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橋裕二終於讓開了擋在前頭的身子。
竹本警官惡狠狠瞪了他一眼,氣勢洶洶地就要去抓人,結果卻當場愣住了。
因為他吃驚地發現:隻這麼一會兒功夫,客廳中慘死的高橋太太的屍體,居然不見了!
(二)夢魘
——這,這是怎麼回事?
——五分鐘,不,兩分鐘前,我明明看到屍體還在那啊!
竹本警官震驚地盯著地麵,整個人呆住了。
“唉,唉!”高橋裕二又在旁邊唉聲歎氣地抹起了眼淚:“就是這樣的呀,警官先生,事情就是這樣的呀。”
——什麼叫就是這樣的呀!
——怎麼能就是這樣啊?
——對了!
——還有凶手!
竹本警官想到這裡,立刻抬頭去找高橋先生的蹤跡。
索性高橋先生那邊,倒是沒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他仍然留在客廳中。
可是……
直到現在,這位高橋先生似乎都沒能看到竹本警官和高橋裕二,對半夜闖進家裡來的兩人完全視若無睹。
屍體明明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
可高橋先生仍然一臉猙獰地拎著那個鐵製的燒水壺,一下一下地用力砸在地上,繼續著他的殘暴惡行。
該如何來描述這離奇的場景呢?
白慘慘的日光燈下,能清楚地看到高橋先生此時此刻殘忍的麵部表情——他肥胖臃腫的臉上,雜亂的兩條眉毛,像大蟲子一樣扭曲著;矮塌塌的鼻子像野獸一般,不停地喘著粗氣;如同醉酒之後,布滿了紅血絲的渾濁小眼睛裡,流露出了極端險惡、貪婪的惡心笑意,比起像人,倒更像是個劣等的地獄惡魔了。
而這個惡魔,正上演著一出啞劇。
他先拿燒水壺朝地麵一通猛砸,接著,突然停下動作,彎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快觸及地麵的地方,憑空放了一會兒……
竹本警官費解地看著這一幕。
直到他想起屍體消失前所在的位置後,才意識到……高橋先生這樣的舉動,應該是在查探高橋太太還有沒有鼻息。
——確定沒有氣息了。
高橋先生鬼鬼祟祟地左右張望一下,察覺到四周沒人後,醜惡的臉上立時流露出了一絲竊喜,他用臟汙的大手捂著嘴笑,像老鼠偷到了奶酪一樣。
這場麵詭異極了。
因為室內並非沒有彆人,距離他一米左右的地方,竹本警官目瞪口呆,和高橋裕二一起,宛如觀眾一般地沉默站立,無聲地觀看著。
“我,我已經連續一周遇到這樣的事情了。”
麵對著如此匪夷所思的景象,高橋裕二終於再次低低開口。
“之前報警的時候,我講的其實全是真的。”
少年慘白著一張臉,喃喃地慘笑說:“我父親殺了我母親。近一段時間裡,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相同的一幕,先是毆打,然後是……我父親會想儘一切辦法來殺死我的母親,下毒、用刀砍、用枕頭悶死,甚至還有用火燒……今天似乎更殘忍一些,居然用燒水壺將母親活活砸死。”
竹本警官驚疑不定地聽著。
少年的語氣充滿了無儘的痛苦和掙紮:“您剛剛也看到了吧,這是多麼可怕啊!但更可怕的是,這一切的一切,等到第二天的時候,就又會變回原樣!我的父親會忘記,我被殺死的母親,會重新回到人間。但這並不代表是什麼幸運的事情,因為等到下一個晚上,母親又會在我的注視下,被父親殺死……一遍,一遍,又一遍!”
——警官先生!
——我已經記不清經曆過多少次母親被父親殘忍殺死的場麵了!
竹本警官聽得呆住了。
他想著少年的話,卻怎麼都想不出世間為什麼會出現這樣可怕的循環?
“接下來,還沒完……”
少年崩潰又哽咽地說。
屬於高橋先生一個人的獨角戲,再次拉開帷幕……
隻見他步履輕快地跑去廚房,精挑細選地拿了一把菜刀出來,然後,蹲在地上,開始做出往下剁的動作,一下,一下,又一下。
“看,媽媽的頭被砍下來了。”
高橋裕二小小聲地喃喃自語著:“接下來是左胳膊,右胳膊,然後是腳……”
“夠了!彆說了!”竹本警官厲聲製止著。
他異常厭惡地望著眼前的一幕,明明沒有屍體,可看著凶手那樣一本正經,一步一步、有條不紊地做著分屍步驟……心中就不禁升起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高橋先生還在繼續。
他吭哧吭哧、十分賣力地剁著,布滿汗水的油膩胖臉上,流露出一種仿佛屠夫剁肉、賣肉時的愉悅笑容,大概是越剁越順手,手中的刀就剁得更用力了:“梆——梆——梆!”
竹本警官越看越惡心。
他甚至忍不住想:“這位可怕的高橋先生,內心想必都已經扭曲了吧?這樣的他,現在還算是一個人嗎?”
夜深人靜,高橋先生就這樣滿臉陶醉地演著一出如此令人膽戰心驚的獨角戲。
最終,他終於辛辛苦苦地結束了漫長的分屍運動,又拿出幾個黑色的大塑料袋,開始了分裝工作,一袋,兩袋,三袋……
看不見的屍體全被切成肉塊,仔仔細細地裝進了袋子。
高橋先生的動作不緊不慢,一邊裝著,還一邊不時用紙巾,仔細擦拭袋子上的(同樣也不存在的)血跡。
裝完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副累壞了的樣子,將黑色的塑料袋子統統堆放到一邊。
那些袋子,隨後也神秘地消失了。
但是,就像之前壓根看不到屍體已經消失一樣……
此刻的高橋先生仿佛依舊看不到袋子也消失了,隻心滿意足地望著袋子適才所在的地方——那裡堆放著已經被切碎、分裝起來的妻子。
他咧開嘴角,坐在地上,手指輕拍膝蓋,樂嗬嗬地笑了起來。
直到這個時候,這位凶手先生仍沒有發現屍體並不存在,周圍也還有他人在看著……
他就像是處在另一個空間當中一樣,表情時而貪婪,時而得意,時而殘忍,時而又是一種讓人膽寒的喜悅。
可憐的高橋裕二看著看著,忍不住又抽泣出聲……
竹本警官這才恍然驚覺,發現自己看得太認真,很長時間都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以至於身體都僵硬了。
(三)網狐
——眼前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竹本警官絞儘腦汁地試圖用科學的方式來解釋這樁案件。
——高橋先生也許是個精神病人。
——高橋太太的屍體也許……呃,地上存在什麼機關?
可是這樣一來……
又該如何來解釋高橋裕二的證詞呢?
——到了第二天,一切會變回原樣。
——父親會忘記,母親也會重回人間。
聽起來簡直像神話故事一樣。
可眼前如迷似幻的一幕,又哪裡不像神話故事呢?
竹本警官很想相信自己親眼所看到的事情。
但這樣詭異離奇的事,又實在違背以往理性的認知。
於是,他思來想去後,竟又聯想起了另一樁奇事:“這樣三觀儘碎的感覺,似乎還有些熟悉。”
——是的,熟悉。
在經曆了這樣一個夜晚後,竹本警官總算再次回想起了,自己曾經曆過的另一場“以為是做夢,如今看來,沒準兒也有幾分真實的”古怪事件,也就是關於大蛇、狗頭人,還有狐狸的事件。
由於兩個事件都這麼脫離實際。
在無從著手的情況下……
年輕的警官居然開始默默回憶起來,試圖找出兩樁古怪事情間的共同點:“說起來,當時是個什麼情景來著?蛇要吃我,狗頭人似乎想要救我,狐狸……狐狸……欸,狐狸!”
這一刻,並非是記不起狐狸做了什麼事。
實在是他剛剛想到狐狸,狐狸就到了。
竹本警官驚奇地看著一隻熟悉的狐狸出現在了眼前。
這種麵部白毛,身上反而是金黃色毛的配色非常少見,所以,警官先生一眼就認了出來,而且十分肯定自己絕沒有認錯狐。
狐狸的動作很敏捷,隻眨眼的功夫,就飛快竄進了高橋家的院子,並且,朝著他們所在的客廳跑了過來……
“怎麼,怎麼會有狐狸?”
高橋裕二帶著點兒詫異又心酸的驚喜說:“在之前的循環裡,我還沒遇到過狐狸。”
狐狸竄過來後,又像人一樣地站立起來,大搖大擺地走進高橋家的客廳。
它態度輕慢地瞥了一眼客廳中的人類,似乎都不怎麼感興趣的樣子,便不予理會,隻自顧自地蹲坐在一旁,朝著未知的地方,輕輕地喚了一聲:“七花,你在嗎?”
——七花?
竹本警官和高橋裕二同時一怔。
——等等,你母親不正是叫七花嗎?
——不,我母親叫芳子,應該是高橋芳子才對!奇怪,為什麼我一直認為她叫七花呢?
正當兩人同時心生疑惑的時候……
一聲輕笑響起,被殺死的“高橋太太”重新出現在了眼前。
她嫋嫋婷婷地走過來,身姿頗為妖嬈多姿,舉止也從容自信,容顏在燈光下更是散發著如焰一般的光芒,美得幾乎透著幾分邪氣了,和白天那個逆來順受的可憐女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竹本警官明知眼前女子絕不簡單。
畢竟,能和狐狸相識的,那還會是人嗎?
可麵對這樣美得不似凡人的存在……
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凝視,許久都舍不得移開目光。
不過,這位名為七花的女子反而不似狐狸那般高冷,環視客廳,先衝狐狸略略頷首,對還沉浸在夢魘之中的高橋先生冷淡地置之不理,轉而朝著竹本警官和高橋裕二的方向走了過去。
及至走到了二人麵前,她忽然展顏,莞爾一笑,竟朝著竹本警官微微欠身行禮,語氣還很歉意地客套說:“此番見麵實在倉促,未能準備好茶水和點心來款待貴客,反而讓您看了這麼一場荒唐的笑話,真是失禮了。”
竹本警官本來心中很是忐忑不安,但既然做了警察,便要保護人民。
所以,當這個不知是妖還是鬼的女子徐徐走過來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擋在高橋裕二少年的身前,神態緊張地看著對方。
可不想卻聽到了這樣客氣的話語……
他一愣之下,反而泄了胸中強自提起的那一口氣,變得局促、尷尬起來:“我,我也不算什麼貴客……”
“斬奸除惡,願為無辜之人發聲,怎麼能不算是貴客呢?”
“隻是職責所在……”竹本警官不好意思地回答。
七花聞言,越發連連感歎:“您真是個好人呀。”
竹本警官越發不自在起來:“呃,多謝。”
七花掩口一笑,其神態嬌媚,極惹人憐。
她繼續客客氣氣地道歉:“實不相瞞,與君相識,真乃人間樂事一樁。但今日,妾身尚有些雜務需要處理,雖有心陪貴客接著暢談下去,卻還是不得不先行告辭了。
麵對這般誠懇的辭彆話語……
竹本警官險些就要說上一句“不妨事,您先忙”的客氣話了。
可激靈之間,他忽然想起自己並不是真來作客的,而是來查案的,連忙喊住正要轉身離去的女子:“那個……等一等,請問真正的高橋太太在哪?還有高橋先生……眼前這個情況是……?”
七花緩緩轉過身,再次掃了一眼客廳內的情況。
她清冷的目光最先瞟過高橋先生,當場便流露出一種看到厭物的反感;而在看到高橋裕二這個瑟縮在警官身後的少年時,卻又什麼情感都沒有,直接將對方視若無物;等到目光回到竹本警官身上,方才透出了些許溫度地回答:“高橋太太自然是已經死了,至於眼前一幕……”
“說起來,倒是要讓您見笑了。這不過是妾身閒著無聊,想要看看戲,耍著這惡人玩罷了!如今,妾身也玩膩了,便隨您處置吧。警官先生,請您儘管放心,妾身不會再來了。”
“那麼,高橋太太真的死了?怎麼死的?”
出於刑警的本能,竹本警官立刻追問。
七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她指著高橋家院子裡的一棵樹說:“您去那裡挖一挖,就知道了。”
竹本警官還有滿腔疑惑,待要詢問。
可之前沒什麼動作的狐狸卻似再也等不及了,朝他瞪了一眼,又竄過來,用爪子扒拉著七花的衣袖,急切地拉著她,匆匆離開了。
客廳中的高橋先生癡癡傻傻地坐在地上,似乎還沉浸在行凶成功的喜悅之中。
高橋裕二這個少年瑟瑟發抖地屏著呼吸,直到女子和狐狸離去後,才頹然倒在地上,低低哭泣起來。
竹本警官隻覺一晚上的經曆荒謬至極。
但他的心中仍然惦記著案情,當下隨手找了個器具,朝著七花臨走前所說那棵樹下,用力挖掘起來……及至挖到了熟悉的黑色塑料袋,不覺頓住了。
——原來,高橋太太真的已經死了。
——是誰殺的呢?
他的目光不禁望向客廳中的高橋先生,沉默了。
這時候,高橋裕二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撲倒在地,放聲大哭。
竹本警官本來還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要問他:“你看到母親被毆打的時候,有沒有站出來阻止?當你母親第一次、真正被殺死的時候,你人在哪?也是如之前一樣眼睜睜地看著嗎?至於之後……看到母親被殺死了那麼多回,為什麼時至今日,你才終於鼓起勇氣來報警?”
可看到少年痛哭流涕的樣子……
他又有些問不出口了。
天邊已經隱隱透出了些許微光。
竹本警官疲憊地抬頭遠望,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折騰了一整夜,竟然都快天亮了!
是的,天亮了。
春日柔和的晨光,終將驅散人心中的陰霾。
此時,七花正嫋嫋婷婷地站在一株櫻樹下,時不時朝著周圍早起的人露出一抹可親的笑容。
而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隻隱了身的狐狸,坐在她身後櫻樹的樹枝上。
狐狸憂心忡忡地晃蕩著兩隻細細的後腿,一副滿腔心事、難以排解的愁苦樣子。
“源三郎,你到底有什麼事呀?”
女子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喊我出來幫忙,又這樣吞吞吐吐的,一點兒也不痛快。”
狐狸麵帶難色,猶豫良久,突然答非所問地說:“七花,你見過山間獵戶捕獵用的網嗎?”
七花一臉困惑地望著它:“沒見過,但你是狐妖,又不是普通狐狸,難道還怕獵戶的網嗎?”
“我不怕獵戶的網,但我怕彆的網。”
“彆的網?”
“明知有一張大網正在當頭罩下,我想躲開,卻又舍不得。”
“這是什麼傻話?看到網不趕緊跑,又有什麼舍不得的?”
“可就是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啊。”
狐狸趴在櫻樹枝上,用小爪子憤憤拍打樹乾,拍下落櫻無數,又哭喪著臉說:“七花,狐狸掉進網裡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