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1 / 2)

不能共存的節日 劉慈欣 34685 字 3個月前

劉慈欣

父親的生命已走到了儘頭,他用儘力氣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鐵支架時用的力氣大得多。他的臉慘白,雙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條無形的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絞緊,他那艱辛一生的所有淳樸的希望和夢想都已消失,現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進一點點空氣。但父親的肺,就象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礦工的肺一樣,成了一塊由網狀纖維連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塊,再也無法把吸進的氧氣輸送到血液中。組成那個灰塊的煤粉是父親在二十五年中從井下一點點吸入的,是他這一生采出的煤中極小極小的一部分。

劉欣跪在病床邊,父親氣管發出的尖嘯聲一下下割著他的心。突然,他感覺到這尖嘯聲中有些雜音,他意識到這是父親在說話。

“什麼爸爸?!你說什麼呀爸爸?!”

父親突出的雙眼死盯著兒子,那垂死呼吸中的雜音更急促地重複著……

劉欣又聲嘶力竭地叫著。

雜音沒有了,呼吸也變小了,最後成了一下一下輕輕的抽搐,然後一切都停止了,父親那雙已無生命的眼睛焦急地看著兒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自己最後的話。

劉欣進入了一種恍惚狀態,他不知道媽媽怎樣暈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護士怎樣從父親鼻孔中取走輸氧管,他隻聽到的那段雜音在腦海中回響,每個音節都刻在他的記憶中,象刻在唱片上一樣準確。後來的幾個月,他一直都處在這種恍惚狀態中,那雜音日日夜夜在腦海中折磨著他,最後他覺得自己也窒息了,不讓他呼吸的就是那段雜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須弄明白它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媽媽對他說,他已大了,該撐起這個家了,彆去念高中了,去礦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著拿起父親的飯盒,走出家門,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風中向礦上走去,向父親的二號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象一隻眼睛看著他,通向深處的一串防爆燈是那隻眼睛的瞳仁,那是父親的眼睛,那雜音急促地在他腦海響起,最後變成一聲驚雷,他猛然聽懂了父親最後的話:

“不要下井……”

二十五年後

劉欣覺得自己的奔馳車在這裡很不協調,很紮眼。現在礦上建起了一些高樓,路邊的飯店和商店也多了起來,但一切都龐罩在一種灰色的不景氣之中。

車到了礦務局,劉欣看到局辦公樓前的廣場上黑壓壓坐了一大片人。劉欣穿過坐著的人群向辦公樓走去,在這些身著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們中,西裝鞋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圍一切的不協調,人們無言地看著他走過,無數的目光象鋼針穿透他身上的兩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裝,令他渾身發麻。

在局辦公樓前的大台階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學同學,現在是地質處的主任工程師。這人還是二十年前那付瘦猴樣,臉上又多了一付憔悴的倦容,抱著的那卷圖紙似乎是很沉重的負擔。

“礦上有半年發不出工資了,工人們在靜坐。”寒喧後,李民生指著辦公樓前的人群說,同時上下打量著他,那目光象看一個異類。

“有了大秦鐵路,前兩年國家又煤炭限產,還是沒好轉?”

“有過一段好轉,後來又不行了,這行業就這麼個東西,我看誰也沒辦法。”李民生長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去,好象劉欣身上有什麼東西使他想快些離開,但劉欣拉住了他。

“幫我一個忙。”

李民生苦笑著說:“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飯都吃不飽,還不肯要我們偷偷放在你書包裡的飯票,可現在,你是最不需要誰幫忙的時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塊煤層,很小就行,貯量不要超過三萬噸,關鍵,這塊煤層要儘量孤立,同其他煤層間的聯係越少越好。”

“這個……應該行吧。”

“我需要這煤層和周圍詳細的地質資料,越詳細越好。”

“這個也行。”

“那我們晚上細談。”劉欣說。李民生轉身又要走,劉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乾什麼?”

“我現在隻對自己的生存感興趣,同他們一樣。”他朝靜坐的人群偏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沿著被歲月磨蝕的樓梯拾級而上,劉欣看到樓內的高牆上沉積的煤粉象一幅幅巨型的描繪雨雲和山脈的水墨畫,那幅《毛**去安源》的巨幅油畫還掛在那裡,畫很乾淨,沒有煤粉,但畫框和畫麵都顯示出了歲月的滄桑。畫中人那深邃沉靜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後又一次落到劉欣的身上,他終於有了回家的感覺。

來到二樓,局長辦公室還在二十年前那個地方,那兩扇大門後來包了皮革,後來皮革又破了。推門進去,劉欣看到局長正伏在辦公桌上看一張很大的圖紙,白了一半的頭發對著門口。走近了看到那是一張某個礦的掘進進尺圖,局長似乎沒有注意窗外樓下靜坐的人群。

“你是部裡那個項目的負責人吧?”局長問,他隻是抬了一下頭,然後仍低下頭去看圖紙。

“是的,這是個很長遠的項目。”

“嗬,我們儘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局長抬起頭來把手伸向他,劉欣又看到了李民生臉上的那種憔悴的倦容,握住局長的手時,感覺到兩根變形的手指,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傷造成的。

“你去找負責科研的張副局長,或去找趙總工程師也行,我沒空,真對不起了,等你們有一定結果後我們再談。”局長說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圖紙上去了。

“您認識我父親,您曾是他隊裡的技術員。”劉欣說出了他父親的名字。

局長點點頭,“好工人,好隊長。”

“您對現在煤炭工業的形勢怎麼看?”劉欣突然問,他覺得隻有尖銳地切入正題才能引起這人的注意。

“什麼怎麼看?”局長頭也沒抬地問。

“煤炭工業是典型的傳統工業、落後工業和夕陽工業,它勞動密集,工人的工作條件惡劣,產出效率低,產品運輸要占用巨量運力……煤炭工業曾是英國工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英國在十年前就關閉了所有的煤礦!”

“我們關不了。”局長說,仍未抬頭。

“是的,但我們要改變!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否則,我們永遠無法走出現在這種困境,”劉欣快步走到窗前,指著窗外的人群,“煤礦工人,千千萬萬的煤礦工人,他們的命運難以有根本的改變!我這次來……”

“你下過井嗎?”局長打斷他。

“沒有。”一陣沉默後劉欣又說,“父親死前不讓我下。”

“你做到了。”局長說,他伏在圖紙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劉欣剛才那種針剌的感覺又回到身上。他覺得很熱,這個季節,他的西裝和領帶隻適合有空調的房間,這裡沒有空調。

“您聽我說,我有一個目標,一個夢,這夢在我父親死的時候就有了,為了我的那個夢,那個目標,我上了大學,又出國讀了博土,……我要徹底改變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改變煤礦工人的命運。”

“簡單些,我沒空兒。”局長把手向後指了一下,劉欣不知他是不是指的窗外那靜坐的人群。

“隻要一小會兒,我儘量簡單些說。煤炭工業的生產方式是:在極差的工作環境中,用密集的勞動,很低的效率,把煤從地下挖出來,然後占用大量鐵路、公路和船舶的運力,把煤運輸到使用地點,然後再把煤送到煤氣發生器中,產生煤氣;或送入發電廠,經磨煤機研碎後送進鍋爐燃燒……”

“簡單些,直接了當些。”

“我的想法是:把煤礦變成一個巨大的煤氣發生器,使煤層中的煤在地下就變為可燃氣體,然後用開采石油或天然氣的地麵鑽井的方式開采這些可燃氣體,並通過專用管道把這些氣體輸送到使用點。用煤量最大的火力發電廠的鍋爐也可以燃燒煤氣。這樣,礦井將消失,煤炭工業將變成一個同現在完全兩樣的嶄新的現代化工業!”

“你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鮮?”

劉欣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新鮮,同時他也知道,局長,礦業學院六十年代的高材生,國內最權威的采煤專家之一,也不會覺得新鮮。局長當然知道,煤的地下氣化在幾十年前就是一個世界性的研究課題,這幾十年中,數不清的研究所和跨國公司開發出了數不清的煤氣化崔化劑,但至今煤的地下氣化仍是一個夢,一個人類做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夢,原因很簡單:那些崔化劑的價格遠大於它們產生的煤氣。

“您聽著:我不用崔化劑做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氣化!”

“怎麼個做法呢?”局長終於推開了了眼前的圖紙,似乎很專心地聽劉欣說下去,這給了他一個很大的鼓舞。

“把地下的煤點著!”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局長直直地看著劉欣,同時點上一支煙,興奮地示意他說下去。但劉欣的熱度一下跌了下來,他已經看出了局長熱情和興奮的實質:在他這日日夜夜艱難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短暫的放鬆消遣的機會:一個可笑的傻瓜來免費表演了。劉欣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

“開采是通過在地麵向煤層的一係列鑽孔實現的,鑽孔用現有的油田鑽機就可實現。這些鑽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層中布放大量的傳感器;二,點燃地下煤層;三,向煤層中注水或水蒸氣;四,向煤層中通入助燃空氣;五,導出氣化煤。”

“地下煤層被點燃並同水蒸汽接觸後,將發生以下反應: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氫氣,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氫氣,然後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炭和氫氣。最後的結果將產生一種類似於水煤氣的可燃氣體,其中的可燃成份是百分之五十的氫氣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這就是我們得到的氣化煤。”

“傳感器將煤層中各點的燃燒情況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氣體的產生情況通過次聲波信號傳回地麵,這些信號彙總到計算機中,生成一個煤層燃燒場的模型,根據這個模型,我們就可從地麵通過鑽孔控製燃燒場的範圍和深度,並控製其燃燒的程度,具體的方法是通過鑽孔注水抑製燃燒,或注入高壓空氣或水蒸氣加劇燃燒,這一切都是在計算機根據燃燒場模型的變化自動進行的,使整個燃燒場處於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燒狀態,保持最高的產氣量。您最關心的當然是燃燒範圍的控製,我們可以在燃燒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鑽孔,注入高壓水形成地下水牆阻斷燃燒;在火勢較猛的地方,還可采用大壩施工中的水泥高壓灌漿帷幕來阻斷燃燒……您在聽我說嗎?”

窗外傳來一陣喧鬨聲,吸引了局長的注意力。劉欣知道,他的話在局長腦海中產生的畫麵肯定和自己夢想中的不一樣,局長當然清楚點燃地下煤層意味著什麼:現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燒著的煤礦,中國就有幾座。去年,劉欣在新疆第一次見到了地火。在那裡,極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氣中湧動著充滿硫磺味的熱浪,這熱浪使周圍的一切象在水中一樣晃動,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劉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紅光,這紅光是從地上無數裂縫中透出的。劉欣走近一道裂縫探身向裡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這象是地獄的入口。那紅光從很深處透上來,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強烈的熱力。再抬頭看看夜幕下這透出道道紅光的大地,劉欣一時覺得地球象一塊被薄薄地層包裹著的火炭!陪他來的是一個強壯的叫阿古力的維族漢子,他是中國唯一一支專業煤層滅火隊的隊長,劉欣這次來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實驗室中。

“離開這裡我還有些舍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漢話說,“我從小就看著這些地火長大,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象太陽星星一樣。”

“你是說,從你出生時這火就燒著?!”

“不,劉博士,這火從清朝時就燒著!”

當時劉欣呆立著,在這黑夜中的滾滾熱浪裡打了個寒戰。

阿古力接著說:“我答應去幫你,還不如說是去阻止你,聽我的話劉博士,這不是鬨著玩的,你在乾魔鬼的事呢!”

……

這時窗外的喧鬨聲更大了,局長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同時對劉欣說:“年輕人,我真希望部裡用在投這個項目上那六千萬乾些彆的,你已看到,需要乾的事太多了,回見。”

劉欣跟在局長身後來到辦公樓外麵,看到靜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領導在對群眾喊話,劉欣沒聽清他說什麼,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裡有一大片輪椅,這個年代,人們不會在彆的地方見到這麼多的輪椅集中在一塊兒,後麵,輪椅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每個輪椅上都坐著一位因工傷截肢的礦工……

劉欣感到透不過氣來,他扯下領帶,低著頭急步穿過人群,鑽進自己的汽車。他無目標地開車亂轉,腦子一片空白。不知轉了多長時間,他刹住車,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小山頂上,他小時候常到這裡來,從這兒可以伏瞰整個礦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都看到些什麼”一個聲音響起,劉欣回頭一看,李民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

“那是我們的學校。”劉欣向遠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學和小學在一起的礦山學校,校園內的大操場格外醒目,在那兒,他們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為記得過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有氣無力地說。

“我記得。”

“那個初秋的下午,太陽灰蒙蒙的,我們在操場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來,呆呆地盯著教學樓上的大喇叭……記得嗎?”

“喇叭裡傳出哀樂,過了一會兒張建軍光著腳跑過來說,毛**死了……”

“我們說你這個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頓,他哭叫著說那是真的,向毛**保證是真的,我們沒人相信,扭著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校門外也響著哀樂,仿佛天地間都充滿了這種黑色的聲音……”

“以後這二十多年中,這哀樂一直在我腦海裡響著,最近,在這哀樂聲中,尼采光著腳跑過來說,上帝死了,”李民生慘然一笑,“我信了。”

劉欣猛地轉身盯著他童年的朋友,“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我不認識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著劉欣,同時用一支手指著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礦山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你還認識它嗎?!”他又頹然坐下,“那個時代,我們的父輩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偉大的煤礦工人是多麼驕傲的一群!就說我父親吧,他是八級工,一個月能掙一百二十元!毛**時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劉欣沉默了一會兒,想轉移話題:“家裡人都好嗎?你愛人,她叫……什麼珊來著?”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現在連我都幾乎忘記她叫什麼了。去年,她對我說去出差,對單位請年休假,扔下我和女兒,不見了蹤影。兩個多月後她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加拿大寄來的,她說再也不願和一個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沒有搞錯,你是高級工程師啊!”

“都一樣,”李民生對著下麵的礦山劃了一大圈,“在她們眼裡都一樣,煤黑子。嗬,還記得我們是怎樣立誌當工程師的嗎?”

“那年創高產,我們去給父親送飯,那是我們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問父親和叔叔們,你們怎麼知道煤層在哪兒?怎麼知道巷道向哪個方向挖?特彆是,你們在深深的地下從兩個方向挖洞,怎麼能準準地碰到一塊兒?”

“你父親說,孩子,誰都不知道,隻有工程師知道。我們上井後,他指著幾個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圍著圖紙看的人說,看,他們就是工程師。當時在我們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樣,至少,他們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許多……”

“現在我們實現了兒時的願望,當然說不上什麼輝煌,總得儘責任做些什麼,要不豈不是自已背叛自己?”

“閉嘴吧!”李民生憤怒地站了起來,“我一直在儘責任,一直在做著什麼,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夢中!你真的認為你能讓煤礦工人從礦井深處走出來?能讓這礦山變成氣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論和試驗都成功,又能怎麼樣?你計算過那玩藝兒的成本嗎?還有,你用什麼來鋪設幾萬公裡的輸氣管道?要知道,我們現在連煤的鐵路運費都付不起了!”

“為什麼不從長遠看?幾年,幾十年以後……”

“見鬼去吧!我們現在連幾天以後日子都沒著落呢!我說過,你是靠做夢過日子的,從小就是!當然,在北京六鋪炕那幢安靜的舊大樓中你這夢自可以做(注:國家煤炭設計院所在地),我不行,我在現實中!”

李民生轉身要走,“哦,我來是告訴你,局長已安排我們處配合你們的試驗,工作是工作,我會儘力的。三天後我給你試驗煤層的位置和詳細資料”說完他不回頭地走了。

劉欣呆呆地看著他出生並渡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礦山,他看到了豎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頂端巨大的卷揚輪正轉動著,把看不見的大罐籠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軌道電車從他父親工作過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選煤樓下,一列火車正從一長排數不清的煤鬥下緩緩開出;他看到了電影院和球場,在那裡他渡過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他看到了礦工澡堂高大的建築,隻有在煤礦才有這樣大的澡堂,在那寬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學會了遊泳!是的,在這遠離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兒學會的遊泳!他的目光移向遠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來從采出的煤中撿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圍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發熱,正冒出一陣陣青煙……這裡的一切都被歲月罩上一層煤粉,整個礦山呈黑灰色,這是劉欣童年的顏色,這是他生命的顏色。他閉上雙眼,聽著下麵礦山發出的聲音,時光在這裡仿佛停止了流動。

啊,爸爸的礦山,我的礦山……

這是離礦山不遠的一個山穀,白天可以看到礦山的煙霧和蒸汽從山後升起,夜裡可以看到礦山燦爛的燈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暈,礦山的汽笛聲也清晰可聞。現在,劉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穀的中央,看到這裡很荒涼,遠處山腳下有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瘦山羊慢慢走過。這個山穀下麵,就是劉欣要做地下汽化煤開采試驗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層,這是李明生和地質處的工程師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從地質處資料室那堆積如山的地質資料中找到的。

“這裡離主采區較遠,所以地質資料不太詳細。”李民生說。

“我看過你們的資料,從現有資料上看,實驗煤層距大煤層至少有二百米,還是可以的。我們要開始乾了!”劉欣興奮地說。

“你不是搞煤礦地質專業的,對這方麵的實際情況了解更少,我勸你還是慎重一些。再考慮考慮吧!”

“不是什麼考慮,現在實驗根本不能開始!”阿古力說,“我也看過資料,太粗了!勘探鑽孔間距太大,還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應該重新進行勘探,必須確切證明這片煤層是孤立的,實驗才能開始。我和李工搞了一個勘探方案。”

“按這個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長時間?還要追加多少投資?”

李民生說:“按地質處現有的力量,時間至少一個月;投資沒細算過,估計……怎麼也得二百萬左右吧。”

“我們既沒時間也沒錢乾這事兒。”

“那就向部裡請示!”阿古力說。

“部裡?部裡早就有一幫混蛋想搞掉這個項目了!上麵急於看到結果,我再回去要求延長時間和追加預算,豈不是自投羅網!直覺告訴我不會有太大問題的,就算我們冒個小險吧。”

“直覺?冒險?!把這兩個東西用到這件事上?!劉博士,你知道這是在什麼上麵動火嗎?這還是小險?!”

“我已經決定了!”劉欣斷然地把手一劈,獨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麼不製止這個瘋子?我們可是達成過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對李民生質問道。

“我隻做自己該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說。

山穀裡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們中除了物理學家、化學家、地質學家和采礦工程師外,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專業人員:有阿古力率領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層滅火隊,還有來自仁丘油田的兩個完整的石油鑽井班,以及幾名負責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築工程師和工人。這個工地上,除了幾台高大的鑽機和成堆的鑽杆外,還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裝水泥和攪拌機,高壓泥漿泵轟鳴著將水泥漿注入地層中,還有成排的高壓水泵和空氣泵,以及蛛絲般錯綜複雜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進行了兩個月,他們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總長兩千多米的灌槳帷幕,把這片小煤層圍了起來。這本是一項水電工程中的技術,用於大壩基礎的防滲,劉欣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牆,高壓注入的水泥漿在地層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難以穿透的嚴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圍的區域中,鑽機打出了近百個深孔,每個都直達煤層。每個孔口都連接著一根管道,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連接到不同的高壓泵上,可分彆向煤層中注入水、水蒸氣和壓縮空氣。

最後的一項工作是放“地老鼠”,這是人們對燃燒場傳感器的稱呼。這種由劉欣設計的神奇玩藝兒並不象老鼠,倒很象一顆小炮彈。它有二十厘米長,頭部有鑽頭,尾部有驅動輪,當“地老鼠”被放進鑽孔中時,它能憑借鑽頭和驅動輪在地層中鑽進移動上百米,自動移到指定位置,它們都能在高溫高壓下工作,在煤層被點燃後,它們用可穿透地層的次聲波通訊把所在位置的各種參數傳給主控計算機。現在,他們已在這片煤層中放入了上千個“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監測可能透過帷幕的地火。

在一間寬大的帳蓬中,劉欣站在一麵投影屏幕前,屏幕上顯示出防火帷幕圈,計算機根據收到的信號用閃爍光點標出了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們密密地分布著,整個屏幕看上去象一幅天文星圖。

一切都已就緒,兩根粗大的點火電極被從帷幕圈中央的一個鑽孔中地放下去,電極的電線直接通到劉欣所在的大帳蓬中,接到一個有紅色大按鈕的開關上。這時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各就各位,興奮地等待著。

“你最好再考慮一下,劉博士,你乾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曆害!”阿古力對劉欣說。

“好了阿古力,從你到我這兒來的第一天,就到處散布恐慌情緒,還告我的狀,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說你在這個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貢獻的,沒有你這一年的工作,我不敢貿然試驗。”

“劉博士,彆把地下的魔鬼放出來!”

“你覺得我們現在還能放棄?”劉欣笑著搖搖頭,然後轉向站在旁邊的李民生。

李民生說:“根據你的吩咐,我們第六遍檢查了所有的地質資料,沒有問題。昨天晚上我們還在某些敏感處又加了一層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幾個小線段。

劉欣走到點火電極的開關前,當把手指放到紅色按鈕上時,他停了一下,閉起了雙眼象在祈禱,他嘴動了動,隻有離他最近的李民生聽清了他說的兩個字。

“爸爸……”

紅色按鈕按下了,沒有任何聲音和閃光,山穀還是原來的山穀,但在地下深處,在上萬伏的電壓下,點火電極在煤層中迸發出雪亮的高溫電弧。投影屏幕上,放置點火電極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紅點很快擴大,象滴在宣紙上的一滴紅墨水。劉欣動了一下鼠標,屏幕上換了一個畫麵,顯示出計算機根據“地老鼠”發回的信息生成的燃燒場模型,那是一個洋蔥狀的不斷擴大的球體,洋蔥的每一層代表一個等溫層。高壓空氣泵在轟鳴,助燃空氣從多個鑽孔洶湧地注入煤層,燃燒場象一個被吹起的氣球一樣擴大著……一小時後,控製計算機啟動了高壓水泵,屏幕上的燃燒場象被整剌破了的氣球一樣,形狀變得扭曲複雜起來,但體積並沒有縮小。

劉欣走出了帳蓬,外麵太陽已落下山,各種機器的轟鳴聲在黑下來山穀中回蕩。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麵,他們圍著一個直立的噴口,那噴口有一個油桶粗。人們為劉欣讓開一條路,他走上了噴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兩個工人,其中一人看到劉欣到來,便開始旋動噴口的開關輪,另一位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個火把,把它遞給劉欣。隨著開關輪的旋動,噴口中響起了一陣氣流的嘶鳴聲,這嘶鳴聲急劇增大,象一個喉嚨嘶啞的巨人在山穀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張緊張期待的臉在火把的光亮中時隱時現。劉欣又閉上雙眼,再次默念了那兩個字:

“爸爸……”

然後他把火把伸向噴口,點燃了人類第一口燃燒汽化煤井。

轟的一聲,一根巨大的火柱騰空而起,猛竄至十幾米高。那火柱緊接噴口的底部呈透明的純藍色,向上很快變成剌眼的黃色,再向上漸漸變紅,它在半空中發出低沉強勁的呼聲,離得最遠的人都能感覺到它洶湧的熱力;周圍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遠遠望去,黃土高原上出現了一盞燦爛的天燈!

人群中走出一個頭發花白的人,他是局長,他握住劉欣的手說:“接受我這個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的祝賀吧,你搞成了!不過,我還是希望儘快把它滅掉。”

“您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它不能滅掉,我要讓它一直燃著,讓全國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國和全世界已經看到了,”局長指了指身後蜂湧而上的電視記者,“但你要知道,試驗煤層和周圍大煤層的最近距離不到二百米。”

“可在這些危險的位置,我們連打了三道防火帷幕,還有好幾台高速鑽機隨時處於待命狀態,絕對沒有問題的!”

“我不知道,隻是很擔心。你們是部裡的工程,我無權乾涉,但任何一項新技術,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潛在的危險,這幾十年中在煤炭行業這種危險我見了不少,這可能是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擔心……不過,”局長再次把手伸給了劉欣,“我還是謝謝你,你讓我看到了煤炭工業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會兒,“你父親會很高興的!”

以後的兩天,又點燃了兩個噴口,使火柱達到了三根。這時,試驗煤層的產氣量按標準供氣壓力計算已達每小時五十萬立方米,相當於上百台大型煤氣發生爐。

對地下煤層燃燒場的調節全部由計算機完成,燃燒場的麵積嚴格控製在帷幕圈總麵積的三分之二,且界限穩定。應礦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燒場控製試驗,劉欣在計算機上用鼠標畫一個圈圈住燃燒場,然後按住鼠標把這個圈縮小,隨著外麵高壓泵轟鳴聲的改變,在一個小時內,實際燃燒場的麵積退到縮小的圈內。同時,在距離大煤層較近的危險方向上,又增加了兩道長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劉欣沒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接受記者采訪和對外聯絡上。國內外的許多大公司蜂擁而至,對這個項目提出了龐大的投資和合作意向,其中包括象杜邦和埃克森這樣的巨頭。

第三天,一個煤層滅火隊員找到劉欣,說他們隊長要累跨了。這兩天阿力克帶領滅火隊發瘋似地一遍遍地搞地下滅火演買習;他還自做主張,租用國家遙感中心的一顆衛星監視這一地區的地表溫度;他自己已連著三夜沒睡覺,晚上在帷幕圈外麵遠遠近近地轉,一轉就是一夜。

劉欣找到阿力克,看到這個強壯的漢子消瘦了許多,雙眼紅紅的,“我睡不著,”他說,“一合眼就做惡夢,看到大地上到處噴著這樣的火柱子,象一個火的森林……”

劉欣說:“租用遙感衛星是一筆很大的開銷,雖然我覺得沒必要,但既然已做了,我尊重你的決定。阿力克,我以後還是很需要你的,雖然我覺得你的煤層滅火隊不會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隊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幾天吧。”

“我現在離開?!你瘋了!”

“你在地火上麵長大,對它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感。現在,我們還控製不了新疆煤礦地火那麼大的燃燒場,但我們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個投入商業化運營的汽化煤田,到時候,那裡的地火將在我們的控製中,你家鄉的土地將布滿美麗的葡萄園。”

“劉博士,我很敬重你,這也是我跟你乾的原因,但你總是高估自己。對於地火,你還隻是孩子呢!”阿力克苦笑著,搖著頭走了。

災難是在第五天降臨的。當時天剛亮,劉欣被推醒,看到麵前站著阿力克,他氣喘籲籲,雙眼發直,象得了熱病,褲腿都被露水打濕了。他把一張激光打印機打出的照片舉到劉欣眼前,舉得那麼近,快擋住他的雙眼了。那是一幅衛星發回的紅外假彩色溫度遙感照片,象一幅色彩斑瀾的抽象畫,劉欣看不懂,迷惑地望著他。“走!”阿力克大吼一聲,拉著劉欣的手衝出帳蓬。劉欣跟著他向山穀北麵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劉欣越來越迷惑。首先,這是最安全的一個方向,在這個方向上,試驗煤層距大煤層有上千米遠;其次,阿力克現在領他走得也太遠了,他們已接近山頂,帷幕圈遠遠落在下麵,在這兒能出什麼事呢。到達山頂後,劉欣喘息著正要質問,卻見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邊更遠的地方,劉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經過敏。向阿力克所指的方向望去,礦山儘收眼底,在礦山和這座山之間,有一段平緩的山坡,在山坡的低處有一塊綠色的草地,阿力克指的就是那塊草地。放眼望去,礦山和草地象每天一樣平靜,但順著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後,劉欣終於發現了草地有些異樣:在草地上出現了一個圓,圓內的綠色比周圍略深一些,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劉欣的心猛然抽緊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個暗綠色的圓跑去。

跑到那裡後,劉欣跪到草地上看圓內的草,並把它們同圓外的相比較,發現這些草已焉軟,並倒伏在地,象被熱水潑過一樣。劉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顯地感覺到了來自地下的熱力,在圓區域的中心,有一縷蒸氣在剛剛出現的陽光中升起……

經過一上午的緊急鑽探,又施放了上千個“地老鼠”,劉欣終於確定了一個惡夢般的事實:大煤層著火了。燃燒的範圍一時還無法確定,因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進速度隻有每小時十幾米,但大煤層比試驗煤層深得多,它的燃燒熱量已透至地表,說明已燃燒了相當長的時間,火場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燒的大煤層和試驗煤層之間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帶完好無損,地火是在這上千米隔離帶的兩邊燒起來的,以至於有人提出大煤層的火同試驗煤層沒有什麼關係。但這隻是個安慰,連提出這個意見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這個說法。隨著勘探的深入,事情終於在深夜搞清楚了。

從試驗煤層中伸出了八條狹窄的煤帶,這些煤帶最窄處隻有半米,很難察覺。其中五條煤帶被防火帷幕截斷,而有三條煤帶呈向下的走向,剛剛爬過了帷幕的底部。這三條“煤蛇”中的兩條中途中斷了,但有一條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層。這些煤帶實際是被煤填充的地層裂縫,這些裂縫都與地表相通,為燃燒提供了良好的供氧,於是,那條煤帶成了連接試驗煤層和大煤層的一根***。

這三條煤帶都沒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質資料上標明。事實上,這種狹長的煤帶在煤礦地質上是極其罕見的,大自然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我沒有辦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這個工種項目的酬金對我太重要了!所以我沒有儘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臉色蒼白,回避著劉欣的目光。

現在,他們和阿古力三人站在隔開兩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這又是一個早晨,礦山和山峰之間的草地已全部變成了深綠色,而昨天他們看到的那個圓形區域現在已成了焦黃色!蒸氣在山下迷漫,礦山已看不清楚了。

阿古力對劉欣說:“我在新疆的煤礦滅火隊和大批設備已乘專機到達太原,很快就到這裡了。全國其它地區的力量也在向這兒集中。從現在的情況看,火勢很凶,蔓延飛快!”

劉欣默默地看著阿古力,好大一會才低聲問:“還有救嗎?”

阿古力輕輕地搖搖頭。

“你就告訴,還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滅火……”

阿古力又搖搖頭,“我有生以來一直在乾那事,可地火還是燒毀了我的家鄉。我說過,在地火麵前,你隻是個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麼,在那深深的地下,它比毒蛇更光滑,比幽靈更莫測,它想去哪兒,凡人是攔不住的。這裡地下巨量的優質無煙煤,是這魔鬼渴望了上億年的東西,現在你把它放出來了,它將擁有無窮的能量和力量,這裡的地火將比新疆的大百倍!”

劉欣抓住這個維吾爾漢子的雙肩絕望地搖晃著:“告訴我還有多大希望?!求求你說真話!”

“百分之零。”阿古力輕輕地說。“劉博士,你此生很難贖清自己的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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