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滾滾長江東逝水
時光如流水,一轉眼,自大慶朝清和三年,一道天雷覆滅魔教之後,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這二十年來,自然有不少事情發生,並不是少了魔教這個壞事做儘的攪屎棍,武林就能太平多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自然就有紛爭。
川蜀最高的一座山脈上,一個長胡子、頭發不整的青衫中年男子坐在樹下休息,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碎金般灑在他不再年輕的臉龐和拉渣胡子上,他垂眸靠著樹乾,翹起一隻腳,左手轉著一頂布帛頭冠,右手按在腰間的大葫蘆上。
樹林中的草葉無風自動,一支獵人自己做的長箭飛來,中年男人熟練地閉眼就地一滾,將衣服弄得更加淩亂了些,他拍了拍袖子,將頭發上的幾片枯葉摘下來。
“老混蛋,我家的母雞是不是你偷的?”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小臉拿著弓從草叢中站出來,氣得咬牙切齒,“那是我家唯一的母雞!”
“你說是老夫吃的,那就是老夫了嗎?”雖然才四十出頭,但這個年紀的男人已經可以用“老夫”自稱,畢竟大慶朝平均男性壽命也就五十歲左右。
男人擺明了耍無賴的模樣,獵戶家的少年氣急了,卻又拿他沒辦法。放箭嚇唬嚇唬人也就罷了,真要他殺人可是萬萬不敢,他若是被官府拿了去,家裡的老母親不得哭死?
“還說不是你,我在母雞身上灑了牛糞和藥草,隻有你身上帶這股味道。”
“我說昨天那隻雞怎麼聞起來那麼怪呢。”男人恍然大悟般頷首,依舊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含著笑意,趁著少年跳腳的時候,用三根手指按住了他那弓的手。
獵戶少年一驚,自從父親從山上摔下來去世後,他就承擔起了家庭的重任,也在山裡打獵兩年多了,天生力氣就大,尋常野獸不是對手,可對方就用了幾根手指,他卻覺得重於千斤,舉都舉不起來。
“謔,好大的力氣。”中年男人還連聲讚歎,“小子,這都日上三竿了,老夫還有事要忙。吃你的母雞等我下山來賠?”
“我呸,鬼才信你,你去哪裡,我跟你一起去。”少年梗起脖子。
“也行吧。”男人頷首,鬆開手,背對著少年繼續往山上走。
看著這個奇怪的偷雞賊還在繼續往上走,獵戶少年有幾分疑惑,蹦躂著追上去,好奇道:“你要去做什麼呢,上麵什麼都沒有,值錢的東西好些年前就都被拿走了,就剩兩塊青石磚了。”
“我聽說,那裡以前有好大一座宮殿,住著不少有錢人,出入都有侍從。”
“你不是本地人?”男人含笑聽著,隨口問道。
“不是,我阿爹十幾年前才來這山上的,早前這山腳下都沒人住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阿爹也不告訴我,山下的叔叔伯伯也不說。”
男人收斂了點笑意,輕聲道:“都二十年了,魔教餘威還在,可見當年多能禍害村民了。”
“什麼教什麼威?”
“沒什麼,我和朋友約好了一起去山上看風景。”
“山上有什麼風景好看,不就是一片楓樹林呢,據說早年被雷劈過,就隻剩那麼一點重新發芽長大,否則滿山紅葉才好看……現在也不是秋天啊。”
“你不懂,我們看的風景,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獵戶少年有幾分不服氣,卻又不肯讓這個可惡的偷雞賊跑掉,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爬到山頂。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少年覺得這個男人看向那一片斷壁殘垣時,嘴角一直含著的笑意都變了模樣,變成他說不清的樣子。
就像在阿爹死後,他母親擦拭阿爹用的那把長弓時一樣,帶著笑,卻不是純然的高興。
山上果然什麼都沒有,連個坐的凳子都找不到,男人看著就不講乾淨,找了棵楓樹下的石頭,掀起青衫下擺就沒樣子地坐上去,又將手按在了大葫蘆上。
沒多久,獵戶少年就看到了幾個人也走了過來——先到的是個道士,麵容清冷淡然,腰間一柄長劍一塊銅牌,他看了少年和石頭上的青衣男人一樣,開口自然問道:“他欠了你多少錢?”
少年愣了愣,才意識到這是和自己說話,連忙把偷雞的事情說了。
男人的表情有了變化,但終究沒說什麼,從身邊拿了一塊碎銀子給少年:“夠嗎?”
足夠了,一隻老母雞也賣不到多少錢呢。
既然拿到了賠償,獵戶少年也沒了留在這裡的理由,他雖然好奇,但終究知道有些事不該管的彆管,隻能頗為留戀地看了男人一樣,轉頭下山了。
走的時候,就看到打扮怪模怪樣的一男一女走來,穿的衣服全然不像中原來的客人,也一點不像川蜀人,倒是有些像傳說中的南疆人。
為首的女人長相偏向胡人,看著三十左右,既有雪山神女般的清靈,又帶著成年女性的嫵媚,眼眸淡淡黛藍,身上誇張的銀飾叮當作響,搖曳生姿。跟著的男人四十歲上下,脖子和手腕上也有會發聲的銀飾,肩膀上還停著一隻少年並不認識的猛禽,眼神銳利凶猛。
真真是一群怪人。
“有趣的小孩子,等我下山的時候去找他,問他要不要帶母親去蜀山派。”任東來哈哈笑道,遮掩自己又惹事的事實。
“你又打算收徒?你收下的徒弟,都是司馬給你帶。”於道子平靜道。
“誰讓他是下一代的蜀山大師兄呢?再說,師兄你又不肯收徒,為了咱們師父的傳承不斷絕,師弟隻能代為效力。”
“找到合適的,我自會收徒的。”
……你說的合適,指的是和你一樣天生道體嗎?那可能你一百年都收不到了。
師兄弟兩個正在說笑,便看到南疆人打扮的男女走來。雲心鳶盈盈一拜,沒有了早年的清冷高傲,因這滿身銀飾的豪華打扮,平添幾分常年身居高位的從容老練。
“萬蠱門,南疆蠱母,失敬失敬。”任東來眼眸含笑道,又看向一旁的雲隨鶴,頷首,“萬蠱門,五毒散人。”
要是再帶上他們門派中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南疆第一勢力的扛把子就來齊了。
當年,雲心鳶看到天雷後,按照薩寧的吩咐返回,看到了整片焦黑的土地,還有大片著火的宮殿。幾個魔教弟子看到他們就持劍砍來,於道子和聖女也不含糊,直接把剩下十幾個人殺了個乾淨,把昏迷的雲隨鶴救出去。
他們到山下與右護法丁遙彙合,又殺了幾個雲中山安排在丁遙身邊的細作,便商量著跟著地圖去南疆。畢竟,魔教雖然覆滅,但正派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最終,雲心鳶帶著雲隨鶴,還有剩下僅存的魔教弟子,去往了遙遠的南疆,途中又倒下了好幾個,最終在垂死之前,遇到了南疆萬蠱門弟子,也魔教老祖原本的師門。
和魔教壞事做絕不同,萬蠱門雖然聽著嚇人,門派中也有類似的萬蠱坑,但他們不會把無辜的平民扔下去喂蟲子。他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苗族人,且是白苗,放蠱除了保護自己,也多是為了治病救人和生存。
雲心鳶把魔教的情況告訴了萬蠱門門主,後者收留了他們幾個。又因為雲心鳶在蠱術上天資奇絕,還是個女子,七年後,就接任了老門主的位置,接了新的萬蠱之蠱,成了新一任的南疆蠱母,是的,這個門派的門主必須是女人。
他們用蠱術庇護南疆子民,和南疆蠻王世代交好通婚,生下的男孩兒是下一代南疆世子,生下女孩兒就是下一代南疆蠱母。
嗯,倒不用擔心近親結婚的麻煩,因為蠱母種蠱王的原因,她們的身體隻能支撐生育一個孩子。上一代老門主就生了個兒子,所以才把門主之位留給雲心鳶。
不過奇怪的是,雲心鳶都快四十了,當年的南疆王世子都繼位娶妻了,她都咬死了不曾成親。後來因為她為南疆做了不少事,也收了女徒弟,人們這才算了。
他們回到了萬蠱門,自然也知道了回雪心法更詳細的情況。老門主翻了百年前的記錄,倒有看過這套功夫的記錄,創造這套心法的弟子很固執,哪怕他師父告訴他,練這種武功一定會被反噬,他也根本沒聽,和師父吵翻之後,就離開了南疆,再沒回來過。
而雲隨鶴知道這一切之後,毫不猶豫地就讓萬蠱門廢了自己武功,將回雪心法的毒剝下來,跟著門中長老修煉蠱術和禦獸,身上總帶著各種蝮蛇、蠍子等生物。後來,他成了萬蠱門的長老,人稱“五毒散人”。
本事上去了,脾氣也變大了,哦,不對,他大少爺脾氣從小就都這樣。聽到任東來的陰陽怪氣後,眼皮都不抬一下,懟回去道:“彼此彼此,怎麼比得過蜀山派的‘逍遙劍仙’於道子和……‘天機算儘’任東來。”
大家都在江湖混了二十多年,誰沒有個見鬼了的江湖稱號。
“算儘天機,與天試比高,任某可不敢當,畢竟人算不如天算。若我真的能算儘天機,我們又怎麼會是如今的模樣?”說話間,他看了雲心鳶一樣,接著又很快把視線移開。
雲心鳶無視了這個眼神,淡漠地打算了兩個幼稚老男人的言語互懟:“可惜,你我二十年後相聚於此,媛媛卻不能來了。”
任東來“嘖”了一聲:“沒有辦法,不像你們那裡的南疆王,我們大慶這位新皇的心胸可不算開闊,薛家小姐,啊不對,如今是薛貴妃娘娘,彆說遠來川蜀了,就是皇宮都出不去。”
雲隨鶴笑了起來,又嘲諷道:“那可不是,‘千金不換’薛媛媛當年和顯王殿下珠聯璧合,把雲來商行當作嫁妝,才有了側室之位,後又為顯王出謀劃策,拉了太子下馬,還生育了如今深得新皇寵愛的二皇子,又怎麼會屈尊來這破山頂呢?”
“師兄。”雲心鳶喊道。
不說留點口德的問題,如今薛媛媛為當今貴妃,膝下還有受寵的二皇子,他們兩個又和南疆王關係密切,有些話任東來罵得,他們罵不得。
“我自然知道厲害,師妹,但當年是誰先找到想複仇的王不救,給他提供各種珍奇藥材的,不正是在江南的顯王嗎?從那時候起,顯王殿下就容不下偌大的中原武林了。”雲隨鶴冷笑。
當年一係列的事情,歸根到底,都是從王不救開始的,可王不救為什麼堅定複仇的念頭,為什麼在沒有任何人協助的情況下,就能成功騙到林琦,他又是如何瞞著林老王八救下那些試藥的童男童女?
當時,連任東來都隻是懷疑,但多年之後,事情就慢慢浮了上來。江南,原本就是顯王的封地,更是他從此發家,拉下太子,最終發兵直指京師的源地。
“是又如何?二十年了,難道你要衝到皇宮,讓大慶的新皇償命嗎?”雲心鳶冷聲道,“當年,無非是大家各取所需。因此而死的林琦、雲中山,哪個不是活該?就算他是你父親,你也該知道孰是孰非。”
都四十歲的人了,是非曲折、利益糾葛,作為萬蠱門長老,雲隨鶴早學明白了,他隻是忍不住叨逼叨兩聲而已:“其他人都該死,薩寧也該死嗎……”
聽到這個名字,眾人沉默了下來。
薩寧,二十年了,世人都已經忘記了這個名字,但他們都還記得:那個總是裝得深沉可靠,實際上又憨又愛笑鬨的年輕人。
是啊,年輕人,在他們這群四十歲的老人家眼中,生命被永遠停留在二十多歲的夥伴,不就是一個年輕人嗎?
“今天是來祭拜薩兄弟的,誰提醒我一聲,他埋在哪裡來著?”任東來最看得開,很快又笑起來,拍了拍腰間一直舍不得喝的酒葫蘆,“當年,他請我喝一頓酒,欠了二十年,我正好回給他一頓,省得說我小氣。”
“雷劈過了,又燒了幾天幾夜的山火,還有個屁的骸骨。”雲隨鶴幽幽道,指了指那篇楓樹林,“最後,隻能在盒子裡放一張紙條,寫著那倒黴蛋的名字,就當作他的墳了。”
被雷劈個正著,還不是倒黴蛋嗎?
“不過,薩寧師父的骸骨確實就在旁邊。”
“丁遙是自儘的,對吧?”
“嗯,你們不會放過笑麵羅刹,他又不肯和我們去南疆。”
任東來摸了摸鼻子,沒說什麼,他心裡倒是想說“丁遙殺的人可不少,他不也算死有餘辜那一類的嗎?”但想想,還是沒必要惹心鳶發怒了。
四個人走到了做著記號的楓樹下,沒弄成正兒八經的墳墓,就怕仇家挖墳。薩寧倒是有裴笑保證,人們知道他是棄暗投明的,但笑麵羅刹的仇人可不少。
“薩寧兄弟,哥幾個來看你了啊~”任東來笑著將一葫蘆酒澆在濕潤的泥土上,“上一次喝酒時,你我說,咱們江湖不見,如今真的是一彆二十年,再也不見。”
“不過也彆寂寞,再等我們五十年,我們在人間玩夠了,就下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