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寧春宮內許久無人居住,院中的花圃幾乎都已經荒廢。
叢生的枯草雜亂堆積在宮牆角落,門窗緊閉,連過往的秋風都顯得格外淒涼。
蕭偌小心翼翼跟在最後,眼睛四處亂轉,覺得麵前場景簡直與他設想中的冷宮沒有分彆。
“不是冷宮。”
大約是瞧出他心底所想,虞澤兮隨意道:“先帝身體虛弱,外界傳聞他經常選秀納妃,其實整個後宮加起來也不過六七個人,在位期間從未有哪位妃子被打入冷宮。”
“哦。”蕭偌鬆了口氣。
剛進宮那會兒,他總覺得以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便會被打入冷宮。
如今看來卻是想太多了,哪怕是先皇在時,這宮裡也不曾有過名為冷宮的地方。
“你在擔心什麼?”虞澤兮轉過頭來問。
“沒,”蕭偌加快腳步,攥緊對方的手心,“臣隻是在想,這裡的地牢入口究竟在何處。”
虞澤兮盯著他,神色不明道:“你連地牢都知道,看來馮禦醫口風不緊,倒是讓你探去了不少消息。”
蕭偌心知不妙,趕忙補救:“沒有,隻是臣身邊的丫鬟偶然聽到的,而且也沒打探多少消息,隻是聽說昨日有人犯從地牢逃脫,險些打傷了看守的侍衛。”
虞澤兮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沒再追究。
蕭偌百爪撓心。
這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隨意打探消息的確是他的不對,可他當真沒有讓鈴冬跟著馮禦醫,能聽到這些完全就是巧合。
“皇上……”蕭偌試圖解釋。
“地牢路滑,進去之後記得留心腳下。”虞澤兮牽著他邁上台階,越過明間正對的五扇插屏。
灰塵被風吹起,也不知是不是刻意沒有讓人打掃,寧春宮主殿內竟比外頭的庭院更加破敗。
家具傾倒,牆皮剝落,目之所及之處皆積了厚厚的塵土,仿佛十幾二十年間都無人在此居住。
中年太監走到前頭,低下腰,雙手用力將一塊地磚抬起,露出下麵漆黑的通道。
隨著地磚掀開,一聲詭異的嚎叫從深處傳來,聲音淒厲,仿佛山間的野獸。
蕭偌頓住腳步,莫名打了個寒顫。
“害怕?”虞澤兮將他拉到身旁。
“沒有,”蕭偌下意識挺直背脊,虛張聲勢道,“不就是人犯嗎,臣連山賊都見過,怎麼可能害怕關押起來的人犯。”
這倒是真的,三年前他外出遠行,路上隨著商隊一起,什麼稀奇古怪的人都見過。
彆說山賊,便是草原上的馬賊他也見過不止一回。
“那下去吧。”虞澤兮指了指通往地牢的石階。
蕭偌深吸口氣,鼓起畢生的勇氣,小心邁了進去。
石階陡峭,幾乎看不清腳下的階梯,隻有遠處牆壁上燃著微弱的火光。
砰砰的撞擊聲從地牢深處傳來,緊接又是一陣嚎叫,這聲音竟是比方才更加高亢,仿佛野獸被活生生剝開皮毛,帶著極致的痛苦與瘋狂。
蕭偌膝蓋一軟,險些從石階栽下去,好在被身後人抬手接住。
虞澤兮皺著眉,低頭打量他的膝蓋:“……還沒好嗎?”
“啊?”蕭偌疑惑片刻,才意識到對方指的是什麼,不想承認自己剛剛被嚇到了,隻得含糊道。
“差不多了,就是膝蓋還有些悶痛,上下台階時不太方便。”
虞澤兮心底無奈,雙手撐住蕭偌的後腰,讓他整個人都倚靠在自己身上。
同時打定主意,往後再不讓這人去神殿裡祈福念經了。
石階蜿蜒向下,走了許久才終於到了儘頭。
與逼仄的通道不同,下了石階之後,地牢內部瞬間寬闊了許多。
兩名侍衛正守在入口處,見到幾人後沒有出聲,隻略微弓了弓身,安靜舉著火把在前方引路。
“皇上?”一個身影從拐角處走出,有些意外地望向蕭偌,“蕭公子怎麼也來了此處。”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另一個入口進到地牢的馮禦醫。
蕭偌神情尷尬,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解釋,倒是虞澤兮表情自然:“他總好奇這裡藏的是什麼,剛好今日無事,帶他過來瞧瞧。”
馮禦醫目瞪口呆,這也是能隨便來瞧瞧的嗎。
不過既然皇上這樣說了,他也不好阻攔,隻能側身讓開通路:“距離藥物起效還有一段時間,還請皇上小心,千萬不能靠得太近,以免被那人抓傷。”
瘋狂的撞擊聲越發頻繁,地牢幽暗,仿佛藏著某種擇人而噬的怪物。
蕭偌深吸口氣,都已經走到這裡了,他也沒有半途放棄的打算,索性當先邁了過去。
越過拐角,漆黑的鐵欄深深嵌在石磚之內,火光明滅不定,照亮牢房中不斷翻滾嚎叫的黑影。
似乎察覺到有人到來,地上的影子忽然躍了起來,合身撲在鐵欄之上,四肢揮舞,發瘋般朝兩人嚎叫。
蕭偌嚇得倒退了半步,就看見火光之下,明晃晃映出一雙淺碧色的眼瞳。
這是……北梁人?
蕭偌擅長作畫,對人物輪廓十分敏感,自然一眼便認出麵前正是最典型北梁人的臉孔。
膚色蒼白,高鼻深目,臉頰與下頜卻比邊關其他外族略顯柔和,尤其那一雙偏向青綠的碧色眼眸。
而這種過分淺淡的青碧色,蕭偌心底一跳,總有種不太好的聯想。
……萬壽節當晚皇上將他救下時,眼眸似乎也曾變成過這種顏色。
“這是北梁高層派來的細作,”虞澤兮走到他身側,語氣平淡道,“北梁雖然歸順於堇朝,卻一直沒有放棄複國的打算,能被派來此地的,都是他們專門培養出的死士。”
“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北梁的神藥?”虞澤兮頓了頓,卻忽然將話題轉到彆處。
神藥?
蕭偌一愣,倒是多少有些耳聞:“皇上是指,北梁人用特殊藥草製成的藥劑。”
“是,”虞澤兮頷首,“北梁人信奉神明,相信神明垂憐眾生,能夠顯靈於草木之中,而用這類特殊草木製成的藥劑,就可稱之為神藥。”
神明顯靈於草木之中,這倒是蕭偌頭一回聽到。
虞澤兮神情平靜,抬眸望向牢房內的北梁死士。
“神藥被廣泛用在北梁人的日常,治病救人,補養身體,強健體魄……甚至於,用來培養死士。”
“北梁死士在幼年時會被投喂一種用狼血製成的神藥,服用後隻有小半能活下來,而幸運存活的那些,便能擁有遠超常人的體格與耐力。”
“這群死士能以一敵百,悍不畏死,仿佛雪原上的惡狼,可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也會日漸變得嗜血瘋狂,直至徹底失去神智。”
“……若是不加醫治的話,沒有哪個死士能活過二十五歲。”
撞牆聲與陣陣哀嚎聲充斥在耳畔,虞澤兮的麵色卻始終如常,隻有攥在手裡的掌心已經變成冰涼。
蕭偌渾身發冷。
“你不是一直好奇朕的舊疾究竟從何而來嗎,其實很簡單,幼年時,母妃的奶娘曾經給朕喂過這種狼血神藥。”
“故而每當朕情緒波動過大,或者暴怒殺人之後,都會變得難以自控,需要時常服用其他藥物壓製。”
“至於奶娘為何會這樣做,也或許她是痛恨先皇,所以想借此殺了朕吧。”
蕭偌深吸口氣,思緒亂成一團。
虞澤兮並沒有催促他,隻等他稍稍平複後,才輕聲問:“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蕭偌喉間滾動了下,仿佛堵了塊石頭。
“……所以先前鄒公公才會說,皇上最多隻剩下二十年的壽數?”
“可能更長久一些,不過最難辦的反而不是延長壽數。”虞澤兮搖頭道。
“以馮禦醫的醫術精湛,也幾乎很難保證,朕究竟還能維持多久的神智。”
“或者明日,或者後日,朕說不準也會變成這副模樣,到時是生是死,又能有什麼分彆。”
“砰”的一聲巨響,牢房內的青年用力撞向鐵欄,額頭瞬間鮮血迸濺。
兩麵欄杆皆是由黑鐵製成,遠比尋常圍欄更加堅固,此刻受到撞擊,卻赫然出現一道豁口,青年大半個身子都探了出來,拚命朝蕭偌抓去。
淺碧色的眼眸毫無溫度,僅剩獸類才有的嗜血瘋癲。
蕭偌心頭震動,幾乎忘了躲閃。
然而隻是瞬間,虞澤兮一手捏住對方的後頸,北梁青年兩眼翻白,下一刻便徹底昏死了過去。
“皇上!”幾名侍衛慌忙撲來,一人舉著藥碗,強硬灌入死士的口中。
“皇上沒事吧?”馮禦醫也跑了過來,確認兩人並未受傷後,總算狠狠鬆了口氣。
虞澤兮取了塊帕子,隨意擦拭手上的汙血。
“無事,將人鎖起來吧,換個結實的牢房。”
馮禦醫乾笑答應,這已經是第四間牢房了,再弄壞了,可真不知該關去哪裡了。
蕭偌低頭不語,眼眸盯著地磚,直到從宮殿裡走出,也始終沒能找回思緒。
虞澤兮也跟著陷入沉默,倒不意外他會是這種反應,回到庭院先讓他坐下,隨即才叫人端了茶水過來。
並非熱茶,是蕭偌作畫時愛喝的冷茶。
冰冷的茶水下肚,蕭偌終於緩過神來,表情卻依舊空茫。
“後悔知道這些嗎?”虞澤兮在他麵前坐下,瞥向桌上蓮紋粉彩的茶盞,“可惜你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即便朕日後瘋癲了,你也依舊是朕的皇後。”
“……朕原本是想這樣說的。”
蕭偌愣愣望著他。
對方接下來會是什麼反應,虞澤兮暗自猜測。
是驚恐萬分,還是用那種惹人憐惜的目光望來,懇求他這個瘋子放過自己。
虞澤兮自認不是什麼好人,他已經大發慈悲,放過對方整整三年了,而既然蕭偌選擇主動回京,便不怪他將對方留下。
原本該是這樣。
可偏偏有另外一句話停在虞澤兮的嘴邊,讓他放緩了語氣:“你若是想離開的話……”
然而還沒等說完,蕭偌已經伸手拽住他的袖角。
“皇上的舊疾,是從何時開始發作的?”
虞澤兮眉頭緊蹙,一時間竟沒有理解他話裡的含義。
蕭偌嗓音有些低,紅著眼眶,腦海滿是地牢裡那人扭曲猙獰的麵孔。
“皇上病情發作時,也像剛剛那人一樣痛苦嗎?”
蕭偌仰起頭,露出眼底顯而易見的心疼。
虞澤兮忽然覺得荒謬,這人在心疼自己。
活像利爪之下的小動物,心疼扼住它咽喉的野獸是否也被刺傷。
其實沒必要這樣討好,虞澤兮想,他都打算要放過對方了。
正想要出言譏諷,就聽耳畔再次有聲音傳來。
嗓音柔和卻堅定,紮根在風裡,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皇上下回舊疾發作時,還請讓臣陪在皇上身邊吧。”
第42章
虞澤兮是處理政務期間臨時趕來寧春宮的,停留片刻便先離開了。
臨走前環抱了蕭偌一下,動作十分用力,仿佛要將他整個嵌進身體裡麵。
反倒是蕭偌被抱得有些臉紅,吹了好久的冷風才總算平複下來。
在石桌邊坐了小半個時辰,蕭偌終於打起精神,抬手拍了拍臉頰。
他已經想通了,皇上的病情已經是既定的事實,與其愁眉苦臉的煩惱,不如去找找有什麼他能辦到的事。
因為不敢靠近寧春宮,鈴冬隻能遠遠站在坤儀宮外,探出身子,做賊似的一直盯著來往的宮人。
半晌,鈴冬終於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連忙撲了過去。
“公子!”
“怎麼還沒回去?”蕭偌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頓住腳步。
“奴婢實在擔心公子,”鈴冬來回打量他的模樣,臉上滿是緊張,“剛剛瞧見皇上進到宮門裡,公子沒受傷吧?”
“沒有,”蕭偌無奈,不過還是為那人辯解了一句,“皇上雖然嚴厲,但何時真的傷過我了。”
對哦,鈴冬恍然。
皇上雖然冷冰冰的瞧著嚇人,但自打入宮以來,除了偶爾禁足公子之外,的確不曾傷過自家公子分毫。
“往後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了,免得……馮禦醫!”瞥見一旁路上有人走來,蕭偌連忙轉過身去,笑容和善道。
“馮大人也出來了,方才牢裡情形混亂,我還沒來得及問過馮大人,皇上如今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蕭偌原本還猶豫著該到哪裡去尋馮禦醫,沒想到剛出宮門便碰見了。
運氣當真不錯。
馮粲停下腳步,扶著額忍不住頭痛。
剛剛皇上被董公公喚走,他還想著等下回去時一定要避開蕭偌,誰知道分明繞了遠路,卻還是被對方逮住了。
不過再假裝沒看見顯然是不能了,馮粲隻得苦著臉,恭敬拱了拱手。
“蕭公子,下官隻是聽差辦事,許多事情都無法明說,您若是有不清楚的,還是親自去問過皇上吧。”
意思是放了他吧,他是真的什麼都不能說。
蕭偌轉了轉眼眸,笑容越發溫和:“馮大人言重了,皇上今日肯帶我去寧春宮,想必是要將所有內情都告知我了,馮大人即便說了什麼,估計皇上也不會怪罪。”
馮粲表情更苦了,仿佛吞了十斤黃連。
“是,皇上看重蕭公子,故而才會對公子毫無隱瞞,隻是既是如此的話,公子更應當親自去問皇上了,又何必來為難下官。”
蕭偌鬱悶,皇上若真能對他毫無隱瞞,他也不用費力來套馮禦醫的話了。
好在宮裡待久了,蕭偌也大致摸清了這裡人趨利避害的本性,索性換了個話題道。
“也罷,既然馮大人無法告知我皇上的具體病症,那日常相處時,該如何避免皇上病情加重,馮大人總該可以告訴我吧?”
“這……”馮粲依舊猶豫。
蕭偌抓住時機,義正辭嚴道:“這也是為了皇上龍體考慮,我經常在皇上身邊伴駕,總要知曉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不然倘若出了問題,害得皇上病情嚴重,可就不隻是我的罪過了。”
馮粲深吸口氣,對方說得在理,若真出了岔子,的確有些難辦。
“其實也沒什麼複雜的,皇上自製力驚人,隻要不起殺意,不見血腥,一般都不會出問題。”
“至於蕭公子的話……平日儘量讓皇上維持心緒平穩,不要與人動怒,其餘便沒有什麼了。”
蕭偌低頭思索。
心緒平穩,皇上性情冷淡,大部分時候心緒都還算平穩,況且宮裡有禁衛看守,血腥一般也不容易見到。
那麼餘下的,便隻剩不要與人動怒了。
“行,”蕭偌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了,“馮大人放心,我知道該如何做了。
馮粲神色愁苦,一臉擔憂,很想問對方真的知道了嗎。
紫宸宮,禦書房內。
蕭偌趕到書房門外時,已經是下午申時左右。
其實明日再來也是一樣,然而剛經曆過寧春宮的事,蕭偌總覺得心裡惴惴,非要親眼看到那人才能安心。
整個禦書房內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低頭忙碌。
離宮多日,虞澤兮積攢了許多政務沒有處理,眼前書案幾乎已經被奏折堆滿,餘光瞥見蕭偌,頓時無奈歎息。
“朕不是讓你回去休息,怎麼又過來了?”
舟車勞頓了一路,回宮後又在地牢裡受了驚嚇,現如今居然還能跑到禦書房來。
虞澤兮簡直困惑,這人究竟哪裡來的如此多精力。
“沒,臣已經休息過了。”蕭偌行了禮起身,理由充分道,“而且之前太後要臣給皇上作畫像,臣還差幾幅沒有完成,若再拖延下去,怕是要被太後責罰了。”
不等對方拒絕,蕭偌搶先補充道:“皇上放心,臣隻要在一旁安靜作畫便好,絕對不會打擾到皇上處理公務。”
蕭偌舉起手中的畫匣,努力證明自己的確是過來畫畫的沒錯。
青釉熏爐裡線香靜靜點燃,西側裡間內,兩名埋頭書寫的侍講學士全都慢了下來,雖然視線不敢轉過來,卻都跟著豎起了耳朵。
虞澤兮按了按眉心,不想讓其餘人看熱鬨,隻能指了指房間的角落。
“去那邊,不許出聲,若是作畫累了就早些回去。”
蕭偌迅速點頭:“多謝皇上。”
董公公在一邊忍笑,招手叫小太監搬了桌椅進來,引著蕭偌過去坐下。
壓低聲音道:“公子坐在這裡吧,等下還要冷茶是嗎?”
“都已經入秋了,喝什麼冷茶,給他端熱茶過來。”虞澤兮打斷道。
董公公給了蕭偌一個同情的目光,頷首應是。
蕭偌在桌邊坐下,打開畫匣,將畫紙與顏料擺在桌上。
明明是相似的場景,然而心境不同,感受竟也完全不同。
最初在這裡作畫時,蕭偌百般排斥,提心吊膽,連看一眼對方都覺得心驚。
而如今手執畫筆,卻似乎找到了另一種樂趣。
虞澤兮平日並沒有太多表情,處理公務時更是神情嚴肅,透著迫人的威壓。
眉頭微皺,唇線緊緊抿著,偶爾用帶玉扳指的那隻手叩擊桌麵。
手邊的奏折雖然雜亂,但一定要擺放整齊,不同顏色的奏折分類放好,朱批用的毛筆則要按照長短依次掛上筆架。
茶水冷了,董公公換了新的熱茶過來,被虞澤兮順手挪開,與硯台擺在一起。
從側麵看去,茶盞,筆架,硯台,三者幾乎成一條直線。
偏偏董公公沒意識到這些,放下鬆煙墨條時偏移了少許,再次被虞澤兮抬手擺正。
一次,兩次,等到第四回時,蕭偌終於忍不住定睛細看。
虞澤兮下意識轉頭望向他。
“你在看什麼?”
蕭偌連忙收回視線,無辜道:“沒,臣要給皇上作畫像,自然要看仔細了。”
虞澤兮雖然不解,卻也並未深究,正好有太監送了糕點過來,兩盤桂花糕。
董敘動作自然,送了一盤到蕭偌麵前,另一盤則擺在書案上麵。
虞澤兮再次抬手,將桂花糕推開了半寸,與茶盞排在一起。
蕭偌唇角抿了抿,所以他剛剛果然沒有看錯。
虞澤兮直接丟下奏折,轉頭緊盯著他:“怎麼,你這一回又是在看什麼?”
“看眼睛呢,”蕭偌收起笑意,乖巧道,“皇上眼睛好看,像冠上鑲的寶石,尤其在陽光裡的時候,用尋常顏料很難調配出來。”
蕭偌語氣真誠,雖然帶了笑,但眉梢眼角皆透著誠懇。
虞澤兮難得被噎了下,重新拿起手邊的奏折,無奈道。
“行啊,等下把畫拿來給朕檢查,朕倒要看看,你觀察得如此仔細,究竟能畫成什麼模樣。”
蕭偌握緊畫筆,不敢再繼續分心。
得知畫作要被人檢查,蕭偌頓時專注了幾分,沒有再如剛才一般走神,而是將全部精力都投到眼前的畫紙上麵。
不知過了多久,砰的一聲震響,蕭偌的思緒忽然被人打斷。
茶盞摔在地上,已經碎成幾瓣,蕭偌心底茫然,正疑惑究竟出了何事,就聽到虞澤兮含著怒意的嗓音。
“……這就是你擬好的名單?涇州大水,堤壩坍塌,當地官員虛報災情,冒領近六萬兩賑災銀。”
“你這名單上侵吞白銀千兩以上者不過二十三人,餘下的銀兩呢,莫非都被你私吞了不成!”
“皇上饒命。”底下的官員已經麵如土色,慌忙跪在地上。
虞澤兮冷笑,直接將名單甩到官員臉上。
“六萬兩白銀,涇州官員從上至下,無不染指,去擬新的名單過來,再敢有半分虛假,連你也一起革職查辦!”
“是。”官員滿頭是汗,埋頭跌跌撞撞離開。
幾名內侍快速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虞澤兮合眼坐在桌邊,臉上還帶著未消的怒意。
蕭偌對涇州貪墨一案隻是略有耳聞,卻忽然記起馮禦醫之前說過的話。
……維持心緒平穩,不能與人動怒。
“公子,”見蕭偌想要起身,董敘連忙將他攔住,放輕了聲音道,“皇上正在氣頭上呢,您等下再過去吧。”
“我知道,”蕭偌也跟著壓低了嗓音,半遮住臉道,“不過一直氣著容易傷身,往常皇上動怒,估計要多久才能平息?”
“這可說不好,”董敘偷偷朝旁邊掃了眼,“多則一日,少則半日,要不您還是先回去吧,等明日再過來,免得被皇上遷怒了。”
“不用,”蕭偌知道董公公是好意,卻不打算就此退縮,穩了穩心神道,“我把畫稿拿過去,看能不能讓皇上消氣。”
從座位裡起身,蕭偌捧著畫紙,打量書案後虞澤兮的臉色,悄悄往前挪了兩步。
“公子!”董敘強壓著聲音,已經快被他嚇死了。
蕭偌示意對方安心,他方才畫了不少東西,即便不能讓皇上平複心緒,應該也能使對方稍微轉開注意。
彆的不說,對於自己的畫作,蕭偌還是十分有自信的。
聽夠了兩人的悄悄話,啪的一聲,虞澤兮將手裡的奏折扔在桌上。
正準備添香的太監嚇了個哆嗦,連忙跪倒在地上,手裡的香盒也跟著飛了出去。
蕭偌原本就躡手躡腳,這回為了躲避香盒,直接腳下一絆,合身朝書案撲去。
虞澤兮來不及多想,起身將他抱住,兩人頓時摔作了一團。
蕭偌連忙檢查畫紙,確認完好無損後才鬆了口氣。
剛抬眼,就瞧見麵前慘不忍睹,繡花草龍紋,幾乎被他整個扯開的常服。
蕭偌眨了眨眼,悄悄將撕扯開的衣襟壓回去。
可惜沒能成功,反而又撕開了些,甚至連裡衣都露了出來。
蕭偌:“……”完蛋。
整個禦書房內鴉雀無聲。
虞澤兮快被眼前的活寶氣樂了,伸手捏住他的臉頰。
“你就是這麼讓朕消氣的,嗯?”
第43章
禦書房內來往官員不多,但加上宮女太監,也足有一二十人。
眼見所有人都因自己的舉動停了下來,蕭偌臉頰漲紅,好半晌都忘了起身。
虞澤兮瞧著懷裡人的表情,反而沒那麼尷尬了,甚至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後腰。
“你想這麼一直抱著,朕倒是不介意,就是……”
“沒沒沒沒,”蕭偌都有些結巴了,勉強找著借口,“對了,忙了一天,臣有點累了,現在就回去休息!”
說完不等虞澤兮開口,手忙腳亂從他身上爬起來,連畫匣子都忘了拿,轉身朝外跑去。
虞澤兮失笑搖頭。
“愣著做什麼,”董敘沒好氣踢了踢地上的小太監,“還不快點將東西收好。”
“是是。”小太監如蒙大赦,連忙收起香盒。
隨著他的動作,禦書房內的氣氛總算恢複如常。
剛剛還僵在原地的宮女太監十分默契地一齊垂下頭去,繼續忙碌手中的活計。
窗外烏雲密布,還未到酉時末便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有內侍提了兩盞宮燈過來。
紫檀宮燈明亮,換好衣裳的虞澤兮坐在書案後麵,慢慢翻動手中的畫紙,不時露出意味不明的淺笑。
一旁董敘忍不住驚訝。
明明皇上不久前才剛與底下的官員動怒,結果不過眨眼工夫,居然就已經恢複了。
……還有就是蕭偌留下的那些畫。
自打對方走後,皇上便一直盯著那幾張畫稿,明明天色已經晚了,卻始終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嗯,董敘在心底點頭。
對付皇上,果然還是蕭公子有辦法。
西側裡間,兩名侍講學士皆有些坐立不安。
皇上不肯起身,他們自然也無法離開,再到戌時便是宮門落鎖的時辰了,到時出宮必然會被反複盤問,著實有些麻煩。
“肖愛卿,”虞澤兮並未抬頭,隻是突然朝外間道,“你從剛剛一直盯著朕手中的畫稿,可是也想瞧瞧這上麵畫的是什麼?”
“皇上……”突然被點到,肖誠海頓時膽戰心驚。
他怎麼敢承認自己確實很好奇畫裡的內容,但皇上已經問了,他便不好再繼續敷衍。
肖誠海硬著頭皮,起身恭敬道:“皇上英明,蕭公子畫藝精湛,在京中頗負盛名,能有機會親眼目睹,是微臣的榮幸。”
“那便過來看吧。”虞澤兮道。
“謝皇上。”身邊同僚麵色擔憂望著他,肖誠海深吸口氣,緩步朝裡間走去。
一疊畫紙被遞到跟前,肖誠海心思轉動,想了許多誇讚的話語。
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蕭偌畫得如何,他隻需大誇特誇,再配上一臉驚豔的表情,估計便不會有什麼問題。
然而驚豔的表情還沒來得及露出,肖誠海倒吸口涼氣,幾乎眼前一黑。
“如何,畫得還不錯吧?”虞澤兮溫聲問。
“皇上饒命!”肖誠海嚇得跪倒在地上,心底叫苦不迭。
可不是畫得不錯嗎。
那一疊畫紙上畫的不是其他,正是他與另一名侍講學士。
有好奇張望的,有小聲說笑的,有閉眼打盹的,甚至還有他閒著無聊,在方桌下偷偷擺弄核桃的。
蕭偌目力驚人,過目不忘,竟將兩人的動作神情畫得惟妙惟肖。
當真好一幅《侍講學士禦書房躲懶摸魚圖》。
“行了,”虞澤兮將畫紙放回案上,語氣平淡道,“這些畫先放在這裡了,下不為例。”
肖誠海臊得老臉通紅,連忙磕頭謝恩。
打發兩人離開,虞澤兮望著案上的畫稿,眼裡笑意愈深。
“皇上,”董敘有些不解,“蕭公子為何要將這些場景畫下來?”
虞澤兮伸手敲了敲書案,隨意猜測道。
“肖誠海是侍講學士,平日總跟在禦書房裡,看得多了,私底下沒少傳他的閒話,他估計是有些記仇了。”
或許也沒有到記仇的程度。
隻是小小捉弄一下,順便逗虞澤兮開心。
沒想到蕭偌還有這般孩子氣的一麵,董公公也跟著笑起來,趁著皇上心情不錯,連忙讓宮女將湯藥送來。
“皇上,時辰不早了,馮禦醫讓您在用膳之前服藥。”
湯藥濃黑,透出陣陣腥苦的氣息,單隻是聞著,便讓人忍不住作嘔反胃。
虞澤兮眉頭微蹙,遲疑片刻,終於將碗裡的湯藥一飲而儘。
從禦書房離開,路上吹著冷風,蕭偌反倒沒有那麼尷尬了。
本來嘛,他也不是故意要將皇上衣服扯壞的,完全是那件衣服太薄,才會一下子就被他弄壞。
再者說,抱一抱怎麼了,還有半月兩人就要大婚了。
也就是虞澤兮性情古板,非要恪守禮節,不然他說不準早就已經侍寢過了。
安慰了自己一通,蕭偌徹底安下心來,神態自若的邁出紫宸宮,一路往景豐宮走去。
“公子回來了,”迎出來的鈴冬環顧左右,有些驚訝,“怎麼這麼早,皇上沒留您在紫宸宮用膳嗎?”
蕭偌尷尬,都忘了還有晚膳的事。
虞澤兮的病情每到夜裡便會加重,他原本還想借著用膳留下看看的。
結果隻顧著離開,倒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罷了,”蕭偌略想了下,“反正時日還長,明晚再一起用膳也是同樣。”
鈴冬不明所以,隻能跟著點頭。
“對了公子,”鈴冬忽然想起什麼道,“剛剛外頭有人給奴婢塞了字條,說是要給您的,奴婢怕是要緊的事物,所以一直沒敢打開。”
鈴冬邊說邊取出一張折好的字條,蕭偌接過字條,總覺得這場景有些眼熟。
打開字條,上麵隻寫了兩行字,“玉妃奶娘還在人世,此刻就藏在皇宮某處”。
“公子?”鈴冬疑惑喚了聲。
“沒什麼,”蕭偌迅速將字條團起,收進袖中,“快下雨了,先回去吧。”
進到玉階殿內,蕭偌來不及用晚膳,先到臥房將字條徹底燒毀。
從字跡上看,消息應當是鄒公公送過來的,隻是蕭偌有些困惑,那給皇上喂下狼血神藥的奶娘居然還活著,而且就藏在皇宮之內。
……太荒唐了。
所謂狼血神藥對於尋常人來說幾乎與劇毒無異,謀害皇嗣,那個奶娘有什麼理由能活到現在。
皇上知道這件事嗎,還有,鄒公公為何要將此事告知給他。
蕭偌忍不住迷惑,這個鄒文餘,還有在他背後之人究竟想要乾什麼。
想要將皇上的病情公之於眾?
可是不對,那名北梁死士就藏在後宮,朝臣不是傻子,對於皇上的狀況不說全部知曉,應當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即便將實情公布出來,也根本無法動搖皇上的威信。
蕭偌腦海一團亂麻。
算了,他原本也不懂這些陰謀詭計,隻減少出門的次數,不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估計就沒什麼問題了。
可惜計劃得很好,第二日早上,蕭偌便被寄雪催促著去給太後請安。
“不是已經免了請安嗎,為何還要特意過去。”蕭偌放下碗筷,連用早膳的胃口都沒有了。
不隻是他,太後此刻應該也很不想見到他才是。
“這是規矩,”寄雪見他不情願,小聲規勸道,“公子之前在宮外,路上不去給太後請安也就罷了,可如今回了宮,公子也被皇上解了禁足,再不去請安的話,難免會落人口實。”
“公子馬上便要與皇上大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至於大婚後就無需要顧忌了,畢竟皇上向來與太後不和,蕭偌大可以找借口不去請安。
蕭偌無奈,隻得點頭。
夜裡下了場雨,空氣越發陰冷。
蕭偌攏緊外袍,不出意外,剛走到康仁宮後殿,便被路過的宮女迎麵攔住。
宮女姓鄧,是太後身旁的大宮女,容貌平平,卻自帶一種恬靜氣質,神情歉意道。
“昨晚天涼,太後染了風寒,眼下還沒有起身呢,勞煩公子白跑這一趟了。”
早料到太後不肯見他,蕭偌並不在意,左右他也是過來做做樣子的。
正當他準備離開時,忽然瞧見有人從不遠處走過,緊接便聽宮女開口道。
“那是魏嬤嬤,”宮女溫聲道,“公子彆怕,她臉上隻是被火燒傷了,太後憐惜她在宮外沒有親人,故而才留在康仁宮內。”
蕭偌一愣,連忙定睛望去。
魏嬤嬤佝僂著腰身,麵上滿是燒傷過後的猙獰疤痕,被身旁宮女攙扶著,慢慢朝西側配殿走去。
無數念頭在腦海中閃過。
玉妃生前居住的玉階殿曾經發生過大火,眼前的魏嬤嬤,包括鄒公公也都曾經被火燒毀過容貌。
所以魏嬤嬤就是那個奶娘,所謂藏在宮中,指的其實是藏在太後宮裡。
蕭偌勉強穩住心神,轉身告辭離去。
急匆匆趕到禦書房,蕭偌沒時間顧及周圍人的目光,進到裡間,直接開門見山道。
“臣有事稟告皇上,事關重大,可否容許臣單獨與皇上說話。”
事情太過嚴重,蕭偌已經不敢繼續隱瞞了。
無論他先前關於魏嬤嬤的身份有沒有猜錯,都必須馬上將此事告訴對方。
虞澤兮抬頭望了他一眼,神情並未有太多變化,隻隨意抬手讓眾人退出書房。
宮女與太監魚貫而出,兩名侍講學士昨日才剛被蕭偌捉弄過,眼下哪敢好奇偷聽,全都丟下手裡的書卷迅速起身離開。
屋內落針可聞。
虞澤兮示意他到跟前坐下,語氣淡淡道:“說吧,究竟有何要事?”
對方態度過於自然,蕭偌反而緊張起來,斟酌著字句,將整件事的起因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臣先前與鄒公公聯係的事,皇上應當都已經知道了,回宮之後,臣原本是不想再與鄒公公有任何接觸的,結果昨日便接到他的字條,說曾給皇上喂過狼血神藥的奶娘就藏在皇宮之內。”
虞澤兮頷首,眉眼間帶了幾分了然。
“所以你今早去給太後請安時,剛巧碰見被火燒毀了容貌的魏嬤嬤,便猜測她是那位本該已經被賜死的奶娘。”
“對對!”蕭偌迅速點頭,隨即才反應過來。
“皇上怎麼什麼都知道。”
“就是說,臣並沒有猜錯,那個魏嬤嬤果真就是皇上母妃的奶娘。”
蕭偌瞪大眼睛,驚訝自己腦子靈光了,居然這也能猜中。
虞澤兮敲了下他的額頭,無奈道:“對方都將事實擺在你麵前了,可不就叫你猜到了。”
哦。
蕭偌鬱悶,整個人都蔫了下去。
所以腦子靈光是錯覺,被人牽著走了才是真。
“無妨,”虞澤兮將他拉到身邊,捏著他的掌心道,“雖然晚了些,但朕很高興你能與朕坦白……這回做得不錯,你想讓朕賞你什麼?”
認真說來,這還是蕭偌頭一次將身邊的事和盤托出,以他謹小慎微的個性,屬實難得。
虞澤兮望著他,深碧色的眸子越發溫和。
賞什麼?
蕭偌更心塞了,這種哄小孩的語氣。
腦子一抽,直接悶聲道:“臣什麼都不缺,既然皇上高興的話,不如親臣一下吧。”
第44章
禦書房內安靜無聲,唯有紅紗燈罩裡火苗微微晃動。
不是。
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麼,蕭偌臉一下子就紅了。
都怪鈴冬和寄雪那兩個丫頭。
剛從外麵回宮那日,蕭偌偶然聽兩個丫頭私下議論,說他與皇上似乎並不親近。
蕭偌無奈,糾正說自己與皇上好著呢,如何就不親近了。
“可公子先前打算侍寢不是都已經失敗了嗎?”鈴冬是自小跟在蕭偌身邊的,什麼話都敢說,直接正中紅心。
蕭偌感覺自己受到一萬點傷害,勉強反駁道。
“那次侍寢隻是皇上說的氣話,本來也作不得數,還有,你是個姑娘家,彆胡亂說話。”
鈴冬目光憐憫望著他,一臉“我什麼都知道的”表情。
“是皇上身邊葛薑公公說的,您與皇上平日隻是說話聊天,最多最多也隻是抱在一起。”
如果這都不算不親近的話,那就沒有什麼算是不親近了。
鈴冬有時甚至懷疑,皇上下月當真要與公子大婚了嗎,還是這所謂的下月,與她理解的下月根本不是一個含義。
一旁寄雪點點頭,表示她也是如此想的。
在兩人滿含擔憂的注視下,蕭偌幾次想要反駁,卻偏偏不知該如何張口。
回想起來,皇上似乎的確極少與自己靠近,往日相處也始終恪守規矩,除非意外,不然幾乎不會與他有任何過分親密的舉動。
見蕭偌也開始跟著沉默,鈴冬小聲寬慰道:“沒關係,皇上不肯與公子親近,那便換公子主動一些好了。”
“嗯,”寄雪接著道,“怎麼說公子也是男子,這種事情誰主動都是一樣的。”
這些對話原本隻是一段不重要的日常,誰能想今天在禦書房裡,虞澤兮問他想要賞什麼時,蕭偌腦子一懵,下意識就回了這句話。
對麵虞澤兮聞言也愣住了,隨即似笑非笑問。
“你說,讓朕賞你什麼?”
“沒有!”蕭偌臉頰微紅,直接跳了起來,試圖朝門外跑去,“不早了,臣還有事情要忙,就不打攪皇上休息了!”
可惜還沒等邁出步子,就被人重新拉了回去。
“你這是在與朕抱怨,最近太過冷落你了?”
或許是崩潰過了頭,蕭偌連害羞都忘了,索性破罐破摔道。
“沒錯,難道皇上不曾冷落過嗎,回宮到現在已經有兩日了,皇上從未主動召見過臣,甚至連用膳都不願與臣一起!”
蕭偌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
親一下怎麼了,還有半月便要成親了,冷落他這麼久,自己提這種要求完全合情合理。
虞澤兮有些意外,倒沒有料到對方會因用膳的事情不滿。
遲疑了片刻,難得耐心解釋道。
“……朕最近政務繁忙,常常三餐不定,並非不願與你一起用膳。”
蕭偌心底一動,往日在禦書房裡,眼前人的神情大多時候都是冷的,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壓迫。
而如今麵對自己半真半假的質問,那種威壓卻仿佛煙消雲散,隻餘下不易察覺的溫柔。
蕭偌抿了抿唇。
“你若是在意的話,等下朕批完折子,便與你一同用膳。”
“用膳”兩字沒有說完,忽然有陰影壓下來,迅速在虞澤兮的唇角上碰了一下。
溫熱的氣息轉瞬即逝,他還沒等反應過來,身邊人已經掙脫離開。
“用膳就算了,臣先告退,明日再來給您繪製畫像!”
宮燈明滅,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虞澤兮撫著唇角,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忍不住失笑。
回到玉階殿內,蕭偌停下腳步。
他原本還想要仔細問問有關鄒公公的事,結果方才一時衝動,竟然全拋到腦後了。
蕭偌低頭思索,不過既然眼下兩人已經開誠布公,那麼對於鄒文餘那邊,便無外乎兩種解決辦法。
或者直接將人抓起來了事,或者繼續接觸下去,將計就計,看對方接下來有何打算。
某種程度上,蕭偌其實更傾向於前一種選擇。
真相的確叫人好奇,但既然鄒文餘千方百計想通過他向皇上透露些什麼,那麼似乎還是一無所知比較好。
保持心境平穩。
蕭偌忍不住陷入沉思。
……所以鄒文餘是掌握了什麼消息,自信能夠使皇上無法保持心境平穩?
“公子,”瞧見蕭偌進門的身影,正在收拾庭院的寄雪有些驚訝,“您不是說了,今日一定會留在紫宸宮裡用膳嗎?”
蕭偌還在考慮鄒公公的事,擺了擺手,隨口胡謅道。
“沒有,皇上親了我一下,害羞得受不住,將我攆出來了。”
寄雪:“?”
皇上,害羞。
想象了下那一位臉紅害羞的場麵,寄雪沒來由打了個寒顫。
自家公子果然厲害。
幾場秋雨過後,天氣越發涼了,蕭偌自幼便有些畏寒,冷風一吹,隻恨不能將貂皮襖整個裹在身上。
第二日清早,蕭偌照例去給太後請安。
和昨日一樣,依舊有宮女將他擋下,說太後在房中禮佛,需要安靜,請他明日再來。
蕭偌樂得不與太後打交道,聞言痛快離開,還未等走出康仁宮,便再次被一名太監攔住。
不是旁人,正是取下麵具,露出底下猙獰傷疤的鄒公公。
也許是提前做了安排,主殿前麵空空蕩蕩,幾乎沒有宮人來往經過,周圍一片死寂。
“蕭公子,您居然這麼早就將事情都告訴皇上了,咱家活了這麼久,還從未見過如您這般胡亂行事之人。”
鄒文餘嗓音尖細,帶著古怪的粗啞。
蕭偌頓住腳步,輕歎口氣道:“公公言重了,我在宮中根基薄弱,身邊唯有皇上能夠倚靠,不告知皇上,難道還要自己解決不成。”
鄒文餘被噎住了,看向對麵人的目光裡也帶了些鄙夷。
怯懦單純,隻懂得作畫,對俗務一竅不通,倒是很符合他對於蕭偌的認知。
蕭偌笑了下,毫不在意道:“既然公公沒有什麼要說的,那我便先告辭了。”
“等等!”鄒文餘將他喚住,眼裡滿是怨毒,“你以為你膽小怕事,不打算插手,咱家便找不到其他人幫忙了嗎。”
“……你到底想要乾什麼?”蕭偌忍不住蹙眉。
似乎有宮女從北門外經過,瞧見兩人的背影,慌忙轉身避開。
鄒文餘靠近過來,嗓音越發粗啞:“自然是讓皇上知曉真相,十幾年了,這原本就是他該知道的。”
“你若是不願,換作旁人也是一樣,咱家總能找到願意幫咱家傳話之人。”
蕭偌懶得聽他多說,轉身邁出宮門。
鄒公公嘲諷一笑:“或者您可以去問問皇上呢,看他究竟想不想要知道當年事故的真相?”
禦書房內,今年天涼得早,雖還未入冬,屋裡卻已經擺上了禦寒的火盆。
天色漸暗,蕭偌坐在桌邊,手中提著畫筆,卻始終沒有落在紙上。
麵前的奏折批完,連虞澤兮也注意到他的異常,抬手敲了敲書案。
蕭偌嚇了一跳,連忙抬起頭來:“怎麼了?”
“這話該朕問你才對,”虞澤兮掃了眼對麵桌上一片空白的畫稿,“都已經兩個時辰了,若是身體不舒服的話,便先回去休息吧。”
“沒,”蕭偌搖頭,想了片刻才補充道,“是有些事情,不過眼下不急,等皇上忙完公務再說吧。”
虞澤兮麵露疑惑。
蕭偌沒再解釋,定了定神,繼續低頭作畫。
畫像先前便已經畫完了,這會兒隻剩下修改宮外帶回的狩獵圖。
作畫果然能使人心情平靜,幾張狩獵圖畫完,蕭偌總算稍稍理清了思緒。
忙碌了兩日,餘下的奏折原本就所剩不多,虞澤兮早早便結束了公務,打發周圍人離開,將蕭偌招到身邊。
“說吧,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沒有問鄒文餘說了什麼,而是在問他擔心什麼。
……行吧。
特殊時期,蕭偌也懶得計較對方總是派人監視自己的事了。
蕭偌麵色猶豫,斟酌了下字句才張口道:“臣擔心,鄒公公手裡握著的消息,或許真會對皇上造成影響。”
虞澤兮並未多言。
蕭偌向來不擅長言辭,隻能儘力思考著道。
“鄒公公幾次與臣接觸,費儘心機想要通過臣將消息傳到皇上麵前,明顯不懷好意,既然如此的話,臣想著能不能將他關押起來,讓秘密永遠是秘密,以免擾亂皇上的心緒。”
“辦法不錯,”虞澤兮將他拉到身旁,“隻是你以為,連鄒文餘都清楚的宮中秘辛,為何朕卻一無所知。”
蕭偌怔住。
對啊,以皇上對朝廷內外的掌控,這明顯不合常理。
“因為怕被擾動到心緒,所以便不聽不看,”虞澤兮聲音平穩,“過往真相又如何,隻要朕不想要知道,便沒有人能夠讓朕知道。”
蕭偌嘴唇緊抿,好半晌都沒有做聲。
又是那種心疼的神情。
虞澤兮心頭微動,對方應該已經不記得了,兩人第一次遇見,其實並不是在嶽家的族學裡,而是在清源寺前的街道邊。
那裡是京城最擁擠的地方,綢緞莊,生藥鋪,珠寶行。
彼時還是少年的蕭偌正坐在二樓上,悠閒倚靠窗邊聽人撫琴,有桃花落在他的發間,他回過頭,笑望那株盛放的桃樹。
而那目光如今正滿滿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虞澤兮忽然覺得,自己的病情也並非是全無好處的。
“你之前不是說過嗎,下回發病時,要陪在朕的身邊。”虞澤兮神色比往常更加淡然。
蕭偌一愣,不過還是頷首。
這樣的情況下,他自然是要陪在對方身邊的。
“那就讓他們試試吧,”虞澤兮道,“……在使儘手段之後,究竟能不能將朕逼瘋。”
第45章
雖然最初的目的沒有達成,但蕭偌還是如願被留下來用晚膳了。
膳食沒有擺在後殿,而是擺在南廡東側的一間暖閣之內。
房間不大,原本也隻是供皇帝日間小憩的場所,唯有靠窗處有一張圍子榻,黑漆描金,四麵繪有青竹白鶴的裝飾彩畫。
食案上的碗碟皆已經擺放整齊,因著是晚膳,菜品大多比較清淡,裡外青花的白地瓷盤裡盛著拌萵筍,清蒸鱸魚,和冬筍玉蘭片。
主食則是山藥薏米粥,並兩碟水晶冬瓜餃。
東西簡單,卻都是蕭偌平日最愛吃的。
蕭偌壓住嘴角的笑意,撿了張坐墩正想坐下,卻被虞澤兮指了指矮榻對麵。
“……坐那邊去。”
蕭偌麵露遲疑,按照規矩,一般宮妃是不得與皇上同桌用膳的。
在宮外時雖不講究這些,但隻要在紫宸宮內,都要額外擺一張小桌,讓他在小桌上用膳。
“另外擺桌麻煩,”虞澤兮示意他在對麵坐下,“再說也不差這一兩日了。”
蕭偌臉頰紅了紅。
不差這一兩日,是說離大婚不差這一兩日了嗎。
不過認真說來,無論服飾還是日常用度,他如今幾乎都已經與皇後等同了,倒是也不差與皇上同桌用膳了。
虞澤兮與蕭偌都不習慣用膳時有旁人在身邊伺候。
隨著最後幾盤小菜上齊,董公公領著宮人退出門外,整個暖閣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食不言寢不語,蕭偌低頭吃菜,並未做聲,隻用餘光打量對麵人的神色。
虞澤兮吃得很慢,眉眼間不見絲毫波瀾,仿佛一切如常。
蕭偌還是有些困惑,不明白對方怎麼能做到如此冷靜。
服用狼血藥發瘋後會有什麼後果,對方應當比自己更清楚才是,而既然明知有風險存在,為何就不能徹底遠離。
所謂真相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還在想剛剛的事?”虞澤兮夾了塊魚肉到他碗裡。
“嗯,”蕭偌輕輕點頭,老實承認道,“雖然實情早晚都會藏不住,但臣想,能不能再晚些知道,也好少冒些危險。”
少冒些危險嗎,虞澤兮盛了碗粥放在對麵人手邊。
“其實不用旁人來說,對於當年的事,朕也早有疑惑。”
“什麼疑惑?”蕭偌終於抬起頭來。
“關於母妃的,”虞澤兮指著食案,讓他先將薏米粥喝完,“當年玉階殿大火,母妃搬離去東側宮殿,沒過多久便重病離世了。”
“而朕被母妃的奶娘毒害,也正是在那場大火之前。”
“皇上懷疑玉妃娘娘的死有蹊蹺?”這倒是他從未想過的。
蕭偌眉頭緊皺,莫名想起鄒公公曾經提到,如果想查清有關皇上舊疾的真相,便應該去查探早年玉妃的過往。
……沒想到這兩件事當真存在某種關聯。
“可能,”虞澤兮表情沉凝,深碧色的眸子望向一旁的宮燈,“朕也無法確定。”
他登上皇位不過兩年,又有身體上的隱患,原本並不是探明真相的最好時機。
然而過往的舊事再次被人翻攪出來,夜深人靜時,虞澤兮總會莫名回想起那個麵目已經有些模糊的女子。
蕭偌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所以這才是對方甘冒風險的真正緣故。
蕭偌對玉妃了解不多,隻知道她在十幾年前便已經病故,那會兒皇上才不過六七歲吧。
想要安慰,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蕭偌心底煩悶,忍不住拿起手邊的酒杯一飲而儘。
辛辣的酒水入喉,蕭偌下意識低下頭,望向手中空蕩的酒杯。
不對。
哪裡來的酒水。
虞澤兮:“……?”
對接下來的人仰馬翻一無所知,等蕭偌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
陽光照進帷帳,蕭偌艱難起身,掌心按住悶痛的額頭。
“公子可算醒了,”鈴冬聽到響動,快步進到房內,“都已經快晌午了,您若再不醒,奴婢便要去叫禦醫了。”
嗯?
蕭偌滿頭霧水,不解盯著鈴冬眼下的青黑:“這是怎麼了,你一晚上沒睡嗎?”
“還不是公子折騰的,”鈴冬一撇嘴,語氣不滿道,“昨晚在皇上寢殿……”
“鈴冬,”旁邊寄雪將她拉住,轉頭對蕭偌安慰道,“沒什麼,昨晚公子不小心喝醉了,快天亮時才回來,是奴婢和鈴冬照顧的您,公子不必擔心。”
“才不是,唔!”還想再說話的鈴冬直接被捂了嘴巴。
“好了,”寄雪溫和微笑,“那酒是禦醫給皇上的藥酒,比一般果酒要烈,公子也不是故意要喝醉的,你就少說兩句吧。”
鈴冬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在寄雪的逼視之下,隻得悶悶閉嘴。
蕭偌來回望著兩個丫頭,心底的不解越發濃重。
……所以到底怎麼了?
寄雪外表纖弱,可是卻口風極緊,無論如何也問不出答案,蕭偌隻得放棄。
洗漱用膳過後,蕭偌扶著脹痛的額頭,照例去給太後請安。
已經臨近晌午,本以為太後還會和先前一樣避而不見,卻不想剛走到康仁宮外,便有宮女等在附近,遠遠朝蕭偌行了一禮。
“太後正在後殿裡呢,請公子隨奴婢一起過去吧。”
蕭偌一愣,半晌才點了點頭。
因為宿醉,蕭偌腦袋還迷糊著,剛邁進次間內,還未來得及給太後行禮,就見一隻茶盞直接砸在自己腳邊。
嶽太後麵容灰暗,唇上幾乎沒有太多血色,一雙眼眸空洞無神,仿佛病入膏肓。
“你還有臉過來!是你挑唆皇上與哀家作對的是不是,是你讓皇上不來給哀家請安的是不是。”
“哀家是他的母後,是哀家從小將他帶大,也是哀家扶持他登上皇位,才不過兩年,他就想要將哀家拋到一邊了?”
“做夢!他這是不孝,讓他馬上過來見哀家!”
蕭偌被吵得耳朵疼,忍不住按了按額角。
特彆想說,教唆皇上與太後作對,首先他沒有這個能力,其次,皇上與太後不和已久,和他有什麼乾係。
還有扶持上皇位就更是荒謬了,皇上是先帝唯一的子嗣,登上皇位是板上釘釘的事。
若非如此的話,以皇上的異族血統,朝中大臣如何肯輕易鬆口。
耳邊的叫罵越來越響。
也不知太後是受了什麼刺激,蕭偌忍著頭痛,隻好將注意力都集中在牆上的四扇掛屏上。
紫檀框黃漆地,內裡是鬆樹石橋,孩童嬉戲的浮雕紋樣。
心頭微動,蕭偌忽然開口道:“說來,方才在殿外瞧見個容貌被燒傷的老嬤嬤,念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話,那人也是太後宮裡的人嗎?”
太後一僵,叫罵聲猛然頓住,神情間藏著不易察覺的驚恐。
“你說什麼,什麼嬤嬤,那人根本不是哀家宮裡的人。”
“是嗎,”蕭偌狀似不解,“可是鄒公公說……”
“彤月!”太後叫來身邊的大宮女,“哀家乏了,將蕭公子送回去吧。”
從康仁宮出來,蕭偌回頭望了眼宮門,倒是驗證了自己先前的一個猜測,就是鄒文餘,似乎並非是由太後直接派來的人。
然而話又說回來。
無論是太後派來的,還是背後嶽家派來的,這二者從立場上都似乎並沒有什麼分彆。
距離下午還有段時間。
蕭偌回到玉階殿內,叫來明棋,讓他去查宮裡曾經在玉妃身邊伺候過的宮人。
未必是一直待在她身邊的,隻要是曾經與她接觸過的人就行。
“公子,”明棋努力壓低嗓音,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您當真要小的去查探玉妃的事嗎?”
“放心,”蕭偌知道他心底的擔憂,微笑安撫道,“皇上那邊已經默許了,你若是不信的話,可以去問過董公公。”
“好吧。”明棋點頭,一張圓臉皺得更厲害了。
將事情安排下去,宿醉帶來的頭痛總算緩解了少許,蕭偌用過午膳,正打算去紫宸宮瞧瞧,忽然瞥見過來傳話的董敘。
“你說皇上讓我在房裡休息,不必再去禦書房了?”蕭偌驚訝。
董敘欲言又止,神情古怪,不過還是照實答道:“對,最近朝中出了些變故,皇上政務繁忙,公子還是晚些再過來吧。”
目送董敘離開,蕭偌滿心疑惑。
最近朝中不是好好的嗎。
所以昨晚到底怎麼了。
他不會當真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吧?
回憶裡一片空白,蕭偌隻能暫時將疑問拋開,準備先四處轉轉,等到皇上忙完之後再到禦書房去。
剛行到景豐宮附近,就看到熟悉的身影迎麵走來,蕭偌眉心緊鎖,心裡一陣膩煩。
“鄒公公,”蕭偌語氣冷淡,抱著畫匣停下腳步,“我與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還請公公不要再繼續夾纏。”
鄒文餘混不在意,被火燒傷的麵孔顯得格外詭異:“是嗎,可咱家還沒有說完,既然蕭公子想要查探有關玉妃娘娘的事,為何不直接來問咱家?”
為何不問,自然是因為不信。
雖然皇上說了要查明真相,但蕭偌也沒打算被這老太監一直牽著鼻子走。
蕭偌懶得與鄒文餘多說,環顧四周,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三名帶刀侍衛。
這裡畢竟不是康仁宮,早注意著蕭偌動向的侍衛接收到目光,匆忙對視一眼,快步朝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