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公子可是不信任咱家。”鄒文餘眯著眼,湊近了一步,笑容裡滿是惡意。
“不信任也沒關係,咱家不妨直接告訴您,有傳聞說玉妃其實不是抑鬱而終,而是中毒身亡的。”
“蕭公子!”領頭侍衛直接跑了過來,伸手按住佩刀。
蕭偌抬了抬下巴,指著對麵的鄒文餘。
“這人對皇上不敬,拖出去杖刑二十,看他還敢不敢胡言亂語。”
鄒公公倏地瞪大雙眼,仿佛不敢相信。
“是。”領頭侍衛毫不猶豫,乾脆頷首應聲。
第46章
晌午陽光正好,天氣難得暖和了少許,禦書房內卻無人敢做聲,就連來往宮人也自覺放輕了腳步。
周圍安靜得幾乎有些詭異。
虞澤兮慢慢翻動手中的奏折,偶爾用朱筆在上麵批注幾句,之後將看完的折子丟到一旁。
董敘走進屋內,遲疑片刻,小心翼翼開口道。
“已經告知蕭公子今日不用過來了,蕭公子有些不解,不過並未多問。”
“嗯。”虞澤兮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皇上,”董公公又湊近了些,忍不住幫忙說情道,“其實也不完全是蕭公子的過錯……昨晚上的酒確實太烈了些,蕭公子會喝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是他的錯?”虞澤兮終於抬眼,繡工精致的領口之下,赫然是一團青紫色的淤痕。
即便塗抹過禦藥方調配的藥膏,也依舊殘留下明顯的痕跡。
虞澤兮已經不願再回想起昨晚的經過了。
在他的印象裡,蕭偌雖然酒量極淺,但一般喝醉也都隻是迷迷糊糊睡覺,最多也不過拉著人說些胡話。
然而也不知昨日的藥酒起了什麼特殊的功效,蕭偌難得發起了酒瘋,不僅撲到他身上胡鬨,更是在胡鬨之後,倒頭就睡,怎麼都叫不醒。
虞澤兮闔了闔眼。
有生以來,他還從未經曆過如此難熬的夜晚。
想起某人醉酒之後將皇上按住扒衣服的場景,董敘尷尬輕咳了聲。
“不,老奴的意思是,蕭公子即使有錯,也並非是故意為之,皇上若一直避著他,難免會惹得旁人議論。”
虞澤兮將折子扔到桌上,努力心平氣和道。
“都已經有了昨夜的事,朕如今還會怕人議論?”
“明日吧,讓他先醒醒酒,等明日清醒了再過來。”
最重要的是,要等自己平複下心緒,不然虞澤兮怕會忍不住教訓一下這個膽敢當眾胡來的小混蛋。
“是。”董公公縮了縮脖子,隻能答應。
又過了片刻,董公公再次鼓起勇氣:“皇上……”
“還有何事?”虞澤兮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冷冷望著他。
一副,如果他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就直接將他拖出去的表情。
董敘擦了擦頭頂的汗:“老奴聽底下人說,方才蕭公子在景豐宮外遇到鄒文餘,鄒文餘言語不敬,蕭公子一氣之下,叫人賞了他二十杖刑。”
“據說,這事兒已經傳到太後耳中了。”
“打便打了,”虞澤兮神情放鬆了些,語氣隨意道,“他是皇後,這後宮本該由他做主,要賞誰罰誰不必特意來知會朕。”
“不過杖刑二十還是太少了……再加十杖吧,等下你去盯著,彆叫人打死了就行。”
董公公心驚肉跳。
在宮中,杖刑二十已經是極重的刑罰了,年輕男子尚且承受不住,何況是鄒文餘這般上了年紀的。
再加十杖,這是要將人直接打死了事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是那老貨應得的。
董敘心底冷哼,都已經這個時候了,對方還以為是皇上剛登基那會兒,不知死活,亂棍打死了也是活該。
“是,”董敘垂頭,語氣恭順道,“老奴親自去盯著,務必給他留一口氣。”
虞澤兮用朱筆在末尾寫下一個“可”字,瞥見董敘走遠,忽然開口道。
“順便去玉階殿瞧瞧,若是他知道錯了,便讓他晚上過來吧。”
董敘:“……?”
說好的等明日呢。
將鄒文餘送去受杖刑,蕭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了。
早該如此了,也不枉費對方連日來的作死行徑。
原本還以為太後那邊會派人阻攔,結果並沒有,非但如此,據明棋說,似乎皇上聽聞後又額外加了十杖,如今人已經徹底昏死過去了。
玉階殿內,明棋忍不住有些憂心道:“公子,您不是還要從他嘴裡套話嗎,就這麼將人打殘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能有什麼影響,”蕭偌喝了口杯中的冷茶,“他知道的那些幾乎都已經說出來了,剩下的消息估計都在魏嬤嬤那裡。”
“我不是叫你去查過往玉妃身邊的舊人嗎,可有查到什麼結果出來?”
蕭偌擅長作畫,對人的神態表情最是敏銳,鄒公公的容貌雖然已經被大火燒毀,但隻要對比來看,還是能看出些許端倪。
比如玉妃中毒身亡這件事,大概已然是對方藏在手中最大的底牌之一了。
“暫時隻尋到一名老太監,”明棋垂頭道,“原名叫方輾,後被玉妃賜名青葵,玉妃娘娘過世一年前,因犯錯被調去文繡院做粗使雜役,之後便再沒有回來過。”
文繡院原本在宮中,後來被搬去落霞苑內,蕭偌住在落霞苑時還曾經遠遠瞧見過,倒不知道裡麵還有這樣一個人。
蕭偌起身整了整衣裳:“行,正好今日無事,便去文繡院走一趟吧。”
“那個公子,”明棋頓時猶豫,“是直接過去嗎,可要先知會皇上一聲。”
“不用,”蕭偌不甚在意擺手道,“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去了反而麻煩,還是等下午回來再說吧。”
明棋雖然覺得不妥,卻也隻能點頭。
蕭偌離開不久,得了皇上的旨意,趕來確認他“乖不乖”的董敘邁進槅扇門,不出意外看到眼前空蕩蕩的房間。
董公公:“……”嘶。
雖然沒有叫人特地知會皇上,但蕭偌也清楚,自己出了西昭門不久,便會有人將自己的行程儘數通報給皇上。
故而也沒做任何遮掩,直接帶了人便往落霞苑趕去。
之前幾次去落霞苑坐的都是馬車,如今隻能步行,蕭偌才意識到兩邊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九月裡,園內紅葉似火,恍若霞光墜地,倒也不負其“落霞”的美名。
一邊走一邊觀賞遠山上的紅葉,等到文繡院時,先一步過去打探的明棋跑了回來,神色為難道。
“公子,那老太監已經到彆處去了,眼下並不在文繡院內。”
蕭偌朝裡望了一眼,文繡院大多是負責刺繡縫衣的宮女,他也不好直接入內,隻能道。
“知道他如今在什麼地方嗎?”
明棋無奈搖頭:“可能是在文繡院附近,不過也說不準,公子怎麼辦,可要叫人四處去尋找。”
“不,”蕭偌想了下搖頭道,“四處尋人太過張揚了,還是先在附近打聽一下吧。”
話還沒有說完,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狼嚎,似乎有雪白的身影自紅葉間一晃而過。
旁邊寄雪打了個哆嗦,下意識退後了幾步,沒注意地上的枯枝,險些將自己絆倒。
“彆怕,”蕭偌向山間望了眼,“是皇上養的那隻荒原狼,百獸園本就在落霞苑內,估計是自己跑出來的。”
蕭偌突然有了主意,揚聲朝白狼那邊道。
“……桑塔,雲朵,這附近有個老太監,你能幫我找找他在什麼地方嗎?”
“公子,”寄雪快被嚇死了,整個人都縮在明棋身後,“它它,它能聽懂您的話嗎?”
“試試吧,它很聰明,”蕭偌放輕聲音道,“我看皇上平日都是這樣叫它幫忙尋人的。”
剛入宮那會兒,蕭偌遠遠瞧見白狼都覺得心驚,不過跟著皇上投喂過幾次,如今倒也沒那麼害怕了。
桑塔在北梁語裡是雲朵的意思,蕭偌總念不準桑塔的讀音,便乾脆喚白狼為“雲朵”。
“來,雲朵,”蕭偌又朝對麵山上招呼,“幫我尋人,我叫皇上給你拿烤羊腿吃。”
聽到“烤羊腿”幾字,在林間奔跑的白狼總算停了下來,掃了掃尾巴,沉默半晌,對著蕭偌低吼一聲,轉身向山下跑去。
“走吧,它應該是答應了,先跟上去看看。”蕭偌道。
大約是顧及著身後眾人,白狼跑得並不快,繞過Βêǐъêì幾間亭台樓閣,終於停住腳步,扭頭望向蕭偌。
登仙塔下,有名老太監正歪斜在雜草叢中,周身滿是酒氣。
“找到了,”明棋快步上前,眉心頓時皺起,“怎麼在這裡,真是多虧了有它幫忙,否則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尋到。”
登仙塔是祭祀場所,日常少有人來,現下正是深秋,若不是他們偶然前來,估計凍死在這裡都無人知曉。
確認蕭偌已經將人找到的白狼歪了歪腦袋,前爪抬起,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
它還記著,這人一向都很畏懼自己,每次它靠近時都會滿臉驚恐。
蕭偌忍住害怕,強撐著摸了摸白狼的耳朵,聲音溫和道:“皇上就在禦書房裡呢,我這頭還有事情要忙,你先去他那邊要烤羊腿吧。”
白狼並沒有拒絕蕭偌的順毛,蹭了蹭他的掌心,最後望了他一眼,轉身飛奔離去。
蕭偌鬆了口氣,桑塔與狼崽兒是唯二兩個能夠在西苑與皇宮自由進出的荒原狼,他倒是不擔憂白狼會受到阻攔,隻希望皇上能順利將烤羊腿拿給它吧。
“公子,這人已經醒了,是要直接在這裡問詢嗎?”就在蕭偌與白狼交涉的空當,明棋已經將老太監喚醒。
蕭偌越過草叢,俯身打量片刻道:“找個清靜的地方,先給他灌碗醒酒湯吧。”
“是。”明棋頷首,費力將老太監扛起。
紫宸宮,禦書房內。
雪白的荒原狼立在房屋正中,幽綠的眼眸滿是哀怨,惹得入內的官員全都噤若寒蟬,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虞澤兮頭痛按了按眉心,問一旁的董公公:“都已經半個時辰了,它到底想要乾什麼?”
“這,老奴也不清楚,興許是餓了吧。”董敘也覺得疑惑。
往常白狼都十分乖巧,從來不會打擾到皇上的公務,今日卻不知怎麼,一直湊到皇上跟前,怎麼都攆不走。
“去將狼崽兒接過來吧,順便給它拿些吃的。”虞澤兮終於放棄。
白狼:……嗷嗚。
第47章
有跟來的侍衛幫忙,老太監最終被搬進登仙塔附近的一處禦景亭內。
禦景亭位於假山之上,向西能望見巍峨的高塔,向東則是漫山的紅葉,除了來往秋風有些刺骨之外,景致著實不錯。
欣賞著周遭的美景,蕭偌倚靠在欄杆上,終於等來老太監從睡夢中悠悠轉醒。
“這是哪裡?”老太監麵上還帶著酒醉後的酡紅,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老實點,”明棋推了他一把,“這裡是皇宮西苑,誰準你在當值時私下飲酒的?”
老太監臉色頓時發白,連忙掙紮著直起身解釋:“公公冤枉啊,今日的活計小的都已經做完了,落霞苑少有人來,要做的事原本也不多。”
“小的就是見天實在太冷了,所以才耐不住喝了兩口,暖暖身子,真的沒有喝多,還求公公明鑒!”
明棋眼角抽動,沒有喝多,分明都已經喝死過去了,這還能叫沒有喝多。
“行了,”蕭偌擺了擺手,讓明棋將人拎到跟前,“我有話要問你,你如實回答,若有半句虛言……你也是宮裡的老人了,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您問,小的必定知無不言。”方輾點頭如搗蒜。
他雖然不認得蕭偌,但也能瞧見假山下麵的一眾侍衛,明白這位定然是宮裡來的貴人。
蕭偌斟酌了下語句,開口問:“十五年前,你曾經在玉妃身邊服侍過一段時日?”
方輾愣了下,沒料到對方問的事居然與玉妃有關,酒醉頓時清醒了幾分。
“是,是,”方輾努力回憶,“不過究竟是不是十五年前,小的已經記不清了。”
“那你是因為犯了什麼過錯,才被調出玉階殿,到文繡院做了粗使雜役?”蕭偌繼續道。
方輾抿著唇,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過了半晌才抓了抓蓬亂的頭發。
“哎,就是睡熟了沒有留神,讓太子殿下從樹上摔下來了。”
“但……但也不完全是小人的罪過,那會兒皇上冷落玉妃娘娘,玉階殿內外都愁雲慘淡,根本沒人來關注太子殿下,小的就是個粗人,哪裡照顧過孩子,一眼沒能看住,誰想到小殿下就出事了。”
方輾打了個酒嗝,已然完全陷入回憶,斷斷續續道。
“不過玉妃娘娘還是顧念舊情的,隻是將小的調去文繡院,並沒有其他的罪責,之後也叫人給小的送了銀兩,玉妃娘娘是個和善人,就是命太苦了,年紀輕輕的就去了。”
蕭偌抓住重點,直接打斷問:“你說先皇冷落過玉妃,是忽然開始冷落的嗎,還是有什麼特殊的緣故?”
玉妃是來堇朝和親的北梁公主,由於生得貌美,又誕下先皇唯一的子嗣,一向深受先皇看重。
蕭偌從來不知,玉妃居然也曾經被先皇冷落過。
“公子竟是不知道嗎,哎,”方輾深深歎了口氣,“何止是冷落,皇上那會兒險些厭棄了玉妃,甚至連太子殿下也一並厭棄了。”
老太監說得磕絆,蕭偌梳理了許久,才終於聽懂了一些。
種種起因,其實皆緣於幾名闖入宮中行刺的北梁刺客。
二十二年前,北梁戰敗,不得不歸順於堇朝統治,朝中勳貴心有不甘,多次派遣心腹死士入京暗探,尋求複國時機。
原本隻是這樣也就罷了。
先皇身體虛弱,在朝政之上一向力不從心,不過是幾名刺客,殺了便是,並沒有什麼值得在意。
可就在此時,忽然有官員提出,那些刺客裡有位名叫莫柘的男子,早年曾是玉妃的未婚夫婿。
先前入宮也並非為了行刺皇上,而是為了借此偷偷與玉妃私會。
先皇震怒,勒令查清男子身份,並將玉妃禁足於景豐宮內。
“當真是冤枉啊,”老太監垂頭感歎,噴著滿嘴的酒氣,“哪裡有什麼未婚夫婿,皇上是被那些小人蒙蔽了,玉妃娘娘是北梁公主,莫柘不過是北梁王給娘娘備選的駙馬之一,兩人根本連麵都不曾見過。”
“可是能怎麼辦,莫柘入宮後偷偷與玉妃相見是事實,他是駙馬備選之一也是事實,那麼多的臟水,全潑在娘娘的身上,娘娘在宮裡沒有靠山,就連替她申冤說話的人都沒有。”
蕭偌聽得皺眉,總覺得有種不太好的預感,果然,就聽老太監繼續哀歎著道。
“更有甚者,竟然有人敢汙蔑說,小殿下並非先皇所出,而是玉妃與那北梁刺客的孩子,這是……這是要斷了娘娘的活路啊。”
“好在天道好輪回,妍嬪小產,皇後出麵徹查此事,查明莫柘當晚隻是誤闖入玉階殿內,且莫柘早前受過重傷,根本無法擁有子嗣,這才徹底還了娘娘清白。”
可惜,事情辨明了又能如何,嫌隙已然種下,玉妃解了禁足,卻也徹底被先皇冷落。
“你知道玉妃後來是怎麼死的嗎?”蕭偌最後問。
“不知,嗝!”老太監低頭打了個酒嗝,“可能是抑鬱而終吧,小的最近總忍不住想,娘娘是估計自己活不久了,所以才會借故將小的攆出來,讓小的另謀出路。”
冷風吹在臉上,喚醒了少許醉意。
方輾眼中迷蒙,仿佛又瞧見那個發束玉環,碧色眼瞳的外族女子。
“……娘娘是個好人,怎麼那麼早就去了呢。”
將方輾送回住處,蕭偌低頭沉思。
明棋湊到跟前,壓低了聲音道:“公子,那老太監說話顛三倒四,倒也不能全信。”
“嗯,”蕭偌頷首,“我知道。”
方輾是在出事一年前離開玉階殿的,況且時隔日久,好多記憶都已經模糊了,方輾即便沒有刻意說謊,說出的話也未必都是真實。
隻有一點極大可能是真的,就是先皇的確曾經冷落過玉妃。
不過這就很奇怪了。
按照鄒公公的說法,玉妃當年是中毒身亡的,而既然她已經失寵於先皇,又有何人會選在此時對她下手。
“宮裡的劇毒之物,是那麼容易就能到手的嗎?”蕭偌忽然問。
“自然不能,”明棋嚇了一跳,連忙搖頭,“公子怎麼會問起這個,宮裡一切藥物都是由禦藥房嚴格掌控的,彆說是劇毒之物,便是普通藥草也要仔細核對記錄,絕不能有半分疏漏。”
蕭偌點頭,與他預想的一樣。
玉妃是和親到堇朝的異族女子,在宮中無半點根基,即便有嬪妃想要害她,也完全沒必要使用下毒這種冒險的手段。
而反過來,若是有誰會挑選玉妃失寵之時對她下毒,並且能從中獲取最大利益的,想來想去,似乎也隻有那一個人了。
……太後。
蕭偌輕輕吸了口氣,聯想到之後玉階殿大火,還有那個被藏在康仁宮裡的魏嬤嬤,莫名有些背脊發涼。
“公子?”明棋在身後喚了一聲。
“走吧,”蕭偌緩過神來,“先回宮裡去,免得天色晚了,皇上再派人找來。”
雖然緊趕慢趕,但秋後日頭短,等蕭偌趕到玉階殿時,天還是有些暗了。
得知董公公的傳話,蕭偌眼睛一亮,也顧不上歇息了,簡單換了衣裳便往紫宸宮趕去。
禦書房內。
虞澤兮放下奏折,瞥見躲在菱花紋檻窗後的蕭偌,眼角沒來由抽了抽。
半晌,虞澤兮低咳了聲,伸手敲了敲書案。
可惜窗外人並沒能理解他的暗示,依舊探著身子,鬼鬼祟祟朝屋內張望。
董敘自然也瞧見了這一幕,不禁忍笑道:“皇上,已經快到用晚膳的時辰了,可要先叫蕭公子進來。”
“叫什麼,”虞澤兮麵色難看,“不是喜歡到處亂跑嗎,就讓他在外頭待著吧。”
室內宮燈明亮,已經燃儘的青釉熏爐內隻餘下淡淡的冷香。
又看了一頁折子,虞澤兮望向窗外,就見剛才還神采奕奕的人忽然打了個噴嚏,伸手攏住肩膀,努力將外袍裹緊。
虞澤兮心底歎息,最終還是放棄道:“讓他進來吧……還有屋裡有些冷,再叫人添盆炭火過來。”
“是。”董公公眉開眼笑,連忙答應。
深秋後的天氣越發冷了,被寒風吹了一路,總算進到溫暖的室內,蕭偌整個人都舒展開來,下意識搓了搓手。
“快進去吧,”董公公給他取了湯婆子暖手,一麵小聲催促,“皇上都等您半日了,公子也是,到西苑也不同皇上說一聲,平白讓皇上替您擔心。”
說到最後一句時,董敘稍稍提高了嗓音,仿佛是刻意說給裡間人聽的。
等了半日?蕭偌疑惑,不是對方晌午說,這幾日都公務繁忙嗎,怎麼又忽然開始等他了。
不過這話顯然是不能問的。
蕭偌點點頭,揣著湯婆子,也不行禮,隻眉眼彎彎湊到書案跟前。
“皇上恕罪,臣今日有事到落霞苑去,不是故意不來見皇上的,下回再有類似的事情,臣一定提前知會皇上。”
虞澤兮挑了下眉,眼前人也隻有在這樣時候,才會用這種軟和的語調與自己說話。
“炭火盆在那邊,”虞澤兮懶得與他計較,側頭指了指對麵的方桌,“朕還有幾張折子要看,若是餓了,就先叫人給你拿些糕點過來。”
“臣不餓,臣想陪皇上一起用晚膳。”
蕭偌乖巧道,剛要到對麵坐下,忽然瞥見對方脖頸上的淤痕,頓時眉心緊皺。
是不小心弄傷的?
不,以對方身份,怎麼可能被弄傷到這裡。
心底湧起某種猜測。
瞬間,火氣夾著委屈一起衝上頭頂,蕭偌什麼也顧不上,直接揪住對方的衣襟,指著那團淤青質問。
“這傷是哪裡來的,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第48章
蕭偌瞪圓了眼睛,怒火險些將最後一絲理智燒斷。
冷靜,蕭偌努力平複呼吸。
自從出宮祭神歸來,太後與皇上之間隔閡愈深,先前所有被太後接進宮裡的妃嬪備選,如今都已經被送歸了家中。
按照常理來說,現下整個後宮該很清靜才是。
可不是那些人又能是誰呢。
無數人選從腦海中依次閃過,蕭偌思索了半晌依舊毫無頭緒,幾乎滿心都是委屈,手下也攥得越發緊了。
“到底是誰,是之前那名侍衛,還是那個姓許的禦前太監……都已經這個時候了,皇上竟連句真話也不肯告訴臣嗎?”
蕭偌大多時候都是冷靜的,性情溫潤,脾氣好得不像世家公子,除了繪畫上的事,世間少有什麼能真正引動他的情緒。
見到這人與自己生氣,虞澤兮起初還覺得新鮮。
可等對方越說越離譜了,便有些聽不下去了。
“胡說什麼。”虞澤兮皺眉。
什麼侍衛,什麼姓許的禦前太監,這都是誰?
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蕭偌頓覺悲憤:“怎麼是胡說,這樣的痕跡,分明就是被人……”
後麵的話他說不下去了。
是啊,還有什麼好說的,眼前人可是皇上,後宮佳麗三千本就是最平常的事。
想到未來滿後宮的鶯鶯燕燕,蕭偌垂下眸子,肉眼可見地蔫了下來。
“又胡思亂想,”虞澤兮無奈歎息,伸手將人拉到懷裡,“朕何時與你說過,要納新人入宮了?”
“更何況,朕有你一個折騰已經夠了,再弄幾個進來,豈不是要短壽。”
蕭偌眼眸亮了亮,不過還是緊盯著那塊淤青,仰頭等身邊人解釋。
“這是……”虞澤兮難得有些尷尬。
最終還是董敘憋不住,在一旁接話道:“哎,公子彆問了,還是您自己回去想一想,昨晚究竟都做了什麼。”
蕭偌滿頭霧水,他喝醉向來倒頭就睡,能做什麼?
“好了,”虞澤兮輕咳了聲,抬手打斷道,“想不起來就算了,先傳膳吧。”
晚膳依舊擺在東側的暖閣裡,也許是知道蕭偌午膳用得簡單,菜色倒是比昨日豐盛了許多。
蔬品用銀鑲瓷盤,小品用攢盒,給蕭偌的茶碗裡也額外添加了白糖桂花,味道清香甘甜。
唯獨裡裡外外不見一杯酒水。
不單是藥酒,就連蕭偌睡前經常用來助眠的果酒也都不見了蹤影。
蕭偌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隻能塞了口白灼蝦,小心繞開話題,將下午落霞苑的事大略說了一遍。
“……雖然沒有憑證,但臣猜測,若真如鄒文餘所言,玉妃娘娘當年是中毒身亡的,那麼此事多半與太後脫不開乾係。”
“嗯。”虞澤兮神色淡漠,眉眼間看不出有任何情緒。
見到對麵人的反應,蕭偌稍稍放下心來,與自己想的一樣,對方果然早有預料。
不過這樣也好,皇上畢竟是太後教養長大的,倘若顧念著舊情,反而不好解決。
“那之後怎麼辦,是順著這條線繼續查下去嗎,還是索性將那魏嬤嬤抓過來問話?”
“都不必,”虞澤兮搖頭,深碧色的眼眸平靜無波,“母後不是想讓朕去給她請安嗎,明日到康仁宮,你陪朕一起過去。”
“嗯。”蕭偌頷首答應,心底忍不住為太後默哀。
之後蕭偌便沒再說話,暖閣一片寧靜,桌上燭火搖曳,竟多了幾分溫馨氣氛。
蕭偌吃得有些飽了,起身按了按肚子,目光再次瞥向對麵人領口下那團淤痕。
電光石火之間,無數畫麵在腦海中一掠而過。
有他趴在桌上,絮絮叨叨不知說些什麼,有他被皇上搬到寢殿,死乞白賴抓住對方袖口,叫嚷著不肯讓對方離開。
還有更糟糕的,他將皇上按在榻上說要安慰對方,不僅扯壞了對方的衣裳,還當著一眾內侍的麵,說要給對方侍寢,被人拒絕後,乾脆在對方身上留下一串憤恨的齒痕。
什麼淤青。
那根本是齒痕恢複之後留下的痕跡。
蕭偌目瞪口呆,忽然覺得有些沒臉見人了。
虞澤兮先是不解,隨即猜到了什麼,抬眸道:“怎麼,是想起昨晚上的事了。”
“沒,”蕭偌下意識否認,轉身朝外走去,“天已經晚了,臣不打擾皇上休息了。”
可惜一隻腳還沒等邁出門外,蕭偌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如何動作的,不過瞬息之間,便已經落入對方手中。
“剛好。”後腰被禁錮,熟悉的沉香氣息落在他耳畔。
“……不是說要侍寢嗎,朕倒要瞧瞧,你究竟要如何給朕侍寢。”
侍寢自然是沒有侍寢的。
虞澤兮遵守禮儀簡直到了刻板的程度,金口玉言,說不在大婚之前碰他,便堅決不在大婚之前碰他。
第二日,蕭偌紅著眼角,找鈴冬要能遮住領口的外袍。
“你說,是不是所有皇帝都這般記仇?”蕭偌問董公公。
董敘麵帶微笑:“怎麼會,咱們皇上最是寬厚仁慈,絕不可能與人記仇。”
蕭偌:“……”
來,你對著我這脖子再說一遍?
連入冬的袍子都翻了出來,蕭偌終於找到能將痕跡勉強遮住的衣裳,好在這會兒天冷,他即便穿得厚了些,也不會顯得突兀。
盯著他臉頰下那一圈毛毛領,虞澤兮壓了壓嘴角的笑意。
“不錯,看來等下無需再給你多添一個炭火盆了。”
蕭偌被噎住,隻能憤憤瞥了他一眼。
兩人昨日便已經商議好要到康仁宮一趟,不過太後身邊的人顯然沒有接到相應的消息。
清早,宮女彤月正在檢查庭院的擺設,瞧見兩人先是一愣,隨即慌忙跪下行禮。
“母後起身了嗎?”不等彤月開口,虞澤兮先打斷道。
“回皇上的話,太後……”彤月嗓音發顫。
“朕有事要見母後,若是沒醒的話,便將人喚起來吧。”
這話已經說得很不客氣了。
彤月打了個哆嗦,連忙垂頭應是。
蕭偌被虞澤兮牽著進到後殿,剛越過槅扇門,便聞見濃重的檀香,還有一室檀香也壓不住的腥苦味道。
“咳咳,皇帝總算舍得過來了?”裡間敞開,太後被彤月扶著邁了出來。
眼窩深陷,皮膚枯黃,隱隱透出了幾分死氣。
“是,”虞澤兮並未行禮,隻略點了下頭,“順便來問問母後,昨日將魏嬤嬤送去了何處?”
魏嬤嬤已經被送走了?
蕭偌驚訝,抬頭望向身邊人。
太後揚起嘴角,眼裡幾乎流露出快意:“真是稀奇,皇帝不是無所不知嗎,竟然不知哀家把魏嬤嬤送去了何處。”
“那不如皇帝自己去找找吧……彆怪哀家沒提醒過你,魏嬤嬤年紀大了,皇帝最好加快些手腳,免得等到人死了,便什麼都問不出了。”
從未見過太後與皇帝如此劍拔弩張,屋中內侍全都跪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
“朕自然不可能無所不知,”虞澤兮語氣淡淡,“好比,之前的字據是假的,魏嬤嬤其實並沒有您給母妃下毒的證據,母後就算將她滅口了,也隻是白費功夫。”
“什麼!”太後倏地瞪大眼睛,險些掙紮著站起身。
字據是假的,字據是假的那她叫人從禦藥房打探來的消息。
“是你指使禦藥房的人故意來騙哀家?”太後一字一句,恨不能將牙咬碎。
蕭偌聽得雲裡霧裡。
不過有一點他卻是聽出來了,就是在自己來回忙碌的時候,皇上似乎也沒閒著,而是早早便已經給太後設好了圈套。
“朕也沒想到,不過是幾條假消息,母後居然輕易就相信了,”虞澤兮毫無愧疚道,“為此母後匆忙將魏嬤嬤送出宮外,倒是讓朕抓到些其他的把柄。”
“不過可惜,中間出了點差錯,竟是讓那幾人跑掉了。”
是不小心讓人逃脫,還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刻意叫人跑掉的?
太後雙眼充血,已經不敢再相信對麵人的鬼話。
“朕還有公務要忙,便先回去了,等日後空閒了再來給母後請安。”
該說的都已經說完,虞澤兮懶得繼續看太後那張臉,牽著蕭偌朝殿外走去。
蕭偌下意識回過頭,隻瞧見空洞的殿門,還有滿地瑟縮的宮人。
直到越過正殿,身後忽然有嗓音響起,幾乎聲嘶力竭。
“不是哀家害了她!是她自己想不開要死的,哀家隻是幫了她一把,哀家撫養了你十幾年,竟還比不過那女人重要嗎!”
……是嶽太後。
蕭偌頓住腳步,卻被身旁人拉了拉。
“走吧。”虞澤兮道。
出了康仁宮,虞澤兮並沒有直接回紫宸宮,而是越過景豐宮,順著筆直的宮道一路向前。
“皇上可是要帶臣去禦花園嗎?”蕭偌辨彆了下方向問。
這個方向繼續往北,除了禦花園外,便隻能是往北麵文昌門去了。
虞澤兮並沒有回答,而是盯著前方道:“……朕到今日才開始查母妃的死因,你會不會覺得有些不孝?”
“啊?”蕭偌沒料到對方會如此發問,遲疑了片刻才斟酌道,“玉妃娘娘過世時皇上才不過六七歲,又被太後養在膝下,即便有心,也難免力有不逮。”
“不隻是力有不逮,”虞澤兮道,“而是有些事情,朕分明已經猜到,卻始終不敢深究。”
蕭偌更迷糊了。
不敢深究玉妃是被太後所害嗎。
蕭偌下意識覺得,答案應當不是這個。
不過也無妨,蕭偌笑了下,用力將身邊人攥緊。
“有臣陪著您呢,皇上無論想做什麼,都隻管去做便是,不必有任何顧慮。”
蕭偌的眼眸很亮,尤其是在陽光底下,仿佛融化的琥珀。
虞澤兮安靜望著他,過了許久才輕輕頷首。
第49章
秋日雨水來得快,早上瞧著還是晴天,臨近晌午時候,天已經迅速被烏雲遮蔽。
有內侍將傘撐了起來,雨花濺在腳邊。
一隻白狼從園子飛奔而出,仿佛知曉主人要去往何處,亦步亦趨地緊隨在後。
“皇上打算要出宮?”
越過禦花園,轉過宮牆拐角,望著就在不遠處的文昌門,蕭偌忍不住問。
“是,”虞澤兮道,“聽你宮裡的丫頭說,你一直很想出宮,正好今日有空,等辦過了事情之後,順便可以帶你四處去轉轉。”
皇上出宮可不是小事。
不止蕭偌驚訝,就連董公公也露出不讚同的表情。
隨行的禁衛不敢阻攔,董敘隻得自己上前,斟酌了片刻開口道。
“皇上,容老奴多嘴一句,近日京城不太平,聽聞還有幾夥匪徒流竄,謹慎起見,還是不要在宮外停留比較好。”
虞澤兮瞥了他一眼,語氣平淡道:“隻是在城內走走,有史大人隨行護衛,能有什麼危險。”
被指名的史裴有苦說不出,隻能將頭埋低。
“皇上……”董敘還想再勸。
“行了,”虞澤兮隨意道,“時辰不早,再晚便隻能在外過夜了。”
董公公被噎住,隻能朝蕭偌投去哀怨的目光。
這回跳進禦水河裡也洗不清了,蕭偌被拉上出宮的馬車,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皇上,臣隻是隨口說說的,並不是非要出宮不可。”馬車平穩行進,有雨聲作遮掩,蕭偌努力壓低聲音道。
“而且,宮裡關於臣的流言已經夠多了,剛才那些話若是再傳揚出去,還不知要被人如何議論。”
說流言已經是客氣了。
蕭偌雖然不太關注外界,卻也知道如今在外人口中,自己已然與妖妃無異。
不許新人入宮,不許皇上納妃,時時刻刻都要黏在皇上身旁。
如今更是為了一時興起,攛掇皇上出宮,隻差沒將“恃寵而驕”四個字刻在臉上了。
朝中大臣沒有直接上書痛罵,完全是虞澤兮積威甚重,大臣們不敢輕易造次的緣故。
“你不想被人說自己恃寵而驕?”虞澤兮替他撣去身上的雨水。
“是,”蕭偌理所當然道,“這又不是什麼好話,臣平日謹小慎微,自認沒有什麼行差踏錯之處,當然不想被人如此評論。”
“可凡事都謹小慎微,你不會覺得累嗎?”虞澤兮問。
什麼?
蕭偌滿頭霧水,一時間竟是沒有聽懂對方話裡的含義。
虞澤兮湊近過來,屈指敲了下他的額頭:“你是朕的皇後,可以恃寵而驕,也可以不必事事都謹小慎微,朕將你接進宮中,不是讓你到這裡來受委屈的。”
虞澤兮的眸色很暗,像是被樹蔭遮掩的湖麵,仿佛能蠱惑人心。
“……既然你如何行事都有人在背後議論,倒不如隨性一些,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也免得平白擔了這罪名。”
這是叫他,乾脆把罪名坐實?
蕭偌目瞪口呆。
這……好像也有些道理。
都說他恃寵而驕,那他便當真恃寵而驕好了,反正無論怎麼樣都要挨罵,倒不如讓自己痛快一些。
蕭偌眨了眨眼睛,突然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所以呢,想出宮去轉轉嗎?”虞澤兮最後問。
這次蕭偌沒有猶豫,唇角揚起笑意,迅速點頭。
好久沒有出宮,蕭偌饒有興致盯著窗外,想著等下該到哪裡去逛逛。
直到馬車上了街道,聽見兩旁嘈雜的叫賣聲音,蕭偌才後知後覺想起剛才似乎忘了問。
“皇上這回出宮是要到哪裡去?”
“去見魏嬤嬤,朕有些事情想要問她。”虞澤兮照實答道。
見魏嬤嬤?
可魏嬤嬤不是被放跑了嗎,這會兒出宮要到哪裡去尋她。
“假的,”虞澤兮隨口解釋,“她已經被關押起來,放跑那個是暗衛易容假扮,不過是拿來釣魚用的。”
蕭偌張了張口,好半晌後才應聲道:“……皇上英明。”
馬車最終在靠近京郊的一處宅院外停下。
宅院占地不大,內裡隻有間朝南的屋子,看起來甚至有些陳舊,唯一的好處便是靠近山林,四周幽靜。
剛邁進院子,蕭偌便聽見一陣極輕微的嗚咽聲,緊接便有侍衛朝虞澤兮行禮,伸手拎了名老婦人出來。
婦人頭發斑白,麵容滿是駭人的傷疤,背脊佝僂著,正是蕭偌之前見過的魏嬤嬤。
不知為何,望著老婦人木然的神情,蕭偌沒來由有些不安,方才在馬車上的輕鬆全都一掃而空。
“就在這裡問嗎?”蕭偌環顧四周道。
“隻有幾個問題,很快。”虞澤兮始終平靜,安撫地將他牽住。
隨著虞澤兮目光掃過,所有侍衛安靜退出庭院,僅留下董公公走到老婦人身前,彎腰將她口中的破布取出。
“你是,小殿下?”老婦人聲音乾啞,脖子用力仰著,先是愕然,隨即喃喃開口,“不,不對,小殿下已經是皇上了,你現在已經是皇上了。”
雨水打在簷下,魏嬤嬤說話瘋瘋癲癲,顛三倒四,蕭偌已經忍不住皺起眉頭。
“朕有些話要問你,你知道什麼,照實答便是。”
魏嬤嬤卻仿佛沒有聽見,依舊低聲念著剛剛那幾句話。
虞澤兮倒是並不在意,乾脆開門見山道:“……朕的母妃究竟是如何死的?”
蕭偌心底一跳,沒想到他會這樣直接,下意識將對方攥緊。
魏嬤嬤倏地抬頭,目光凶狠,喉間發出嘶嘶的聲響:“你問公主是怎麼死的,這還用問,自然是被那狗皇帝害死的!”
“是他逼迫公主入宮和親,卻又不肯真心待她,任由外人對她百般欺辱,如果不是那狗皇帝,公主怎麼可能年紀輕輕便去了!”
“二十四歲,”魏嬤嬤目眥欲裂,眼裡滿是恨意,“老奴親眼看著長大的小公主,死的那年才剛二十四歲!”
蕭偌的心跟著揪了起來。
其實魏嬤嬤說得也沒錯,太後確實是背後的主謀之一,但倘若沒有先皇,玉妃也不會早早離世。
虞澤兮不置可否,繼續問下一個問題:“那所謂的狼血神藥呢,當年那場大火之前,又是誰喂給朕喝下的。”
“……狼血,”魏嬤嬤愣了片刻,許久才恍惚道,“是,是老奴給小殿下喝下的。”
“服用狼血的死士皆活不過二十五歲,你是北梁出身,該知曉這一點才是,為何還要給朕喝下這種藥劑。”虞澤兮聲音平穩。
“你想殺了朕?”
“不,”魏嬤嬤神情混亂,先是搖頭,隨即飛快點頭,“是,全都是老奴做的。”
魏嬤嬤終於理清思緒,咬牙切齒道:“小殿下是狗皇帝唯一的兒子,殺了你,狗皇帝便後繼無人了。”
“狼血是老奴從北梁帶來的,老奴恨不能將那狗皇帝也一並殺了!”
這回無需虞澤兮開口,就連蕭偌也聽出哪裡不對。
魏嬤嬤雖然麵容瘋癲,說話也毫無條理,但明顯還是頭腦清醒的,能讓她如此動搖,可見說的並非是真話。
然而不是魏嬤嬤又能是誰呢。
狼血藥出自北梁,效用特殊,尋常宮人也許聽都不曾聽過,除去魏嬤嬤,總不可能是那個叫莫柘的北梁刺客吧。
至於太後就更加不可能了,太後隻想將唯一的皇子握在掌心,自然不會,也沒有理由要給虞澤兮下毒。
不,或許還有一個人。
蕭偌心頭震動,幾乎不敢去看身邊人的表情。
虞澤兮並未動怒,隻居高臨下望著地上的老婦人。
“既然是你給朕喂的藥劑,那為何太後寧願冒著風險,也一定要將你藏在宮中。”
“甚至在她誤以為你手中有她謀害母妃的憑證,也依舊隻是把你挪出宮外,而非直接將你滅口。”
“讓你活著,對於太後而言究竟有何益處。”
魏嬤嬤茫然,似乎聽不懂眼前人在說什麼。
“……你們都以為朕當日發著高熱,因而意識全無。”虞澤兮輕聲道。
“可朕隱約記得,那晚給朕灌下湯藥的人,袖口上有清晰沉香的味道。”
宮中慣用合香,玉妃從北梁帶來的侍女並沒有用熏香的習慣,整個景豐宮裡會單用沉香的,唯有玉妃,以及近身伺候她的奶娘。
六歲重病那年,喝下狼血藥的虞澤兮疼得滿地打滾,無意中扯住半幅袖角,聞到熟悉的沉香氣息。
“是母妃吧,”虞澤兮望著已經委頓在地,衣袍被雨水打濕的魏嬤嬤,“……是母妃想殺了我。”
悶雷滾過層雲,雨水裡隻能聽到腳步嘈雜的聲響,蕭偌一路緊抓住身邊人,直到上了車裡也不敢鬆懈。
“雨有些大了,”虞澤兮望了眼窗外,眸色平靜道,“是先去買紙筆嗎,還是先到你最常去的那家茶坊?”
蕭偌緊緊牽住他的右手,好半晌都沒有做聲。
“怎麼了,”虞澤兮轉過頭,疑惑盯著他,“難得出宮,不是你說想在城裡逛逛嗎?”
“不,”蕭偌眼眶發紅,“不去了。”
“那要去京郊嗎?”虞澤兮問。
語氣自然的好像,他們真的隻是出門辦了件小事,如今正商量著該去哪裡閒逛。
蕭偌卻再也忍耐不住,撲過去將他抱緊,聲音哽咽著道:“不去京郊,我帶你回家去吧。”
他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隻感覺心底難受得厲害。
“臣帶皇上回家,宣寧侯府離這裡不遠,父親今日休沐,小弟應當也在家中,母親做的奶窩和酥糕特彆好吃,還有……”
不等蕭偌磕絆著說完,虞澤兮拍了拍他的背脊,輕歎了一聲。
“好,那便去宣寧侯府吧。”
隔了片刻,才安慰似的開口道:“沒事,彆擔心。”
第50章
回程的馬車上一路沉默。
喧鬨的雨聲仿佛已經被擋在車簾之外。
“好了,”虞澤兮撫過蕭偌的眉眼,遮擋住他的視線,“難得出宮,你說要帶朕回宣寧侯府,可有想過該如何知會你的家人嗎?”
蕭偌一愣,總算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個極嚴重的問題。
對啊,皇上還從未親自去過哪位臣子的府中,就這樣直接將皇上領回家,非將爹娘嚇暈不可。
虞澤兮垂眸望著他,仿佛是在詢問。
蕭偌頓時尷尬:“那個,還請皇上在外麵稍等片刻,臣先回府一趟,很快就回來。”
宣寧侯府,正堂內。
嶽宛瑩指揮著小廝將新換的家具擺進堂內,一邊叫丫鬟取來單子,核對需要的東西是否都已經備齊。
宣寧侯本人倒是清閒,翹著腿,哼著曲兒,百無聊賴地盯著簷下的雨滴。
眼見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嶽宛瑩打量四周,終於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彆躺著,好容易回趟家,還不過來幫我瞧瞧,這屋子裡還有什麼缺的少的?”
“沒有,”宣寧侯神情無奈,“都說了多少次了,不過是接個聖旨,香案都已經備好了,就你瞎折騰,非要將這屋子也翻新一遍。”
嶽宛瑩擺了擺手,懶得與他多說。
也不怪她如此焦慮,大兒子出宮祭神之後,宮裡已經遞來消息,說不日便會送來立後的旨意,讓他們提早做好準備。
做好準備。
可宣寧侯夫人也不知該做好什麼準備。
接旨時用的香案自然是要備好的,其中條桌祭品都有相應的規製,需要找人提前定做,香爐則是好辦,可以用先皇禦賜的那一個。
那擺放香案的正堂呢,是不是也需要重新翻修一下?
總之忙裡忙外,直將侯府上下折騰得人仰馬翻,也仍舊沒能緩解宣寧侯夫人的緊張。
“行了,如今朝中局勢亂得很,”宣寧侯理了理衣裳,繼續閉目養神,“照我看,往後還不知道要如何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可……”嶽宛瑩不解,還想再問,就聽外頭小廝進來通傳,說大公子回來了。
“大哥回來了?”正幫忙搬運東西的蕭行舟抬起頭,險些被手裡的瓷瓶砸到。
蕭偌剛一回府,就見全家人都齊聚在正堂之內,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忙碌些什麼。
“怎麼了。”蕭偌疑惑,不懂家人為何是這種反應,下意識環顧身周。
“這屋子是重新翻修了嗎,居然連家具都換了,我還以為母親會把後院的客房屋頂先修好呢。”
母親向來節儉,客房屋頂壞了幾次都舍不得換新,沒想到居然先將正堂翻修了一遍,看這新換的家具,估計要花費不少銀錢吧。
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蕭偌沒有再關注四周的擺設,而是直接開口道:“對了,我今日過來其實不是……”
“皇上肯放你回家了?”宣寧侯小心翼翼道,聲音壓得極低,像是生怕驚到了什麼。
“啊?”忽然被打斷,蕭偌差點沒能接上,“對,是讓我回家了,不過不是……”
宣寧侯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完還寬慰他,“你也彆想太多,如今朝中形勢複雜,能放你出宮也是好事,爹知道你與皇上親近,可那樣的位置,真坐上了未必能事事順心。”
蕭偌滿頭霧水,又聽對方念叨了半晌,才勉強明白對方應當是誤會了什麼。
蕭偌哭笑不得,父親這是多盼著自己被趕回家中啊。
宣寧侯那邊還在繼續:“……皇上對咱家一向寬厚,你隻要記著皇上的恩情就好,其餘便不要想太多了。”
見他越說越不對,蕭偌連忙打斷道:“我剛才說,皇上要來咱們府上了。”
“誰要來?”
宣寧侯眉頭緊皺,伸手掏了掏耳朵,還以為是自己聽錯。
“我說,”蕭偌繼續重複,“我把皇上領回家了。”
丫鬟手裡的茶壺掉了,蕭行舟打翻了瓷瓶,宣寧侯和夫人神情呆滯,還沒來得及擺正的櫃子吱呀一聲,直接轟然倒地。
一家子匆匆忙忙在雨裡接了駕,直等各自見了禮,將人迎進堂內,蕭偌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單以為皇上聽了玉妃的事必定深受打擊,所以才想著與其到街上閒逛,不如將人領回府中換換心情。
卻沒有料想到,家人比他想的還要緊張。
“你家人的確有趣。”虞澤兮湊在他耳旁小聲道。
蕭偌表情空白。
可不是有趣嗎,就這麼片刻的工夫,母親已經打碎了兩隻茶盞,父親也專注盯著腳下,仿佛那地麵的青磚是用金子燒成的。
至於弟弟早就已經拿端茶當借口跑出門外了,眼下正同侍衛站在一處,麵容肅穆,像是要在雨裡站到天荒地老。
不顧一侯府人的緊張,虞澤兮最終選擇留在府中用晚膳。
理由也是現成的。
虞澤兮語氣隨和:“常聽蕭偌說府上廚子是從北地過來的,最擅長炭烤牛羊,朕早就想嘗嘗了。”
什麼北地的廚子,其實就是宣寧侯昔年打仗時隨軍的廚子,受了傷,後來被宣寧侯收留在府中。
宣寧侯一個頭兩個大,實在束手無策,隻好叫人請了隔壁街酒樓裡的大廚,帶了幾名幫廚一起到府裡來做菜。
半個時辰後,一桌勉強像樣的飯菜總算準備妥當。
見宣寧侯夫婦實在放不開手腳,虞澤兮終於大發慈悲,叫分了兩桌用膳。
剛要動筷,虞澤兮才發覺屋內氣氛有些不對,低頭問身邊人。
“怎麼了,臉為何這麼紅,可是淋雨涼著了?”
咳!
蕭偌差點被熱湯嗆到,憤憤瞥了他一眼。
還能是因為什麼。
就在剛剛,母親將他叫到屋裡說話,無意中瞧見他脖頸上的痕跡,結果被母親瞧見也就罷了,正巧弟弟闖進房內,還不等他解釋,就大呼小叫起來。
痛心疾首的,非要問他是不是被皇上欺負了。
最後將父親宣寧侯和府中管家也招了進來。
父親是個直脾氣,母親怎麼攔都沒用,撲到他跟前就要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被母親狠捏了幾把,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蕭偌什麼想法都沒有,隻希望屋裡有個地縫能讓他鑽進去。
事後父親還悄悄問他腰酸不酸,用膳時要不要換個軟點的凳子。
蕭偌:“……”真的不用了謝謝。
“朕怎麼覺著,”虞澤兮皺眉不解,“你父親看向朕的目光,似乎帶了點哀怨。”
蕭偌無奈望天,隨手夾了個鹽焗蝦到他碗裡。
“皇上快點吃吧,等下還要回宮,再晚些雨大了就麻煩了。”
見對方不肯說,虞澤兮也沒再追究,用帕子擦了擦手後開始剝碗裡的鹽焗蝦。
一個剝好後又去剝下一個,最終將所有剝好的蝦仁都擺在了蕭偌麵前。
蕭偌有些驚訝,忍不住抬頭望他。
“吃吧,”虞澤兮將手擦淨,不在意道,“記得你愛吃這個,不過平日都要明棋給你剝殼。”
是,蕭偌最愛吃蝦蟹,隻是嫌麻煩,不愛自己剝殼。
明棋性子細,耐心也好,自從來到玉階殿,便接替了鈴冬平日幫他剝蝦蟹的活計。
“臣多謝皇上。”蕭偌笑了下,伸手夾起一顆蝦仁,心裡莫名覺得有點甜。
然而剛將蝦仁送入口中,就聽見另一張餐桌上此起彼伏的嗆咳聲。
虞澤兮挑眉,繼續幫蕭偌剝蟹鉗:“蕭愛卿怎麼也被嗆到了,若是湯羹太燙,可以等放涼了再喝,不必心急。”
“咳,”宣寧侯連忙垂首,“皇上教訓得是。”
“哦對了,”虞澤兮將剝好的蟹肉遞給身邊人,笑容隨和道,“雨天路滑,走起來麻煩,不如朕今晚便在府裡留宿吧。”
“愛卿覺得如何?”
在府裡留宿,誰要在府裡留宿?
宣寧侯下意識抬頭,就望見上首之人平靜問詢的眼眸,許久都沒能反應過來。
將對方的沉默當作同意,虞澤兮看向身邊伺候的董公公。
“去和史裴說一聲,叫他安排好附近的人手,朕今晚打算在侯府內留宿。”
宣寧侯眼前一黑,終於確認自己並沒有聽錯。
堇朝皇帝有在大臣家裡留宿的嗎,似乎有過。
但那幾乎都是朝中一二品大員,亦或是皇室宗親,這些大臣們日常便會有接駕的機會,即便沒有,也多半是家境殷實,不至於連一間像樣的客房都騰不出。
想到府裡那幾間漏風漏雨的客房,宣寧侯的眼前頓時更黑了。
虞澤兮倒是體貼,喝了口熱茶道:“隻是留宿一晚,等下朕四處轉轉,隨便找一處地方安頓便是,蕭愛卿不必擔心。”
“是。”宣寧侯不敢反駁,苦著臉答應。
至於蕭偌這邊,雖然有些意外,卻也並未反對,他帶對方回來原本就是放鬆心情的。
皇上想留就留吧,反正他已經被人議論慣了,也不在乎再被人說什麼閒話。
然而陪著虞澤兮四處轉著尋找留宿的客房,蕭偌便覺出有些不對了。
客房跟前,虞澤兮連院門都沒有踏進,抬手指了指上麵的房頂。
“這屋子漏雨?”
宣寧侯眼睛瞪圓,連忙擦汗:“是有些漏雨,不過方才已經叫人加緊修補過了,如今應當不會再漏雨了。”
“換一間吧,朕不喜歡濕氣太重的地方。”虞澤兮乾脆道。
一行人又轉去隔壁的院子,這間院子裡的倒不是客房,而是前任宣寧侯妾室住的房間。
皇帝陛下再次皺眉:“不好,脂粉氣太重。”
宣寧侯能怎麼辦,隻能繼續找下一間屋子。
侯府位於城西,其實占地很大,不過自從家族沒落之後,許多地方都荒廢了。
“太小。”
“太大。”
“有血腥氣,這裡過去是做庖屋的嗎?”
“換一間,這邊鄰水,夜裡風涼。”
宣寧侯身心俱疲,特彆想說要不微臣將主臥讓給陛下算了,微臣家中粗陋,實在找不出彆的客房了。
虞澤兮仿佛也很為難,思忖片刻道:“既然這幾間屋子都不行,不如……”
不如回宮去是嗎?
宣寧侯心頭一喜,滿含期待地望向對方。
“不如朕先去蕭偌房中湊合一晚,他在府裡的屋子,這會兒應當還留著吧。”
宣寧侯呆滯:“啊?”
“就這麼說定了,”虞澤兮語氣自然,“正好朕也想瞧瞧他之前住過的地方。”
早猜到會是這種結果的蕭偌伸手扶額。
蕭偌的院子確實還保留著,他平日不喜吵鬨,住的地方也特地挑選了侯府最角落的位置,依著假山,周遭十分清靜。
進到院子裡,蕭偌瞥了身邊人一眼。
“皇上方才是故意的吧?”
“怎麼會,”虞澤兮打量著四周,“不是朕想住在你這裡,實在是府上沒有合適的客房,朕總不能在客棧裡留宿。”
眼前房間與玉階殿裡的房間相差無幾,裝飾簡單,卻掛滿了各式字畫,有蕭偌親手畫的,也有偶爾在街上淘換來的。
布局雜而不亂,搭配著滿室花草與牆角上的古琴,倒也彆有一番清雅韻味。
“皇上明知道,臣說的不是留宿的事。”蕭偌悶聲道。
自從他上回私逃出宮後,父親原本就對皇上多有畏懼,再經過今日這麼一嚇,非得落下病根不可。
“哦,那朕的確是故意的,”虞澤兮淺笑了下,湊近蕭偌耳畔道,“他身為天子近臣,卻試圖將朕的皇後帶出宮外,你說他該不該罰?”
蕭偌按住耳朵,努力作出無辜的表情。
伸手將對方攬到懷裡,虞澤兮沒再逗他:“放心,朕已經叫董敘安撫你家人去了。”
“既然事情已經解決,朕也不是那等小心眼之人,今日不過是稍加敲打罷了,並未有繼續追究的意思。”
蕭偌:“……”
是,皇上您可真是寬厚大度,一點都不小心眼呐。
確認父親那邊不會有什麼問題後,蕭偌終於鬆了口氣,吩咐丫鬟端來茶水,任由對方參觀自己的房間。
牆角的炭火盆點燃,房內很快回暖,蕭偌坐在書案邊有些困倦,偶爾與對麵人搭上幾句話。
很困,蕭偌打了個哈欠,目光掃過,卻忽然發現一疊熟悉的畫紙,頓時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這不是……
虞澤兮將手背在身後,正欣賞掛在牆上的一幅《野外珍禽圖》。
作畫用的是工筆,風格隨意閒適,雖然沒有纖毫畢現,卻畫得栩栩如生,生動異常。
“這幅畫不錯,看下麵的日子,是你三年前畫的嗎?”虞澤兮隨意問。
“對,是三年前在聿州畫的。”蕭偌心跳有些加速,壓根顧不上對方究竟問了什麼,隻死盯著書下的那一疊畫紙。
這些畫怎麼會在這裡?
是了,是他托人送回家中,隻是沒想到辦事的人粗心,竟然直接將畫攤開在書案上。
蕭偌努力讓自己鎮定。
前頭的幾張也就罷了,基本都是他在皇宮無聊,胡亂塗抹出來的,可夾在裡麵的一幅,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對方看到的。
“皇上,眼下時間還早,不如臣帶您到府裡去轉轉吧。”
蕭偌不敢妄動,隻得湊到對方身側,儘可能語氣平穩道。
“剛剛不是已經都看過了?”虞澤兮依舊盯著牆上的珍禽圖。
“是,”蕭偌思緒轉得飛快,“但那隻是看了府裡的客房,宣寧侯府還有許多其他值得一看的地方。”
比如園內的雜草。
比如坍塌的院牆。
虞澤兮轉回視線,神情無奈道:“……再看下去,朕都要懷疑你是不是有意給朕瞧這些,好叫朕心疼的。”
蕭偌愣住,連忙搖頭:“沒,這有什麼好心疼的,臣家裡雖然不算富裕,但也沒到過不下去的程度,況且臣之前出門在外,荒郊野嶺都住過,環境比這裡差多了。”
虞澤兮歎息,這回是當真有些心疼了,伸手敲了下他的腦袋。
“罷了,原本也是朕疏忽了,明日便叫人將你家重新修繕一遍,皇後儀仗到時要從侯府離開,總不好太過寒酸。”
蕭偌張了張口,不明白話題怎麼轉到這裡來了,並沒留意對方的靠近。
以至於等再回過神時,對方已經將那疊畫紙取走。
蕭偌:“……”彆!
“這是你之前在宮裡畫的,”虞澤兮低頭翻看,“怎麼送回府裡了?”
畫紙翻到中間,動作突然頓住。
一張白描勾出的草圖映入眼簾,那是張年輕男子的背影,衣裳落下大半,能清晰看到肩背內側一顆黑色的小痣。
筆觸生動,分明簡單的畫麵,卻莫名透著股旖旎氣氛。
“這是誰?”虞澤兮沉默半晌,終於舉起畫稿問。
深碧色的眸子冰寒刺骨,仿佛剛才的所有溫柔都隻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