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鼎鳴嘯震動,李觀一一身宗師勁氣湧動,腳步一頓,他下意識抬起手掌,以他的眸子視線,看到了自己的手掌之上,覆蓋著一股氤氳氣息。
李觀一所走的道路,是天下一國,九州歸一的道路。
身負以法相吞噬國運之路,以及戰場稱雄煞氣的道路,既以一劍一弓,誅殺白帝氣運】,庚金白虎,吞噬其氣運,那麼這黨項國的國運就為他所用。
此刻李觀一走入王城,終究有所變化。
“……黨項國運。”
李觀一眸中神色略有變化,感知到了自身內氣的活躍,隱隱然有了一種洶湧如浪潮之感,此刻黨項國已處於滅國之前,國都之中,百姓遭難,危急已極。
李觀一在這種情況下,身負黨項國的氣運來到這裡。
猶如一盆冰水,倒入滾沸的熱油。
立時就有變化。
李觀一壓住自身的內氣變化,沒有展露出異狀,隻是帶著眾人從這裡走出,昊元夏搶先一步奔出,李觀一緊隨其後,就聽得幾聲大喊。
“有人!”
李觀一搶步奔出,看到外麵有幾個甲士,發現了昊元夏,正出手,見李觀一他們出來,甲士麵色大變,就要大喊,李觀一抖手勁氣迸發,落在他們身上穴道。
甲士撲倒在地,直接昏迷過去。
昊元夏推開倒在自己身上的甲士,往外奔出,瞥視幾眼,道:“是城中西北之地,原本是古時候的堡壘,後來城池幾次擴建,這裡就成為了存放軍械和糧食的地方。”
“糧食?”
李觀一微微皺眉,他大步過來,打開一處庫門,有甲士襲來,都被他輕易拿下,裡麵的糧食極多極豐富,最下麵的糧食近乎於已經發黴了。
李觀一又從這堡壘往外看去,看到整個黨項王城都灰撲撲的,麵色難看下來,昊元夏一時間沒能發現什麼問題,隻是發現李觀一的神色不對勁,詢問之後,李觀一抿了抿唇。
文鶴道:“樹皮不見了。”
昊元夏愣住,然後再看,卻發現這王城之中的樹木樹枝變短許多,樹皮也已沒了,這位世子雖然已經經曆了極多的痛苦,但是對於這件事卻還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文鶴道:“王城建立在綠洲附近,樹木多,物產豐富,但是從這裡往外麵看,樹枝變短,代表著樹葉和嫩枝被裁剪過,樹皮不見了,有用刀子拔下樹皮的切割痕跡。”
“城中百姓,吃完了糧食,吃完了樹葉樹枝,已經開始吃樹皮了。”
“但是官倉之中的糧食卻已經放到了發黴腐爛。”
“聽說狼王謀略,調轉兵鋒的時候,有一部分黨項貴族奮勇衝了出去,如此看來,那些貴族裡麵還有勇氣征戰的一部分人,已經被狼王的馬蹄踏碎了。”
“此刻城裡麵剩下的貴族官員們。”
昊元夏臉色變化,低聲道:“就是既沒有勇武,也沒有膽量,不敢前衝,反倒是留下性命的?”
文鶴點頭,道:“菁英死儘,剩下的不就是些渣滓?”
李觀一沉聲道:“走。”
瑤光施展奇術,遮掩了眾人的氣息,又各自換了護衛甲胄,前行於道路之上,見到城中百姓都極消瘦,冬日天陰沉,天空沉沉地壓下來了,四方結下白霜。
城中百姓,衣衫稍有些薄,卻可以見到消瘦到露出骨骼痕跡的胳膊,道路上時而可以看到凍死的,餓死的人,這些和剛剛看到了的官倉之中的糧食相比,形成了無言的劇烈衝擊。
野狗在街道上圍繞三五成群,啃食倒下的人。
昊元夏眼睛泛紅,握著刀衝出去大吼,把野狗驚動起來。
野狗警惕盯著他,咬著一個人的胳膊跑遠了,昊元夏大吼著衝前,低下頭,看著死在旁邊路上的一個女子,女子衣衫解開,露出乾癟胸膛,懷中有孩子吮吸母乳,也已凍死餓死。
昊元夏踉踉蹌蹌,跪在地上,看著那黨項之人的屍骸,身軀顫抖,眼睛泛紅。
此刻,他對於自己此身的生身之父的所作所為,產生了直觀的厭惡,那狗竟毫不害怕人,聚集成群,盯著他們,張開嘴巴,流下口水來。
這些畜生已是吃過了人,把眼前之人也納入了自己的攻擊獵物之中。
忽然這些野狗嗚咽一聲,身軀顫抖趴下,夾著尾巴顫抖。
昊元夏看到李觀一走來,一道道氣勁淩空勃發,野狗皆死於道,李觀一道:“走吧。”
昊元夏擦了擦眼睛,咬著牙起身。
他帶著李觀一,文鶴,瑤光,去尋找之前還忠誠於他的那些人,沿途見到的景象慘烈無比,觸目驚心,多有餓死者,市場之上,買賣熱鬨,卻不賣糧食,不賣肉類,隻賣一種泥土。
說是天上神仙所賜,用這樣的泥土,以水劃開,可以做成饢餅,可以填飽肚子,李觀一看到周圍人們麵容枯槁,卻腹部奇大突出,肋骨突兀。
文鶴目光變化:“……外有群盜掠奪,各部軍隊逼近,內則是官員欺壓,毫無生計,接下來,恐怕要到了那一步了,主公。”
人相食。
李觀一沉默許久,卻道:
“先生真的覺得,不曾到那一步嗎?”
文鶴道:“我看這些買土】的人,衣裳還不能夠庇護自己的身體,身形消瘦,應該是原本家境就不好,而市場之中,不曾有過菜肉】,還不至於至那一步。”
李觀一回答道:“先生且看我們來時的糧倉,在下麵的糧食都已經要發黴了;再聽一聽,遠處府邸裡麵傳來的笑聲和曲聲。”
“再看看眼前這些人。”
“內外危亡的時候,有的人吃肉喝酒,有的人還可以果腹,也有的人隻能吃這種泥土。”
“如果這還不是人相食】,那什麼是?”
“當真到了最後一步,人與人相啃食麼?”
文鶴緘默許久。
李觀一握著劍,道:“我今日,方才看得更清楚了。”
“這世道,本就人相食】!”
昊元夏的腳步越發慌亂急促,越發用力,周圍的畫麵幾乎猶如佛經之中的地獄變,恐懼,猙獰,麻木,冰冷,死亡,停留在屋簷上的大片黑色烏鴉,在街角巷尾回頭的野狗。
肚子凸起靠著牆壁躺著的貧寒者,腳步匆匆熬煮稀粥的,以及遠遠傳來的烤羊肉的味道,有大門大戶打開後門,把因為實在是太多而腐爛掉的肉扔在地上。
獵狗和窮苦的人擁擠在一起搶奪吃的。
有力氣大的把瘦弱的一腳踹下,如豬狗一般狂吞,倒出來這腐爛之肉的仆人,卻似自己也成了高高在上的貴人,臉上帶著譏誚的笑,看著本和自己一般的人和畜生爭食,便也在心底生出一種驕傲的感覺來。
這般畫麵,實在紮眼。
唯獨一個字——亂!
李觀一他們找到了昊元夏的侍從,詢問如今的局勢。
那幾個侍從見昊元夏還活著,都臉上神色狂喜,把如今局勢稟報下來,回答道:“如今城中百姓,分有三六九等,民眾,上等人,仍舊還活得好好的,尚且可以支撐很久的。”
“百姓的話,勉強吃些稀粥,已沒有肉可以吃了。”
“至於奴仆,現在這樣的局勢,隻要給他們吃一種叫做菩薩土】的東西了,還可以多活一段時間,也算是節省糧食。”
這種西域之民習慣性的東西說出來,昊元夏卻不知怎麼的,心底裡生出來一種極大的愧疚和羞恥感覺來,他轉頭看向那邊的李觀一,道:“……主公。”
眾侍從,臣子看向李觀一,臉上神色各異。
外麵風雪漸起來了,李觀一一身墨色氈衣,問:
“城中還有多少人?”
一名老臣皺了皺眉,回答道:“你是誰?”
昊元夏隻是問道:“還有多少戶?!”
那老翁隻好老實地垂首,道:“還有八萬戶,約莫四十多萬人。”
這麼大的城,怎麼可能隻有這點人?
李觀一道:“加上你口中的奴仆。”
老翁仰起頭,疑惑不已,道:“您問的不是人嗎?”
“奴隸不是人。”
“所以沒有算進去。”
昊元夏無法言語,隻是低頭,老翁見狀回答道:“加上那些奴隸的話,應該還有一百多萬的數量。”李觀一握著腰間的配劍,道:“準備開糧倉,賑災民。”
“按照人頭數給粥飯,若是人來,則準備下一步。”
文鶴道:“是,主公。”
李觀一打算把百姓都轉移出去,他們來的時候,從九色鹿背上往下去看,整個城池周圍已經有亂軍在靠近,附近的鎮子裡都有燒掠的痕跡。
李觀一已經成長許多,知道在這個情況下,隻有威逼】和利誘】,才能在短時間內,把這個數量的百姓彙聚起來。
老翁恭恭敬敬,卻又帶著討好,詢問道:
“奴隸也要算人口嗎?”
昊元夏讓那老者不要說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在抽痛,他的幼年在大漠長大,周圍有許多的女奴,奴仆照顧他,但是在十一歲多的時候,就被送到了中原,之後最關鍵的三年時間,是經過了中原的教導。
之後又多有經曆,他同時有過西域的經曆和中原的文化,導致他在兩種不同思路之中,極為痛苦。
在這裡安靜下來,肉粥在煮著,香噴噴的,裡麵有藜麥,有切碎的肉塊,有奴仆恭敬跪在旁邊照顧著。
李觀一握著劍,沒有回答,隻是道:
“就這樣決定,元夏,你和先生一起處理此事。”
昊元夏道:“主公您呢?”
李觀一道:“我自去了結我的因果。”
他轉身,大步走出,天空灰蒙蒙一片,遠遠的,可以看到那黨項國都巍峨的皇宮,文鶴和昊元夏走出,李觀一握著劍,心中情緒湧動,道:“我越發明白了。”
“我來這裡,果然不是為了所謂的黨項國的王業,也不是為了狼王許諾的王位,這樣扭曲的所謂霸業,不值得看哪怕一眼。”
“這兩個東西,對我來說。”
“屁都不如!”
文鶴溫和道:“主公要做什麼?”
李觀一看著遠處,回答道:“我來這裡。”
“是要把奴隸變成人。”
溫和無害的青年謀士微頓,笑眯眯著的眸子緩緩睜開,看著那年輕君侯的側臉,稍微有些失神。
文鶴道:“主公此舉,或許要得罪許許多多的人啊。”
“您擋在了他們的前麵。”
“他們可不會輕易放過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