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腳步下轉過身來,微笑著回答他:“那我們就還在這裡見麵!”
時光之二
婚姻使他進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徹底改變生活的是孩子,自從孩子出生後,生活的列車突然由慢車變成特快,越過一個又一個沿途車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趕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閉上雙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顧自睡去。但同許多在火車上睡覺的旅客一樣,心靈深處的一個小小的時鐘仍在走動,使他在到達目的地前的一分鐘醒來。
這天深夜,妻兒都已睡熟,他難以入睡,一種神秘的衝動使他披衣來到陽台上。他仰望著在城市的光霧中暗淡了許多的星空,在尋找著,找什麼呢?好一會兒他才在心裡回答自己:找天狼星。這時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七年已經過去,現在,距他和她相約的那個日子隻有兩天了。
天狼星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路麵很滑,最後一段路出租車不能走了,他隻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雲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質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實上,她赴約的可能性為零,理由很簡單:天狼星不可能像17年前的太陽那樣閃爍。在這7年裡,他涉獵了大量的天文學和天體物理學知識,7年前那個發現的可笑讓他無地自容,她沒有當場嘲笑,也讓他感激萬分。現在想想,她當時那種認真的樣子,不過是一種得體的禮貌而已,7年間他曾無數次回味分彆時她的那句諾言,越來越從中體會出一種調侃的意味……隨著天文觀測向太空軌道的轉移,思雲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裡的建築變成了渡假彆墅,在這個季節已空無一人,他到那兒去乾什麼?想到這裡他停下了腳步,這7年的歲月顯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當年那樣輕鬆地登山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了返回的念頭,繼續向前走。
在這人生過半之際,就讓自己最後追一次夢吧。
所以,當他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時,真以為是幻覺。天文台舊址前的那個穿著白色風衣的身影與積雪的山地背景融為一體,最初很難分辯,但她看到他時就向這邊跑過來,這使他遠遠看到了那片飛過雪地的羽毛。他隻是呆立著,一直等她跑到麵前。她喘息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到,除了長發換成短發,她沒變太多,7年不是太長的時間,對於恒星的一生來說連彈指一揮間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恒星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醫生,我本來不抱希望能見到您,我來隻是為了履行一個諾言,或者說滿足一個心願。”
“我也是。”他點點頭。
“我甚至,甚至差點錯過了觀測時間,但我沒有真正忘記這事,隻是把它放到記憶中一個很深的地方,在幾天前的一個深夜裡,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點點頭。
他們沉默了,隻聽到陣陣鬆濤聲在山間回蕩。
“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他終於問道,聲音微微發顫。
她點點頭:“閃爍波形與17年前太陽那次和7年前人馬座α星那次精確重疊,一模一樣,閃爍發生的時間也很精確。這是孔子三號太空望遠鏡的觀測結果,不會有錯的。”
他們又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鬆濤聲在起伏轟響,他覺得這聲音已從群山間盤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間,仿佛是宇宙間的某種力量在進行著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打了個寒顫。她顯然也有同樣的感覺,打破沉默,似乎隻是為了擺脫這種恐懼。
“但這種事情,這種已超出了所有現有理論的怪異,要想讓科學界嚴肅地麵對它,還需要更多的觀測和證據。”
他說:“我知道,下一個可觀測的恒星是……”
“本來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觀測,但五年前該星的亮度急劇減弱到可測值以下,可能是漂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際塵埃所致,這樣,下一次隻能觀測天鷹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遠?”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陽閃爍信號剛剛到達那顆恒星。”
“這就是說,還要再等將近17年?”
她緩緩地點點頭:“人生苦短啊。”
她最後這句話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什麼東西,他那被冬風吹得發乾的雙眼突然有些濕潤:“是啊,人生苦短。”
她說:“但我們至少還有時間再這樣相約一次。”
這話使他猛地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她,難道又要分彆17年?!
“請您原諒,我現在心裡很亂,我需要時間思考。”她拂開被風吹到額前的短發說,然後看透了他的心思,動人地笑了起來,“當然,我給您我的電話和郵箱,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以後常聯係。”
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仿佛飄渺大洋上的航船終於看到了岸邊的燈塔,心中充滿了一種難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著搖搖頭,指指後麵的圓頂渡假彆墅:“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兒,彆擔心,這裡有電,還有一戶很好的人家,是常駐山裡的護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靜,很長時間的安靜。”
他們很快分手,他沿著積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雲山的頂峰上久久地目送著他,他們都準備好了這17年的等待。
時光之三
在第三次從思雲山返回後,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儘頭,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沒有多少個17年了,宇宙的廣漠使光都慢得像蝸牛,生命更是灰塵般微不足道。
在這17年的頭5年裡他和她保持著聯係,他們互通電子郵件,有時也打電話,但從未見過麵,她居住在另一個很遠的城市。以後,他們各自都走向人生的巔峰,他成為著名腦醫學專家和這個大醫院的院長,她則成為國家科學院院土。他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來,同時他明白,同一個已取得學術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學家,過多地談論那件把他們聯係在一起的神話般的事件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和她相互間的聯係漸漸少了,到17年過完一半時,這聯係完全斷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們之間還有一個不可能中斷的紐帶,那就是在廣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們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達。
河鼓二星
他和她在思雲山主峰見麵時正是深夜,雙方都想早來些以免讓對方等自己,所以都在淩晨3點多攀上山來。他們各自的飛行車都能輕而易舉地到達山頂,但兩人都不不約而同地把車停在山腳下,徒步走上山來,顯然都想找回過去的感覺。
自從十年前被劃為自然保護區後,思雲山成了這世界上少有的越來越荒涼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渡假彆墅已成為一片被藤蔓覆蓋的廢墟,他和她就在這星光下的廢墟間相見。他最近還在電視上見過她,所以已熟悉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但今夜沒有月亮,無論怎樣想象,他都覺得麵前的她還是34年前那個月光中的少女,她的雙眸映著星光,讓他的心溶化在往昔的感覺中。
她說:“我們先不要談河鼓二好嗎?這幾年我在主持一個研究項目,就是觀測恒星間A類閃爍的傳遞。”
“嗬,我一直以為你不敢觸及這個發現,或乾脆把它忘了呢。”
“怎麼會呢?真實的存在就應該去正視,其實就是經典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描述的宇宙,其離奇和怪異已經不可思議了……這幾年的觀測發現,A類閃爍的傳遞是恒星間的一種普遍現象,每時每刻都有無數顆恒星在發生初始的A類閃爍,周圍的恒星再把這個閃爍傳遞開去,任何一顆恒星都可能成為初始閃爍的產生者或其它恒星閃爍的傳遞者,所以整個星際看起來很像是雨中泛起無數圈漣漪的池塘……怎麼,你並不感到吃驚?”
“我隻是感到不解:僅觀測了四顆恒星的閃爍傳遞就用了三十多年,你們怎麼可能……”
“你是個十分聰明的人,應該能想到一個辦法。”
“我想……是不是這樣:尋找一些相互之間相距很近的恒星來觀測,比如兩顆恒星A和B,它們距地球都有一萬光年,但它們之相相距僅5光年,這樣你們就能用5年時間觀察到它們一萬年前的一次閃爍傳遞。”
“你真的是聰明人!銀河係內有上千億顆恒星,可以找到相當數量的這類恒星對。”
他笑了笑,並像34年前一樣,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他說著,打開背上山來的一個旅行包,拿出一個很奇怪的東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團胡亂團起的漁網,對著天空時,透過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斷斷續續的星光。他打開手電,她看到那東西是由無數米粒大小的小球組成的,每個小球都伸出數目不等的幾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細杆與其它小球相連,構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網架係統。他關上手電,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網架底座上的一個開關,網架中突然充滿了快速移動的光點,令人眼花繚亂,她仿佛在看著一個裝進了幾萬隻熒火蟲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細看,她發現光點最初都是由某一個小球發出,然後向周圍的小球傳遞,每時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發出原始光點,或傳遞彆的小球發出的光點,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個比喻:雨中的池塘。
“這是恒星閃爍傳遞模型嗎?!啊,真美,難道……你已經預見到這一切?!”
“我確實猜測恒星閃爍傳遞是宇宙間的一種普遍現象,當然是僅憑直覺。但這個東西不是恒星閃爍傳遞模型。我們院裡有一個腦科學研究項目,用三維全息分子顯微定位技術,研究大腦神經元之間的信號傳遞,這就是一小部分右腦皮層的神經元信號傳遞模型,當然隻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她著迷地盯著這個星光竄動的球體:“這就是意識嗎?”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組合產生了計算機的運算能力一樣,意識也隻是由巨量的簡單連接產生的,這些神經元間的簡單連接聚集到一個巨大的數量,就產生了意識,換句話說,意識,就是超巨量的節點間的信號傳遞。”
他們默默地注視著這個星光燦爛的大腦模型,在他們周圍的宇宙深淵中,飄浮著銀河係的千億顆恒星,和銀河係外的千億個恒星係,在這無數的恒星之間,無數的A類閃爍正在傳遞。
她輕聲說:“天快亮了,我們等著看日出吧。”
於是他們靠著一堵斷牆坐下來,看著放在前麵的大腦模型,那閃閃的熒光有一種強烈的催眠作用,她漸漸睡著了。
思想者
她逆著一條蒼茫的灰色大河飛行,這是時光之河,她在飛向時間的源頭,群星像寒冷的冰磧漂浮在太空中。她飛得很快,撲動一下雙翅就越過上億年時光。宇宙在縮小,群星在會聚,背景輻射在劇增,百億年過去了,群星的冰磧開始在能量之海中溶化,很快消散為自由的粒子,後來粒子也變為純能。太空開始發光,最初是暗紅色,她仿佛潛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後來光芒急劇增強,由暗紅變成桔黃,再變為剌目的純藍,她似乎在一個巨大的霓虹燈管中飛行,物質粒子已完全溶解於能量之海中。透過這炫目的空間,她看到宇宙的邊界球麵如巨掌般收攏,她懸浮在這已收縮到隻有一間大廳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著奇點的來臨。終於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點中了。
一陣寒意襲來,她發現自己站立在廣闊的白色平原上,上麵是無限廣闊的黑色虛空。看看腳下,地麵是純白色的,覆蓋著一層濕滑的透明膠液。她向前走,來到一條鮮紅的河流邊,河麵覆蓋著一層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紅色的河水在膜下湧動。她離開大地飛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遠處分了叉,還有許多條樹枝狀的血河,構成了一個複雜的河網。再上升,血河細化為白色大地上的血絲,而大地仍是一望無際。她向前飛去,前麵出現了一片黑色的海洋,飛到海洋上空時她才發現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為它深而完全透明,廣闊海底的山脈曆曆在目,這些水晶狀的山脈呈放射狀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邊……她拚命上升,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再次向下看,這時整個宇宙已一覽無遺。
這宇宙是一隻靜靜地看著她的巨大的眼睛。
……
她猛地醒來,額頭濕濕的,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他沒睡,一直在身邊默默地看著她,他們前麵的草地上,大腦模型已耗完了電池,穿行於其中的星光熄滅了。
在他們上方,星空依舊。
“‘他’在想什麼?”她突然問。
“現在嗎?”
“在這34年裡。”
“源於太陽的那次閃爍可能隻是一次原始的神經元衝動,這種衝動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點起的微小漣漪,轉瞬即逝,隻有傳遍全宇宙的衝動才能成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們耗儘了一生時光,隻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覺不到的瞬間衝動?”她迷茫地說,仿佛仍在夢中。
“耗儘整個人類文明的壽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覺。”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孤獨者。”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
“什麼?”他不解地看著她。
“嗬,我是說‘他’之外全是虛無,‘他’就是一切,還在想,也許還做夢,夢見什麼呢……”
“我們還是彆試圖做哲學家吧!”他一揮手像趕走什麼似地說。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從靠著的斷牆上直起身說:“按照現代宇宙學的宇宙暴脹理論,在膨脹的宇宙中,從某一點發出的光線永遠也不可能傳遍宇宙。”
“這就是說,‘他’永遠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覺。”
她兩眼平視著無限遠方,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我們有嗎?”
她的這個問題令他陷入對往昔的追憶,這時,思雲山的從林中傳來了第一聲鳥鳴,東方的天際出現了一線晨光。
“我有過。”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過,那是34年前,在這個山峰上的一個寧靜的月夜,一個月光中羽毛般輕盈的身影,一雙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腦中發生了一次閃爍,並很快傳遍了他的整個心靈宇宙,在以後的歲月中,這閃爍一直沒有消失。這個過程更加宏偉壯麗,大腦中所包含的那個宇宙,要比這個星光燦爛的已膨脹了150億年的外部宇宙更為宏大,外部宇宙雖然廣闊,畢竟已被證明是有限的,而思想無限。
東方的天空越來越亮,群星開始隱沒,思雲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輪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蓋的天文台廢墟中,這兩個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著東方,等待著那個光輝燦爛的腦細胞升出地平線。
2002.07.24於娘子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