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白白的。
詔獄裡卻一片朦朧,牢門前兩隻燈籠的光如螢火般微弱,連牢內都看不真實。
黃錦踮著腳步走了過去,立刻怔在那裡。
初冬之時,前些日子京城還下了點小雪,天地早就轉冷了,這深入地下的暗獄更是知時知冷,呂芳沒有睡錦衣衛專門準備的床榻,而弄了張席子鋪在地上,呂芳背對著牢門側身睡在那裡,身上蓋著一塊粗布單子,頭下枕的竟是一塊青磚。
君即是父,下獄是君父的旨意,呂芳心甘情願,“枕苫”,是應儘的孝義!
黃錦眼睛被淚水蒙住了,喉頭也被淚水咽住了,一時開不了腔。
陪同黃錦一道的來,是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這時輕聲喚道:“呂公公……”
呂芳顯然睡得很淺,聽到聲音便睜開了眼睛,但身子依然側躺在那裡:“是到了行刑的時候了嗎?”
嚴嵩、嚴世蕃死了半年多。
徐階也離朝了半年多。
昔日在大明朝呼風喚雨的“嚴嵩內閣”,死的死,走的走。
張居正、高拱的上位,組建的新內閣,和當初沒有絲毫關係。
這是外朝的現狀。
作為過去內廷四十年的老祖宗,呂芳在詔獄裡待的越久,心就越靜,總覺得死期越來越近,總覺得活不到嘉靖四十一年。
陸炳的到來,讓呂芳以為是聖旨降下,死期到來。
陸炳默了一下,道:“是黃公公來了。”
兩人都是興王府的舊人,從正德十六年到嘉靖三十九年,呂芳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當了錦衣衛,當了他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四十年的老祖宗。
司禮監欺壓了他四十年,欺壓了錦衣衛一百多年,陸炳本以為會有無儘恨意,可看到呂芳這樣,卻隻有無限的唏噓。
東廠、司禮監,早不在錦衣衛的眼中,甚至因為差距過大,錦衣衛連報複的心思都沒有,回想起過往,都化為了一句,“過去了”。
知道呂芳被聖上詔回玉熙宮那一刻,陸炳是發自內心替呂芳高興。
現在的司禮監、東廠,在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陳洪的執掌下,可謂是一塌糊塗,再這樣下去,連廠子都要亡了。
錦衣衛大起於洪武年間,大落於永樂年間,再起於今年,看遍了榮、辱。
陸炳深刻知道,錦衣衛在朝廷中一家獨大的背後,蘊藏著的危險,有東廠這個老對手存在,才能常懷敬畏之心。
當然,陸炳和錦衣衛隻是在懷念司禮監稱霸的時代,卻不是真的願意回到司禮監時代。
如果司禮監、東廠真的有再崛起的可能,錦衣衛會親手摧毀那道希望之火。
呂芳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這才慢慢坐起,又慢慢轉過身來。
“乾爹!”黃錦哭著叫出來這一聲,撲通跪了下去,趴在牢門上抽泣起來。
呂芳站了起來,望了眼陸炳,再望著黃錦,心裡隱約間有些猜測,按耐住激動,笑道:“長不大的總是長不大,萬歲爺叫我回去?”
說到“回去”二字,呂芳的身體、聲音都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