舌之快毫無趣意,正欲離開,不料卻發現有什麼東西阻了去路。
——無境結界!
亓官楠轉過頭,隻瞧沈謫仙的麵色隨之陰沉下來,褪去了素日的光輝,竟有種難以言述的晦暗。
雨,不停。
無論委身於光明抑或地獄,都已經無法停止,為此不惜飛蛾撲火,因為這場秋雨,送走了沈謫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溫暖。
他歪著頭,輕聲笑了,“你殺了二郎,還以為我會放過你嗎?”
亓官楠的瞳孔在一霎那收緊,驚異的神色彌漫雙眸,此時一道寒光閃過,那把散發著血腥的折扇就直奔他麵門而去。
一道勁風迎麵襲來,凜冽的殺氣令亓官楠下意識地倉促後仰,眼前一花,扇骨的尖端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橫掃而過。
不給亓官楠應對的機會,一擊不成的沈謫仙快速地收住霄雿,手腕一挑對著亓官楠就是一個回刺。
亓官楠歎道:“你瘋了。”
沈謫仙也不否認,“或許吧。”
折扇盤旋密不透風,相比沈謫仙的有條不紊,亓官楠躲得狼狽,但他委實不解,所以不禁怒斥:“待上修界覆滅,你本可以隨我裂土封王,緣何執迷不悟,為了一個蕭晗,竟甘心做一隻曳尾塗中的王八,不惜與我為敵。”
沈謫仙不語,他一招虛晃,在亓官楠來不及收手時開扇,尖利如刃的折扇瞬時割裂了他的手背,血如泉湧。
亓官楠吃痛,忍不住大吼:“沈謫仙,你就是我,何必……”
可他還未說完,便被一聲不容置啄的“你錯了”打斷——
“我乃杏林聖仙,這一世不負蒼生,亦無愧於宗門。”沈謫仙驀地抬眸,一雙含情眼透露著疏離與決絕,“亓官楠,我不是你。”
結界有了波動,沈謫仙舞扇的動作忽然一滯,回首卻見孟三良帶著蕭晗和暮塵匆匆行來。
糟了!
在他們踏進無境結界的刹那,亓官楠悄聲歎了一句:“人齊了。”
五行靈華俱全,加之亡人穀常年陰氣繚繞,無間道很快便緩緩開啟。
在祭壇高升之際,第一隻厲鬼便已問世,它沿著長階從地下爬出,後頭還跟著無數邪祟,沈謫仙見勢不妙,便徑直撲向了亓官楠。
二者一同墜下懸崖,落向無間地獄。
“半仙——!”
風聲淩厲,充斥耳際,隱約間,沈謫仙聽到好像有人在喚自己。
半仙……
好生熟悉的稱呼,二郎以前便愛這般叫他。
是誰?
思緒萬千,沈謫仙在不斷下落的同時,驟然對上了“蕭葉舟”的雙目,其中的淚光和不舍,豈是一具屍體可以了悟的?
原來二郎還在,他還好好地活著……
但沈謫仙不後悔與亓官楠同歸於儘,他遙望高崖之上的兩抹暗影,是如此的心滿意足。
身下是亓官楠冰冷的軀骸,他率先落入了厲鬼之手,鬼爪瓜分著他的身體,兩腿幾乎被碾成了殘灰,但他仍死死摟住沈謫仙,夾縫中,碎肢滾落,一顆圓滾滾的東西迸裂,沈謫仙無意瞟去,是亓官楠的眼球。
在被眾鬼蠶食殆儘的時候,亓官楠向上伸出了手,卻不似貪生怕死,他隻不過輕聲呢喃了一句:“娘……”
問菩薩為何倒坐,歎聖者渡己難求。
這時隔百年的報仇雪恨、這以身入局的母子輪回,亓官楠終究落得了和甄婉一樣的下場。
他死了,死在了沒有光的無間道,死在了自己親自布子的棋盤上。
在亓官楠氣絕的瞬間,不等厲鬼去抓沈謫仙,他的軀體便開始化為灰燼,隨風消散。
沈謫仙的手已經快成枯骨黃沙,很快便要握不住扇子了,他最後看了一眼折扇,華光與扇骨的銀暉交相輝映,鱗紋縱橫鐫刻“霄雿”,朱色鮮紅。
二郎,既然你喚它“逍遙”,權當是在送我了,駕鶴西去之時,折扇微搖,能有一縷清風相伴,此生無憾。
在沈謫仙闔目之時,不想南風召來,長鞭橫掃荒川,掠過他的周身,膽敢靠近的厲鬼儘數被洶湧澎湃的靈力斬殺,片甲不留。
崖頭上,孟三良也半截身子已作塵土,喘息之間極有可能魂飛魄散,暮塵深深地望向蕭晗,“葉舟,幫我。”
蕭晗不再去看無間道,轉而與暮塵四目相對,天色愈發暗沉,他有一種比死亡還要不祥的預感,“師尊……”
可暮塵卻沉靜自若,他隻道:“把我的人魂和愛魄,渡入南風。”
這是入穀的法子,一魂一魄為祭,以斬陰陽之隔。
如此光風霽月之人,如今竟要自墮鬼道,蕭晗不忍,他幾欲避開暮塵的視線,可臨了卻聽後者繾綣溫言:“葉舟,是人是鬼,當真那麼重要嗎?”
亓官楠也好,悟悲也罷,他們一度妄圖拋卻自己的善與惡,但暮塵不一樣,他深知自己本心為何,也已遇到了可以托付終身之人,所以這一魂一魄若能換回沈謫仙的性命,暮塵在所不惜。
聞言,蕭晗有一刻的怔愣和蒼白,他失聲輕笑,最終念出久彆經年的咒語,將暮塵的一魂一魄剝離體內,而後劃破掌心,覆上靈鞭,“南風,去吧。”
,送君行萬裡。
靈鞭裹挾了血腥的魔息,頓時斥開了沈謫仙四周的厲鬼,旋即與魂魄融為一體,化作一縷光輝注入進了沈謫仙的心口。
渡靈,新生!
感應到主人的靈力恢複如初,霄雿自行掀起一陣颶風,將沈謫仙安然無恙地送上了山崖。
神器與靈體血肉相連,如今失去南風,暮塵立遭反噬,五臟六腑傳來劇痛,但心卻是暖的。
他成了鬼,沒了神器,丟了“玉清仙尊”的盛名,可他救了他的徒弟。
一魂一魄陡然闖入,體內似有烈火灼燒,沈謫仙癱軟在地,卻依然癡癡地望著暮塵,“為什麼……師尊,我不值得的……”
“怎會不值得?”
感覺暮塵想要安撫沈謫仙,蕭晗扶著他慢慢蹲下,在與沈謫仙視線平行的時候,暮塵摸了摸他的長發,“謫仙,你是我的徒弟。”
淚如雨下。
原來一聲“師尊”,便可以彌補他曾犯下的所有過錯。
沈謫仙終是疲憊不堪,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