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海母要跪在雪中,但提前得到旨意的黃錦,上前攙扶住了,“聖上有旨,海門忠孝,老夫人不必多禮。”
海母身體一震,下意識地望了眼天子,可又低下頭,道:“多謝聖上!”
朱厚熜比海瑞隻大七歲,比海母小十幾歲,笑道:“老夫人,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沒有穿龍袍,也沒有自稱朕,懷裡還抱著睡熟的世子,這一副尋常人家祖父抱孫的畫麵,海母愣了愣,忙聲道:“聖上,請。”
進了屋頭,隨侍而來的黃錦就代替了府中的管家、奴仆,熟練的給所有人端茶倒水。
外屋的動靜,驚動了裡屋的囡囡,囡囡走了出去,見到這麼多人,一時有些害怕。
海母就要嗬斥孫女跪下磕頭,卻朱厚熜阻止了,招呼囡囡過來,將世子交給了囡囡,溫和道:“囡囡,以後他是你的弟弟,要你來照顧他,你願意嗎?”
七八歲的小女孩,看了看眼前這個威嚴與和藹俱備的人,又看了看懷中十一個多月大的小孩,又看了看祖母,還看了看站在最遠處的貴婦人打扮的李妃,猶豫了會,五官端正的小腦袋輕輕點了點。
雖然她不知道眼前人是誰,但隻要祖母沒有反對,她是願意照顧懷中的小孩的。
就像父親、母親交代的,她是大孩子了,在外要學會照顧祖母,照顧小的孩子。
懂事且懵懂,這樣矛盾的眼神,隻能在孩子眼中和身上出現,朱厚熜摸了摸囡囡的腦袋,道:“弟弟還在睡,你去把他抱到裡屋繼續睡吧。”
囡囡聽話的抱走了朱翊鈞。
朱厚熜望了眼李妃,李妃也走進了裡屋,以後,怕是要在這府裡生活了。
裕王府…大明朝已經沒有裕王府了。
“老夫人,多謝了。”朱厚熜對海母沒有拒絕接收李妃、世子母子倆表示感謝。
朱載垕離國後。
作為祖父的朱厚熜想了許久,有心想將朱翊鈞帶在身邊,親手教導,但總覺得這不是辦法。
朱翊鈞還小,父親不在身邊,母親不能也不在身邊,又不能讓李妃進玉熙宮住。
想來想去,教育出大明朝第一等兒子的海母,進入了朱厚熜的視線。
他對大明朝的龍子龍孫要求不高,懂得“忠”“孝”二字,懂得人間疾苦,懂得世間淺薄的道理即可。
可這都是李妃獨自撫養朱翊鈞無法教授給朱翊鈞的,或許是幼時的家道中落,讓一介女子的李妃,對於權力有無限的渴望,所以,朱厚熜下達了母子倆搬出王府的旨意。
為了表示重視,朱厚熜出了玉熙宮,接走了朱翊鈞,親手交給海母。
“草民不敢,既然王妃、世子到了我府上,那草民祖孫自然要聽王妃的。”海正話反說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連皇家也是如此,裕王發動宮變,被聖上逐國的事,雖說海母不常出門,但府門沒關,風言風語早就刮了進來,聽幾耳朵也聽明白了。
海母能教育出海瑞那樣的兒子,當然不是蠢人,在看到聖上抱孫攜兒媳登門,哪能不明白聖上的想法。
到底是心地坦蕩,海母沒有養過龍子龍孫,但不覺得養不好龍子龍孫,養了就養了。
朝廷養她們祖孫這麼久,聖恩浩蕩,正是回報聖上,回報朝廷的機會。
但問題是,聖上是讓她怎麼養?還是讓住在這裡的龍媳婦來養?
“一切聽老夫人行事。”朱厚熜的聲音不大不小,但正好能讓裡屋的人聽到,嬌軀一震,便恢複如常,代替海母去哄兩個孩子睡覺。
海母跪了下去,磕了個頭,道:“草民領旨!”
……
解決了兒孫的事。
朱厚熜起駕返回玉熙宮。
而就在大殿門外,見到了奉旨養病多日的內閣首輔張居正。
朱厚熜望著幾近成雪人的張居正,許是靜極思動,道:“朕想在外走走,張居正,你來陪朕。”
張居正一驚,睜開了眼睛,略微活動了下快要凍僵的身體,跟了上去,道:“聖上想去哪裡?”
“兩座宮和兩道觀後天都要竣工了。不要驚動彆人,你陪朕去看看。”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西苑一場大火燒了皇帝日夜練道修玄的萬壽宮。
朝野上下出現了無數浮言。
嘉靖四十年十一月底,內閣在原址上重修了萬壽宮。
朝野上下歡騰非常。
一年之間,大明朝仿佛換了人間,朱厚熜也想去看看臣民的心意。
“是。”張居正察覺到聖上心情不錯,也希望聖上的心情更好一些,這樣,接下來的話就好說了。
也不坐轎,也不帶隨從,連呂芳、黃錦都沒有跟著,君臣二人沿著太液池邊靠西苑禁牆那條路向遠方走去。
好在這時雪停了,君臣踏著露麵的積雪,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在沉寂的宮禁裡,倒彆有一番情致。
張居正害怕聖上跌倒,想來攙扶著,卻被朱厚熜拒絕了,“朕沒有那麼不堪,走你的就是。”
一語雙關。
張居正腳下一頓,但沒有站穩,打了個趔趄,聖上這是在敲打他那次禦前詭辯的事,恭聲道:“臣知道錯了。”
“你和朕罷黜的諸王一樣,不是真的知道錯了,而是覺得怕了。”
朱厚熜踏著雪,透露著少有的興奮,“朕知道,官場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同朝為官,如同乘一船,先落水,後落水,誰都不能幸免’,你們這些官僚,把朝廷比喻為船,把自己比喻為掌舵的人,哪裡會知道‘錯’字該怎麼寫?”
人人都說,皇帝把天下視為私產,把官員視為仇寇,但卻忽略了官員把天下視為什麼?
皇帝荒淫無道,還有錚臣直諫。
可官員呢?
貪墨無度、欺男霸女、橫行鄉裡,無惡不作,大明朝的律法,根本沒有被官員放在眼裡過。
當然,張居正不是貪官,也不是昏官,但是權官。
張居正追求的,是無窮大的權力,絕大多數時候,張居正都會支持朝廷的改革,但當觸及到官員階層的底線時,張居正會毫不猶豫且堅定站在文官集團這一邊。
對於文官集團而言,那些明麵上特權,其實並不重要,有或沒有,不會影響官員們的生存。
但諸業官營這類暗地裡的東西,卻不一樣,華夏自古以來都是人情社會,‘人事’稀疏平常。
就這麼說吧,像張居正這樣的朝廷大員,為了擴大在朝野的影響力,勢必要在一些關鍵官位上,安插上信得過的人。
什麼樣的人是信的過的?
相熟多年的同僚,知根知底的門徒,以及,主動交出把柄的屬下。
而張居正的困境,就是相熟的同僚太少,門徒也沒有幾個,所以由內閣首輔親自掌握的官位,沒有足夠的人填上去。
作為傳統官僚,張居正用出了和大多數官僚駕馭麾下相同的方法,拿捏他人的把柄。
自從張居正收了沈惟敬進入門牆,張居正接連收了幾十、上百號門徒,分散安插在朝廷的各部衙署中。
這些門徒是怎麼進的張居正門牆,還不是重禮重金?
張居正不貪財,可卻收下了這些財,諸業官營一開,所有大明朝官員荷包大幅度縮小,等同是在斷張居正的‘選官之法’,也叫‘選徒之法’。
這才有那次禦前詭辯。
張居正想要做大文官集團的權力,想要做大文官之首,內閣首揆的權力。
說出朝廷那艘船,張居正想讓船變大,也能接受換船板,但不能接受換船的龍骨。
“臣不明白。”張居正坦誠道。
朱厚熜擺擺手,笑道:“你當然不會明白,朕隻告訴你一句話,隻有國家這艘船,是從頂上開始漏水的。”
對一艘船而言,尤其是漏水的船,再怎麼擴大,再怎麼換船板,龍骨不換,終有一天也會沉的。
“誰!乾什麼!”不遠處是西苑的禁門,那邊傳來了大聲地喝問。
張居正剛有點明白,卻被這聲喝問打斷了,火氣燎心,大聲回道:“是我,來看看工程,嚷什麼?把彆處看緊點!”
冰雪天地,張居正那身一品大紅袍服是很鮮豔的,認不出人,也能認出衣服。
果然,禁軍統領遠瞧著那身衣服,又聽過張居正的聲音,踢了喝問禁軍一腳,禮敬回道:“是!卑職明白!閣老走好了!”
通過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的跌倒後起,宮廷的人都得到了個教訓,失勢的人隻是失勢,而不是死了,千萬不能小覷。
朝廷都知道張居正得罪了聖上,還被申飭了,但一日內閣首揆的身份沒丟,就還是內閣首揆。
“好大的官威。”朱厚熜又調侃了張居正一句。
張居正才明白又在聖上麵前辦錯了事。
說話間,繞過一道彎牆,隔著太液池冰麵那邊,東麵是萬壽宮、永壽宮工程,背麵是朝天觀、玄都觀工程,兩者相距約有一裡,都正在抓緊修飾,依稀可見。
這朝天觀、玄都觀,不是道士的道場,是內閣專門為皇帝修的道場,齋醮修玄的地方,和道門無關。
張居正勸道:“聖上,再往前走就要經過禁門了,就在這裡看看吧。”
朱厚熜也沒有說可也沒有說不可,倒是站住了,遠遠地先望向東麵的萬壽宮,永壽宮,後又望向朝天觀、玄都觀,目光是那樣深邃。
“張居正。”
“臣在。”
“朕知道你還算個好官,沈惟敬給你送的兩件鎮國王器,你是不敢留下的,朕代太祖高皇帝收了,你就回你的內閣去吧。”
“謝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