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沒說呂芳有謀逆的心,隻是說呂芳的心有些迷失,可能呂芳自己都沒有認識到。”
朱厚熜揮了揮袖袍,道:“正如這內閣,若不是皇權,不過是一群五品官員,因為靠近皇權,內閣才成了人臣巔峰,將兩京一十三省的大權握於掌心。
這在太祖高皇帝沒有廢除中書省前,叫作相權。
朕知道,在官場、士林、民間,張居正、高拱都有著相稱,張相、高相。”
說到這裡,朱厚熜冷笑了聲,道:“大明朝一二百年來沒有設立丞相、宰輔,朕也不知這相稱都是從哪來的,而張居正、高拱就那樣受用了。
朕不去挑張居正、高拱的禮,就是知道張居正、高拱沒有謀逆的心。
但和呂芳一樣,沒有謀逆的心,不代表沒有僭越皇權的舉動。
和呂芳不一樣,張居正、高拱追求的是無限大的權力,是能與皇權抗衡的,是能像宋廷那樣,聖天子垂拱而治的宏大相權。
朕不知道,張居正、高拱心裡清不清楚,這超過了相權的權力,名為‘攝’,‘攝政’的“攝”,‘攝’的權力。”
滿朝的悍臣。
朱厚熜這位賢君,都為之咋舌。
然而這些事,黃錦無法領會,隻得以最樸素的角度出發,答道:“既然萬歲爺感到不安,奴婢這就派人將張居正、高拱提拿了。”
“朕沒有不安。”
朱厚熜搖搖頭,道:“不安的是張居正,是高拱,是內閣。
朕在一日,張居正內閣便會不安一日,按耐住對攝權、相權的渴望,一點點對朕這個皇帝進行試探,生怕哪日惹得朕的不滿,被剁去伸出的爪子。”
過去四十年裡,朱厚熜常年修道、性格陰沉,身為大明朝的皇帝,本該至陽至剛,卻活成了太極圖陰陽魚的那個太陰。
兩世為人,朱厚熜以無數官員、士人、商人的鮮血,逐漸成就了那個至陽至剛的太陽。
陰陽相濟。
朱厚熜再看張居正,再看高拱,再看內閣時,感受不到絲毫的恐懼,對那些小動作,背地裡的小打算,除了想笑,再沒有彆的情緒。
倒是心有戚戚然的張居正驚了,在被皇帝懷疑時,做賊心虛的程度,連穩健的行走都無法保持。
見黃錦懵懵懂懂的,朱厚熜也不再說了,突然問道:“呂芳怎麼樣?”
黃錦低垂了眼,道:“回萬歲爺,不太好,詔獄裡暗無天日,滋生地氣無數,奴婢去瞧過幾次,身子骨一次比一次弱。”
“覺得委屈了嗎?”朱厚熜望著北鎮撫司的方向,複雜道。
“回萬歲爺,不是奴婢替乾爹說話,奴婢入了詔獄幾次,乾爹最先問的都是萬歲爺的龍體,再問的是天地時令,最後囑咐奴婢到了哪個季節哪個時令該怎麼伺候萬歲爺,奴婢這半年多來沒有出現差錯,有乾爹的功勞。”黃錦說著說著,心裡越來越酸,竟嗚嗚地哭了。
“哭什麼?是怪朕了?”
黃錦慢慢收了聲,哽咽著在那裡回道:“奴婢不敢怪萬歲爺,乾爹也不會怪萬歲爺,奴婢就替乾爹委屈,乾爹這輩子也許就死在詔獄裡,下輩子轉世投胎也忘不了萬歲爺。
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萬歲爺的宮廷裡轉,心裡並沒有萬歲爺。”
朱厚熜望著他,眼神裡既有孤獨又有了些慰籍,道:“看你那個傻樣,讓呂芳回宮裡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