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積木(2 / 2)

不能共存的節日 劉慈欣 28229 字 4個月前

“你給桑比亞人民帶來了災難。”菲利克斯說。

“不管這災難是誰帶來的,將軍,魯維加總統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結束。為表達這個和平的心願,國王還給將軍帶來了一件小小的禮物。”

伊塔說完,從後麵的一個人手中拿過了一個鳥籠大小的木籠子,伊塔把籠子放到地毯上,輕輕打開籠門,一個雪白的小動物跑了出來,艦長室中的所有軍人發出了一陣驚歎聲。那是一匹小馬!它隻有小貓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來驕健靈活,雪白的鬃毛在飄蕩,明亮有神的眼晴驚奇地看著這個世界,然後發出了一聲清脆悠揚的嘶鳴。更神奇的是,小馬居然長著一對雪白的翅膀!他們仿佛看到了從童話中跑出來的精靈!

“啊,太美了!我想這是您的基因軟件的傑作吧?”菲利克斯驚喜地問。

伊塔又微微躬了一下身回答:“這是馬和鴿子的基因組合體。”

“它能飛嗎?”

“不能,它的翅膀沒那麼大力量。”

菲利克斯說:“博士,我代表貝納感謝您,哦,貝納是我的十二歲的小孫女,她為這禮物一定會高興得發狂的!”

“祝她幸福美麗,也祝未來的桑比亞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幸運,十分之一就足夠足夠了,將軍。”

以後三天,大批的運輸直升機頻繁往返於桑比亞的內陸和沿海之間,從內地運來大批桑比亞政府交出的經過基因重新編程的“個體”,他們都是十五歲的黑人,絕大部分是男性。這些人被裝上等候在沿海的運輸船和登陸艇,每艘船裝滿後立刻向遠海駛去。

由於收到了中央情報局的一份緊急情報,菲利克斯將軍決定再次召見伊塔。伊塔走進艦長室後,立刻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在不遠的海麵上,幾架體形龐大的支奴乾運輸直升機正懸停在一艘運輸船上方,黝黑的“個體”不停地從機艙中爬出,順著軟梯下到戒備森嚴的甲板上,然後在持槍士兵的推搡下進入艙裡。

菲利克斯來到伊塔身邊,同他一起看著海上的情景,“這是最後幾船了,三天運走了兩萬個個體”。

“他們要被送到哪裡?”伊塔問。

“博士,這不是你我需要關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說。

“我們所在的這艘大船叫林肯號是嗎?”伊塔突然問,菲利克斯茫然地點點頭,“怎麼會叫這個名字呢?在上上個世紀,非洲的黑奴就是這麼被運走的,他們的基因並沒有經過重新編程。”

菲利克斯笑著搖搖頭:“這是兩回事,博士,我可以許諾,當這些個體還在我的管轄範圍內時儘可能得到人道的待偶,就是野生動物也應該受到保護的,但僅此而已,他們以後的命運與我無關,與您也沒有關係了。”

看到伊塔沉默無語,菲利克斯接著說:“那麼,我們談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個體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們有時也會得一些正常人不會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個體中傳染一種皮膚病,雖不會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為了製止這種病的傳染,你們研製了一種接種疫苗,委托歐洲的一家製藥公司生產,據我所知,已交貨的疫苗總量夠四萬個個體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著披布的一隻手難以覺察地抖動了一下,但說話的聲調仍是那麼沉緩:“隻有兩萬餘名個體,將軍。”

菲利克斯點點頭:“我願意相信,博士,隻是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兩萬份疫苗讓我們看一下嗎?隻是看一下,我們不帶走,它們對正常人沒用。”

伊塔不說話。

“您是想說,它們在轟炸中毀了嗎?”

伊塔緩緩地搖搖頭,“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將軍,我清楚您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謊:十五年前重新編程的受精卵不是兩萬個而是四萬個,現在桑比亞境內還兩萬個個體!立刻把它們交出來。”

伊塔把枯瘦的身體轉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著下方,這使人覺得他像一個盲人,他說:“將軍,在我的感覺中,您是一個明白人。”

菲利克斯雙眉一挑問:“哦,在哪些方麵?”

“很多方麵,比如,您真是以一個十字軍騎士的激情來領導這場戰爭嗎?”

菲利克斯搖搖頭:“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使命的,對於國際社會在這件事情上的大驚小怪,我覺得多少是一種嬌情。”

伊塔無動於衷,倒旁邊的是布萊爾艦長把目光從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驚地盯著他:“將軍……”

“隨著本世紀頭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飛猛進的發展,人類社會的宗教情緒也與日俱增,表麵看來這是對生命倫理的崇敬和維護,其實是人類在使其茫然的技術社會中試圖找到一種精神依托的表現。”

布萊爾大叫起來:“怎麼能這樣說將軍?您應該知道,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等於把人類置於與他自己可以隨意製造的機器一樣的地位,這將催毀現代文明的整個法製和倫理體係的基礎!”

“您對電視上的話背的很熟,”菲利克斯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但您所說的信仰和倫理體係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為基礎的,而彆的文化並不一定認同這種體係。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創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馬薩伊曾說:‘當神著手準備開創世界時,他發現那裡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獵的部落),一頭象和一條蛇。’就是說人類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種自發的創造物。所以在他們的文化中,對人為乾與生命的進化,並沒有西方基督教文化這麼多的忌諱。就以西方文化本身來說,它的法製和倫理也不會因為對人類基因的重新編程而崩潰,事實上,為了更小的理由,我們早就在違反第一倫理,比如本世紀出現的克隆人,上世紀的試管嬰兒,更早一些的時候,我們那些高貴的女士們為了少一些麻煩和責任,並沒有太多的猶豫就去流產和墮胎了。在這些事麵前,我們的法製和倫理體係好象也很現實地適應了,並沒有絲毫崩潰的跡象。至於西方世界對在非洲發生的這件事這麼大驚小怪,不過是因為我們不需要以野草和樹葉充饑罷了。”

布萊爾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兒,迷惑地搖搖頭。

菲利克斯對伊塔笑笑說:“彆在意,博士,布萊爾艦長顯然平時很少思考這類問題。”

“我的任務不是思考。”艦長氣鼓鼓地說。

“菲利克斯將軍是個明白人。”伊塔真誠地說。

“我已經足夠坦率,那麼請問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們十多年前見過麵,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雞尾酒會上,你當時還是一名準將,在南卡羅來納州的新兵訓練營負責新兵訓練工作,您說在現在的美國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學家的士兵,像工程師的士兵,像藝術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卻越來越難找了,接著你就說,基因工程有可能為美國創造出合格的士兵,這是軍方人士第一次在這樣的生物學家聚會上說這種話,因此我記住了您。”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布萊爾艦長讚許地點點頭。

“所以,艦長,隻要有需要,倫理終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對布萊爾說,極力掩蓋著自己的輕蔑。

“那麼,將軍,您一定理解我的懇求,求你們放過那兩萬個桑比亞人吧。”伊塔對“第一倫理”行動的指揮官連連鞠躬,看上去真像一個老乞丐。

菲利克斯堅定地搖搖頭:“博士,我是軍人,在執行使命,這與我對基因工程的看法沒有關係。再說一遍:把那兩萬個個體交出來,即使您認為他們是桑比亞的未來。”

“將軍,他們是全人類的未來。”

“這沒有意義,我們不但確切地知道那兩萬個體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們的隱藏之處,如果你們拒絕交出,我們隻能轟炸那些叢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說。

“知道怎樣轟炸嗎?”布萊爾把臉湊近伊塔說,“不是用林肯號上的飛機,它們太小了,是從阿鬆森基地飛來的巨型轟炸機,它們裝滿了***,在那些叢林地帶沿X形的對角線投彈,這樣不管風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場,其中火焰的溫度可以燒化鋼梁,連細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著說:“怎麼樣博士,即使為了那些個體著想,也應該把它們交出來。”

伊塔用當地的土語哀歎了一句什麼,整個身體像失去支撐似地搖搖欲墜,“給我電話,我向政府轉達你們的意思。”

“很好,還要說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從內陸用直升機運送兩萬人太困難,在降落點和途中還不時遭到遊擊隊的襲擊,我們要求你們把那兩萬個個體運到海岸來,就在這片沿海平地上,在艦隊的火力控製範圍內,以上的事完全由你們來做,然後我們用登陸艇一次性接收。”

“我轉達。”伊塔無力地點點頭。

當伊塔隨著押解的陸戰隊員走到艦長室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來,美國人驚奇地發現,他的腰不駝了,現在站得挺直,這才可以看到他原來是那麼高大的一個人;他那雙隱沒於眼窩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潭中射出兩道冷光,令在場所有人打了個寒戰。

“離開非洲。”伊塔說。

“您說什麼?”布萊爾艦長問。

伊塔沒有理會,轉身邁著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強健有力也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說什麼?”布萊爾又轉身問其他人。

“他讓我們離開非洲。”菲利克斯說,雙眼沉思地盯著伊塔離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萊爾大笑起來。

入夜,在艦長室裡,菲利克斯將軍入神地看著桑比亞人送他的那匹小馬,它正站在寬大的海圖桌上,津津有味地吃著勤務兵剛送來卷心菜。然後,他起身來到外麵的艦橋上,凝視著遠方非洲的海岸,一股熱風吹到臉上,風中夾著煙味,遠方的陸地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那是桑比亞的城市在燃燒;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並在海水中反射,構成了一個虛假的黎明。

“將軍,看得出您很憂慮。”布萊爾艦長也悄聲來到艦橋上,在菲利克斯後麵問。

“我們麵對的,是一個被逼到牆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著燃燒的大陸說。

“那又怎麼樣?在這個世界上,雞蛋就是雞蛋,石頭就是石頭,我相信一切都會很順利的。”

“但願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和幾名陸戰隊員一起守在西貢大使館的樓頂,直升機正在運走最後一批人。文進勇將軍指揮的北越軍隊離那兒隻有幾百米了,而美國在越南的勢力範圍,隻剩大使館樓頂這幾十平方米了。一顆炮彈飛來,一名陸戰隊員被齊肩炸成兩半,我還記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後一個死於越南的美國軍人……那一時刻銘心刻骨,從此我明白了戰爭是一個很深的東西,誰都難以真正看透它。”

當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參謀叫醒時,天剛蒙蒙亮,參謀告訴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經集結了兩萬多桑比亞人,好像就是桑比亞政府交出的那兩萬個個體。

“不可能這麼快的!”菲利克斯盯著參謀喊道,“他們靠什麼集結?!桑比亞大部分的公路和鐵路都難以通行,就是有暢通的道路和足夠的車輛也不可能這麼快集結兩萬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個望遠鏡,衝到艦橋上,清晨的海風讓他打了一個寒戰,艦橋上已站滿了舉著望遠鏡觀察海岸的海軍軍官,布萊爾艦長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遠鏡中出現的是從海岸伸延出去的廣闊的平原。燃燒的城市升起的煙霧如同平原後麵一張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線上有幾個黑點,這些黑點漸漸變成了一條條黑線,很快,這些黑線連接起來,給地平線鑲上了一道黑邊,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這不是那兩萬個等待接收的“個體”,而是一支準備發起攻擊的陸軍部隊。他們隊形整齊地推進著,菲利克斯放下望遠鏡,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亞軍隊象黑色的地毯一樣漸漸覆蓋了平原。他再次舉起望遠鏡,看到陣線在加快速度,很快整個方陣都飛奔起來,黑人士兵們高舉著***怒吼著,象潮水一樣撲向大海。

“桑比亞人要投海自殺?!”艦隊中所有目睹這一壯觀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號上,菲利克斯首先發現了什麼,臉一下變得煞白,他扔下望遠鏡,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

“戰鬥警報!艦炮射擊!所有攻擊機起飛!快!!”

戰鬥警報尖利地響起。已衝到海邊的桑比亞步兵陣線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白色的東西,那一片白色急劇抖動著,激起了高高的塵埃,艦隊的人們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亞士兵都長著一對白色的翅膀,這是兩萬多名會飛的人!

在一片塵埃之上,飛人群升到空中,飛行的陣線黑壓壓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陽,這空中軍隊越海向艦隊撲來。

這時,艦隊的宙斯盾係統已對來襲的飛人群做出了反應,首批艦對空導彈從林肯號周圍的巡洋艦射向飛人,約五十條白色的煙跡紮入了飛人群。這首批導彈都擊中了目標,清脆的爆炸聲從空中傳來,飛人群中在一陣閃光後出現了一團團黑煙,被擊中的飛人血肉橫飛,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細微的雪花在天空飄散。航母上觀戰的人們發出一陣歡呼聲,但憑理智仔細觀察攻擊效果的菲利克斯將軍和布萊爾艦長心涼了半戴,一道簡單但嚴酷的算術題擺在他們麵前。

從現在的情況看,每枚艦空導彈在擊中目標時,彈頭爆炸的殺傷力可擊落周圍2到3個飛人。艦隊的艦空導彈的彈頭是為擊毀空中戰機這樣的點狀目標而設計的,爆炸時隻產生很少的高速彈片,因而麵積殺傷力不大,而飛人群受到導彈攻擊後正以很快的速度散開,所以,一枚艦空導彈很快隻能擊落一個飛人了。具有較強麵積殺傷能力的艦對艦導彈和巡航導彈對這樣方向和距離的目標毫無用處。

這裡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艦隊的艦空導彈中隻有不到一半采用傳統的紅外、雷達和激光製導方式,這大多是上世紀就已裝備的“海標槍”、“海麻雀”和“標準”型艦空導彈。近年來,被這隻強大艦隊真正引以為驕傲的是采用像素製導的艦空導彈,像素製導是上世紀的導彈設計師們追求已久的夢想,在這種製導方式下,導彈感受到的目標不再是傳統製導方式下的點狀,而是一個三維圖像,通過高超的模式匹配技術對目標進行識彆,正如給導彈裝上了一雙智慧的眼睛,這就使得導彈可以打擊目標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製導導彈的戰鬥部較傳統導彈大為減小。但現在在這雙智慧之眼中,那些飛人怎麼看也不像是需要打擊的空中目標,更像是大些的飛鳥,所以這些聰明的導彈都做出了理智的選擇:繞開他們。人工智能再一次變成了人工愚蠢,更換每個導彈的模式數據庫是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整個艦隊攜帶的艦對空導彈約為3000枚,這比正常情況已超載一倍了。這樣數量的導彈在“宙斯盾”係統的引導下,足以對付一個大國的全部空軍力量對艦隊發動的攻擊,進行這種攻擊的敵機可能有2兩千架左右。而現在,艦隊麵對著十倍數量的飛人,每個飛人對艦隻的攻擊能力當然無法同戰機相比,但要擊落它,也要耗費一枚導彈。用航母上的戰鬥機對付飛人,道理也一樣,況且戰鬥機可能來不及起飛。於是,兩位將軍,他們統率著這個星球上最強大的艦隊,現在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現實。

對於飛人,艦母戰鬥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優勢,質量代替不了數量。

林肯號的周圍,艦空導彈一批接著一批地發射,導彈的尾跡在空中組成一團巨大的亂麻。艦隊沒有人歡呼了,現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開了那道算術題,以往他們最引以為自豪的東西現在靠不上了。

當所有的艦空導彈全部用光後,隻擊中了不到兩千個飛人,而現在,從海岸方向向艦隊衝來的飛人陣線的前鋒,已掠過了戰鬥群外圍的巡洋艦和驅逐艦,直向林肯號航母撲來。

現在,艦隊隻能依靠艦炮和機槍火力了,幾乎所有的艦炮都全力射擊。打擊飛人最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陣火炮係統,它原是用於擊落1500米範圍內突破艦隊防禦係統的漏網反艦導彈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組成,具有每分鐘3000發的高射速。密集陣火炮的每一次掃射,都在空中劃出一條死亡的曲線,都有一排飛人被它那密集的彈流擊落。但密集陣火炮無法長時間連續射擊,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發熱老化,必須頻繁地更換,加上數量有限,它們最終也無法對來襲的大批飛人形成有力的阻擊。其它的大口徑艦炮射速太慢,同時,飛人的飛行軌跡是一條不斷波動的正弦線,用普通艦炮對它們射擊就象用步槍打蝴蝶一樣,命中率很低。所以現在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機槍了。

這時,菲利克斯的腦海中浮現出古代中國關於冷兵器戰爭的一句話“臨敵不過三發”,意思是說在敵人的騎兵衝到陣地前這段時間裡,弓箭手隻能射出三支箭,這絕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號的處境。

現在,飛人開始對林肯號衝擊了,飛人從各個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飛人飛到上千米,最低的緊貼海麵掠過,近兩萬名飛人使林肯號龐罩在一團死亡的陰雲中,航母上的人聽到從各個方向上傳來的飛人的呼喊聲,這些聲音使他們頭皮發炸,抬頭看著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陽光的飛人群在頭頂盤旋,他們仿佛身處惡夢之中,同時也意識到一個嚴酷的現實:在高技術的溫床中沉浸了幾十年後,他們終於獲得了一個成為真正戰士的機會——要同敵人麵對麵肉搏了。

意識到這點,菲利克斯反而冷靜了許多,他拿起擴音器,沉著地發出命令:“立刻向艦上人員分發所有輕武器,重點防守塔島、升降機口、彈藥庫、航空油庫和核反應堆。這是最高指揮官在說話,全艦人員,準備接敵近戰!”

布萊爾艦長茫然地看著菲利克斯將軍,好半天才理解了他話的含義。他默默地走到海圖桌前,從一個抽屜裡拿出的自已的手槍,他看著槍,無言地沉思著。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悠揚的嘶鳴聲,那是匹小飛馬發出的。艦長抬槍對著小馬射出三發子彈,那個美麗的小精靈倒在血泊中。

又一個措手不及的尷尬場麵出現了:在早期航母中,輕武器是由各戰位分散保管的,但由於自二戰以來艦上人員從未有使用輕武器的機會,所以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現代艦母上的輕武器都在一個專用倉庫中集中保管。林肯號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崗位不能離開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湧向位於航母中層的軍火庫中去領槍,一時把狹窄的通道堵塞了。軍火庫門口更是亂做一團,負責分發武器的軍官隻能把步槍向人群中扔,領到槍的人也擠不出去,隻能把槍向後傳,看上去很像近代某個城市暴動的場麵。這時林肯號廣闊的飛行甲板隻能由艦上數量不多的海軍陸戰隊守衛了。

第一個飛人在林肯號的飛行甲板上著陸了,他那雪白的雙翅輕盈地抖動,雙腳接觸甲板時沒發出一點聲音。這時誰也不會認為他是魔鬼,這是希臘神話中才有的人物,是神靈的化身,它來自遠古的夢幻,如同一個美麗的幻影降落到人類這粗陋的鋼鐵世界中。甲板上的陸戰隊員被他那驚人的美震攝了,很多人呆呆地看著,忘了開槍。但這個飛人戰士還是很快被來自各個方向的彈雨擊倒了,飛人倒在甲板上,雙翅上雪白的羽毛被它自己的鮮血染紅了。緊接著又有三個飛人著艦,其中一名幸存下來,躲到飛行甲板左舷的一個光學著艦引導裝置後麵同陸戰隊員們對射起來。

又有幾個飛人降落被擊斃後,飛人戰士們意識到這時著艦代價太大,就開始從空中向航母投擲手榴彈。航母上的人們也嘗到了被轟炸的滋味,當一大群飛人呼嘯著從飛行甲板上空掠過後,手榴彈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後在一片爆炸聲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貴的“雄貓”和“大黃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來自空中的手榴彈成功地遏製了航母上的輕武器火力,飛人的第二次強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有上百名飛人戰士登上了林肯號,他們依托著左右舷的下陷結構和甲板上飛機的殘骸同艦上的陸戰隊和水兵槍戰,掩護更多的飛人著艦。

現在,令林肯號的守衛者們最尷尬的局麵出現了:首先,他們在人員素質上處於劣勢。經過基因優化,又在非洲叢林中成長的飛人是天生的戰士,在這傳統的近戰中,他們饒勇敏捷,所向無敵。而林肯號上的人,除了為數不多的海軍陸戰隊員外,其他人與其說是軍人還不如說是工程師和技師,受過的陸戰訓練不多,在這殘酷的近戰中根本不是飛人戰士的對手。最可憐的要數那些飛行員了,這些曾令多少敵人聞風喪膽的空中殺手,航母戰鬥群的刀鋒,現在什麼都不是了。布萊爾悲哀地從艦長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飛行員,縮在F14的座艙中,伸出手槍亂射一氣,彈夾打光了還在不停扣板機,直到一名臉上塗著紅黑相間條紋的飛人爬上飛機,用一把獵刀砍下他的腦袋為止……

更令“第一倫理”行動的執行者們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現在在武器上也處於劣勢!在這樣的近戰中,他們的M16步槍並不比桑比亞飛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號上輕武器庫中的步槍隻有不到兩千支,這樣,艦上大部分人隻能用手槍作戰了。林肯號上的6000官兵不過是被堵在鋼鐵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個足球場大小的飛行甲板上,飛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現在,他們在艦上的人數已過千人。林肯號雖然在人數上仍占優勢,但大部分人都被剛才飛人從空中的手榴彈轟炸堵在艦內,飛行甲板漸漸被飛人戰士控製。現在,他們重點攻擊的目標有兩個:一個是飛機升降機口,這是進入艦體內最寬敞的通道;另一個是塔島,這是航母的神經中樞。

一群飛人從艦長室外掠過,可以聽到手榴彈乒乒乓乓地砸在艙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圖桌上。看著那個冒著青煙旋轉的東西,菲利克斯將軍仿佛走進了時間隧道,又閃回到他的青年時代。那是在熱帶暴雨中的南越叢林中,18歲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彈在眼前冒著青煙旋轉,甚至外形也同眼前這顆一樣,是前華約國的製式武器,彈體和彈柄都是綠色的……對曆史和現實的感觸都凝縮在這生死的一瞬,將軍出神地盯著那個東西,多虧一名參謀把他撲倒在地。

又過了十幾分鐘,著艦的飛人已超過兩千,他們完全控製了飛行甲板,也成功地阻擊了周圍的巡洋艦和驅逐艦上的增援。現在從外麵看,林肯號上已全是飛人戰士的身影,AK***嘶啞粗放的射擊聲蓋住了一切,M16步槍纖細的啪啪聲隻能零星聽到。

突然,布萊爾艦長聽到了一聲爆炸,從升降機方向傳來。同到處響起的手榴彈爆炸聲相比,它很沉悶,隻是隱隱約約能聽到。他的心頓時沉到了底,做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軍人他不會聽錯的,這是飛人戰士在用塑性炸藥炸開艦體內部的水密門,他們已進入了林肯號。菲利克斯也意識到了這點,他知道,現代巨型航空母艦的內部結構是極其複雜的,即使艦上人員,在沒有地圖的情況下也會迷路。但對於飛人戰士,這可能不是個太大的障礙,因為他們要找的地方都是體積龐大方位明確的。林肯號有三個致命處:彈藥庫、航空油庫(存放著供艦上作戰飛機使用的8000噸航空燃油)和為全艦提供動力的兩座壓水核反應堆,飛人戰士找到這三樣東西中的任何一樣,林肯號就死定了。同時,核動力航母是一個極其複雜的係統,在內部隨意的破壞也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

那不祥的爆炸聲又響了起來,一聲比一聲更沉悶,如同一支巨獸的腳步,一步步向林肯號的深處走去……

現在,結局隻是時間問題。

著艦的飛人已過五千,甲板上的戰鬥基本停止了,而指揮塔島同全艦和外界的聯係幾乎中斷,雖然塔島還未完全失守,林肯號已失去了大腦。

在以後的一個多小時內,林肯號幾乎沉靜下來,隻有艦體內的爆炸聲能隱約聽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擴散。飛人戰士象進入林肯號這隻巨獸體內的無數隻螞蟻,正在吞食著它的內臟。同時,飛人加強了對塔島的攻擊,在從下麵攻打的同時,他們從空中直接跳到塔島的上層建築上。

突然,林肯號微微振動了一下,布萊爾衝到窗邊,看到大團的白色蒸氣從艦體兩側升起,並聽到一陣隆隆聲,那是艦體下麵海水沸騰的聲音。艦長知道,飛人戰士找到了林肯號三個致命處的一個:核反應堆。雖然反應堆在艦體的最下部,但它們的方位是最明確的。飛人戰士顯然已炸毀了反應堆的冷卻係統,布萊爾可以想象,堆中的反應物質如火山岩漿般流了出來,但它比岩漿灼熱許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艦底,就如同把燒紅的火炭放到硬紙板上一樣,很快把艦底燒穿了。

又一陣冰雹般的手榴彈扔到艦長室周圍,震耳欲聾的爆炸後,AK***密集地在外麵響了起來,好象是一陣突然爆發的狂笑。保衛艦長室的陸戰隊員們在艙門和窗口相繼倒斃,一群飛人戰士撞開門衝了進來,他們的翅膀合在身後,像是披著白色的鬥篷。布萊爾艦長伸手去拿放在海圖上的手槍,立刻同幾名年輕參謀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飛人戰士亂槍打死。菲利克斯將軍手裡握著槍,但沒舉起來,飛人戰士盯著他肩上的四顆星,沒有再開槍,他們就這樣對峙著。

飛人們突然向兩邊分開,伊塔博士走了進來。他仍披著那塊披布,同周圍戎裝的飛人戰士形成鮮明對比,一個飛人用生疏的英語讓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緊握著手槍,用另一支手整理了一下軍服:“開槍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頭來,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遂的雙眼。

“將軍,我們的血也是紅的。”

“你們可以擊沉林肯號,但最終一個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們當然能跑掉,他們可以任意飛越國境,雷達係統不能把他們同飛鳥區彆是開來,他們到處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現代社會,要消滅這樣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很快就會成為合法的人,將享有做為一個人的一切權利。”

“這我不明白。”

“您是個聰明人,正如您所說,即使在所謂的文明世界,隻要有需要,倫理是第二位的。那裡的人們當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樹葉,但他們肯定需要飛翔,這是人類最古老的夢幻,沒人能抵擋它的誘惑。您將會看到,想像中的魔鬼並不存在,天使時代即將到來,在那個美好的時代裡,人類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飛翔,藍天和白雲是他們散步的花園,人類還將像魚一樣潛遊在海底,並且以上千歲的壽命來享受這一切。將軍,您已經看到了這個時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說完,轉身走了出去,同時用桑比亞語說了句什麼,接著所有的飛人戰士都轉身走了,沒有一個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號航空母艦直到黃昏時才完全沉沒,當艦上的塔島最後沒入水中時,被壓出的空氣發出巨大的嘶鳴,像非洲海岸淒利的號角,菲利克斯將軍站在一艘巡洋艦的艦橋上,用困惑的目光望著遠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塊百萬年前誕生人類土地上,飛人群正在夕陽中盤旋。

1999.2.21初稿於娘子關

2000.5.17二稿於娘子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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