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情,不用說,月宮奴大抵已能想象得到一個大概。
她無法置信的是,就當著自己的麵,就隔著一堵冰牆,也知道黛兒是月宮離的人,誨老……月宮誨,真敢如此?
他不是為了阿離、阿四的正事而來嗎?
就因此,月宮奴之前甚至懷疑過,那些看上去像是潑臟水的事情,都有可能是道穹蒼的一麵之詞!
“嗡……”
冰牢之中,劍吟聲動。
佛劍,怒了!
月宮奴腦海裡閃過最初時問道穹蒼,打算如何處置月宮誨時的場景。
對方的回答是:“看你。”
這時月宮奴才明白,早在那個時候,他就知曉了自己此刻的答案。
可是……
月宮誨,能殺嗎?
便是此刻身墮寒獄,淪為罪人。
月宮奴依舊知曉,自己是寒宮月氏之人,是寒宮聖帝的女兒,是聖帝傳人月宮離的姐姐。
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再小,都會被有心人放大,繼而影響到阿離和父親,讓他們無端承受多一些的攻擊。
“寒宮帝境的人犯了錯,會有寒宮帝境的規則審判,審判司都無權乾涉!”
這是月宮奴從小到大被灌輸的信念,她亦堅守了一輩子。
也正因由寒宮帝境的人團結一致,儘皆堅守這般信念,她在三十年前那次犯錯之後,才能活著。
“冷……”
月宮奴握著佛劍,冷到打顫。
她後知後覺,道穹蒼的小題大做,不是為了對付月宮誨,而是為了針對自己!
她忍住了。
如果現下提劍斬了月宮誨。
那斬掉的不止是人,還有自己過往的堅守,也否定了在寒獄三十年的空白。
更因此,會全了他道穹蒼最喜歡看到的,在他人身上驗證自己的“神鬼莫測”之名!
“錚……”
可便也是這時,鸞雪弦動。
那是道穹蒼雙手提起站立時,發出的毫無意義,卻讓人完全心亂的嘈雜之音。
麵對月宮誨的懺悔,他沒有絲毫領情,如神明一般漠視著牆角汙穢,繼續往下問道:
“殿令大人,也會彈奏《傷南庭》嗎?”
砰砰砰!
月宮誨拚命磕頭。
用力之巨,像是要把腦漿砸出來。
“放過我……”
“放過我吧!!!”
他便再重複了一遍:“殿令大人,也會彈奏《傷南庭》嗎?”
“我不會!我不會彈琴啊!”月宮誨狀若瘋魔,抬起頭來時,眼球都幾乎是爆出來的。
“殿令大人,也會彈奏《傷南庭》嗎?”回應他的,是夢魘纏身般的循環折磨。
月宮誨崩潰了,毫無意識的呢喃著,嘴裡發出了一個無力反抗的怪異聲音,像是女聲:
“也、也會……吧?”
道黛兒便接著往下道:“殿令大人來我乾始帝境吧,剛好我那裡有位置空缺,缺個聖帝傳人。”
“我、我不配……”
“你確實不配,所以不是過來任職,隻是來一下,便今晚吧。”
“來、來乾什麼……”
“沒什麼。”道黛兒居高臨下,漠然道:“本殿想聽你單獨為我彈奏《傷南庭》。”
……
咚!
月宮誨一屁股軟倒在地。
發出的聲音,恰如彼時隔著冰牆,月宮奴聽到的那聲古怪的異響。
吱――
佛劍怒仙,在地上擦過一道深深的劍痕。
月宮奴渾身顫抖,不是冷的,而是氣的。
那本來重到雙手難以推倒的巨劍,這會兒給她用力提了起來!
“傷南庭……”
月宮奴失神搖著頭,麵布冰霜。
她無法想象,倘若彼時甬道間的黛兒不是道穹蒼,而真的是黛兒……
她甚至不敢想象,倘若自己不是月宮奴,不是阿離的姐姐,不是寒宮聖帝的女兒,而隻是一個相較之平庸了哪怕隻半個階層的罪人……
她從不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這個世界。
但在寒獄三十年,本以為看儘了人情冷暖的她,於此刻再次大開眼界。
“傷南庭!”
月宮奴咬牙切齒,提著怒仙佛劍,一步一步走到了縮到牆角,避無可避的月宮誨麵前,“你為阿四而來!你本為阿四而來!”
“月宮奴,你不能殺我!”
“我是護靈殿的殿令,你要勾結外族,弑殺族中長老嗎……月宮奴!醒醒!”
“……”
“小姐!奴小姐!”
“放過我吧小姐,這是都是他的幻術,他逼迫我做的,這不是我的本意啊……”
那或咆哮、或求饒的魔音在耳畔繚繞。
那或癲狂、或哀求的麵孔在麵前變轉。
正如現世與臆想之世的交錯,自我與他人眼中自我的崩解,當怒仙佛劍高高提起時,月宮奴其實已經聽不見多餘的聲音。
她腦海裡閃逝的畫麵,隻剩下自己,這麼多年來無數個自己。
身處寒獄。
失去了本該擁有的所有。
三十年了,在這裡她枯燥地坐著,懺悔著,隻剩下鸞雪為伴,依舊認為這是“該”。
該嗎?
“嘭!”
一劍剁下,血花飛濺。
月宮誨下半身直接離家出走。
“啊――”耳畔響起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依舊遙遠,並沒有觸醒月宮奴。
月宮奴一劍下去,食髓知味。
一劍接一劍,往下狠狠剁著,幾近失控,狀若魔鬼。
她站在這裡。
她明明已經空無一物了。
她肩上卻還壓著一整座寒獄、一整片寒海、一整個寒宮帝境!
這是生來不可推卸的責任,是命,是規矩,當然也是負擔。
可寒宮帝境的傳人,本就該負擔起這些來,不是嗎?
從小到大馴養出來的教養,令得月宮奴理所當然接受了一切,她知道自己曾經做過一些錯事,也甘願為之付出代價。
於是囚於寒獄之中,她從不曾思尋出路,也將一切都交給了阿離。
這是“償還”。
該償還嗎?
“嘭!嘭!嘭!”
沒有答案。
這麼多年了,月宮奴發現,自己還是沒能找到答案。
隻有在揮動巨劍時,她能宣泄出這悶住了三十年,折磨了自己三十年,到後來想都不敢想的那個問題、那份痛苦。
她要剁碎汙穢、剁碎肮臟、剁碎齷齪,剁碎掉所有此前看過、見過、領教過,卻自欺欺人告訴自己,應該舍小家、護大家的這個“應該”!
她斬的是過去的道。
佛劍淨化的是苦痛的魂靈。
“傷南庭……”
“傷南庭!我讓你傷南庭!”
月宮奴從不敢想,《傷南庭》也能和這些齷齪扯上關係,她完全失去了三十年苦守寒獄的意義。
“去死!”
當佛劍最後一次怒刺往下時……
啪。
一隻玉白之手從側方伸來,嵌住了持劍的血腕。
月宮奴這才驚覺自己雙手掌心完全震裂,已是血肉模糊,身上素白長裙更是沾滿了猩紅。
“夠了。”
一回頭,男頭女身的那畸形道黛兒已然不見,佛劍似乎連他也淨化了,一切回歸正常。
道穹蒼連長裙都不敢穿了,穿回自己的星紋長袍,手遏住月宮奴,身體後縮得厲害。
當她回眸時,他趕忙鬆手,後撤了幾步。
還好我沒有惹她……道穹蒼縮到了冰桌之側,下意識想要坐回椅子上,觸電般彈起,不敢再坐。
他猶豫了一下,麵上勉強擠出笑容,看都不看牆角血穢,以一種半調侃,但應該誰都聽出來是調侃的意味,說道:
“大小姐,你又墮落了。”
月宮奴拄著劍垂著腰,彆過頭去,大口大口喘氣。
她已滿頭香汗,對騷包老道的話不作回應,雖是虛弱,依舊短促有力的說道:
“帶我離開寒獄。”
“我想見八尊諳。”
這是好事,我正因此而來……道穹蒼默默點頭:“不待在這裡?不堅守了?”
“嗬。”
月宮奴冷笑著,抬起頭來:“就算我錯了,三十年,也該償還清了,我現在隻想出去,我想見他。”
可以的,當然可以的……道穹蒼從來都認可月宮奴,更相信她能為自己的選擇買賬,卻是道:
“你錯了。”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我沒必要帶你離開。”
月宮奴拄著劍,直起腰來,捋柔、也捋順了那被自己劈皺了的血色裙擺,還有思緒。
立在寒獄之中,立在冰冷之間,她認認真真思考著道穹蒼的話語,末了臻首一點,道:
“是的,我錯了。”
“我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