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擊敗了他,但是從他身上,我才真正知道,有時候戰場的勝敗,並不一定就是最絕對的,哪怕是不在預料之中的失敗,也可以成為自己利用的東西。」
「這天下的道理,從來沒有這樣簡單。」
「他教導了我很多的東西啊———
那時已是另一番氣度的的秦武侯伸出手烤火,金觀墨發,穿墨色金紋的寬大大擎,天下落雪蒼茫,眸子溫和沉靜,輕聲道:
「不見狼王。」
「不知天下雄傑,豪邁至此,奸詐至此。」
「無敵至此。」
狼王陳輔弼獨自回到了自己的本營之中,蕭無量等人默,隻是看到狼王雖然受傷不輕,神采飛揚,這才稍微安心下來,西域活佛過來,為狼王療傷,觸目驚心。
以這老狼王此刻的體魄,這樣沉重的傷勢,死在路上也有可能,他竟然就這樣拖著回來了,回來之後,大飲酒數杯,以安軍心,然後昏厥,數日方才醒轉過來。
老活佛給他療傷換藥,狼王眯著眼睛安靜許久,忽然開口,道:「敗了啊。」
這一句話把個乾瘦的老和尚都給嚇了一跳,轉過來,看著那幾乎要去了半條命的老狼王安靜坐在那裡,認真思考,狼王笑道:「秦武侯比起他老爹難啃多了。」
老活佛道:「你怎麽不說,是太平公和他兒子了?」
老狼王大笑補充:「也是。」
「可是此刻在我眼裡。」
『是狡詐難啃的秦武侯,和他那善良可欺的老父親。」
老和尚道:「太平公在世的時候,你可不會這樣說。」
老狼王得意道:「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了的人就該閉嘴,任由後來的人給他塗抹,就算是再怎麽樣,也隻能憋著,不能說話,況且,就算是有什麽不願意的,也要等我下去了,他才能埋怨我的。」
老和尚沉默了很大一會兒,道:「王上你若是不顧一切,踏出那一步的話,秦武侯無法擊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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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狼王道:「這樣的年紀,輕敵冒進,敗給了那小子,已經夠丟人了,
還要拿著性命去和好友的兒子死拚,那不是為將者該做的事情。」
『太小家子氣了,這招不是給他準備的。」
『這小子,還嫩著呢,不過也沒辦法,他老子早早死了,很多東西,戰場之上的,戰場之外的,隻有我來『教』了。」
老和尚歎了口氣:「你那叫做教?」
「當真實戰,每一次王上都想要把秦武侯抓回來當太平公不是嗎?」
狼王大笑:「天下紛爭,刀劍相鬥,沒有半點放水的餘地,他若是連我都贏不了,還談論什麽踏上天下?老老實實地回來做個太平公,享受個榮華富貴。」
「如今我敗了。」
「我還打算等他照顧我兒子呢。」
老和尚訝異,道:「不把文冕公子送回陳國了?」
老狼王難得平和下來,白發垂落,像是個老人了,他眯著眼晴,
道:「不了,我這一敗,大勢之中,陳國就沒有頂尖名將了———
「雖然我和陳鼎業彼此有死仇,可是在大勢上我們是一起的,如今銳氣已挫了,把文冕送回去做什麽,讓他坐在那滿是蠅營狗苟的王座上,痛苦一生麽?」
「過去的時代都腐爛的,唯以刀劍,重開太平。」
狼王提起陳鼎業,不屑道:
「把自己的欲望強壓在其他人的身上,不過隻是一種軟弱,男子漢大丈夫,想要的東西,就去爭,爭不過就去搶,要是還搶不過,那就變強,然後再來一次!」
「我今一敗,陳國大勢已受損。」
「他日身死,那陳國,基本上就已經隻剩下苟延殘喘之氣了啊,再無望於天下,這就是大勢,無論戰將如何奮勇,謀士如何妙算,都不能改變的大勢。」
老和尚的動作頓了頓,他看著老狼王。
老狼王坐在床榻上,安靜看著外麵,陽光流入屋子裡,灰塵起伏,帶著一層淡淡的金色,卸甲之後的老狼王提起自己的死,倒是帶著一種平淡和坦然丶
老和尚鼻子動了動。
旋即忽然起身,大步逼近。
毫不客氣,一巴掌扇在老狼王腦殼上。
掀起被子,從老狼王手底下抓出一個酒饢,裡麵一股子酒氣,老和尚嘴角抽了抽,一張黑的臉都氣得發白,叫起來道:
「命都要沒了半條,還他媽的喝酒?」
老狼王道:「和尚你犯了口忌。」
老和尚罵一句道:「去他媽的,把東西給我!」當代宗師已再度提高,
名列第一位的西域老和尚拚儘全力,往外拿酒。
可是這老狼死活不鬆手,老和尚靠著不遜傳說中金剛菩薩的佛門琉璃體魄,硬生生從半死的老狼嘴邊把酒奪走了,轉身,眶一下把大門關住。
老狼王在裡麵大叫,道:「我都沒多少天好活了!」
老和尚罵一句屁。
老狼王又喊:「當年恨沒有把你的腦殼兒也劈開。」
於是西域老活佛就隻是狂翻白眼。
他坐在門外,看著天空遼遠,最後隻是歎了口氣,看著酒,趁著周圍無人,老和尚仰起頭,也悄悄喝兩口酒,一張臉上五官都皺起來,本來就苦意濃重的臉龐更是多了三分苦澀。
老活佛默歎息,看著這天下世道,看著紅塵,想著過往,輕聲道:
「真苦啊。」
不過幾日,狼王就從李觀一的狠手裡恢複過來了,當時候那年輕名將沒有半點留手,存了心思就是哪怕把這老狼的腿都打折了也要拖回江南下棋。
沒了兵馬,太姥爺一把劍就壓住他了。
可這樣的傷勢,老狼卻已恢複過來,乃搞賞三軍,剩下的四十餘萬大軍裡麵,其實還有一半是後勤,戰兵二十三萬,皆飲酒狂歌老和尚隻好告訴狼王不要輕舉妄動,隻是遲疑了下,道:
「你都把兒子,順便把那足以讓他立足的五萬一線兵團部都給了他,還會回頭和他們打麽?」
老狼王道:「和尚不會說話的話,就不要開口。」
老活佛道:「看來不會。」
老活佛很聰明,低聲道:「那您的兵鋒,會攻誰———·
陳輔弼微笑道:「我今生至此,榮華富貴,一切都已是極樂了,被廢了武功,也要起來,再走上這天下,壽數漫長,於我沒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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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恐怕隻有一甲子壽,可卻比所謂長壽者痛快多。」
「此生有生死之交,有良善孩兒,有一個遺憾交錯而過的女子,世上最失落的事情我經曆過了,世上最痛快的事情我也有過了,彆無所求,隻願意酣戰。」
「為我的兒子,為他的兒子,為所有人的兒子。」
「開辟道路。」
「若我這樣說,你會覺得我虛偽嗎?」
老活佛看著他,輕聲道:「不是。」
「過去狡詐,殘殺的狼王已經被秦武侯留在了那裡,無怨無悔,心滿意足,留在這裡的,不是狼王陳輔弼,而是和太平公一起,懷揣大願奔赴天下的神武王。」
老狼王放聲大笑,他醉了,用力揉搓大和尚的光頭:
「要麽怎麽說你會說話呢!」
「都看著,這樣才是活佛啊!」
他道:「我今此大敗,其實和陳鼎業一樣,雖然不願意承認,可我們都留著同樣的血,都有彼此類似的毛病,我不也一樣,小了天下英雄麽?」
「天下名將,都因傲敗。」
「但是我和他有一點不同。』
狼王起身,他舉杯,邀這滿軍的同袍飲酒,垂眸微笑,白發蒼然,自有氣魄:
「我從不把人當做棄子,最後這一場大鬨。」
「我亦是其中一子,同生共死。」
「老和尚,喝完這一場酒,你就走吧,隨便去什麽地方,去你的寺廟裡,去找我的兒子,或者什麽地方,或者去找叔父,你們不是好友嗎?不必要陪著我。」
老和尚歎了口氣,喝了口酒,道:「不走了。」
狼王膛目結舌。
老和尚碘回答道:
「你不是還要拿著我的舍利子去和閻羅王對賭嗎?」
「我走了,誰陪你們去地獄呢?」
「我去見證你們的輸贏吧。』
狼王放聲大笑起來,痛快灑脫,徹底放下,他喝酒到了酣暢淋漓的時候,伸出手,下意識道:「文冕,你也—————」
動作頓住,手掌伸出,旁邊沒有那個清俊安寧的白袍青年了。
手中所握住的,也隻是一場空,一場風。
狼王垂了垂眸,寧靜安詳。
心中卻不知為何,稍微有一絲細微的發酸,一聲歎息。
年少父死,討伐兄長,廢棄帝王,最珍貴的親人,最看重的好友,以及那一個陰差陽錯的女子,此生至此,不斷得到,不斷失去,倒也「痛快!」
狼王飲酒,放聲高歌,大軍之中,揮兵戈為賀。
「四夷既滅,諸夏康兮。」
「國家安寧,樂無央兮。」
「載乾戈,弓矢藏兮。」
「麒麟來臻,鳳皇翔兮!」
可惜,可惜,我不能見到了。
第二日,狼王揮大軍而出。
討應國賀若擒虎。
大破之。