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老夫出來!”
那名為魏玄成的安靜少年指了指遠處亭台,安靜道:
“方才剛結束,便被一絕美少女拉著去了那邊。”
薛老臉皮子一白,大步追過去,其餘人也笑著隨著後麵。
杜克明道:“你真是會抓重點啊,玄成。”
魏玄成慢悠悠道:“切中要害,我也想要看看,那人到底是不是有才學,還是說來騙吃騙喝的。”
少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一個時辰,他沏了足足七壺茶。
銅壺很重。
手腕很疼。
三人微笑隨著過去,這是他們和那少年的第一次見麵。
年少意氣風發,風華正茂,自是狷狂。
彼此的印象,都還算不上太好。
眾人前去的時候,放緩腳步,那位王通夫子輕咳嗽一聲,自有一股氣息散開,遮掩眾人的動靜,武夫悍勇,可文人自是也有對應手段,武夫近身無敵,可那也是得近身才是。
眾人看到那亭台花叢掩蓋之中,穿著藍衫的少年盤膝坐著,那把黑刀太重,隻好摘下來,抱在懷裡,盛裝少女揚眉,來回踱步,狐疑道:“觀一,你為什麼不回答?”
李觀一歎了口氣,老老實實道:“我不會,甚至於看不懂。”
薛霜濤眸子看著眼前這少年,道:
“你講史書故事的時候可不像是沒有讀書的啊。”
她方才有聽到那些世家子弟輕聲嗤笑,是以駁斥。
然後惱氣,拉著李觀一詢問,少年倒是看得開,抱著刀笑著道:
“我就是不會啊。”
不遠處,薛老無奈,隻能認為李觀一不擅文華,長孫無儔則是好奇,其餘諸人則心中自有好笑,難得見到這位薛老吃癟,也有安心,畢竟以老者地位,若要這名頭,卻是不難。
王通溫和笑道:“薛老,孩子們的閒聊,咱們旁聽可不好。”
薛道勇爽快道:“是,這小子頑劣,沒有回答,倒是失禮。”
“老頭子在這裡賠罪。”
王通笑道:“哪裡。”
“我有自關外得到的好茶,請薛老共賞。”
而薛霜濤還是不信,她輕聲道:“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
,其有文章,是尚書的文章,讚美的是古代先王的偉業,這一題,是要稱頌當今皇上聖人的功業。”
當今皇上?
李觀一沒有回答。
他稱頌不出來,錢正那一百三十五文還好好包著。
若是見到那皇帝,他想要把這一百三十五文砸在他臉上。
握著刀,道:“古代先王的功業還在嗎?”
“不在了啊。”
“是啊。”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少年回答道:“興旺,衰敗,左右都一樣,也不過隻是那一句話罷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轉身離開的王通腳步驟然止住。
薛霜濤道:“這是……”
旁人大多都說國亡,百姓苦,前麵這四個字的分量卻還要更大。
李觀一笑著道:“是我來時候……”
薛霜濤接過了話,道:“路過的一位老者吟的,是嗎?”
李觀一鼓掌讚許道:
“大小姐冰心聰明,已經會搶先回答了。”
“那位老先生姓張。”
薛霜濤才不相信這些,看著李觀一,又道:“再看那一個問題,王通先生說,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後文藝,是所謂的士先識器,這是問你的誌向和器量,但凡是學子都可以回答幾句。”
李觀一屈指彈刀,微笑道:“吾乃武夫。”
“不善言辭。”
薛霜濤輕輕踢了下少年的小腿。
然後看到了那邊自家爺爺,看到了薛道勇主動顯露麵容,瘋狂打眼色,背對著老者的李觀一則因為王通夫子遮掩的文氣和主動收斂自己的薛道勇而沒有發現,薛霜濤想了想,伸出手來。
白皙的手掌上,一枚黃金玉環,微笑道:“那麼,客卿先生。”
“黃金鑲玉石的手環,買你將伱的誌向,告訴我。”
“這樣的買賣,可合算麼?”
少年人笑起來,道:“好啊。”
“我來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兩位先生,那兩位先生恰好各自說了一句。”
“不知道大小姐,要聽文的,還是武的?”
薛霜濤道:“若是武的呢?”
李觀一想了想,道:“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間。”
“當提三尺劍而定四海,立不世之功!”
他調侃著的語氣,沒有把那一句,豈能鬱鬱久居人下說出來。
隻是提三尺劍,立不世功,已極堂堂正正。
長孫無儔眼底閃過一絲流光。
薛霜濤懵懂點頭,有好奇道:“那若是文呢?”
“文麼?”
李觀一握著刀,這段段時間的所見所聞,那十年時間的流浪經曆,他悠然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隻是一句話,已有了無邊開闊的氣象。
房子喬笑意微微止住。
“為往聖繼絕學。”
杜克明抬了抬眉。
少年本來要開口自然而然說出那最後一句,就當做是逗朋友開心了。
但是他卻忽然止住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麵堵著什麼東西,錢正的那一封封家書,那買賣女兒的老農,這該死的世道在眼前劃過了,然後如同火焰一樣在他的胸中翻騰起來。
這時候,那最後一句話不像是簡簡單單的念出來。
原因很可笑。
因為李觀一真的懂了那最後的一句話。
而前麵那三句,不過隻是照本宣科。
當你讀書的時候,你根本不會明白文字的力量,隻有經曆了漫長的歲月,見到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在某一刻,教育達成了閉環,少年時念誦的文字,將如同刀劍一般精準的命中眉心。
李觀一提起了黑色的刀,指著前方的天空和大地。
這一瞬間,他明白了那話語的分量,所以最後一句話,如同火焰自心口噴湧而出,他輕聲開口,如對這天下,第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
“為萬世,開太平。”
於是那諸名士再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