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楊俊民之貪,之揮霍,那楊博並不知情,但汝為大儒,豈不知‘養不教,父之過’?
如果楊博在朝,真是不貪墨、不弄權、不戀酒色,一心救忠報國之臣,我相信,聖上天恩浩蕩,必然會網開一麵,開化、德興之事,會至楊俊民而止。
但若不是所說,楊博,死有餘辜!”
說罷。
海瑞收起供詞,轉身離開。這份供詞,連同參劾浙江礦業司太監的密奏,都會由錦衣衛遞交京城。
趙貞吉愣在那裡。
一向雄辯的他,在正直無私的海瑞麵前,實在無言詭辯了,時至今日,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正氣凜然。
來自吏部尚書的托付沒有完成,趙貞吉也隻有寫信讓人送入京城致歉了。
……
幾天後。
那封信先是送到了楊俊士手裡,這時又由楊俊士送到了楊博的手中。
“畜牲!”看完信中趙貞吉撿要緊寫的部分孫文供詞供詞,楊博破口大罵。
權、錢、色,就沒有那個逆子不貪不占的,一旦查實,長子身死是小,還要牽涉到他,牽涉到家族一同陪葬,當初怎麼就生了這樣一個畜牲。
楊俊士嘴角微微抽搐,雖然不能開口,但也不得不說,老父親這樣罵長兄,對自己、對家族都不是好事。
通政司使張四維就在旁邊站著,見黨魁站立不穩,疾步上前扶著他,撫著他的背:“楊老,楊老,不要急,不要急,事情還沒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通政司使,也是朝廷九卿,同級相稱,為了尊重,在這私下,張四維就以楊老稱呼楊博。
楊博慢慢停住了顫抖,兩眼卻還在發直,望著麵前書案上的信箋,嘴裡念念有詞道:“一世英名!一世英名啊!就這樣毀了!”
在聖上殺戮最激烈的時候。
凡是朝廷命官,都想過自己會死,楊博也不例外,但楊博想過無數種死法,就是沒有想過會在朝廷逐漸風平浪靜時,被長子連坐而死。
這樣的死,未免太過憋屈了。
張四維一邊繼續撫著楊博的背,一邊溫言細語提醒道:“海瑞以天子劍徹夜查證兩縣礦難、民亂之事,這一步雖讓人難以想到,但楊老您不也是提前想到海瑞會插手此事,並讓人早去做了準備嗎?”
在浙江巡撫王用汲押解開化、德興兩縣知縣回金陵,海瑞因妻子生產未立刻啟程進京時,江南的消息就已經送到了京城。
猜到長子惹下大禍的楊博,不惜以黨魁之身給江南黨人下了命令,讓黨人盯著,隻要海瑞接手案子,就予以滅口銷贓。
初聞楊博要對長子痛下殺手時,張四維還有幾分膽寒,認為楊博太過薄情寡義,虎毒尚不食子。
如今看來,能屹立朝廷幾十年不倒的黨魁,真是老謀深算。
不出意外的話,南京鎮撫司的錦衣衛已經前往衢州府對楊俊民實施抓捕了。
同樣,在江南的晉黨官員,想必也在執行黨魁的命令,對黨魁之子實施“滅口銷贓”了。
接下來,就要看錦衣衛的速度,和晉黨官員的速度,孰快了。
經過張四維提醒,楊博再次恢複了理智,是啊,孫文供詞是一麵之詞,處斬、抄家、族誅,這都是要口供、物證俱在才能進行的。
要是長子死了,且所有物證煙消雲散,就不會牽涉到他,牽涉到家族,不必急著絕望。
但是,趙貞吉的信都送到京城了,那海瑞通過錦衣衛送入京城的孫文供詞,想必也早就到了玉熙宮,聖上過目了。
作為“犯官之父”,是該表示知道了,然後主動覲見向聖上請罪,還是該裝作不知道,等著事情見分曉?
張四維見狀,對楊俊士做了個手勢,兩人一道出了書房,留楊博在深思。
……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陳洪秘密回了京城。
司禮監值房的院內。
“乾爹!”人還在門口,陳洪便一聲貼心貼肺的呼喊,邁進值房門直奔到坐在那裡的呂芳麵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
呂芳靜靜地坐著,好似沒有聽到一樣,不知過了多久,跪在那裡的陳洪,身體逐漸微微發顫。
“劉煒怎麼死的?”呂芳終於說話了。
這句話落在陳洪的耳裡卻如同雷音!
劉煒。
就是浙江礦業司的大太監。
是陳洪的義子,也是陳洪麾下“最得力”的乾兒,年年上供不知凡幾。
太監和普通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親情淡薄,和楊博不同,在知道海瑞妻子即將生產,注定無法立即離開江南後,在陳洪心中,劉煒就已死了。
隨後發生的事,也“證實”了陳洪所想,詔劉煒進京述職的文書到了浙江,一向不善騎馬,不喜騎馬的劉煒,卻突然要騎馬返京,在疾馳中從馬背跌落,脖頸折斷而死。
在其死後,陳洪在江南發展的番子有了用,替劉煒斂了屍,然後一把火化了。
由於劉煒死在路中,除了東廠的人,還沒有什麼外人知道。
陳洪沒有想到還沒等自己開口,乾爹就猜出了劉煒已死。
陳洪以膝代腳,來到呂芳的身前,恭聲答道:“回乾爹的話,摔死的。”
呂芳望著稚子般的陳洪,沒有了想說的話。
在過去的數月,他將陳洪打發出京,跟隨陳以勤去執行“清丈田畝,均地於民”國策,一是為了陳洪不在內廷,可以耳旁清靜點,二也是為了讓陳洪跟著去積攢些功德。
功德這玩意,在很多時候是沒有用的,但在要緊的時候,卻能救人一命。
倘若陳洪能如實供述與義子乾兒劉煒之間的勾當,主動礦難內情,交出那些臟銀,呂芳覺得在聖上麵前,為陳洪討個活路不難。
但有些人,就是要錢不要命,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呂芳輕歎了一聲:“火急火燎回了京,一路風塵仆仆的,還沒有見過萬歲爺吧。去洗把臉,換身衣裳,我現在就帶你去見聖上。”
陳洪嚇得一顫:“現、現在就見萬歲爺……”
“兩縣民亂皆因礦難而起,劉煒是你的義子乾兒,甭管死活,你也是在內廷當乾爹,當祖宗的,既然出了事,就該把詳情跟萬歲爺他老人家詳細說說。”
“乾爹……兒子……”陳洪還在遲疑著。
呂芳卻打斷道:“什麼也彆說了,準備見萬歲爺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