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陽鎮(1 / 2)

玩火. 肖仁福. 8902 字 6個月前

邵陽和衡陽,都蠻寬蠻大。邵陽是陽,衡陽也是陽,一個小小的鎮子便把它們容納了進去。

這個鎮子叫兩陽鎮。

兩陽鎮就一條小街,東街屬衡陽,西街為邵陽。東街人要過西街來,都說到邵陽來;西街人要過東街去,就說到衡陽去。才那麼兩步路,就穿了州,過了府,兩陽鎮人覺得蠻豪氣,蠻夠味。

街子不長,自北向南,筆直的一溜兒。最後被一條小河一擋,就擋住了。小河從邵陽流過來,嘩啦一下流進衡陽,故兩陽鎮的人就順其自然給安了個名:兩陽河。

兩陽鎮有兩樣挺出名的貨色,一曰碗,二曰酒。碗在邵陽,酒在衡陽,便有邵陽碗子衡陽酒之說。許是街子南端傍倚著兩陽河的緣由吧,邵陽最大的碗廠和衡陽最高的酒樓,皆在此處。

先說碗廠。它後倚轎頂岩,左臨兩陽河,是個好處所。碗廠一直紅紅火火的,誰知近兩年忽然背起時來,生意越來越不景氣。最後,廠子倒閉,隻留下一人守著廠裡半倉庫賣不出去的碗,其餘離廠,各奔東西,自謀生路。

留下來的這人,叫丁亦舉。沒彆的好門路,沒本事去外麵掙錢,不得已守廠子,算他倒了十八輩子的黴。

其實,這丁亦舉可算得上兩陽鎮的半個秀才。比如說丁亦舉這名字,就與眾不同。這名字是他老爺爺給取的。老爺爺據說托了街後轎頂岩的福氣,清末最後一次科舉時中了名舉人。亦舉,是老爺爺希望他日後也能中舉,光耀門第。丁亦舉因此自小就讀過老爺爺遺留下來的線裝書,免不了還要捏著老爺爺的狼毫,臨幾本柳體,竟臨成兩陽鎮的一絕。興寫大字報那陣,丁亦舉的柳體曾使兩陽鎮大為增色,衡陽和邵陽都有頭頭組織寫手,來兩陽鎮參觀學習,請丁亦舉傳經送寶,授受技藝哩。

丁亦舉能寫,亦能喝。他經常到東街衡陽的酒樓上喝,喝得很有境界。這是一家穀酒店,極興旺。兩陽鎮人皆喝得,喝米酒不過癮,要喝穀酒。穀酒就是用穀熬的酒,比米酒質優、色釅、味醇、性烈。且喝的時候香口人喉,醉起來卻沒曉得訊。所以喝米酒喝得五斤的,喝穀酒隻喝兩斤就要翻蔸;喝米酒喝得三斤的,喝穀酒隻喝一斤就要脫褲子罵朝天娘。

然而,能掛牌熬穀酒、賣穀酒的,兩陽鎮也就僅此一家。熬穀酒不比熬米酒,一般的酒曲子發不了酵,一般的熬法出不了酒。穀酒店有祖傳的曲方和熬酒秘法,從不外傳,是獨家生意。店老板姓王,生有二子。遺憾的是,這兄弟二人生性不太聰明,竟使王家祖藝無法下傳。

倒是老大的婆娘荷花嫂,不但人如其名,模樣子百裡難挑一,而且異常的聰敏賢慧。王老板看中這一點,腦殼裡轉風車轉了幾夜,最後果斷地把祖藝授給了荷花嫂。隻半年工夫,荷花嫂就把一整套配曲、煮穀、熬製的技法,掌握得精透,釀的穀酒簡直比王老板親手弄的更勝一籌。喜得個王老板胡子翹起天高,五年前臨終時,還把老大老二叫到床邊,叮囑他們厚待荷花嫂,日後穀酒店得憑她***。也是禍不單行,第二年老大喝了穀酒去兩陽河裡炸魚,炸去一邊腦殼,一命嗚呼。自此,穀酒店全靠荷花嫂苦心經營,老二和他婆娘跟著打點下手,倒也弄得有模有樣。

丁亦舉每天都過街,到衡陽的穀酒店去喝酒。他不到樓廳裡去占位置,也不要荷花嫂為客人準備的花生米、鹹雞蛋或鹵製的鵝翅鴨爪、豬耳香乾之類的下酒菜。就蹲在櫃台前的青石板上喝啞牯酒,把酒裡瀲瀲灩灩的陽光都一並喝進肚子。這才是真正的酒君子:兩陽鎮人很稱道,說喝酒不講究是站是坐,神情便可專注於酒之真味;不用下酒菜,酒味才不失本色。丁亦舉酒中境界因此是最高遠的。前幾年,碗廠發達,荷包裡票票多,丁亦舉每天都要到穀酒店喝三次酒,每次一碗,從不間斷。後來碗廠破落,丁亦舉的酒也從一天三次,遞減至兩次、一次。最末,碗廠一個工資也發不出了,丁亦舉就常常斷喝。

這一回,丁亦舉已是好幾天沒沾過一滴穀酒了。心上就似貓撓著一般,慌得很。不知不覺,也就橫過街子,到了荷花嫂店前。已踏上櫃台前的青石板,去荷包裡一摸,才意識到連荷包屎都沒一顆。

“亦舉,好幾天沒過衡陽來喝酒了,去了什麼地方?”荷花嫂喊丁亦舉時,總親昵地將他的丁姓去掉,“莫不是相親去了?”

“荷花嫂,你也取笑我。”丁亦舉高高大大的一個漢子,臉上竟洇上羞赧,“誰嫁我這沒中用的丁亦舉?”

“兩陽鎮誰讀過你那麼多的線裝書?”荷花嫂把目光從丁亦舉身上扯回來,勾了腦殼去缸裡舀酒,“過來,喝一碗。”

丁亦舉就搖著腦殼,直退。腳還在衡陽,屁股卻早翹到了邵陽。

“是碗廠沒工資發了吧?”

“碗廠早解散了,就我一個人守著一倉庫的碗。”丁亦舉站在街心,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腳板下麵。

“沒關係。過來,今天的酒嫂子不要你掏錢。”荷花嫂把櫃台上的酒碗往外移了移。

“不!”丁亦舉袖著手,猶猶豫豫退至街旁的槐樹下。一個大男人,怎好白喝人家的酒呢。

見丁亦舉走開,荷花嫂也隻得轉身去招呼店裡的酒客。酒客們占滿店裡的桌凳、欄杆,大碗大碗往嘴巴裡傾。兩陽鎮人喝酒,從來不用酒杯,皆使大碗。碗大,穀酒又烈,醉起來便快。醉了,免不了哭爹喊娘,嬉笑怒罵,儘情儘興。還要雄風大振,見底的碗,在手上隻一揚,就旋著圈飛出欄杆外,“吧”一聲掉進河裡,濺起白閃白閃的水花。喝酒喝出了豪性,甩幾隻碗,不會被人指背,相反認為是男人之舉。在兩陽鎮,說誰喝不喝得酒,不說一次能喝幾斤,而說一次甩了幾隻碗,是飯碗還是菜碗。至於荷花嫂,酒客甩幾隻碗,不但不會在意,相反越甩得多她越高興。這說明酒客視她和穀酒店為家,能儘性子。酒醉心裡明,酒客們再醉,再糊,甩了碗,付酒錢時也不會把碗錢忘記,總會一起算進去。即使忘了碗錢,荷花嫂也不會見怪,碗出在邵陽,幾隻碗算什麼?人家願意進店,願意用穀酒把自己灌醉,就是對你荷花嫂的最大抬舉。

槐樹下的丁亦舉,見店裡男人大碗喝酒,腳板心就安了鋼釘,釘在地上冒得脫。喉嚨骨碌骨碌,唾沫咽不停。尤其是酒客們把空碗揚起來,硬著脖子往欄杆外扔時,他的手也不自覺地慢慢揚起來,揚起來,似也要豪氣一番。眼睛自然就鼓出了水,視線像搞激光掃描,跟著酒客脫手的碗一起畫弧線,一直劃進欄杆外那藍盈盈的兩陽河裡,半天起不上來。

丁亦舉就這麼在槐樹下站了好幾天。最後那一天,他見酒客們手裡的碗又飛進了兩陽河,心裡就有了一種靈動。他拔出腳底的鋼釘,匆匆離開槐樹,走回碗廠。

不一會兒,丁亦舉就從碗廠的鐵門裡走將出來。不過這回他不再袖著手,而是在手上抓了一隻碗,挺著個胸脯,一步跨進衡陽,把碗往穀酒店的櫃台上一放,眼望著荷花嫂,說道:

“荷花嫂,給碗酒吧。”

荷花嫂眼角瞟一絲嫵媚的笑,給丁亦舉斟上一碗。丁亦舉伸手接過酒,轉身蹲到青石板上去。酒斟得極滿,看去似高出了碗沿,但丁亦舉端得十分平穩,這一轉一蹲,竟連滲都未往碗沿外滲一絲絲。蹲下後,眼睛睃睃街旁的槐樹,先用嘴唇去碗裡稍稍一抿,有滋有味巴兩下,接著下巴一翹,嘴巴一張,那酒碗便深深嵌進兩彎粗大的牙齒裡麵,但見碗下那尖突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次,酒碗就從牙床裡退了出來。把碗口朝下,抖幾抖,竟無滴酒落出。臉上隨即洇上一層閃亮的得意,起身,後轉,把酒碗置於櫃台上。

“這碗就留給穀酒店。”丁亦舉說一聲,把目光從荷花嫂米豆腐般細嫩的臉上撕下來,走下台階,緩緩離去。

荷花嫂拿著碗,望望丁亦舉高大的背影晃進邵陽,臉上很燦爛。

這天起,丁亦舉每天進店喝一碗穀酒,每次都帶一隻碗來,喝過酒,碗就留在穀酒店,不再拿走。一天一碗,不多不少。

“亦舉,”這天丁亦舉放下碗欲走,荷花嫂叫住了他,“以後不要總帶碗來,喝酒就是了,店裡少碗時,我差老二去你廠裡購。”

“說什麼購,你需要隻管派人去拿。”丁亦舉說,“但我怎好不帶隻碗,白喝你的酒呢?”

“喝碗酒算得了什麼?我也有事要求你呢。”

“求我?”丁亦舉以為耳朵裡進了毛毛蟲,“你荷花嫂是個大能人,我丁亦舉什麼能乾都沒有,你哪會有求我的地方?”

“老大和爹去了好幾年了,我想打兩塊碑,安到他們墳上去。”荷花嫂隻說,不去看丁亦舉,“亦舉,你肚裡有墨水,字寫得絕,求你給寫幾個文字,我請石匠鏨到碑上麵。”

多講良心的荷花嫂,竟然沒忘記埋在土裡的死人。丁亦舉心裡頓生敬意,同時又騰起一股暖流,如今的人都隻盯住誰袋子裡票票多,有哪個看得見他丁亦舉肚子裡的墨水和手指頭上的字呢?丁亦舉極感激,一個堂堂男子漢,在荷花嫂前麵,竟小學生般把頭啄得有如蓮花落:“行,行,我這就給你寫。”

荷花嫂於是把丁亦舉請進店裡坐定,先敬上一碗穀酒,再拿出筆墨,在桌上攤了紙,單等丁亦舉開筆。丁亦舉穀酒下肚,衣袖一挽,問清亡靈生卒年月,拈筆懸腕在紙上書起來。桌旁便圍滿酒客。許久沒見丁亦舉寫字了,眾人興趣濃得很。就有“嘖嘖”的讚歎聲,自眾多的嘴巴裡濺出。

碑字很快寫就,標準的柳體,清秀,蒼勁,雋永,極耐看。共兩張,老大和王老板各一張。收毫擱筆,丁亦舉又將字瞄了一會兒,滿意地點下頭,交給荷花嫂,豎豎腰,闊步走出穀酒店。

第二天,荷花嫂就請來石匠,在碑上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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