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因為這消息,李觀一安靜了好一會兒,慕容龍圖倒是隨意灑脫,笑了笑道:“既然已是約定了時候,一直等著也就不是個什麼事情。”
“這些時日裡看你忙碌,一塊兒在江湖裡麵走了走,倒是也算是快慰此心,現在就隻是覺得手癢癢,隻想著能夠打一架。”
“那一天看那王通模樣,氣宇軒揚,差一點沒忍住一劍過去把他那一股衝天而起的浩然正氣給截斷了,可是又想想看,若是截斷了,反而不美了。”
慕容龍圖喝了口酒,拿起來旁邊的一卷書,遞給了李觀一,李觀一接過來之後,把書展開,發現裡麵卻是一卷畫集,筆鋒清淡從容,畫山水,雲霞,萬物,就是他和李觀一一路走過來時見到的那些風景。
而此刻,以李觀一的武功,可以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山水寫意之中,一股蘊而不發的磅礴劍意,或者浩浩蕩蕩,蒼茫雄渾,或者隨意灑脫,如同溪流潺潺。
這是,劍意!
慕容龍圖仰脖飲酒,溫和笑道:“我此生所修武功,多為駁雜,隻是因為我慕容家,曆代鑄劍而聞名,所以非得要用劍在這天下闖蕩出一個名堂來,這才用劍。”
“一開始用劍的時候,不求甚解,覺得隻要能夠殺人,報仇,那麼什麼東西都算是劍器,哪裡那麼多規矩?武功也是,隻是覺得劍譜裡的招式拘泥死板,沒什麼意思。”
“覺得劍譜的招式都是定式,全部都是錯的。”
“後來漸漸長大,報了些仇,結下些怨。”
“卻又覺得,劍器就得要有劍的模樣,那時我有了武功經驗,殺過了江湖的仇敵,也犯過錯,險些就在對招的時候被人順勢一刀劈了,這個時候我再看劍譜,才明白之前自己覺得刻板的招式,全部都是劍客們用性命試出來的。”
“那時候,我覺得這劍譜之上,一招一式都是精妙絕倫,絕對沒有半點的錯。”
“可後來,我才發現,他們還是錯了。”
“那寫下這劍譜的劍客,並不如我。”
“如此兜兜轉轉好多次,此刻再回去看,劍譜劍招都是對的,卻又都餘味不儘,隻是可惜罷了。”
“我將這劍術神韻,都留藏在這些畫卷裡麵,你往後可以好好臨摹,什麼時候覺得畫卷神韻錯了,就是進一步,何時能覺得畫卷對了,再進一步,最後你覺得這畫卷隻是畫卷了。”
“大概就有我此刻七成的武功。”
慕容龍圖微笑遺憾,輕聲道:“可惜了。”
“你的天賦不錯,又有我也不知的神兵傍身。”
“最後是走不到我這一步的。”
李觀一道:“太姥爺的劍術,畢竟天下第一。”
慕容龍圖大笑。
“不是天下第一。”
“該是古往今來第一。”
“至於後來人,有沒有人能超過我,不好說,我希望有,我覺得有。”他喝酒,道:“不這樣的話,這天下江湖,就太寂寞了些。”
李觀一看著這一卷畫集,裡麵甚至於還有李觀一自己。
慕容龍圖自斟自飲,道:“比劍之後,劍譜給你,慕容家給秋水,我知道你不打算讓未來有世家,慕容家不會有太多的土地,會以劍器,琴音,鑄造技藝傳家。”
“你若要公開功法的話,慕容家藏書樓你儘數取走。”
老人的聲音不緊不慢。
李觀一脫口而出道:“太姥爺!”
他一句話說出去,然後壓住了自己的情緒,道:“可以,不比嗎?”其實李觀一說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答案,可是他的感情還是讓他說出這樣的話。
慕容龍圖慈和看著他,笑了起來:
“真的是孩子氣的話啊。”
“你那夫子王通,可以不去管學宮的歪門邪道麼?公羊素王,可以不去壓製學宮學閥近百年麼?那祖文遠,可以仗著自己的推算之術,逍遙快活一輩子嗎?”
“都是可以的。”
“隻是,我等不願罷了。”
慕容龍圖伸出手摸了摸李觀一的頭,道:“世上再多的好,比不得一句我心痛快,你總歸會明白,不……你也應該已經明白了。”
“百舸爭流,萬川歸海。”
“這天下大勢,這你我之心。”
“哪裡是說回頭,就能回頭呢?”
老劍客感慨:“這一路走來,不會回頭,因為我等此生所走,就也圖那一個終點罷了,正因為如此浩浩蕩蕩,和尚才說回頭難,放下難。”
“可是回頭,放下,就不存在了嗎?”
“有個和尚很喜歡辯論,我那一日也和他說過,他說了什麼回頭是岸,苦海無涯,我問他放下是否不存在,他說此心空明,並不存在,我一劍刺去,他卻閃得很快。”
“我笑他卻也貪生怕死,看來也未曾放下。”
“那和尚掩著臉跑了,就再也沒和人辯過經文。”
“可見一甲子的苦修不如我手中的劍。”
慕容龍圖笑著起身。“我也知我這隻是個胡攪蠻纏,旁門左道的辯論法子,佛道的經文之中也有道理。”
“可惜世上沒有神佛,解
答不了你我的問題。”
“可惜世上沒有神佛。”
他飲儘了酒,交代完了各種事情,從容起身:
“見不得我手中的劍。”
“他見了我的劍,可能也會為我寫一部佛經呢。”
這白發蒼蒼的老劍客笑著說了一句話,李觀一覺得這樣的話語平實,卻也實在是張狂,他在這天下走了這樣遠,再也沒有誰能這樣平平淡淡說出這樣狂的話來。
慕容龍圖說了事情之後,沒有立刻就去,而這個時候,中州皇城裡是有最大的事情的,那就是學子離京,一批一批地走,每天往外麵走出去,都能夠看到學子們離開的身影。
做買賣的人有些頭痛,這少了學子,就少了一批大手大腳的人,不過好在學子走了,江湖人又是進來了不少,倒也算是能夠彌補一下。
絲線垂落下來,落在了水麵上,泛起了一絲絲漣漪。
拿著魚竿的是一身尋常布衣的薑萬象,目光安靜從容,平和地看著這水麵上泛起的漣漪,有聲音傳來,道:“陛下,沒有鉤,怎麼釣得上魚來?”
薑萬象看向那邊的第一神將,笑著嘴硬反駁道:“這便是大勢所來,這魚兒不得不上鉤來,倒是國師,可有什麼收獲?”
薑素道:“先前和釣魚的打了一架。”
“他很不錯。”
“可惜,為太子求娶他女兒的事情,恐怕是沒了可能。”
薑萬象道:“誰贏了?”
薑素拿了一把魚餌灑落入了池塘裡麵,於是大片錦鯉翻卷出來奪食,翻騰似錦緞,薑素皺了皺眉,總覺得這池塘裡麵的錦鯉似是比起往日肥了不少,卻似這段時間給喂得太胖。
他瞥了一眼薑萬象旁邊的魚簍。
看來陛下釣魚的功夫,比不得那釣魚佬。
應國太師想著,微微一笑,道:
“他若是再修一甲子的話,就是他勝了。”
薑萬象大笑,道:“這世上便是這樣不講道理的,說起來,學子各處離散,太師觀察,其走向如何?”
薑素回答道:“兵家大部分學子,已入我國之中,諸學子,另外有墨家的俠墨,縱橫家,儒家一部分,以及出身於我應國世家子弟的那一部分學子,共計兩千六百餘人入大應。”
“正堪用的時候。”
“至於陳國,陳鼎業變了不少,舍得花錢,用心,以禮相待於貧寒士子,墨家三脈之一的名墨,名家,縱橫家,法家,以及兩成兵家戰將,一部分儒家,入了陳國,有兩千四百人。”
這個數字落在一起的時候,已證明了什麼。
薑萬象安靜下來,道:
“李觀一那裡,多少?”
薑素道:“明麵說是去麒麟軍和天策府的,哪怕是加上了王通那一脈,也不過是一千一百餘人,隻是,李觀一之前與王通論道的時候,說了一句話。”
“不入麒麟軍也好,不入天策府也罷。”
“希望教化天下,有教無類。”
“又有薛家那位雲夢郡主幫襯,薛家沿途的商會為這些學子準備歇腳之處和盤纏,還可以隨著薛家商會入江南,兩者相加。”
“再加上其實很大一部分學子隻是想要找個安靜地方,研究學問,教導弟子,並不想加入這亂世的角逐,這些緣由加起來,共計有五千三百餘人,前往江南。”
“其中以原教墨家,儒家一部分為主,戰將不多,而佛道兩脈在學宮之中,本就人數較少,各自有宮觀寺廟,卻不在計算之中。”
薑萬象呢喃道:“五千三百餘人。”
“比起我大應和那陳國的收獲加起來都多。”
“但隻是如此的話,這些學子入江南也隻是教書而已,倒也是犯不著讓太師你專門來一趟。”
薑萬象一笑:“太師還有其他的說法吧。”
薑素頷首,道:“他手底下那些個小輩,在收攏難民,以我看來,他們應該是打算在天下大變的時候,裹挾這些流民入江南,如此有三個好處。”
“一個是可以補充江南民力,一個是天下的仁德之名望。”
“最後一個便是。”
“以這樣大的名聲,之間那些入了江南的學子裡,一定會有一大批會選擇加入麒麟軍,這是打算先把這些學子帶到江南,再慢慢地一點一點收服其心。”
“看來這些人對李觀一,以及江南十八州很有信心。”
薑素微微笑起來,他看著那池塘水中翻騰的錦鯉,忽然就想起來了那個眼裡似陰冷沉靜,笑意卻溫和的年輕人,被觀星破軍一脈拋棄,卻又掙紮著活下來,依舊不改其心的謀士。
天下第一神將輕聲道:
“年輕一輩人裡麵,也有不遜色當年澹台憲明的人啊。”
“這樣的計策,膽子大到拿著你我當踏腳石。”
“你我年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狂傲?”
薑萬象笑著道:“年輕一輩,確實不錯了。”
薑素點了點頭。
這個計策的核心在於天子秋獵之後的事,隻要天下有變,這計策就會堂堂正正施展下來,而秋獵如同漩渦的中心,必然發生,於是李觀一那邊準備的計策,也是一定會成功。
這就是計策的高明之處。
縱然是看出來,卻也難以阻攔。
一旦阻攔,就
要背負著打散流民的惡名。
薑素讚許道:“一招一式,莫不是從容廣闊,兵法之中,以正相合,就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