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被推遲的奧運會
晨光已照亮了半個天空,西亞共和國的大地仍然籠罩在黑暗中,仿佛剛剛逝去的夜凝成了一層黑色的沉積物覆蓋其上。
格蘭特先生開著一輛裝滿垃圾的小卡車,駛出了聯合國人道主義救援基地的大門。基地雇用的西亞工人都走光了,這幾天他們隻好自己倒垃圾,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了,明天,他們這些聯合國留在西亞的最後一批人員將撤離,後天或更晚一些時候,戰爭將再次降臨這個國家。
格蘭特把車停到不遠處的垃圾場旁邊,下車後從車上抓起一個垃圾袋扔了出去,當他抓起第二個時,舉在空中停了幾秒鐘,在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他看到了帷一活動的東西,那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兒,它微微躍動著,仿佛時時在否認著自己是這黑色大地的一部分,在晨光白亮的背景上像一個太陽黑子。
一陣聲響把格蘭特的注意力拉回近處,他看到幾個黑乎乎的影子移向他剛扔下的垃圾袋,像是地上的幾塊石頭移動起來。那是幾名每天必來的拾荒者,男女老少都有。這個被封鎖了十七年的國家已在饑餓中奄奄一息。
格蘭特抬起頭,已能夠分辯出那個遠方的黑點是一個跑動的人體,在又亮了一些的晨光背景上,他這時覺得那個黑點像一隻在火焰前舞動的小蟲。
這時拾荒者中出現了一陣騷動,有人拾到了半截香腸,他飛快地把香腸塞進嘴裡,忘情地大嚼著,其它人呆呆地看著他,這讓他們靜止了幾秒鐘,但也隻有幾秒鐘,他們緊接著又在撕開的垃圾袋中仔細翻找起來。在他們已被饑餓所麻木的意識中,垃圾中的食物比即將升起的太陽更加光明。
格蘭特再次抬起頭,那個奔跑者更近了,從身材上可以看出是個女性,她體形瘦削,在格蘭特的第三個印象中,她像一株在晨光中搖曳的小樹苗。當她近到喘息聲都能聽到時,仍聽不到腳步聲。她跑到垃圾堆旁,腿一軟跌坐在地。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皮膚黝黑,穿著破舊的運動背心和短褲。她的眼睛吸引了格蘭特,那雙眼睛在她那瘦小的臉上大得出奇,使她看上去像某種夜行的動物,與其他拾荒者麻木的眼神不同,這雙眼睛中有某種東西在晨光中燃燒,那是渴望、痛苦和恐懼的混合,她的存在都集中在這雙眼睛上,與之相比那小小的臉盤和瘦成一根的身軀仿佛隻是附屬在果實上枯萎的枝葉。她臉色蒼白地喘息著,聽起來像遠方的風聲,她的嘴上泛一層白色的乾皮。一名拾荒者衝她嘀咕了句什麼,格蘭特努力抓住這句西亞語的發音,大概聽懂了:
“辛妮,你又來晚了,彆再指望彆人給你留吃的!”
叫辛妮的女孩子把平視的目光下移到撕開的垃圾袋上,很吃力,仿佛那無限遠方有什麼東西強烈地吸引著她。但饑餓感很快顯現出來,她開始與其他人一樣從垃圾裡找吃的。現在,剩餘的食物幾乎已被拾完了,她隻找到一個開了口的魚罐頭盒,抓出裡麵的幾根魚骨嚼了起來,然後吃力地吞下去,她想再次起身去尋找,卻昏倒在垃圾堆旁。格蘭特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她的浸滿汗水的身體輕軟得今人難以置信,仿佛是一條放在他手臂和膝蓋上的布袋。
“是餓的,她多次這樣了。”有人用很地道的英語對格蘭特說,後者把辛妮輕輕地放在地上,站起身從駕駛室中拿出了一瓶牛奶蹲下來喂她,辛妮昏迷中很快感到了牛奶的味道,大口喝了起來。
“你家在那裡?”看到辛妮稍微清醒了些,格蘭特用生硬的西亞語大聲問。
“她是個啞巴。”
“她住的離這兒很遠嗎?”格蘭特抬頭問那個說英語的拾荒者,他戴著眼鏡,留著雜亂的大胡子。
“不,就住在附近的難民營,但她每天早晨都要從這裡跑到河邊,再跑回來。”
“河邊?!那來回……有十多公裡呢!她神誌不正常?”
“不,她在訓練。”看到格蘭特更加迷惑,拾荒者接著說:“她是西亞共和國的馬拉鬆冠軍。”
“哦……可這個國家,好象有很多年沒有全國體育比賽了吧?”
“反正人們都是這麼說的。”
辛妮已經緩了過來,自己拿著奶瓶在喝剩下的奶。蹲在她旁邊的格蘭特歎息著搖搖頭說:“是啊,哪裡都有生活在夢想中的人。”
“我就曾是一個。”拾荒者說。
“你英語講的很好。”
“我曾是西亞大學的英美文學教授,是十七年的製裁和封鎖讓我們丟失了所有的夢想,最後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指指那些仍在垃圾中翻找的其他拾荒者說,辛妮的昏倒似乎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我現在帷一的夢想,就是你們把喝剩的酒也扔一些出來。”
格蘭特悲傷地看著辛妮說:“她這樣會要了自己的命的。”
“有什麼區彆?”英美文學教授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兩三天後戰爭再次爆發時,你們都走了,國際救援斷了,所有的路也都不通了,我們要麼被炸死,要麼被餓死。”
“但願戰爭快些結束吧,我想會的,西亞的人民已經厭戰了,這個國家已經是一盤散沙。”
“那倒是,我們隻想有飯吃活下去,你看他,”教授指指一個在垃圾堆中專心翻找的頭發蓬亂的年輕人,“他就是個逃兵。”
這時,仍然靠在格蘭特臂彎中的辛妮抬起一支枯瘦的手臂指著不遠處聯合國救援基地的那幾幢白色的臨時建築,用兩手比劃著。“她好像想進去。”教授說。
“她能聽到嗎?”格蘭特問,看到教授點點頭,他轉向辛妮,一隻手比劃著,用生疏的西亞語對她說:“你不能,不能進去,我再給你,一些吃的,明天,不要來了,明天我們走了。”
辛妮用手指在沙地上寫了幾個西亞文字,教授看了看說:“她想進去在你們的電視上看奧運會開幕式。”他悲哀地搖搖頭,“這孩子,已不可救藥了。”
“奧運會開幕推遲了一天。”格蘭特說。
“因為戰爭?”
“怎麼?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格蘭特吃驚地看看周圍的人說。
“奧運會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教授又聳聳肩。
這時,一陣嘶啞的引擎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一輛隻有在西亞才能看到的舊式大客車從公路上開了過來,停在垃圾場邊上,車上跳下一個人,看上去五十多歲,頭發花白,他衝這一群人大喊:“辛妮在這兒嗎?威弟婭·辛妮!”
辛妮想站起來,但腿一軟又跌坐在地,那人走過來看到了她:“孩子,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還認識我嗎?”
辛妮點點頭。
“你們是哪兒的?”教授看看那人問。
“我是克雷爾,國家體育運動局局長。”那人回答說,然後把辛妮從地上扶起來。
“這個國家還有體育運動局?”格蘭特驚奇地問。
克雷爾手扶辛妮,看著初升的太陽一字一頓地說:“西亞共和國什麼都有,先生,至少將會什麼都有的!”說完,扶著辛妮向大客車走去。
上車後,看著軟癱在破舊座椅上的辛妮,克雷爾回憶起一年前他與這個女孩子相識的情景。
那個傍晚,克雷爾下班後走出體育運動局那幢陳舊的三層辦公樓,疲憊地拉開他那輛老伏爾加的車門,有人從後麵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頭他看到了辛妮。她衝他比劃著,要上他的車,他很驚奇,但她那誠摯的目光讓人信任,於是就讓她上了車,並按她指的方向開。
“你,哦,你是西亞人嗎?”克雷爾問,他的問題是有道理的,長期進行某些體育項目訓練的人,會給自己留下明顯的特征,這特征不僅僅是在身型上,還有精神狀態上的,雖然辛妮穿著西亞女性常穿的寬大的長衫,克雷爾專家的眼睛還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這種特征,但克雷爾不相信,在這個已十幾年處於貧窮饑餓狀態的國家裡,還有人從事那種運動。
辛妮點點頭。
車在辛妮的指引下開到了首都體育場,下車後,辛妮在地上寫了一行字:“請您看我跑一次馬拉鬆!”在體育場跑道的起點,辛妮脫下了長衫,露出她後來一直穿著的舊運動衫和短褲,當克雷爾示意計時開始後,她步伐輕捷地跑了起來,這時克雷爾已經確信,這孩子是一塊難得的長跑好材料,這反而使他的心頭湧上一陣悲哀。
這座能夠容納八萬人的西亞共和國最大的體育場現在完全荒廢了,雜草和塵土蓋住了跑道,西邊有一個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襲中被重磅炸彈炸開的,殘陽正從豁口中落下,給體育場巨大陰影上方的看台投下一道如血的餘輝。
戰前,西亞共和國的體育曾有過輝煌的時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及隨後延續至今的封鎖和製裁,使得體育在這個國家成了一種巨大的奢侈。國家對體育的投入已壓縮到最小,僅僅是為了能零星派出幾名運動員參加國際比賽,以滿足對外宣傳的需要。但近年來,隨著這個國家生存環境的日益嚴酷,這一點投入也消失了,運動員們都不知漂落何處,國家體育運動局僅剩四名工作人員,隨時都可能被撤銷。
夕陽在西方落下,一輪昏黃的滿月又從東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時而沒入陰影,時而跑進如水的月光中,在這如古羅馬鬥獸場遺址般荒涼的巨大廢墟中,回蕩著她那輕輕的腳步聲。克雷爾覺得,她是來自過去美好時代的一個幻影,時光在這月光下的廢墟中倒流,一絲早已消逝的感覺又回到克雷爾的心中,他不由淚流滿麵。
當月光照亮了大半個體育場時,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達了終點。她沒有去做緩解運動,隻是遠遠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克雷爾,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細長的雕像。
“兩小時十六分三十秒,考慮場內和場外道路的差彆,再加三分鐘,仍是迄今為止的全國最好成績。”
辛妮笑了一下。馬拉鬆運動員的特點之一就是表情呆滯,這是他們在訓練和比賽中長時間忍受單調的體力消耗的緣故,但克雷爾發現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動人,但這笑容卻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來。他呆立著,使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聲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後,他才回過神來,把手表戴回腕上,低聲說:
“孩子,你生錯了時候。”
辛妮平靜地點點頭。
克雷爾彎腰拾起地上的長衫,走過去遞給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
辛妮比劃著,克雷爾看懂了,她說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她接過衣服,轉身走去,很快消失在體育場巨大的陰影中。
大客車向市郊方向駛去,辛妮在座椅上綿軟無力地隨著顛簸搖晃,疲乏和虛弱令她暈暈欲睡,但後座上一個人的一句話使她猛醒過來:
“薩裡,你是怎麼把自己搞到監獄裡去的?”
辛妮直起身向後看,看到了那個被叫做薩裡的人。她立刻認出了他,但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可憐的家夥曾是西亞共和國最耀眼的體育明星。亞力克·薩裡是西亞在封鎖期間在國際大賽中獲得獲牌的三個運動員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獲得男子飛碟雙多向射擊的金牌,當時成為全國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記得他乘趟篷汽車通過中心大街時那光輝的形象。眼前的薩裡骨瘦如柴,蒼白的臉上有好幾道傷疤,他裹著一件肮臟的囚服,在這並不寒冷的早晨瑟瑟發抖。
克雷爾說:“他去做一個走私集團頭目的保鏢,人家看上了他的槍法。”
“我不想餓死。”薩裡說。
“可是你差點兒被餓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飽的今天,監獄裡會是什麼樣子?那裡每天都有人餓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局長先生,您把我保釋出來確實救了我一命,可這是為什麼?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機場,至於去乾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們隻是奉命召集各個運動項目原國家隊的隊員。”
車停了,又上來好幾個人,與大部分西亞人一樣,他們都麵黃肌瘦,衣服破舊,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饑餓和貧窮醒目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個子很高,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們的憔悴感,他們在車裡彎著腰,像一排離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蝦。辛妮很快認出這都是原國家男藍的球員。
“嗨,各位,這些年過的怎麼樣?”克雷爾向他們打招呼。
“在我們有力氣給您講述之前,局長先生,先讓大家吃一頓早餐吧!”,“是啊,做為高級官員您體會不到挨餓的滋味,到現在您還在吃體育,可我們吃什麼呢?我們一天的配給,隻夠吃一頓的。”,“就這一頓也快沒有了,人道主義救援已經停止了!”,“沒關係,再等等吧,戰爭一爆發,黑市上就又有人肉賣了!”……
就在男藍隊員們七嘴八舌訴苦的時候,辛妮挨個打量他們,發現她最想見的那個人沒有來,克雷爾代她提出了這個問題:“穆拉德呢?”對,加裡·穆拉德,西亞共和國的喬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克雷爾好像並不感到意外:“哦……那伊西婭呢?”辛妮努力回憶這個名字,想起她是原國家女藍隊員,穆拉德的妻子。
“他們死在一起。”
“天啊,這是怎麼了?”
“您應該問問這世道是怎麼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打球什麼都不會,這些年隻有挨餓,可他們不該要孩子,那孩子剛出生局勢就惡化了,配給又減少了一半,孩子隻活了三個月,死於營養不良,或者說是餓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們鬨到半夜,吵一會兒哭一會兒,後來安靜下來,竟做起飯來,然後兩人就默默地吃飯,終於吃了這些年來的第一頓飽飯,您知道他們的飯量,把後半月的配給都吃光了。天亮後,鄰居發現他們不知吃了什麼毒藥一起死在床上。”
一車人陷入沉默,直到車再次停下又上來一個人時,才有人說:“哇,終於見到一個不挨餓的了。”上來的是一位嬌豔的女郎,染成紅色的頭發像一團火,描著很深的眼影和口紅,衣著俗豔而暴露,同這一車的貧困形成鮮明對比。
“大概不止吃飽吧,她過的好著呢!”又有人說。
“也不一定,現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饑餓之城,紅燈區的生意能好到哪裡去?”
“噢,不,窮鬼,”女郎衝說話的人浪笑了一下說,“我主要為聯合國維和部隊服務。”
車裡響起了幾聲笑,但很快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淹沒了。“萊麗,你應該多少知道些廉恥!”克雷爾厲聲說。
“噢,克雷爾大叔,不管有沒有廉恥,誰餓死後身上都會長出蛆來。”女郎不以為然地揮揮手說,在辛妮身邊坐了下來。
辛妮瞪圓雙眼盯著她,天啊,這就是溫德爾·萊麗?!這就是那個曾獲得世界體操錦標賽銅牌的純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亞體育之花?!
在剩下的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二十分鐘後,汽車開進了首都機場的停機坪,已經有兩輛大客車先到了,它們拉來的也都是前國家隊的運動員,加上這輛車,共有七十多人,這其中包括一支男子藍球隊、一支男子足球隊和十一個其它競賽項目的運動員。
跑道的起點停著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機,在西亞領空被劃為禁飛區的十多年裡,它顯然是這個機場降落過的最大和最豪華的飛機。克雷爾領著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來到飛機前麵,從艙門中走出幾位西裝鞋革履的外國人,當他們走到舷梯中部時,其中一位揮手對下麵的人群大聲說了一句什麼,運動員們吃驚地認出,這人是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但最讓他們震驚的還是克雷爾翻譯過來的那句話:
“各位,我代表國際社會到西亞共和國來,來接你們參加第二十九屆奧運會!”
北京
原來北京是這樣的!
當車隊進入市區後,辛妮感歎道。這個遙遠的城市本來與她——一個身處西亞共和國的貧窮饑餓的女孩子沒有任何關係的,但奧運會在幾年前就使北京成為她心中的聖地。辛妮對北京了解很少,僅限於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色彩灰暗的武俠片,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一座古老而寧靜的城市,她無法把這座城市與宏大壯麗的奧運會聯係起來。她無數次夢到過奧運會和北京,但兩者從未在同一個夢中出現過,在一些夢裡,她像飛鳥般掠過宏偉的奧運賽場上的人海,在另一些夢裡她則穿行於想象中的北京那些迷宮般的小胡同中和舊城牆下,尋找著奧運賽場,但從來沒有找到過。
辛妮瞪大雙眼看著車窗外,尋找她想象中的胡同和城牆,但映入她眼簾的是一片嶄新的現代化高層建築群,這林立的高樓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白光,像剛開封的新玩具,像一夜之間衝天長出的白嫩的巨大植物。這時,在辛妮的腦海中,奧運會和北京才完美地結合起來。
這到達新世界的興奮感像雲縫中的太陽露了一下頭,在辛妮的心中投下一線光亮,但陰鬱的烏雲很快又遮蓋了一切。
與世界各大媒體想當然的報道不同,當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得知自己將參加奧運會時,並沒有什麼興奮和喜悅。像其他西亞人一樣,十多年的苦難使他們對命運不抱任何幻想,使他們對一切意外都報有一種麻木的冷靜,不管這意外是好是壞,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緊外殼保護自己。在得知這個消息後,甚至沒有人提出問題,就連那些理所當然的問題,如沒參加過任何預選賽如何進入奧運會,都沒有人提出。他們隻是默默地走上飛機,麻木而又敏感地靜觀著事情的發展。
辛妮走進空蕩蕩的寬敞機艙後,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並一直注意著這裡發生的事。她看到國際奧委會**把克雷爾和西亞代表團的幾位官員召集到一等艙中去,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沒有任何動靜。運動員們也在沉默中靜靜地等待,終於看到克雷爾走了出來。他沒有說什麼,隻是拿著一張紙核對名單。幾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的臉看,那是一張平靜的臉。這平靜是第一個征兆,它告訴辛妮:事情不對。很快她那敏感的眼睛又發現了第二個征兆:克雷爾拿著名單返回一等艙時,用空著的一支手去開緊閉著的艙門,儘管那支手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把手,他的雙眼仍平視著前方而沒有向下看,仿佛一時失明了似的。這時,辛妮證實了自己的預感。
事情不對。
在機艙裡大家吃了一頓飽飯,每人都吃了兩到三份航空餐,這些西亞人的飯量讓那幾名中國空姐很吃驚。然後飛機起飛了,辛妮透過舷窗,看著雲海很快覆蓋西亞的大地,這雲海在整個航程中都很少散開,仿佛在下麵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疑謎。
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後,等了足有兩個小時,換上統一服裝的西亞體育代表團才走出機艙。當他們進入到達大廳後,立刻被一陣閃光燈的風暴照得睜不開眼。大廳中黑壓壓擠滿了記者,他們在代表團周圍拚命擁擠著,像一群看到獵物的餓狼,但總是小心地與他們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使代表團行走在一小圈移動的空地中央,仿佛他們周圍有一種無形力場把記者們排斥開來。更讓辛妮和其他西亞人心裡發毛的是,沒有人提問,大廳中隻有閃光燈的哢嚓聲和擁擠的人們鞋底磨擦地板的沙沙聲。走出大廳時,辛妮聽到空中的轟鳴,抬頭看到三架小型直升機懸在半空,不知是警戒還是拍照。運送代表團的大客車隻有兩輛,但卻有十幾輛警車護送,還有一支武裝警察的摩托車隊。當車駛上機場到市區的公路時,辛妮和其他西亞運動員發現了一件更讓他們震驚的事:路被清空封閉了,看不到一輛車!
事情真的不對。
到達奧運村時天已經黑了下來,當西亞運動員們走下汽車時,他們心中的疑惑變成了恐懼:奧運村裡一片死寂,幾十幢整齊的運動員公寓樓大多黑著燈,當他們走向帷一一座亮燈的公寓樓時,辛妮注意到遠處一個小廣場中央的一排高高的旗杆,那些旗杆上沒有國旗,像一長排冬日的枯樹。在外麵,城市的燈光映亮了半個夜空,喧響聲隱隱傳來,更加襯托了奧運村詭異的寂靜,辛妮打了個寒戰,這裡讓她想到了陵墓。
在運動員公寓的接待廳中,身為代表團團長的克雷爾對運動員們講了一段簡短的話:“請大家到各自的房間,晚飯在一小時後會送到房間裡,今天晚上任何人不得外出,一定要好好休息,在明天上午九點鐘,我們將代表西亞共和國參加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
辛妮和克雷爾、薩裡同乘一個電梯,她聽到薩裡低聲問團長:“您真的不打算告訴我們真相?難道……和平視窗設想真要實現了?”
“明天你就會明白一切,我們應該讓大家至少有一個晚上能睡好。”
和平視窗
辛妮仰望著雄偉的奧林匹克體育場,短暫的幸福和陶醉暫時掩蓋了緊張和恐懼。不管未來幾天發生什麼,她已來到了所有運動員夢中的聖地,此生足矣。
但對即將到來的事情的恐懼並沒有因此而減少,這兩天所經曆的一切,越來越像是一個陰沉而怪異的夢。早晨,西亞共和國代表團的車隊從奧運村出發前往奧林匹克體育場,連接兩地的寬闊公路旁聚集著人山人海,但辛妮看到,人群中沒有鮮花彩旗和汽球,也沒有歡笑和歡呼,這成千上萬人集體沉默著,用同一種嚴峻的表情目送著車隊,昨天那種讓辛妮冷顫的感覺又出現了,她覺得這像葬禮。
奧林匹克體育場外麵十分空曠,有兩道森嚴的警戒線,當車隊駛過時,組成警戒線的武警士兵們整齊地敬禮。車隊在體育場的東大門停下,運動員們下車後,克雷爾團長召集他們站成了一個方陣。辛妮站在方陣的第一排,她仔細地搜索著體育場內傳出的聲音,但什麼也沒有聽到,這巨大的建築內部一片寂靜。克雷爾從車上拿出了一麵寬大的西亞共和國國旗,先後招呼薩裡和另外兩名較有建樹的運動員出列,遞給他們每人國旗的一角,當他在隊列中尋找第四個人時,站在前排的萊麗自己走出來,從克雷爾的手中拿過國旗的最後一角,但克雷爾搖搖頭,把國旗從萊麗手中拉了出來,遞給了他隨便選中的一個女運動員。這巨大的羞辱使萊麗漲紅了臉,她惱怒地盯了團長幾秒鐘,最後還是轉身回到了隊列中。四名運動員把國旗展開來,北京的微風在旗麵上拂出道道波紋,國旗旁邊的克雷爾對著運動員方陣莊嚴地說:
“西亞的孩子們,振作起來!現在,我們代表苦難的祖國,進入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主會場!”
在國旗的引導下,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方陣開始行進,很快進入了體育場東大門高大的門廊中。門廊很長,像一條隧道,辛妮走在方陣的前排,與其他運動員一起盯著前方越來越近的入口,她的心在狂跳,在她的意識中,入口那邊是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不可知的命運和人生在那邊等著她。
儘管有了精神準備,當辛妮通過入口看到體育場的全景時,還是渾身僵住了,隻是在後麵方陣的推送下機械地邁步前行,這時避免精神崩潰的帷一辦法就是保持這兩天一直籠罩著她的感覺:這是一場惡夢。而她現在看到的已經很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
他們麵對著一個完全空曠的體育場。
九點鐘的太陽照亮了這巨大體育場的一半,西亞人仿佛行進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盆地中,這荒涼的世界裡隻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回蕩。震驚的眩暈過去後,辛妮看到寬闊的運動場的另一麵有東西在動,很快看出那是另一個運動員方陣,正與他們相向行進,那個方陣也由一麵四個運動員抬著的大旗幟指引著,陽光下辛妮辯認出那是一麵星條旗。與以往進入奧運會場時亂哄哄的樣子不同,美國運動員的方陣十分整齊,成一個整體方塊以一種威嚴的節奏起伏著,像進攻中的古羅馬軍團。
在運動場中央,兩個方陣行進到相距幾十米時開始轉向,最後麵向簡單的**台停了下來,一切陷入寂靜,仿佛時間停止了流動。
有一個人從運動場的一側向**台走來,他那單調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看台間回蕩,像恐怖讀秒聲。來人不是國際奧委會**,而是聯合國秘書長。那個瘦削的巴西老人緩緩地走上**台,注視著遠處的兩國運動員方陣,沉默了半分鐘之久才開始講話,經過巨大的音響係統,他的聲音仿佛來自整個蒼穹。
“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將隻有美利堅合眾國和西亞共和國兩個國家參加,它將代替這兩國間即將爆發的戰爭。”
“如果美國獲勝,西亞共和國必須履行最後通諜中的條款,這個國家將被徹底解除武裝,並將被分解為三個獨立的國家,原西亞政府中的戰犯將受到國際法庭的審判。”
“如果西亞共和國獲勝,戰爭將中止,目前處於對西亞攻擊狀態的美國及其盟國軍隊將全部撤離,聯合國將取消對西亞共和國的經濟製裁,並歡迎其回到國際社會中來。”
秘書長把目光投向西亞運動員方陣:“你們能夠預測,在這屆奧運會中,西亞共和國必敗,但也請你們注意另一個事實:如果戰爭爆發,西亞共和國同樣注定要戰敗,而那時,交戰雙方,特彆是你們的國家,將付出血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