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柱深深苦澀歎了一聲,指著身邊另一個廷衛道:“這是小人的好友黃明,早先也在兵部當差,我二人對大人的處事為人都著實敬佩,大人不必顧忌,可以放心說話。”
黃明左右打量一眼,支使著另外四人,大聲道:“過去,到前麵站著去!”
四校尉應了一聲,走向前邊槐樹下站住。
如此一來,說話可就方便多了。
張鐵柱咳了一聲:“我二人如今在禦前當差,隻管護衛押解宮廷中事,打人的事例由執禮太監司負責。早先就聽說那個姓劉的與大人不對付,看今天兒情形,看來對大人不利,回頭對答,大人千萬要小心仔細,免得吃眼前虧……”
幾句話說得楊照熱淚滂沱直下。
“牛柱子,這朝廷中事如今不要再談了……回頭廷杖卻賴你暗裡打點關照才好……”
“來不及了……”
牛大柱苦笑道:“事情太快……眼前情形,大人也看見了,打人的事是執禮太監司負責,那邊雖有幾個朋友……眼前不是說話的時候……”
黃明湊前道:“有話快說,時候到了。”
潘照看了一眼,站起來歎息道:“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回頭如有不測,夫人那邊……”
“這個小人曉的!”張鐵柱道:“大人擔待!”
昂首前視,便不再說話。
一行腳步聲,踏進眼前,敢情是有人來了。
廷杖
來者七人。
清一色滾紅藍緞子官衣,黑紗長帽,斜挎黑烏棗棍——是”執禮太監司“護衛打扮。
由一個隸屬“內廠”的高瘦太監前頭帶領,直趨而前,一直來到麵前站定。
“楊大人請吧!就彆叫咱們費事了。”
兩句話出口,往邊上一站,這個太監勾了一下右手袖子:“帶住——”
六名執禮太監司護衛,,一邊三個往楊照身邊一站。
“楊大人,”高瘦太監一臉輕浮地笑著道:“橫豎就是這麼回事,您是帶過兵的,嚇不著您,一回咱劉爺就要來啦,請吧!您哪……”
楊照冷冷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灼灼目光,向一旁的牛大柱打量一眼。
俱在不言中了。隨即在一執禮太監司眾護衛尉押解之下直趨而前。
再一次的校尉吆喝聲,驚起了飛鴿滿天……
不知什麼時候,這片“午門”殺人的地方,竟然盤踞滿了鴿子。在西方,鴿子被喻為“和平”的象征,到了東方,可就身價暴跌,充其量不過是有錢爺兒們桌子上的一道好菜而已。
眼前這群鴿子也忒下賤了,皇宮內院,哪裡不能去?單單選了這片最血腥汙穢的角落,盤桓不去,把和平與殺人聯在一塊兒,豈非天大的諷刺!
灰色的羽翼,翩躚上下,扇動起一天的迷離……
不期然,團團圍住了潘照,紛紛墜落在他頭上、肩上,刹那間人鴿混淆,幾至不分。
“鴿鳥有情,其鳴唁吊!”
楊照陡地定下了腳步,一聲長歎,由不住淌出了辛酸之淚。
“楊照聽宣,接旨——”
上首中座,紫麵金衣的那個人一聲吆喝,字正腔圓。好嗓音,覷其穿彰,觀其氣勢,不用說,這個人便是劉瑾了。
可不是當年職司“鐘鼓”的那個小差使了,如今他的官位是“禦前大總管”,雖官居二品”。在中央朝廷來說,實際上的權力,儼然已駕乎“大學士”、“尚書”之上,除皇帝,右相李敬宗之外,再無一人堪與頏頡,事實上,當今皇帝的一切所行,大半由他作主,朝旨代擬代批,大臣的任免,無不聽李敬宗,劉瑾之流做主,皇帝本人這個位置,倒像是虛設的了。
雖是個自“宮”的太監,卻生得人高馬大,相貌不凡,可臉上少了那麼一綹胡子,於大臣言,總似有欠官威,再者,嗓音也忒尖細了些。
但是這個人,眼前與潘照言,卻絕對掌握有生殺予奪之權,那一聲“接旨聽宣”的吆喝,終使得生就鐵骨的楊侍郎,為之屈膝下跪。
“兵部侍郎潘照,目無君上,屢次以下犯上,甚至為犯官公孫無忌求情,都是一當之羽,一丘之貉,著令廷杖午門,剝本兼各職,削為庶民,欽此。”
娘兒們似的一聲尖笑,劉瑾頻頻挑動著那一雙過黑的長眉,一聲咋呼:“謝恩吧,楊照!”
“萬歲、萬萬歲!”
叩頭待起的一霎,才知道雙膝以下的一雙小腿,已吃對方侍衛手上木杖,結實壓住,站不起來了。
“你……”
一掙未起,又跪了下來。
一頂二品烏紗翅帽,早在當廷摘離,錦袍玉帶又何能幸免?不容招呼,即為眼前侍衛強剝了去。
當頭的劉瑾,瞧著過癮,賊忒忒地竟笑了起來:“楊照,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卻一直跟咱家過不去,今天開罪了皇上,落得如此地步,卻又怨誰?生死由命,你也就認了命吧!”
說到這裡,麵色一沉,轉向身旁提督執行趙水,冷冷一笑:“時候差不多了,就彆耽擱了,完了事兒,我還要回去交旨呢!”
“晚不了!”
說著話,這個,忽地站了起來一提督執行趙水一一副瘦小乾枯的個頭,三角眼,尖下巴殼。那副長相,可真是毫不起眼,認識他的人,卻都知道,這個太監較劉瑾更是心黑手辣,人犯落在了他的手裡,十九無活,因此得了“趙剝皮”這個外號。
素日早朝,班位並列,楊照與他,頗不陌生,卻因為不齒其為人,一直不曾招呼,今日落在了他的手裡,也就沒有什麼好說,認了命吧!
楊侍郎一雙眸子,緩緩由二人身上轉過,真個是什麼話也不必說,冷冷一笑垂下頭來。
趙水夜貓子似的一聲吆喝:“傳刑!”
說時,即與劉瑾離座而起,轉向“西墀”那一裸老槐樹下。
那裡列著兩張坐椅,正是他二人慣常觀刑的坐處。
趙水那一聲“夜貓子”似的吆喝,激發起眾護衛聲動天地的“威武”附和,便是鐵打的漢子,這一霎也為之股栗,心也碎了。
喝聲未完,四名錦衣護衛,如狼似虎地已撲身而前,把一個黑布口袋,不容分說,倏的向楊照當頭罩落,即行動手,把他淩空架了起來。
先時押赴楊照來的那個高瘦太監,忽地閃身而出,高叱一聲:“兜!”
這一叱,有分教!
即聽得“辟啪!”一響,抖出了錦緞一方。
楊侍郎“牲口”似的架落其上,即由六名錦衣校衛,分持四方,把他淩空“兜”起。
那一麵吩咐下來,“杖四十!”
高瘦太監又是一聲吆喝:“擱棍!”
眾聲附和裡,一人持棗木“鴨嘴杖”,緊緊壓在楊照股上。
卻有個傳話的人,跑向高瘦太監前,小聲嘀咕了幾句,後者那一張青皮寡肉的臉上,一霎間更見陰沉,冷笑一聲,厲聲喝叱道:“打四十!”
眾聲附和:“打四十!”聲動天地,響遏行雲。
高瘦太監又叱:“用心打,五棍一換人!”
這番交代,自有特彆含意。當凡“用心打”或“五棍換人”二者任出一言,犯入便無活理,更何況兩者並宣?楊侍郎此命休矣!
四十廷杖,換了八個人。
真個是棍棍見血——輪到第六個人打時,楊侍郎那裡已沒有了聲音。八人杖畢,不用說,早已是血人一個。
瘦子太監走過去看看,一片血肉模糊。棍杖所及,連帶著腰胯遭殃,犯人的一根脊椎亦為之生生折碎,焉能還有活理?
試試口鼻,已是沒有出息。
“哧!”打鼻孔裡出了股子斜氣兒。
“死啦!”
那意思不像是死了個當朝大臣,或者是一個人,倒像是死了一隻狗、一隻貓。
那邊上還等著他的回話呢!
瘦子太監緩緩地轉過身子,喜孜孜地移動著腳步。
說是“報喪”其實是“報喜”。最起碼朝廷裡又少了一個專門作對,看著就討厭的人,豈不皆大歡喜?
寒嗖嗖地起了一陣子風。
不期然灰羽翻飛,又看見眾鴿的翩躚、雲集……
當孔老大人等人急匆匆下朝趕往刑場,見此情形,孔捷達頓時顫顫巍巍不顧眾人攙扶,撲倒在地,兩目攢淚狂奔而出打濕官袍,楊大人,楊大人,頓時氣短,暈了過去!
老大人,孔老大人,快快傳禦醫,快點啊快,孔老大人不行了,在眾人急忙呼叫中,有人狠狠捏了捏老大人人中,”啊,啊,噗,一口鮮血從孔捷達口中噴出,不多時,趕來的禦醫們忙給老大人把脈,“老大人怎麼樣?老人人有事沒?”張禦醫快看看啊,一陣陣急促的吼叫聲,絲毫沒有了管家禮儀,隻見匆忙奔來的張禦醫急忙施禮道:“諸位大人安靜,安靜啊,我剛剛給老大人把過脈,急怒攻心,造成氣血擁堵,還好,那口淤血已經吐出,暫時無大礙.......隻見孔捷達捶胸嘶啞哭道:“楊大人,你為什麼吧聽我的啊,三十多年啊,咱們三十多年的相處,我還能夠害你嗎?楊兄,是我來晚了,是我來晚了啊,頓時泣不成聲,”許久,在眾人攙扶下,:“弘慎啊,”
“老大人您吩咐”
“厚葬楊大人事宜交給你們個了”
“老大人您,那您?
”老夫這就去前殿敲“登聞鼓”!
“不要啊,老大人,不要啊,老大人您這樣會觸怒聖上的”
“諸位,隻見孔捷達,用衣襟一抹雙眼老淚,諸位,都不要勸我了,我活了這打把年紀了,什麼沒有看過?我到要看那昏君是否敢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咚,咚,咚,咚,“十多年來從未響過的登聞鼓響起,正在“養珍閣”正與西域美女嬉戲的李淵被陣陣鼓聲驚起:“來人快來人,派人查看怎麼回事,是那個不開眼的在敲”登聞鼓“,不多時傳來急促的奔波聲,隻見一內侍太監滿頭大汗跑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稟報聖上,是國子祭酒孔大人在敲登聞鼓,為罪臣楊照打抱不......
“這個老匹夫,仗著兩朝重臣,多次給朕難看,現如今又敢做這擾朕清夢之忤逆之舉,該死,真,真該死!如若其不是天下文學泰鬥,朕早就治他個大不敬之罪了!
“宣”不見!
“遵旨”眾太監跪拜。
“老大人,聖上口諭:”不見“
什麼,聖上不見老夫,孔捷達頓時心灰意冷,用顫顫巍巍雙手,慢慢取下管帽,慢慢褪下紅色仙鶴官袍,解下玉帶,擲於地上,抬頭揚天長嘯:”昏君啊,昏君啊“披頭散發,顫顫巍巍踱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