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陽鎮(2 / 2)

玩火. 肖仁福. 8902 字 4個月前

丁亦舉便過衡陽來看那石匠鏨字。看得極專注,目光跟著石匠那滴滴滴勁走的鏨子尖一起冒火花。也怪,紙上的字到了石碑上,又彆具一番風采,愈見其穩健、深刻和遒勁了。就這樣,石匠在碑上鏨了幾天字,丁亦舉便一旁守了幾天,一刻也未離開過。

之後,兩陽鎮人便有幾天沒見丁亦舉的影子,他縮在碗廠裡麵沒浮頭。

當丁亦舉重新出現在街上時,他肩上已多了一根扁擔。扁擔兩頭挑著兩隻大籮筐,籮筐裡麵裝著一捆一捆的碗筒子。

扁擔尖尖上,還掛著小錘子和小鏨子。

“買碗囉,買碗囉!買一隻號一隻,號碗免費囉——”

丁亦舉張開大嘴巴吆喝,悠悠長長,清脆洪亮,像苗族歌手唱的歌子。惹得那些正在廚房裡忙碌的婦人,連身上的圍裙都未及取下,就往門外站。便見高大的丁亦舉立在街心,左腳點著邵陽,右腳踏著衡陽,把兩隻裝著碗筒子的籮筐往旁一擱,手上的小錘子和小鏨子丁丁當當敲起來。

“是的呐,碗是該號,我家的碗常丟,找都沒處找。”婦人們嚷嚷著,油漬漬的手在圍裙上揩幾揩,走過來,“不花票票號碗,我要一筒。”

丁亦舉於是極迅速地從籮筐裡提一筒碗出來,先解去綁碗的草索,再夾一隻於兩腿間,開始號字。彆看丁亦舉臂粗手大,可使起小錘子和小鏨子來,就如他寫狼毫一樣,靈巧得很,極見功夫。一邊還和婦人搭訕:“嫂子,兄近來是喝的米酒還是穀酒?”

“他呀,再也離不得穀酒啦,一喝就是一馬桶。”婦人半自豪半嗔怪道,“醉了還發尿癲,兩陽河裡他扔的碗,用皮籮都裝不完。”

“兩陽鎮的男人嘛,不甩幾隻碗,還算漢子?”丁亦舉自然順著婦人的興致。兩手卻並不停歇,鏨子尖“滴滴滴滴”響得脆,蠶子吐絲般在碗底吐出極雋秀的字。正宗柳體,比用毛筆寫在紙上的還有味。再從身上取下小墨盒,用手指蘸了墨,去碗底一抹。那墨據說是調了鍋底灰的,抹在字上,字就清清晰晰現在那裡,再也褪不掉。

丁亦舉就這樣,每天從碗廠裡挑碗出來,自邵陽賣到衡陽,再自衡陽賣到邵陽,城鎮鄉村到處跑,那銷路倒也蠻不錯。

每天自然要從穀酒店經過。自然要去籮筐裡取了寬口大碗,用衣袖揩揩,讓荷花嫂舀滿,蹲在青石板台階上喝,喝畢留碗於櫃台上。日日如此,從無例外。

丁亦舉在穀酒店喝的穀酒無以數計,留下的碗也沒辦法數清,但丁亦舉竟從未給荷花嫂號過碗。丁亦舉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就極想給荷花嫂號一筒碗。

“想號就號吧,隨你。”荷花嫂在櫃台裡麵說。

那丁亦舉就取出一筒寬口青邊碗,一隻一隻夾在腿間鏨。鏨得極認真,握鏨子的手鼓著青筋。鏨子尖在碗底犁出的瓷屑,被清晨的陽光舔著,那般閃閃爍爍。

那一陣,店裡酒客多,但荷花嫂卻停了手中活不做,一直站在丁亦舉身後觀著。她覺得丁亦舉號碗的姿勢很耐看。

前麵九隻碗,鏨得快,號的是王老二的字。最後一隻,丁亦舉號了蠻久。號就後,荷花嫂接過手上一瞧,是一朵花,還有幾片闊葉托著哩。線條雖簡潔,卻清秀活脫,有一種逸遠的韻味。

好雅的一朵荷花!

荷花嫂的眼角就瞟一絲嫵媚的笑,米豆腐般細嫩的臉豔麗起來,就如荷花那樣嬌美。

接下來的幾天,丁亦舉都不用在穀酒店留碗,荷花嫂天天用這隻號了荷花的青邊碗給丁亦舉舀穀酒喝。丁亦舉的酒便喝得更急驟。喝畢,還要端詳好一陣,仿佛要把碗底的荷花也吞進肚去。也怪,用這隻碗喝酒,丁亦舉身上的血就流得格外快,賣碗時,勁頭異常足,那吆喝聲越發地洪亮動人。

當然,這碗也隻給丁亦舉一人用,丁亦舉喝過,荷花嫂就洗淨,收進碗櫃最裡頭。

逐漸,兩陽鎮人就對這隻碗起了閒言碎語。說早就看出丁亦舉不是好角色,要不當初就不用柳體替人寫大字報,如今也不挖社會主義牆腳,把廠裡的碗倒賣一空了。還風聞鎮上已做出決定,要派工作組進駐碗廠,清查丁亦舉的問題。

王老二和他婆娘也對那隻荷花碗存有戒心。他們當然明白,荷花嫂握著王家釀製穀酒的祖藝,她若有個心猿意馬的,對王家豈不是個影響?這天,丁亦舉早早挑著籮筐出了碗廠。他也聽到了鎮上的閒話,打算賣了這擔碗後,就把賣碗的錢集中起來,重新籌辦碗廠。跨過街心,便放下擔子,喝荷花嫂舀的穀酒。喝完,如往常一樣將碗底荷花端詳一會兒。

誰知荷花嫂將碗洗淨,正要收進碗櫃,王老二紫脹著臉色,跨前一步,冷不防搶過碗,哐當一聲,擲於樓板上。

剛肩著扁擔要起身的丁亦舉腰股一閃。

那天,丁亦舉破例沒賣完碗就回了碗廠,從此一病不起。他向來健壯如牛,從來沒病沒痛的。就急壞家中老娘,出出進進,請來郎中把脈探病,郎中含含糊糊,說不準個子醜寅卯。隻得喊來鄰居的小夥子,抬丁亦舉到鎮衛生院去吊鹽水瓶。吊了幾天,仍無起色。兩陽鎮女人就在背後說,是荷花嫂勾了丁亦舉的魂,弄不好就是她在那荷花青邊碗裡悄悄放了蠱。

好多日子過去了,丁亦舉的病仍然不見好轉,竟至於昏沉不醒的程度。丁亦舉娘急了,趕忙去找荷花嫂,要她退蠱。荷花嫂正在給客人上酒,見丁亦舉娘匆匆而至,便迅速放下手中工夫,去櫃裡拿了一隻碗,舀了穀酒,端在手上,走出穀酒店。好個荷花嫂,平端酒碗,步點蓮花,在陽光下擺挪著柳腰豐臀,雖然行跡匆忙,平了碗沿的穀酒卻平平穩穩,沒分毫晃蕩。越衡陽,入邵陽,一會兒就進了丁亦舉的家。丁亦舉床前圍著不少人,見來了荷花嫂,便讓開條路。荷花嫂走近床邊,一手仍端著酒碗,一手去丁亦舉額上摸摸,輕言細語地:“亦舉,嫂子來了。”

昏沉中的丁亦舉猛然睜開眼皮。

荷花嫂雙手捧上酒碗。

丁亦舉一下子坐起來,用瘦削的大手接過酒碗。仍如蹲在穀酒店櫃台外的青石板上喝酒一樣,先抿一小口,而後把碗深深嵌進闊嘴,同時下巴一翹,脖子一仰,碗裡的穀酒絲毫不剩就進了喉嚨。

瞧碗底,竟然是那朵好雅的荷花!

“這碗……沒、沒砸爛麼?”丁亦舉長長地噓口氣,眼光被那荷花牢牢黏住。

“沒。”荷花嫂說,“這碗紮實得很呐。”

丁亦舉的病,就這麼奇怪地好了。

用兩陽鎮人的說法是,退蠱還需放蠱人。

荷花嫂臨出門時,還回頭對丁亦舉說:“亦舉,你肚子裡有墨水,若願意,就到衡陽去給我管理店裡的賬,我正缺這把手。”

兩陽鎮上,於是再也聽不到丁亦舉粗獷的賣碗聲。他一甩手,將賣碗的錢上繳鎮裡,便最後一個離開碗廠,進了穀酒店。

再以後,邵陽就順理成章做了衡陽的上門女婿,兩陽鎮人說。

上一頁 書頁/目錄 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