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對勁,教主說話和行為方式都不一樣了!
一個沒事就逮著手下噴兩個時辰的狂躁症患者,是決計不會這樣慢條斯理、不緊不慢、溫聲細語、張弛有度地試探人心的。
“屬下當時被關在林府裡,除了王不救,見不到其他人,當真什麼都不知道。”
一根冰冷刺骨的手指按在了我的頸椎上,並不重,卻讓我感覺,下一刻它就會截斷我的頭顱,雲中山甚至帶了一絲笑意地說道:“再想想,薩寧。”
我咬了咬牙,又裝作驚慌急促地說道:“對,對了,還有蜀山派的任東來,他是林琦的外孫,我記得除魔大典上,就是他當眾提前宣布,魔教左護法背叛的事情。”
“王不救和林琦早就不是一條心,我說服了王不救給那老家夥下/藥,揭露他販人一事,他突然橫死在除魔大典上,我趁著正道亂成一團之時,這才逃出來。”
“教主明鑒!屬下對聖教和您老人家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天地可表,若屬下有不臣之心,必將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雖然古人挺忌諱詛咒這件事,但作為新時代無神論者,我才不信這種話呢。
一片死寂之後,那根冰冷如死人般的手指收了回去,雲中山聽不出喜怒道:“很多人都曾對我發誓,而他們中絕大部分的人頭都掛在山門口。”
……淦,這是恐嚇把?這絕對是恐嚇吧!
“我聽鶴兒說,你救了他兩次,他很是喜歡你。不錯,現在看來,你不但能討主子歡心,倒也能做點事情,左護法之位尚且空缺,從今天起,你就是新一任左護法了。”
接著,他又對退到大殿兩旁的弟子說道:“把於道子帶下去,一天挑斷他一根筋,讓動手的人彆急,慢慢地碾,一點點割斷。正道是如何對我的人,我就是如何對他們的人。”
我的臉一片麻木。
“哦,等一下,若是於道長打算棄暗投明,願意在臉上刺一個‘雲氏之犬’,以表示忠心耿耿加入我教,那就找人替道長醫治,早點把他放出來,給他安排……嗯,清掃山門一職,等蜀山派裴笑來的時候,也好第一眼看清楚。”
果然還是一個瘋子,雖然不再是狂躁症,但瘋癲的程度和危險級彆都更上一層樓。
兩旁弟子恭敬應下,將近乎半昏迷的於道子拖了下去。
我也行了一禮,稍一抬頭,見雲中山無所謂地揮了揮手,立刻低頭退下。
離開大殿時,還聽到雲中山擔憂且溫柔地詢問一旁發抖的侍女:“心鳶還是不肯吃東西嗎?大約是不合口味,那就讓後廚再換一種做法吧。”
等我渾身濕透地從大殿裡走出來,陽光照在我冰冷的臉上時,我才意識到,從頭到尾,雲中山都沒說過,讓我去煉製長生不老丹。
他是根本不在意生死,還是知道長生不老丹就是個謊言?
莫名其妙被安排了個“左護法”的職位,我卻也不敢怠慢,連忙去護法堂收攏殘餘的幾個弟子,教中之人死了十分之九,剩下那一成也嚇得根本乾不了活。
我沒有為難這幾個死裡逃生的後勤人員,隻讓他們把許久沒處理的文書都搬過來,又想著如何找借口去見一見雲心鳶。
這事很快就有了進展,並不是我神機妙算,謝謝,我並沒有這個技能。而是雲隨鶴急匆匆地跑進護法堂,把我從一堆文書中拉出來。
“你還有功夫看這些勞什子?”
我維持著魔教內部人設的麵癱,詢問道:“少主有何指示?”在你爹眼皮子底下,您老好歹也裝一裝啊!
胖虎愣了愣,又急切道:“我爹讓我去看心鳶了,侍女說她一直不肯吃飯,我想著你也是和她一同長大的,她向來討厭我,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勸勸?”
嗯,這個借口想的不錯,隻不過……
我眼神複雜地看著雲隨鶴,繼續攤開一卷文書,輕聲問道:“那少主可知道,聖女為何一直不肯進食嗎?”
“莫非是和我爹賭氣?”
我摩挲著手邊的紫竹筆杆,提起來在文書上批示了一句,才沉聲道:“聖女並非會為了賭氣就自傷的人。”那個女人心態穩著呢,等閒事情刺激不到她。
我再次壓低了聲音,快速說道:“我之前去後廚問過了,教主這幾日一直讓他們為聖女做肉菜,這些菜的原料都取自前任左護法。”
雲隨鶴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一時間無法理解我在說什麼,就這樣傻傻的沒有反應。
過了半晌,他臉上才露出極度扭曲惡心的表情,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讓心鳶……他竟然……他怎麼能?!”
“少主慎言,教主大人做任何事都自有打算。”不,他純粹就是個變態的瘋子!
雲隨鶴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這些日子的打擊,對他一個護在溫室裡長了十多年的憨憨來說,實在是過於刺激了一點,他根本承受不住。
我合上了文書,歎氣道:“不過聖女一直不肯用膳也不行,時間長了怕是會弄壞身體,少主與我一同去看看也好。”
“不,我不想去!”雲隨鶴尖聲叫起來,他現在完全不想去勸雲心鳶吃飯了,他甚至都不敢去看對方的食盒裡有什麼。
我平靜地點了點頭:“那少主就在這裡稍等片刻,屬下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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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心鳶根本沒被關進地牢裡,也根本沒被碰一根頭發。
她的房間依舊擺滿了各種珍奇古玩,連擺在床頭的銅鏡背麵都是一整塊古玉做的,床帳被褥用的都是雲來商行最貴的貨,小小的茶杯是最上等的“雨過天青”汝窯。
雲心鳶隻是被封住了內力,奪走了蠱母,失去了行走自由而已。
見我來了,幾個侍女的表情好了一些,若是聖女再不吃東西,餓出個三長兩短,她們都得被拖去喂萬蠱坑。
我看了眼她們手上的托盤,至少後廚沒把這些菜弄得外表有多惡心,基本上切碎燉爛,又加了油鹽醬醋,看不出曾經的模樣了。
雲心鳶抿唇看我,好半天才開口:“我聽聞你當上左護法,恭喜了。”
她看上去分外憔悴,好像收到了極大的打擊一般。
“聖女還是吃點東西吧,教主實在擔憂你。”說到底,你也拗不過那個瘋子的。
雲心鳶冷笑:“那就讓我死了不好嗎?”
“您如果有個好歹,為您陪葬的可不止我們這幾個人。”
“他這個變態!惡心的瘋子!要我留在他身邊,不如把我丟在萬蠱坑裡!”雲心鳶暴起,抓起侍女手上的托盤就往鋪了厚重波斯地毯的地上扔,木質托盤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盤子上的菜悉數落下。
此刻的雲心鳶不再是那個雪山上的聖女,她變成了一個歇斯底裡的瘋婆子,不斷地砸著手邊所有的東西:“他為什麼不殺了我?!二十多年前,他就該順手掐死我!”
“他說他是我的舅舅,可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的舅舅!他說是我爹當年強迫了我娘,他想救我娘,才造/反殺了我爹滿門,可她還是死了,隻留下了我,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要護著我。可我現在恨不得娘親當年就把我一起帶走,何苦留下我來?!”
“滾出去,你們都滾出去,等空見和裴笑來了,殺了那個瘋子,我們一起死吧!”
我無可奈何,和幾名侍女一起退了出去,剛打開門,便看到了雲中山負手站在外麵,我“啪嘰”一下又熟練地數起了地上的磚頭。
“算了,她不愛吃葷的,就弄點素菜吧,哦,再加點雞蛋和魚。”雲中山十分認真地囑咐我,“教中人手不夠,薩寧,後廚便也交給你了。”
“屬下遵命。”
“鶴兒看著不太高興。”雲中山慢慢說道,我心裡一緊,聽見他悠悠道,“你記得管好自己的嘴,彆什麼都和他亂說。”
“屬下遵命。”
“說起來,你師父帶著這十幾個人,怎麼還沒有走到總壇?”
“屬下不知。”
雲中山沉默地看著我半晌,道:“那就算了,你退下吧。”
我沉默地頷首,恭敬地低頭離開。
在這一刻,我決心殺他。
倒不是我突然變得有多麼不知天高地厚,純粹是我沒得選擇。一來、雲中山已經開始懷疑師父,恐怕師父抵達之日就是喪命之時;二來、聖女剛才在佯裝發瘋時,一邊掀盤子一邊給我打的手勢,她比劃了一個46,並且提到了萬蠱坑。
左護法籌謀篡/位多年,絕對不會在自己沒有把握的時候,冒冒失失就攻擊雲中山。我自從上山之後,隻看到了無數的鮮血與屍體,卻沒有半分關於叛教的資料。
左護法是如何動手的,又是如何失敗被殺的,雲中山似乎刻意讓人隱瞞。這說明無論左護法和聖女當時籌謀了什麼,都對這個瘋子造成了真正的威脅,隻是在最後時刻功虧一簣。
而聖女對此並不甘心,才借故發瘋,希望我能繼續他們的計劃。
我一開始並不打算接腔,畢竟於道子和我的打算隻是拖延到正派來,直到那時,我們才有足夠的把握。但當我一開門就看到雲中山時,我就知道,來不及拖延了。
雲中山從最初就沒有信過我,哪怕我獻上了於道子,哪怕他封我做左護法,他都不過是在挖一個陷阱。所以他今天才會鬆口,讓胖虎去見雲心鳶,因為他知道自家的傻兒子必然會來找我,他想看看,當聖女看見我時,會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
我不敢去賭,聖女當時做手勢的時候,有沒有被雲中山看見。左右他按死我,不過像捏死一隻螞蟻般輕鬆,他讓我活著,也不過是貓戲弄耗子般的惡趣味。
看來我們都低估了這個瘋子,又或者說,幾十年狂躁讓他表現得像個智障,但並不意味著他本身的智商低。
我沉默地回到了護法堂,拿走了萬蠱坑的出入令牌,按照聖女的提示,在天字四十六號的育蠱穴中找到了左護法用剩下的“殺手鐧”和一寸見方的絹帛使用說明。
左護法大概也知道此事的危險,所以終究留了一手。絹帛上寫著,這個新培育出的蠱蟲是他十幾年的心血,收集了無數天下奇珍,最終用聖女的蠱母催化,隻要將這種蠱蟲悄無聲息地放入武功高強者的飲食中,它就會吸儘對方的內力,神仙也難防。
不愧是卷王之王,這幾天我翻左護法留下的業務資料時,發現這家夥真的點了不少額外的科技樹,這種不講武德的珍奇蠱蟲竟也培育得出來,和他一比,我們右護法一脈真的是鹹魚躺平了。
拿著蠱蟲盒子和絹帛,我十分平靜地直接走去了教主寢宮,跪在門口請見。
等侍從將我帶進去時,我看到雲中山正在窗邊托著下巴看滿山紅葉,最近有些起風了,山上總比山下冷,按照往年的時令,過幾天也許會有暴雨。
“教主。”我將手上的“殺手鐧”遞了上去,包括左護法的手書,沒有任何私藏。
雲中山隻是瞥了一眼,就沒什麼興趣地挪開視線,繼續凝視著窗外的景色,他沒有回頭,甚至也沒提到聖女和左護法,聲音聽不出喜怒地說道:“我娘是西域來的舞姬,我爹是川蜀的大客商,早些年,我們家日子倒也不錯。”
我:……這是進入到boss談心的環節了嗎?
這個我熟啊,每次老板試圖畫什麼大餅讓你007,或者試圖讓你為公司著想自行辭職的時候,他就會把你叫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提起他的童年、求學和創業的艱難。
想不到雲中山也會來這一招?
“那年我七歲,我妹妹三歲,全家走商的時候遇到了劫匪,我們家的馬車從山上摔了下去。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娘已經死了,死的時候,懷裡緊緊護著我們兄妹兩人。我帶著妹妹沿路乞討,好不容易回到家裡,卻發現家財已經被同族瓜分殆儘,而我們這等身懷異族血脈的人,根本不被視為正統子嗣,將來死了連祠堂都見不了。”
“我隻能帶著妹妹繼續乞討為生,快餓死的時候遇到了師父,被他帶上魔教。王成雄一開始對我們也不錯,我成了他的大弟子,也一心一意地為他效命。但很快,他就開始變得越來越殘暴,越來越像個瘋子。”
……說真的,你們兩個彼此彼此。
“但這也沒什麼,他救了我們兄妹的命,哪怕他要殺掉天下所有人,我也會幫他做到。但他不該對我妹妹下手,她哭著喊我‘哥’,可我卻得笑著把她送去教主的後宅,當了王成雄的第七房侍妾。我雖是魔教大弟子,卻也不能隨便進自己師父的後宅,短短兩年,她就被折磨得隻剩下一把骨頭。”
“可我那時候,還是沒有管她。因為王成雄對我依舊不錯,他那幾個兒子年幼又天賦平平,將來繼承魔教的必然是我,我若為了她和師父起爭執,恐怕連性命都不保。我勸她再熬一熬,等到有朝一日我做了教主,就替她殺光那些欺負她的女人。”
雲中山看著那棵最大的楓樹冷笑起來:“說起來,薩寧,你也見過林琦了。這群老家夥一輩子最重視的除了自己的命,就是自己的子嗣。我早該知道,他寧可把教主之位交給那個一無是處的廢物兒子,也不會交給我。”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隻能想辦法殺了他全家,把屬於我的位置奪回來。”
“我沒有食言,薩寧,我做了教主,替我妹妹殺了那群女人,並在她們死之前,當著她們的麵先殺了她們的孽種。我妹妹應該高興才對,可她為什麼卻動了胎氣,留下心鳶後難產而死。”
我:……教主你捫心自問一下,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我把心鳶交給鶴兒的娘,可妹妹卻在晚上找我哭,說心鳶被虐待,她一直哭一直哭,我隻能把鶴兒的娘也殺了,將兩個孩子抱在我身邊撫養。我和王成雄這種瘋子可不一樣,我隻對敵人心狠,卻不會讓親人受到任何傷害。”
“可為什麼所有的人看向我的眼神,就像當年人們看向王成雄的一樣?就連心鳶也是這樣,她罵我是瘋子,我對她不夠好嗎?還不夠好嘛!”
好的,躁狂症又犯了,這病真的是忽好忽壞。
“教主息怒,聖女隻是年紀尚輕,不懂您的苦心。”我麻溜兒地跪下,敷衍地安慰,熟練地開始數地磚。
其實對於魔教教主代代相傳的瘋狂,我已經有一個大概的猜測。最初,我以為這是精神病的基因遺傳,或者大部分人在這種環境下從小生活被逼瘋的。
但仔細想想,每一代教主都瘋得那麼淋漓儘致,各有千秋,卻又殊途同歸,必然有一個強相關的因素。
回雪心法……也許有毒。
再聯想到左護法留下的珍奇蠱蟲可以吞噬強者的武功,越強就吞得越厲害。也許左護法真的得手了,畢竟當時神誌不清的雲中山根本不可能放著聖女下蠱,他必然是吃進去了。
蠱蟲發作後,開始吞噬雲中山帶著瘋毒的內力,當吞噬到一定程度後,雲中山清醒過來,並迅速作出反應,反殺了左護法等人。
這就是他看上去沒有收到任何損害,甚至心智還開始恢複“正常”的原因。當然,瘋病肯定沒得好,一方麵是因為他內力深厚,除非能完全廢掉武功,否則回雪心法的影響始終都在;另一方麵看他早年的行為,就知道他本身也不是什麼好貨色。
一開始聽到老教主強迫聖女的娘親,我還以為這是什麼“妹控複仇”的虐心劇本。聽完雲中山自己的敘述,我隻看到了一個懦弱、冷酷、自私的惡人。他對雲心鳶所謂的愛護,都是源於他瘋了之後,本能中對妹妹的愧疚,他甚至還臆想出妹妹的鬼魂,以此為借口殺了胖虎的親娘。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地磚,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無法活著下山的命運。
雲中山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我,說明在他心中,我等同於一個死人。之所以沒殺我,一方麵是為了試探戲弄,另一方麵,是他殺了太多人,正道又在圍攻他的路上,他目前還需要有人能替他收攏殘部。
等他解決了正道圍攻的危機,就是我們師父的死期,到時候,他可以再慢慢換掉魔教上下所有的血液,繼續回到他百年穩固的教主之位上。
真有意思,我對著地磚無聲地笑了起來,真特麼的有意思!
他真以為我是一隻可以隨手掐死的老鼠嗎?
嗬嗬,去死吧,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