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們會認為,這屆奧運會隻是為西亞共和國的投降尋找一個借口,不是這樣的。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如果西亞體育代表團僅以一塊金牌之差負於美國的話,雖然西亞仍被認為是戰敗,但結果已大不相同:這個國家不會被肢解,現政府也可以繼續存在,同時保留常備軍隊,西亞所要做的,隻是銷毀自己的生化武器和支付僅為最後通諜中數量三分之一的戰爭賠款。當然,這種情況也不太可能出現,但西亞運動員在每個單項上獲得的每一塊金牌,都能為失敗的西亞爭得一定的權利。美西兩國在聯合國的框架下經過極其艱難的談判所達成的協議中,對這一切製定了詳細的條款。而對於西亞來說,獲得金牌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沒有,比如亞力克·薩裡和溫德爾·萊麗,就分彆在射擊和體操上占有一定的優勢。”
秘書長把目光從西亞運動員方陣上移開,仰望著北京夏日的睛空:“這就是聯合國和平視窗計劃的第一次實施,是人類在新千年中為消滅戰爭進行的偉大試驗!”
“和平視窗計劃的名稱來自於尊敬的比爾·蓋茨先生,在新世紀到來之時,為了使微軟的智慧和財富有一個更加偉大的用處,蓋茨先生主持了一個宏大的軟件項目,開發一個巨型模擬軟件,使其能夠在巨型計算機上用數字方式真實地再現各種規模的戰爭,最後達到在國家間用數字戰爭代替真實戰爭的目的,這個軟件被命名為和平視窗。眾所周知,這個設想失敗了。首先,目前的軟件技術還遠沒有達到能夠全麵模擬極其複雜的現代戰爭的程度,但設想失敗更重要的原因還在於,在目前的國際政治條件下,軟件初始數據的輸入,以及交戰國對模擬結果的認可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礙。儘管計劃在投入巨資後失敗了,但蓋茨先生所種下的思想種子卻生根發芽,並迅速成長起來。他使我們對戰爭有了一個全新的思維方向,即如果人類不能在短時間內消滅戰爭,至少可以讓它以另一種較為無害的、尊重生命的方式進行。於是,在國際社會的一至讚同下,聯合國再次啟動了和平視窗計劃。這是人類社會在社會學和國際政治上的阿波羅登月,五年來,各國有無數的政治家、社會學者、法律學者、倫理學者、自然科學家、軍事家和其它各界人士為這個偉大的計劃貢獻了自己的智慧。”
“和平視窗計劃的關鍵是找出一個戰爭替代物,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較為忠實地反映各交戰國的綜合國力;二、能夠在一個被各交戰國和國際社會認可的規則下進行戰爭模擬。計劃的研究者們很快想到了奧林匹克運動會。單項體育,如足球,其水平與國家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實力關係不大。但奧運動會的眾多體育項目做為一個整體,其總的水平卻能相當準確地反映一個國家的綜合國力。同時,體育做為人類最古老的一項活動,已經建立了被全人類認可的完善的競賽規則,而奧林匹克運動會到目前為止是世界上規模最大和影響最大的人類聚會。這就使得奧運會成為模擬戰爭最理想的工具。”
“古希臘的奧運先哲們和上世紀的顧拜旦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們所創立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有一天會對人類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而你們,這些從事本來十分單純的體育運動的人們,更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突然肩負如此重大的使命。但曆史已經把你們推到這裡,請不要回避。千年之後再回首,現在將是人類曆史上最偉大的時刻,而你們,和平視窗的先驅者,將載入人類文明的史冊。”
這時,又有兩個人沿著跑道向**台走來,其中一人是國際奧委會**,另一人竟是身穿迷彩服的軍人,他舉著燃燒的火炬,肩上有四顆將星。走上**台後,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是喬治·韋斯特,美國陸軍上將,美軍西亞戰場司令官。再過五分鐘,最後通諜就將到期,如果沒有和平視窗,我將下令開始對西亞共和國的第一波空中打擊,但現在,我將點燃奧運聖火。”然後,他向剛剛升起的五環旗敬禮,轉身走上了通向大火炬的長長的階梯。他以軍人的步伐穩健地攀登著,上身和手中的火炬一直保持著筆直,最後,他在運動員們的眼中變成了巨大的奧運火炬下的一個小黑點,韋斯特將軍向全世界舉起了手中的火炬,莊嚴地靜止幾秒鐘後,點燃了奧運聖火。
運動員們聽到轟的一聲沉悶的巨響,奧林匹克的火焰在藍天上燃燒起來,沒有歡呼,沒有鴿群,死一般的寂靜中,隻有那團古老的巨火在呼呼作響,仿佛是掠過蒼穹的浩蕩天風。
兩個國家的奧運會
開幕式後各項比賽全麵展開,在首批賽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男子藍球,由西亞共和國臨時組建的國家隊對美國夢之隊。與開幕式不同,看台上擠滿了觀眾,大部分是記者,其中體育記者隻占很小的比例,主要是從西亞前線蜂擁而來的戰地記者。與以住的任何球賽都不同,沒有人喧嘩,甚至很少有人說話,球賽在寂靜中進行,隻能聽到藍球擊地的咚咚聲和球鞋底磨擦地板的吱吱聲。當上半場快結束時,已經沒有人再看比分顯示板了。夢之隊的那些藍球精靈們像幾支黑色的大鳥在球場上輕盈地翱翔,仿佛是在一首聽不見的輕揚樂曲中跳著夢之舞,而西亞隊隻是混進這場唯美舞蹈中的一些雜質,試圖對舞蹈產生一些乾擾,但夢之舞似乎沒有感覺到雜質的存在,如水銀之河一般順暢地流下去……中場休息時,西亞隊年邁的教練揮著瘦骨嶙嶙的拳頭,嘶啞地咳嗽著,對精神和體力都要耗儘的球員們說:“不要垮掉,孩子們,不要讓他們可憐我們!”但他們還是被可憐了,下半場進行到一半時,有很多觀眾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離開了。當終場的鑼聲響起後,夢之隊黑色的藍球舞蹈家們離開球場,西亞隊的球員們仍呆立在原地不動,像潮水退後沉澱下來的沙子。過了好長時間,中鋒才清醒過來,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另一個球員則跑到藍架下,虛弱地大口吐著酸水……
在以後的比賽中,西亞共和國在所有項目上都全麵敗北,這本在預料之中,但敗的那麼慘不忍睹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其實,即使在戰後的被封鎖階段,西亞體育還是有一定實力的,近年來隨著局勢的惡化,政府無暇顧及體育,原來勉強維持的商業體育俱樂部也全部消失,這些參加奧運動會的運動員們已有三四年時間沒有進行任何訓練。同時,他們除體育外沒有其它一技之長,大多在西亞的苦難歲月中淪為最窮的人,幾年的饑餓和疾病使這些人已不具備做為運動員的起碼體格。
奧運會的賽程在沉悶中已走完大半,這時的民意調查表明,即使是美國觀眾,也希望看到西亞運動員出現奇跡,人們把創造奇跡的希望寄托在兩個西亞人身上,他們是萊麗和薩裡。全世界都在等待著他們的出場。
然而,在隨後到來的體操比賽中,萊麗還是讓全世界失望了。她的技巧還算嫻熟,但體力和力量已經不行,多次失誤,在她最具優勢的平衡木上也掉下來兩次,根本無法與美國隊那些如彩色彈簧般靈捷的體操天使們相匹敵。體操的最後一場比賽開始之前,在進入賽場的路上,辛妮聽到了萊麗和教練的對話:
“你真的打算做卡曼琳騰躍?”教練問,“以前你從來沒有完全做成過它,高低杠並不是你的強項。”
“這次會成。”萊麗冷冷地說。
“彆傻了!你就是高低杠自選動作拿滿分又怎樣?”
“最後得分與美國女孩兒的差距會小些。”
“那又怎麼樣?聽我的,做我製定的那套動作,穩當地做完就行了,現在玩兒命沒有意思的。”
萊麗冷笑了一下:“您真的關心我這條命嗎,說真的,我都不關心了。”
比賽開始,當萊麗躍上高低杠後,辛妮立刻看出她已變成另一個人了。她身上的某種無形的桎錮已經消失,比賽對於她已不是一種使命,而是一種渲瀉痛苦的方式,她在高低杠間翻飛,動作漸漸瘋狂起來。觀眾席上出現了少有的讚歎聲,但場內的體操專家們都一臉驚恐地站了起來,美國隊那幾位美麗的體操天使大驚失色地擁在一起,他們都知道,這個西亞姑娘在玩兒命。當做到高難度的卡曼琳騰躍時,萊麗完全沉浸在她的瘋狂中,她成功地完成了空中直體一千零八十度空翻,但在抓住低杠騰回高杠時失手了,頭向下身體成四十五度角摔在低杠下的地板上,坐在看台頭一排的辛妮聽到了脊椎骨斷裂輕脆的卡啪聲……
克雷爾抱著一麵西亞國旗追上了擔架,把旗的一角塞到萊麗的手中,這正是開幕式上引導西亞共和國運動員方陣的那麵旗幟,萊麗死死地抓著那個旗角,她並不知道自己抓著什麼,她的雙眼失神地望著天空,蒼白的臉龐因劇痛而不斷抽搐,血從嘴角流出來,滴到地上,又沾到拖地的國旗上。
“有一點我們可能沒想到,”國際奧委會**對記者們說,“當運動員成為戰士後,體育也會流血。”
其實,人們對萊麗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是媒體炒作的結果。萊麗的優秀隻是相對的,即使她超常發揮,實力也比美國隊相差很遠。但薩裡就不同了,他是真正的世界冠軍,而與其它項目相比,停止幾年訓練對一個射擊運動員的影響相對要小一些。雖然美國是世界射擊運動強國,在薩裡的男子飛碟射擊項目上也實力雄厚,曾在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破飛碟雙向射擊世界紀錄。但自從在二零零零年悉尼奧運會上取得該項目的銅牌後,水平就停滯不前。這次參賽的選手詹姆斯·格拉夫就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負於薩裡,隻拿到銅牌。所以,西亞共和國有很大希望能拿到這一塊金牌,這將給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下午帶來一個高潮。
前往射擊比賽場的最後一段路,薩裡是被西亞人高抬著走過的,西亞代表團的運動員們在周圍向他歡呼,這時他已經成了他們的神明,周圍簇擁的攝像記者使全世界都看到了這情景,如果這時真有不知情的人,肯定會認為西亞已取得了整個奧運動會的勝利。在亞洲大陸遙遠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的三千萬國民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等待著他們帷一的英雄帶給他們最後的安慰。但薩裡一直很平靜,麵無表情。
在射擊比賽場的入口處,克雷爾鄭重地對剛剛被放下來的薩裡說:“你當然知道這場比賽的意義,如果我們至少拿到一塊金牌,並由此為戰後的國家爭得一點權利,那麼這場虛擬戰爭對西亞人就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薩裡點點頭,冷冷地說:“所以,我向國家提出參賽的條件是理所當然的:我要五百萬美元。”
薩裡的話像一盆冰水,把圍繞著他的熱情一下子澆滅了,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薩裡,你瘋了嗎?”克雷爾低聲問。
“我很正常,與我給國家帶來的利益相比,我要的並不多。這筆錢隻是為了我今後能到一個喜歡的地方安靜地渡過後半生。”
“等你拿到金牌後,國家會考慮給予獎勵的。”
“克雷爾先生,您真的認為這個即將消失的國家還有什麼信譽可言嗎?不,我現在就要,否則拒絕比賽。你要清楚,拿到金牌後我是世界明星,退出比賽則同樣會成為拒絕為獨裁政府效力的英雄,後者在西方更值錢。”
薩裡與克雷爾長時間地對視著,後者終於屈服地收回目光,“好吧,請等一下。”然後他擠出人群,遠遠地拿出手機打起電話來。
“薩裡,你這是叛國!”西亞代表團中有人高喊。
“我的父親是為國家而死的,他在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中陣亡,那時我才八歲,我和母親隻從政府那裡拿到一千二百西亞元的撫恤金,之後物價飛漲,那點兒錢還不夠我們吃兩個星期的飽飯。”薩裡從肩取下其他西亞運動員為他披上的國旗,抓在手中大聲質問:“國家?國家是什麼?如果是一塊麵包它有多大?如果是一件衣服它有多暖和?如果是一間房子能為我們擋住風雨嗎?!西亞的有錢人早就跑到國外躲避戰火了,隻剩下我們這些窮鬼還在政府編織的愛國主義神話裡等死!”
這時,克雷爾已經打完了電話,他擠進人群來到薩裡麵前:“我已經請示過了,薩裡,你是在儘一個西亞公民應儘的業務,政府不能付你這筆錢。”
“很好。”薩裡點點頭,把國旗塞到克雷爾懷裡。
“電話一直打到總統那裡,他說,如果一個國家隻有雇傭軍才為它戰鬥,那它也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薩裡沒再說什麼,轉身走去,興奮的記者們跟著他蜂湧而去。
以手捧國旗的克雷爾為中心,西亞代表團長時間默立著,仿佛在為什麼默哀。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射擊場內響起了槍聲,詹姆斯·格拉夫正在得到奧運曆史上最容易得到的金牌。這槍聲使西亞人漸漸回到現實,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剛才跟隨薩裡的大群記者也跑了回來,把幾百個鏡頭一起對準了這個人。
威弟婭·辛妮,將參加一小時後開始的本屆奧運會的最後一個項目:女子馬拉鬆。
記者們知道辛妮是啞巴,誰都不提問,隻是互相低聲說著什麼,像在觀看一個沒見過的小動物。在人群和鏡頭的包圍中,這個黑瘦的西亞女孩兒恐懼地睜大雙眼,瘦小的身體瑟瑟發抖,像一隻被一群獵犬逼到牆角的小鹿。幸好克雷爾拉起她擠出重圍,登上了開往主體育場的汽車。
他們很快到達了奧林匹克體育場,這裡將在傍晚舉行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的閉幕式,也是馬拉鬆的起點和終點。下車後,他們立刻被更多的記者包圍了,辛妮顯得更加恐懼和不安,緊緊靠在克雷爾身上,克雷爾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帶著辛妮走進一間空著的運動員休息室,把幾乎令她精神崩潰的喧鬨關在外麵。
克雷爾拿了一紙杯水走到驚魂未定的辛妮麵前,在她眼前張開緊攥著的另一隻手,辛妮看到掌心上放著一片白色的藥片,她盯著藥片看了幾秒鐘,又驚恐地看看克雷爾,搖搖頭。
“吃了。”克雷爾以不可抗拒的口氣說,又放緩聲音:“相信我,沒有關係的。”
辛妮猶豫地拿起藥片放進嘴裡,嘗到了酸酸的味道,她接過克雷爾遞過來的水,把藥片送了下去。幾秒鐘後,休息室的門輕輕開了,克雷爾猛地回頭,看到一個身材愧梧的身影,他盯著那人看了半天,才吃驚地認出了他。
來人是韋斯特將軍,在開幕式上點燃聖火的人,已對西亞共和國做好攻擊準備的五十萬大軍的統帥。這時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雙手捧著一個紙盒子。
“請您出去。”克雷爾怒視著他說。
“我想同辛妮談談。”
“她不會說話,也聽不懂英語。”
“您可以為我翻譯,謝謝。”將軍對克雷爾微微躬身,他那凝重的聲音裡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
“我說過請您出去!”克雷爾說著把辛妮擋在身後。
將軍沒有回答,用一支有力的手臂輕輕地把克雷爾拔開,蹲在辛妮前麵脫下了她的一隻運動鞋。
“您要乾什麼?!”克雷爾喊道。
將軍站起身,把那隻運動鞋舉到克雷爾麵前:“這是剛在北京的運動商店裡買的吧?穿這樣非定做的新鞋跑馬拉鬆,不到二十公裡腳就會打泡。”說完他又蹲下身,把辛妮的另一隻鞋了脫下來,一揮手把兩隻鞋都扔出去,然後他拿起放在旁邊的紙盒打開來,露出一雙雪白的運動鞋,他把那雙鞋捧到辛妮麵前:“孩子,這是我個人送給你的禮物,是耐克公司的一個特彆車間為你定做的,那個車間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的馬拉鬆鞋。”
克雷爾這時想起來了,三天前的晚上,有兩個自稱是耐克公司技師的人來到奧運村辛妮的房間,用三維掃描儀為她掃描腳模。他看得出這確實是一雙頂級的馬拉鬆鞋,定做這樣一雙鞋的價格至少要上萬美元。
將軍開始給辛妮穿鞋:“馬拉鬆是一項很美的運動,我也很喜歡,還是中尉的時候我曾在陸軍運動會上拿過冠軍,噢,不是馬拉鬆,是鐵人三頂。”鞋穿好後,他微笑著示意辛妮起來試試,辛妮站起來走了幾步,那鞋輕軟而富有彈性,與腳貼合極好,仿佛是她雙腳的一部分。
將軍轉身走去,克雷爾跟著他到了門口,說:“謝謝您。”
將軍站住,但沒有轉過身來:“說實話,我更希望叛逃的不是薩裡而是辛妮。”
“這就不可理解了,”克雷爾說,“辛妮的成績在西亞是最好的,但在世界上排名連前二十都進不了,更彆提和埃瑪比了。”
將軍繼續走去,留下一句話:“我害怕她的眼睛。”
馬拉鬆
新聞媒體早就把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稱為寂靜的奧運會,辛妮看到,開幕式時廣闊而空曠的體育場現在已被由十萬人組成的人海所覆蓋,但寂靜依舊。這人海中的寂靜是最沉重的寂靜,辛妮之所以沒有在精神上被壓垮,是因為埃瑪的出現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西亞共和國在模擬戰爭中的徹底失敗已成定局,薩裡的離去使西亞人在精神上也徹底垮掉了,西亞體育代表團已先於他們的國家四分五裂了。代表團中的一些有錢或有關係的官員已經不知去向,哪裡也去不了的運動員們則把自己關在奧運村公寓的房間裡,等待著命運的發落。沒有人還有精神去觀看最後一場比賽和參加閉幕式。當辛妮走向起跑點時,隻有克雷爾陪著她,在十萬人的注視下,她顯得那麼孤單弱小,像飄落在廣闊運動場中的一片小枯葉,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與她那可憐的對手相反,弗朗西絲·埃瑪是被前呼後擁著走向起跑點的,她的教練班子有五個人,包括一位著名的運動生理學家,醫療保健組由六個醫生和營養專家組成,僅負責她跑鞋和服裝的就有三個人。埃瑪現在確實已成為半人半神的名星。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有人根據世界女子馬拉鬆最好成績的增長速度預言,除去射擊和棋類等非體力競賽,馬拉鬆將是女子超過男子的第一個運動項目。這個預言在三年前的芝加哥國際馬拉鬆大賽上變為現實:埃瑪創造了超過男子的世界最好成績。對此,一些男性體育評論員酸溜溜地認為,這是男女分賽所至,在那次女子比賽的過程中風速條件明顯比男子好,如果當時斯科特(男子冠軍)與她們一同跑,一定能超過埃瑪的。這個自我安慰的神話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被打破了,男女混合跑完全程,埃瑪到達終點時把斯科特拉下了五百多米,並首次使馬拉鬆的世界最好成績降到兩小時以下,她由此成為本世紀初最為耀眼的運動明星,被稱為地球神鹿。
這個叫埃瑪的黑人女孩兒一直是辛妮心中的太陽,在自己那幾件可憐的財產中,她最珍愛的是一本破舊的剪貼薄,裡麵收集著她從舊報紙和雜誌上剪下來的上百張埃瑪的照片,她在難民營的窄小的上鋪旁邊,貼著一張大大的埃瑪的彩色運動照,那是一本掛曆中的一張。辛妮去年在貨攤上看到了那本掛曆,但她買不起,就等著彆人買,她跟蹤了一個買主,看著那個雜貨店主把新掛曆掛到櫃台邊的牆上。埃瑪的照片在三月那張,辛妮就渴望地等了三個月,她常常跑到雜貨店去,趁人不注意掀開前麵的畫頁看一眼埃瑪那張,在四月一日清晨,她終於從店主那裡得到了那張已成為廢頁的掛曆,那是她最高興的一天。現在,在起跑點上,辛妮偷偷打量著距自己幾米遠處的對手,這時體育場和人海都已在辛妮的眼中隱去,隻有埃瑪在那裡,辛妮覺得她周圍有一個無形的光暈,她在光暈中呼吸著世外的空氣,沐浴著世外的陽光,塵世的灰塵一粒都落不到她身上。
這時,克雷爾輕輕一推使辛妮警醒過來,他低聲說:“彆被她嚇住,她沒你想象的那麼可怕,我觀察過,她的心理素質很差。”聽到這話,辛妮轉過臉瞪大眼睛看著他,克雷爾讀懂了她的意思:“是的,她曾和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男人競賽並戰勝了他們,但這又怎麼樣?那一次她沒有任何壓力,但這次不同,這是一次她絕對不能失敗的比賽!”他斜著瞟了埃瑪一眼,聲音又壓低了些,“她肯定要采取先發製人的戰術,起跑後達到最高速度,企圖在前十公裡甩開你,記住,一開始就咬住她,讓她在領跑中消耗,隻要在前二十公裡跟住她,她的精神就會崩潰!”
辛妮恐慌地搖搖頭。
“孩子,你能做到的!那片藥會幫助你!那是一種任何藥檢都檢測不出的藥,像核燃料一樣強有力,難道你沒有感覺出來嗎?你已經是世界冠軍了孩子!”
這時,辛妮感到了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通過奔跑來釋放某種東西的強烈欲望。她又看了一眼埃瑪,後者已做完了辛妮從未見過的冗長而專業的準備活動,與她並肩站在起跑線後麵,埃瑪一直高傲地昂著頭,從未向辛妮這邊看過一眼,仿佛她並不存在一樣。
發令槍終於響了,辛妮和埃瑪並排跑了出去,開始以穩定的速度繞場一周。她們所到之處,觀眾都站了起來,在看台上形成一道洶湧的人浪,人群站起的聲音像遠方沉悶的滾雷,但除此之外沒有彆的聲音,人們默默地看著她們跑過。
在以往的訓練中,每次起跑後辛妮總是感到一種安寧,仿佛她跑起來後就暫時離開了這個冷酷的世界,進入了自己的時空,那裡是她的樂園。但這次,她的心中卻充滿了焦慮,她渴望儘快跑完這一圈,進入體育場外的世界,她渴望儘快到達一個地方,那裡有她想要的東西,一種叫GMH—6的藥。
她奔跑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中,空氣中有剌鼻的藥味,但她知道,醫院裡已經沒有多少藥能給病人了,走廊邊靠牆坐著和躺著許多無助的病人,他們的**聲在她耳中轉瞬即逝。媽媽躺在走廊儘頭的一間同樣昏暗的病房中,在病床肮臟的床單上她的皮膚白得剌眼,這是一種瀕死的白色,就在這白皮膚上正有點點血珠滲出,護士已懶得去擦,媽媽周圍的床單濕了殷紅的一圈。這是最近有很多人患上的怪病,據說是由於最近那次轟炸中一種含鈾的炸彈引起的。剛才,醫生對辛妮說媽媽沒救了,即使醫院有那種藥,也隻是再維持幾天而已。辛妮在醫生麵前拚命地比劃著,問現在哪裡還有那種藥,醫生費了很大勁兒才搞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種聯合國救援機構的醫生們最近帶來的藥,也許在市郊的救援基地有。辛妮從自己的書包中抓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一起伸到醫生麵前,她那雙大眼睛中透出的燃燒的焦慮和渴望讓醫生歎了口氣,那是西歐的新藥,連正式名字都沒有,隻有一個代號。算了吧孩子,那藥不是給你們這樣的窮人用的,其實,餓死和病死有什麼區彆?好好,我給你寫……
辛妮跑出了醫院的大門,好高好宏偉的大門啊,門的上方燃著聖火,像天國的明燈。她記得三天前自己曾跟隨著國旗通過這道大門,現在,祖國的運動員方陣在哪兒?現在引導她的不是國旗,是埃瑪,她心中的神。正如克雷爾所料,一出大門,埃瑪開始迅速加速,她像一片輕盈的黑羽毛,被辛妮感覺不到的強風吹送著,她那雙修長的腿仿佛不是在推動自己奔跑,而隻是抓住地麵避免自己飛到空中。辛妮努力地跟上埃瑪,她必須跟上,她自己的兩腳在驅動著媽媽的生命之輪。這是首都的大街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寬闊了?旁邊有華麗的高樓和綠色的草坪,但卻沒有彈坑。路的兩邊人山人海,那些人整潔白淨,顯然都是些能吃飽飯的人。她想搭上一輛車,但這一天戒嚴,說是有空襲,路上幾乎沒有車,好象隻有那輛在埃瑪前麵時隱時現的引導車,可以看到上麵對著她們的幾台攝像機。辛妮的意識深處知道自己不能搭那輛車,原因……很清楚,她已經到過那裡了,她已經跑到聯合國救援基地了,在一幢白房子裡,她給那些醫生們看那張寫著藥名的紙,噢,不,一名會講西亞語的醫生對她說,不,這種藥不屬於救援品,你需要買的,哦,你當然買不起,我都買不起。那麼,埃瑪你還跑什麼?我得不到那藥了,媽媽……當然,我們要跑下去的,要快些回到媽媽那裡,讓她再最後看我一眼,讓我再最後看她一眼。想到這裡辛妮心裡焦慮的火又燒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加速了,趕上了埃瑪,幾乎要超過她了——讓她在領跑中消耗!辛妮想起了克雷爾的囑附,又減速跟到埃瑪身後。埃瑪覺察到辛妮的舉動,立刻開始了第二輪加速,她們已經跑出了五公裡,這個西亞毛孩子還沒有被甩掉,埃瑪有些惱怒了,地球神鹿顯示出瘋狂的一麵,像一團黑色的火焰在辛妮前麵燃燒。辛妮也跟著加速,她必須跟上埃瑪,她希望埃瑪再快些,她想媽媽……啊,不對,路不對,埃瑪這是要去哪裡?前方遠處那根剌入天空的巨針是什麼?電視塔?首都的電視塔好象早就被炸塌了。但不管去哪裡,她要跟著埃瑪,跟著她心中的神……她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
渾身泥土和汗水的辛妮推開病房的門,看到媽媽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被蓋在一張白布下,有兩個人正想移走遺體,但辛妮像發狂的小野獸似地阻撓著,他們隻好作罷。那個給她寫藥名的醫生說:“好吧,孩子,你可以陪媽媽在這裡呆一晚上,明天我們為你料理母親的後事,然後你就得離開了,我知道你沒地方可去,但這裡是醫院,孩子,現在誰都不容易。”於是辛妮靜靜地坐在媽媽的遺體旁,看著白布上有幾點血漬出現,後來慘白的月光從窗中照進來,血漬在月光中變成了黑色。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月光已移到了牆上,有人進門開了燈,辛妮沒有看那人,隻覺得他過來抓住了自己的手,那雙粗糙的手按著她的手腕一動不動地過了一會兒,她聽那人說:“五十二下。”她的手被輕輕放下,那人又說:“天黑前我在樓上遠遠看著你跑過來,他們說你到救援基地去了,今天沒有車的,那你就是跑去的?再跑回來,二十公裡左右,才用了一小時十幾分鐘,這還要算上你在救援基地裡耽誤的時間,而你的心跳現在已恢複到每分鐘五十二下。辛妮,其實我早注意到你了,現在更證實了你的天賦。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斯特姆·奧卡,體育教師,帶過你們班的體育課。你這個學期沒來上學,是因為媽媽的病?哦,就在你媽媽去世時,我的孫子在樓上出生了,辛妮,人生就是這樣,來去匆匆。你真想像媽媽這樣,在貧窮中掙紮一輩子,最後就這麼淒慘地離開人世?”最後一句話觸動了辛妮,她終於從恍惚狀態中醒來,看了奧卡一眼,認出了這個清瘦的中年人,她緩緩地搖搖頭。“很好,孩子,你可以過另一種生活,你可以站在宏偉的奧運賽場中央的領獎台上,全世界的人都用崇敬的眼光看著你,我們苦難的祖國的國旗也會因你而升起。”辛妮的眼中並沒有放出光來,但她很注意地聽著,“關鍵在於,你打算吃苦嗎?”辛妮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在吃苦,但我說的苦不一樣,孩子,那是常人無法忍受的,你肯定能忍受嗎?”辛妮站了起來,更堅定地點點頭,“好,辛妮,跟我走吧。”
埃瑪保持著恒定的高速度,她的動作精確劃一,像一道進入死循環的程序,像一架奔馳的機器。辛妮也想把自己變成機器,但是不可能。她在尋找著下一個目的地,而目的地消失了,這讓她恐懼。但她竟然支撐下來了,她竟然跟上了地球神鹿,她知道那神奇的藥起了作用,她能感覺到它在自己的血管中燃燒,給她無儘的能量。路線轉向九十度,她們跑到了這條叫長安街的世界上最寬的大街。應該更寬的,因為路的兩側應該是無際的沙漠。在延續幾年的每天不少於20公裡的訓練中,辛妮最喜歡的就是城外的這條路。每天,遼遠的沙漠在清晨的暗色中顯得平滑而柔軟,那條青色的公路筆直在伸向天邊,世界顯得極其簡單,而且隻有她一個人,那輪在公路儘頭升起的太陽也像是屬於她一人的。那段日子,雖然訓練是嚴酷的,辛妮仍生活得很愉快。與她擦肩而過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由回頭看她一眼,他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啞女孩兒的臉色居然是紅潤的。與其它女孩一色兒的菜色麵容相比,並不漂亮的她顯得動人了許多。辛妮自己也很驚奇,在這個饑餓國度裡她竟然能吃飽!奧卡把辛妮安置在學校的一間空閒的教工宿舍中,每天吃的飯奧卡都親自給她送來,麵包土豆之類的主食管夠,這已經相當不錯了,還不時有奶酪、牛羊肉和雞旦之類的營養,這類東西隻能在黑市上買到,且貴得像黃金,辛妮不知道奧卡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做為教師,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自己吃一個星期的飽飯。辛妮問過好幾次,但他總是假裝不懂她的啞語……
在亞洲大陸的另一端,西亞共和國已處於分裂的邊緣,政府已經癱瘓,已被宣布為戰犯的人都開始潛逃,普通公民則麻木地等待著。少數還在看奧運馬拉鬆直播的人開始把消息傳開來,越來越多的人回到電視機和收音機前。
路更寬了,寬得辛妮不敢相信,她知道自己奔跑在世界最大的廣場上,左邊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東方古代建築,她知道那後麵是一個古代大帝國的宏偉王宮;右邊的廣場上是這個古老又年輕的廣闊國家的國旗,辛妮最初以為這是一個王國,但人們告訴她這也是一個共和國,而且遭受過比她自己的共和國更大的苦難。這時她看到了紅色的標誌牌從身邊移過,上書“二十一公裡”,馬拉鬆半程已過,辛妮仍緊跟著埃瑪。埃瑪回頭看了辛妮一眼,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的對手。辛妮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很是震驚:眼中的傲慢已蕩然無存,辛妮從中看到了——恐懼。辛妮在心裡大喊:埃瑪,我的神,你怕什麼?我必須跟上你!雖是沒有目的地的路,可辛妮有東西要逃避,她要逃開奧卡老師家的那些人,他們正在學校等著她呢!他們推著奧卡來到她的住處,來的有奧卡的抱著嬰兒的妻子,有他的三個兄弟,還有其他幾個辛妮不認識的親戚。他們指著辛妮憤怒地質問奧卡,這個野孩子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奧卡說她是馬拉鬆天才!他們說奧卡是混旦,在這每天都有人餓死的時代,誰還會想起馬拉鬆?我們都知道你是個不可救藥的夢想家,可你不該把那本老版古蘭經買掉,那上麵的字用金粉寫成,很值錢,可那是祖傳的寶物,全家挨餓這麼長時間都沒舍得賣。而你竟用那些錢供這個小啞巴過起公主一樣的日子來,你自己的孫子還沒奶吃呢!你沒有聽到他整夜哭嗎?你看看他瘦成了什麼樣子……後來有傳言說,辛妮是奧卡和威伊娜(辛妮的母親)的私生子。開始,這種說法似乎不成立,因為在辛妮出生的前後幾年,威伊娜一直居住在一座北方的城市中,這是有據可查的,而那段時間,奧卡做為一名陸軍少尉正在南方參加第一次西亞戰爭,還負過傷。但又有傳言說,奧卡的戰爭經曆是他自己撒的一個彌天大謊,他根本沒有參加過戰爭,也沒有去過南方戰線,在第一次戰爭時期,他實際上是和威伊娜在北方渡過的。
三十公裡,辛妮仍然緊跟著埃瑪。賽況傳出,舉世關注,空中出現了兩架攝像直升機。在西亞共和國,所有人都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屏住呼吸注視著這最後的馬拉鬆。
這時,缺氧造成的貧血已使世界在辛妮的眼中已變成了一團黑霧,她感覺到心跳如連續的爆炸,每一次都使胸腔劇疼,大地如同綿花,踏上去沒有著落。她知道,那片藥的作用已經過去。黑霧中冒出金星,金星合為一團,那是奧運聖火。我的火要滅了,辛妮想,要滅了。韋斯特將軍舉著火炬,露著父親般的微笑,辛妮,要想讓火不滅,你得把自己點燃,你想燃燒自己嗎?點燃我吧!辛妮大喊,將軍伸過火炬,辛妮感覺自己轟地燃燒起來……
那天夜裡,辛妮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到教工宿舍奧卡的房間去,他幾天前就從家裡搬出來住了。辛妮用啞語說:我要走了,老師回家吧,讓小孫子有奶吃。奧卡搖搖頭,他的頭發這幾天變得花白,辛妮,你知道,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你非走不可嗎?你還是覺得我為你所做的這些沒理由?那好吧,我給你一個理由:他們說的是真的,我是你父親,我隻是在贖罪而已。辛妮本來對那些傳言半信半疑,聽到奧卡這話她全信了,她並沒有撲到父親懷裡哭,他欠她們母女的太多了,這使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但那仍然是辛妮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她畢竟有爸爸了。
這時,有一個女孩子的哭聲隱隱傳來,是埃瑪,竟是埃瑪,她邊跑邊哭,斷續地說著什麼,那幾個詞很簡單,隻有初一文化程度的辛妮幾乎都能聽懂:“上帝……我該怎麼辦……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辛妮這時幾乎要可憐她了,我的神,你要跑下去,沒有你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目的地。埃瑪得到了回答,那聲音是從她右耳中的微型耳機傳出的,不是上帝,是她的主教練。“彆怕,我們能肯定她已經耗儘體力了,她現在是在拚命,而你的潛力還很大,需要的隻是冷靜一下。聽著,埃瑪,慢下來,讓她領跑。”
當埃瑪慢下來時,辛妮曾有過短暫的興奮感,但當她覺察到埃瑪緊跟在自己身後時,才意識到已遇到了致命的一招。辛妮目前隻有三個選擇:一是隨對手慢下來,形成兩人慢速並行的局麵,這將使埃瑪在體力和心理上都得到恢複;二是以現有速度領跑,這樣埃瑪將有機會在心理上得到恢複(這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以上任何一種選擇,都將使埃瑪恢複她做為馬拉鬆巨星的超一流戰鬥力,在最後一段距離的決鬥中辛妮必敗無疑。唯一取勝的希望是第三種選擇:迅速加速,甩開對手。以辛妮目前已經耗儘的體力,這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她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開始加速。即使對於經驗豐富的長跑運動員,領跑也是一個沉重的心理負擔,正因為如此,在馬拉鬆比賽的大部分賽程中,參賽者都是分成若乾個集團以一種約定速度並行前進,每個集團中如有人發起挑釁開始加速,除非他(她)有把握最後甩開對手,否則隻能做為領跑者,成為其跟隨者通向勝利的墊腳石。而辛妮的比賽經驗幾乎為零,當前麵的道路無遮擋地展現在她麵前,夏天的熱風迎麵撲來時,她像一名跟著一艘小艇在大洋中遊泳的人,那小艇突然消失,隻有她漂浮在無際的波濤之中。她爭需一個心理上的依托,一個目的地,或一個目的,她找到了,她要去父親那裡。
奧卡把辛妮送到郊區的一名失業的田徑教練那裡,讓教練對她的訓練進行一段時間的指導。五天後,辛妮就得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她立刻趕回去,隻拿到了斯特姆·奧卡的骨灰盒。辛妮在最後那段日子裡看著父親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但她不知道,她這一段的訓練是靠他賣血支撐的。辛妮走後,奧卡在一次上體育課時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站起來。同媽媽去世的那天晚上一樣,辛妮靜坐在學校的那個小房間裡,慘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在父親的骨灰上。但時間不長,門被撞開了,奧卡的妻子和那群親戚闖了進來,逼問辛妮奧卡給她留下了什麼東西,同時在屋裡亂翻起來。學校的老校長跟了進來,斥責他們不要胡來,這時有人在辛妮的枕頭下找到了奧卡留給辛妮的一件新運動衫,裡麵縫了一個口袋,撕開那個口袋拿出一個信封,上麵注明是給辛妮的遺產。看來奧卡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支持不了多久了。老校長一把搶過了信封,說辛妮是奧卡老師的女兒,有權得到它!雙方正在爭執中,奧卡的妻子端著骨灰盒貼著耳朵不停地晃,說裡麵好像有個金屬東西,肯定是結婚戒指!話音未落骨灰盒就被搶去,白色的骨灰被倒了一桌子,一群人在裡麵翻找著。辛妮慘叫一聲撲過去,被推倒在地,她爬起來又撲過去時,有人已經在骨灰裡找到了那塊金屬,但他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他的手被劃破了,血在沾滿了骨灰的手掌上流出了醒目的一道。老校長小心地把那東西從地上拾起來,那是一塊小小的菱形金屬片,尖角鋒利異常,他告訴大家,這是一塊手榴彈的彈片。天啊,這麼說奧卡真的在南方打過仗?!有人驚呼道。一陣沉默後,他們看出了這事的含義:辛妮,奧卡不是你父親,你也不是他女兒,你沒權繼承他的遺產!校長撕開了信封,說讓我們看看奧卡老師留下了什麼吧,他從信封中抽出了一張白紙,在一群人的注視下,他盯著白紙看了足足有三分鐘,然後莊重地說:“一筆豐厚的遺產,”奧卡的妻子一把從他手中搶去了那張紙,老校長接著說出了後半句話:“可惜隻有辛妮能得到它。”一群人盯著紙片也看了好長時間,最後,奧卡的妻子困惑地看看辛妮,把紙片遞給她,辛妮看到紙片上隻有幾個字,那是她的老師、教練、雖不是父親但她願意成為其女兒的人,用儘生命的最後力氣寫下的,筆跡力透紙背:
光榮與夢想
辛妮以自己的極限速度跑出了三公裡,沒能甩掉埃瑪。這段時間,有領跑者做為依托,埃瑪的心理穩定下來,她由一名驚慌失措的女孩兒重新變回為一名馬拉鬆巨星,地球神鹿喚醒了自己沉睡的力量,開始反擊了。一陣瘋狂加速後,她超過了辛妮,並將兩人的間距很快拉大。看著埃瑪漸漸消失的背影,力竭的辛妮知道一切都結束了,三十五公裡的標誌牌出現,還有七公裡,這段距離對辛妮已是無限長了。她似乎在粘液中奔跑,速度很快減下來,最後變得幾乎像行走一般。這時,她在路邊的人群中看到了西亞體育代表團,她的同伴們在對她喊著,她聽不到聲音,但從口形看出他們在喊什麼:
辛妮,跑到頭!!
辛妮看到了克雷爾,他拚命衝她揮著雙拳,其中的一隻手中攥著一個小藥瓶,給辛妮的那片神力無比的藥就是從這瓶中拿出的,這隻是一瓶維生素C。
辛妮看到前方道路兩旁的人群中,所有人都用手指著左上方,形成一片手臂的森林。他們指著路邊一麵巨大的顯示屏,辛妮抬頭看去,她認出了顯示屏上出現的地方,那是西亞共和國首都的英雄廣場,她每天早晨的訓練都是從那裡起跑的。現在,廣場上一片沸騰的人海。鏡頭移近,她又認出了所有人的口形,那幾十萬同胞在一起高呼:
辛妮,跑到頭!!
接著辛妮聽到了聲音,這是兩側的觀眾發出的,這成千上萬名中國人居然在短時間內同時學會了一句西亞語,這屆奧運會的寂靜被打破了,他們齊聲高喊呼:
辛妮,跑到頭!!
黑霧又籠罩了辛妮的雙眼,韋斯特將軍在黑霧中出現,手拿已經熄滅的火炬:辛妮,你的聖火要滅了,你燃儘了自己。一團紅光浮現,奧卡舉著燃燒的火炬站起身來:不,孩子,還有東西可以燃燒,記得我留給你的遺產嗎?韋斯特笑著搖搖頭:彆再燃燒了,辛妮,你不是聖女貞德,一切都已失敗,燃儘一切,你什麼都得不到。奧卡揮動火炬,火焰烏烏做響:不,孩子,分裂的祖國正因你而重新聯為一體,你的聖火不能滅!辛妮衝奧卡大喊:點燃它!!奧卡把手中的火炬伸向前來。
轟然一聲,光榮與夢想熊熊燃燒起來。
埃瑪衝過終點後,體育場中的十萬人靜靜地等待著。這時北京的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閃電兩次擊中了體育場的避雷針,閃出耀眼的火球。十分鐘後,辛妮進入了體育場,步伐沉重地繞場一周後越過終點線,然後撲倒在地。十萬人同時站了起來,同全世界一起注視著靜臥在體育場中的那個小小的身影。一片死寂中,隻有奧運聖火在暴雨前的急風中轟轟做響。當人們把一麵五環旗和一麵西亞共和國的國旗蓋在辛妮已沒有生命的身體上時,吃驚地發現她竟麵帶微笑。
她實現了自己的光榮與夢想。
跑到頭的國家
“這屆偉大的奧運會標誌著一個新紀元的開始,和平視窗將使人類最終拋棄野蠻進入真正的文明,人類的道德水平將與技術進步同步上升。這一天來得太晚了,但終於來到了!從此,一個國家的體育水平將是其國力的重要標誌,而競技體育的最高水平是以全民的體育普及為基礎的,所以,各國將把用於軍備的巨大開支轉移到提高人民的健康水平上,將出現一種新的更為健康文明的社會生活和國際政治形式。人類大同的理想社會還很遙遠,但它的光輝已照到我們身上!”
這番講話是國際奧委會**在飛往西亞共和國的專機上發表的,他同奧委會的其他主要成員去西亞慶祝和平視窗計劃的第一次成功。同機的還有從北京返回的西亞體育代表團,以及美國體育代表團的部分成員,後者都參加過比賽,他們不但獲得了奧運金牌,還得到了總統頒發的自由勳章,因而都顯得榮光煥發。
奧委會**指著美國代表團說:“你們是人類戰爭史上最崇高的戰勝者,我想,從苦難中解脫出來的西亞人民會把你們當做英雄歡迎的!”他又轉向西亞代表團方向:“你們也不是失敗者,這屆奧運會沒有失敗者,你們都是人類戰勝野蠻的勇士,用體育為世界贏來了和平。”
兩國運動員們相互握手致意,開始還很勉強,後來大家都淚流滿麵地擁抱在一起。
這時機長走了過來,神色嚴峻地對所有人宣布:“先生們,西亞上空已經被宣布為飛行危險區,我們是在鄰國降落還是返回北京,請你們儘快決定。”
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對西亞的全麵軍事打擊已經啟動,現在正在進行第一輪空襲。”
人們花了很時間才理解了這話的含義,“你們背信棄義!!”一名西亞運動員指著美國代表團怒吼。克雷爾站起身製止了衝動的西亞運動員們:“大家冷靜,我想,背信棄義的可能是我們西亞人。”
“是的,”機長說,“據我們剛得到的消息,按和平視窗協議接管首都的多國部隊遭遇猛烈抵抗。”
“可……西亞軍隊已經解散了,所有的重武器都收繳了啊。”奧委會**說。
“但輕武器都散落到民間,現在,如果有一陣狂風吹開西亞所有的屋頂,您會看到每扇窗前都有一個射手。”
“這是為什麼?”奧委會**淚如雨下,抓著克雷爾激動地說:“你們的城市將是一片火海,你們的人民將血流成河,母親將失去孩子,孩子將失去父親,活下來的人將在垃圾堆中尋找食物……而最後,你們還是注定徹底戰敗,所有的結果還是一樣。”
“這就是命運了。”克雷爾微笑著對**說,然後轉向所有人,“其實我早就預料到這一點,和平視窗計劃隻是個美麗的童話,競賽代替不了戰爭,就像葡萄酒代替不了鮮血。”他走到舷窗前,看著外麵的雲海,“至於西亞共和國,她隻是像辛妮一樣,想跑到頭而已。”
亞力克·薩裡輾轉回到戰火中的祖國,已是戰爭爆發一個星期後了。
奧運動會閉幕式之後,在雷雨中的看台上,薩裡站了很久,他凝視著辛妮倒下的地方,最後自語道:“我,還是回家吧。”
首都保衛戰正處於最後階段,城市已大半失陷,雖然大勢已去,但從外地增援的部隊仍源源不斷地進入仍在戰鬥的城區,這些部隊由雜亂的各種人組成,有穿軍裝的,更多的是扛槍的平民。薩裡向一名軍官要一枝***,那人認出了他,笑著說:“嗬嗬,我們可請不起救世主了。”
“不,普通一兵。”薩裡微笑著說,接過了槍,加入了高唱國歌的隊伍,在被火光映紅了一半的夜空下,在顫動的土地上,向激戰中的城市走去。
2003年3月7日於娘子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