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大炮(1 / 2)

不能共存的節日 劉慈欣 36720 字 3個月前

劉慈欣

隨著各大陸資源的枯竭和環境的惡化,世界把目光投向南極洲。南美突然崛起的兩大強國在世界政治格局中取得了與他們在足球場上同樣的地位,使得南極條約成為一紙空文。但人類的理智在另一方麵取得了勝利,全球徹底銷毀核武器的最後進程開始了,隨著全球無核化的實現,人類對南極大陸的爭奪變得安全了一些。

一、新固態

走在這個巨洞中,沈華北如同置身於沒有星光的夜空下的黑暗平原上。腳下,在核爆的高溫中熔化的岩石已經冷卻凝固,但仍有強勁的熱力透過隔熱靴底使腳板出汗。遠處洞壁上還沒有冷卻的部分發著在黑暗中剛能看到的紅光,如同這黑暗平原儘頭的朦朧晨曦。沈華北的左邊走著他的妻子趙文佳,前麵是他們八歲的兒子沈淵,這孩子在笨重的防輻射服中仍蹦蹦跳跳。在他們周圍,是聯合國核查組的人員,他們密封服頭盔上的頭燈在黑暗中射出許多道長長的光柱。

全球核武器的最後銷毀采用兩種方式:拆卸和地下核爆炸。這是位於中國的地下爆炸銷毀點之一。

核查組組長凱文斯基從後麵趕上來,他的頭燈在洞底投下前麵三人晃動的長影子,“沈博士,您怎麼把一家子都帶來了?這裡可不是郊遊的好去處。”

沈華北停下腳步,等著這位俄羅斯物理學家趕上來:“我妻子是銷毀行動指揮中心的地質工程師,至於兒子,我想他喜歡這種地方。”

“我們的兒子總是對怪異和極端的東西著迷。”趙文佳對丈夫說,透過防輻射麵罩,沈華北看到了她臉上憂慮的表情。

小男孩兒在前麵手舞足蹈地說:“這個洞開始時才隻有菜窖那麼大點兒呢,兩次就給炸成這麼大了!想想***的火球像個被埋在地下的娃娃,哭啊叫啊蹬啊踹啊,真的很有趣兒呢!”

沈華北和趙文佳交換了一下眼色,前者麵露微笑,後者臉上的憂慮又加深了一些。

“孩子,這次是八個娃娃!”凱文斯基笑著對沈淵說,然後轉向沈華北:“沈博士,這正是我現在想要同您談的:這次毀銷的是八顆巨浪型潛射導彈的彈頭,每顆當量十萬噸級,這八顆核彈放在一個架子上呈正立方體布置……”

“有什麼問題嗎?”

“起爆前我從監視器中清楚地看到,在這個由核彈頭構成的立方體正中,還有一個白色的球體。”

沈華北再次停住腳步,看著凱文斯基說:“博士,銷毀條約規定了向地下放的東西不能少於多少,好像不禁止多放進去些什麼。既然爆炸的當量用五種觀測方式都核實無誤,其它的事情應該是無所謂的。”

凱文斯基點點頭:“這正是我在爆炸後才提這個問題的原因,隻是出於好奇心。”

“我想您聽說過‘糖衣’吧。”

沈華北的話如同一句咒語,使這巨洞中的一切都僵滯不動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腳步,指向各個方向的頭燈光柱也都不再晃動了。由於談話是通過防輻射服裡的無線電對講係統進行的,遠處的人也都能清楚地聽到沈華北的話。短暫的靜止後,核查組的成員們從各個方向會聚過來,這些不同國籍的人大部分都是核武器研究領域的精英。

“那東西真的存在?”一個美國人盯著沈華北問,後者點點頭。

據傳說,上世紀中葉,在得知中國第一次核試驗完成的消息後,毛**的第一個問題是:“那是核爆炸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問題問得很內行。裂變核彈的關鍵技術是向心壓縮,核彈引爆時,裂變物質被包裹著它的常規炸藥的爆炸力壓縮成一個致密的球體,達到臨界密度而引發劇烈的鏈式反應,產生核爆炸。這一切要在百萬分之一秒內發生,對裂變物質的向心壓縮必須極其精確,向心壓力極微小的不平衡都可能在裂變物質還沒有達到臨界密度前將其炸散,那樣的話所發生的隻是一次普通的化學爆炸。自核武器誕生以來,研究者們用複雜的數學模型設計出各種形狀的壓縮炸藥,近年來,又嘗試用最新技術通過各種手段得到精確的向心壓縮,“糖衣”就是這類技術設想中的一種。

“糖衣”是一種納米材料,它用來在裂變彈中包裹核炸藥,外麵再包裹一層常規炸藥。“糖衣”具有自動平衡分配周圍壓應力的功能,即使外層炸藥爆炸時產生的壓應力不均勻,經過“糖衣”的應力平衡分配,它包裹的核炸藥仍能得到精確的向心壓縮。

沈華北說:“你們看到的由八顆核彈頭圍繞的那個白色球體,是用‘糖衣’包裹的一種合金材料,它將在核爆中受到巨大的向心壓力。這是我們計劃在整個銷毀過程中進行的一項研究,這畢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當核彈全部消失後,短時期內地球上很難再產生這麼大的瞬間壓應力了。在如此巨大的向心壓力下試驗材料會變成什麼,會發生些什麼,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們希望通過這項研究,為‘糖衣’技術在民用領域找到一個光明的前景。”

一位聯合國官員說:“你們應該把石墨包在‘糖衣’中放進去,那樣我們每次爆炸都能得到一大塊鑽石,耗資巨大的核銷毀工程說不定變得有利可圖呢。”

耳機裡聽到幾聲笑,沒有技術背景的官員在這種場合總是受到輕蔑的。“八十萬噸級核爆炸產生的壓力,不知比將石墨轉化為金剛石的壓力大多少個數量級。”有人說。

沈淵清亮的童音突然在大家的耳機中響起:“這大爆炸產生的當然不是金剛石,我告訴你們是什麼吧:是黑洞!一個小小的黑洞!它將把我們都吸進去,把整個地球吸進去!通過它,我們將鑽到一個更漂亮的宇宙中!”

“嗬嗬孩子,那這次核爆炸的壓力又太小了……沈博士,您兒子的小腦袋真的不同尋常!”凱文斯基說,“那麼試驗結果呢?那塊合金變成了什麼?我想你們多半找不到它了吧?”

“我也還不知道呢,我們去看看吧。”沈華北向前指指說。核爆炸使這個巨洞呈規則的球形,因而洞的底麵是一個小盆地,在遠方盆地的正中央,晃動著幾盞頭燈,“那是‘糖衣’試驗項目組的人。”

大家向盆地中央走去,感覺像在走下一道長長的山坡。這時,凱文斯基突然站住了,接著蹲下來把雙手貼著地麵,“地下有振動!”

其他人也感覺到了,“不會是核爆炸誘發的地震吧?”

趙文佳搖搖頭:“銷毀點所在地區的地質結構是經過反複勘測的,絕對不會誘發地震,這振動不是地震,它在爆炸後就出現了,持續不斷直到現在,鄧伊文博士說它與‘糖衣’試驗有關,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隨著他們接近盆地中心,由地層深處傳來的震動漸漸增強,直到使腳底發麻,仿佛大地深處有一個粗糙的巨輪在瘋狂旋轉。當他們來到盆地中心時,那一小群人中有一個站起身來,他就是趙文佳剛才提到的鄧伊文,材料核爆壓縮試驗項目的負責人。

“你手裡拿的什麼?”沈華北指著鄧伊文手中一大團白色的東西問。

“釣魚線,”鄧博士說著,分開圍成一圈蹲在地上的那群人,他們正盯著地上的一個小洞看,那個洞出現在熔化後又凝結的岩石表麵,直徑約十厘米,呈很規則的圓形,邊緣十分光滑,像鑽機打的孔,鄭伊文手中的釣魚線正源源不斷地向洞中放下去,“瞧,已經放了一萬多米了,還遠沒到底兒呢。經雷達探測,這洞已有三萬多米深,還在不斷延長。”

“它是怎麼來的?”有人問。

“那塊被壓縮後的試驗合金鑽出來的,它沉到地層中去了,就像石塊在海麵上沉下去一樣,這震動就是它穿過致密的地層時傳上來的。”

“哦天啊,這可真是奇跡!”凱文斯基驚歎說,“我還以認那塊合金將不過是被核爆的高溫蒸發掉呢。”

鄭伊文說:“如果沒有包裹‘糖衣’的話會是那樣的結果,但這次它還沒來得及被蒸發,就被‘糖衣’焦聚的向心壓力壓縮成一種新的物質形態,叫超固態比較合適,但物理學中已經有了這個名稱,我們就叫它新固態吧。”

“您是說,這東西的比重與地層的比重相比,就如同石塊與水的比重相比?”

“比那要大得多,石塊在水中下沉主要是因為水是液體,水結冰後比重變化不大,但放在上麵的石塊就沉不下去。現在新固態物質竟然在固態的岩石中下沉,可見它的密度是多麼驚人!”

“您是說它成了中子星物質?”

鄭伊文搖搖頭:“我們現在還沒有精確測定,但可以肯定它的密度比中子星的簡並態物質小得多,這從它的下沉速度就可以看出來。如果真是一塊中子星物質,那麼它在地層中的下沉將如同隕石墜入大氣層一樣塊,那會引起火山爆發和大地震。它是介於普通固態和簡並態之間的一種物質形態。”

“它會一直沉到地心嗎?”沈淵問。

“也許會吧,孩子,因為在下沉到一定深度後,地層物質將變成液態的,那將更有利於它的下沉!”

“真好玩兒真好玩!”

在人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個洞上的時候,沈華北一家三口悄悄地離開了人群,遠遠地走到黑暗之中。除了腳下地麵的震動外,這裡很靜,他們頭燈的光柱照不了多遠就溶於黑暗中,仿佛他們隻是無際虛空中三個抽象的存在。他們把對講係統調到私人頻道,在這裡,小沈淵將做出一個決定一生的選擇:是跟爸爸還是跟媽媽。

沈淵的父母麵臨著一個比離婚更糟的處境:他的爸爸現在已是血癌晚期。沈華北不知道他的病是否與所從事的核科學研究有關,但可以肯定自己已活不過半年了。幸運的是人體冬眠技術已經成熟,他將在冬眠中等待治愈血癌的技術出現。沈淵可以和父親一起冬眠,然後再一同醒來,也可以同媽媽一起繼續生活。從各方麵考慮,顯然後者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但孩子傾向於同爸爸一起到未來去,現在沈華北和趙文佳再次試圖說服他。

“媽媽,我和你留下來,不同爸爸去睡覺了!”沈淵說。

“你改變主意了?!”趙文佳驚喜地問。

“是的,我覺得不一定非要去未來,現在就很好玩兒,比如剛才那個沉到地心去的東西,多好玩兒!”

“你決定了?”沈華北問,趙文佳瞪了他一眼,顯然怕孩子又改變主意。

“當然!我去看那個洞了……”小沈淵說著向遠處那頭燈晃動的盆地中心跑去。

趙文佳看著孩子的背影,憂慮地說:“我不知道能不能帶好他,這孩子太像你了,整日生活在自己的夢中,也許未來真的更適合他。”

沈華北扶著妻子的雙肩說:“誰也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再說像我有什麼不好,總要有愛做夢的那一類人。”

“生活在夢中沒什麼可怕,我就是因為這個愛上你的,但你難道沒有發現這孩子的另一麵?他在學校竟然同時當上了兩個班的班長!”

“這我也是剛知道,真不明白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的權力欲像刀子一樣鋒利,而且不乏實現它的能力和手段,這與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這兩種性格怎麼可能融為一體呢?”

“我更擔心的是這種融合將來會發生什麼?”

這時孩子的身影已完全溶入遠方那一群頭燈中,他們將目光收回,都關掉頭燈,將自己完全溶入黑暗中。

沈華北說:“不管怎樣,生活還得繼續。我所等待的技術,也許在明年就能出現,也許要等上一個世紀,也許……永遠也不會出現。你再活四十年沒有問題,一定要答應我一個請求:如果四十年後那項技術還沒出現,也一定要讓我蘇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萬不要讓這一彆成為永彆。”

黑暗中趙文佳淒涼地笑笑:“到未來去見一個老太婆妻子和一個比你大十歲的兒子?不過,像你說的,生活還得繼續。”

他們就在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渡過了在一起的最後時光。明天,沈華北將進入無夢的長眠,趙文佳將和他們那個生活在夢中的孩子一起,繼續沿著莫測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二、蘇醒

他用了一整天時間才真正醒來,意識初萌時,世界在他的眼中隻是一團白霧,十個小時後這白霧中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過了十個小時,他才辯認出那些影子是醫生和護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沒有時間感的,所以沈華北這時絕對肯定自己的冬眠時間僅是這模糊的一天,他認定冬眠維持係統在自己剛失去知覺後就出了故障。視力進一步恢複後,他打量了一下這間病房,很普通的白色牆壁,安在側壁上的燈發出柔和的光芒,形狀看上去也很熟悉,這些似乎證實了他的感覺。但接下來他知道自己錯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發出明亮的藍光,並浮現出醒目的白字:

您好!承擔您冬眠服務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於2089年破產,您的冬眠服務已全部移交綠雲公司,您現在的冬眠編號是WS368200402—118,並享有與大地公司所簽定合同中的全部權利。您已經完成全部治療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蘇醒前被治愈,請接受綠雲公司對您獲得新生的祝賀。

您的冬眠時間為74年5個月7天零13小時,預付費用沒有超支。

現在是2125年4月16日,歡迎您來到我們的時代。

又過了三個小時他才漸漸恢複聽力,並能夠開口說話,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後,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妻子和兒子呢?”

站在床邊的那位瘦高的女醫生遞給他一張折疊的白紙:“沈先生,這是您妻子給您的信。”

我們那時已經很少有人用紙寫信了……沈華北沒把這話說出來,隻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醫生一眼,但當他用還有些麻木的雙手展開那張紙後,得到了自己跨越時間的第二個證據:紙麵一片空白,接著發出了藍熒熒的光,字跡自上而下顯示出來,很快鋪滿了紙麵。他在進入冬眠前曾無數次想像過醒來後妻子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但這封信的內容超出了他最怪異的想像:

親愛的,你正處於危險中!(大字體)

看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給你這封信的是郭醫生,她是一個你可以信賴的人,也許是這個世界上你惟一可以信賴的人,一切聽她的安排。

請原諒我違背了諾言,沒有在四十年後蘇醒你。我們的淵兒已成為一個你無法想像的人,乾了你無法想像的事,做為他的母親我不知如何麵對你,我傷透了心,已過去的一生對於我毫無意義,你保重吧。

“我兒子呢?沈淵呢?!”沈華北吃力地支起上身問。

“他五年前就死了。”醫生的回答極其冷酷,絲毫不顧及這消息帶給這位父親的剌痛,接著她似乎多少覺察到這一點,安慰說:“您兒子也活了七十八歲。”

郭醫生掏出一張卡片遞給沈華北:“這是你的新身份卡,裡麵存貯的信息都在剛才那封信上。”

沈華北翻來覆去地看那張紙,上麵除了趙文佳那封簡短的信外什麼都沒有,當他翻動紙張時,折皺的部分會發出水樣的波紋,很像用手指按壓他的時代的液晶顯示器時發生的現象。郭醫生伸手拿過那張紙,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紙上的顯示被翻過一頁,出現了一個表格。

“對不起,真正意義上的紙張已經不存在了。”

沈華北抬頭不解地看著她。

“因為森林已經不存在了。”她聳聳肩說,然後逐項指著表格上的內容:“你現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於2097年,父母雙亡,也沒有任何親屬,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現在的居住地在這裡——這是寧夏一個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會引人注意……不過你去那裡之前需要整容……千萬不要與人談起你兒子,更不要表現出對他的興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淵的父親!”

郭醫生直起身來,冷冷地說:“如果你到外麵去這樣宣布,那你的冬眠和剛剛完成的治療就全無意義了,你活不過一個小時。”

“到底發生了什麼?!”

醫生笑笑:“這個世界上大概隻有你不知道……好了,我們要抓緊時間,你先下床練習行走吧,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

沈華北還想問什麼,突然響起了震耳的撞門聲,門被撞開後,有六七個人衝了進來,圍在他的床邊。這些人年齡各異,衣著也不相同,他們的共同點是都有一頂奇怪的帽子,或戴在頭上或拿在手中,這種帽子有齊肩寬的圓沿,很像過去農民戴的草帽;他們的另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戴著一個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進屋後已經把它從嘴上扯了下來。這些人齊盯著沈華北,臉色陰沉。

“這就是沈淵的父親嗎?”問話的人看上去是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著長長的白胡須,像是有八十多歲了,不等醫生回答,他朝周圍的人點點頭,“很像他兒子。醫生,您已經儘到了對這個病人的責任,現在他屬於我們了。”

“你們是怎麼知道他在這兒的?”郭醫生冷靜地問。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護士說:“我,是我告訴他們的。”

“你出賣病人?!”郭醫生轉身憤怒地盯著她。

“我很高興這樣做。”護士說,她那秀麗的臉龐被獰笑扭曲了。

一個年輕人揪住沈華北的衣服把他從床上拖了下來,冬眠帶來的虛弱使他癱在地上,一個姑娘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頭幾乎紮進他的肚子裡,劇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蝦似地弓起身體,那個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像豎一根竹杆似地想讓他站住,看到不行後一鬆手,他又仰麵摔倒在地,後腦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聽到有人說:

“真好,那個雜種欠這個社會的,總算能夠部分償還了。”

“你們是誰?”沈華北無力地問,他在那些人的腳中間仰視著他們,好像在看著一群凶惡的巨人。

“你至少應該知道我,”老者冷笑著說,從下麵向上看去,他的臉十分怪異,讓沈華北膽寒,“我是鄧伊文的兒子,鄧洋。”

這個熟悉的名字使沈華北心裡一動,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褲腳,激動地喊道:“我和你父親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兒子還是同班同學,你不記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時……”

“放開你的臟爪子!”鄧洋吼道。

那個拖他下床的人蹲下來,把凶悍的臉湊近沈華北說:“聽著小子,冬眠的年頭兒是不算歲數的,他現在是你的長輩,你要表現出對長輩的尊敬。”

“要是沈淵活到現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鄧洋大聲說,引起了一陣哄笑,接著他挨個指著周圍的人向他介紹:“在這個小夥子四歲時,他的父母同時死於中部斷裂災難;這姑娘的父母也同時在螺栓失落災難中遇難,當時她還不到兩歲;這幾位,在得知用畢生的財富進行的投資化為烏有時,有的自殺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於我,被那個雜種誘騙,把自己的青春和才華都扔到那個該死的工程中,現在得到的隻是世人的唾罵!”

躺在地板上的沈華北迷惑地搖著頭,表示他聽不懂。

“你麵對的是一個法庭,一個由南極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組成的法庭!儘管這個國家的每個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們要獨享這種懲罰的快感。真正的法庭當然沒有這麼簡單,事實上比你們那時還要複雜的多,所以我們才不會把你送到那裡去,讓他們和那些律師扯一年淡之後宣布你無罪,就像他們對你兒子那樣。我們會讓你得到真正的審判,當一小時後這個審判執行時,你會發現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於白血病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

周圍的人又齊聲獰笑起來。接著有兩個人架起沈華北的雙臂把他向門外拖去,他的雙腿無力地拖在地板上,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沈先生,我已經儘力了。”在他被拖出門前,郭醫生在後麵說,他想回頭再看看她,看看這個被妻子稱為他在這個冷酷時代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這種被拖著的姿式使他無力回頭,隻聽到她又說:“其實,你不必太沮喪,在這個時代,活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他被拖出門後,聽到醫生在喊:“快把門關上,把空淨器開大,你要把我們嗆死嗎?!”聽她的口氣,顯然不再關心他的命運。

出門後,他才明白醫生最後那句話的意思:空氣中有一種剌鼻的味道,讓人難以呼吸。他被拖著走過醫院的走廊,出了大門後,那兩個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著走。來到外麵後他如釋重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鮮空氣,而是比醫院大樓內更汙濁更嗆人的氣體,他的肺裡火辣辣的,爆發出持續不斷的劇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時,聽到旁邊有人說:“給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執行前他就會完蛋。”接著有人給他的口鼻罩上了一個東西,雖然隻是一種怪味代替了另一種,他至少可以順暢地呼吸了。又聽到有人說:“防護帽就不用給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這段時間裡,紫外線什麼的不會導致第二次白血病的。”這話又引起了其他的人一陣怪笑。當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淚的雙眼視野清晰後,便抬起頭來第一次打量未來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們都戴著被稱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護帽的大草帽,他還注意到,雖然天氣很熱,但人們穿得都很嚴實,沒有人露出皮膚。接著他看到了周圍的世界,這裡仿佛處於一個深深的峽穀中,這峽穀是由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構成的,說高聳入雲一點都不誇張,這些高樓全都伸進半空中的灰雲裡,在狹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陽呈一團模糊的光暈在灰雲後出現,那光暈移動著黑色的煙紋,他這才知道這遮蓋天空的不是雲而是煙塵。

“一個偉大的時代,不是嗎?”鄧洋說,他的那些同夥又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他被架著向不遠處的一輛汽車走去,形狀有些變化,但他肯定那是汽車,大小同過去的小客車一樣,能坐下這幾個人。接著有兩個人超過了他們,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他們戴著頭盔,身上的裝束與過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沈華北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身份,並衝他們大喊起來:

“救命!我被綁架了!救命!!”

那兩個警察猛地回頭,跑過來打量著沈華北,看了看他的病號服,又看了看他光著的雙腳,其中一個問:“您是剛蘇醒的冬眠人吧?”

沈華北無力地點點頭:“他們綁架我……”

另一名警察對他點點頭說:“先生,這種事情是經常發生的,這一時期蘇醒的冬眠人數量很多,為安置你們占用了大量的社會保障資源,因而你們經常受到仇視和攻擊。”

“好像不是這麼回事……”沈華北說,但那警察揮手打斷了他。

“先生,您現在安全了。”然後那名警察轉向鄧洋一夥人,“這位先生顯然還需要繼續治療,你們中的兩個人送他回醫院,這位警官將一同去了解情況,我同時通知你們,你們七個人已經因綁架罪被逮捕。”說著他抬起手腕對著上麵的對講機呼叫支援。

鄧洋衝過去製止他:“等一下警官,我們不是那些迫害冬眠人的暴徒,你們看看這個人,不麵熟嗎?”

兩個警察仔細地盯著沈華北看,還短暫地摘下他的呼吸膜以更好地辯認,“他……好像是米西西!”

“不是米西西,他是沈淵的父親!”

兩個警察瞪大雙眼在鄧洋和沈華北之間來回看著,像是見了鬼。中部斷裂災難留下的孤兒把他們拉到一邊低聲說著,這過程中兩個警察不時抬頭朝沈華北這邊看看,每次的目光都有變化,在最後一次朝這邊投來的目光中,沈華北絕望地讀出這些人已是鄧洋一夥的同謀了。

兩個警察走過來,沒有朝沈華北看一眼,其中一位警惕地環視四周做放哨狀,另一名徑直走到鄧洋麵前說,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就當沒看見吧,千萬不要讓公眾注意到他,否則會引起一場騷亂的。”

讓沈華北恐懼的不僅僅是警察話中的內容,還有他說這話時的樣子,他顯然不在乎讓沈華北聽到這些,好像他隻是一件放在旁邊的沒有生命的物件。

那些人把沈華北塞進汽車,他們也都上了車,在車開的同時車窗的玻璃都變得不透明了,車是自動駕駛的,沒有司機,前麵也看不到可以手動的操縱杆件。一路上車裡沒有人說話,僅僅是為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華北隨口問:

“誰是米西西?”

“一個電影明星,”坐在他旁邊的螺栓失落災難留下的孤女說,“因扮演你兒子而出名,沈淵和外星撒旦是目前影視媒體上出現最多的兩個大反派角色。”

沈華北不安地挪挪身體,與她拉開一條縫,這時他的手臂無意間觸碰了車窗下的一個按鈕,窗玻璃立刻變得透明了。他向外看去,發現這輛車正行駛在一座巨大而複雜的環狀立交橋上,橋上擠滿了汽車,車與車的間距隻有不到兩米的樣子。這景象令人恐懼之處是:這時並不是處於塞車狀態,就在這塞車時才有的間距下,所有的車輛都在高速行駛,時速可能超過了每小時一百公裡!這使得整個立交橋像一個由汽車構成的瘋狂大轉盤。他們所在的這輛車正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衝向一個叉路口,在這輛車就要撞入另一條車流時,車流中正好有一個空檔在迎接它,這種空檔以令人難以覺察的速度在叉路口不斷出現,使兩條湍急的車流無縫地合為一體。沈華北早就注意到車是自動駕駛的,人工智能已把公路的利用率發揮到極限。

後麵有人伸手又把玻璃調暗了。

“你們真想在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殺死我嗎?”沈華北問。

坐在前排的鄧洋回頭看了他一眼,懶洋洋地說:“那我就簡單地給你講講吧。”

三、南極庭院

“想象力豐富的人在現實中往往手無縛雞之力,相反,那些把握曆史走向的現實中的強者,大多隻有一個想象力貧乏的大腦,你兒子,是曆史上少有的把這兩者合為一體的人。在大多數時間,現實隻是他幻想海洋中的一個小小的孤島,但如果他願意,可能隨時把自己的世界翻轉過來,使幻想成為小島而現實成為海洋,在這兩個海洋中他都是最出色的水手……”

“我了解自己的兒子,你不必在這上麵浪費時間。”沈華北打斷鄧洋說。

“但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沈淵在現實中爬到了多高的位置,擁有了多大的權力,這使他有能力把自己最變態的狂想變成現實。可惜,社會沒有及早發現這個危險。也許曆史上曾有過他這樣的人,但都像擦過地球的小行星一樣,沒能在這個世界上釋放自己的能量就消失在茫茫太空中,不幸的是,曆史給了你兒子用變態狂想製造災難的機會。”

“在你進入冬眠後的第五年,世界對南極大陸的爭奪有了一個初步結果:這個大陸被確定為全球共同開發的區域,但各個大國都為自己爭得了大麵積的專屬經濟區。儘早使自己在南極大陸的經濟區繁榮起來,並儘快開發那裡的資源,是各大國擺脫因環境問題和資源枯竭而帶來的經濟衰退的唯一希望,‘未來在地球頂上’成為當時儘人皆知的口號。”

“就在這時,你兒子提出了那個瘋狂設想,聲稱這個設想的實現將使南極大陸變為這個國家的庭院,那時從北京去南極將比從北京去天津還方便。這不是比喻,是真的,旅行的時間要比去天津的短,消耗的能源和造成的汙染都比去天津的少。那次著名的電視演講開始時,全國觀眾都笑成一團,像在看滑稽劇,但他們很快安靜下來,因為他們發現這個設想真的能行!這就是南極庭院設想,後來根據它開始了災難性的南極庭院工程。”

說到這裡,鄧洋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接著說呀,南極庭院的設想是什麼?”沈華北催促道。

“你會知道的。”鄧洋冷冷地說。

“那你至少可以告訴我,我與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因為你是沈淵的父親,這不是很簡單嗎?”

“現在又盛行血統論了?”

“當然沒有,但你兒子的無數次表白使血統論適合你們。當他變得舉世聞名時,就真誠地宣稱他思想和人格的絕大部分是在八歲前從父親那裡形成的,以後的歲月不過是進行一些知識細節方麵的補充而已。他還聲明,南極庭院設想的最初創造者也是父親。”

“什麼?!我?南極……庭院?!這簡直是……”

“再聽我說完最後一點:你還為南極庭院工程提供了技術基礎。”

“你指的什麼?!”

“當然是新固態材料,沒有它,南極庭院設想隻是一個夢囈,而有了它,這個變態的狂想立刻變得現實了。”

沈華北困惑地搖搖頭,他實在想像不出,那超高密度的新固態材料如何能把南極大陸變成這個國家的庭院。

這時車停了。

四、地獄之門

下車後,沈華北迎麵看到一座奇怪的小山,山體呈單一鐵鏽色,光禿禿的看不到一棵草。鄧洋向小山一偏頭說:“這是一座鐵山,”看到沈華北驚奇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就是一大塊鐵。”沈華北舉目四望,發現這樣的鐵山在附近還有幾座,它們以怪異的色彩突兀在出現在這廣闊的平原上,使這裡有一種異域的景色。

沈華北這時已恢複到可以行走,他腳步蹣跚地隨著這夥人走向遠處一座高大的建築物,那個建築物呈一個完美的圓柱形,有上百米高,表麵光滑一體,沒有任何開口。他們走近後,看到一扇沉重的鐵門轟隆隆地向一邊滑開,露出一個入口,一行人走了進去,門在他們身後密實地關上了。

在暗弱的燈光下,沈華北看到他們身處一個像是密封艙的地方,光滑的白色牆壁上掛著一長排像太空服一樣的密封裝,人們各自從牆上取下一套密封裝穿了起來,在兩個人的幫助下他也開始穿上其中的一件。在這過程中他四下打量,看到對麵還有一扇緊閉的密封門,門上亮著一盞紅燈,紅燈旁邊有一個發光的數碼顯示,他看出顯示的是大氣壓值。當他那沉重的頭盔被旋緊後,在麵罩的右上角出現一塊透明的液晶顯示區,顯示出飛快變化的數字和圖形,他隻看出那是這套密封服內部各個係統的自檢情況。接著,他聽到外麵響起低沉的嗡嗡聲,像是什麼設備啟動了,然後注意到對麵那扇門上方顯示的大氣壓值在迅速減小,在大約三分鐘後減到零,旁邊的紅燈轉換為綠燈,門開了,露出這個密封建築物黑洞洞的內部。沈華北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這是一個由大氣區域進入真空區域的過渡艙,如此說來,這個巨大圓柱體的內部是真空的。

一行人走進了那個入口,門又在後麵關上了,他們身處濃濃的黑暗之中,有幾個人密封服頭盔上的燈亮了,黑暗中出現幾道光柱,但照不了多遠。一種熟悉的感覺出現了,沈華北不由打了個寒戰,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向前走。”他的耳機中響起了鄧洋的聲音,頭燈的光暈在前方照出了一座小橋,不到一米寬,另一頭伸進黑暗中,所以看不清有多長,橋下漆黑一片。沈華北邁著顫抖的雙腿走上了小橋,密封服沉重的靴子踏在薄鐵板橋麵上發出空洞的聲響,他走出幾米,回過頭來想看看後麵的人是否跟上來了,這時所有人的頭燈同時滅了,黑暗吞沒了一切。但這隻持續了幾秒鐘,小橋的下麵突然出現了藍色的亮光。沈華北回頭看,隻有他上了橋,其他人都擠在橋邊看著他,在從下向上照的藍光中,他們像一群幽靈。他扶著橋邊的欄杆向下看去,幾乎使血液凝固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站在一口深井上。

這口井的直徑約十米,井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環繞光圈,在黑暗中標示出深井的存在。他此時正站在橫過井口的小橋的正中央,從這裡看去,井深不見底,井壁上無數的光圈漸漸縮小,直至成為一點,他仿佛在伏視著一個發著藍光的大靶標。

“現在開始執行審判,去償還你兒子欠下的一切吧!”鄧洋大聲說,然後用手轉動安裝在橋頭的一個轉輪,嘴裡念念有詞:“為了我被濫用的青春和才華……”小橋傾斜了一個角度,沈華北抓住另一麵的欄杆努力使自己站穩。

接著鄧洋把轉輪讓給了中部斷裂災難留下的孤兒,後者也用力轉了一下:“為了我被熔化的爸爸媽媽……”小橋傾斜的角度又增加了一些。

轉輪又傳到螺栓失落災難留下的孤女手中,姑娘怒視著沈華北用力轉動轉輪:“為了我被蒸發的爸爸媽媽……”

因失去所有財富而自殺未遂者從螺栓失落災難留下的孤女手中搶過轉輪:“為了我的錢、我的勞斯萊斯和林肯車、我的海濱彆墅的和遊泳池、為了我那被毀的生活,還有我那在寒冷的街頭排隊領救濟的妻兒……”小橋已經轉動了九十度,沈華北此時隻能用手抓著上麵的欄杆坐在下麵的欄杆上。

因失去所有財富而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也撲過來同因失去所有財富而自殺未遂者一起轉動轉輪,他的病顯然還沒好利索,沒說什麼,隻是對著下麵的深井笑。小橋完全傾覆了,沈華北雙手抓著欄杆倒吊在深井上方。

這時的他並沒有多少恐懼,望著腳下深不見底的地獄之門,自己不算長的一生閃電般地掠過腦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灰色的,在那些時光中記不起多少快樂和幸福;走向社會後,他在學術上取得了成功,發明了“糖衣”技術,但這並沒有使生活接納他;他在人際關係的蛛網中掙紮,卻被越纏越緊,他從未真正體驗過愛情,婚姻隻是不得已而為之;當他打定主意永遠不要孩子時,孩子來到了人世……他是一個生活在自己思想和夢想世界中的人,一個令大多數人討厭的另類,從來不可能真正地溶入人群,他的生活是永遠的離群索居,永遠的逆水行舟,他曾寄希望於未來,但這就是未來了:已去世的妻子、已成為人類公敵的兒子、被汙染的城市、這些充滿變態仇恨的人……這一切已使他對這個時代和自己的生活心灰意冷。本來他還打定主意,要在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現在這也無關緊要了,他是一個累極了的行者,唯一渴望的解脫。

在井邊那群人的歡呼聲中,沈華北鬆開了雙手,向那發著藍光的命運的靶標墜下去。

他閉著眼睛沉浸的墜落的失重中,身體仿佛變得透明,一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已離他而去。在這生命的最後幾秒鐘,他的腦海中突然響起了一首歌,這是父親教他的一首古老的蘇聯歌曲,在他冬眠前的時代已沒有人會唱了,後來他做為訪問學者到莫斯科去,在那裡希望找到知音,但這首歌在俄羅斯也失傳了,所以這成了他自己的歌。在到達井底之前他也隻能在心裡吟唱一兩個音符,但他相信,當自己的靈魂最後離開軀體時,這首歌會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的……不知不覺中,這首旋律緩慢的歌已在他的心中唱出了一半,時間過去了好長,這時意識猛然警醒,他睜開雙眼,看到自己在不停地飛快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藍色光環。

墜落仍在繼續。

“哈哈哈哈……”他的耳機中響起了鄧洋的狂笑聲,“快死的人,感覺很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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